[长篇]《黑牢之恋》第二章: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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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雨欲来

  物理系一年级党支部在一间小教室开会,仅有的三个党员施彤、赵敬业和杨尚昆德勤都到齐了。他们在讨论春节晚会怎么进行。

  “我已经通知各班团支部,要求每班出两个节目,舞蹈、唱歌、诗歌朗诵、相声、小品都可以。”团总支书记赵敬业说。

  “王艳玲问能不能跳一次交际舞?她说施彤说过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杨德勤说。

  “你答应她们可以跳?”赵敬业睁大眼睛望着施彤。

  “我只是说没有明文规定不准,没有说可以跳……昆明各大学还没有先例。如果王副书记知道S大学有人跳交际舞,一定会大发雷霆。”

  “原来你也怕王副书记!”杨德勤说。

  “那你呢?你的意见怎样?可不可以跳一次?”施彤的眼睛直逼杨德勤。

  “这……如果让大家跳一次,一定会大受欢迎。不过,学校知道了可能不大好……这就看你了,你施彤可不是一般的人,如果你作主,王副书记都不敢发火,谁不知道你和李书记的关系。”

  “那你们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施彤问。

  “好是好,不过恐怕会惹麻烦,我看算了吧!”赵敬业说。

  “哈,老赵啊,我就知道你一贯胆小怕事,有点像缩头乌龟!要你出头,比登天还难。你是不是怕上边找你这个团总支书记负责?”杨德勤说。

  “你说些什么?天跨下来有施彤顶着,我怕什么?我是为施彤着想,出了事,只会给他惹麻烦。”

  “对啊,这事不是闹着玩的,我看算了吧!施彤别的事敢做,这事嘛……”杨德勤用深不可测的目光凝注着施彤。

  ……施彤久久沉默不语,独自站起来在屋内内徘徊。五分钟后,他果断地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举行舞会。但这要王艳玲和范小燕配合……老赵,你去看看她们在不在,把她们叫来。”

  赵敬业很快把艳玲与小燕叫来了,在路上,他告诉她们施彤已经决定举行一次舞会。

  艳玲走进教室,才坐下就嚷着说:“施彤不愧是英雄,不愧是大丈夫!言出有信,答应给我们一个答复,果然用行动答复了!小燕,你说呢?”

  小燕轻声说:“我同意!”

  施彤爽朗地一笑,说道:“你们开玩笑了,这算什么。我这个人的优点是思考问题还算严密,可要给我时间,我灵机应变很差。所以,先把你们叫来,我们一道筹划一下。到时候,我看就由王艳玲做总指挥,你大胆泼辣,完全能胜任。赵敬业和杨德勤都听你的,我也听你的。我们三个,一个党支部书记,两个团总支书记,出面指挥不太方便。”

  接着,施彤详细讲述了他的方案:在文艺节目告诉一段落时,大约九点半钟左右,由团总支安排王艳玲和范小燕向大家汇报她们在歌舞团学习的成绩,她两就表演跳交际舞,我们大家一齐加入进去凑热闹,很自然地跳起舞来。为了小心,由赵敬业派一些团员在大教室外面轮流巡逻,发现有外系或党委的人来,立即迅速报告……四个人听了都高兴得形喜于色,一致表示赞同。

  “既然你们都赞成,我还想强调一点,就是要往坏的方面做准备,要有应急方案。万一学校有人来察看,就立即停止跳舞,叫管理扩音机的同学立即把舞曲换成一只民歌,跳舞立即停止,由王艳玲跳独舞,你们用力鼓掌,带动全休同学一同鼓掌。临时如果出现什么问题,由杨德勤出面解决。”

   “你只管掌握大政方针,做出决策。具体的事由我负责,我保证做好!”杨德勤大为高兴。

  物理系一年级的春节晚会开始了,各小班轮流表演节目。小燕的独唱受到热烈欢迎。六小班几个女生的集体舞蹈也获得许多掌声。两百多学生情绪高涨,不断传出欢呼声。

  九点半时,杨德勤忽然走到会场中央,大声说:“同学们,刚才有不少同学递条子给我,请王艳玲和范小燕表演一下她们去歌舞团学的舞蹈。大家欢迎不欢迎?”

  “欢迎!欢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忽然,扩音机中放起了慢三步的《兰色多瑙河》。

  按原先决定的方案,艳玲和小燕两人大方地走到会场中央,艳玲以男伴的姿态搂抱着小燕翩翩起舞,她们优美的舞姿吸引了所有的同学,会场上的喧哗声顿时消失,人们不胜惊奇。

  艳玲大声向同学们说:“来呀,想学的就参加进来!”

  杨德勤和赵敬业竟然率先相互拥抱着跟随两位女同学跳起了交际舞。杨德勤边跳边大声说,想学的不要怕,来跳呀!许多同学陆陆续续参加跳了。

  休息后,第二支舞曲响起了,是《风流寡妇》。赵敬业走到小燕面前,恭恭敬敬一鞠躬,小燕腼腆地和他跳了起来。不少同学也跟随跳起来。杨德勤兴奋地向艳玲走去,正当他准备向她鞠躬时,蒋若龙一个箭步跳了过去,抢在杨德勤前面,向艳玲一鞠躬,右手一伸,一个优美的邀请姿势,艳玲显得很兴奋,立即和他跳了起来。杨德勤弄得十分无趣。

  第三支曲子响起时,杨德勤不失时机来到艳玲身旁,邀请她跳舞。艳玲却指着坐在远处的施彤说:“走,我们问问施彤去,他为什么不跳!”杨德勤只好随他来到施彤面前。“你为什么不跳?”艳玲问。施彤说:“对不起,我不会!”“我来带你跳行吗?”施彤显得非常腼腆,连声推辞。艳玲有些不高兴,略一犹豫后说:“你是要范小燕带你跳吧!”回头向那边叫道:“小燕,你过来一下!”施彤忽然拉住杨德勤的手说:“来,你来教我跳!”边说边用力把杨德勤拉向一旁跳了起来。艳玲气呼呼地走开了,杨德勤十分无奈地带着施彤起舞。

  杨德勤带施彤跳了一会,乐曲终止了。他满心不快,坐到一边。

  下一曲子开始时,他又迅速来到艳玲身旁,深深一鞠躬,说道:“这回该陪我跳了吧!”艳玲一扭头,一脸怒色,冷冷地说:“我心情不好,不想跳!”杨德勤说:“我请你三次了,一点面子不给?”艳玲发火道:“那你去问问施彤,他为什么不听我的指挥,他说过要听我的。”

  杨德勤向施彤叫道:“喂!你过来一下!”

  施彤来到他们身旁,杨德勤说:“王艳玲说你说话不算话。”

  “什么事?”施彤一脸惊奇。

  “她说你不听她的指挥。”

  “刚才你为什么不和我跳舞?”

  “我不会跳……我会踩着你的脚的。”施彤笑道。

  “那我现在命令你和我跳一次!你说过今天连你也要听我的指挥的!”

  施彤很尴尬地站定不动,艳玲走过来带他跳了起来。看见杨德勤一幅丧气像,艳玲向小燕呼唤,小燕过来了,艳玲请她和杨德勤跳。见小燕有些犹豫,她说:“说好的,大家都得听我指挥!”杨德勤的脸色这才略带喜悦,和小燕跳了起来。

  晚会结束后,小燕和艳玲同回宿舍,艳玲非常兴奋地说:“施彤这人说到做到,他说会考虑我们提出的跳舞问题,果然满足了我们。看他找我们布置跳舞的事,既有气魄又非常细致,不愧是大将风度!”

  小燕没有回答。

  “怎么了,小燕?”

  “你今晚可神气拉,你命令施彤和你跳舞,那是你的事,可为什么要命令我和杨铲子跳,我可不喜欢和他跳。你是不是对施彤……”

  “啊……你说些什么呀!真对不起,我一心想逗施彤玩,真的,我只是想逗他玩,没想到你想和他跳。”

  “谁说我想和他跳?”

  “嗨!你还不承认,看你这样子,一幅吃醋像……你莫急,下一次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多和他跳,让你和他跳个够。”

  小燕上前来拧艳玲的脸,她迅速跑开了,一个在前面边跑边笑,一个在后面追。

  学校大礼堂左侧有一排小平房,校党委书记、副书记和校长的宿舍就在这里。史校长出国作科学研究与讲学,没有在学校。

  党委书记李书田住在第三幢。这位书记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抗日战争时期参加新四军,当过记者,解放后随解放军四兵团进驻云南省,任曲溪地委书记,施彤所在的云阳县就属于这个地区。53年调来S大学任党委书记。由于他水平高,来校第一次向教师作报告大讲康德、黑格尔、卢梭、孟德斯鸠、本杰明、潘恩、杰弗逊……引来热烈反响。被私下称为云南省理论水平最高的领导干部。

  这时,他在家里有事找副书记王启明和党办副主任刘克华来商量。王副书记年纪不过五十左右,但大部分头发已经脱落,是个秃顶。他兴致勃勃提着几包刚煮好的玉米进来,向李书田和已经先来的刘克华大声说,“来来,来品尝一下我自己种的包谷。”这位农民出身的副书记在自己住家后面围了一片菜地,经常自己动手种些瓜果蔬菜。

  “王书记真是我们的楷模,当了高级干部还一直不忘本,热爱劳动!我刚才路过,看见你家前面空地上还种有青辣椒,一片绿色,非常可爱。”刘克华谄媚地笑着说。

  “他妈的,你小子,这算什么!我不过爱吃自己亲手种的东西罢了。吃起来方便,不必上菜场去买。”他坐到李书田身旁,把一只包谷递到李书田手里,另一只递给刘克华。问道:“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李书田咬了一口,称赞道:“不错,又嫩又甜!你还真有兴致。”从桌子上拿了一堆文件递给他,郑重地说:“你看,这是省委发来的最近毛 在全国省市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的电报,有许多新的精神,特别是谈到大学里百分之八十是地主资产阶级子女,苏共二十大后人们思想动荡,一些人要闹事,但主要是人民内部矛盾,要用新方法解决,我体会毛 的意思是我们党要有气度,要用民主的方法解决问题,他老人家甚至说要出《蒋介石全集》,要出《参考消息》……总之,要放开让人家讲话,要有新的思路,不要什么都用专政的方法解决。我在想,最近物理系四年级一些在去年肃反中被错误批斗的学生酝酿闹事,得有些准备。物理系去年五月原来的总支书记因病死后一直没人代替,工作都由组织部管理,这不行,要抓紧选派一个去。”

  “让他去不行吗?”王启明指着刘克华。“党办有好几个能干的秘书,可以再提拔一个起来。小刘现在是副处级,担任总支书记是提升半格,我看他勤勤恳恳,给个正处级也是可以的。”

  刘克华满脸通红,向王副书记投来感激的目光。

  李书田微微一笑说:“小刘当然也可以,不过物理系那些老师特别不容易佩服人,小刘是学中文的,对理科知识太少,还是等有机会到中文系或历史系吧。我想了好些天,觉得目前政治形势比较复杂,物理系是学校最大的系,影响大,还是让施彤暂时代理一下比较稳妥。他在云阳县担任过县委书记,我比较了解他,这个人有魄力、有见识,在物理系很有威信,让他代理一段,渡过这一学期再说。”

  “可他现在只是一个学生!教师们能听他的吗?”王启明说。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我看我们学校所有的总支书记没有哪一个能和他比。老王,要么你找他谈谈,考察一下再说。怎么样?”

  “这倒不必了,我知道这人很很能干,你看准了就行……喂,小刘,你发什么呆,怎么把玉米拿在手里一口也不吃?”

  “啊……我吃,我吃。”他连忙咬了一大口,连声说真好吃。

  “那好,小刘,你准备一下草拟个文件,明天就提交党委会讨论。你可不要有意见,得服从大局。我刚才说了,有机会让你到文科哪个系去锻炼,机会有的是,懂吗!”李书田说。

  “李书记,你放心,我完全支持您的意见!施彤这个人我接触过,非常能干,很有水平……他父亲施耘斋生前还做过我的老师。”刘克华说。

  “那好,你把最近省委转发的所有中央电报稿都集中一下,送给启明同志。”

  “是,我立刻就办。”

  王启明和刘克华一同离开李书田的家。王副书记说:“小刘,我看你暂时不要到系里去也有好处,现在国际国内形势有点紧张,全国学生闹事的不少,到系里麻烦多。李书记的安排也有他的道理。”

  “我一切听从党委的安排。我对您和李书记都非常敬佩!您方才的话是爱护我,我心里完全明白。”

  “明白就好!”

  快到王启明家门口时,刘克华说:“王书记,我觉得这个施彤很能干,只是太骄傲!”

  “骄傲一点有什么,陈云同志说过,人有本事骄傲点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是,他连您都看不起。”

  “什么?我可一直对他很器重呀……他怎样看不起我?”

  “我听他们系上一个姓杨的的党员说,在他参加一次由您主持的党委会后,他对人说他记录了一下,您在会上发言先后一共说了二十多次‘日他妈的’、‘几巴’等等,脏话连篇,怎么能当大学的党委书记。”

  “什么!”王启明满脸通红,额上青筋鼓起。“日他妈的!”他骂了一句就转身疾步走进自己家门。

  刘克华独自走回去。他由不得暗暗发笑,这个王副书记心直口快,性格豪爽,可就是口没遮拦。前两天在办公室里聊天,他指着一本杂志说:“小刘,你看,这些知识分子记者,他妈的х,真是‘猪鼻子挿葱-装象。’这篇报导说一个农民强奸自己的女儿,真是不可理解。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真是少见多怪。我告诉你小刘,人在急紧时什么事做不出,他妈的……”

  物理系的大阶梯教室里拥满了人,校党委通知召开全系师生大会,有重要事情宣布。

  党委书记李书田穿着一套旧军服,王副书记则穿了旧中山服,没有扣上领扣。他们一道走上讲坛。

  李书田说:“各位老师同学好!今天请大家来开会,主要是讲讲你们系党总支的领导问题。半年多来物理系没有党总支书记,原因是原来的总支书记不幸病故,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干部。在S大学,党的总支书记都由专职的干部担任,或选用本系的教师,或选用有相当水平的县处级党政干部。现在,经党委研究通过,物理系的调干生施彤以学生党员身份参加校党委为委员,并决定任命他为物理系党总支代理书记。下辖三个党支部。一年级因为学生多,有七个班,单独成立支部,由赵敬业任支部书记。二、三、四年级成立一个支部,由毕业班的郭存孝任支部书记,教师支部由讲师曹子彬任支部书记。

  “我介绍一下施彤。大家都知道他,但不知道他的许多情况。施彤解放前原是昆明一个中学的学生,他父亲施耘斋就是我们S大学原来的中文系主任。48年下乡到边纵游击队工作,曾担任过独立大队教导员。解放后,在曲溪地区云阳县任县委副书记、书记,今年26岁。他认为自己科学知识不足,坚决要求上大学,经省委同意,考上了S大学物理系。这个人,大家知道,人特别的聪明,爱思考问题,喜欢追根究底,学习很用功,成绩优秀,入学以来在高等数学小测验中七次得了100分,是他坚决反对老师对人讲,因此无人知道。”

  这句话刚讲完,堂下出现一片议论声。许多人交头结耳窃窃私语。小燕大吃一惊,脸上忽然热辣辣的。她想起那天王老师问是谁得过多次100分时,自己认定是自己,真是丢人。施彤人家功课这样好却不让人知道,自己多么不好意思。

  “由一个学生暂时来领导党的总支,当然也要负责领导教师党支部的工作。希望大家不要不服气,先观察一下再说。他本人并不愿意,是党委一定要他担任的。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27岁时,刘备三顾茅芦,作出了《隆中对》。周瑜24岁卦帅担任了大都督。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党委自然会找一位合适的人来专门作党总支的工作,施彤只是暂时代理,希望全体党员支持他的工作。好了,我不多讲了,我和王副书记还有事。下面请施彤向诸位发表他的‘施政演说’。”

  “噢,你还有什么要讲的?”李书田转向王启明。

  校党委副书记王启明站起来,大声说:“我说两句。一个人不论多么聪明,重要的是老老实实,一切听党的话。千万不能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施彤没有做过大学党的工作,希望他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兢兢业业,也希望大家对他多帮助多监督!”

  李书田笑着向坐在第一排的施彤招了招手,等施彤上台,他就和王启明一道离开了会场。李书田小声对王启明说:“我们走,让他放开讲。”

  施彤走上台,躬身向台下一鞠躬,说了一声:各位老师同学好。他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开始讲话:“老师们同学们,我可不愿意站在这里。可是,党委书记用党纪威协我,我没有办法,书田同志要逼母鸡下蛋,我有什么办法!”

  台下响起了哄笑声。

   “我想讲得好一些,可是我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也许,我会像那些有名的笨蛋一样,在新娘结婚宴会上当着众人挑新娘的毛病,在朋友因故伤心痛苦的时候去找他诉苦,或是,在姑娘因病发高烧的时候去向她大唱情歌……”

  一片笑声,有人鼓掌。

  “我今天可能讲得很糟糕,但我向大家保证一点,今天不讲假话。我不可能把自己心里的真话都讲出来,但可以不讲假话。以后难说,以后我可能要讲些公式样的话,讲些敷衍应付人的话,甚至讲些假话,可我今天不讲假话。

  “首先,我向党员同志讲几句。现在,人们对共产党员的意见比较多,全世界都这样。匈亚利事件后,全世界各国有大批共产党员退了党,人们议论纷纷。就我听到的说,在我们学校里,对党组织和党员的意见也不少。问题在哪里,首先是大家看不惯党员的自高自大,到处教训人。这一点包括我自己,前些天就有一位女同学说我讲话的口气是在教训人。列宁说,共产党人有一种自大狂,我们有的党员甚至认为自己享有特权,在不知不觉中自以为高人一等。其实,非党人士比党员高明的多的是。许多科学技术人员就比我们的许多共产党员高明得多。在大学里尤其如此。我们系的杨中立教授,二十年前在比利时就得过金奖,是国内有名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专家。徐智清教授,才华过人,刚满40岁,在理论物理方面造谐很深,是全省水平最高的学者之一……

  “共产党员的自大狂甚至特权观念,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倾向。如果不坚决克服,蜕变出一个贵族特权阶层也不是不可能。

  “不要说普通的党员,就是党的领袖也不是没有错误。现在,大家可能已经听说斯大林有错误,我告诉大家,他杀错了许多人,我给大家讲一点,第二次大战前夕,包括图哈切夫斯基在内的许多著名苏联元帅和将军,被悲惨地处死,严重削弱了苏联军队的力量,这位图哈切夫斯基,是列宁选拔的英才,他精通音乐,自己能制造出品质极好的小提琴……”

  台下一片议论声。

  “斯大林的许多事以后大家会知道的。历史真实从长远看绝对掩盖不了,有一本书《震撼世界的十天》,是十月革命时一位美国记者约翰·里德写的,是列宁写的序,书中记载的许多事情就与我们听说的完全不同……就是伟大的列宁,也不是没有错误。大家可以翻翻列宁文选,在1921年,列宁有一篇文章《论十月革命四周年》,在这篇文章中,列宁说,革命胜利后,一直以为可以简单靠群众的革命热情搞建设,经验证明这是错误的,建设必须凭藉个人兴趣,特别是靠经济核算制。大家可能不知道,列宁死前是主张把斯大林从 职务上赶下来的,可是,他提出得太晚了……”

  又一片议论声。

  “国际歌唱的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可是,个人迷信却长期支配了苏联。邓小平同志在党的八次代表大会上说,这在我们党也不是没有表现……其实,人都是有弱点的,不应该盲目迷信个人。马克思说过,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人们自己在跪着。

  “在我看来,由于苏共20大的影响,全世界范围共产主义运动作出某些重大调整是不可避免的……大家想一想,毛 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共产党和民主党派两个万岁,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呜’,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决策!”

  台下有人发出轻轻的呼叫声。

  “第二,我想说的是不要随便给科学技术贴阶级标签。我们学校有些政治教师还在把牛顿、莱布尼兹说成资产阶级学者。我可以告诉大家,原来苏联把李森科的生物学说称为无产阶级学说,把孟德尔的基因理论称为资产阶级学说,现在事实证明,基因学说是正确的,李森科这类人已经蜕变为真正的大学阀……

  “物理学一方面强调严密的逻辑分析与推理,一方面强调实验论证。这两点都是中国文化传统缺少的。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是靠直觉,靠综合领悟。正如黑格尔所说,是散文式的思维。孔子观察人的方法是:‘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虽然有一些逻辑思考的成分,但他对学生的了解更多是凭综合领悟,凭直觉。很少看到他对学生进行具体分析的例子。孟子说的方法更具有中国思维的特色,他观察人的方法是:‘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人们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口,孟子的话肯定有合理的成分,但太多依靠这些是危险的,因为既没有严密的逻辑推理,也没有可靠的实验论证。我们学物理的人,不论老师或学生,对任何事情、任何结论,都只能相信严密的逻辑论证与可靠的实验检验,绝对不能盲从。

  “我们不能把大学里的老师称做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正如有的年轻教师说的,昨天做学生,是党的好儿女,今天成了教师,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资产阶级了。这在事实上和逻辑上都是非常荒唐的……”

  老师中出现了热烈的掌声。

  “第三,说几句同学们关心的问题。一些同学,主要是高年级的同学,对肃反运动意见很多,今天我只在这里保证对这个问题给予妥善处理,详细的以后再说。受过委曲的同学,希望能心胸开阔,不要因为一点挫折影响学习。大家想想杨升庵,也就是杨慎,我们都知道这位流落在云南的明代状元写下了赞美昆明气候那首有名的诗‘苹香波暖泛云津,鱼泄樵歌曲水滨,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杨慎是被皇帝打了屁股,明朝叫廷杖,发配来了云南,那是既极端侮辱人又很残酷的刑罚。杨慎能在屈辱和不幸中作出杰出的贡献,有志气的人应该向他学习。何况,杨慎的冤曲没人为他昭雪,而在今天,同学们受到的委曲有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为大家洗清,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想得通。

  “在大学中,应该提倡又红又专,这是党的号召,我们都应该努力又红又专,但是,我认为,不应该随便批判走白专道路。不能把那些非常用功参加政治活动少一点的同学说成走白专道路……

  “最后,顺便说说,许多同学问在大学中为什么不能讲恋爱。我问过党委书记,他说,也没有正式的文件说不能,要用说服的方法劝告大学生不要讲恋爱,因为这会影响学习。有同学问过我,孔夫子都讲过,食色性也,大学生二十来岁,有了爱情不能表达不合理。是的,中国人总是不习惯理直气壮表达自己的个人欲望,不像希腊人,雅典出土的裸体雕塑比当时的人口总数还多,在荷马笔下,连天神宙斯也到处在追逐美丽的女人,我们中国人的风格大不相同,大家都看不习惯。我的看法是,不要公开确定恋爱关系,至于你私下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谁阻止得了你……”

  这一下,下面的学生忽然乱了起来,议论纷纷。竟然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问:“施彤,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搞地下恋爱?”

  施彤自知说走了嘴,失言了。这些话本是他和李书田议论时提到的话,怎么能拿在大会上讲。他笑了一下,大声说:“我说过,我今天不讲假话,大家不要逼我,我的意思只是说,不能靠用强制的方法来禁止大学生讲恋爱,只能劝导、引导同学们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但不能走向极端,调干生不少已经结了婚,不能说其他同学没有表达感情的权利……我今天不说假话,请大家理解,如果说我在这里鼓吹大学生谈恋爱,我一概否认。好吧!会就开到这里,党团员留下来。”

  散会后,物理系的师生像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反应强烈。人们都很兴奋,两两三三,交头结耳。有人说这是在S大学听过的最好的报告,有人说这人胆子真大,说了许多别人不敢说的东西,有人说他知识面真广,今天知道了许多从未听说过的事,也有个别人说不过是“肚杂太多” ,“字纸篓还能什么都装呢”。

  徐智清教授对杨中立教授说:“人才呀,人才!我只知道他功课好,数学七次100分,没想到他知道的这么多”

  杨中立教授回答说:“这人的知识、见解、气魄和年龄不相称,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起!不过,我有些替他耽心,有些话他不该讲的。”

  “你当年不是二十多岁就夺得金奖了吗!”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老了,许多年无所作为,还谈什么。”

  “那是回国后没有为你提供起码的研究设备,还在精神上折磨你,不能怪你。”

  杨中立听了摇摇头说“徐先生,今天我之所以对他的讲话很感兴趣,正因为他接触了这方面的关键问题。这个施彤,知识学问好倒在其次,了不起的是他的勇气和创见,他敢于谈论许多别人不敢接触的问题,他说今后共产主义运动作大的调整不可避免,这话是这些年我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话,但愿有好的结果。不过,我有点为这人担心,他讲得太坦率了,连可能出现一个贵族特权阶层的话都讲出来了,年纪太轻,会不会吃亏?”

  “我也有同感。”徐智清说。

  他两边走边谈,在门口碰到今天宣布的教师党支部书记曹子彬,见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杨教授笑着问:“小曹,你感到今天的会开得如何?”

  “没有想到这么好,施彤讲到我心坎中去了!”曹子彬说罢匆匆挤到前面去参加党团员会议。

   党团员留了下来继续开会。在中学时就参加了共青团的小燕抢着坐到第一排,和艳玲坐到一起。抢前排是她两的特长,平时听大课她们都能顺利抢到前排的坐位。

  “我算服他了,也相信他那天用搪瓷口缸打回空气,是真的由于在思考报纸上的文章。想不到他的数学考试成绩比你还好!”艳玲说。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多知识,功课又这么好,竟然如此能说会道,如此有魄力!”范小燕激动地说。

  “这样的人,说句公平话,比我们的许多老师加在一起还强,我真佩服他。”

  “那天王老师问谁考了好几次100分,我竟然自己认作是我。难怪王老师说他以为是个男生……真丢人。有人说他当过官,官架子大,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官架子,他的话有很大的说服力。”

  “那你也佩服他?”艳玲问。

  “唉,岂止是佩服,这人真令人……”小燕不知怎么说下去,施彤讲话时的口气、声音、表情、姿势在她心中回旋,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冲击着她。

  “令人什么?怎么不说下去?哈,小燕……”艳玲把嘴凑到小燕耳边轻声说“是不是动心了?”说完作了一个鬼脸。

  “你说什么呀!你才动心,那天跳舞你不是抢着抱了他跳吗!”

  “哈,还在吃醋!老实说,我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倒是你,一定做梦都在想他抱你!”

  “再说我就不理你了!”小燕的脸突然飞红。

  党团员会开始了,小燕的眼睛几乎一丝不动盯着施彤的一举一动,她眼中只有他的嘴唇,他的目光,他的手势,他的清秀迷人的鼻子……却未注意他讲些什么。

  “喂,你在看什么书?”蒋若龙下午在图书馆碰到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艳玲。

  “巴金的《家》”

  “听说这本书写得很好,可惜我还没看过……巴金的书我一本也没有看过。噢,巴金巴金,巴这个姓倒是少见。”

  “哈” !艳玲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引来好几个在图书馆的同学抬头相向。“好一个蒋若龙,你不是知识很多吗?连这都不知道。巴金是巴枯林和克鲁泡特金两个人名字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合成的,他的原名叫李尧唐。你来看,这里书上的序言写得很清楚。”

  蒋若龙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摇摇头向艳玲一笑就转身向借阅部走去。他在作者栏没有找到巴枯林的名字,却找到一本《克鲁泡特金自传》 。他把这本书借出,走过去给艳玲看了看,笑道“谢谢你的提醒,我想了解一下巴枯林和克鲁泡特金是什么人。怎么李尧唐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巴金?”

  回到宿舍,他随便把借来的书翻看了一下,谁知一看就放不下,越看越有趣,就非常认真地读了起来 。从五点钟读到吃晚饭,晚饭后又一直读到深夜,连时间都忘记了。无政府主义的理论竟然这么精彩,难怪李尧唐要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巴金。啊,政治思想理论竟然也这么有趣,从中学到大学的政治课不知是怎么教的,那么枯燥……施彤总是为这些问题着迷 ,看来有他的道理。我以前是太多注意教科书上那些东西了。

  几天后,晚饭时他在食堂碰到王艳玲,两人端着饭碗站在远离众人的角落处边吃边谈,颇为亲密。

  “你的那本《家》看完了吗?”

  “还早呢,才刚看了三分之一。 你的那本《克鲁泡特金自传》呢?”

  “我可是一口气就读完了。 弄得晚上觉也睡不好。”

  “什么?为政治性的书睡不好觉了?你变成一个小施彤拉!”艳玲大为惊奇。

  “巴枯林和克鲁泡特金认为,任何革命者,那怕是最伟大的、最真诚的人物,一旦革命成功,掌握了巨大权力,就会,就会,像站在奥林普斯山上的神祗, 从山峰的高处俯看芸芸众生, 他们会失去普通人最平常也最宝贵的品格, 不再以平等待人,而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用手中的权力去支配一切人。 他们说,不相信这一点,就是完全不了解人性……真是说得太好了! 我看过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书,雅可宾党人,罗伯斯比尔、圣鞠斯特这些人不就是这样吗!……1917年,克鲁泡特金拒绝担任政府的教育部长,人家是说到做到,真正没把政治权力放在眼里。”他流利地说着,忘记了手中的饭碗,几乎把碗碰在旁边的柱子上。

  当他兴奋地侃侃而谈的时候,艳玲两眼呆呆看着他,那是一种他从未从她眼中看到过的光芒。一个男人的事业心,他的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他的流利的口才,原来是非常吸引异性的,非常有魅力的呀。

  “我看你快要变成施彤了。”

  “你老提施彤,是不是对他有……”

  艳玲脸一红,直瞪着蒋若龙说:“我倒觉得你也不比他差!”

  “谢谢你,那天晚上第一个和我跳舞!我……我连觉都睡不好……”

   “真不明白,你们男的为什么总对政治有那么大兴趣!”艳玲把话题插开。

  “对政治没有兴趣的男人不是男人!”

  “喔,你倒是变成哲学家了。”

  “你说我讲的对不对呢?”

  “有点道理!那女的呢?你说女的对什么有兴趣?”

  “对政治有兴趣的女人不是女人!”

  “胡说!”

  “那你对政治很有兴趣?”

  艳玲呆呆看着他,自己端着饭碗在仔细思索……“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我和范小燕在一起,绝少谈论政治。那你说,对什么有兴趣的才是女人呢?”

  “这……在你面前我可不敢说。”

  “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你虽然不是老虎,可我总有点怕你!”

  “那好呀,我总有一天吃了你……”艳玲猛然停住,自知失言了,有些不好意思。

  “你吃了我才好呢!我心甘情愿!”蒋若龙调皮地直瞪着她。

  “别胡扯了,你快说,对什么有兴趣才是女人……对了,我想起来了,施彤曾经对我和小燕说,女人是通过镜子评价自己,当时我们都很生气,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知道这回事,施彤对我讲过,还对我解释过他的意思。”

  “快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我就说啦!说错了你可别生气。

  “你说,谁会为讨论问题生气。”

  “施彤说,他绝没有侮辱或看不起女人的的意思,他不过是想说明:女人的美丽是大自然的恩赐,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才能一样,都是人类的珍宝……当然,过分依赖别人的评价是缺乏独立人格的一种表现,从这方面来说是不好的。我完全同意他的话,我觉得,女人的美丽是无价之宝!对自己的漂亮没有兴趣的人不是女人!女人最关心的是自己的相貌!”他凝注着她。

  “你……”艳玲第一次在他面前脸红了。

  “是不是我说错了?”

  “那……等我问问小燕去,她的兴趣好像都在数学上。”

  “你自己呢,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吗?”

  “长得漂亮的人才会特别关心自己的漂亮……长得丑的就……”

  “我注意了,不论丑还是美,女的一概都很关心自己的相貌。”

  “我……”

  “你……你非常漂亮!”

  艳玲的眼光突然一闪,像锋利的剑直剌他的心灵,那是逼人的眼光,一点不饶人,他想躲也躲不开。

  “砰”的一声,蒋若龙的饭碗掉在地上,碗里剩下的少许饭菜洒落出来。

  在人们的目光投向这边时,艳玲疾速离开了他。

   S大学两千师生聚集在大礼堂内倾听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讲话的传达。

  蒋若龙和艳玲坐在一起。他们被讲话的内容深深吸引了。两千人的会场,空前有纪律也空前活跃。毛泽东那些高度风趣的言语,他的广阔的心胸与气度,他对青年人的宽容和爱护,他关于反革命已经很少的论断和要用团结方法处理众多矛盾的理论,引起一阵阵空前热烈的掌声。人们一边集中精力倾听,又忍不住交头结耳议论。

  “你怎么哪?”艳玲看见身旁蒋若龙额上溢出的汗水和紧攥着的双手。

  “太精彩了!毛 真伟大!中国的前途一片光明!”

  “你说,哪里最精彩?”

  “最精彩的话就是关于对反革命的定义。毛 说只有帝国主义和台湾派来的,拿刀子要推翻政府的,进行秘密活动组织秘密团体的,才是反革命。连发表反动言论的都不能算反革命。这样一来,大家就可以放开发表意见了。”

  “我倒觉得他说的那些有关青年人最有作为最有前途的话最精彩。”

  “我说的精彩倒不是指最吸引人,而说的是对国家民族的命运最重要、问题分析得最深刻。”

  “我就不同意,那些分析青年人价值的话不也是对国家民族非常重要的吗?”

  “好,我不跟你争!”

  散会时他们碰见施彤,蒋若龙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施彤,你说今天传达中最精彩的是什么?”

  “当然是说到反革命分子概念的部分。”

  “啊,你们怎么都这么看!”艳玲指着蒋若龙。

  蒋若龙显得很得意,望着艳玲说了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你想过没有,胡风定为反革命算哪一条?”施彤问。

  “那当然是属于组织秘密团体进行秘密活动这一条啦!”

  施彤没回答,微微一笑走开了。

  “他好像并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艳玲说。

  “胡风的事我不太清楚,那时我还在上中学,没有更多注意。我看施彤并没有不同意我的话的意思,他只是想考考我。”

  “好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自信啦!”

  “鄙人一贯如此!”蒋若龙边点头边笑着说。见艳玲不说话,又忙说:“小玲,在学校里,我就佩服施彤和你两个人。我怎么骄傲也不敢在你面前逞能的。”

  “男人真有本事,逞能又有什么不好?”听到蒋若龙称呼自己小玲,她心里十分快乐,笑着说。“走,我们去找小燕,怎么没有看见她。”

  她们没有找到小燕,只见到处有人在议论今天的传达。师生们绝大多数都被毛泽东的讲话深深打动了,人们在宿舍里,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在食堂里,在厕所里,三三两两地兴奋地议论、辩论,有的会心地在微笑,有的争论得面红耳赤。

  整个校园洋溢着春天到来的欢欣。其实,不只昆明如此,在北京,著名的教授费孝通也感到春天的气息,写下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的文章。

  听传达后的第二天下午,赵敬业在教室里和几个同学争论昆明市市长在毛泽东克服官僚主义的号召下亲自到澡堂为洗澡的人搽背的消息,他大声说:“这位市长的精神应该表扬!”

  “要人替自己搽背本身就是剥削阶级的行为,市长给人搽背是提倡错误的陋习,这有什么好表扬的。”一个同学反驳道。

  “这是领导干部带头克服官僚主义的有力行动,是为人民服务的好榜样;全国有几个市长能这样做,为什么不值得表扬。”赵敬业坚持自己的意见。

  小燕、艳玲和蒋若龙先后走了进来。

  “你们看,这张照片多么窝囊,市长穿着一条衬裤,光着身子,瘦骨嶙峋,像个讨饭的!”一个学生拿着报纸边看边说。

  “照片不好是另一个问题,我说的是精神,市长亲自在公共浴室为人搽背的精神应该充分肯定。”赵敬业争得面红耳赤。

  艳玲和蒋若龙靠近站着,看着坐在一旁的小燕说:“小燕,你怎么看?”

  “不管怎样,人家一位市长,能够这么做,挺难得的!”。小燕对赵敬业表示支持。

  赵敬业对她投以感谢的目光。

  “有那么多劳动可以做,市长去搽背有失身份。要带头可以做别的劳动嘛!是我,就到钢铁厂去抬铁水!”艳玲说。

  “我是说他的用心,有这点用心总比没有好!”小燕说。

  “我完全赞成范小燕的观点!”赵敬业大声说。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怎么知道他的用心好?这位市长也许是想通过这件事升官发财呢?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目前社会的主要问题是各种矛盾太多,人民意见大,一位市长应该把精力花在解决老百姓意见最大的问题上,而不应该出头露面去做这些表面文章。”蒋若龙看着赵敬业说,但首先反驳的却是小燕的观点。

  “政府脱离人民群众,这就是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他给老百姓搽背,不正是为了改善政府和群众的关系么?”赵敬业说。

  “他是市长,不是普通人。一个普通人也许可以通过这种行为改善和别人的关系,他的地位不同,老百姓希望他做的是在广大范围内,从根本上去下功夫,比如许多群众反映生活困难和住房困难的问题,还比如说帮助群众实现罢免大家意见多的官员的权利。”蒋若龙说。

  “他作为一个领导人,放下架子替人搽背,这样做可以带个好的头,让众多干部努力为人民服务,这就会在广大范围产生影响!”赵敬业说。

  “问题是广大群众当前关心的并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们总是对一个人吹毛求疵,按你们的看法,天下就没有好人啦!”赵敬业不服气。

  “什么‘你们’‘你们’的,别把我扯进去。”艳玲不高兴地说。

  “唉呀,别争了,有什么争的,我看也没有多大根本性的分岐。”小燕说。

  “小燕,你别总是菩萨心肠,什么事都做和事姥!让他们争去。”艳玲说。

  赵敬业笑着说:“还是小燕说的对,有什么争的。就算我的看法有毛病,我不想再争论了。”

  在一年级学生为市长搽背的事争论不休之际,高年级学生们的注意集中在肃反问题上。由于S大学也开展了肃反运动,批斗了一些现在的毕业班的学生,他们心里窝有一股怨气原很自然。毛泽东关于反革命不多、只有很少很少一点的论断,他关于反革命分子定义的论述,引起学生们对学校党委和当时主持者的极大忿怒,认为这些领导完全违背了伟大领袖的思想,要对所有偏差负责。绝大多数学生和教师同情被批斗的人,批判肃反的错误顿时形成一股声势不小的浪潮。

  晚自习时,物理系毕业班的教室里,在肃反中被批斗的学生朱桂武在向几个同学哭着诉说自己的不幸:“我的挡案中记载说我上小学时写过反动标语,但又说因为没有证据,公安局没有认定。肃反中就为这个把我整整批斗了一个月。弄得我几次想自杀。你们想,那时我才十一岁,我对共产党有什么仇恨,我父母又没有被关管杀斗,我凭什么要写反动标语。只不过因为有人说看见我从厕所出来,恰恰厕所中出现了反动标语,就怀疑到我身上。警察把我带去又是哄又是骂,不许我回家,说我认了就放我,我那时才是一个孩子,我懂什么厉害,就认了是我写的。可笔迹鉴定说标语并不像是我的字。我父亲带我去找学校和公安局,他们都说没事了。谁知还在我的挡案里挂了一笔,这次又抓出来批斗,真是活天冤枉!”

  他捏紧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放声哭泣了起来。

  党支部书记郭存孝忙过来陪笑安慰他:“都怪我们缺乏经验,头脑发热,我向你陪罪!”

  “你滚!你给我滚开!”朱桂武对他显然有极大不满。

  郭存孝尴尬地走出了教室。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化学系的党支部书记,毕业班的郭玉璋突然跳楼自杀,结果没有死,右腿折断,学校紧急把他送到医院救治。党委了解到郭玉璋跳楼前,曾有两个在肃反中被批斗的学生找他要他陪罪,态度粗暴。这很可能是造成自杀的原因。校党委派党委委员施彤对事件进行调查。

  施彤深入下去找同学个别谈话,发现那天郭玉璋和他的女朋友,同班的一位女学生发生口角,吵得很厉害。究竟是为什么自杀,需要更多了解。他在医院耐心照料郭玉璋。在郭的伤势稳住后,向他委婉地询问情况。郭玉璋终于说出因为和女朋友为毕业后的去向发生激烈争论,一时想不开跳了楼。施彤把情况向党委书记李书田作了汇报,一切都很清楚了,这起自杀事件和肃反无关。但在他进行调查的几天中,化学系党支部书记因为肃反问题拒不认错,被同学指责而跳楼的传言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校园。

  谣言是可怕的,迅速传播的谣言尤其可怕。

  中文系党总支的负责人很紧张,他们想尽快平息同学们的不满,在毕业班连续召开了针对肃反错误的大会。先后由四位被批斗过的同学发言,实际上是诉苦。他们痛心疾首地在会上讲出了心里话,对一些党员进行了尖锐批评。许多同学都发了言。系总支书记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承认肃反完全搞错了,一再向四位同学陪礼道歉,并向每个同学发回了在运动中作的交代与检查材料。经过一个星期的大会、小会,个别谈心,党员们终于获得全班同学谅解。同学们心情舒畅,晚上在教室开了团结大会,买了许多吃的东西,高唱团结就是力量,跳起了集体舞。不少同学都感动得哭了。中文系党总支认为这是一种非常成功的作法,向党委作了汇报。

  这样,S大学中文系就出现了全国少见的事,提前进行大呜大放,提前结束呜放,一周就把群众意见最大的问题解决了。这也许的确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例子,但全国的政治形势不容许作出这种判断。

  中文系召开团结大会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解决肃反遗留问题的消息很快在全校传开。校党委对此没有表态。物理系许多同学都要求照中文系的榜样进行。

  施彤召开了党总支会议。在会上,曹子彬和赵敬业都强烈主张按照中文系的做法召开团结大会,另一位支部书记,毕业班的郭存孝则表示犹豫,他强调自己没有把握开好大会。

  “我觉得不妥!”施彤表示反对召开团结大会。

  “施彤,我平日都听你的,可这件事我认为你不对,你说说为什么反对?”赵敬业有些怒意。

  “你们不要激动,听我解释。第一、全国的大呜大放才开始,我们学校的呜放还未真正展开,这样快就想结束运动恐怕不现实,也不合中央的意图;第二、我们物理系是全校学生人数最多的系,是大系,当务之急是进一步学习毛 的讲话,不能把一切都集中到肃反问题上,不能这样去引导同学,要让大家关心当前全国性的大事;第三、最重要的,凭我的经验,运动都有它的规律,党要整风,要发动大家提意见,这有一个过程,有一个全国性的共同过程,你走得太快,反过来要炒回锅肉……我敢肯定,中文系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提意见,要从头开始,重新来过。”施彤分析说。

  “肃反难道不算全国性大事?”赵敬业反驳说。

  “肃反当然是大事,但我们不能去主动划框框、定调子。这样吧,我们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大家好好学习,有什么意见就提什么意见,也包括肃反问题,但是,党总支和党支部都不要带头作什么引导,好不好?整风涉及的问题很多,不应该订框框,应该放手让大家讲话。特别是,你们必须明白,运动不是一下子就能很快结束的,这一定有一个过程。”

  郭存孝积极支持施彤的意见。曹子彬表示自己政治经验不足,愿意放弃刚才的意见。

  施彤的看法最终得到了一致赞同。

  全国形势发展很快,首都的高等学校的大呜大放很快形成热潮。

  在物理系一年级一小班的会议上,艳玲拿着她的一个同学从北京大学寄来的信,她大声朗读着:

  ……我真佩服人民大学的林希翎,她又漂亮,又能干,口才比我们北大所有的男生还强。她来北大讲演说,问题根本在于制度,她指出包括人事制度在内一系列制度上的问题……最令人吃惊的是她去访问关押胡风的官员,她一再追问胡风犯了什么法?她说把胡风关起来只不过是因为毛 一个人的几句话,并没有什么法律根据,把胡风定为反革命不能令人信服。她敢于说毛 的不是,使整个北京所有的大学都受到震动。

  ……林希翎在大会发言时,会场上挤满了人,她说“我知道有人喜欢我讲话,有人不喜欢,有的人害怕我的讲话!”真是有气魄。

   另一位同学也读了他哥哥从北京写来的信,介绍了许多北京出现的大字报批评共产党的言论。

  在其他班级,北京的来信满天飞,连平常对政治最没有兴趣的学生也被这空前热烈的空气感染了,S大学全面沸腾了。和以往完全不同,每天的报纸一到就被纷纷争抢,大门口管收发的王大爹叫嚷说,这几天的信件比平常一下子增加了几倍,送信都忙不过来。人们热情高涨,到处是三五成群在议论。

  蒋若龙碰到艳玲和小燕,艳玲说:“你说对政治感兴趣的不是女人,可我和小燕现在都非常关心政治,你怎么说?”

  “这并不矛盾。我说的是一般情形,一般规律。现在是特殊情况。”

  “你们两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听不懂?”小燕说。

  “我忘了告诉你,他说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不是男人,对政治感兴趣的不是女人。他还说女的对自己漂亮才感兴趣,对相貌不感兴趣的不是女人。小燕,你说呢!你成天埋头读书,似乎对数学最有兴趣,你说真话,你是对数学感兴趣呢还是对自己的相貌感兴趣?”

  小燕没有回答。

  “小燕,你是对相貌更有兴趣吗?”艳玲追问道。

  小燕仍然不说话。

  “人家不说话就是赞成我的观点,这还不明白!有些话她怎么好意思说。”蒋若龙调皮地望着艳玲。

  “施彤都说了,女人的美丽是无价之宝,你有什么不好说的!”艳玲对小燕说。

  “我才不信,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讲这类话。”小燕不相信。

  “那你还记得他说女人靠镜子评价的话吗?”

  “他是说过,不过他也说会给我们一个解释的。”

  “告诉你,他已经解释了。他对蒋若龙说,他讲镜子什么的,意思不过是想说女人的美丽和男人的才华一样是大自然的恩赐,都是人间的珍宝!他说,他绝对没有侮辱或看不起女人的意思。”艳玲故意漏掉施彤有关人格独立性的议论。

  “不过施彤说不要把他的话随便对别人说,他是要我方便时向你们解释。”蒋若龙说。

  小燕仔细聆听着、思考着,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一大群同学涌过来,拉着他们说:“走,看大字报去,我们学校已经贴出许多大字报了!”

  大礼堂墙壁内外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对肃反和一些党员的作风提出了尖锐批评。有一张特别令人注目,标题是“王启明没有资格担任大学领导人!”说这位党委副书记经常读错字,常常把“酗酒”读成“凶酒”,甚至把“炎黄子孙”读成“淡黄子孙”。

  党委召开了紧急会议,李书田布置沿几条校园中的走道两侧设置大字报栏,由学校一批工人连夜搭好支架,钉上木板。并责成图书馆把多余的废旧报纸找出来,向师生提供写大字报的纸张。叫食堂把剩饭敖成稀粥给各系作浆糊之用。

  在北京,毛泽东召开了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会议,正式号召全国帮助共产党整风,各种报刊上的批评性文章如雪片飞来。虽然没有停课,师生们都没有心思上课,大家都被这一伟大的大呜大放运动吸引了。

  两三天之内,所有大字报架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地方不够,人们把大字报贴到了教室墙上。全校一大半的党员都被点名批评,一些平时趾高气扬盛气临人的党员顿时失去了威风,走路也低着头。在物理系的大字报中,批评杨德勤的最多。但无人注意他在怒气冲冲时,没有忘记用一个小本子细心地抄下所有批评他的大字报稿,并记下作者的名字。

  除了讨论昆明市市长给人搽背的事和批评肃反错误外,有一些大字报开始批评到领导人。有一张大字报公布了星期天在娱乐场所外停放的小轿车的牌号,大字报的标题是“公仆还是老爷?”。不少学生看了这张大字报都很兴奋,一些人表示自己也要到各种娱乐场所去抄小轿车的牌号。“小汽车是用来办公的,不能拿给小姐少爷去坐!”

  S大学学生的水平毕竟远不如首都。对于全国性的政治问题,很少能发表自己的意见,许多大字报是转抄北京各大学的文章和全国许多知名人士的发言,有自己的独立意见的不多。还有许多大字报比较空洞,如“官僚主义十大罪状”之类。

  每天从早到晚,大字报栏边总是挤满了人。每张新贴出的大字报都能引来大量读者,人们边看边议论,往往为一篇大字报争论得面红耳赤。

  在物理系一年级二小班的一次小组会上,一位来自四川成都的女同学发言时放声大哭。她说:“太好了,我们国家这么民主,我们党这么好,毛 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真反动,上初中时,我因为父亲在三反时被批斗,曾经想过要去谋杀毛 。我那时想,要是我有故事书上说的聂隐娘、红线女的本事,会飞檐走壁,我就要飞进中南海去行剌……我现在明白了,我要永远跟着共产党,永远跟着毛 !”

   这天下午,施彤从教室出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看大字报。他走近看了一下,突然兴奋地大声叫道:“黄石!”

  原来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黄石,他受省委委托来学校看大字报。

  黄石猛一回头,见是施彤,立即上前来紧紧拉住他的手说:“听说你上了大学,一直没有能联系上。今天,我来这里,除了看大字报,另一个目的就是想见你。正想在看完大字报后到学校党委去问,你却来了,真太好啦!”

  “我们有好几年未见了,你好吗?”施彤说。

  “我很好!你怎么忽然想上大学?”

  施彤凑向黄石的耳朵说:“一来是不适应官场那种阿谀奉承的空气,许多事令人作呕。二来是觉得无休无止的会议表报文件太多,真是在浪费生命。更重要的是……这以后有机会再说。”

  “可是在别人看来,你施彤这个年青有为的县委书记是前途无量呀!你已经管理了许多大学生,自己把县委书记身分丢了去换一个大学生,谁能理解?”

  “这我明白,无非是说我在领导岗位努力下去,将来可能当上省委书记之类的话。可是,我如果在心底厌恶某些东西,怎么可能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呢?”

  “唉,你这人真难办。喂,有没有空,到我家里吃晚饭去。”

  “几年不见,有嫂夫人了吗?”施彤笑道。

  “什么嫂夫人,我还仍然是一个老光棍。”

  “那好,我到你家去。还是牛干巴、烧豆腐加杨林肥酒,好吗!”

  “对,还是牛干巴、烧豆腐加杨林肥酒!走,我们一道去买!”

  一会儿,他们买好食品,来到黄石住的省委机关宿舍。两人亲热地对坐着边喝边谈。

  “老黄,看到你神采奕奕,想起七、八年前你生病的样子,真是判若两人,你现在应该是‘达则兼济天下’了!你的病完全好了吗?”

  “哈哈,不好还能当上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当然是完全好了。噢,刚才你话没有说完,你究竟为什么要上大学?”

  施彤两眼望着天花板,半天不吭声。黄石也不催他。等了一会,他用忧郁的目光看着黄石说:“我不骗你,是因为我对中央、特别是老人家的一些做法不理解。以前,对土改、镇反、三五反运动中的许多问题,我都认为是下面的人执行中造成的。但,肃反运动不同,我经历了肃反运动的全部过程,看过有关的全部中央电报和文件,一切都是毛 亲自掌握的。全国批斗了几百万人,只查出极少数的反革命,我不能不产生许多怀疑,但又不能说,思想苦闷,难以解脱,后来,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的报告以及这个报告引起的连锁反应更提出了许多我理解不了极端困惑的问题,这才决心去上学,想在一个安静的环境中仔细思考。”

  “那你是对党的路线有了怀疑?”

  “说路线不如说根本理论。我对斯大林在《列宁主义问题》一书中反覆阐述的无产阶级专政整个理论和实践发生了怀疑。”

  黄石看着他,久久不语。

  1949年初,十八岁的施彤在云南曲溪地区任地下党游击队一个独立大队的教导员,上级把住在附近镇里的一个曾在延安抗大学习过的老党员黄石的组织关系交给他,告诉他这人在皖南事变后,错误理解党的“长期埋伏,隐蔽精干,积畜力量,等待时机”地下工作方针,受党内消极隐蔽思想影响太深,严重脱离政治和现实生活。王若飞同志到重庆,指示克服消极隐蔽倾向,经过教育,他还是老样子,一时改不过来,成天只读老子庄子韩非子,竟然把毛 的《整风文献》当作文艺作品欣赏。这人也可能精神上有点问题,是个老同志了,交给他关照。

  一天晚上,施彤去找了这位老同志。

   那是在一个偏辟的小巷里,一间破旧的小屋。当门打开时,他吃惊地发现,这位所谓老同志,原来不过三十来岁。中等身材,面目清秀,长长的胡须没有刮,头发零乱,面色由于长期不晒太阳显得苍白,脚上趿着一双未扣上的鞋子。

  “我是王英!”施彤按约定的暗号说。

   “请进,请进,欢迎,欢迎!”黄石一点也没有摆老资格的架子,反而显得毕恭毕敬。“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真是少年有为!唉呀,我这家又脏又乱,真不好意思。”

  他招呼施彤在一张破椅子上坐下。自己手忙脚乱地找出杯子给施彤倒茶,然后拿起云南农村人喜欢自己裹烟用的条形烟纸,拿了一小撮烟丝放在上面,开始裹烟。

   施彤有些尴尬,“黄石同志,你是老党员,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他完全出自真心地说。随即递上生活费。

  “哪里,哪里,应该是请你多多指教,你是我的领导,我有什么不对就请立即批评,我是一个不成器的人嘛!”他把裹好的一支烟递给施彤。

  “对不起,我不会抽烟……听领导说你在过延安,对《整风文献》很有兴趣!”

       黄石忽然显出惊慌,“《整风文献》?对,对……毛 的文章比鲁迅写得更好……他形容知识分子的那幅对联:‘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中竹笋,咀尖皮厚腹中空’……太好,太好……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墙上芦苇,山中竹笋,真对得好,妙极,妙极,妙呀!”

  两人莫明其妙地对视着。

   施彤审视了一下黄石的住房,发现被子单薄凌乱,一个小桌上最显眼的是烟灰缸,推满了自己裹的香烟的烟头,一个杨林肥酒的酒瓶中还有半瓶酒,地上很杂乱,很多垃圾。他起身拿起扫帚扫地,吓得黄石立即站起来……“不,请坐下,我自己来,我不讲卫生,批评我好了!”

   “不要紧呀,应该的,你是老同志了……我只是个学生干部,扫扫地,应该的,有什么要我做,你尽管说!”

  施彤认真地扫地、抹桌……,非常认真,一付孺子神态。

  黄石被感动了,他坐下呆呆看着施彤扫地、抹桌子、倒烟灰缸……

   “请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八。”

   “如果你不见怪,我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可以吗?”

   “请指教!”

   “我入党以来最大的体会是,无产阶级专政意味着阶级的利益高于一切,也就是党的利益高于一切,而党的利益是由党中央,由毛 代表的,由上级代表的,党的原则最重要的是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所以,做一个党员最重要的就是听党的话,听上级的话……”

   “听党的话当然,上级,上级有错误呢?”

  “关键就在这里,上级就是党,你要明白,上级就是党!”

  “刘少奇同志在《论党》中说,一切对群众负责……”

   “对呀,刘少奇不是说对上级负责和对群众负责的一致性吗,他不是说党的最大胜利是党找到自己伟大领袖毛 吗……你还年轻,听我一句话,永远记住,上级永远是正确的!”

   施彤犹豫了一会说:“你的话一部分是对的,你最好再仔细读读少奇同志的《论党》,你的话有些片面……还有,领导上叫你要认真读《新华电讯》,全国局势有了重大变化,解放军即将转入全面总攻!”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扎云南地下党印刷的秘密刊物“新华电讯”递给黄石。

   黄石立即又恢复毕恭毕敬的样子:“是,是,我经常头脑发昏,头痛……我一定好好学习……你是我的上级,我一定听你的话……”

  施彤想,这位老同志的神经真有点毛病。

  这天以后,施彤差不多和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就去和黄石联系一次,向他传达上级的指示和有关信息。黄石常和他谈些老庄和韩非的言论,他不止一次谈及庄子的《逍遥游》和《齐物论》,谈韩非子的《说难》、《孤愤》《内储篇》和《外储篇》,不少知识是施彤从未听过的。黄石最喜欢的是《逍遥游》中斥鴳嘲笑鲲鹏的话:你鲲鹏扶摇羊角直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但也并不比我小小斥鴳在数仞之高的蓬蒿中翱翔要强多少,对我斥鴳来说,“此亦飞之至也!”他笑着对施彤说:“你年青,少年有为,真是鹏程万里。你应该像鲲鹏那样高飞九万里;至于我,我是不成器的人,我在蓬蒿之间飞翔也就足够了!”

  慢慢地他们间建立了相互信任和友谊。

  一天, 施彤兴致勃勃来到黄石住所,为他带来了新近从偷袭国民党第八军军车时缴获的两大盒美国花旗参和一条大重九香烟。他保持着地下工作的规矩,不提“同志”这个名词,说道:“黄石,我看你身体虚弱,特地把缴获来的人参带给你。来,我给你煨!”他不容分说就拿起一个破旧的小锅煮沸一锅水,把花旗参拿出几根放在一个大碗内,用沸水冲了大半碗,在碗上盖上了一个瓷盘。转过身来笑嘻嘻对黄石说:“等半个小时,你好好喝一碗!”

  黄石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汤,觉得舒服极了。他靠着床闭眼养神,尽情享受这从来没有享受过的东西。一会儿,他觉得精神爽朗,全身都感到有劲了。

  “我能和你说说心里话吗?能和你说说过去的历史吗?我多么想和人谈谈心,可从来没有这种可能和机会。”

  “你尽管说!”

  “要是我的立场观点有问题呢?”

  施彤笑了起来:“你尽管说,你身体不大好,脱离实际工作太久,说错了又有什么关系!”

  “那好,我就说啦!唉,我真羡慕你的命运!你晚生了十年……”

  “早生十年不是也很幸福吗?我就很羡慕那些能和日本人打游击的人们。”

  “可你知不知道,有不少到了延安去抗日的青年的悲惨命运。”

  “什么?什么悲惨命运?”施彤一脸惊讶之色。

  “有些事,你可能根本不会相信的。”

  “只要是真的事,不论是什么,有多么奇怪,我都会相信的。”

  “我想向你讲几句心里话……”

  他欲说又止。

  “有什么话请讲! 我想,你一定能给我许多帮助的!”施彤谦逊地说。

  黄石沉吟着。他抬头看了几次施彤,一再犹豫,最后,终于说:“我讲点自己的经验教训,你不必对别人说,我不是把你当成上级,而是看成一个好朋友,好同志,……我的话也许将来对你有用……讲了你不必认真……我来云南三年了,还没有谁真正关心过我,更不会有人理解我……真谢谢你!”

   “本来就应该这样嘛!我年青,对我们党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对这些很有兴趣。”

   黄石靠在床上,他慢慢地说出了下面令人吃惊的话:

  “我十多年前从重庆去延安,还不到二十岁。我本是昆明人,父母双亡,随亲戚去了重庆。十八岁,和你现在同年,知道了共产党在真心抗日,一心为人民谋幸福,参加了重庆地下党,充满热情去投奔延安,分配在一所小学教书,除我之外,别的教师都是本地人。一九四二年初,毛 号召开展‘整风运动’,我们都积极参加,认真学习各种文件。可到五月分,出了个王实味,他批评延安的许多旧思想旧作风,当时大家都认为他说得太好啦,说了人人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我敢说,延安当时少说也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赞成他……接着开展了对他的批判,越来越严重,有人说他是托派,关了起来,最后成了反革命。

   “ 从此,整风运动就停了,才搞了短短几个月,六月分就转入审干运动,不久,又从审干运动转为肃反,开展‘抢救运动’,延安到处都是反革命,毛 亲自肯定了康生说的特务如麻的话,特别是从国民党统治区去的知识分子,大部分成了反革命,鲁迅艺术学院三百人,两百多打成特务,自然科学院百把人一大半打成特务,就连延安警卫团也有百分之八九十是特务……小学也开展肃反运动,小学生许多被打成特务,最小的才八岁,都供认他们是什么暗杀队,石头队,美人队,清涧县高杰村完小的一名学生和我同姓,才十四岁,被打成特务,跳无定河自杀了。一个多漂亮的姑娘,被一位农村老太婆指着脸骂:‘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做美人队员,给那些驴鸡巴日……’当晚就自杀了……

    “我想了许久,反复想……我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基本的弱点……他们挣脱一种镣铐,以为自己是先知先觉……可他们又陷入另一种镣铐……去延安的知识分子,大都把革命圣地的一切都看作是完美的,即令发现有毛病,也千方百计为之辩护,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王实味是另一种人,他懂得新事物里面有旧事物,他对一切旧事物入侵新事物的现象充满不安,他在延安看到许多旧时代坏东西仍然顽固地存在着,于是就大胆进行批评和揭露……可人们容不了他这样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向党中央反映,向毛 反映?”

   “向中央反映?你要明白,我觉得自己内心很象王实味,只是我没有他那种勇气……而王实味,是毛 亲自定为反革命的……他后来被处决了,听说是康生下的的命令,毛 倒是不赞成杀他的。”

   “我不信!”

   黄石咳了两声,从床上坐起,下床来在一个破旧的衣柜的夹层里拿出一本很厚的笔记本,翻到靠后面部分的一页,递给施彤。

    施彤接过来,看见这一页上写着:“毛泽东同志在七大报告摘记”。黄石指着其中一段毛泽东的话让他看:“……四二年,王实味在延安挂帅,他出墙报引得南门外各地的人去看,他是总司令,我们打了败战,我们承认打了败战……因为整风、审干,把知识分子压低了些,现在要弄平一些……”

    “你看,这可是毛 的原话!”黄石忧郁地说。

  施彤想着黄石说的那些话,由不得摇摇头,心想,整风运动是伟大的,对中国革命作了莫大的贡献。任何伟大的事情总会有缺点的。就算他说的那些问题是真的,也是大事业的一个小局部,也无伤于伟大革命的光辉。王实味的事等以后有机会再详细了解一下。黄石的话很多是病话,疯话,他是受了精神剌激才弄成这样。只有一点,自己原来不知道整风运动后面还有什么审干运动、抢救运动,看来是有那么回事……还有,他那本笔记本那么厚,里面一定有许多书上没有的有趣东西……什么时候应该借了仔细读读。

  “后来呢?”施彤问道。

  “后来,轮到了我啦。一天晚上,几个雄纠纠的人闯进来,把我抓住……我被抓起来审问,说我从重庆来,一定是受特务机关派遣的,受尽折磨,日夜审问,不准吃不准喝,弄得不成人形,我还是不承认。有一天晚上,半夜里把我抓起来,进行‘最后审讯’,接着宣布我顽固不化,上级已经批准枪毙,几个人把我捆了,蒙上眼,带到不知什么地方,我这人本来就胆小一些,已经吓得尿裤了,只听见枪一响,我就不知道后来的事了……”

  “后来呢?”施彤无限惊奇地听着,心里直跳。

  “砰!砰……”

  施彤不见他继续说下去,抬头一看,只见黄石双眼发直,呆呆看着前面,脸色惨白,额上流着汗,自言自语说:“王实味,王实味,毛 亲自去看了……王总司令,猖狂进攻……打了败战……,特务如麻,大红花,…………枪毙你!……砰!”

  “黄石,黄石,你怎么了!”施彤大声呼唤。

  黄石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仍然是双眼发直,混身战栗,口中喃喃自言自语:“砰……砰……”

  施彤忙把他抱在床上躺着,在抱他时,才感到他全身极度紧张僵硬,两手冰冷。

  施彤用棉被把他盖好,用热毛巾盖在他的前额上,坐在他身旁用手拍他的背,连声呼唤他。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黄石总算清醒过来了。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一双灰暗的眼珠瞪着施彤:“我怎么了?方才我好像被魇着了,像是梦魇……”

  “可把我吓坏了,你怎么突然……”

  “我好像突然掉进黑暗的深渊里,冷得怕人,啊,太冷啦!四周许多绳索抛向我,把我捆了起来越捆越紧……我忽然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一丝光亮,是我的家,是重庆我的家……我拼命往前爬,到处都是坑坑,身上沾了许多粘稠的胶糊似的东西,每爬一步都万分艰难。好不容易看到家了,似乎家就在前面,可大地裂开了,家又被推到非常非常远的地方,我想叫,叫不出来,冷得要命,绳子又收紧了,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忽然听见有人叫‘黄石!’‘黄石’……啊,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是你,是你王英在呼叫。”

  “你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这好像是发病。”

  “在审查结束后,在延安,经常这样,离开延安以后就只发过一次。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过自己的过去,也不敢去回忆那些可怕的往事。做梦想回家倒是常有的,可从来没有被魇呀!”

  “你一直在叫‘砰’、‘砰’,枪声响后怎么了?”

    “……原来是假枪毙!后来我就成天呆坐着,一言不发,一个人可以坐上一整天一句话不说,他们说我疯了,把我放出来……以后,打成特务的人绝大多数都平反了,只有王实味等少数人没有平反,我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就把我送回重庆亲戚家,重庆国民党统治比较严,组织上怕我乱说暴露才把我送来家乡昆明,可我在昆明已经没有亲人,就孤身一个。”

  施彤一直陪同黄石到夜里,见他完全恢复了才离开。

  在施彤关照下,黄石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竟然能够坚持在早上到公园里跑步,还和附近学校里的老师们打乒乓球,主动到贫民夜校帮助人们补习文化。随着全国革命的迅速胜利,他的情绪也有了明显的积极变化。施彤把这一切报告了上级,不久,上级通知调黄石到昆明工作。临别前一天,他们两在曲溪一条小街上的小吃摊上共同吃饭,黄石买了一瓶杨林肥酒,在小摊上要了一盘牛干巴和一盘烧豆腐,两人愉快对饮。

  施彤说:“我们党已经领导中国人民取得了伟大胜利,新中国已经像东方的太阳,就要升起了。中国人民翻身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你应该尽快忘记过去那些阴暗的东西,振作起来!多少事情等待我们去做呢。”

  “谢谢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我一生的信条,我也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很可能,是我病了,把一时的局部的阴暗面看得太重了,这一切在伟大的革命中其实是难免的。今后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跟上形势,用实际行动来向党赎罪……还有一点,现在我要走了,不知哪天能见面,全国快要解放了,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吗?”

  “我叫施彤!但愿我们很快能再见,再见在全国人民欢庆解放的那一天!”

  “老黄,说说你的情况,你已经到不惑之年了,怎么还是光棍一条?”,施彤喝了一口杨林肥酒说。

  “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解放前在曲溪受到你的热情乐观精神的影响,在你的关怀照顾之下,我的病逐渐好了。解放后,我分到省委机关工作,省委余副书记虽然原是云南地下党的领导人,知道我在过延安,就特别高兴,因为他是上过延安抗日大学的人,对我有一种亲近感,他说我算得上是老革命了,不久就任命我做了政策研究室的处长,几年后又提拔为副主任。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精神也很愉快……至于为什么还在打光棍,话就长了,你有兴趣听吗?”

  “当然有,你慢慢说,我们边吃边谈”

  解放后,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省委机关党组织很关心我,知道我一直没有结过婚,听到有的人乱说,竟然怀疑我身体有毛病才不结婚,带了一位气功师傅来给我看病,那气功师和我大谈什么从百会穴吸气,沉入丹田……讲着讲着讲起采阴补阳等荒唐的道理,后来被我赶走了。他们知道我身体没病,问我是不是一定要找未婚的。我说那不一定,自己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只要条件合适,结过婚的也没关系。前几年,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位姓秦的省工会的干事。年龄约莫三十岁,战争中才结婚不久丈夫就牺牲了。

  那天下午,他们把秦干事带到我家,说让我们好好谈谈,彼此熟悉熟悉。她相貌也还算可以,算中等人才吧,我很想和她交谈一下,了解了解她的兴趣爱好和知识水平。可等党支部的人一走,她就忙着给我收拾房间,口口声声称我黄主任,一面收拾打扫房间,一面唠唠叨叨介绍自己是如何如何用心服侍她原来的丈夫。见我房间里书很多,就劝我少看些书,说成天看文件,够伤神的,哪能还再看许多书。她仔细询问我喜欢吃什么,习惯穿布鞋还是皮鞋,几天洗一次澡,是不是天天洗脚。她不断夸奖我,说听别人说我脾气好,待人好,从不骂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问了她的家庭情况和文化水平,她说她小学毕业后就参加革命,一直在部队里给首长做服务员,后来结了婚,不幸丈夫死了,解放后被分配到工会做女工干事。快到吃晚饭时,她已经把一个零乱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向我要了两元钱,出去买了许多菜,做了丰盛的晚餐,给我盛了饭,不断用筷子把她做的菜夹给我吃。凭良心说,她做的菜可真好吃,非常美味。吃着那些美味的菜,我的确心中一动,觉得这种生活也太舒服了。 晚饭后,她把一切收拾干净,从柜子里找出我的一堆破袜子坐着补,这才仔细端详我,夸奖我面皮白净,相貌清秀。问我对她做的饭菜满不满意??然后又仔细询问我的生活习惯,问我平常吃不吃药?有没有什么病痛?要不要捶背?用什么品牌的香皂和牙膏?晚上睡得早还是晚?早上几点起床……

  听到我说睡眠不太好,通常睡得比较早后,她忙着烧水,烧好了抬了一盆水放到我面前,要给我洗脚。我吃了一惊,正想拒绝,她已经蹲下解我的鞋袜,不容分说就脱下我的袜子把我的一双臭脚放到盆中,小心地替我洗脚。我被这突然袭击弄得非常尴尬,可又来不及反抗。她洗脚非常有经验,令你感到十分舒服,我只有连声道谢。洗完了脚,她把盆收好来到我身旁,站到床前沉默不语。我抬头看了一看,才发现她两支手十指交叉在扭捏着,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黄主任,要是你不嫌弃,我今晚就在这陪你!”我听了大吃一惊,心中又是别扭又是不过意,只能好言抚慰她,叫她回去,说我会叫介绍人和她好好谈谈的。

  秦干事走后,我一夜未睡好。我在想,自己也曾经梦想过美好的爱情,可已经三十多了,哪还能有什么爱情?是不是命中注定就只能找一位像秦干事这样的人?可是这算什么?夫妻间没任何共同语言,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的交流,能这样过一辈子吗?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心做一个光棍,光棍的好处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就这样过去了四、五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对象,都是结过婚的,一概被我谢绝了。一转眼已经四十了,什么爱情之类的梦想早已远离我的心灵,我有时不免懊悔当年没有接纳秦干事。

  命运之神不可捉摸,偶然之间,激动人心的爱情忽然来到我的身旁,可是这爱情道是有缘又无缘,真令人感叹。

  前年下半年,我的牙齿剧烈疼痛,拔了一颗,另一颗又疼起来。听机关大院一个同志说,昆明市第二人民医院牙科有一位姓郑的女医生,可看得好啦,每天找她看牙的人都排长队。我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看见许多人已经排在牙科门珍室门口,两条长橙上都挤满了坐着的人。我拿出厅级干部的高干医疗特诊证走进去想提前先看,看见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医生正在解下口罩搽脸洗手,她听见声音,回头向我看了一眼,转身温和地问我:“同志,到你了吗?”。我突然心里一震。那是一位罕见的有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的女人,年龄似乎还不到三十,个子在女人中显得比一般的略高,脸色白皙,一双美丽而深邃的眼睛,五官秀丽,没有笑却似乎在笑,给人以非常温和但又难以接近的感觉。我不知不觉把拿着特诊证的手缩了回来,不好意思地退了出来,把特诊证夹在病历本中放在门口放病历本的桌子上,走到排队的队尾顺着排队。一个排在我前面的中年人显得很不耐烦,在外面大喊大叫,对排在他前面的一个小伙子口出秽语,说本来应该是他排在前面的。那小伙子不服气,两人大声争吵,那中年人伸手一拳打在那小伙子脸颊上,小伙子上前抓住他的衣领,两人扭在一起,众人上前去劝解不起作用。突然,女医生从里面出来了。坐在长橙上的病人都先后站起来向她问候。她带着口罩,两手插在白色衣服口袋里,两眼逼视着扭在一起的两人说:“我是看得慢一些,如果要快,把多数人的牙齿拔了就是,这还不简单。但你们既然来了,我保证今天给你们两人都看,谁再闹我就把他赶出去,并且以后绝不给他看病!”她的话语,不怒而威,对人们有很大的影响力,那中年人和小伙子抬头望了医生一眼,似乎感觉到什么巨大力量的压迫,立即松开了手,中年人像个小女孩似的轻声说:“医生,我是第一次来,对不起,请你原谅!”小伙子说:“郑医生,是他先打我,我听你的,不和他争吵就是。”她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无人吵闹,才转身进去。

  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护士叫黄石的名字,我才进去看。

  她带着口罩看了一眼我的病历本和特诊证,眼睛中似乎露出一丝高兴的闪光:“是黄石同志,你不想利用自己的地位,排队看病,难得啊!”我听了她的话,心中就像孩子吃了蜜糖似的。

  她熟练地为我检查了牙齿,询问我不久前拔牙的情况后说:牙齿不应该随便就拔,应该尽可能保留。她问我怕不怕疼,要替我钻一颗牙,准备杀牙神经。我本来特别怕钻牙,听见钻牙就心慌,可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立即果断地回答一点不怕。

  “黄同志,勇敢点,我尽量轻轻用力,不要紧张。”在她那令人着迷的轻柔话语安抚下,我居然一点没有畏缩,顺利接受了钻牙。上完药后,她说一看就知道我刷牙的方法有问题,耐心向我解释刷牙的重要性,详细说明大多数人刷牙的方法不对,应该用牙刷上下刷而不是左右刷,要用牙刷仔细把每个牙缝淘干净,认真刷一次牙至少要花十分钟。叮嘱我过两天去换药。

  她在我病历本上写下了郑洁两个字,字迹非常秀丽。

  过了两天我去换药,她又给我钻了一小会,说还要换几次,多换几次,把受感染的残余污垢完全清除,才能把牙齿里的细菌彻底消灭,这样就能较长期保留一颗病牙。这样我就连续去了好几次,每次到她那里,竟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我总是寻找机会,等她脱了口罩,看她一眼。不瞒你,我竟然几次在梦里梦见她,这是我活到四十岁从未有过的事。几十年来,不知多少次了,可以说无数次听说过什么一见钟情的话,我从来不相信这一套。可是,这种事居然会落在我这个四十来岁老光棍的身上,你说怪不怪!

  两个月后,那正是肃反运动以疾风暴雨之势迅猛开展之际,我的又一颗牙齿疼痛了,痛得很厉害,只好不顾运动中在开会,向领导请了假去看病。赶到医院,实在疼得无法,第一次利用了特诊证,抢在前面看病。大概是因为牙痛激烈,我一点没有注意到门诊室里有些异样的气氛。郑洁正在给一位病人治疗,见我进来一支手紧捂住腮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下颔向旁边另一张空着的治疗椅指点,轻声说,请坐下稍候一下。她继续看她手边的病人。那病人因为受不了钻头打钻的疼痛,尖叫起来,哀求说:“医生,我实在受不住,能给我打一针麻醉针吗?”突然,‘啪’一声响亮的声音!我抬头看见那病人身后的一个高大男人一巴掌打在那病人脸上,脸上顿时发红。郑洁猛然解开自己的口罩,满脸怒色,厉声叫道:“这是医院,你怎么能在这里打人!”那大汉狞笑道:“这是个反革命,是肃反的审查对象!给他来看病就是够宽大的了,他得寸进尺,还要打什么麻醉针!”郑洁不知为什么顿了一会,然后一字一句慢慢地冷冷地说:“我不管什么反革命不反革命,他是病人,我是医生,该不该打针应该由我来决定!你们要打人我就走!”边说边往外走。那大汉猛然意识到自己会受到许多病人的攻击,立即装出一幅笑脸,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医生请你……我出去就是。”说罢就退出了诊疗室。过了一会,那病人看完了,郑洁让我坐下。正准备检查病情,刚才出去的大汉忽然又冲进来,轮起拳头对着郑洁吼道:“他妈的,你原来也是个肃反对象!他妈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吃惊地抬头向她,见郑洁带着口罩,眼睛里没有任何惊慌,平静而威严地对那大汉说:“你给我出去!”那大汉怒吼着轮起拳头向前一步靠近她……

  我觉得热血沸腾,立即站起来大声对那大汉吼道:“我的牙痛得厉害,你耽误了我看病,我饶不了你!”边说边把我的特诊证递给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利用身份去压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大汉看了我的特诊证,脸上顿时变得苍白,结结巴巴说道:“不知道是黄主任在看病,我该死,该死……”一转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回头看郑洁,她的目光流露出感谢之意,她让我坐下开始给我检查,一点不提方才的事。我想问点什么,可就是开不了口。心中真不是滋味。

  看完病,我去找了医院党支部梁书记,说是自己牙痛得厉害,以前一直是这位郑医生看,她的医术好,换别人不放心。“刚才有人说她似乎出了什么事,怎么回事?”

  “她丈夫是国民党的上校翻译官,但她至今还在家中保存着一套这个反动军官的军服。运动中有人检举,卫生局派人带我们去她家里搜查,发现箱子底有一套叠得非常整齐的带有军衔的军衣,军帽也在。还有一大张她和穿着军服的丈夫在一起的照片。她这样用心地保存反动丈夫的带上军衔的军服,显然有变天思想。经过卫生局五人小组批准,把她列为重点审查批斗对象,但她还是住在家里,没有像对待其他审查对象那样对她隔离审查,除批斗会外,她可以每天照旧看病。黄主任,你的牙我们可以让她随时给你看,绝对不会影响你!”

  “她丈夫是什么时候担任国民党上校军官的。是不是 解放战争时期?”

  “不,是抗日战争时期。”

  “那不能叫人家反动军官,抗日战争时的国民党军官不属于历史反革命范围。一个女人保存丈夫的衣服,很可能是留作纪念,这似乎和反革命不沾边嘛!梁书记,你看我是不是说错了?”

  梁书记苦笑了一下说:“哪里哪里!黄副主任,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瞒你,我也认为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上面有指标,肃反对象百分之十,至少也必须百分之五。我们医院四十多号人,至少要揪出两个。群众检举了她,也只好先批斗了再说。我对这位郑医生平日是很尊重的,这次定成了肃反批斗对象,我尽力不让人羞辱她,更不准打她,还继续让她看病,只不过要她每天提前一个小时来医院打扫卫生。她有个孩子,才是初中生,但很懂事,每天上学前都提前来医院替她母亲打扫,我也默许了。可是前几天有人提出我立场有问题,迁就反革命,我不得不禁止她的孩子来代替她,叫郑洁仍然每天一大早来做清洁工作。这个郑医生,我想,过一久运动高潮过了就不会有事的。黄副主任,你的牙病我关照她一定用心给你看就是,你尽管放心!”我向这位好心肠的梁书记说了谢谢后就回家了。

  我想着郑洁的处境,心中怎么也放心不下。犹豫再三,终于打听到她家地址,在当天晚上找到她的家,前去拜访。到了她家门口,我忽然迟疑起来,在附近踌躇徘徊,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敲开门,开开门,迎接我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的一双眼睛迥迥有神,充满警惕地问我来做什么?

  “我叫黄石,是郑医生的病人,我牙痛得厉害,想来请教一下……”

  郑洁听到我的声音,连忙出来把我请进去,这是一套两间平房的屋子,她和儿子各住一间。她有些紧张地问我:“黄石同志,你知道我的处境吗,你来找我很不方便。”

  “不,我才不在乎你的处境!”我干脆地说。

  “那你方才在我家门口似乎顾虑很多,我在窗子里看到你犹豫再三……”

  “啊,你误会了,不是为这个,我是……我是……因为……”我忽然张口结舌,非常焦急,脸色发红,低头思索着该怎么表达,一幅窘态。

  郑洁见我的狼狈像,微微一笑说:“那是我说错了,你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吧!”

  我有些害羞地向她一笑,显然,我是默认了。

  我把和医院党支部梁书记谈话的内容都告诉了她,虽然这是严重违犯纪律的,我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我安慰她说:“几十年来,我什么运动都经过了。运动高潮时随便批斗一些人是常有的事,过一久就会风平浪静的。千万不要过于忧虑,伤了身体。就是有什么麻烦,我也可以帮助。”我询问了她的历史情况。

  她把眼睛盯着儿子,见儿子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向我简单讲述了她的故事。

   “黄同志,你知道抗日战争时期,昆明有一个美国人陈纳德组织的飞虎航空队吗?”

  “我知道。”

  她慢慢向我介绍了自己的经历。

  郑洁原来是一位名门闺秀,1942年在大学医学院毕业时,在一次与美国飞虎队的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中央社在那里的特派记者皇甫毅果。皇甫毅果的父亲是老兴中会会员,国民党元老,当年曾受孙中山器重。因为身体不好,后来一直赋闲在昆明,经常向毅果展示孙中山给他的几封亲笔信,对孙中山佩服得五体投地。毅果在抗日战争爆发后从英国剑桥大学获得新闻硕士学位回来,作过战地记者,曾勇敢地随军上前线报导过上海抗战的事迹,声名鹊起,同仁都认为他是最有前途的新闻界新秀。与郑洁认识时,他正好三十岁。两人不久就互相爱恋,郑洁刚大学毕业就和他结婚,并随同丈夫作新闻采访到过缅甸、印度和欧洲许多国家。他们于1943年有了一个男孩,取名皇甫英。抗日战争结束后,已经被授予上校军衔的皇甫毅果听从父亲劝告,没有参加内战,辞去军职,到了英语专科学校做了英语教授。由于职业习惯,他收集、剪贴了许多报纸资料,包括共产党在重庆的《新华日报》的资料。从新华日报的阅读中,他对共产党逐渐有了比较好的印象。他的父亲,那位老兴中会会员,已于抗日战争胜利不久后逝世。1949年六月,在三大战役后,解放军渡过长江,眼看国民党大势已去,很可能逃往台湾。皇甫毅果决定亲自经香港到解放区去看看,以便对未来去向作最后决定。到达香港后不久,看到毛泽东发表的《论人民民主专政》,宣布向苏联一边倒。皇甫毅果从在英美的经历与资料中,对苏联有很不好的看法,对向苏联一边倒的方针产生了怀疑。在香港,他又听到国民党新闻界的朋友讲了许多共产党的坏话,不知如何是好,忧心如焚,去留不定。拖了半年,不幸染上急性肺炎,一病不起,于年底在香港英年去世。消息传到昆明,郑洁带着六岁的孩子,悲痛欲绝,决心终生不再嫁,立志把孩子好好抚养成出色人物。

  小施啊,向你说真心话,我可是被郑洁迷住了。她事实上已经三十五岁,我还以为她才二十七、八呢。她的高贵气质倒不是自作清高,也不是冷若冰霜,而是一种特有的智慧和风度。和她谈话,有时她也会笑,但你刚想进一步说笑时,她脸上的笑容就忽然收敛了,令人觉得凛然不可侵犯。她具有一种非常敏锐的分寸感,这种分寸感在女人身上是非常罕见的。

  那天晚上在她家里听了她的叙述,对她更增加了许多同情。我正想多问她一点日常生活的事,她把话锋一转,说起自己的儿子。她指着正在书桌边看书的孩子说:“他就是皇甫英,今年快满十三岁了。我的这个儿子是我的全部希望。今年暑假我请了一位西南联大毕业的数学老师替他补习数学,因为他学得太快,早把全部初中课程自己学完了,可是才一个月,那个教师就说这孩子太过于聪明,教不下他……”

  郑洁正讲得高兴,突地嘎然而止。我顺着她的眼光一看,发现她儿子正在用目光制止她。

  从此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郑洁,不能自已。因担心她的不幸处境,我几乎每隔一两天都抽空以检查牙齿为名去医院看望她一次。我感到,她对我也有某种好感,但总是有意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天因为工作忙,我直到快下班了才骑着自行车赶到医院。我虽然可以坐省委机关的汽车,但从来没有坐过汽车去医院。看见郑洁正从医院下班出来,横穿马路走向街对面。这时,忽然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护士模样的女人跑了出来,当着街上的行人向郑洁大骂:“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你和美国鬼子照像,一定和鬼子睡过觉,你这个滥婊子!”

  从不与人争吵的郑洁气得满脸通红,她毅然转身向那护士走去。这时,一辆满载砖石的三轮车正下坡冲过来,郑洁因为愤怒竟然毫未察觉。眼看车子就要撞到她身上,我急速骑车冲上前用力把她推开,她摔倒在马路上,我却被三轮车撞上,三轮车的扶手正撞到我的前额,我猛地摔倒在地上,感到头部昏昏沉沉地,模糊听见许多人大喊大叫,血、血、血……就不省人事失去知觉。后来听人说,才知道郑洁向我飞跑过来,大声呼唤医院的人抬担架。把我弄到了医院外科手术台上迅速作了手术。第二天,郑洁来看了我,问我是不是还很疼痛,我说好多了,她道谢了一声就迅速走开了。一位护士对我说,昨天你的样子真可怕,一脸的血,前额一大条裂口,一直从眉毛处延伸到头发里,幸好头骨没有破裂,只是皮肤和肌肉撕裂,一根小动脉弄断了。郑医生帮助一位外科医生给打了麻醉针,止了血,外面一共缝了八针。郑医生叫拿双氧水来,用许多棉花球在我脸上搽拭。过了一会,别的医生都走了,她还一直在我身旁坐了许久才离去。

  由于伤势不重,我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回到自己的机关宿舍中。省委余副书记和不少同志都来看望了我。可我心里只想着郑洁,她会不会来看望我呢?以她现在的处境,她来看我当然对我和她都不好,但我还是盼望着见她一面。眼巴巴等了几天,她的影子也见不到,我非常失望。

  我回家的第四天的晚上,已经快十点钟了,同院一个同志忽然带了一个戴了帽子和口罩的同志和一个孩子来到我的宿舍中,我一看约莫有一米六高的孩子是皇甫英,心里由不得的高兴,一把紧拉住他。引领的人走后,那个男人迅速取下口罩,低声叫了一声:“黄石同志!”我听到声音好熟,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郑洁女扮男装来到我家,她的秀发藏在帽子里了,脸上涂沫了一层淡淡的褐色油脂。我心里的激动简直难以形容,立即坐了起来,正想说什么,皇甫英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示意我不要讲话。他悄悄对我说:“我母亲本来不应该来看你,她现在的处境不好,来看你对两人都有危险。可你救了我母亲,你受了严重的伤,她不来心里无法平静。”我两眼盯着郑洁,只见她向我露出平常少见的温柔笑容,轻声说:“真谢谢你,你真是一位好人,善良而勇敢!”他递给我两筒罐头牛奶和几小瓶药,说这些药都是对恢复健康很有用的药。我请她坐下,连声说她不应该冒险来看我,然后急不可待地小声问她的近况。

[长篇]《黑牢之恋》第二章:山雨欲来

  “医院梁书记与我谈过话,说可能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能解放我了。这个梁书记可是难得的好人!”说罢,她忽然走到床前解我头上的绷带。说:“我给你看看伤口。”我安静地让她解开观察,看了一会,她说:“伤口长得满好的。要注意不要淋着水,避免发炎,再过一、两天就可以折线了!”

  “妈,你得离开啦!”皇甫英轻声催促。

  郑洁对我嫣然一笑,说:“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让小英再陪你一会。”我还来不及反应,皇甫英就送她离开了。过了一会,他又回到我床前。郑洁走了,房间里紧张的气氛立即松驰下来。我们说话的声音放大了。

  “你妈妈真勇敢,回去代我好好谢谢她。”

  “不,是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你。”

  “你功课紧张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道:“黄叔叔,不知道你有没有精力,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不成问题,只要我能回答。”

  “你认为抗日战争时美国派来昆明的飞虎航空队,是来帮助中国人抗日呢还是来捣乱的?”

  “当然是来帮助中国人抗日的,他们中一些人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可在学校中,老师和同学们都说美帝国主义派空军来,完全是为他们自己,飞虎队是来收集中国的情报的。我和他们辩论,他们就骂我亲美崇美,丧失立场,有人骂我美国狗。”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难免有粗糙的地方。现在解放不久,加上抗美援朝,到处是仇美的氛围,譬如画画,线条难免粗一些。对你妈妈的问题,美国飞虎队的问题,可能处理得太粗糙,将来我想会细一些,就能比较细致地对待人和事……”

  “如果粗线条根本上是错误的呢?”

  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讲话如此尖锐。想了一会只有说:“孩子,你还小,为了安全,你不能和他们争论,不能把自己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你把自己的看法保留在心中就是。你妈妈的处境不好,你要克制自己,不能随便发表言论,你明白不?”

  “这我明白,我只是有时实在忍不住。告诉你,黄叔叔,我为了克制自己,有时把下唇都咬破了,憋出一身汗,可仍然不时会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我应该进一步锻练自己的意志力,进一步克制自己。黄叔叔,你是一位好人,我和妈妈商量了,我们愿意接受你做我家的朋友。”

  他的话让我喜不自胜。忙说:“等过一久,我去你家玩。”

  “欢迎你来,不过……你到我家可能不容易找到我们。我妈妈白天看病忙,晚上一个星期有五天要学习。星期天,对了,黄叔叔,你喜欢逛书店吗?星期天我妈妈常常陪我去南屏街新华书店看书、买书,妈妈的工资除了吃饭差不多都给我买书了。我们在书店常常一蹲就是半天一天。我乱翻书,妈妈就找一本小说坐在小椅子上看。”

  “那太好了,我也常逛书店,也许我们会遇上的!如果你喜欢书,可以到里面一间屋里看看,我有不少书呢。你想看什么就拿回去看。”

  皇甫英听我说有许多书显得非常高兴,立即站起来进入我的里面一间书房,一会儿就传出他的喜悦的呼声。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拿了两本书出来,说书真多,今天先借两本。我一看,一本是卢梭的《忏悔录》,一本是黑格尔的《小逻辑》。我心想,十三岁的孩子怎么看得懂什么《小逻辑》,但没有说出口……

  说到这里,施彤和黄石已经把买来的食品都吃光了。黄石忽然想起一份紧急电报没有处理,必须当天交到余副书记手里,他得到机关里去一下。

  “老黄,这可要恭喜你啦,碰到这么一位理想的对象。什么时候可以吃喜糖?”

  黄石叹了一口气说:“你忘了一开头我就对你说‘道是有缘又无缘!’后来我逐渐明白,郑洁虽然对我有好感,但什么都听儿子的,没有儿子的同意,她是不会再婚的。可要得到皇甫英的同意,犹如想登天。”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老哥,不要灰心,坚持下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千万不能灰心啊!”

标签: 黑牢 山雨 长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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