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这里应该有蔷薇》
第一部分
1、
大森林。
这是朱九考入美院后的第一个感觉,这感觉很强烈,也很明晰,像一根闪着银光的针,插入朱九的脑髓。她的头突突地痛起来,太阳穴在薄薄的皮肤下面,鼓涨、跳动。这疼痛,让她有些兴奋和紧张,也有些颓丧和迷失。
悟性高,有灵气,色彩感强,受过系统的专业训练,这是系主任给朱九的评价,也是朱九的优势。但朱九依然感到困顿,她不止一次想过放弃。每当朱九握住画笔,面对一大堆冷冰冰,硬邦邦的石膏或静物的时候,一阵阵猛烈的疲惫感就会向她袭来。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苦干,大笔挥舞,将那些死物从视线里搬到画布上,越是活灵活现的,越是会得到老师的高分数。结业的成绩,有二分之一是看平时的画作分数。朱九一笔也画不下去。她闷头闷脑地坐在画板面前发呆。画室里很安静,偶尔有人干咳两声,或有人长嘘一口气的声音,那代表着他又完成了一个细节的挑战。
上素描课的老师很严谨,谁要是上他的课迟到,他就把名字记在一个黑色的小本子上。等他这门课结业的时候,他会按记下的名字扣学分。同学们都很怕他,本来松松散散惯了的人都不敢在他的课堂上迟到、早退。这位老师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教室里来回巡视,观察每一个同学的写生情况。他会突然走到一个学生面前说:“这里!这里怎么会这么黑。那里!怎么会这么亮!注意明暗部之间过度的细节!细节,要抠啊同学们,使劲抠细节!把它抠得来,无可挑剔!”
素描是基础课,但也不是每一个美院里的学生都过得到硬,也有人画得非常差劲。整幅素描作品上黑白灰的层次都没有,也是大有人在的。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混进美院的?!素描老师皱着眉头说。
朱九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素描老师常常将她的作品拿来做范本,让同学们观摩朱九刻画的细部。他说:“看看,看看,朱九同学这次的素描作品又是全班做棒的!看看,看看,这些细部……”
朱九非常疲倦。素描老师在空挡去上厕所的时候,她索性在另一张纸上画同学的脸,把他们画成人面动物身的样子,有时是狗身,有时是羊身,有时是耗子。老师一进门,她就把素描静物的那张纸挪上来,遮住游戏的画作。
姜草的素描成绩一塌糊涂,她热衷于演艺。她花5000元报了一个民族唱法学习班,每天晚上7点--9点在另一所学校上课,学期为半年。每晚学习归来,她还要在寝室楼道上高歌几曲。她的声道狭窄,音质不够清亮,但她很勤奋,早晨起床,一边折被子一边练声。姜草的父亲是个民营企业家,家底丰厚,随便她折腾。姜草对朱九说:“我学完民族唱法后,准备去报个芭蕾舞班。”
朱九问她学这些来做什么?
她说增加修养呗。
田藕喜欢弹吉他。她也喜欢写点小情调的歌词,并把它们谱上曲子,自弹自唱。朱九记得其中有一首歌说到关于月亮,女孩和情人。那首歌曲调简洁、清美,是一首民谣风格的歌曲。
田藕喜欢陈逸飞,她画过些类似陈逸飞风格的女性人物,每一个画中的女性人物都长着同一张模样的脸。那些脸圆润,面部表情僵硬,目光幽怨,依窗凭栏而坐。田藕经常失眠。她说自己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她个子矮小,身材细弱,朱九很怕她因身体原因突然死去。
宿舍里的晚上几乎是见不到人的。田藕一个人坐在床边自弹自唱,偶尔停下来记几个音符。窗外是大马路,人声、车声嘈杂不堪。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完全沉浸在个人的旋律当中。11点以后,大家才陆陆续续地回到寝室。一整天稍显生气的时刻,才开始了。朱九坐到田藕的身边去,看她本子上记下的五线谱。田藕朝她笑了笑,有点害羞地说:“作得不好。”朱九没说话,她看不懂五线谱。
“明天有画展,你们去不去看?”同屋的一个女孩子说。
“什么画展?”
“大师级的。”
“大师?!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大师了。”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说。
“现在学美术的人太多了。我听说,其他高校也开始增开美术系了!”
“是啊,现在学美术的人越来越多了。”
“中国人本来就多。”
姜草对这些无动于衷,她自顾自练着刚学到的发声方法。咿咿咿,啊啊啊。她的素描成绩一直在60--70分之间徘徊,除了唱歌跳舞,其余的事激不起她的兴趣。
朱九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该办休学。但父亲不会同意的,他从朱九小时侯就开始培育她,他是职业画家,有这个条件。父亲的愿望是将朱九打造成一个顶级画家。一个职业画家父亲的鞭策和督促下,朱九一直没有间断过绘画训练。这种训练,几乎成为了朱九的日常工作。从小工作到此,已有十几年了。在这期间,她不止一次想到放弃。
这片森林异常浩阔,莽莽苍苍,无边无际。朱九抬起头,看不见一丝光线。四周全是颜料,纸笔,静物,画板,名人画册,艺术书籍……巨大而杂乱。
2、
达芬奇画鸡蛋的故事像一个传奇,而他,则是一个战胜乏味的传奇英雄。将一个死物画上千百遍,还充满激情。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画。色彩基础课的感觉要好一点,有颜料可以调。朱九站着画了不到10分钟就想坐下,画室里有凳子,但很少有人坐,大家都宁愿采取自虐的方式作画。朱九悄悄溜出画室,到走廊上去呼吸下新鲜空气或者上个厕所。走廊上有几个油画系的男生在抽烟聊天。油画系是美院最牛B的,打架斗欧,调皮捣蛋,标新立异,全是他们干的。不像国画系一个个都是老气横秋,死气沉沉,一副副作古老朽的模样。油画系的男生看见国画系的朱九,一个二个表现出见着古代人似的夸张表情,还直吹口哨。
真讨厌!朱九心里想。我又不是木乃伊。
“喂!粉子!”有人干脆喊起来。国画系的女生多,男生少。男生一般都喜欢搞雕塑和油画,或版画。国画系里稀稀拉拉几个男生到像是大片红花中的几片零星小绿叶,还都长得不怎么的。油画系的大多女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跟女优似的,很容易分辨。长头发的男生在美院是批量货,到处都有。要是不出位,不够劲,反而成了怪人。
美院的学生走出校门也是众目视之的对象。校外的餐馆里经常聚集着一帮奇装异服的美院学生,喝酒、划拳、大呼小叫,餐馆老板都虚这帮美院的学生。惹毛了,他们要动刀子。
美院毕业出去的学生,喜欢在学校周围继续租住,在大环境大气候里搞一些艺术沙龙。有时是以化装舞会为主题的沙龙,有时是以人体彩绘为主题的沙龙,有时是以小型画展为主题的沙龙……油画系的朴见并不参与这些活动,他乐于自己召集一帮人坐茶馆。美院周围有很多茶馆,大多数是些退休老人在里面喝茶听川戏。所有的人到齐后,朴见将自己的速写本摊开,静坐一旁,给他们画速写。
在这种场合中,朴见不大喜欢说话。他更喜欢听。他召集人马坐茶馆不仅为了给他们画速写,他主要目的是听他们说话。他也喜欢听张教授说话。张教授在美院出生、长大。他精通4国语言,留学法国、德国、英国,然后回美院来教书。其论文获得国外几大艺术院校的大奖,他把中西方美学重新验证、阐释和揉合了一次。朴见最崇拜张教授了。那些后现代主义词汇,都是从张教授那里听来的。尽管听不太懂,但朴见还是愿意听。
“一个艺术家把自己的大便拉出来,装罐出售,标示《百分百艺术家粪屎》,这是后现代艺术吗?当然不是!”
“把死羊装入水族箱中,或把艺术家的尿液,血液中浸入雕像,这是后现代艺术吗?当然不是!”
朴见的父亲是从政的,他希望朴见也搞这个。朴见偏偏喜欢绘画,对政治一点兴趣也没有。父亲非常失望,曾经狠狠鞭打过朴见,撕过他的速写本。朴见考入美院附中时,父亲气病了。
朴见和朱九是美院附中时的同班同学,是班里的两个绘画尖子。但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卯上了。从不说话,有事躲不过,就让同学传话,递字条。进入美院后,两个在不同的系,路上碰面,如同陌生人。
朴见长得帅,脾气好,鹤立鸡群的个子,又是附中的才子,他到哪,女孩子也跟着来了。朴见在走廊上吸烟,女孩子就跟着出来,叽叽喳喳围住聊天。朱九从他们身边经过,闻见一股股浓烈的脂粉香气。被围在中间的朴见纹丝不动,眼珠子却跟着朱九到了国画系的画室门口。
朱九走进画室前,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尖利笑声,她不用转身看,就可以肯定是从朴见边发出来的。记得,高中时班里有同学拿他俩开玩笑说,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多么恶俗的夸张比喻,简直媚俗到了极点,让人不堪忍受。为此,朱九在心里暗暗发誓,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朴见一个男人了,她也不会考虑他的。贾宝玉!--这是朱九给朴见下的定义。贾宝玉有什么过错,却已被后世人作为讥讽的代名词。反正,朱九不会看上朴见的。而朴见则公然宣布,世界上要是没有女人了,他就自杀谢罪。都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诸多粉子,令她们香消玉焚。
3、
朴见一天到晚被女孩子缠住不放,沈留一个人躲在出租房里睡觉。他宁肯昏睡一天,也不愿意到教室里去忍受那些枯燥乏味的写生课。油画系迟到、早退、旷课的现象十分严重。有人失踪个十天半月不是奇闻,很多家里有钱的学生干脆在校外租一套空房子作画室,请女孩子来当模特。又自由又随意,舒服得叫人想发疯。
沈留睡醒以后,到隔壁童可的房间里去找他。童可每天中午起床,嘴里叼着一支烟,赤身裸体跑到画布面前,先眯着小眼睛看看头天的画作。直至满足后,才缩进厕所里蹲便。蹲完便,出来又回床上睡个回笼觉。沈留来找他,他才正式起床。吃饭,抽烟,最后画画。有一天一大清早,沈留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他先以为是某家在装修,就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中午沈留起床,发现童可已经起来了,站在屋子正中央,拉住欲奔厕所而去的沈留说,你看,这房间有什么变化?
沈留四下看了看,没什么变化。
“你再仔细看看?”童可神秘地说。
还是看不出什么变化。沈留抬头一看窗户。咦?这里怎么多了一台空调。
“你什么时候买了台空调?”沈留很诧异。
“你再仔细看看呀。”
沈留走近窗户,仔细端详那台可疑的空调。啊!是你画的!沈留大声说。画得不错吧!童可得意万分。童可这家伙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大纸箱子,把纸箱子画成了一台栩栩如生的空调。然后再把窗户敲破,把这台“空调”安装了上去。
童可画了大批以黑色基调为主的礁石和浪花。画完后,把这些画搬到教室里向同学们展示。有人批评他,画的是什么呀!
没人能看懂他画的是什么。朴见和沈留也看不懂。
“创作需要灵感,你们整天封闭在画室里画静物就有灵感了吗?你们当然看不懂我的灵感之作!”童可得意洋洋。
“嘁。”
“嘁什么嘁?!”童可鼓眼捏拳作势向着那发出嘁声的同学。
童可的疯劲,同学们是见识过的。他早已揍过一个乱评他画作的同学的脸。见他凶起来,同学不吭声了,四下散去。沈留戳了戳朴见的后背,示意他一起出去抽根烟。
朴见了解童可,这家伙要做什么,没人能够阻止,最好也不要参与评价他的作品。他从不理睬什么规则,定律。他只坚持自己的那一套。他一会画空调,一会把衣服挂满全身去游街,有一段时间,只画男性性器官,另一段时间,只画女性性器官。有时候,逮住一只蟑螂或别的什么爬虫,把它们画到巨型画布上。每一只爬虫都在巨型画布上,显露出它们无比清晰的模样,每一道皮肤的沟渠,每一条细微的纹路,每一种颜色的跳跃。这些被故意放大了的小东西,在巨型画布上显得无比狰狞。看画的人,会产生生理上的不良反映。
“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太不人道了。”朴见认为。
“为什么?”童可问。
“你为什么不画一些赋有美感,赋有诗意的东西呢?这些东西……太恶心了。”
“恶心?!谁恶心了?我不觉得恶心呀!”
“观者恶心啊,你不能不考虑到观者的心理、生理反映吧!”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画我的,他们爱看不看。”说完,他转身走了。回出租房里继续搞新的创作--各种初生婴孩,婴孩的肚脐连着血淋淋的脐带漂浮在半空中。
童可太疯了。和他没办法交流,朴见只好跟女孩子一起聊天。朴见看了看离去的童可的后脑勺,心想,总有一天,这小子要神经分裂。
4、
仇古古是依靠勤学苦练考上了美院,每天画10张速写,5张静物写生,四季不间断油画写生。古古也很有才气,长得也帅,一头卷曲蓬松的细发,尤其是那双水波泛滥的双眼皮大眼睛,老给人错觉。有女孩子给他写情书,但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追求他。仇古古有个女朋友也是美院附中毕业的,如影随形,把他盯得很死。不给他任何一个接触其他女孩子的机会,不论到哪里,她都要追去。为仇古古自杀过几次,一次吞碎玻璃,一次喝杀虫水……没死成,顽强地活下来,把仇古古盯得更死。
仇古古的父亲是画院的画师,母亲是美院教师,教服装设计。父母亲都是80年代从美院毕业出去的,母亲当年还是美院的一枝校花。如今看来,仇古古到是遗传了几分父母的真血脉。
仇古古总给自己的画作配几句诗。例如:我的小麦,你是我瞬间的意义。他有几个厚厚的速写本,上面涂满了诗句和树木。树木是裸体的。张牙舞爪,像一个个来自森林的妖女。
仇古古住在朴见隔壁寝室。朴见去找他聊天。他打开门,很绅士礼让一步,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从腹部出发向朴见一摊,用法语说:“Salut!Monsieur!”好象他此刻正是中世纪的法国骑士。仇古古的父亲年轻时一直有个梦想,希望有一艘快艇能够载他去巴黎。但快艇一直没有出现,连慢船也没有半艘。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仇古古的身上。
仇古古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与他洒在身上的古龙香水无关。主要是他的行为举止富有戏剧性有些做作,让人感觉别扭。
“你看看,这是我最近新作的诗歌。如何?”仇古古从床上摸出一本牛皮纸张的笔记薄,递给朴见。仇古古见人就跟人聊他的诗歌。一说起自己的诗来,总是滔滔不绝。着了魔障一样投入场景,两只细长的爪子,上下挥舞。
朴见一坐下来,立刻就后悔了。他接过笔记薄,却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想离开。
“Au revoir!Monsieur!”仇古古也起身,走到门口为朴见把门打开。身体微微前倾,挥手向朴见道别。
田毛很看不惯仇古古的做派。他也不屑于跟仇古古这样的人做朋友。田毛的家在农村。是很农村的那种农村,某乡某镇某村某组上的农民娃娃。他考上美院时,县里乡里村上的领导全部都来送行,敲锣打鼓比过年还热闹,做教师的田毛爸对田毛说,去了美院要好生做学问,不要给他丢脸。
田毛除了上课外,就躲在图书馆里看书。考入美院前,他的理想是到县中学做一名美术教师。
仇古古一念诗,田毛就觉得自己要神经崩溃。他用手拍了拍床沿。
“你能不能饶了我?”
仇古古斜着眼睛看了田毛一眼,继续念道:“弯月邀请我入她的睡房……”
“行行好吧!”
“多么可怕呀,空荡荡的笑容……”
“真受不了!”
“小麦哭泣,大地也无法安慰……”
……没办法。田毛只好把被子扯上来挡住整个头部。在被窝里继续看拉斐尔的画册。
5、
田毛蹲图书馆的时候,看过欧文.斯通写的《凡高传》。他觉得这个人太悲惨了。生前竟只卖出去过一张画,还是自己的弟弟买走的。为了接济心气高傲的哥哥,弟弟苦心隐瞒着他。更多的时候,这个可怜的人一直在等待着奇迹发生。
实在无法想象,在没有食物,没有颜料的情况下,这个可怜的人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奇怪的是,他的画却充满着绚烂和明亮的色彩。从本质上讲,这是一个无比纯真的人。可能比天使更纯真。
田毛没见过天使,甚至连天使般的人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相信奇迹,他只相信耕作。只有的耕作才有收获。
他埋头苦画,却不是创作。他从书上描摹一些名人的油画,非常仔细。描摹得很逼真,不懂行的根本看不出来。
“你画这些做什么?”同屋的人很纳闷。
他不做声。完成的画却消失了。寝室、教室都看不到。
凡高真是个奇迹。在无数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据说他是凭借少量的黑面包与黑咖啡支撑下来的。然后就是白开水。
学校食堂的饭菜虽然不怎么好吃,田毛觉得已经很满足了。他的优势在于身体素质好,病痛很难找上他。但凡高远没那么幸运,他发烧、衰竭、昏迷不醒。他的每一条笔触沉重,线条都带着剧烈的运动感。
田毛猜测凡高可能有自虐倾向。他多半不正常的。宁肯忍饥挨饿,受苦受难。他是在这当中力图表现悲哀和极端孤独吗?真是个神经病。
田毛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是神经病。比如仇古古,比如童可。
他心中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对学习绘画的人来讲,是一种耻辱。但田毛不认为这是耻辱,他觉得死之前的凡高才是耻辱。
凡高死之前,画过两幅带有浓烈悲剧性的作品:《暴风雨似的天空与麦田》(1890年)和《群鸦乱飞的麦田》(1890年)。气氛非常压抑,强烈浓郁的色彩,仿佛死神袭来的前兆。然后,不久以后,凡高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田毛读到这一章节的时候,用手假装枪在胸前比划。他哆嗦了一下,吓得赶紧把书合上。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家乡的金黄色的麦天,身穿土布衣服的父亲,还有一群黑色的乌鸦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
6、
上《中国古代哲学概论》的女老师姓操。操老师上课也有个特点,从头讲到尾,不间歇,也不提问。下面常常乱作一团,聊天的聊天,打瞌睡的打瞌睡。有时,朱九觉得操老师是真的看不见下面的情况,有时,她又怀疑操老师其实是假装看不见。
坐在朱九旁边的姜草摸出化妆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拔眉夹,开始拔眉毛。
“找点事情干,时间过得快些。”姜草对望着她的朱九笑笑说。
“道家的思想对中国画精神体系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的……”朱九注意到,操老师的嘴角干燥,隐约渗出一些白色的吐沫花儿。
每个周末,朱九都要回家住两天。一大清早,父亲就来敲她的房门。
“起来起来!懒虫!起来了!”
朱九只得硬着头皮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起床吃过早饭后,父亲就把她叫进画室,让她汇报一下学习情况。朱九的神志依然游离在睡梦中,就把一张宣纸搞成了稀溏溏。父亲微怒。
“学了十几年国画了,还掌握不了水份!真不晓得怎么搞的!”
“站在一边,看我画!”
朱九就站在父亲的身边,看他悬腕在宣纸上挥舞。很快,纸上跃然一朵朵粉色、朱色的荷花,大荷叶微卷半开。的确很好看。
“你来!”父亲将手里的毛笔交给朱九。
朱九接过毛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调墨、勾线、染色。她心不在焉,又不敢怠慢地画着。心思却不断地向着昨晚看的左拉的那本小说《肉体的恶魔》而去。
“1351--321”。朱九的手机铃响了,她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头也不抬地说,去接吧。她这才跑到卧室从床上抓起手机。
“喂?”
“朱九,出来喝茶,我请。”是姜草。
“我出不来,我爸叫我画画。”
“什么?星期六还要画画。不画会死啊!”
“可能会的。”
反正是出不去的,不如死了这条心。在画案上做重复的机械运动,调墨、勾线、染色。过了一个小时后,手机铃又响了。
“喂?”
“朱九,是我,出来晒太阳喝茶嘛!我无聊死了!”还是姜草。
“我出不来。”
“你不会溜出来啊,笨!”
“我爸在客厅里看报纸呢,我哪有机会溜出来。”
“你就说你不舒服要上医院看一下。”姜草像个撒谎老手。
朱九按照姜草说的编了一通。父亲居然没有怀疑,朱九溜出家门,一路快跑向车站。
7、
阳光充足,空气新鲜。姜草把出来晒太阳看成是过神仙般的日子,她就快学完民族唱法了。她跟朱九说:“毕业汇报演出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看啊。”
朱九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热爱歌舞。
“你为什么不去考表演系?”
“为什么要考表演系?”她反问朱九。
“我看你那么喜欢歌舞事业,既然如此,为何不考?”
“我更爱绘画啊,尤其是国画。”朱九盯着姜草认真十足的脸蛋,看不出她在撒谎。
“其实,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当成事业来搞,是最不好的。”姜草更认真地说。
“不明白?”她继续说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朱九是真的不明白。但她仔细想了想,其实她没有最热爱的事业。绘画肯定不是,那么其它的呢?朱九一时又想不起更多的来。
突然,朱九发现远处的邮筒旁边站着一个人,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头发,身穿筋筋掉掉的破牛仔衣裤,正拿着一些点燃的纸往邮筒里扔。
有人恶意纵火!这是朱九的第一个反映。
阻止他!这是朱九第二个反映。
她二话不说,箭步冲上前去,将那个人的后领子一把抓住。她用力太猛,而那个人又没有防备,居然被瘦弱的她给拽离地面半寸,腾空后仰着摔倒在地。
朱九定睛一看,啊!天呐!是油画系的童可!
朱九坐在一旁不吭声,姜草瞄了瞄颓丧不堪的童可,问:“你为什么要往邮筒里纵火?”
“艺术!你们看不出来这是行为艺术吗?”
“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姜草也提高了声音。
“灵感!你们这群没有灵感的呆子,只知道画死画!死画画!”童可愤怒异常。
“小姐,再来一杯茶。给这位搞行为艺术的先生。”想不到姜草这么尖锐刻薄。
“我讨厌你们!你们国画系的都是曰夫子!”
“你以为你们油画系的就是真正的艺术家,天才!”
“我是真正的艺术家,天才!和他们不一样。”
“那你证明看看。”
“天才是不需要证明的!”
“我就是真正的天才,是艺术家。”
“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是天才艺术家。”
“神经病!”
“天才艺术家总是被人误认为是疯子!”
姜草打电话喊来朴见和沈留,把童可交给他们后。朱九也松了口气。太阳落坡了,大地一片棕黄色。嘈杂的码头,渐渐人声稀疏。
8、
初春是个写生的好季节。美院组织了一次郊外写生周,自愿报名。姜草拉着朱九去报名,她觉得这肯定比坐在画室里画石膏静物有意思得多。
姜草还打听到领队的老师是个年轻老师,叫马看。她说,她已经去考察过了,看样子是刚毕业不久,被分配到美院来教书的。
“人长得不仅帅,而且还很有气质。”姜草毫无来由地憧憬着。
“那又怎样,我懒得动。”朱九打了个哈欠。
这时,同屋的女孩子走过来说,他是德国留学回来的。这个周末要举行一次讲座《论现代艺术与水墨画》,他主讲。听起来,似乎是比较有趣的。
不过,朱九还是不动心。
姜草是一根筋,要做什么就要立刻做,马上做。一分钟也不能等。她拖着朱九就奔向报名点。报名点设置在食堂门口,报名点没见到这位传说中留德回来的马看老师。
“请问,是马看老师带队吗?”姜草问低头记录的同学。
“好象是。”
“什么好象?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知道。”
“你们怎么会不知道?”
“我们为什么要知道?”同学抬起头来看着姜草。
“你们应该知道啊,你们在负责报名啊!”
“你都说我们是负责报名的了,我们不负责包打听。”这位同学比姜草还能说。姜草说不过她,有点愤怒。
朱九拽了姜草的袖子一下,对那位同学说:“我们报个名。”
报完名,朱九和姜草顺便到食堂打饭吃。打完饭,她们找了个赶紧座位,边吃边聊。
“如果不是那个马看老师带队,你还去不去?”姜草问朱九。
“我无所谓。”
“如果不是,我就不去了。还不如在家里睡觉。”
“你是为了他而去的?”朱九问姜草。
姜草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你怎么这么说呀,朱九?当然不是,我是觉得有个帅老师带队写生,有意思一些。你想哪儿去了,朱九?姜草忙不迭地一阵解释,反而显出她心里有鬼。至少,也打了很长时间的小算盘吧。
朱九笑了笑,舀了口饭吃下去。
姜草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也埋头吃起饭来,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9、
美院经常安排校内外的老师来讲座,几乎每周都有不同类型的讲座。朱九很少去听,她觉得自己快麻木了,对绘画没有起码的冲动,更别提什么灵感了。记得那天,从那个打算纵火的疯子童可嘴里说出的“灵感”二字时,让朱九很受打击。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考进美院,考入了美院,一切坚持和支撑着的动力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需要一些外力的刺激。
传说中的马看老师,的确长得很英俊。帅是个概念化的词,很笼统,很模糊。但英俊,就具体了。它甚至可以细化到某一个轮廓,某一个部位。马看老师就是这样子一个英俊男人。
他有条不紊地将一张张幻灯片播放在同学们,并一一做着详尽的讲解。这些幻灯片都是他在德国留学时拍摄下来的。有的是他画的,有的是他同学画的,有的是他看展览时拍录下来的。他说,在德国艺术学院里,也有很多人借鉴现代艺术的手法来表现中国水墨画,例如,这张。
朱九看到荧幕上出现的一幅赋有张力和线条感的水墨山水画。老天爷,水墨画原来还可以这样画呀!朱九惊呆了。她简直不相信,这张画是用中国传统宣纸、毛笔和国画颜料所作的画。和父亲的太不一样了,是两种感觉。
仔细一看,又的确是中国画。但那些技法,显然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山水画了。
“中国画面临着一次‘重新洗牌’的局面。”马看说。
写生周定在四月末,还有几天时间就要出发,朱九早就准备好了。姜草倒显得不慌不忙地,她说头一天准备工具也不迟。田藕依然每天在宿舍里弹吉他,写诗。她失眠的症状有所减轻,朱九感觉她的脸色也有些红润了。她给朱九看过她新写的一首曲子,说到关于爱情。
歌词前半部分有些哀怨,后半部分没有写完。
10、
四月末的郊外,空气中依然有些没有散化的冰凉。汽车将他们带到一个小旅馆门口。下了车,马看和另一个老师一起去旅馆登记,同学们三五个一堆地站在外面等候消息。不一会儿,马看和服务员出来,叫他们跟着上楼,找各自的房间。
男生住二楼,女生住三楼。朱九、姜草、田藕住同一间。她们放下行李后,决定出去逛逛。在旅馆的坝子里遇见了朴见一帮人。没想到,他们也来了。
朱九假装不认识朴见,到是朴见主动地上前来招呼朱九。
“朱九,你也来啦!”
门面话。
“嗯。”
“朱九美女,你好!”沈留向朱九伸出右手。
还是门面话。
“帅哥,你好!”姜草接过沈留的右手握住。
“这位是……”沈留问。
“田藕,我们系的。”朱九说,
“田藕美女,你好!”沈留又向田藕伸出右手。
“你好。”
男男女女结伴出去游逛。
麦田里早长出了新的小麦,大片大片的绿色,漂亮得扎眼。姜草趁机高歌了一曲,田藕心情也好得不得了。看来,这次写生是来对了。朱九想。
“听说,马看老师的女朋友也来了。”朴见说。
“咳咳咳,什么,咳咳咳,马看,马看老师有女朋友了?”一个“1”卡在了姜草的喉咙里。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人长得帅,又是留学生,没有女朋友才奇怪呢!”沈留说,“听说是他留德时的同学,是美女。”
“完了,完了,完了。”姜草一屁股坐进田里。
“什么完了?”朴见用手拨了拨朱九问。
“我没说话。”朱九白了朴见的手一眼。
“完了,完了,完了。”姜草坐在田里一个劲地摇头。
“喂,你们哪里的!”远处有个农民提着镰刀大喊着朝这边跑来。吓得朱九抓起地上的姜草就跑。
晚饭在小旅馆吃的。大家都在抢食,男的不顾风度,女的没有矜持。朱九见到了马看老师的漂亮女朋友。她自己开小车来的,带了个大行李包,看样子,是准备和马看老师一起在这里呆上一周的。
朱九发现姜草饭盒里的饭菜一口也没有动,她推了推正恶狠狠地盯着马看老师和漂亮女朋友的姜草。姜草回过神来:“干什么?”
“吃饭。”
“吃不下,唉。”姜草索性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桌上的漆都掉了,但有一层厚厚的油垢。朱九把姜草放在桌上的筷子拿起来,架到她的饭盒上。回过头继续吃自己饭盒里的饭。
“完了,完了,完了。”姜草像是在念经。
11、
第一天,马看把他们带到一片麦田里,这里有一条小溪穿流而过。坐在田埂上,画了一天。
第二天,马看把他们带到一片吊脚楼前,这里有一些穿着土布服装的人来来往往,画了一整天。
第三天,徒步走了一个多小时,马看把他们带到一个山坳里,山坳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山还是山。当然,还有树木。树木不是裸身的,叶子很茂密。
马看白天带着学生出去写生,他女朋友在做什么呢?他女朋友在小旅馆里睡觉。吃晚饭的时候,他女朋友才下来。有一回,朱九看见,女朋友用筷子夹起一片肉送进马看的嘴巴。
姜草愤怒地说,她也看见了。
“简直不知羞耻嘛!大庭广众之下,这是明目张胆地调情嘛!”姜草气呼呼地继续说。
“你管得着吗?”沈留讥笑姜草。
“你也管不着!”姜草反驳沈留。
“当然,我也懒得去管。关我屁事。”沈留满不在乎。
大家都看出来了,姜草是在吃醋,吃马看的漂亮女朋友的醋。不过,姜草吃的醋有点莫名其妙。马看甚至不知道自己带领的这个写生队伍里有一个叫做姜草的女孩子,正在因他而吃醋。那时,他的眼睛、心里、手中、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只认识他的那个漂亮女朋友。
朱九不知道怎么安慰姜草,她想也许唱歌能让姜草快乐些。她就鼓励姜草为大家唱首歌,所有人心领神会地附和着朱九的鼓励。姜草这才勉勉强强地抬起头,晃了晃脑袋,清了清嗓子。
“就为大家唱一首云南民歌《小河淌水》吧。”姜草站起来。
大家双手合十为姜草打着拍子,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郊外显得格外清凉,一阵风吹过来,大家冷得直打哆嗦。
姜草唱的这首歌,一点效果也没起到,反而,增添了大家心里的几分愁绪。唱完歌后,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地回小旅馆了。
刚刚回到小旅馆房间,就听见有人敲门。朱九打开门,一个设计系的女生。她说,帮马看老师召集人马去玩游戏,并问朱九她们去不去?
“什么游戏?”姜草光着脚一下从床上跳下来。
“请碟仙。”设计系女生说,“听马看老师说,很灵验的。”
本来还有几分颓丧的姜草一下子来了兴趣,非要拉着朱九一起去看个究竟。朱九问已经上床的田藕去不去?田藕说,不去了,她困得很。
“朱九,求求你!”姜草开始撒娇。
“好吧。我陪你去,但我不玩。”朱九说。
那次写生回来后,姜草就迷上了《易经》。她对朱九说,她问碟仙的问题,碟仙都回答了,而且都是正确的。
“太神了,真的,真的。”姜草买了本《易经》。朱九心想,可能一切跟马看扯得上边儿的事,姜草都觉得是真的。其实与碟仙无关。
12、
姜草的民族唱法班毕业汇报演出开始了。她约了朴见一帮人一起去给她助兴。她花500元的高价定做了一套蓝色的丝绒料晚礼服,化了浓妆,168米的个头,居然是她们这个民族唱法班里的第一大美女。
又有几个好朋友助兴,姜草的毕业汇报演出很成功,她成了整个演出会的焦点。下台卸妆后,姜草兴奋地要请大家吃夜宵。一伙人就直奔美院校外的小店。
姜草点了一大堆菜,还叫了啤酒。她给每一个人满上,朱九死活不肯喝,朴见见状挺身而出,替朱九把第一杯饮了。看着姜草奇怪的眼神,朴见嘿嘿傻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沈留也连干了三杯,他对姜草说:“姜草,今晚你是我画布上的维纳斯!”
“哈哈哈。”所有的人都被他这句脱口而出的赞扬给逗笑了。
“太恶俗了!”姜草气鼓鼓地。
“是啊,沈留,你不会打个好点的比喻啊。维纳斯……”
那次之后,沈留对姜草的这句赞美成了几个朋友间才能明白的笑话。朴见站起来,学着沈留的口吻对朱九说:“朱九,今晚你是我画布上的维纳斯!”
所有的人又笑成一团。气氛活跃,欢快,明亮的暖色铺满整间小店。每个人的脸上都焕发着青春迷人的色彩。朱九觉得朴见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看着他,笑容满面。诚恳而真实的那张脸,一直,一直在朱九的眼睛里淡入成一团漆黑,又淡出成一片明亮的光线。
5月份,真正的夏天来临了。
第二部分
1、
“啊啊……啊……妈妈。”田藕又做噩梦,嘴里不知在喊叫着什么。
“半夜鬼嚎什么啊!”
“真讨厌!”
寝室里的女生都被吵醒了。朱九摸下床,走到田藕的床边,轻轻撩开蚊帐。就着月光,朱九发现田藕紧闭着双眼,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身子在瑟瑟发抖。她摸了摸田藕的额头,温度很正常。
“田藕,你做噩梦了吗?”
田藕没有回答,看样子,她被魇住了,还没有醒过来。“别叫醒她,让她睡吧。”姜草也下床来了,她坐在凳子上,摸黑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又把杯子递给朱九。朱九接过杯子,没有喝,而是端在手里。
开水很烫,是傍晚从开水房里打回来的。朱九放下杯子,打开寝室门,准备去厕所。姜草也跟出来。两个人上完厕所,都不急着回寝室睡觉,就站在走廊上说话。对面是男生楼,三楼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肯定是哪个热得睡不着的男生在走廊上吸烟。
“田藕最近做噩梦的次数好象多了。”姜草隐隐有些担心。
“嗯,你也发现了?”
“嗯,而且每次做噩梦都要叫妈妈。”姜草突然笑出声来。
朱九转过头看了看姜草,姜草这才收住笑容。
“我不是恶意的,只是觉得这么大了做噩梦还要叫妈妈……田藕挺可爱的,像个孩子。”姜草说。
姜草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田藕有时是很像个孩子,很柔情,很害羞,很直白,很孤独。最后的这个词汇,让朱九突然发现,田藕真的很孤独,她很少与人结伴,一般情况下都是独来独往。这一发现,令朱九隐隐有些为田藕担忧。她觉得这个女孩子太忧郁,有些过度了。
“什么东西都有个度。水份的控制,用墨的多少,色彩的搭配,都是如此。”教国画系专业课的主要有两位教授,一位姓李,另一位就是讲此番言论的洪教授。这学期洪教授主讲写意。李教授教朱九他们工笔。朱九不喜欢李教授,因为李教授在某方面很像她的父亲,除了不苟言笑之外,还有那种严谨无比的作风,令朱九感觉乏味之极。李教授总是提着一大包白描素材来课堂,叫同学们每人挑几张去描摹,朱九凑过去看了看,全是复杂无比的整开纸大小的菩萨像。光是一根衣服纹路,就够人勾勒上半天的。线条粗细要均匀,中间不能断裂。勾一张已经快虚脱了,还要不停地勾,勾得人简直想发疯。
但又不能不勾。勾吧,勾死算了。
洪教授讲课容易慷慨激昂,尤其是讲到笔法、妙境之处时,他的眼睛都闪闪发亮,微微秃顶的前额上,根根青筋暴突,两只手伸得老长,在胸前边比划边唾沫横飞。洪教授的画得过全国书画大赛金奖,举办过多次个人展览,其国画作品也被多个艺术博物馆收藏。洪教授在讲课时,最讨厌下面有人发杂音。他的耳朵很会辨别声音。上着上着课,他会突然停止讲解,走到某个同学的身边,微笑着对他说:“刚才,是你在咳嗽吧?”
后来,那个同学说,我刚才只不过轻轻干咳了一声而已啊。同学们就没人敢不认真听他的课了。洪教授的风格特别,加上才华横溢,所以他讲课总是座无虚席。朱九早就听说过洪教授了。父亲说,在国画界洪教授的名气很大啊。洪教授没有教朱九的时候,她就偷偷溜进别班的教室偷听过洪教授讲课。
“筋骨皮肉者,气之谓也。物有死活,笔亦有死活。物有气谓之活物,无气谓之死物。笔有气谓之活笔,无气谓之死笔。峰峦葱翠,林麓葱郁。气使然也,皆不外乎笔,笔亦不离乎墨。笔墨相为表里,笔为墨之经,墨为之笔纬,经纬连络,则皮燥肉温,筋繵骨健,而笔之四势备矣。操笔时……”结果,朱九听得几乎快睡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几乎无声的哈欠。这时,洪教授从讲台上走下来,来到她的面前,微笑着说:“笔活画成时,亦成活画……刚才是你在打哈欠吗?”
现在洪教授来朱九的班里上课了。他一踏进教室门口,朱九就认出是他,吓得赶紧合拢正要打哈欠的嘴巴,端端正正地坐好身子。
2、
可能是为了增进弥补国画系的中国文化哲学以及美学精神体系的缺憾,体育课转为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为了加强国画系学生的对古典音乐的修养,音乐课增开了一门古筝、琵琶、二胡古典乐器弹奏欣赏课。另外,连文学作品分析课加入了《红楼梦》、《唐宋词选》。搞得姜草大喊救命。班里的男生更是叫苦不堪,他们只见过老头、老太太在公园里打太极拳,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大操场里,跟着喇叭比划着太极拳。女生们更是大喊:宁愿去迪厅里跳恰恰!
朱九好久没有萌发过的休学念头,又冒出来了。这次她真的准备去找系主任。她双手操在裤兜里,进了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也给朱九的班上课,主讲书法研究课。朱九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国画系的系主任让一个搞书法研究的来当。朱九看见系主任正在埋头写书法,朱九说:“系主任,我想办休学。”
系主任停下手了的毛笔,抬头看了看朱九。
“坐。”系主任指着一张凳子说。
朱九就坐下。
“我想办休学。”
“嗯。”
“我知道办休学需要一个具体的原因,但我没有。”
“嗯,但你十分想办。”
“对。想得快发疯了。”
“想发疯?”
“对。我觉得很窒息。”
“这就是原因嘛。你感觉窒息。”
“是什么东西让你感觉窒息呢?”
“不知道。”
“嗯。”
“我能办休学吗,系主任?”
“你不能,但你现在的状态正适合创作。回去好好搞你的创作吧!”系主任回到宣纸面前,提起笔,用力一挥。一个侧峰,完成了“美”字的最后一剌。
朱九走出系主任办公室后,听见背后传来系主任的声音:“学画又当先学书,未有不能书字而能书画者……若不一喑此窍,虽日师古人,越工越远。”
所有的讲师教授都夸奖过朱九有天赋,有灵气,有悟性,底子好,是个中国画的好苗子。但朱九就是想办休学,她觉得没劲,没劲得很。
3、
“妈的!水又多了!”一个男同学骂道。
“怎么办嘛,不是水多就是墨多。怎么也控制不好!”女同学“小眼镜”也叫唤起来。
“还是工笔好画些,慢慢磨,总会有磨出来的一天的!”
“乱说,写意几笔就了事,工笔要画死人的。”
所有的人都叫苦连天。基础课上学年全部结束了,这学期开始进入专业创作课。创作成了每天的必修课,也是每个人的心头大患。只有一个人不吭声,就是丁满。丁满和朱九一样深受国画系各位讲师和教授的喜爱,更是被洪教授喻为天才。
“人家丁满的创作总是出人意料,出人意料。你为什么就想不到哪里去呢?”洪教授对“小眼镜”说。“小眼镜”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大气也不敢出。她偷偷模仿过丁满的画,形似神不似。
还有丁满的那种大气,“小眼镜”模仿不来。丁满的作品里总是充满着大处浩然壮阔,小处尽显幽静,而古典中又带着现代韵律感。
“他在寻找着古典与现代的和谐。”马看老师也极看好丁满。这学期,马看正式来给朱九他们上课,洪教授就具体到教山水写意,马看教写意花鸟。
丁满从不跟人谈自己的作品,他沉默得奇怪。班里几乎没人跟他连续交谈过近5分钟,他走读,不住校。但丁满能在第一时间内准确地回答出洪教授的提问:“哪位同学能说一说,中国山水画家分别为哪两派,并简略说说它们的由来?”没有人举手,只有三两个人咳嗽和打哈欠的声音。
丁满站起来:“山水画家分南北两派。由唐代开始的……”全班无一例外地看着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丁满开合又开合的嘴巴,目瞪口呆。
“画山水画第一必要见它的真面目,二要了解它的性情。懂得它的性情,画山就能画出环抱起伏的形势,像人在跳动,像人在俯仰,像人在坐。如此一来,“山性”就是“我性”,“山情”就是“我情”。画水,亦是如此……”
姜草又摸出化妆包来了,旁边的几个学生趴在画案上上昏昏欲睡。“小眼镜”一直在本子上认真地做笔记,她上每位讲师教授的课都要做笔记,十分认真刻苦。
“下面开始画吧!”洪教授说。
朱九把盘子里的墨水一下泼到宣纸上,墨水迅速地浸满了整张宣纸,雪白的宣纸立刻成了一片漆黑。
4、
仇古古偷收女孩子情书的事,终于被女朋友知道了,追到宿舍来闹了个天翻地覆。
朱九和姜草恰好在朴见的寝室里玩,听见动静也跑过来了。只见仇古古耷拉着脑袋坐在寝室的板凳上,女朋友单手叉腰站在他身边,另一只手指着他,数落他历年来的“罪状”。这下可好,田毛躺在床上看仇古古的笑话。太难得了,一出免费闹剧。
一直耷拉着脑袋的仇古古突然冲着田毛大吼一声:“X!”这下不得了了,田毛一下窜下床,准备和仇古古打一架。
“512”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把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朱九和姜草被堵在里面出不去,朴见被堵在外面进不来。“512”里面乱成一团:画板、油画笔、饭盒,甚至还有枕头。一片乱云飞渡。
仇古古的双手被田毛反剪在背后,仇古古的女朋友抓住田毛的头发,像一头狼一样嗷嗷直叫。朱九吓得捂住眼睛,缩到墙角。姜草大喊:“别打啦!”
“噢噢噢,打架了!噢噢噢,打架了!”
走廊上,不断有人来回跑动的声音。
油画系这学期的创作课换成周教授,周教授有着与张教授截然不同的作风。他讲话作画都很慢,并且喜欢跟学生一起坐在画室里画画。学生画了,他也画了。学生还没画完,他画完了。有学生跑到他身后去观摩,只见他慢悠悠地在画一株树枝的细部。
要有张力和个性,是张教授对学生们创作作品时的要求。周教授很看不惯学生们大笔乱舞的画作。他来的第一堂课,就当场训骂了几个操个性操得过分的学生。
“你们以为乱舞一通就是个性吗?连形都找不准,是一幅作品吗?”周教授对“1号”说。“1号”最崇拜搞涂鸦艺术的那帮美国人。
这时,童可打了个喷嚏:“啊嘁!”
不知,他从哪里搞来一个塑料女模特,把头放在食堂的汤盆里,把腿和手掰下来,分别放在洗手池和便池里。消停了一段时间后,他对朴见说,暂时不搞行为艺术和装置艺术了,他陷入创作的困惑当中。
“搞不来就不要搞嘛,人家童可基础打得牢,底子好!”“1号”也想像童可那样搞,搞一些另类、前卫的东西。但他学了十几年的绘画了,连起码的形都抓不准。
“你们怎么不静下心来搞创作?偏要搞一些乌七糟八的东西?!”周教授平时很少讲话,即使有学生向他请教问题,他也尽量简短、精道地解释几句就了事。但是“1号”的涂鸦作品让他非常头疼脑热。
油画系的寝室挨着雕塑系。雕塑系人少,空铺位多,本来“1”号住在雕塑系的寝室里。但雕塑系的全是大个子,一个比一个长得健壮。“1”号长得细皮嫩肉,很像个女孩子,感觉很受他们欺负。他们平时也懒得搭理油画系的“1”号。他们从心底瞧不起这个搞油画的“1”号。仇古古因为和田毛打过那次架,被系主任揪去,加上在美院教服装设计的母亲一起训斥之后,干脆搬出了学生宿舍楼。后来,“1”号就搬到仇古古的寝室来了。
他就住仇古古那张床。上床是田毛。“1”号睡觉要打胡噜,气得上床的田毛在床上直滚。闲来无事的时候“1”号就在寝室的四面墙壁上涂鸦,不久,四面墙壁上全是他涂得希奇古怪的画和颜色。他把“512”当成了自己涂鸦画场。
又来了一个疯子。田毛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
田毛依然在描摹那些名人画作,画完的画继续失踪。
5、
周教授的要求是刻画细部,于是油画系的人都开始刻画细部,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惟恐遗漏。但是,不久,油画系的创作课又换成了张教授。张教授的要求是找感觉,要赋有张力和精神。于是油画系的人又开始抛弃刻画细部,转而寻找张力的感觉和精神。每个学生的画都充满了夸张的线条,跳跃的色彩,交响乐般的韵律感。张教授很满意,他打算这学期结束,办一次小型画展,将油画系学生的画拿出来展示展示。
但是,不久,周教授又来了。他死死盯着教室里一张张如裸体树木林立着的画板上的油画,急促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学生们又匆匆忙忙把张力和精神抛在脑袋后面,埋头盯着每一个细节往最微妙地地方刻画起来,不管手酸,不怕眼痛,连回头找一找那些感觉的影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办画展?!就你们现在的创作水平,离办画展还差得远呢!”周教授突然说。
“奶油”因为长得奶油而得名。大家都在传班里的蜜蜜肯定是个处女,因为她一和男生讲话就脸红。田毛偷偷追过蜜蜜,没追到。蜜蜜被“奶油”追到手了,天天粘在一起。上创作课就躲在画板后面亲嘴,上理论课就躲在一本《外国美术简史》后面亲嘴。
“二姐”年纪是系里最大的,她的时间观念强,准点起床上课下课打饭提水睡觉。生活规律无比正常,她上哪门课都很认真,每门功课她都要拿优。仇古古自考上美院后,就不那么认真了,没有人比“二姐”更勤奋了。
“你们惟一的出路就是画,使劲画!”周教授对这帮油画系的学生已经忍无可忍了。
画画画。
画室里从早到晚都有人在里面埋头画画,宿舍里本来就没什么人,这下更空了。永远黯淡的走廊,此刻更加显漆黑。
6、
沈留喜欢姜草的事,已经从暗恋转为公开追求了。那年夏天,沈留经常出入女生宿舍楼,搞得那些穿三点式的女生在过道上吱哇乱叫,像是撞见了鬼。
沈留约姜草去吃饭,跳舞,唱KTV。姜草拉上朱九,朴见也非要跟着去。本来是二人世界,变成了四人行。
“奇怪,你那些女孩子怎么没跟来?”朱九问朴见。
“我哪些女孩子了?”朴见说。
“就是那些跟着追着撵着你的女孩子呗。”
“朱九,你这么说,我可要当你是吃醋了。”沈留插话。
“你找死!”姜草骂道。
“哇呀呀,小傻瓜姜草,你怎么咒自己!”沈留说。
姜草一时没反映过来,等着沈留的下一句。
“他死了,你岂不是要做寡妇,哈哈哈”朴见帮沈留说。
“全部都不想活了!”姜草扑过去扭打沈留,沈留往朴见身后躲,朴见将沈留又推给姜草。结果,姜草和沈留全倒在草地上。美院的绿化搞得好,到处都是花草树木,还有草坪。夏天在草坪上打滚很舒服。朴见就地打了个滚儿。朱九笑得合不拢嘴:“猪!猪!”
夏天的夜晚来得晚,他们在校园里打闹的时候,天还亮着。转眼,天就擦黑了。不出去吃饭,唱KTV的时候,他们就坐在草坪是闲聊或者跳舞。
没有伴奏怎么办?姜草就是现成的伴奏啊。她可以唱歌,当大家的伴奏。跳的是什么舞呢?草裙舞。四个人像蛇一样的扭动自己,扭得比蛇还要好看,扭得比蛇还要厉害。把那些困惑、别扭、郁闷还有兴奋和狂热,全部都释放出来。
远远地,走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一前一后,小声地说着话。
“学校不放我再出去,再说,学生也……我挺喜欢这帮学生的。”男的说。
“可是,你在德国学了那么多年的绘画,却来教一帮国画系的学生,你不觉得太,太浪费才华了吗?”女的说。
“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做什么呢?”男的的声音大了些。
“我们一起回德国去吧,那里环境好,或者,你还可以继续读博士。”女的拉住男的一只胳膊,似在哀求。
“不。”男的停住脚步。
“是你不想,还是不能。”女的追问。
“有什么区别?”男的反问。
“如果是你不想,我无话可说。但如果是因为你不能,我愿意先去德国等你。”女的的声音由强硬转为温柔。
男的没有回答她,继续朝前走了。女的紧跟在他的后面,经过草坪这边的时候,女的往朱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她碎步小跑了几步,追上了男的,与他并肩一起走远了。
“好象是马看。”朱九突然说。
“哪,在哪?”姜草跳得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到。她走出草坪,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四处看。
“已经走过去了,姜草回来吧。”朱九大声说。
7、
“你相信爱情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田藕刚写完一首歌曲。她的脸上泛起因兴奋,激动而生的微微粉红,田藕像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小家碧玉。她细小的眉眼,娇弱的身体,是可以入画的那种精致。
她突然间发出的提问,叫朱九不知该如何回答。朱九把手里的小说放下,看着田藕。
“田藕,你又说梦话了。”同屋的一个女孩子说。
田藕微笑着白了她一眼,执意要等朱九回答。“朱九,你相信爱情吗?”
“不知道。”朱九说。
“说真的,朱九。”田藕说。
“我真的不知道。”朱九很认真。
“爱情跟绘画一样扯淡。”同屋的另一个女孩子说。
“不,只有爱情最扯淡,绘画是很实在。它可以令你体会到人生中最最完满的情感。”一个叫“火火”的女孩子抢白道。
“火火”因为做事风风火火而得名,从小到大,“火火”已经失恋过十几次了。她说自己体内的伤痛比自己画的画还要多。够了!真的够了!火火摇着头说。
朱九是真的不知道,她没有骗田藕。如果要姜草回答,她应该回答的是相信吧。那时,她正经历着一场爱情,也拒绝着另一场爱情。
不过,爱情这个词汇,比绘画这个词汇更玄,更难用言语来描绘。绘画毕竟是可以具体到一个物体,一个细节和一种形象的。
“绘画不仅是具象的,而且还应该是自由的。禁区一旦打破,多方位、多层次的探索便随之而来。它可以是‘纯绘画’,但同时也可以是自我表现的舞台、冥想的图式和对现实世界的解释……”马看说。
“因此,国画除了坚持传统理论上的那一套,还应该寻找新的出路,新的突破点。它才更具备现代审美,也才能够融入现代社会。”马看说。
朱九觉得马看讲课比较有趣,比洪教授以及李教授说得有趣得多,虽然她不能完全听懂,但是,她开始喜欢上马看的课。
8、
在油画系的创作课快结束的时候,周教授把学生们召集到学校小礼堂,开了次创作方向座谈会。周教授请来辅导员和团支书,针对不久以后,即将举办的学生小型画展。照例是周教授讲话,讲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是辅导员和团支书分别讲话。下面的笔唰唰地直响,没有人咳嗽和打哈欠。但他们三个讲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然后,周教授让学生们把各自的想法、创意和问题都大胆地说出来。
一开始,没有人举手,也没有站起来。周教授就鼓励大家自由发言,不要怕!紧接着辅导员站起来,又发表了一通表扬油画系的言论,并示意周教授坐到台下去休息,由他来主持座谈会。周教授只得坐到讲台边上的座位上去了。辅导员是搞版画的,他站在讲台上,怎么看,横竖看起来都非常像一把刻刀。
他的眼睛扫向前排座位上的学生,前排座位上的学生就齐刷刷地把头全部都低了半寸下去。他又把眼睛扫向中排座位的学生,中排座位的学生就把头向左右别转过去。他的眼睛嗖地一下抓住了坐在倒数第三排的“1”号。
因为,他的头仰向后方,嘴巴大大地张开,无声地睡着了。原来,他睡觉打呼噜也是要选地方的。
“那个同学,就由你先来说说吧。”“刻刀”用手指着仰头睡着的“1”号。
旁边的同学赶紧推醒“1”号,“1”号揉揉眼睛,还是蒙的。
“你来谈谈对创作有哪些方面的感悟,当然,困惑也是可以大胆说出来的。”“刻刀”非常和善地朝“1”号笑着。
“雕塑系的人仗着个子大,身体结实,总跟我们抢公共课教室座位。”结果“1”号抹了把脸这样说。
“是啊,他们还在食堂跟我们抢饭菜。”
“对对对,还有抢澡堂……”
“雕塑系的都是杀千刀的!”有人从一个角落里尖叫起来。
瞬间礼堂里人声大作。周教授已经坐不住了。他正准备站起来,辅导员伸出右手冲他那边往下压了压。他已经离凳半寸的屁股,只得又落了下去。
“同学们,同学们,一个个的发言,举手发言。”“刻刀”说。
就在这时,礼堂里鼎沸的人声又消失了。
童可突然说了一句:“人生任何一种伟大的叙事终将瓦解,惟有艺术在时间中担当着不可沦陷的沉默之权。”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但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么,”童可继续说道,“每一个新变体接续着前一个变体,构成了一系列连续的物体:像是转动中的飞轮的那些辐条,在高速运转下,混为一体而消失不见。”
“好了!”周教授终于从凳子上一蹭而起。他的双手前伸,一把推开站在话筒前的“刻刀”,“刻刀”毫无防备,几乎被周教授推倒在地。“今天的座谈会就到这里吧,下面,我希望大家回去好好思考思考艺术创作的前景问题。这个问题不容忽视,不容忽视!”
有学生合上笔记本,准备起身离坐。台上的周教授给大家开出一道难题:真正的艺术是什么样子的?
9、
丁满的山水画画得太好了,只好他一作画。全班都围过去观摩,这也是洪教授的意思。他也不需要像其他同学那样每天猫在画室里刻苦练 了上课,以外的时间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他像一个装满了秘密的大箱子。
丁满长得像个大箱子,这是姜草给他下的定义。朱九仔细回忆了一下只在画室里出现的丁满,觉得他并不像个大箱子,像个水桶。
“差不多,反正形象不好,完全不像个搞艺术的,尤其不像个搞国画的。”姜草坚持这样认为。
朱九和姜草都对丁满没什么好感。但是有一个女孩子很崇拜丁满。她就是“小眼镜”。在“小眼镜”的书包里,除了国画理论书,还有个笔记本。原来,这个笔记本是用来记洪教授的宏伟言论的,但是,自从她像发现新东方一样地发现了丁满后,这个笔记本的用途就广泛多了。
她写了一些除她以外,再没人能看懂的字。记录丁满的一言一行,包括他昨天穿的什么衣服,今天做了什么等等很详细的记录,她的这种行为不像是国画系的学生,倒有点像FBI的探员干的勾当。
每天到画室去成了“小眼镜”最兴奋的时刻,她每天早早地就起床,开始梳洗打扮,然后喷上香水,去画室占座位。
上写生课的画,学生们是自由选择座位。“小眼镜”就幸运些,她可以占到挨着丁满的座位。创作课座位是固定的,她就惨些,她总要隔着7-8个同学的身体偷看丁满。
寝室里做噩梦发出怪叫的换成“小眼镜”。第二天一早,同屋的女孩子取消“小眼镜”。
“你昨晚又叫啦!”
“什么?”小眼镜很警惕。
“你又叫他的名字啦!哈哈!”
“叫谁的名字了?”小眼睛紧张起来。
“他呀,就是他呀!”
“他是谁呀?”小眼镜被骗过几次之后,再也不上当了。第一次,有人骗她说,她做梦叫男人的名字。她就老实招出来,说是不是叫的丁满?她暗恋丁满的事就在系里传得比开水还开了。
从那以后,小眼镜占座位总是小心翼翼地,深怕传闻传到丁满的耳朵里以后,丁满会躲她。看样子丁满似乎并不知道这个传闻,有一次上课,小眼镜又挨着丁满坐,丁满还友好地冲她微笑。这一笑,让她激动得几乎哭了。
10、
奶油和蜜蜜两个人,已经无法满足于仅仅是在课堂上千方百计地亲嘴。他们希望连吃饭睡觉都必须要一起进行,于是他们纷纷搬离了宿舍楼,就近找个出租房住下来。白天上课,他们依然千方百计地亲嘴,一下课,两个人飞奔食堂打饭,在食堂吃完饭以后。蜜蜜懒懒地跟在他后面,然后回出租房睡觉。
周教授对这样的学生简直气不打一出来,但张教授却说,爱情萌生新的张力,创作需要这样的感觉。
周教授对童可搞的那一套也大为恼火,他喜欢沈留这样的老实学生。虽然沈留画的画中归中矩,谁都说他缺乏灵气,但周教授就是喜欢他。喜欢他,是因为他不搞现代派,他的耐心好,刻画细部,班里没有人能跟他比。
周教授除了上课和苦心研究古典油画之外,剩下的时间就全力以赴攻击张教授。在美院,早年的时候,张教授因为与一个学生发生师生恋,风纪名声不大好。
不过,班上有很多女生喜欢张教授。觉得他充满了成熟男性的魅力,甚至,有女孩子宣扬要嫁给张教授。张教授无儿无妻,自今单身一人。除了上课和研究绘画艺术之外,他在外面办了个艺术公司,公司里的员工都是几乎都是美院毕业出去找不到工作的学生。他不住在教授楼里,早几年搬出去了。每天开着私家轿车来上课,惹眼的宝蓝色。
每当那一抹宝蓝色划过周教授的眼睛时,即刻,他感觉到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在严肃、谨慎的周教授眼里,童可这样的学生也是需要严加控制的。这学期,经常有些外校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跑到油画系画室外面找童可。等得不耐烦,就在走廊上大声喊童可的名字,还抽烟。周教授恰好在里面上课,气得脸色发青,转过头又看见躲在画板后面偷偷亲嘴的奶油和蜜蜜,那青又变成了黑。
这课没法上了!周教授跑到系里去说。系里开会研讨了一番,决定下学期安排另一位姓黄的老师来教油画系。
“这学期没有几天了,你再坚持坚持吧!”系领导安慰周教授。
那年,美院里栽种的梧桐树叶多得惊人,金灿灿的,落得满地都是,踏上去嘎吱嘎吱直叫。仿佛有什么人躲在里面,被人踩住了尾巴,直喊疼。
一个多月以后,金黄的梧桐叶换成了白得晃眼的鹅毛大雪。
第三部分
1、
春天。
春天又回到美院的每一棵树,每一个人的脸,每一张绘画上来了。
油画系换了新教师黄教授,黄教授是位年轻男老师。对油画系的要求简直不及周教授十分之一的苛刻,油画系的学生都大喊解放万岁。
国画系又开始新的一轮素描基础训练,由画静物换成了画着衣模特。得知这一消息,朱九颓丧的一屁股坐倒在姜草的大腿上。疼得姜草大喊大叫。她打定主意开始逃课。
全部的人冬眠劲都还没过完,所以说春天是最好混的。春天一下子混完了,又到了夏天。
夏天热得连猫儿都焦躁得在房顶发跳。
自打朱九打定主意开始逃避素描基础课的折磨后,她就天天躲在宿舍床上看书。从海德格尔一直看到张爱玲,再从张爱玲一直看到公部安房,又从公部安房看到李煜。她的床头上砌满了书墙,其中三分之一是国画理论书籍。她一次也没翻过。
姜草不知何时认识了一个在酒吧驻唱的歌手,披头散发的来过寝室。初初,让人以为他是美院某个系的。姜草天天晚上跟那酒吧歌手出去,半夜之后,才摸回寝室。朱九还没睡,就着蜡烛看小说。姜草就隔着蜡烛冲朱九傻笑。
这个夏天,宿舍楼搬进一批新生,每天早晨起得很早,起来后就在过道上打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
“妈的!我当初应该去考体育系!”
朱九躺在床上都能听见外面过道上巨大的抱怨声。她翻了个身,继续睡去。睡至中午才起床,然后和姜草晕晕忽忽地去食堂打饭。
沈留的姐姐沈放在美院附近开了家小画廊,一边自己画画一边卖画。朱九、姜草还有朴见他们去画廊的时候,沈放正摆开画板在画一幅油画。
“沈放!”沈留从不叫她姐姐。
沈放停下笔,回头。“来啦!”
“他们是我的同学、好朋友。”沈留说。
“哦。”沈放继续画她的画,“随便坐。”
朱九看了看,画廊里并没有第一张空置的椅子。沈留走到一个柜子背后,取出几张草垫子,甩到地上。
“坐吧。”他对他们说。
沈留又去给他们泡了几杯咖啡,速溶的。于是,就人手捧着一杯速溶咖啡,席地而坐。朱九环顾四周,墙上挂满了油画,地上摆满了空画框。还有一些钉子、榔头等工具胡乱堆砌在一边。
沈放除了卖画,还兼做画框,偶尔也卖装钉好了的油画布框。
“一个月能卖多少钱?”姜草小声问沈留。
“不一定……这几年书画市场不景气。”沈放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边画边说。
“国画好卖还是油画好卖?”姜草又问。
“不一定……不过,国画和油画摆在一起卖,一定是国画吃亏些。”沈留说。
“为什么要卖画?你们是怎么想的?”童可跳到一张桌子上,蹲下,点燃一只烟,抽起来。
“不卖画,我们卖什么?”沈留满不在乎,眼睛却看着姜草。姜草又把眼睛看着朱九。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朱九低下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童可又从那张桌子上跳下来,坐到板凳上,继续抽烟。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朱九老实的回答。
“那你想过什么?你想过如何创作吗?创作出真正的艺术作品?你想过吗?”童可逮住一个绝不放过。
“疯子!”姜草骂了一句。
“我说过我是天才艺术家!”
童可一下跳到姜草面前,他的脸几乎快凑到姜草的鼻子上。
“天才艺术家,你累吗?”
“疯子!疯子!疯子!”
“天才艺术家通常被人误认为是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
2、
像丁满这样的学生,要是多几个,恐怕国画系的老师做梦都要笑醒。但是,国画系只有一个丁满,他成了国画系讲师教授争相抢夺的对象。可以肯定的是,讲师和教授们几乎没人注意过田藕。田藕的工笔画很出色,她是个肯下功夫的人,但她太忧郁了,而且又很静默。静默得叫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你,能不能坐好了,别扭来扭去的!”坐在画室里的田藕再也忍不住了。她终于站起来走向那个女模特,将她狠狠地说了一顿。
这学期开了人体素描写生课,来上课的老师比第一学期的素描老师更水,根本不到堂。即使到堂,打一头就走。模特也随便了,坐在凳子上不停地扭来扭去,甚至经常自做主张跑到教室外面去耍一圈才回来。
有人开始附和田藕,也数落着这个不敬业不敬职的女模特。
“是啊,她总是坐不住似的!”
“甚至私自下课!”
教室里闹开了。那个女模特就跑了,跑出教室,跑到系主任那里把田藕告了一状。
“田藕,你为什么要骂她呢?”中午下课后,系主任在操场上截住正准备去食堂打饭的田藕问。
田藕不说话,抬头看天。
“现在模特不好找,尤其是费用低的模特。”
田藕还是不说话,低头看鞋。
“你要是把她骂走了,我们上哪里去找这么低费用的模特啊!”
自从田藕说过那女模特之后,女模特来上课就老实多了。
“老天爷保佑,幸亏是个着衣模特。还是人家裸体的,你上去说她,她会不会去自杀啊?”晚上女生们回到寝室围住田藕。
“田藕,看不出来你这么有胆色。”
“田藕也很有个性啊。”
田藕不说话,两只小手拨弄着琴柄,给吉他调音。
放假回家,田藕被父母安排去相了一次亲,对方是部队里的。田藕和他吃过一次饭,饭后沿着田梗散步,散至田藕家门前的时候,田藕叫那人以后别来找他了。那人没问田藕为什么,只说等她毕业。
田藕回到家,整晚不眠。坐起来用五线谱记录了一首曲子,纸上写着致某某君。这个某某君是哪位?谁也不知道。
3、
朱九成了朴见女朋友一事,轰动了整个油画系和国画系。平时喜欢追随朴见的女生一看见朱九就指指点点的,弄得朱九直想跟朴见分手。朱九跟朴见已经分过一次手了,没分彻底,又合好了。主要是朴见把她的手拽得紧,她想分都分不脱。
“小眼镜”摘掉眼镜后,其实也是个粉子。鹅蛋脸型,高鼻梁,双眼皮,主要是身材一流,穿游泳衣非常性感。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九和朴见之间的恋情上的时候,她和丁满之间也终于发生了一段期待已久故事。
传说中有几个版本。其一是这样的:
“小眼镜”约丁满一起去游泳或丁满约“小眼镜”去游泳。但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就确定为“小眼镜”约丁满去游泳。而丁满没有拒绝。不过去的时候,他还带了一个男孩子。那天,游泳池根本游不开,就像夜晚的DISCO根本跳不开一样的拥挤。“小眼镜”其实并不会游泳。她从头到尾没有下过水,坐在泳池岸边看丁满他们游。丁满游泳游得跟他画的国画一样美。但他带去的那个男孩子在游向深水区的时候撞到了一个姑娘,姑娘对他破口大骂。游完泳,三个人去了汉堡包和炸鸡腿,喝了可乐。吃完东西后,天已经黑了。那个男孩子就在店门口和他们道别,丁满一个人送“小眼镜”回学校。在公车上,丁满突然对“小眼镜”说,到他家去坐坐。等吃完夜宵,再送她回学校。但大家都怀疑是,“小眼镜”说,丁满,我到你家去坐坐吧,等吃完夜宵,我再回学校。
不管事实到底如何,反正“小眼镜”去了丁满家。
丁满自己一个人住,屋子里很整洁,有一张床,一个书柜,一张电脑桌,一台电脑,一个画案。屋子里堆放着许多宣纸和国画成品。他们稍作休息后,就开始坐到电脑前打游戏。他们打了一局又一局大富翁后,不自觉已到了深夜。两个人都感到了头昏眼花,毫无意义的对看了几眼。
“你饿了吗?”丁满说。
“有点儿。”“小眼镜”摘下眼镜揉揉疲惫不堪的眼睛。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嗯。”
他们东倒西歪的摇晃着身子下楼,出了大院的门口。门口一家馆子还没关门,他们就坐进去点了东西吃。后来,丁满点了瓶啤酒,全被“小眼镜”一个人给喝了。“小眼镜”就醉了,回不成宿舍了。丁满一个人睡张双人床,“小眼镜”再胖,也是挤得下去的,何况,她身材不错。
据说,那天晚上“小眼镜”摘下眼镜后,全身赤裸地在丁满家的浴缸里大喊大叫。
虽然,没人相信这个传闻。但是,因为这个传闻,“小眼镜”的身价倍增。她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书呆子摇身一变成了国画系的焦点人物,当然,这之中的核心人物,主要还是那个高傲又有才华的丁满了。
4、
黄老师上课的风格跟其他所有老师都不一样。他要求学生自己先设计场景,然后把这些场景按设计好的摆设出来,再把它们搬到画布上去。
“比如,你设计的是一个工业场景,那么,你就要找一些工业材料回来,把它们摆放在画室里,然后开始画。”奶油说
“具体点说,比如,你设计的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美女,你就要找一张床和一个美女回来,把它们摆放在画室里,然后开始画。”蜜蜜学着黄老师的腔调说。
“比如,你设计的是一列火车,你就要把一列火车……”
油画系的学生全部都涌出画室,到操场、宿舍楼、食堂、图书馆……寻找可以作为场景的物体。结果,奶油找回来一把大剪刀,是学校环卫工人修剪草坪用的,他把他们的草帽也借回来了,另外在垃圾堆里找到一个空可乐罐。蜜蜜什么也没找到,她帮着奶油搭建场景,她说她可以当模特。沈留找回来一只玩具熊,看样子是女生宿舍楼里借来的,还有一个女士皮包和一双高跟鞋。田毛跑到素描老师那里把大卫石膏像借出来,然后把窗帘布卸下来,把它的半个脸围住。“1”号把一些干枯的树枝摆放角落里,用红毛线把它们缠在一起……只有童可空手而回,他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女孩子。女孩子一进画室就开始脱衣服。
女生尖叫,男生乐得屁滚尿流。
“全部都疯了!”朴见心想。
黄老师长得很像爱德华.蒙克,瘦削的脸型,尤其是鼻子。据说,黄老师当年也是美院的几大才子。有一次,黄老师在校外与人发生了争斗,被人用刀割断了右手的小拇指。
每次上课,朴见都仔细观察黄老师的右手。但他的右手始终操在裤兜里,或衣服兜里。
5、
黄老师的断指一直是个传奇。美院本身就是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比如仇古古和那个女朋友传奇的恋情,即使多年之后仍被人津津乐道。但不是真正的津津乐道,是引以为戒。至少,仇古古本身是希望所有的人都引以为戒的。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黄老师的创作,他却一点心思都没有。当所有的人像梭鱼一样穿梭在画室里,忙活着油画创作的事,经过他的身边,并扬起一阵尘土。他感到一阵激烈的烦躁。他必须去看住院的女朋友了。
女朋友比他大一岁半,在美院读美史系。她是个神经质并患有严重歇斯底里症加抑郁症和失眠等各种综合症的女人,总人让觉得其实她该去念表演系。她浑身上下都充满着一种戏剧性,她本人更是深深热爱和追寻着这种戏剧性。在跟仇古古之前,她还跟过别的人。然后跟别的人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跑到仇古古那里去哭诉,为什么要跑到仇古古那里去哭诉,并且一边哭,一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仇古古就收留了她。她是个很爱哭的女生,哭起来的架势足以摧毁一头健壮的牛。看场电影哭了还不够,整天陶醉在情节当中,要是这时和她说话,准能把人气晕过去。
“你想吃什么?”仇古古问她。
“不,尼古拉,不。”她摇着头,对着仇古古露出绝望的眼神。而尼古拉是电影中的男主角。
“我饿了。”仇古古说。
“噢,不,你不能这样。”她双眼迷蒙,朝着虚空中伸出双手。
仇古古只好闭嘴。
假如,仇古古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她准能第一时间抓住机会。
“你不爱我了?”
“没有。”
“你不爱我了!”
“我没有。”
“你不爱我了?”
不等仇古古再次回答,她抓起床头柜上的相框,“啪!”地一声摔到地上,然后从一堆碎玻璃当中拾起那张他俩的合影。三下五除二撕得粉碎。从她在仇古古面前边脱衣服边哭开始,他俩拍了很多合影,不断地被她撕碎,然后又不断地重拍,再不断得被她撕碎。他俩曾经合养过一条卷毛狗,是她买回来的。每次她找仇古古大闹的时候,那条卷毛狗也跟着撕心裂肺地冲着仇古古狂叫!
要是仇古古作画,她便主动充当模特;要是仇古古累了,她便主动为他按摩;要是仇古古的画通过画院的父亲的关系送去参展,她必定忙前忙后,里外张罗。胸前戴着一小束鲜花,上书着:嘉宾,热情澎湃地在展厅内招呼其他来宾。假如仇古古的同学聚会,她必定能引经据典,背出一大堆中西方大艺术家的名字和理论术语,让油画系的同学深恨自己没文化。假如她不说话,就微蹙细眉,双手托腮,双目微闭似在思索形而上的某个哲学问题。假如她说话,必定滔滔不绝,再加上手舞足蹈配合,力求精辟的效果。
总之,她是个与众不同,有才华和魅力的女人。她受不了别的女孩子对仇古古的热情,她更受不了仇古古总是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周末,同学们结伴郊游。坐在河岸边喝茶,一个女孩子站起来,呼吁仇古古念自己的新诗给大家听,大家纷纷鼓掌,仇古古就念:“……24小时为一支香烟懈怠,迷丸在一朵苹果花蕊中……她坐在一旁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这个女孩子。等仇古古念完诗,她附到仇古古的耳朵旁说:“亲亲我。”仇古古只是看着她。她腾地起身离去。仇古古赶紧去追,她回过头看了仇古古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泪立刻夺眶而出。仇古古只好抛下同学们,坐在另一边安慰她。好不容易她才停止了哭泣,深呼吸一口空气,然后问仇古古:“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什么?”仇古古好象吓了一跳。
“我们结婚吧!”
仇古古迷茫地望着远方。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在想什么?”她又揩了一把鼻涕。
“我什么也没有想。”仇古古十分诚实。
“卑鄙!无耻!下流!哼——!”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河堤边,身子前倾,仿佛随时会往下跳。
6、
又要考试了。学校在公共课里贴各个系的考试科目,时间和地点,朱九看了看公告,这学期国画系一共要考5门。“小眼睛”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抱着一大堆理论书,钻进了图书馆,直到深夜才出来。奶油和蜜蜜每天除了打饭出现在食堂一下,其余时间都躲在出租房里背书。田藕选择了宿舍,姜草、朱九约了朴见、沈留他们一起去图书馆。平时最冷清的图书馆爆满,过了早上8点再去,就没空位了。每个人都在抱怨自己平时认真听操老师上的理论课。只有丁满一个人不慌不忙。
他独自一个人在画室里画一幅山水。
油画系的“1”号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理论考试的题目,在宿舍楼里以高价出售。沈留打算去买一份,然后拿到校外去复印。朴见怀疑有假。沈留却说,假不了,是仇古古托他妈妈从系里搞出来的。隔了一个下午,又听说是从周教授那里搞出来的。
“有总比没有好啊!”沈留急得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
“听说,雕塑系,设计系都有人在卖考试卷子!”姜草说。
“版画系也有。”
图书馆只爆满了三天,剩下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去搞流落在外的考试卷子。已经管不了真假了,美院的人都被理论考试搞成了神经病。
“俄罗斯及世界文化,世界上最长的油画卷……为什么要考这些东西?”
“考试只是一个目的,检测你们而已,不要把考试看得太重,学分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们掌握了没有?”油画系的周教授说。
“你们以后出去,被人问到,连中国画几大画家是谁,都说不出来!丢的不是美院的脸,是你们自己的脸!”国画系的洪教授说。
“搞艺术的,连艺术理论都不知道,算什么艺术家!”
“艺术家!我本来就是艺术家!”姜草学着童可那个疯子的口吻说。
“疯子!”朱九骂道。
“背下花卉画的‘四知’,还有,画百虫的口诀。”洪教授说。
“用国画色所忌!布局所忌!”
“《雪景寒林图》是谁画的?”
“范宽。”
“什么是大麻披皱?”
“我觉得太累了,我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考美院。”
“我原来打算做一个设计师的,却进了国画系。”
“设计系的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整天面对电脑,活生生地把细胞给辐射死了!”
“没劲,没劲。”
“洪教授说我画的是年画。”
“周教授还说我画的线条是猪棕呢!”
“我总也画不好国画!”
“悠悠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不知是谁,突然念了句诗。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火火看着手里的理论书,没有抬头:“中国画在乎的是那口气韵。”
所有的人都像被吹涨了的球体,鼓足了气,更像被人安了发条。每天早晨7点,所有的人都钻出被窝,即使是最懒的人,然后涌出宿舍,涌向图书馆。有人买了高价的考试卷,对照着理论书找答案,填好。拿出去复印,复印完毕,返回来悄悄派送。
一周以后,几乎所有的人手里都有了一份填满答案的考试卷子。
7、
进考场的时候,“小眼镜”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结果撞到了考官的后背。全教室的人哄堂大笑,“小眼镜”也一个劲地冲着考官嘿嘿傻笑。丁满毫无表情地望向窗外。
《中国美术史》考了一上午,下午接着考语文。第二天考《近代美学概论》,大家都祈祷着,上帝显灵,监考老师突然大发慈悲,开卷考试。
考哲学那门的时候,“1”号作弊被抓住了,当场被考官提着领子赶出了教室。中午打饭的时候,听见学校的广播里说:“今次考场作弊的有……”
考试全部结束的时候,作弊被抓住的名单公布在食堂外面的黑板上。上面竟然有国画系“小眼镜”的名字。
“小眼镜”哭了。寝室里所有的女孩子都跑过来安慰她,有的给她递纸巾,有的给她倒开水,有的拿出巧克力叫她吃。“小眼镜”平时上课非常认真,这次作弊是谁也没想到的。考不及格的,下学期来可以补考,但被考官当场抓住作弊的,是要毕业一年以后才能回来补考的。
“那样子的话,毕业证也要晚一年才能拿。”
“没有毕业证,我怎么办?”“小眼镜”哭得更厉害了。
“别说了!”有人发出阻止。
哭着哭着自己也觉得没劲了,“小眼镜”才和衣躺到床上去。见状,劝慰的人也散了。她躺在床上,偶尔发出一两个无声地抽泣,肩膀跟着起伏一两次。此刻,丁满要是在该多好呀,那样的话,也许“小眼镜”也不会感到惶恐无助了吧。
晚上,宿舍里的人又全部走空了。全部考完了,所有的人都出去疯了。“小眼镜”就下床来洗漱。她从箱子里找了件漂亮衣服,穿上。准备骑单车去找丁满。
夏天的夜晚,空气中有着一种很特别的味道。淡淡的清爽,熏烈的干燥。人很轻,水份很重。
朱九跟朴见去看午夜场。电影是美国进口大片,朱九闹了很久想去看。朴见说,等考完了试,我们去看通宵。他们这个晚上铁定是要在电影院里过的了。
“小眼镜”骑着单车前往丁满家。
丁满没想到突然会有人敲他家的门,但他立刻警觉起来。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冲猫眼里看了一下,问:“谁?”
“我。”小眼镜冲着猫眼笑笑。
丁满压低嗓子:“你是谁?”
“我啊。”小眼镜又冲猫眼挥了挥手。
过了很久,丁满才把门打开。“小眼镜”一看见丁满就张开双臂,准备环抱他。谁知丁满往后猛地一退,“小眼镜”搂了个空。
“小眼镜”进了门一屁股坐到丁满的双人床上,丁满却坐在凳子上。见“小眼镜”奇怪,丁满说:“太热了。”
“小眼镜”说,是有点热。不过,抱抱!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又向丁满张开双臂。
就在这个时候,丁满家的衣柜门哗地一声开了,随着门的打开,里面“哎哟!”一声惨叫,跌出一个人来。是个女人。
“小眼镜”在丁满之前,通过各种渠道得到过一些性知识方面的教育,但她死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如此大胆的和某个男子有这样的事情。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条丑陋的毛毛虫。
在你变成美丽的蝴蝶之前,必须经过我的洗礼。丁满把她压在身下的时候这样说过。
8、
考完试,沈留就一头栽到被窝里,直到朴见把“THE DOORS”乐队的音乐放得连楼板都直颤,他才从被窝里爬起来。他昏睡了一天一夜。
“走!我们去跳舞,叫上你的姜草。”
“什么我的!”沈留还没睡醒。
美院的活动中心的音乐声比朴见放的“THE DOORS”乐队的还要恐怖,感觉很像旧社会的艳舞夜总会。姜草直接晃荡到舞池里一阵
狂扭。“1”号醉熏熏地跑过来对朴见说:“我发现了一个创作源泉。”
朴见刚要问他是什么?他却说了句,保密。然后就像头食蟹猴般,扭到舞池中间去了。沈留把自己孤独地丢在人堆里,颓然地想找个机会再睡一觉。有一段时间,所有的地方都跳狐步舞。全部的人都像一头狐狸,在舞池里轻盈愉快地穿梭。
奶油和蜜蜜在舞池中央,搂在一起,陶醉万分地亲着嘴。朱九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喜欢亲嘴。远远地,能看见张教授也和一个女生优雅地跳着慢舞。
放假的那天,油画系召开了一次大会。布置了假期写生作业,周教授在大会上说,大家回去好好搞创作,不要因为放假就有借口松懈自己!要学习前人的绘画,要吸取前人的精华!惟有创作,才能突破前人!人类不能没有艺术,世界不能没有艺术!惟有艺术才是永恒的!
张教授接着说,等侯大家的好作品,举办画展的事,是有望而待的。
散会的时候,童可披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大毯子,低着脑袋在人群的缝隙中灵巧地穿走,迎头碰见夹着书本的周教授,周教授拦下他问,你这是做什么?
“艺术!”童可答。
“什么?”
“艺术!”
“什么?”周教授听不清。
“嘘”有人吹口哨,是一个高音。接着又人向空中抛本子。再然后人人都发出各种怪叫。
“噢——噢——噢——!放——假——啰——!”
第四部分
1、
没有人会忘掉绘画,也没有人能忘掉绘画。绘画比扎进朱九脑袋里的那根针可厉害多了。自从朱九开始逃课之后,她就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比如生病。她希望自己真的能生一场大病,生病能使她一整天都在宿舍里躺着。她没病,“小眼镜”病了。自从放假一个月回来以后,“小眼镜”就不能进食,只能喝白开水。也不能下床,一下床就头晕。
“你在减肥吗?”一个女孩子问。
“小眼镜”虚弱地摇摇头。她的头本来就不大,生病以后显得更小。像一颗绿色的小豌豆。
“送她上医院吧。”
“小眼镜”又虚弱地摇摇手。她的手瘦得像鸡爪。
“你想吃什么?”朱九问。
她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愿意睁开。半夜,姜草被吵醒。她听见“小眼镜”被子里哭。
校领导们商讨已久的结果终于出来了,还是决定要在这学年开人体写生课。前面开的人体写生课都是着衣模特,中老年模特居多。这学期,学校花大价钱,请了一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做裸体模特。听说这个消息,学生们都兴奋得像热屋顶上的猫。
晚上,朱九很晚才回来。姜草躺在床上问她,明天的人体写生课去不去?
朱九想了一会儿:“去吧。”
姜草说,嗯,你该去,你逃课太多,小心毕不了业。
朱九心想,我不怕。反正没劲。
这次上人体写生课,可比以往有趣多了。再也听不见有人喊没劲啊没劲。画室里到处都是聚精会神生怕错失了一分一秒时间的人。画室的门、窗,任何一个可以从外部窥见室内的地方,都被深色的布遮挡住了。上课前,系主任跟大家交代了几句:“等下模特来了以后,大家看见什么,不要惊讶,不要乱说话。相信,你们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尊重艺术。”
模特进来后,表情自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室内的光线非常好,她的外轮廓上附着一层淡淡的光圈,身体曲线显得更加完美。学生们飞快地在纸上抓她的形体。
粉红色的小乳头,白嫩的皮肤,圆润饱满的臀部,结实健美的大腿,修长的手指,每画一笔都叫人心脏无法承受。
“我差点晕过去。”下课后一个男生对身边的人说。
“晕?我差点死了!”身边的人对他说。
“感觉怎么样?”马看问朱九和姜草。
“非常好,有创作的欲望。”姜草很愉快,这是这么久以来,马看与她仅有的几次近距离对话。
欲望,太笼统和模糊的一个词汇。不过创作不能没有欲望。创作需要源泉,就像人民需要吃饭。吃饭,是不能仅仅依靠绘画来解决的。美院的人都活得太不实在了,太不可理喻了。田毛总是与他们格格不入。他无法理解这帮人怎么能够活得完全像电影里的人。艺术?艺术真的那么重要吗?精神?精神真的那么重要吗?还是吃饭重要点。他这么想。
2、
有时候画室里总是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从角落里窜出一只被美院食堂喂得很肥的老鼠,它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似乎还在此刻打个懒洋洋的哈欠,然后又窜到不知哪里去了。
在田毛的记忆中,美院后校门那里有条街。本来是菜市场,不知何时被改建成了酒吧街。这个城市很大,比乡下大多了,但酒吧街的的建设位置偏偏选择在这里。这里就由喧闹的白天,变成喧闹的夜晚。
喧闹的酒吧街上,容纳过多少空虚寂寥的人们,没有人去做过详细的统计。但田毛知道,在这个大杂烩的家庭里,男人女人们都很寂寥。他们的身体拉扯变形在霓虹灯下,各种啤酒,摇滚乐、香烟、肚兜、 、婚外恋,这里应有尽有,丰富万分。
偶尔还可以看到些熟悉的面孔,提踏着拖板鞋,吊儿郎当地或牵或搂着叼着香烟的粉子,一阵风似的出现在这个酒吧里,不一会儿又消失在另一个酒吧里。有一回,田毛甚至亲眼见到,一位美院高才生坐在酒吧高高的吧台上,旁若无人地搂着娇艳少女的小屁股。
他妈的色情狂!田毛在心里骂着。
吧街的生意却是如此之好,它每天都要消耗掉上千只啤酒瓶和上百盒香烟,更是毫不留情地吞噬掉人们的清醒。
这些,这些的这些,没有钱是办不到的。田毛知道。
在另一条街的夜晚,也是如此的喧闹。却少了几分灯红酒绿,只是一些出售和购买名人字画的人在那里出没。出售者以低价购进这些赝品,再以高价出售给不懂行的中国人和老外。刚考入美院的田毛就经常去那里转悠,发现是个生财之道。回来以后,他便开始临摹了一批名人油画,以50元一张的价钱卖给了那些商人。
这是个秘密。更是对学习绘画的人的耻辱。但田毛不认为这是耻辱,他觉得死之前的凡高才耻辱。他甚至觉得凡高才是蠢蛋。
田毛把某位名画家的名字落款到一幅刚刚完成的油画布上。这幅赝品,大概又可以换回些人民币了吧。
一天,有人偶然间在酒吧街上发现了油画系的“二姐”。她竟然在做女招待。穿的是超短裙,头上扎着两只大大兔耳朵,画着浓妆,样子非常滑稽。“二姐”被人发现的时候,正被一个肥胖的男人强搂着,要她陪酒。她扭捏了两下,就再没拒绝。
3、
周教授是个不屈不饶,苦研学问大半生的人。他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善良的女人总是能,在周教授研究艺术的时候,为他雪中送炭,但是周教授的心思都放到专研艺术上去了,早已忽略了周围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怀孕的妻子去菜市场买菜,滑倒流产。当时,他正关着门在画室里搞创作。妻子出院后,一声不吭地收拾了几件东西,就离开了家。周教授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约二十岁,是个什么艺术也不懂的工厂会计。他俩关系看起来非常好;每天晚饭后,都能看见年轻妻子挽着周教授的胳膊在校园里散步。周教授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研究艺术,固守着美学的堡垒。表面上,他追求高雅,呼吁大家不断地开拓视野,实际上,内心最恨那些搞创新的人,尤其是那么呐喊着要搞美学革命的人。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张教授。他甚至认为张教授什么也不懂。获过几次奖算什么?搞个破公司有什么了不起?他也觉得张教授搞的那一套是误人子弟。他在自己的象牙塔里研究了大半生,因此还丢失了善良的前妻。他最怕在别人出现与他所研究不相一致的事物。但是,现在总有一两个声音蹦出来与他的不相协调,总有一两个学生要提出与他背道而驰的疑问。他绝不允许这样的声音和疑问发生。他甚至觉得整个中国的美学重任是该由他担当起来的,这些声音和疑问,是会影响到整个中国的美学发展和方向的。他恨得几颗老牙都快绷了。因此,当张教授说要给学生们举办一次画展的时候,他显得忧心重重。他弓着腰,驮着背去找系领导。
“这些学生简直无法无天了!居然有人公然在画室里穿三角裤了!”周教授说。
“但我听说是学生自发组织的人体写生,由学生们轮流做人体模特,还有你上次说的脱光了衣服,在身上涂颜料,那是眼下时新的人体彩绘。”
“不!是耍流氓!”周教授。
“耍流氓是针对犯罪份子的术语,不要乱用。”系领导说。
“搞艺术不是这么搞的!”周教授很愤怒,顺便把手上的一本书甩到桌子上。
“应该放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大胆去搞嘛!现在已经二十世纪了。”
“不管什么世纪,也不能不注意风纪!”周教授一直是以风纪严格而名扬美院的,“尤其是某某人,居然伙同一帮无知的学生一起瞎搞,简直就是不把崇高的教学当一回事,简直就是不把神圣的美学当一回事!根本不配当教师!”
“你具体有什么想法?”系领导问他。
“我觉得在严抓校风校纪的同时,要鼓励学生多搞一些真正的艺术创作。”
“张教授打算帮学生们搞一次画展……”
“哼,就他们这样的水平,搞画展不是要让观者笑掉大牙!?”
“但学生们的热情很高,张教授也认为该让学生们自愿参加,把他们的好作品推向社会。”
“什么为好作品?推向社会?怎么推?”
“再说了,这些乌七糟八的东西难登大雅之堂!为什么就不能搞一些主旋律,明确健康的东西呢?”
“不过……”系领导刚要说话,却被周教授一下打断:“我这是对学生的前途负责,对学校的声誉负责!”
这时,张教授正被一群女生前呼后拥着进了系领导办公室。见他进来,周教授就不说话了。
“呵呵,什么负责?”张教授听见周教授的最后几个字。“张教授,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讨给学生办画展的事呢!”系领导说。
“这个问题,我想,应该让他们自由发挥,自由创作。”张教授从系领导手上接过一杯水。
“自由?自由相当于乱搞,乱搞是要出问题的!”周教授说。
“呵呵,周教授,你言过其实了。”
“你能对他们的前途负责吗?”
这一天,当周教授忧心重重地讲述着他对学生们的未来、艺术的前途无比担忧时,美国人把中国领事馆给炸了。
4、
美国人说,是误伤。不过,不管是误伤还是红外线瞄准,总之,全中国上下都为之不平。当天晚上,就已经有人跑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往里面扔啤酒瓶。第二天各大院校的大学生都在自发组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美院也有人在到处召集人马到美国领事馆去游行。
“目前,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游行示威的人。”同屋的女孩子打探消息回来说。
“你们去不去参加?”
“当然去,不去不是人!”火火说。
然后全体出动,到操场集合。每个系都有个领队,高举着书有系名的牌子,站在最前面。队伍里很多学生举着自画的外国人的小丑脸的牌子。校长和一群校领导站在所有的领队前面,感觉差不多了,校领导开始轮番讲话。先是校长讲了半个小时,然后各个系主任讲了二十分钟,轮到辅导员的时候,所有的学生开始发牢骚。
“再不出发,美国人都逃了!”
“你以为是去打仗吗?”
“腿都站酸了。”
“脖子也疼。”
“快出发吧,快出发吧!”有人急噪地跺着脚。
于是就出发了。从学校走到大街,再从大街拐进一条小巷,从小巷钻出来,前方右面就是美国领事馆的大铁门。大铁门紧闭。门口站着抗冲锋枪的警卫。美领事馆的四周都是带手枪和电棒的武警官兵。
天阴沉沉的,人群黑压压的。美领馆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这些警卫和官兵主要是来维持游行队伍的秩序,以防有人对美领馆做过激行为。队伍里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但在此时又显得那么陌生。大家都因此而变得兴奋异常。有人甚至暗暗地期待着爆发一次战争。队伍慢慢地朝美领馆门口挪动,速度很慢,前面的队伍还没走过去,后面不断地又有新的人员加入。游行示威的长龙一直排到市中心去了。经过美领馆的大铁门时,朴见留心看了看,里面好象是空的。回到学校后,很多学生跑到操场上,把画有美国小丑脸的画点染火烧了。
只要不上课,朱九就很高兴。不去画室画画多好呀。要是天天都游行多好呀。朱九期待着天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而这些事情最好都能使学校停课。可是学校只停课一天,一切又恢复平静。
5、
学生画展的事,最终还是决定要举办。只是举办的规模和地点,受到一定程度上的限制。周教授对学生们说,他已经尽力为大家争取了,学校也答应把大礼堂腾出来为大家做展厅。规模小一些,这次就不邀请社会名流和有关方面的专家来出席了。希望大家不让自己的作品缩水,虽然只是一次小规模的汇报性质的画展,大家还是要全力以赴将自己的创作水平超常发挥出来。张教授说,这次画展中选出一部分优秀作品,将送去参加《青年艺术家作品大赛》,你们要创作出有属于自己特点的艺术作品。
“这次作品展示是要打分的!”周教授说。
“要打分?”
“要打分。”
“1”号走进画室的时候,奶油和蜜蜜刚闹过一场小别扭,各自坐在一边赌气。他走到奶油的面前推了推他,奶油说,滚!他就耸耸肩,又走到正在埋头选素材照片的朴见和沈留那里,抓起其中一张,看看,什么也没说,走到画室中间的台子上,坐在一堆脏兮兮的衬布中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想好了吗?创作出自己有特点的艺术作品!”
“你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吗?”
没有人回答“1”号的话,他似在对自己发问。
“我准备了一张是给周教授打分用的,另一张是给张教授拿去参加画展用的,还有……”二姐说。
“哪一幅是你的特点?”
“特点值几个钱?”
“你的目的何在?”
“拿奖。”
“那艺术呢?”
“艺术不能当饭吃。”田毛不屑一顾。
“你们饶了我吧,我需要安静!”一个女生捂住耳朵。
6、
“小眼镜”真的生病了,医生检查出她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厌食症。
“厌食症?”多希奇的一个医学术语。
医生说,厌食症是一种发生在女性身上的疾病,病人拒绝维持最低正常体重,或是极度害怕变胖。尽管厌食症的发病原因目前尚不明了,但有研究指出,厌食症与内在体质、节食、外在压力及心理、社会因素可能有关。厌食症多发生在10到30岁的女性身上,平均发病年龄是17岁。有些个案是刚好发生在压力事件之后,例如转学,离家去外地求学,或是在身体、情感受创之后等等。其中,一半的病人偶尔会有暴饮暴食的现象;40%的病人会自己催吐;而有些人会使用泻剂、减肥药或通过过度运动来降低体重。也有在长期节食减肥、饮食形态先产生异常后,再逐渐发展成厌食症的例子。厌食症常常合并焦虑、忧郁、强迫性想法或完美主义个性一起出现。也有研究指出,这类患者思考较固执,缺乏弹性;会极力想控制周围环境,但又无能为力;或是有长期情感压抑、社交被动的情况持续出现。厌食症严重危害健康,会造成身体机能改变或不良合并症出现,例如电解质不平衡、贫血、无月经、苍白虚弱、便秘、低血压、心律过慢,甚至骨质疏松等等。
“明白了吗?”医生说。
不明白。朱九和姜草摇摇头。不过,她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小眼镜”必须住院治疗。她从宿舍搬走了,住进了白色的医院病房里。病房很大,“小眼镜”躺在床上显得很弱小。她只能躺着,什么也不能做。
真幸福。什么也不用做。朱九说。
她会死吗?姜草问。
朴见安慰她们别担心,现在科学很发达,医学很昌明。一切都会过去的。
童可三天没睡,搞出了一个作品。他请大家到他画室里去参观,并请大家随意批评。朱九表示看不懂油画,沈留和朴见都也不吭声,只有姜草捏着鼻子说:“呕,我想呕!”
再看看童可画的那幅油画。画幅上,笔触凌乱,色彩到是很绚丽夺目,人的皮肤呈粉红色、脸呈粉绿色、身体比例不协调,在画面上颠挛倒置,毫无美感可言。
7、
为了这次画展,也为了能够入选大赛,油画系的人都挖空心思搞起了创作。我们要追寻的是最能够表现自己绘画风格的形式感。——这番言论不知是从谁的口中而来,很快蔓延到每一个油画系学生的口中。
只有田毛最不屑。有一次,这番话刚刚从一位同学嘴里冒出来,就被他一声冷笑给打了回去“哼!你们搞的那些都是前人搞过了的东西罢了。你们不过是在拾人牙慧。”
“你呢?!你又搞了些什么出来呢?”另一个同学问他。
“你是油画系的耻辱,你是美院的耻辱,你是整个中国艺术界的耻辱!”
“你!”田毛被同学七嘴八舌的攻击打晕了,一时找不到确切的回攻目标。
这时,仇古古说了句,庸俗!田毛就扑过去打了他一拳。画室又乱成一团。这次田毛下手真狠,把仇古古的一只眼睛打成了熊猫。仇古古也不甘示弱,把田毛的头发扯了一把。两个人都伤得不轻。打完架,没来得及上医务室就被揪去了系办公室。
得到通知,周教授急忙赶往系办公室。他气喘嘘嘘,步履错乱。他一面往系办公室赶,一面在脑袋里搜索最凌厉的词汇。事实证明,这帮学生的确如他断言过的,根本搞不出什么真正的艺术作品。个个的作风都有严重问题,需要好好整顿。系领导一个劲地抽烟、喝茶、咳嗽,再喝茶。只见周教授在仇古古和田毛的身边来回转圈。他痛心疾首地诉说着人生哲理、艺术精神、人格风范,历数出大堆优秀画家的生平事迹,甚至引例了自己的艰苦历程。
“你,你们太令我失望了!”他说。
“快快悔悟吧!”他又说。
8、
田藕的父母亲一直坚持到她考上美院才离的婚。之前分床睡了十年。这些,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田藕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假装不知道,她希望着有一天,父母会突然和好如初。像最初他们相爱的时候那么好。可是,她的希望落空了。
母亲该嫁云南后,矿工父亲就娶了女徒弟,女徒弟又给田藕生了个妹妹。那封信是女徒弟寄来的,她信上说,父亲带队进山开矿被炸死了。
终于被炸死了。迟早的事。母亲以前天天为他担心。
田藕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毕业了就来云南吧。我给你找所学校教书。女孩子做老师干净又体面。
田藕给某某君打电话,某某君说,我结婚了,上个月。
田藕就给那个部队男人打电话,他说,毕业了,就来我这里吧,我等你。
画展举行之前,周教授把所有学生都叫到画室里,让他们把自己的作品先摆出来,自己给自己评一评。周教授问童可。童可说,100分。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又问“1”号,“1”号说,马马乎乎80分吧。等问到朴见。朴见不说话,一直看着自己的画。看了很久。
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到他那里,等待着他说话。
“究竟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呢?”他突然这样说。
姜草决定给马看老师画一张像,用她最不擅长的素描为他写真。作为留念也好,作为献品也好,作为什么也好。总之,她必须为马看做点什么。但除了绘画,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东西献给他了。
做出决定之后,她就天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画素描。她的素描很差,但她一点也不怕。她突然变得勤奋起来,为了马看。同学们都在搞毕业创作,她却返回最初练习素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艺术是无止尽的,绘画是无止尽的,爱,是无止尽的。
那么,画吧。从现在开始。
9、
油画系的画展如期举行,学校礼堂里很热闹。朴见邀请朱九去观看,姜草也被沈留从画室里拖出来。他们看到了很多人,很多画。有的作品充满激情,有的作品溢满忧伤,每幅作品千差万别。“1”号的作品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他的那幅油画有着优美的线条感和音乐的韵律感。童可的画很抽象。朴见的画古朴质感很强,令人忍不住联想到高原。二姐的画饱满,赋有诗意。而田毛的画,很有大师风范……
当张教授宣布画展成功了的时候,朴见和沈留抱在一起,使劲拍对方的后背,童可想喊,可又喊不出什么,只能嘿嘿傻笑。田毛走到仇古古的面前抓过他的手用力握了握。所有的人都发出呼声。
然后有人喊:“油画系也成功了!”
张教授决定开个派对,庆祝学生们的画展成功举行,地点就定在摆满画作的礼堂。
“噢--!”画展结束了,高潮刚被掀起。
晚上开派对,其他系的学生们也来了。礼堂变得比白天更热闹,有人请来了乐队,现场演奏,效果出奇的好。人人的脸上都泛着光彩。人人的心都在剧烈跳动。人人都喝了酒,有点晕。笑啊,唱啊,跳啊,闹啊,尽情得仿佛一生只有这一次。有人喝醉了倒在地上,有人把空啤酒瓶任性地砸向地面,啤酒瓶炸开的玻璃花和声音又迅速被欢叫的声音淹没……
这个夜晚,美好得不真实。有人掐了朴见一把,他回头一看,是“1”号。他听见“1”号说:“来!也掐掐我!”他的神情那么认真,那么诚恳,不像在开玩笑。于是朴见就掐了他一把。“哎哟!真疼!”“1”号嘴歪鼻斜。这是真的,他说。一切都是真的。
欢乐、疼痛、笑和泪,一切都是真实的。
“来吧,让我们尽情点。”
“在尽情中寻找绘画艺术的张力和精神。”
“寻找真正的艺术?”
“真正的艺术。”
这次画展大大震撼了周教授。他没想到这写人能搞出这样的作品。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天一夜不出来。第二天一早,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摞稿子,上面全写着这个系所有学生的全部“罪状”,包括迟到早退、旷课,以及各种恶习。他总有办法收拾他们的。他拿着这堆写满罪状的材料从画室走出来,年轻的妻子叫他吃过早饭后再去吧,摇摇手,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坚定走去。
10、
油画系选出一批优秀作品,送去参加《青年画家大赛》,除了田毛,基本都入选了。无所谓,田毛不在乎这个。他已经跟一个画廊签下了合同,他帮这个画廊画画,画好的画卖给那些大酒店,餐饮娱乐场所。反正他不在乎特点,不在乎个性,不在乎艺术。他在乎钱,有了钱,他可以在城里买房子,接乡下的父亲过来住,娶城里的女孩子做妻子。
艺术,还是离它远点吧。田毛觉得它比乡下没有灯的黑夜更可怕。再过几周新年就快到了。画完这批画,就可以给父亲买高档的羽绒服。
奶油和蜜蜜在新年快到来的时候,分手了。奶油跟电视台的播音小姐好了。不仅仅因为播音小姐人长得漂亮很入画,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开大广告公司的哥哥,她跟奶油许诺,假如奶油娶她,她就让哥哥把奶油安排到公司里去做经理。这可比到某个学校做个美术教师,或做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自由艺术家强多了。虽然,她比奶油大8岁,但是,奶油还是答应了她。
马看的女朋友决定不去德国了,马看陪她去找了校领导,校领导表示很欢迎她来美院教书。“美院正是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啊。”校领导跟她紧紧地握了手。
开派对的当晚,仇古古没有到场。
当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创作作品,围绕着画展和比赛打转的时候。仇古古偷偷地办了留学。他终于可以帮父亲实现那个巴黎之梦了,也可以就此摆脱那个动不动就吞玻璃喝杀虫水爱哭爱闹歇斯底里女朋友了。可是,当解脱即将来临的时候,一辆汽车把他撞了。
送进医院的时候,所有的医生都断定他没救,经过反复的心脏电击,他又有了呼吸。
但是,他成了植物人。他的妈妈哭得晕厥过去。他的爸爸只能再次惋惜的看着心中那块艺术圣土巴黎望洋兴叹。他的女朋友哭成泪人,不过是在另一个美院男生怀里,顺便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仇古古躺在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吊针。他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安静,他的脸蛋看起来那么漂亮,他的确是个英俊小伙。可是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再也不能跟田毛打架,再也无法握笔作画了。
毕业典礼那天,画室里的人都走空了,聚集到大礼堂参加毕业庆典。只有朱九还留在画室里,她坐在画板后面,看着太阳一点点由楼房的半腰处向上爬升,它散发出来的热度一点点剧增。
这间画室里不知曾被多少个热爱绘画艺术的学生使用过,如今它显得杂乱不堪,地上散落着烟头、烂毛笔、一些碎纸屑和废铅笔,还有一张素描画。她走过去,把它拾起来。有一个黑色鞋印印在上面,它变得很脏。没有署名,不知是哪个学生画的。画室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足以发疯。大礼堂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喧闹,大家都在为离别做着欢乐庆典,像没有头脑的石膏像。然而,此刻,还能为离别做点什么呢?又能为离别做点什么呢?她记得大学开校的第一天,她走入美院的大门看到一条红色的巨大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培育艺术家的神圣殿堂!她想起了疯子一样的童可总认为自己是天才艺术家,想起了靠卖画为生的田毛不屑谈艺术,想起了暗恋马看老师的姜草拒绝沈留的追求,想起了热爱涂鸦艺术的“1”号向往美国,想起了小美女田藕总是那么忧郁,想起了那个被所有老师看好的丁满留校做老师,想起了还住在医院里的“小眼镜”深爱着丁满,丁满爱过她吗?想起了教山水画的洪教授和总是要学生画菩萨像的李教授,想起了火火总是那么风风火火,四年大学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全部都想起来了。窗外一束洁白的玉兰花不知何时悄悄地盛开了,它那么美,是足以入画的。它的盛开并不因为这校园,而是因为季节,虽然季节的变换总是很快。不过,它总该留下点什么。它一定留下了什么,可是,它究竟留下了什么呢?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那张印着黑色鞋印的画纸被吹起,在它的背面,画的主人在上面写道:……我知道我们的命运被高高推在诺恩的桌上,我知道没有一滴雨水被土地汲取……就像我知道太阳必将升起一样……除了平滑的太阳没有别的,我将微笑着离开生命。朱九站起来,走到窗前。玉兰花树繁茂的枝叶正伸向天空,仿佛信徒向着神明做出最虔诚的朝拜。太阳的光线穿透了它们的叶片,洒在朱九的脸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心中升起的那股暖温,正迅速朝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蔓延,像是某种藤蔓植物的纠缠,又像是爱人温情脉脉的注视,它在往外涌现,在疯狂地注入,把细胞、心脏以及血液的大门急急敲打,就像被封闭已久的窗户需要敞开,像星星降临天地,像新病,像大福。
在这时,朱九突然笑了。咯咯地笑着,笑得越来越厉害,停不下来。所有的事物,在眼睛里变得模糊。就这么笑着,直至一颗颗晶亮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