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在大亚湾的日子：小说《一个人在大亚湾看海》

　　小说《一个人在大亚湾看海》

　　1

　　他总看见她。

　　他住在她的楼下，楼的南边可以看见大亚湾绮丽的海景。每天晚上，幽静的夜里会传来嘹亮的汽笛声。他坐在阳台上看书，右手边放一杯张裕10年的干红，汽笛响起的时候，他就放下手上的书，端起高脚杯轻呡上一口红酒，看一眼远处海港眩目的灯火。

　　他经常在中午上班时看见她。那时她挎着坤包匆匆下楼，有时候下来时手里拎着垃圾袋。她的坤包是BETTY的品牌，这一点他看得很准，他记得十年前看过的一个动画连续剧集，片名翻译成中文叫《美少女贝蒂》，剧里的美少女大大的脸盘、大大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巴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这使他觉得和她之间骤然间亲近了很多，仿佛可以伸手摸到一样。

　　他暗自寻思她会在哪个写字楼里坐班，会用什么牌子的手机，晚上去哪家餐厅小酌，喜欢谁的电影。他心里暗暗猜测着她的英文名字，直到把所有好听的名字都一一念出，仍不知道正确的答案藏在哪个人的嘴角。

　　他常常想起村上春树《百分百女孩》里的邂逅，希望轻轻拉住她的手说：“嗨，就是你呀，你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他相信她对他也会有一样的感觉，他们会是未来无尽岁月里最好的搭档。他像电影《预见未来》里尼古拉斯?凯奇饰演的单身汉一样在心里演绎和她搭讪的诀窍和可能，想到得意处时，他的嘴角上会浮现孩子样快乐的笑纹。

　　有一次他去找她，为了一个小小的理由。门房的中年女子给他看一份包裹，那上面有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的名字，他会小心翼翼地看那些电费通知的单子，然后轻轻地原样放回在她的信箱里面。信箱都是那种敞开的样式，位置都在冷冰冰的单元铁门里边。他窃取了她的名字，偷偷地在心里呼唤，好像它们充满魔法的魅力，只要轻轻地诵读就会遍地开满温馨的花朵。

　　他拿了包裹去敲她的门，心跳得不可思议的急促。门铃响了很久她都没有出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楼层。匆匆跑到自己家里又爬上楼梯，还不忘整理一下凌乱的发梢。

　　但屋里还是没人来开门，他只好怅怅下楼，将自己锁在屋子里闷闷不乐。整个下午他都没法休息，等着她熟悉的脚步声和楼上开门的响动，他变得焦躁不安，直到夜色重新笼罩大地。

　　2

　　心情郁闷的时候，他会约上胡高一起去酒吧拼酒。胡高是一个英俊的男子，能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他给他讲述外资企业里那些高傲的白领丽人，他知道她们每一个人的秘密，然后鄙夷地撇撇嘴进行评论，说最看不上那些借着教授英文摧残中国女孩的鬼佬。

　　“你倒是象那只狐狸。”

　　“狐狸？”胡高突然警觉地回头。

　　“吃不上葡萄的狐狸呀。”

　　“不是，不是的，哪里会有葡萄，都是一架子的烂货。”

　　说完话胡高就是一个大大的饱嗝，然后领导一样横扫了乌烟瘴气的酒吧一眼，又开始大口喝酒。

　　吧台上坐着的是一个忧郁的男孩子，旁边的电视里播放着美国黑人唱着饶舌音乐的录像带。各式新潮打扮的男男女女在他们身边流水游鱼般穿梭，他突然心里涌上一股悲凉的情结，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于装满沙丁鱼的罐头里飘洋过海。

　　他转过头来，看着胡高在眼前摇头晃身，情绪激昂。他扳过胡高的脑袋，拿嘴对准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你和那个杰西卡进行得怎么样了？”

　　“什么？”

　　“杰—西—卡！”

　　“那都是一个多月前的老皇历了，我现在喜欢的是芬妮。啊，芬妮，我爱你鲜花般芳美的嘴唇，你秋水般清亮的眼睛……”

　　他一把推开了胡高，拿起啤酒猛往嘴里灌了一口，那些沸腾着的泡沫在他的嘴里、喉咙里喧嚣，它们知道他的心在为着谁而强劲地跳跃，它们知道他在夜里的那些呻吟、那些无尽的思念，知道它们曾怎样高唱着音乐在他的脑海里长久地回响。

　　一个女孩子伏在吧台上，她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他偏过头的时候她也正好转过脸来，斜睨了他一眼，又一头伏在吧台上，他看见她的肩头在轻轻地抽搐。他昏昏沉沉的脑袋低了下来，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抬起。他转过头来看她，侧着脑袋，仿若凝视着一个完美无瑕的艺术品。他的瞳孔突然间放得极大，受惊般的脸上出现不敢置信的神情。

　　“我教你规则，”胡高一把拽住他的肩头，用力想把他的头扭过去，但他没有搭理。“把一盒香烟放在桌面，其中2根香烟抽出，露出烟嘴，然后把打火机放在烟盒上面。意思是：是否有女士今夜为我点火，如果有女生过来，感兴趣的话就抽出其中一根，女孩自会抽出另一根，然后为你点火。如不感兴趣就把2根香烟推回烟盒中，然后把烟盒竖起。”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气愤地推开胡高的手。

　　胡高凑过脸来，满嘴的酒气贴着脸颊呼呼吹过来，“别给我装什么假正经，我知道你脑子里转得什么经！”

　　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胡高转过身子，将背倚在吧台上开始低声吟唱郑均的《回到拉萨》，那是他大学时代最喜欢的歌曲。

　　酒吧里乱成了一锅粥，但他没有为其所动，他所有的心神都敛聚在吧台边伏案的女孩身上。

　　“能请你喝一杯吗？”

　　他小心翼翼地邀请，心里充满担心被她拒绝的恐惧。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陌生男子，心里斟酌着各种拒绝的借口。

　　“我是你楼下，五楼的那个……房客。”

　　她眼神里飘过些疑虑，点了点头，说：“好像有点印象。”

　　“中午门房让我给你带一个包裹，但白天一直没有遇到你。”

　　她“咦”了一声，脸上没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地回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

　　“从南京寄来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她微微地笑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心一下子跳得似乎要蹦出来，忙低头喝了口啤酒，千百种念头一瞬间浮过心头。

　　“楼上楼下的，有时会看到那些收费的单子放错地方。”

　　“噢？”

　　“比如，601的放在501的信箱里面，我当然要拿出来看看。”

　　601是她住的房号，501则是他的，他们之间仅仅有一层水泥板分隔开，却好像生活在天涯海角，一年来说不上一句话。

　　“听上去很有道理。”她双手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对他莞尔一笑，“好像刚才有个男生要请我喝一杯，我有没有听错？”

　　“没有听错。”他惶惶地答道，女孩的精明让他备受煎熬，但至少结果不错。

　　深夜回家的时候他给她拿了包裹，对于邻居的好心，她自然不会拒绝，她邀请他进去坐坐，并斟上一杯清茶表示谢意。

　　当这个他无数次想破门而入的房间向他一下子敞开的时候，他居然感觉到一种约束，那些伟大电影里的伟大爱情，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贮满他小小的心房，但他却无法选择哪怕是一溪的潺潺溪流来向这个神秘的女孩倾泻。那些花一样盛开的词语霎那间都枯死在他的嘴唇之间。

　　他慌慌张张地将水洒满衣襟，感觉自己如同不争气的青涩中学生。

　　“哈，好象有点醉了。”

　　他吃力地为自己解释，却看到女子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心想如果胡高在这里的话，一定会轻易地戳破他的把戏，取笑他“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虚伪。

　　她给他一块手绢，上面用精致的丝线绣出洛可可的花纹。女孩的手纤秀柔美，手绢上香水的味道隽永悠长。

　　他狼狈地放下杯子，轻轻用手绢擦试掉衬衣上的水珠，然后把手绢递还给女孩。

　　“给你了。”

　　他窘然地收回手来，死死地抓紧那方手帕，一边想象那是明清笔记小说中佳人给才子的定情信物。

　　她矜持地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男生，她的面孔背后布满辛酸，她知道她的心已经如同隆冬时节布满河岸的那些野草一样彻底绝望。

　　“你这里的风景比我的好，”他开始侃侃而谈，“虽然只差一层楼，但景致却是大有不同，还是古人说的好：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好笑地听他掉书袋，但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似乎，我还没有说再见？”

　　他感觉自己像那只围着鸡蛋打转的苍蝇，只好极不情愿地提出告别。她优雅地替他打开房门，把他送到外面的楼梯，然后说：“谢谢你，回去早点休息吧，再见！”

　　他也道了“再见”，然后无精打采地下楼，走廊的灯熄灭之前，他回头看见她亲切而坚决的笑脸。

　　3

　　整个夏天他都在单位忙碌，经常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当他在异乡看见那些美丽的姑娘穿过大街，偶尔会想起自己楼上的神秘的女孩。有天晚上他加班回家，看见单元外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的告示，楼上的房间已经空了出来，神秘的女孩注定不是他的缘分。那一刻他傻了很久，他回到家里把冰箱里的啤酒全部喝光，然后趴在桌子上，拿手蘸了酒液在玻璃的桌面上写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旧的还没有干新的就写上去，直到整个桌面上到处都是啤酒的水迹。

　　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女友，他们一起在假期到各处的名胜游玩，他租下了楼上的空房，经常一个人坐在里面发呆，每当夜幕降临他就锁紧那些房门，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楼下睡觉。

　　有一天女友来他的宿舍看他，他们一起在房间里嬉笑玩闹，然后一起同床而眠。当女孩半夜醒来，就看见他坐在阳台上怅然发呆，手里紧紧攥着那巾丝线绣出美丽花纹的手帕。女孩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然后伸出臂膀将他的头深揽入怀，然后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她光滑的身体上慢慢流下。

　　她什么都没有问，他什么也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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