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晚上,我在虹桥机场遇到了徐佳。
车窗外冷风呼啸,延安路高架空空荡荡,远方内环线上偶尔有车开过,尾灯在夜空中划出长长的痕迹,象飞掠而过的萤。
“走吧,”我把车子开下高架,转头对周大伟说:“唱歌去。”
“操,今天去混不怕你老婆暴动啊?”
我没说话,转动方向盘拐到仙霞路上,周大伟嘿嘿的笑起来,转头望着窗外,突然大吼一声“我操!”
我们先喝了四瓶红酒,然后又一鼓作气吹干了九瓶啤酒,两个小姐多次对我们表示敬仰,看的出的确是发自内心。出来时马路已经没什么行人了,遍街的圣诞树上的灯火一明一灭,风很冷,我下意识的裹紧了风衣。
“那女的你认识很久了吧?”周大伟突然没头没脑的问我。
“是啊,”我淡淡的笑了:“快八年了。”
周大伟倚在车门上点起一根烟,抬头看了看天说:“下雪了。”
我伸出手,掌心传来了冰冷的触觉,细小的难以觉察的雪花在落地前就变成了水滴。
穿越尘埃般的雪花,穿越漆黑的夜空,穿越影影卓卓的城市、村庄、田野、森林、湖泊、河流、海洋,穿越漫长的时光,我看到大二时的徐佳独自坐在楼梯上,看着我一脸木然的走近,眼睛里噙满泪水。
“嗨,这么巧,这是我先生鲍伦,这是王返,我大学同学。”温暖明亮的候机厅里,二十七岁的徐佳脸上挂着淡然自若的笑意。
“你好,圣诞快乐。”我笑着伸出右手,用德语说。
雪花锋利的划过我的身体,思绪突然无法遏止的进入了那遥远的每个片段、每个细节,我开始在烟雾中旋转、旋转,巨大的痛楚在胃里膨胀、破裂。我弯下腰,对着路边的绿化带开始呕吐。
我喝醉了。
回忆定格时的日期是1995年9月13号。
一
“王返!”马捷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冲着路对面的我张开血盆大口狂叫一声。
我的目光恋恋不舍的从前面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身上收回来,手插在裤袋里走向马捷,斜背的书包有节奏的拍打着我的屁股,“干吗?”
“什么课啊?” 马捷递给我一根烟。
“高数。”我低头点烟。
“别去了,我复旦一个92届的老乡要出国了,今儿请客。”
我用了一秒钟就决定了:“行。”
顺便说一句,那是我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二个星期。
马捷的北京老乡叫什么名字我早就忘了,只记得这人一头长发,眼睛在颧骨和眉毛之间艰难求存,鼻梁气势磅礴的突兀而出,把一张瘦脸一分为二,但谈吐不俗,尤其是一句“我操”说的分外有气势。
“干吗来上大学?你知道上大学是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冲着什么都行,但千万别指望能好好读书学东西,谁要那么想,谁就是一傻逼,”92新闻系的高材生点起一根烟,以毋容置疑的语气说:“丫肯定就是一傻逼。”
马捷一脸崇拜的看着他,频频点头,小师弟的丑陋嘴脸暴露无疑。
虽然我对此人印象不佳,但到了现在,回想起他这番话,不禁大为叹服,可以称得上我这辈子听到的为数不多的几条真理之一。
但当时,我觉得听他胡扯八道和听高数老师滔滔不绝也没什么分别,于是靠在椅背上眼珠子转来转去,满大街打量姑娘。
“兄弟,你也该下点儿酒了,”大师兄斜着眼看了看我,“上海人喝酒怎么都这么谦虚?”
我二话不说拎了满满两瓶啤酒站起来:“那我俩干一瓶吧,算我祝您老人家一路顺风。”
大量的啤酒让我们几个频繁的走肾,还好夜色早已经降临,街道两旁的绿化带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厕所,又一次的解决之后,我叼着烟迈步从花坛里走出来,觉得身心舒畅。
“老板,我们要四串。”我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两个女孩站在烤羊肉串的小摊前,其中一个扎了个马尾辫,身材高挑,腿很长。
我的心砰然一动。
火焰色情的舔食着串在铁签上的羊肉,油脂滋滋的呻吟,诱人的香味一阵阵的往鼻孔里窜。
“同学你好,”我扔掉烟头,走到那个女孩身边,彬彬有礼的问:“请问复旦大学怎么走?”
两个女孩一起笑了,连烧烤摊的老板也跟着笑,高个的那个指了指离我们绝不超过二十步的校门,“喏,就在那儿。”
“喔,”我挠了挠头,“那校门附近有电话亭吗?”
“恩,好象没有,”女孩接过老板递来的羊肉串,轻轻皱起好看的眉毛:“不过传达室里应该有电话吧。”
“谢谢啊,”我转身刚走了一步就回过头:“那你电话号码多少?”
“啊?”女孩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穿了条烟灰色的裤子,一件浅蓝色的T恤,厚颜无耻的迎上她的目光,脸上笑容可掬。渐渐的,一丝笑意也出现在她唇边,矮个的女孩警惕的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杀气。
“我操,你丫一泡尿真他妈持久啊,” 马捷突然从背后扳过我的肩膀,大声嚷嚷道:“老板,有羊腰没有?给这位哥哥补补。”
“我操,”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用力甩开他的手,两个女孩已经转身走开了,高个那个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凑到矮个女孩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人一起格格笑了起来,其状甚为欢畅。
我站在原地,心情沮丧的无以复加,马捷又搂住我的脖子,凑上那张醉醺醺的脸嘿嘿的傻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彻底怒了。
当天晚上我把他灌的当街表演现场直播,最后烂醉如泥的被抬回宿舍,在我们系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我问过徐佳,那天对我的印象怎么样,她歪过脑袋,很认真的想了一会,然后评价说:“很努力想表现得成熟老练,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纯情小男生,对了,那天是你第一次有目的的和女孩搭话吧?”
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写到这里有必要说一下我自己。
我家住在提篮桥附近,旁边的虹镇老街曾经出过许多叱吒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他们是我童年的偶像,虽然后来几乎无一例外的被送进同样离我家不远的上海市监狱。我爸爸是医生,妈妈在工厂里上班,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我们全家和外婆一起住在一套不到60平方的旧式公房里。
所以可想而知,当我搬进大学宿舍时,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1995年的上海,内环线和地铁一号线都通车不久,南北高架刚刚竣工,那时还没有延安路高架、没有过江隧道、没有金茂大厦、没有新天地、没有星巴克,假惺惺的小资情调也没有泛滥到今天一发而不可收的地步。
每天清晨,当太阳从黄浦江那一边升起的时候,一千三百万常住人口和三百万流动人口就在这个城市里开始了白蚁般的蠕动,他们在公交车里吵架、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买菜、洗衣、看电视、打麻将、没滋没味的做爱。与此同时,我们在操场上踢球、在教室里睡觉、在自习课上抄作业、听莫名其妙的音乐,看所谓的欧洲艺术电影、并装腔作势的谈着恋爱。
“人们的生活方式虽然不尽相同,但大多数时候,其无聊程度却如出一辙”——忘记是谁说的了。
二
我对老师的痛恨由来已久,起码要追溯到幼儿园时期。
进幼儿园的第一天,我看到邻座的小女孩穿的花枝招展,不禁心生爱慕,伸手去摸她的脸蛋,结果不幸惨遭毒手,脸上被抓了几道血印,我勃然大怒,奋起反击,拣起半截砖头把她砸的头破血流。
后果就是我被老师关进一间小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窗户,锁上门之后屋子里寂然无声,我蜷缩在一个垫子上,睁大双眼打量周围,魔鬼和怪物们在黑暗中探出脑袋,它们面目狰狞,蠢蠢欲动,于是我放声大哭,泪水和鼻涕流了一脸。
现在,当我回忆起那一幕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当时佳佳就在我身边,她无声的看着我,眼睛清澈透明,一直看到我的心里,仿佛在告诉我,不用害怕,我会在你身边,我会和你在一起。
是的,徐佳,我承认,我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直到永远。
大学教育和幼儿园教育的相同之处就是:同样把那些来自五湖四海面目各异的小孩,变成规格型号统一的白痴;它们的区别就在于幼儿园把成品全部批发给小学,而大学则绝大多数批发给社会——无孔青砖,210×115×80mm,如此而已。如果你中途被勒令退学,那么恭喜,你侥幸逃生了。
在高考之后,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我在大学里的生活:我要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我要热心的参加各种社团活动,我要和前辈们一样在辩论大赛中一举成名,我要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青年。可现实却把重重一口脓痰唾在我的脸上,让我倍感生活的残酷。
“454,三缺一!”
我扔下手里的《大学英语1》,一个箭步冲出寝室:“我来我来!”
“又是花,辣子!”我把第五朵花扣在桌面上,从杠头抓了一张,夹在拇指和食指间慢慢搓动,突然把牌“啪”的一声推倒,“自摸!上把黄翻,一人十块!”
“你娘的,什么狗屁规矩。”老陶“呸”的吐出烟头,一脸不情愿的掏出钱包,他是兰州人,他们那里的麻将打法很怪,必须先报“听张”,然后才能胡牌,哪怕是一家放冲也要三家付钱,但据他说这是全中国最合理的规则,因此他也一直对按花算番的上海麻将心存不满。
“对了,你名字用上海话怎么说?”
我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也是黄翻,这叫天生赌命。”
“我操,又他妈开练了?”马捷用钥匙打开宿舍门,随即关紧,书包晃晃悠悠荡在胸前,伸手从我面前的烟盒里拿了根烟,“王返,你丫这次死定了,朱迈青今天上课又点你名了。”
“没关系,大不了我今天晚上辛苦点,让她好好爽一爽,免得老那么大火气。”我满不在乎的砌着牌,乐呵呵的说。我们的英语老师朱迈青是刚从上外毕业的研究生,打扮时髦,身材火爆,是全班人共同的意淫对象。
“你就吹吧,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想不到这傻逼果然一语中的。
其实那本《麦田的守望者》被朱迈青收走时我并没有在看,因为当时我已经睡着了。
下课后我就追了出去,“朱老师,把书还给我吧。”
“还给你下节课继续看吗?”
“没有没有,看小说绝对不对,我承认错误,下次一定改正,但你总得还我吧,要么你把书钱给我也行。”我嬉皮笑脸跟在她身后。
“你今天算不错了,最起码没逃课,还承认什么错误。” 朱迈青不为所动,英姿飒爽的继续朝前走。
我一路跟到了她的办公室,一路上软磨硬泡想尽了办法,但小朱同志不愧是一个立场坚定的同志,对我坚决实行不理不睬的政策。
老师们大概都去吃午饭了,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大概是来送作业的女孩,朱迈青放下手里的讲义夹,把《麦田的守望者》锁进抽屉,拿了一个饭盒就朝外走,好象眼里压根就没我这个人。
我脑子突然轰的一声,一些东西爆炸了。我抢在她前面对着办公室的门就是一脚,那扇门带着呼啸的风声撞在门框上锁住了,在空荡的走廊上发出巨大的回响,我旋风般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她。
朱迈青的脸顿时变的通红,然后渐渐发白。
我一句话也不说,恶狠狠的盯着她的眼睛,直到两颗泪珠滑出她的眼眶。
看到她的眼泪我愣住了,顿时火气全无,低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拉开门,臊眉搭眼的走了。
其实她也大不了我们几岁。
“喂。”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转过身,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认出了徐佳。
“你不是复旦的吗?”我张大了嘴巴。
“那天我也是去找同学,”徐佳小声说:“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了,干吗发那么大火啊?”
“没事,”我低着头说:“走吧,我请你吃饭。”
“你不要再去和老师闹了呀,”徐佳小心翼翼的看着我:“那本书我也买了,你想看我借给你吧。”
“好啊,”我咽下一口饭,咧嘴一笑:“晚上有空吗?”
“干吗?”
“恩……也没什么事,”我挠挠头:“想和你聊聊。”
上海初秋的晚上,空气里带着甜丝丝的味道,还有微风带来的一种汽油和糖果混合的清香。我和徐佳并肩坐在操场的栏杆上,我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围墙外四平路上远洋广场的灯光稀稀落落,不时有跑步的学生喘着气从我们面前跑过。
对我而言,很多时候记忆都是靠味觉来启动的,回想起那个夜晚,首先浮出水面的就是那种温馨,而又带着一丝丝伤感的气息。而其中最清晰的,就是少女长发上香波的味道。
那天晚上都说过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后来又一一发生过什么我也无从罗列,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我和徐佳从素不相识,到认识,然后相爱了,对我百无聊赖的大学生活来说,这真他妈的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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