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松
一 争论之缘起
2015年国庆长假期间,署名“一棵老松” 的文章《别了,昆明,一座正在死去的城市》刷爆了朋友圈(下文简称《别了昆明》)。尖锐的观点和过于刻薄的用词,刺痛了深爱昆明的网友的心,于是大家群起而攻之,开动炮火猛烈批驳。
所见文章中,本土派写的《老表,我挨你说,你不懂昆明!》(下文简称《老表》)一文最具水准,观点也最具代表性。这篇文章视野开阔,文辞精美,内容翔实,感情充沛,其蛊惑力和煽动性尤胜一筹。
二、争议之态度
敝人对此次争论也有些自己的看法。然而成文已久,迟至今日才发出的原因在于,想等待和观察,面对这样一个具有高度争议性、攸关百姓生计的公共话题,本地官方究竟还有没有对民意最基本的体察与尊重,究竟还有没有最起码的政治品格和权力敬畏。
毕竟,有多份地方政治样本,示范在前。譬如,2002年,网民“我为伊狂”发表《深圳,你被谁抛弃》,痛批深圳发展时弊,震动深市。时任市长于幼军两月后,即与作者呙中校进行了一次平等、坦诚的对话,而且还在深圳市委扩大会议上予以正面、公开回应。2003年,国务院调研组专门邀请呙中校进行座谈。又如,韩正在任上海市委书记、市长期间,多次通过记者招待会、微博等形式,公开回应包括韩寒在内的网友对上海的严厉批评和发展建议。
然而当这场关于昆明发展路径的争论,由“天涯”论坛演进到昆明本地数十个微信公众号,连锁引起百度、网易、新浪等门户网站的关注,再到终于进入新华网、云南网等主流媒体的视野,甚至直到10月11日《春城晚报》用了半版篇幅,进行了分量颇重的评论之后,昆明官方的态度却一直沉默着。
同历次重大的社会公共争议性话题或事件发生时一样,他们一直都在活学活用毛 的战略战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主政者的沉默令人鄙视,对他们而言,郑板桥“衙斋卧听潇潇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名句,可能只是装饰办公室的书法中堂而已。主政者的沉默也更让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民众心寒,所谓民选的政府,就是这样对待民众的争论和呼声的。
而出来打圆场的,其实不过是云南城投公司“茶马花街”项目人员。他们搭上这辆抓眼球的顺风车,不动声色的在《老表》一文里植入房地产广告。真好比新米盖着馊饭,碗底还有一粒死苍蝇。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讲,是典型的“帮忙”又“帮闲”的角色。
说白了吧,老百姓为自己的家园无论争得多么面红耳赤,庙堂之上的肉食者是无所谓的。对昆明的老百姓而言,结果其实一直都是“然并卵”,令人可笑又可叹。从这一点来讲,《别了昆明》一文的作者难道说错了吗:“昆明是属于官员、拆迁队和开发商的,从不属于昆明人”!
即便对于一个深爱昆明、又在昆明生活多年的外地人来说,这种现实都是既无奈,又残忍的真相。但无论如何,发声,才是热爱这座城市最好的姿态。
三 争论之问题
《别了昆明》主要提出了下面几个问题,《老表》一文逐一批驳。敝人对此驳论有不同观点。
1.关于城市灰尘问题
《老表》一文认为,这是地铁修建和城市建设引起的阵痛,指责《别了昆明》的作者说:“上海已经有充分的公共交通条件供尔等享用,那昆明老百姓就没有享受便捷现代公共交通的权利和追求了吗?所有城市建设就得让步于你举手之劳的简单劳动了吗?”
《老表》的批评貌似有理,其实完全是强词夺理。要知道,城市建设引起的扬尘污染并非不可控。例如,上海目前已修建16条地铁和轻轨,在建4条。为控制扬尘,上海市早在2004年便出台《扬尘防治管理办法》,环保局出台实施意见,各区出台工作方案。从市里到社区,执行力度极大。这才是为什么一样在修地铁,搞市政建设,上海城区老百姓却可以好几天不需要擦皮鞋的原因。
兰州,曾长期名列全国十大污染城市。在昆明大兴土木的同时,兰州也在修建BRT和地铁。由于采取源头控制,大面积、高频率的使用洒水车等措施,使得颗粒悬浮物造成的污染大幅下降。近年空气质量“优、良”天数达到299天。《人民日报》为此刊发文章,称其为治理污染的“兰州模式”。
有这样的例证在先,那老百姓对昆明城市建设中要求少一点扬尘、少一点污染,这样的想法难道过分吗?这样的批评难道不合理吗?《老表》对《别了昆明》的指责,难道不是在偷换概念吗?
2.关于绿化问题
《老表》对此批评的回应,就更可笑了。它极为自傲的质问:“在大部分省会城市,有没有城市最中心地带设立有超过10个规模性、公众性的公园?有没有超过10个历史传承建筑区域作为水泥森林下面的那些传承和公众享受空间?”
我真是疑惑,您这种质疑他人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您到底去过几个中国省会?如果没去过,那请您打开百度地图,随机搜索任一省会城市,输入关键词“公园”,看看这些城市到底有多少公园。不说其他省会,看看西南地区的重庆、成都和贵阳,哪一个主城区不是拥有10个以上规模性、公众性公园?事实上,昆明中心城区的公园绿地,数量不是足够了,而是太少了!规模不是够大了,而是太小了!
昆明市的城建管理者和建设者,请看看上海中环以内延中绿地、人民公园、徐家汇公园、静安寺公园、中山公园等公园的规模和档次,这些都是寸土寸金的主城区核心地段的土地!也请扪心自问,昆明二环以内,像弥勒寺公园这样的有10座吗?如果弥勒寺公园不是因为其曾为省委旧址,又紧邻省委、省人大家属区,沾了权贵的光,它会保持这样的档次和规模吗?
3.关于产业问题
昆明现在的产业支撑到底是什么呢?《老表》很专业地介绍:装备制造业、烟草业、养生业、特色农业、生物产业、区域进出口产业。但就在《老表》一文沾沾自喜于昆明产业的光荣历史和令人骄傲的现状时,2015年的云南百强企业发布会现场,却给出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除了烟草行业,《老表》所列的产业无一进入全省前10强。官方学者对此排名结果公开承认:云南省百强企业大都是资源型企业,而且缺乏创造力。创业邦研究中心2015年最新研究结果表明,昆明是创业成本最高的20个城市之一。而关于昆明的产业变迁及发展,貌似还是《老表》一文很具深度的部分,但问题来了:
第一,身为昆明支柱产业的烟企现状,真那么让人乐观吗?它们有可持续发展力吗?要知道,烟企在昆明乃至云南长期独占鳌头,必然导致农民放弃利润低的农作物,转而种植利润略高的烟草作物。制作烤烟需要用大量木头燃料烤制烟叶,这必将导致大规模的砍伐原始森林,种植速生林木。云南是中国仅存的原始森林规模最大的地区之一,为了有百害而无一利的烟草而砍伐原始森林,只顾眼前不顾将来,正是当下的我们在对历史犯罪,在对子孙后代犯罪!
退一步说,即使承认烟企的支柱产业的地位,到目前为止它也始终都只是窝里横而已。坐拥全国最大的烟草种植产地,而且早已拥有世界最大、最先进的生产车间,红塔、红云红河在产销总量、品牌国际知名度、国际市场占有率等方面,至今无法跻身全球十大烟草公司之列,更别提去撼动菲莫公司(PM)、英美烟草公司(BAT)、日本烟草公司等巨头的霸主地位。因此,让《老表》乃至官方都引以为豪的烟企,其作为昆明支柱产业的含金量,本身就需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再退一步说,目前,全世界范围内都在控烟,此乃大势所趋。正因此,《财富》2015年最新排名,世界顶级烟草公司均已跌出全球500强之外,其发展已处于历史低谷。2003年世卫组织通过《烟草控制框架公约》,全国人大已在2005年批准生效。受到以中国烟草局为代表的利益集团的严重阻挠,中国禁烟之路确实步履维艰。但作为城市管理者必须有的远见是,禁烟是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和世界潮流。本地烟企作为昆明的支柱产业,还能维持多少年,5年,10年,还是20年?难道真的非要等到灰飞“烟”灭那一天,昆明才开始转换支柱产业吗?真到了那步田地,昆明又谈何城市竞争力、可持续发展力?
第二,《老表》傲然于西南联大给昆明留下了教育薪火,但这让昆明跻身于全国教育发达城市了吗?高校的实力是一个地区整体教育水平的集中体现。根据权威的武书连高校2015年排行榜,云南大学第82名,昆明理工第97名,云南师大第208名,云南农大第280名,昆明医科大第310名,云南财大第324名,云南民族大学第341名,西南林业大学362名,其他如昆明学院、云南艺术学院、云南中医学院等昆明本地高校甚至连全国700强里的名次都没混到一个。
抛弃教育最本质的公益属性,把教育产业化、盈利化,是上世纪末中国教育界最可耻、最愚蠢的提法和做法,至今谬种流传,恶果难除。自恢复高考以来,云师大附中贡献了38个高考状元,在全国中学都独一无二。但这其实正是在所谓教育产业化的思想指导下,昆明市教育资源严重分配不公的集中体现。把教育产业化,本身就已经足够荒谬无知了。而这样让人脸红的高校排名,这样严重分配不公的教育现状,难道就是《老表》的作者引以为豪的昆明教育成果吗?
第三,令《老表》引以为荣的昆明房地产业,本身不就是血淋淋的虚拟产业吗?纵观昆明近20年的城市建设,昆明的房地产开发其实是这个城市之耻,更是这个城市之殇。2013年,时任省委书记秦光荣炮轰昆明建设,严厉指责城市原有的大山大水的空间格局被破坏,城市发展内核的历史文脉被割裂,城市街区和建筑风格没有特色、缺乏个性,标志性传统建筑被毁灭,一些历史文化街区被淹没。大拆大建的做法,已经对昆明的历史文化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抛开当时特定的政治因素,秦光荣所言哪一点不是事实?《别了昆明》一文中所批评、质疑的,不正是这些问题?不要把屎盆都扣在仇和一个人头上。在这场对昆明史无前例的灾难性建设中,难道都是仇和一个人的责任?你我都知道,这场灾难绝非始于仇和,也根本没有止于仇和!这才是我们到今天仍在争论不休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2012年,在无论证、无听证、无预算、无公告的情况下,昆明市突然启动22条景观大道建设,造成号称天下堵城的昆明交通状况更是捉襟见肘,寸步难行。为此,网民董如彬等三人公开致信昆明市府。信中,为全城百姓的呼喊锥心刺血,令人动容,但何曾对官方有半点触动?点击量超百万、轰动昆明全城的视频《春城地道战》,正是反映这场灾难性建设的杰作!
2013年7月,连续三年大旱之后的一场暴雨,水淹昆明。由于常年地下管网建造缺失,日常管理维护严重失职,导致全城交通瘫痪,大面积停工停业停课。积水倒灌,居民小区、地下停车场和正在修建的地铁隧道等地势低洼区域哀鸿一片。仅此一项的损失,迄今为止仍是一笔糊涂账。没有任何官方机构予以评估,也没有任何官方资料予以披露。令人失语的是,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城市内涝中,有哪个主政官向市民公开道歉,有几个失职、渎职的官员因这起人祸而被问责、追责?
民谣“春城是我家,得闲都来挖;大街有宝藏,围挡要种啥?拔掉仇和树,种上田欣花;要修景观道,人民币乱花”,正是老百姓对昆明城建乱象无奈而绝望的讽刺。
4.关于旅游问题
云南是全国旅游资源大省,但是正如《别了昆明》一文所说,“昆明已经沦为云南其他旅游目的地的过境之地,无论是大理、丽江、香格里拉,还是腾冲、版纳、红河、文山,昆明仅仅为一聚散之地”,这难道不是事实?自明清以降至清末民国,昆明拥有数量丰富而且极其独特的文化旅游资源。但这些资源并未得到充分、有效整合,导致大量游客流失,这难道不是事实?云南旅游乱象一再被央视等主流媒体曝光谴责,而昆明旅游的混乱也不遑多让,这难道不是事实?
旅游要真正成为昆明的支柱产业,必须进行长远、完整的设计规划,应当整合以“翠湖”为代表的城区内历史胜迹,以“滇池”为代表的郊区自然风景片区,以“石林-抚仙湖-九乡-东川红土地”为代表的周边旅游资源区,还必须有效整合省外游客旅游和市民节假日旅游两大资源。
但是市区内的旅游资源散乱无章,资金重点打造、扶持的只是官渡古镇、茶马花街、正义坊里钱王街这种仿古街类型的冒牌货。像永历皇帝殉国处这样的明清遗迹,朱德、梁思成林徽因、巴金、闻一多等民国名人故居这样极有历史价值的景点,很少得到资金照拂,更没有规模化、品牌化的去经营打造。不仅昆明人多不知晓,旅行社也少有推介。
翠湖边的袁嘉谷故居、青云街的北门书屋、金碧坊的蔡锷将军府,最终都沦入庖厨之手,摇身一变成了价格惊人的高端餐厅。至于市区往抚仙湖、东川红土地,更是道远路难,高速路修建至今何时竣工仍遥遥无期。景区附近设施只能依靠村民自发提供和维护,试问旅游管理部门的身影何在?
总之,《老表》一文貌似平和中正,但本质上,它对待苦口忠言,缺乏直面自身缺陷的勇气和能力,充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和自大。更糟糕的是,它试图建构的是无视城市弊病、粉饰时代太平的话语体系。
谄媚于上,麻醉于下,这种披着含情脉脉的文艺腔外套,内里却亦官、亦商、亦学的陈词滥调,将是阻碍我们冷静、深刻反思昆明发展路径的绊脚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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