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四桥空余在 望中犹记杜樊川
一
1997年的盛夏,武汉江汉关码头,一个名叫萧寒的年轻人和他的父亲攥紧了船票,拎着沉重的行李急匆匆地上了船,汽笛一声长断,似乎是和江对面的蛇山那高耸的黄鹤楼作别。滚滚长江东逝水,客船抵达的终点是曾经无数次在这位青年梦中苏醒的城市——扬州,当然,这些都是精神约会,而经过两天三夜的行程之后,一个人和一座城市的亲密接触就要开始了。青年是兴奋的,因为他要去这座打心底喜欢的城市开始大学毕业后的工作,甚至会在那里娶上一个扬州美女成家立业……他为自己和扬州的不解之缘热血贲张,庆幸不已,他默念那首自己极其欣赏的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想必当年同为湖北人的孟浩然走的也是同一条航线吧。这位青年没有想到,诗仙李白写出的这首诗就像给扬州织了一张巨网,它穿越了时空,不知道网罗了多少有缘人,这个青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12年过去了,这个青年在扬州工作了一年半以后,终于带着莫名的怅惘、失落和对未来的微茫离开了这座城市,张开受伤的翅膀,栖落京华。在2009年同样炎热的盛夏,在北京东五环一个普通的住宅小区,他找出沉睡在心灵底舱的钥匙,重新打开了久违的扬州梦。他曾经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陷入扬州这张网?难道就是因为李白的那首令人无限神往的“扬州广告诗”么?一个个偶然的机会,他终于明白,真正撒开这张网,将包括自己在内的许许多多天下有缘人一并网入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杜牧,杜樊川。
这位青年在12年前的那个盛夏,在抵达扬州的第一时间就和父亲一起游览了闻名遐迩的瘦西湖,在一座白桥面前,这位青年愣住了:这就是杜牧笔下的二十四桥么?桥旁边的平台上,一代伟人毛泽东师法怀素的狂草可谓笔走龙蛇: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江南、秋水、小桥、玉人、弄萧,不正是无数中国人梦中羽化而登仙的精神家园,遗世而独立的心灵故乡么?他沉醉了好一阵,也只是沉醉而已,他远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凌云健笔能够和一座城市的精神记忆如此紧密相联。
十多年以后,当他打开扬州梦,发现杜牧笔下的“二十四桥”竟然成为中国文人无法割舍的一个人文意向,成为关乎一个盛世的不可或缺的集体记忆。千年以降,被“二十四桥”深深吸引和迷恋的文人墨客、帝王将相们,穿过春花兼秋月,掠过长亭更短亭,只为那一个魂牵梦绕的思念:扬州,去扬州。他们接过杜牧的笔,继续挥洒各自心中的“二十四桥”——
晚唐:
诗人韦庄七律《过扬州》:“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宫河。”
北宋:
欧阳修,在颍州时怀念故地扬州:“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宁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苏轼,在其诗作中云:“坐思吴越不可到,借君月斧修臆胧。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黄庭坚,在一首回忆诗中写道:“淮南二十四桥月,马上时时梦见之。想得扬州醉少年,正围红袖写乌丝。”
南宋:
范成大,有诗云:“万里归程许过家,移将二十四桥花。石湖从此添春色,莫把葡萄苜蓿夸。”姜夔,自度《扬州慢》作黍离之悲:“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文天祥,做阶下囚依然《望扬州》:“阮籍临广武,杜甫登吹台。高情发慷慨,前人后人哀。江左遘阳运,铜驼化飞灰。二十四桥有,楚囚今日来。”
明代:
文征明作《扬州》一诗:“锦帆烟月千年梦,禅榻情怀两鬓丝。二十四桥何处是?扁舟西去不胜思”。
刘涛《竹枝词》:“二分明月一声箫,半属扬州廿四桥。别有风情忘不得,载花载酒木栏桡。”
清代:
康熙帝,作《维扬雨霁》诗云:“二十四桥夜雨收,蜀风阜下水西流。禅心欲定沾泥絮,不为繁华紫绮裘。”乾隆帝作诗《江北杂咏》:“二十四桥明月夜,清词丽句数司勋。玉娥诏我无双景,不遣长空点片云。”孔尚仁作咏《扬州》诗:“阮亭合是扬州守,杜牧风流数后生。廿四桥边添酒社,十三楼下说诗名。曾经画舫无亲柳,再到纱窗总旧莺。亦有芜城能赋手,烟花好句让多情。” 魏源诗咏:“二分烟水一分人,廿四桥头四季春。蒲苇有声疑雨至,谁知湖雾是游尘?”
郁达夫:“吊绿啼红近六朝,韩文杜句想丰标。销魂一卷樊川集,明月扬州廿四桥。”
今人佳句:“千秋杜牧句如瑶,绝唱风光廿四桥”。
如此这般,无以尽数。
一座城市的一座小桥,竟然因由一个诗人的文笔引发了一个绵延千年的诗会,这是何等的蔚为大观?诗仙李白作完《送孟浩然之广陵》之后,还没等众人喝彩,就乘兴而归,一骑绝尘,这么精彩的开场白,一下子把大家的兴致激发起来了,都等着往下看,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杜牧出现,给名不见经传的好友韩绰写了一封私信:“二十四桥明月夜”顿成天人之语,举座皆惊,自此后,扬州成了“小杜的扬州”,杜牧成了主题为“二十四桥”的扬州笔会的盟主,引得天下风流尽入彀中,击鼓传花,接龙跟帖。这是怎样让人兴叹的文坛胜景!这是如何教人激赏的千古好戏!
“二十四桥”和连同杜牧笔下的扬州,成为烙印般的中国意向、集体记忆和精神胎记,不绝如缕,欲说还休,这是杜牧没有想到的。
我们应该由衷地感谢杜牧,感谢他留给我们的扬州梦,如果没有他的文笔,我们的精神图景将多一片怎样的苍白,少一种怎样的色彩呢?真的无法可想。80后作家安意如说得好:写扬州的月夜,再没有人写过他。千载,有多少人从他这里偷了意去,数不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姜夔直接将他的诗写进了词里,怪不得王国维批姜夔写的隔,又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落第二手。”评的实在到位真切。总觉得扬州,是杜牧之一个人的扬州,即使诗仙李白写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氤氲妩媚的句子也一样敌不过。
杜牧的美文成就了扬州的美名,那么,当人们在扬州梦里沉吟和陶醉时,有多少人记得一个真实的杜牧呢?
杜牧在扬州是孟浪的,这已成公案,不必细说,“小杜的扬州”成为无数文人意淫的温柔乡,“风流杜牧”则成为近乎一边倒的带着暧昧意味的集体评语——如果这样评价杜牧与扬州的对话就未免太浅薄、太偏颇了。
追溯千年以前,长安人杜牧杜樊川带着“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恃才傲物来到扬州,谁能知晓他内心的悲欣交集呢?一个有着家学渊源和文韬武略的旷世奇才,不能居庙堂之高,有功于家国,而只能以幕僚之身,居江湖之远——虽然这个“江湖”是淮左名都、江南胜地扬州。说白了,杜牧就像现如今某大腕明星演唱会的神秘嘉宾,虽然深感荣幸,但总归是处于配角地位,不爽是肯定的。好色也的确是小杜的本色,可是他的好色诚恳而可爱,比起他的前辈白居易和元稹要真实和坦荡得多——杜牧的艳诗是“明艳”,而不是“猥艳”,更何况,以当时唐代的国情,冶春并无妨小杜的私德。杜樊川的诗写得明白,他承认自己的“薄幸”,他像他的晚辈柳永一样,“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一个“忍”字,包含了多少壮志未酬的家国情怀呀!不要忘了,杜牧在扬州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在偎红倚翠的同时,还向当朝政要连续上书了《罪言》、《守论》、《原十六卫论》等国策宏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其忧国忧民之心日月可鉴,可惜的是,人们把更多的目光放在杜牧床上的小风流,却忽视了他纸上的大风流,我们习惯了杜牧笔下美妙的唐诗,可是有多少人捕捉到唐诗背后的江山呢?——一个真实的杜牧就这样轻轻地被误读了。
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如果用上“生不逢时”这个形容词,往往会让人觉得格外悲怆,倘若再加上一个“天不假年”,更是人何以堪了,而这两个形容词却恰恰在杜牧身上都用上了。名士、浪子、才人、兵家,这些听起来很是动听的前缀,其底色却是两个字:无奈。杜牧的有生之年,不足半百(803-853),却被无端地搅和在长达40年之久的牛李党争之中(808-847),小集团的一己之私,演变成祸国殃民的一大公害,杜牧如花的生命就这样被异化和贬损,如果换做你,你会怎么办?!作为宰相杜佑之孙的杜牧,在他离开人世的那一刻,定是万般不甘的,他将自己一生的大部分书稿,包括那些千古名篇、佳句付之一炬,让后世的文人墨客百般不解,的确,自古以来,哪个文人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呀。魏文帝曹丕有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你看现如今的某些官员,出版的一些个作品藏在书店的一个角落几乎无人问津,却得到了好些名声显赫的文人们近乎肉麻的喝彩,可是你杜牧偏偏逆潮流而动,这不是自毁长城么?杜牧的隔代知己苏轼给出了答案,他在去世前留下如此绝笔:心似已灰之木,身若不系之舟。问若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不同样是杜牧的悲情么?!
不要忘了杜牧的祖父杜佑曾经做过淮南节度使,长达13年之久,他在扬州颇有政声,杜牧之所以去扬州想必跟他祖父有关,童年的记忆是最难忘的,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
以宰相之位致仕的杜佑摸着小孙子的头缓缓地说,孩子,你觉得长安好么?
杜牧:长安是全天下最美的城市。
杜佑:但是你知道吗?还有一个长安一样美甚至比长安更美的地方?
杜牧:不可能吧?是哪里呀?
杜佑:在千里之外,在长安的东南,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扬州。
杜牧:扬州?不就是隋炀帝杨广纵情声色的地方么?
杜佑:隋炀帝是隋炀帝,扬州是扬州,你有没有想过,隋炀帝为什么冒着江山倾覆的危险沉醉于斯?这座城市有着怎样的魅力呀!
杜牧:隋炀帝开挖运河,真是让人爱之也深,恨之也切。
杜佑:隋炀帝耽于享乐,为了美人不要江山,这个教训你要记取呀!
杜家祖孙俩的这番对话虽是想象,却完全可能发生。事实上,扬州的声色并没有将杜牧淹没,“小怜玉体横陈夜”的背后,是从未熄灭的壮怀激烈。杜牧的诗文,成为晚唐残照中最明亮的余辉,与其说杜牧美文成就了扬州之美,不如说杜牧的悲情成就了扬州之美,这听起来有些残酷,但恰恰是历史的吊诡。
当我们兴致盎然地从风流的杜牧和美丽的扬州之间探讨人文和城市的关系时,倒不如静下心来反思时代与人生的关系。当我们寄希望“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去扬州做一个闲人的同时,也不妨遥望李白笔下送别孟浩然的碧空,对着一个远去的背影,凭吊一下那个集风流才子、落魄官员和杰出兵家于一身的杜樊川吧。想一想烟花扬州所蕴涵的千古不绝的家国命运和胆剑琴心,我们纷扰的心灵就会充盈得多。
自古以来,或有才,或有才,或有情,或有趣的文人不少,但才情兼备、识趣俱佳的却并不多,杜牧便是不多者之一。都说大唐气象,在一国,曰气象,在一人,则曰气质,千年以降,有多少人能拥有唐人杜牧那样的精神气质呢?能够写出清明第一好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路人遥指杏花村”,有人称之为中国话剧之祖),历史第一文赋(杜牧23岁作《阿房宫赋》,“秦人无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声如黄钟大吕),扬州第一佳作(“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帘珠总不如”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堪称双子座)的杜牧,怎么可以被忽视呢?写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诗句,意趣不知低杜牧凡几的徐凝能够在扬州有一座门,可是作为扬州的最佳代言人,杜牧在这座城市可有一丝形迹?大象无形而风月无边,或许,这才是杜牧最希望留给人间的吧。
人间已无杜司勋,扬州依旧笑春风。千年以后,前面提到的那个叫萧寒的青年人又回到了扬州,他又来到瘦西湖,来到二十四桥,默默地和一个千年以前的故人对话:你带走了你的抑郁和沉重,却在我们心灵的底板留下了一座常游常新的后花园,留下了牵住常常迷失自我的中国人的心灵的故乡。杜樊川呀,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扬州梦就是你的家国梦,难怪李商隐说你是“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就让我在心中给你砌一座亭吧——牧亭,有空就一起聊聊,来一起完成和扬州的对话。我写了一首小诗,送给你,就算是新一轮“扬州笔会”的开始吧。
锦瑟华年书生累,
伤春伤别系长安。
千年一醒扬州梦,
望中犹记杜樊川。
二
这是距今1156年的普通的一天,一个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朝代——唐朝阳光普照,暂无大事,但是请注意了,这里的太阳是夕阳,而且即将落山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再过50多年,这个不可一世的李家天下就变成了历史,所谓的“暂无大事”也只是表象而已,此时的唐朝藩镇林立,朝中无权,人心思变,不可终日。饱经安史之乱,宦官之祸,藩镇之殇,泱泱大唐已经成为一座纸糊的大屋子,不知道哪阵风就把它吹倒了。
西下的夕阳正打在一个热泪阑干的断肠人脸上,他脚下的土地是彼时的世界第一大都长安,一个名叫樊川别墅著名所在,这个断肠人就是杜牧,大自然的夕阳正是他人生的夕阳,此时的他正在烧毁自己一生的泣血之作,那些名诗雄文大都被付之一炬,熊熊火光,似乎连夕阳都不忍见。文人焚诗有如美人葬花,我总觉得,这是人间最可悲哀的,更可况文名之盛如杜牧者呢?
可以闭着眼睛冥想一番,一个名动天下的诗人,迎着盛世将隐、生命将逝的夕阳残照,亲手让满载着自己青春豪情和家国情怀的作品变得灰飞烟灭,这是怎样的一种悲情?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自古以来,哪个文人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呀。在唐代的诗人中,甚至在历史的文人群像中,杜牧的焚诗之举,是个谜一般的异数。还有更值得探究的谜中之谜,据史书记载,杜牧的诗文仅吩咐留下十之二三,究竟哪些烧掉了?哪些留下了呢?史载杜牧生前每写一作都要抄一份给外甥裴延翰留存,杜牧去世后,裴延翰将其诗文四百五十首编为一集,共二十卷,取名《樊川文集》,但问题在于,这些留存的诗文中,有多少是杜牧吩咐的“十之二三”呢?《樊川文集》无语,任凭后人评说。给历史留一个谜一样的杜牧,或许正是杜牧的平生之愿吧!
我总觉得,杜牧定是一边吟读,一边决定自己诗文的存废,突然,杜牧从纷乱的纸卷中发现了《扬州三首》——
其一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投。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其二
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
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
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
处处皆华表,淮王奈却回。
其三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
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
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缨。
柂轴诚为壮,豪华不可名。
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
这三首诗正是20年前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邀任掌书记时所作,无疑的,这些诗是属于艳诗的,“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投。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声色犬马至此,得意之状满满。烧还是不烧呢?杜牧一定犯了踌躇,他曾经在为好友李勘作墓志铭时借李勘之口,痛陈当时的文坛大佬白居易元稹的诗文是“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甚至还扬言:“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那意思分明是说:可惜呀,这全国作协的 不是我当,否则看我怎么治你!这话说得实在够狠、够绝,以至于在当时的文坛掀起轩然大波,甚至这场口水仗打到现在还没有停歇。杜十三呀,你以元白艳诗为耻,那么你自己呢?
杜牧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显然心里很烦,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判决,于是他停了下来,继续忙乱地翻阅其他的诗文,很快,《赠别二首》跳到他的眼前——
其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 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的眼泪出来了,那张被疾病折磨得没有血色的脸竟然泛起了红润。这两首诗写于835年,那时杜牧即将离开扬州,是写给扬州的一个心上人的。这两首好诗在杜牧的生前和身后赢得好评如潮,这里无需赘言,但窃以为它们所蕴含的一个极重要的价值似乎还没有被充分发掘,杜牧的《赠别二首》是“扬州出美女”的最早的证明。尤其是第一首,似乎已经将扬州女人之美推向了极致,虽然后世追随者如云,但总难免给人续貂之感。
我是读20多年前上初中时读到这两首诗的,那时我还处于青春期,对于女人的意识正如余华的小说在细雨中呼喊所写的那样,朦胧而又充满了渴望,一个闭塞小镇上的羞涩少年,常常为街头某女子的飘飘长发和回眸一笑而怦然心动,并将它们带入梦中进行深加工般的无谓幻想,然而这个少男的钟情总是泛泛的,对于耿耿于怀的女人之美,他总难找到一个可触可感的假想敌。及至读到杜牧的这两首诗,这个少年对于美女的印象竟然空前明晰了起来。美丽如斯,夫复何言?!难怪有好事者将它们列入校园求偶必献的排行榜了。
只可惜,这么风情万种的妙龄女子,杜牧没有写明姓甚名谁,是杜牧不清楚么?我觉得不会,纵杜牧一生,专为一个女子写的诗文仅四首而已,一为张好好,一为杜秋娘,然后就是这位无名的女子了。惊乎四首之中,该无名氏竟占据了两首,分量之重,由是可观,你完全可以从中读出一如柳永笔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般的一往情深,杜牧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大名呢?唯一的解释是,不便说。有意思的是,后世不少文人竟以为这位女子就是名伶张好好,元代剧作家乔吉在其名作《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中也大肆渲染杜牧在扬州期间与张好好的交好,可能也固化了这一误解。爱情是美好的,也是无奈的,这正是爱情的辩证法。杜牧在读到自己的旧作时,一定想起了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这个女子的姓名。“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水一方的心上人,你还好吗?不觉间驻足东望的杜牧想到了自己的薄幸之名,很有些悔恨。我猜想,很有可能这两首诗承载了杜牧对那位扬州女子没有兑现的承诺,想起曾经离别时那运河之畔的春水悠悠、春情脉脉,杜牧更加不能原谅自己了。他突然想到记录这般心志的另外三首诗,于是一阵乱翻,终于将它们找了出来——
题扬州禅智寺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杜牧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离开扬州三年之后重返旧地之时,可是仅仅过了三年,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那个孟浪青年如今已是多愁之身,报国之志难酬,兼为爱弟眼疾所累,杜牧重回扬州的心情是复杂的,下笔之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可是末句笔锋陡转,柳暗花明的惊喜跃然纸上,那“歌吹”中的扬州不正是三年前的美好重现么?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古今文人中,狎妓冶游者如云,其实也没有什么,著名作家李国文老先生不是有一个观点么:文人要不风流,要不浪漫,想成为大文人,也难。再看看国外,小仲马据说在女人大腿上才能挤得出墨水,梵高割掉一个耳朵才有妙笔丹青,那么美好的文学艺术竟然往往是“恶之花”,这是怎样的矛盾?可是能将自己的孟浪来一番真情告白,并昭告天下的,却委实少得可怜。古代的杜牧算一个,现代的郁达夫算一个。可能有人会提出异议,杜牧讥讽过的元白不是艳诗高手么?
你看元稹的艳笔: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简直是AV再现。可是其洋洋得意之情,何其狂哉?!
正是小杜的《遣怀》,给了中国人文地图镶嵌了一个“扬州梦”,千年以降,不绝如缕,后人评价该诗“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情虽切而辞不露”。说得多好,你小杜几句小诗就把文人的隐秘处挠得痒痒的,可是表面上却不露痕迹,高!实在是高!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此诗大概作于846年杜牧任睦州刺史之时。我一直觉得这首诗很奇怪,你杜牧离开扬州都11年了,怎么突然想到给你扬州的老朋友韩绰写一首诗呢?可是再一细品,觉察到了杜牧的心思,其实他是给自己写的。很有意思,杜牧的诗文往往墨迹未干就产生极大的争论,就拿这首诗来说就有两个概念争论至今,一是“二十四桥”,到底是一座桥,还是多座桥?定不下来;二是“玉人”,到底是指韩绰还是女子,无法统一。我倒觉得,这恰恰体现了杜牧之诡,他写诗的时候就设计好了伏笔,就等着我们打口水仗呢!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是明确的,杜牧假托韩绰抒发了自己对扬州念念不忘的情怀。我甚至觉得,这首诗是十余年前赠别二首的续笔,不是他韩绰在二十四桥教人吹箫,而实在是杜牧自己曾经教那位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女子弄乐呀!懂得杜牧这般心思的后世文人说得好:“对草木凋谢之秋,思月桥吹箫之夜,寂寞之恋喧哗,始不胜情”。照此推理,可以设想,在这之前杜牧重返扬州时写下的“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极有可能是想起了自己心仪的那位女子在吹自己教会的箫乐呢!
杜牧终于搜罗出他自认为关于扬州的最重要的诗篇,一咏三叹,不能自已,念兹在兹,终不能忘。不知不觉间,一向刚直耿介,不以软弱示人的杜樊川竟至于“司马春衫湿”了。他那双瘦弱的手抖得厉害,他没想到祖父杜佑为官15载,自己栖息3年的扬州城,和自己有着这样的不解之缘,终于,他做出了一个毅然的决定,留下了这些诗稿,值得指出的是,思忖再三,杜牧终究将《遣怀》付之一炬,大概是觉得,缱绻于青楼的杜牧是应该被忽略的吧。可以大胆假设,如果让薄幸的杜牧重新选择,他会不会宁愿梦在扬州、醉在扬州、情在扬州呢?
杜牧笔下的“春风十里”,“二十四桥”和“扬州梦”,成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图谱和中国文人的集体记忆,这是多大的幸运呀!一生命运多舛的杜牧没有想到,他临终前的那个决定,为自己留下了一个波光粼粼的心灵的故乡。漫卷诗书,竟载不动许多愁,焚之,唯有二十四桥明月长驻心中。“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一个特定的诗人杜牧,在一个特定的朝代唐朝,因由一个特定的载体唐诗,和一个特定的城市扬州结下的情缘,照亮了历史的天空,竟是那样的摇曳多姿,仪态万千。一桥春水,一捧明月,一帘幽梦,就像“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那样,执着地流到了今天,鲜亮如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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