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被我们打败的父亲,我们永远无法打败的父亲。
《父亲》
作者:黄孝阳
一
灰屋子在水泥马路中间。它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七个人。日头落下去,影子冒出来。水泥马路上冒出七条影子。李明白的影子最长,像一根要折断的竹竿。庄南的影子最短,是一把小方凳。韦茜的影子非常圆,与她手中啃的苹果一样。影子是别人的背景,是城市的垃圾。我吹起口哨。我们走到怡桥,韦茜说累了,我们一个接一个跳上栏杆,把桥墩上的石狮子藏到屁股底下。我们像小时候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前边是水,后边是桥。灯光飘下来,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很小。桥面堆满雪花一般的灯光。我们因此多出几个影子。可能影子也怕冷。它们挤命地挤来挤去。从桥上经过的车以及走过的人在影子里不停晃动。我觉得自己是在莲花座上打坐修禅的老和尚,眉毛要垂到嘴里来了。我听见于仲达严肃地对手里拿着一盒蛋糕的侯国文说,侯大,吃掉它吧。于仲达这话都说了三次。真烦。他真馋。我对着暗下来的天空吐出舌头。桥那边走来穿警服的姑娘,身材高挑,眼睛细细长长。她应该穿泳装,走在T形台上。我对着穿警服的姑娘笑。我在心里悄悄对她说,姑娘啊你漂亮,我身体里藏着一把手枪。你掏出手枪。我掏出欲望。
穿警服的姑娘在人流里摇摆着肩膀,我幻想她玉体横陈的模样。我默默地对自己说,小样。有本事,掏出枪,对准她的心脏开一枪。
我叫羊小群。他们叫我小样。侯国文的脑袋方方扁扁,照头型描,能描出直线。于仲达的眼是两粒在锅里煮熟开了口的蚕豆,有让人想咔嘣咬上一口的冲动。李明白的鼻子上骑着一副黑框眼镜,鼻孔里藏得下一窝绿头苍蝇。很多成熟女性看看他的鼻子老忍不住要看看他裤裆那块。韦茜的乳房比母牛还大。真的,许多男人私下交流说,与韦茜在一起,性交是次要的,一头扎入她怀里吃奶是主要的。那是一对雪花膏似的乳房。庄南是大男人,耳朵大,嘴巴鲜红,比韦茜与孙微加在一起还要红。孙微说庄南吃多了鸡屁股。李明白更恶毒,说,鸡屁股哪有这等功效?若有,全世界的鸡早没屁股了。孙微是李明白的女友,眉眼乌黑,嘴唇苍白,是一个神经质的眼神老斜乜着看人的漂亮女人。俩人还没领结婚证,孙微已流产过几次。所以,李明白发言,孙微一定要尖声大笑,并马上反驳。孙微说,那你说是吃了什么的屁股?李明白咂咂嘴说,死婴儿。孙微吐了,吐出一地酸水。庄南就微笑,说,李明白,孙微又有了。恭喜,恭喜。
孙微、庄南是市职业大学的同学。当年,孙微一入校,那是万人敬仰的存在。因为美,所以时时面露杀气,一些胆大妄为的男生皆化作其裙下鬼魂,夜夜在学校后山的松树林里哀嚎。如是三年,孙微门前已是冷落车马稀。寂寞的青苔灰藓让一颗少女悄悄萌动的心没了可投寄处,起居行卧真如那易安居士那十二个叠字,愈发冷傲孤艳。
庄南也是受伤的鬼魂中的一只。李明白是他高中同学,来学校找他。两人酒醉后互相吹嘘泡妞的本事。李明白放言,天下没有我搞不上床的女人,只有我不想搞的女人。庄南冷笑,报出孙微的名字。在庄南那颗壮志未酬的心里,孙微就是专门为想当太监的男人做阉割手术的刀子匠。庄南错了,错得还不是一点点。
翌日黄昏,李明白便拉起孙微白白净净的小手,在校园里迈开凌波微步。再过七日,李明白与孙微在庄南寝室里摆下西瓜宴,招待一切过往宾客。俩人恩恩爱爱,举案齐眉,其情其态,也不知打翻几只醋瓶,羡杀多少壮士。这夜,被载入校史,号称“破瓜之夜”。这男女相悦必请西瓜宴的风俗从此流传,成了该职业大学的一大传统。悲伤的庄南收拾起已散起粉尘的心,请李明白上了几十遍馆子,喊了几十声师傅,这才听到一句石破天惊的泡妞秘决:一切女人都是鸡蛋,只是壳硬。关键在于什么时候去打破蛋壳。
庄南恍然大悟,经过一段时间的揣摩与实践,终于青出于蓝还胜于蓝,不仅能把鸡蛋壳打开(不是打碎,打碎了就得买),还能在吃掉鸡蛋里面的内容后,把看起来完好无损里面空空无一的鸡蛋壳放回原处。
庄南目前就职于市某国企。李明白原本要去上海,因为孙微的爸手中高举的菜刀,只好在这城市里找了一份误人子弟的行当。于仲达、侯国文是他的同事。孙微在公交公司做出纳。韦茜是于仲达在酒吧泡来的女士,像口香糖,极有粘性,职业不明。我呢,开酒吧的。
他们六个第一次跑到我的酒吧就喝得一塌糊涂。我很想把他们都扔到大街上去,但喝醉了酒的人,比死尸还沉。我只好关上店门,拿本书在柜台里坐,拿两根牙签撑起眼皮,眼睁睁地瞅着这六个狗男女。半夜,于仲达醒了,问我哪里可以尿尿。我懒得开门,拿出个空酒瓶,叫他对准射击。这王八蛋边尿边笑,说,等会再拿几瓶啤酒,把这瓶混中间,叫起他们继续喝。我觉得这主意挺棒,表示赞同。于仲达跑去踩那五个还在睡的人的手,还把水往他们脸上泼。结果,他们还真的又喝起来,喝到后面,于仲达忘了哪个瓶子里装的是尿,也抓住那瓶子往嘴里灌,把我乐坏了。他们喝完后,我请他们出去。他们不肯。我们打起架。准确说,不是我与他们打。是孙微、韦茜、庄南与我酒吧里的桌子、椅子打。我坐在柜台里面看他们打。每打坏一样东西,我赶紧记一样。等到他们打完,我问坐在一边发傻的没动手的三个男人说,这账怎么算?李明白不做声。侯国文扭过脸。于仲达目露凶光。我嘿嘿一笑,运足眼神瞪回去,拨通110。
警察先生真好,十分钟后迅速赶到,把我们七个带到局子。给我们作笔录的是一位年轻的警察先生。他吩咐我们一律蹲下,双手抱头。
我说,我是原告。他们是被告。他们在我那喝霸王酒,还砸店,这不符合 提出的构建和谐社会的精神。警察先生在我头上敲了一警棍,说,原告就了不起啊?瞧你这小样。他们六个人都笑了。我也笑。我说,警察先生,你真了不起,我还没说名字,你就知道我姓羊。大家都叫我小羊。警察先生也笑了,目光里出现一只在空中盘旋的老鹰,大声宣布,他们六个得给我三千块钱。一千块酒钱。三千块赔偿。处罚金一万。孙微咆哮警局,拘留十五天。
我很满意警察先生的判决。其时,天已微亮。我看见四周墙壁上挂着的锦旗,打算回去后赶制一面,再敲锣打鼓送来。我把意思与这位玉树临风的警察先生一说。他马上笑得合不拢嘴,用钢笔敲击桌子,目光瞟向双手抱头的侯国文、于仲达、韦茜、李明白,还有上了拇指拷手臂被高高吊起像两只飞鸟的孙微与庄南,问我,你看他们像不像嫖客与小姐?
这话我不好乱说。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警察先生的手上。这是一双漂亮的手,细长,白净清洁,食指与中指几乎齐平,拇甲修剪得相当整齐。我觉得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我大声夸奖。警察先生有点不好意思,长叹一声,唉,当年,我是练过琴。上海音乐学院寄来过通知书。可惜我爸说,这个社会太多渣滓,要把一切害虫消灭光。我只好投笔从戎。
警察先生真可爱。把他爸的悄悄话都说出来。我立刻赞美起他可敬的父亲,赞美他父亲目光如炬,有着爱因斯坦也自愧不如的大脑。
我衷心感慨,要不是你爸当初英明伟大的决定,这社会早乱了套。我指指他们六个说,这种人早就变成了螃蟹。我再指指警察的手说,就是太委屈它了。
警察先生不断点头,眼里有幸福的光,说,你讲得对,这四个男的是嫖客。这二个女的是小姐。根据按《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最新规定,警方在查获卖淫嫖娼违法人员时,一律要对违法人员进行拘留并通知其家人,并处于罚款。你是举报人,将获得我们颁发的奖金。警察先生撕碎刚才的最后宣布,准备重新拟写判决书。我吓坏了。我忘了这里不是法庭。他们六个人也吓坏了,也忘了这点。
侯国文说,警察叔叔,我不是嫖客。
警察先生说,别套近乎。你脸上的皱纹比我爸脸上还多,还好意思让我做你叔叔?你是不是诅咒我早点进棺材?
李明白喊,同志,我真的不是嫖客。这位被你上了拇指拷的,是俺老婆。叫孙微。当年是职业大学的校花。你可去查。
警察先生说,我看不像嘛。你说她叫孙微,我还说她叫李微呢。刚才我给她上手铐时,怎么不见你嚷,还是这位嫖客——你叫啥?警察先生起身,用警棍捅捅庄南。
我叫庄南。
警察先生笑了,牙齿雪白,说,还是庄男提出了意见。这不,他们两人都在墙壁上一起飞嘛。一个是梁山伯,一个是祝英台。
警察先生的幽默感真好,饱读诗书,学富五车,这样精彩的比喻也能随口道出。我乐了。韦茜哭了,警察哥哥,我不是小姐。真的。我不是。
你不是?难道我是?警察先生惊异了,用警棍挠挠头,看看我,说道,她不是小姐,是大妈?皮肤这么好,用了啥牌子的化妆品?我明天也去买,给我妈用。
于仲达叫道,警察爷爷,我不是嫖客。我是一个屁,你行行好,把我放掉吧。
警察先生皱起眉头,说,我最讨厌你这种看了几部周星星的影片就自以为后现代的人。你懂什么叫后现代?什么叫作屁?若承认自己是一个屁,在大庭广众之下,敬请闭嘴。警察先生手中的警棍毫不客气地捅向于仲达的肚脐眼。这回,于仲达忍住了,没再吭声。
孙微愤怒了,空中转体三百六十五度,大拇指在金属圆圈里发出呻吟,你耍我们啊?
是啊,老子就是耍你们。寻你们开心。老子都困死了。还要给你们做笔录。你去投诉我啊。还有你,羊什么?
羊小群。
你他妈的也给我蹲那边去。看着你贼眉鼠眼的样,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打烂你二张桌子,四把椅子,十个酒杯,三瓶酒,五个烟灰缸,你居然好意思要人家赔三千块钱?还有,你卖的是啥酒?别以为我没喝过嘉士伯。超市有得卖,六块钱一瓶。人家喝了你三十瓶,你黑了心要收一千块?你真以为你是陈天桥?我这双手弹过钢琴?操,我这双手逮过几百个你这样的小流氓。
警察先生,你真是包公转世,狄仁杰在世。我笑了,高声叫道,飞快地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对着这位可爱的警察一鞠躬。惨,惨到顶点,今晚遇上穿警服的卓别林。
你们六个赔羊小群一千块。所有的费用都在内。还有,以后少喝点酒,别借酒劲砸东西,少来这套。孙女士,眼睛别瞪得这样大,人家会误以为你是国宝,把你装笼里保护起来。我给你解开手铐。乖点。别乱动。上拇指铐的滋味不大好受吧?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警察局是你家?声音的分贝这么高,你以为自己是意大利著名女高音苔巴尔迪?给你一个建议,这位庄男是好男人,敢于英雄救美,虽然擒拿术有待练习,但敢于对警察同志下手就是好同志。不如,你改嫁吧。警察先生用警棍顶了顶自己的帽沿。佩带着庄严警徽的帽子歪去一边。年轻的警察先生舌绽春雷,好了,现在都酒醒了吧?你们给我滚!
就这样,我们回到洒满黎明的大街,活像七个被黑夜撇下的鬼魂。不过,我在步出警局的一刹那记住了一件事。是墙壁上的公示栏告诉我的。年轻的警察先生姓雷,名小强。
小强,蟑螂的另称,嗜好淀粉、糖类、痰汁,也咬食书本上的糨糊、衣物甚至是自己的粪便和同伴的尸体。是疾病的传播者,能携带伤寒、痢疾杆菌等几十种流行病菌。由于外表和行为令人相当厌恶,人们又叫它偷油婆、滑虫、香娘子……是地球上现存的最古老的昆虫之一,家谱可搜寻到三亿年前。
我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摁破这只蟑螂的肚皮,抽出他的肠胃。用他的内脏在他脖子上打出一个漂亮蝴蝶结。我目送着他们六个消失在茫茫人海里辛酸的背影。尽管我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但我读懂了他们的眼神。我想,我与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
二
很快,我又与雷小强打上交道。
当时,我与韦茜、孙微已经混得很熟。她俩老跑来喝酒。有时,下午也来。或许她们热爱上我的萨克斯。生意清淡时,我偶尔会吹上一曲《茉莉花》,据不可靠的史料记载,《茉莉花》最早发源于江苏扬州,大概是明朝时期,原来的歌名是《鲜花调》。我挺喜欢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
萨克斯是一种很性感的乐器,由主体共鸣管、脖管、笛头、哨片夹、哨片、笛头帽、哨片、吊带七部分组成。共鸣管是铜管,发音体是木质哨片。所以它既有铜管乐器的明亮,又有木管乐器的柔美。音色异常迷人。怎么说呢?用法国作曲家柏辽兹的话说,它是“回声中的回声。在寂静无声的时刻,没有任何别的乐器能发出这种奇妙的声响。”
韦茜要我教她学吹萨克斯。我当然不肯,瞧她那险峰挺拔的胸脯,就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弄懂萨克斯的轻柔与忧伤。
我在店里喝酒。最近生意很不好做,竞争激烈,大家拼命杀价,一瓶嘉士伯啤酒只卖十块钱。我还是卖二十五块。人要有原则。来我店里喝酒的人,就该付这个价钱。不是我吹牛,我在春节前刚把酒吧装修了一次。你走遍全市也不能找到一家比我这更舒服的酒吧。
强化玻璃地板下面是潺潺流动的清澈的泉。流水上面时不时飘过几朵艳丽的玫瑰花瓣。像牛奶一样的灯光把水里的雨花石浸得晶莹剔透,石头都好像是孩子们的眼睛。四面墙壁上挂着本市各条胡同的黑白照片。头包毛巾坐在矮椅上剥豆荚寂静的老人、蹲在一块玩玻璃弹珠嘴角流下口涎快活的儿童、在狭长暗黑色小巷里把脚抬过头顶翩然起舞的红衣少女、躲在青石门坊后互相拥抱把彼此的肩膀做枕头的恋人,还有躺在月牙状的门槛前懒洋洋晒着太阳的大黄狗。每一张图片,都是我多年的心血。它们在一起是这样和谐,是这样恰到好处。至于酒吧里的沙发与酒,就甭多提。我只提醒你一句话:来了我酒吧后,务必记得把屁股与舌头带回家。
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发亮。韦茜说,羊小群,你为什么喜欢吹《茉莉花》呢?是不是你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叫茉莉?我不理她。我看孙微。孙微的身体里迸出很多让人迷乱的线条。影子印在玻璃上,是一支小小的清清爽爽的火把。阳光宛如门德尔松协奏曲,孙微的五官在阳光里打出精巧而柔和的节拍。但细细一看,不难发觉在她的鼻翼凹下去的地方藏着两块不那么和谐的阴影。我真为她感到可惜。孙微不在的时候,韦茜嘬起嘴唇说,李明白与庄南打了一架。这都是那个姓雷的害的。孙微还真与庄南好过几次,被李明白抓住了。
你知道吗?韦茜向我勾勾手指,把嘴贴到我的耳边说,后来,他们三个在一起睡了。
韦茜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很害臊。我觉得女人之间的友谊太虚假了,比塑料花还假。我更觉得韦茜说的是假话。因为从韦茜看孙微的眼神中不难察觉到一种叫嫉妒的东西。孙微若真是这样,韦茜只怕早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女人真恶毒。谣言就这样插上翅膀。不过,韦茜休想让我充当传播者的角色。我为孙微端去一杯金色的马芬尼,在她面前坐下,看着她静悄悄的面庞。
我说,请你的。你在看什么呢?
孙微吁出一口气,外面那老头。靠着樟树打盹的那个。
那是一个孤单的老头,脸容高古,常在附近出没,有时会趴在路边的垃圾筒边捡东西吃,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路边晒太阳。若下雨天,偶尔能在楼道口见到他,缩成一团。侯国文说,这老头的样子像一只爬进树洞准备冬眠的老掉了的狗熊。
我说,你没见过乞丐?
不,你看他的衣服。孙微轻轻说道,牙齿整齐,比银子还要洁白。我眯起眼,几根红色的光线跳入眼睛。老人后背的衣裳上绣着几行字:这是我父亲。患有老年痴呆。好心人,若您看见他,烦请拨打手机134569456,不胜感激。雷小强。
他不是得道多年的行为艺术家吧?我说。
不像。行为艺术家一个个紧张得不行,哪有他这样放松?小样,你是否觉得雷小强这名字有点熟悉?孙微喃喃说道。我摸摸头。韦茜跑过来,在我肩膀上一拍,好啊,你们在喝交杯酒是不?你对孙微有意思了?请我喝酒。我当红娘。
我最烦这种爱当老鸨的女人,当即把她的手拍到一边,喝道,找你的于仲达去。韦茜脸色巍然不变,一屁股坐下,端起金芬尼一气喝下大半,咂咂舌尖,目光有了一点迷离,小样,你手艺真好。就不知道你对女人的手艺有没有这样好。
你这人烦不烦?男男女女在一起非得搞那些破事不成?我扭过头,想起雷小强是谁。也许不是警局里的雷小强。世上姓雷的人很多,叫小强的也不少。按照我所撰写的蟑螂定理第三十三条定律:若在某处发现一只小强,那么这个地方一定隐藏着数以百计的小强。
我笑起来说,要不,咱们拨个电话,看是不是他?噢,若他真有这样一个老爸,那太有趣了。
肯尼·基吹的《回家》曲在屋子里飘动,像一朵朵透明的花瓣,落在身上,拂掉,顷刻就又落满。孙微嘴角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韦茜眼神狐疑,说,你们在对什么暗语?
雷小强。你懂不懂?我瞪了韦茜一眼。
雷小强赶来了。上帝,还真是他。还真他妈的帅,在灿烂的阳光下,穿一身蓝灰色的警服,身高马大,脸部轮廓线条清秀,肤色白里透红,额头白晰宽大,眼睛亮得可怕,里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那张该死的让少女们怦然心动的嘴巴里吐出让我心惊肉跳的话语。
谢谢你。你是羊小群吧?我记得你。太谢谢你了。
天,他居然还记得我叫羊小群。这是人才啊。有搞政治的天赋啊。还好,我尚未展开复仇大计,否则挖地三尺,也得被他弄出来锉骨扬灰。我小声说道,不是我。是她。你谢她去。我指指孙微,又指指被他搂入怀里的老人说,你爸?
养父。他把我养大。他做了四十年警察。退休那年,被歹徒在脑后敲了一棒,开始有点神智不清。后来,愈发痴呆。雷小强转过身,朝孙微伸出手,谢谢你,你叫孙微吧。呵呵,上次真对不起。
没关系。要不,我还闹不明白拇指铐是啥东西。孙微没起身,牙缝里漏出一丝凉气,你怎么不把他送养老院?让他整天在外面漂,良心被狗吃了?
雷小强耸耸肩,怎么,这你也要管?
韦茜接口笑道,路见不平旁人铲。
我爸爱自由。养老院呆不得人。何况他喜欢到处逛。我也没法。只能这样。
你不怕他老人家有一个三长二短?马路上的车可不知道他是你爸。孙微说道。
本能。你懂不?做了四十年警察的人,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反应。我放心我爸。另外,我也不觉得他躺在马路上就是羞耻。晒晒太阳,看看人来人往。我以为这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雷小强朝我摆摆手,说道,下次来你这里喝酒。这次多谢。可能下次还要麻烦你。
雷小强走了。挺胸翘臀的韦茜怅然若失,还跑到酒吧外,目送这位年轻英俊的警察搀扶着父亲一步步走远。我说,发骚了?
韦茜呸了我一口,转回身,嘲讽道,都是人生的,都不是妖生的,为何区别这样大?
我很赞同韦茜这句话。为何我妈不能把我生得与雷小强一样?
那天晚上,雷小强跑来喝酒。就我们俩。当时都快打烊。我缩着脖子在看《黑客帝国》的影碟。我看过许多遍,很喜欢,不少人认为它是一部商业片,但我以为它结构了东西方的哲学思考。在那个需要“枪,很多很多枪”的酷哥身上,可以找出各种社会关系,也许还可以找出人生的真相。雷小强从巡逻车上跳下来,搓着双手,问我,有没有热乎乎的饮料?
我说,有白开水。我们喝起白开水。
雷小强问,最近有没有看过什么值得推荐的书?
我说没有,书太多了,我已经丧失了阅读的兴趣。阅读就是误读。人们读书,不过是拿书本里的东西来证明自己脑子里的偏见。经典的是这样,不经典的也是这样。它们都试图从纷纷芸芸的现象里找到那个“遁去的一”。大衍之数五十,遁一而卦变。要找“一”,想法或许对,可若不能弄明白那个“四十九”,这样的找,太无聊。
雷小强眯起眼笑,很夸张地把水杯放在指尖旋转,说,你讲得真深奥。果然是大名鼎鼎的羊小群。
我说,你别诬陷我。你才是名气如日中天吓得死苍蝇与臭虫的雷小强。
雷小强说,算了。我们别互相吹捧。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民间故事。雷小强在沙发里放下身子,双手枕头,目光从时间的深处穿过。我有了一种恍惚。好像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影子。
雷小强说,从前,山里面有一户人家。父亲带着四个孩子独自生活。父亲有三项本领,分别传授给了前面三个儿子。大儿子是千里眼,二儿子是顺风耳,三儿子是大力士。等到小儿子出生后,父亲已没有什么本领可以传授,小儿子什么也不会。所以,小儿子经常受到哥哥们的嘲笑。有一天,父亲去山上砍柴,一直到很晚也没回来。小儿子问兄长们,为什么爸爸还没回来?于是,四兄弟一起出发去寻找父亲。顺风耳听见父亲在遥远森林里的呻吟。千里眼看见父亲的腿被一根倒下的大石头压断。大力士拿起柴刀劈开棘蒺,搬开石头。父亲得救了。回去后,父亲说给把传家宝给这次功劳最大的孩子。顺风耳说,若不是我听到父亲的呻吟声,我们就不能救父亲。千里眼说,要不是我看到父亲在那,我们就不能找到父亲。大力士说,要不是我力气大,我们无法穿过棘蒺,搬不开石头,也救不了父亲。三兄弟争论不休,最后,一直沉默的父亲抱起他最小的儿子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他,没有他的问话你们就不可能找我。
我说,你想说明什么?说明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呼唤比其他的都重要?
雷小强呲起牙齿,似乎感觉到一种疼痛,不,我是想问你,你觉得父亲这样做对吗?
我说,现在这世道,哪有什么对不对?春生冬杀,你能说冬天是错的吗?从父亲的角度出发,无可厚非。可惜传家宝只有一个,不管给了哪个儿子,其他三个都要抱怨,甚至等父亲死后付诸于武力,或许父亲还没闭眼,就要搞一出玄武门事变。但不管李世民有没有李元吉与李建成剁成稀巴烂,李世民都是历史上的明君。
雷小强又问,假若有一天,小儿子发现父亲所谓的传家宝是骗人的玩意儿。小儿子是否有必要去向他的三位兄长说明这点?
我摇摇头,觉察到一股模糊的如同在冰柜里搁置多年的酸奶酪的气味。
我说,恐怕很难。兄长们不会相信小儿子说的话。
如果说,父亲留下的传家宝不仅是一堆废纸,这废纸上还记录着一个足以让父亲的形象倒塌的秘密。小儿子应该怎么办?他不想独自一个人承受这秘密。有时候,小儿子觉得父亲很自私。雷小强慢慢说道,谨慎地选择词语。
忘了它。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传家宝。也没有什么是秘密。我笑起来,含糊其词,把杯子里的白开水倒入喉咙。雷小强哦了一声,没再言语什么。
他真奇怪。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他是一个喜欢用比喻,比较饶舌的人。我想他可能犯了一点比喻错误。我也经常犯这种错误。比喻是一种让人浮想翩翩的修辞手法。但老实说,我现在觉得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从此到彼的过程,都是马克思讲的那种“极为惊险的一跳”,跳过去是偶然,跳不过去才是必然,桥随时可能崩塌。我们并不能信赖比喻,它掩盖了事情的真相,虽然它有时看起来很漂亮。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谊一点点增多。男人的友谊是一种很奇怪的化学反应。有的人,在一起几十年,也不会拿彼此当朋友;有的人,仅仅一夕交谈,就已惺惺相惜。
我留意起雷小强。他的事并不如他白天讲的那样简单。雷小强的养父曾经是获过公安部嘉奖的刑警,并且还有三个亲生的儿子,一个叫雷天成,是大学教授;一个叫雷守成,是公司老板;一个叫雷海成,是职业画家。他们都在本市,都很年轻。
三
这个夏天,侯国文的爸死了。
侯国文那时正与庄南、李明白、于仲达在我的酒吧里打牌,打“斗地主”。韦茜坐在于仲达怀里。孙微坐在庄南旁边。侯国文的鼻子、眼眉、两个耳朵以及两片嘴唇都夹着一个木夹。侯国文真蠢,连他们五个联手做弊都看不出,那纸牌在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跑来跑去。侯国文撸起袖子,恶狠狠盯着手上的牌,似乎它们是美味可口的食物,额头滴下汗。
雷小强推门进来,看看我,脸色阴沉,扭过头,侯国文!
哦。雷子,啥事?侯国文回头。这几个月,雷小强常来我这喝白开水,与他们六个倒也混了眼熟。侯国文说,过来坐我这,得靠你这身“虎皮”冲冲晦气。
啥事,天大的事。你爸跳楼了。你还不快去!
我爸死了?侯国文站起身,眼睛一跳,缩成针。眼眉上的木夹掉下一只。额头迅速向下陷,汗水让那几块地方油光发亮。侯国文的目光扫过雷小强,再从我们脸上逐一缓缓扫过。我们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开始凝固。韦茜从于仲达怀里挺起身子,雷子,你别乱嚼舌头瞎说。雷小强的视线在孙微裸露的手臂上一落,弹起来,神情严肃地说道,你现在跟我去人民医院。说不准,还能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
我们都不说话了。雷小强不是在开玩笑,雷小强目光里有刀子。于仲达的黑眼珠在眼眶里骨碌骨碌地转过关个圈。韦茜那对雪花膏似的乳房在他肩膀处一跳一跳。李明白的左手尾指已抠入鼻孔,指甲与皮肤发出微微的嗤嗤响。庄南的上嘴唇咬住下嘴唇,脸上的肌肉已经撑不起原本堆积在上面的欢笑。那些笑容就像泥菩萨脸上正在一点点往外剥落的油彩。孙微慢慢地扬起下巴,鼻翼间那两块阴影更大了。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流年不利。这不是好兆头。看来,我这间酒吧怕是支撑不到明年开春。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侯国文的眼里竟然没滚下泪水。他也没变成一根木头被雷小强扛出门。他笑了,咭咭地笑,咯咯地笑,哈哈地笑,,笑得那样镇定,那样欢畅,那样不慌不乱。
他死了啊。我知道了。雷子,过来,一起玩牌。
我们没理他,同时把目光望向雷小强,都觉得侯国文受的打击太大,精神失常,大脑处于休眠的状态。韦茜的眼湿润了,握住侯国文的手,说,侯大,别这样,我们跟你一起上医院看老伯。他老人家肯定是不小心摔落的。菩萨保佑侯老伯吉人天相。
没想到韦茜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我悄悄拉开抽屉,摸出三百块钱,想了想,又扔回去二百块。生意不好,务必开源节流。买一个果篮吧。礼轻情义重。
我们都没想到侯国文突然伸手一拍桌子,大吼,去个屁,谁也不准去。谁去,我与他翻脸,这辈子朋友没得做。玩牌。侯国文捡起刚才掉在桌上的木夹,重新夹至眉骨处,屁股重重地落下,哗一下打开手中的牌,喝道,大王调。
汗水滑过他的额头,沿着垂落的头发渗入鬓角。侯国文僵黑的脸上泛出一层猪肝红,声音提高了几个音阶,有着说不出来的古怪,嘴有点歪,喂,我说你们这回可不准赖皮。我好不容易抓了一手天牌。别想跑。
我们面面相觑,包括雷小强。雷小强啪一下甩了袖子,说道,狗东西。大踏步往门边走。谁都没有想到侯国文的反应竟如此猛烈。
我操,雷子,你说谁是狗东西?
我说你。雷小强站定身,站成一堵墙,眼里火焰喷出。
你他妈的才是狗东西,我家的事,用得着你管?侯国文一拍桌子,抓落脸上的木夹,往地上甩。
这方圆十二里是我的地盘。雷小强变了脸色,别给脸不要脸。小心我告你妨碍警务。
你抓我啊。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可以随便抓人啊。我们又不是在聚众赌博。娱乐。你懂不懂?侯国文似乎吃了枪子,这与他平素沉稳的性格大相径庭。古怪。这年头真古怪。难道说空气里有火药不成?我咳嗽一声,说道,要打架,请到外面去。里面很多玻璃,经不起两位的武力。雷小强静静地看看我,露齿一笑,妈的,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雷小强走了。屋子里静下来。比死还静。
良久,韦茜轻声说道,我去一下洗手间,孙微,你去不?孙微点点头。
庄南腾地一下站起身,哎呀,我差点忘了今天还有张表要填。我得赶回单位去。
于仲达看看李明白。李明白看看于仲达。俩人默默地站起身,跟在韦茜与孙微身后也出了门。我没哪里可去,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小口,深呼吸,闭目凝神。金芬尼的味道比下午的阳光还要辣。肯尼·基的颤音吹得真好,像一根抛向天空深处的钢丝,钢丝尽头不时绽放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火花。大师就是大师,能让世界鸦雀无声。
侯国文已坐回沙发,头埋在胳膊里。我听见他的骨头颤栗的声音。
父亲总是要被打倒的。
小时候,每当我得了三好学生或是开家长会时老师表扬我后,父亲总要奖励我吃一大碗肉片汤,很大的一碗,虽然只有两三片切得薄薄的含在嘴里会逐渐融化的肉。吃完肉,父亲提议我掰手腕。
父亲的手臂精壮结实。摸上去,感觉像在摸石头。尽管我无数次幻想把父亲的手腕压在桌上,把这块石头压得一丝不能动弹。但我从没有实现过这个幻想。哪怕我伸出两只手,甚至把整个身体全吊在父亲的手臂上。偶尔,父亲的手臂会随着我胀得通红的脸慢慢地向着桌面倾去,可当我以为自己要获胜的时候,父亲嘿嘿一笑,轻轻拗转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压倒。
许多年过去了,我胳膊上长出肱二头肌,父亲也老了。我很想找机会说一声:爸,我们来掰一次手腕吧。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父亲十年前过世了。他得了胃癌。整个人在短短半年内迅速消瘦,只剩下一层皮。我抱着父亲到处奔波。他在我手里没有一点重量。他甚至拿不起一根汤勺。我陪父亲说话,提起小时候掰手腕的事。我问父亲,当时,为什么你不肯让我一次?
父亲笑了,喘着气说,有这事么?我不记得了。
父亲或许是真不记得了。或许他当时是希望我别骄傲。或许他是在提醒我,在男人的世界里,不存在礼让。男人都是兽。老虎根本不会因为一只鹿是刚出娘胎的小鹿而大发仁慈。或许,父亲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
父亲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在很多年后,我去父亲坟上扫墓,一些老人用无限羡慕的口吻指着方圆数十里的田说,这些当初都是你祖上的。父亲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他,以及他的家。在文革闹得最凶的那几年,县里弄死了好多个像父亲这种出身的人。你是地主的儿子,就有罪,就得坐上拖拉机,在胸口挂起木牌,用鞋底扇自己的嘴巴,从一个公社扇到另一个公社。若你下手轻了,或者态度不够好,就会有别人用锄头来招呼你。
父亲被打怕了。母亲常抱怨父亲像狗一样生活着。
我大学毕业那年,被分配到一间工厂上班。一段时间后,县里的建设银行公开招聘,招五个人。那时的银行是金饭碗。我去参加,笔试成绩第一,面试成绩第三。我很高兴,以为自己不必再与车床打交道,请了同事喝酒,但最后还是名落孙山。母亲发了怒,跑到县里大吵大闹。领导叫来父亲。父亲大声喝斥母亲,把她拖走。回了家,母亲把钢精锅摔在父亲头上。母亲说,你害了伢崽一辈子。父亲的头出了血。父亲没去擦,也没言语,捡起锅,用锤子把瘪下去的地方一点点敲好。我那时太年轻了,只顾得自己的委屈,愤怒地甩门而出,觉得天底下的人都欠了我的,老天爷长了一个屁眼。几天后,母亲找我说,伢崽,你别恨你爸。你爸他是说不上话。没法子。我说,那你干吗要去吵?母亲吐了一口唾沫,说,我就要去骂,我还咒这些当官的死全家。
几个月后,我从工厂辞职,离开家,去了广东。我有点恨爸妈。恨他们的无能与自私。恨他们不像夫妻,更像冤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对他们而言,是生活的盐。我还恨他们从小便把我当成生活的出气筒。我在他们的棍棒底下长大。除了骂,就是打,还罚跪,跪一夜,大腿与小腿的角度得呈直角。不谦虚地说,我进大学军训时,老兵都夸我膝盖弯挺得直。我无法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那年春节,我还是回了老家。我本来不打算回去。一年时间,我只向家里打过几个电话,信一封也没写。一起做事的老乡说,一个人呆在广东过节多冷清啊。我想想也是,就回来了。我是大年三十那天回的家,没通知父母。我万万没想到,当长途客车缓缓驶入县城车站时,我竟然看见父亲的身影。父亲扒住前面那辆客车的门,朝里面探头探脑。鸭舌帽下露出几根白发。我的眼眶有了一些湿润,下车,喊了声,爸。
父亲像受了惊吓,扭回头,见是我,眼睛笑起来,嘴里说道,回来了。父亲接过我手中的包裹。包裹里有很多的书。我并未想到给父母带什么礼物。我说,爸,我自己拿。父亲拍掉我的手,说,你坐车累了,歇歇。父亲把包裹扛上肩,大踏步走。回了家,母亲见是我,嗔怪道,伢崽,你也不打个电话告诉家里你啥时回来?你爸这个星期天天去汽车站等。真是的。
父亲那天破例喝了很多的酒。我把烟递给他,他也接了。父亲本来是不抽烟不喝酒的。父亲抽烟时老咳嗽,有时,咳出眼泪,咳得脸色通红。母亲说,抽不得,就别抽。
父亲说,你懂什么?这是我儿的烟。
春节过后,我回了广东,开始每个星期打电话回家,一直到父亲生病的那年。
父亲,我的爸爸。我去广东打工的那年,就已经能掰赢你,但十多年后,我仍然掰不赢这个世界。不过,现在我并不认为自己要对此感到羞愧。赢不了,并不可耻。被生活打败的人很多。我们出生时就已经鼻青眼肿。事实上,被生活打败的人才有时间去祝福人们。
我吸吸鼻子,酒杯里出现了我一只眼睛。
我听见侯国文嘶哑的声音,给我一杯“深水”。
我摇摇头。所谓的深水炸弹是在一大杯啤酒里加上一小盅添加了一种神秘物质的白酒。这种神秘物质是厨房里的味精。要配制深水炸弹其实非常容易。但许多人不懂这点,所以酒吧才有生意做。不过,一杯深水炸弹下去,十个男人九个要醉。我不想为自己增添麻烦。我为侯国文倒了一杯白开水,递上一张纸巾。他抹干眼泪,喝了一口水,摇摇头,嘿嘿干笑几声,指了指那几张空空荡荡的椅子,这就是朋友?
我点点头,是的。他们不清楚你与父亲发生过什么。有时,安慰是多余的,是撒入水里的石灰。我们都是成人。不是孩子。
你想听吗?
不想。
你一定很奇怪我不去医院吧。
不。我觉得这很正常。红花虽然多,但世上已有黑牡丹。
羊小群,我就讨厌你这点。整天故弄玄虚。你以为你是高人?你有天高吗?我呸。你以为我不晓得他们刚才在做弊耍我啊?我逗他们开心。
敢于把自己充当笑料的人是活得明白的人。你应该改名叫侯明白。
大家都传言你羊小群会看面相,懂紫薇星数,你帮我瞅瞅?
相术是骗人的。难以证伪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我很难过。小样。掏句心窝里的话,这么多人,我只把你当朋友。你别受宠若惊。朋友这东西是用来出卖的。嘿嘿。你知道吗?我恨我爸。他害死了我妈。他是我这辈子的梦魇。我是他的私生子。他当时是县里的革委会主任。我妈是县招待所的服务员。他强奸了我妈,遗弃了我们母子俩。你可能不明白我是如何长大的。你可能无法想像我曾经受过的屈辱。不怕你笑话,我妈靠捡垃圾把我养大的。我一直生活在杂种这个词里。我与同学打架。我说,我有爸爸。所有的同学都笑得吱吱歪歪,好像一只只变形虫。他们说,是啊,你有很多爸爸,菜市场一个姓杨的卖猪肉的,搬运站拉板车一个姓杜的……惟独没有姓侯的。我恨我妈。我妈用巴掌扼杀了我的疑问。我十三岁那年,我妈死了。我成了流浪儿。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把我接到这个城市。他以为供我上学便能赎清他造下的罪孽。他妄想。
那是已经过去的事。你妈妈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狗屁。她完全可以把我消灭在肚子里。或者不姓这个侯。
也许你爸妈的关系,并不如你讲的那样。你妈或许一直想着他。你的姓是她在纪念那段感情。虽然她会打你,但我们这些出生于七十年代初的人,谁少年时没挨过大人的打?我小时候被我爸打得差点去自杀。你也别恨你爸,去医院看看吧,毕竟你父亲把你接过来后就已经是在赎罪。
更大的狗屁。我十七岁那年,被人冤枉成小偷,被逮到派出所。那时,我多么渴望父亲能帮我证明我不是小偷。他来了,给了我一巴掌,怒吼了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整个的世界都崩溃了。我恨他。那时我已暗自发誓,这辈子绝不给他送终。我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死法。老天真是长眼啊。侯国文怒吼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经历与侯国文有着惊人的相似。也许,在那个时代,在任何一个时代,这种事都在大量发生。我的朋友也是私生子,具有惊人的天赋,在与父亲不断的较量中,让父亲在大庭广众下出尽洋相。最后,父亲忍无可忍,把他赶出家门。他十八岁开始在社会上飘泊,后来,因为努力,因为机遇,成了一位歌手,拥有了很多的名气与不少钱。他骄傲地来到父亲的面前,企图用这些东西来证明他的胜利。父亲冷嘲热讽,说他不过是一个区区戏子。他被激怒,狂躁中,扼死了父亲。当他恢复理智后,他写下了一封遗书,要求把他所有的财产折现,在老家买一座山,为父亲修一座坟墓,也在父亲的脚下为自己修一座坟墓。
我沉默下来。我们的生活并非由我们自己做主。很多事情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若是心结易解,人人皆已成佛。肯尼·基的音乐像太阳一样把我反复照亮。我静静地看着它的光芒。
1909年,幼年丧母的美国人约翰·保杜德夫人,建议教会将每年6月的第三个星期天定为父亲节,并举办庆祝仪式。在父亲节里,凡父亲还健在的子女襟前佩带一朵红玫瑰向父亲表达祝福;父亲去世的则佩一朵白玫瑰,向已故的父亲默哀。1924年,美国政府正式批准了设立父亲节的决定。我在五年前才知道这个有关父亲的节日。从那一年开始,每当父亲的忌日、清明节、父亲节的时候,我都会在街上买一支白玫瑰,把它带回家,放在桌上,看着它静静地吐出最后一丝芬芳。
父亲过世后的那些日子,我并未有特别的悲伤,按照老人们的指点,披麻戴孝把瓦罐摔破。也许觉得死对饱受病魔折磨的父亲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当时,我所有的感觉都麻木了。我就像一大块石头。父亲葬礼的那一天,我没掉一滴眼泪。但几个月以后的一天,我在商店橱窗里看见父亲常戴的那种呢子做的鸭舌帽,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悲伤彻底摧毁了我。我失声痛哭,在马路上,在青天白日下,面对着汹涌人流,涕泪纵横,哭得与现在的侯国文一样。
四
李明白与庄南打起来了,这两根骚骨头。
孙微不声不响跑去医院做流产。回来路上,中了暑。庄南刚好路过,打计程车送孙微回家,遇上喝了大半瓶尖庄酒的孙微的爸。孙微的爸血红着眼,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吼道,姓李的,你到底还想把我家姑娘玩多久?
庄南分辩,我不是李明白。
孙微斜躺在沙发上小声地叫,爸,是我不想结婚。不关李明白的事。
孙微的爸在市屠宰厂杀猪,劈手抓住庄南那两只优雅下垂的大耳朵,一拧,庄南乖乖地跪下一条腿。孙微的爸喷出满嘴酒气,小畜生,剃了个光头,你就以为自己是蒋介石?我就认不出你?
庄南哭笑不得,赶紧向孙微求援。孙微撑起虚弱的身子,过来拉架。她父亲提起胳膊,五指箕张,呼一下横着扇来,嘴里叫道,不关他的事,关谁的事?
孙微懵了,躺在地上吃惊地看着父亲那巨大的悬在半空中没有缩回去的巴掌,嘴唇上咬出血印子,泪珠子愣没掉出一滴。庄南脑子里溅起密密麻麻的火星,瞠目结舌。这么大的女儿挨父亲的打。庄南还第一次看到。几根凶恶的指印在孙微没有血色的脸颊上像是凸起的浮雕。孙微的爸怔怔地看着女儿、庄南与自己的巴掌,僵硬的眼珠子滚动了半圈,滚下几滴浑浊的泪,马蹄形的大嘴里含糊地说道,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戳爸的脊梁骨?爸没脸皮出门。
孙微捂住半边脸,眉急速地跳,扑一下吐出一口带血的痰。孙微的爸恶狠狠地拿起酒瓶,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几大口,嘶声说道,你妈不要脸,你可得要这张脸。
庄南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家事外人不便听的,蹑手轻脚,往门口退去。还没来得及把门掩上,听到咔一声,然后是孙微疯狂的叫声,爸。庄南蹿回去。孙微的爸用酒瓶在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个口子,粘乎乎的血往下淌,嘴里还嘀嘀咕咕,你若不做人,我也不活了。
孙微抱紧父亲,嚎啕痛哭,爸,我明天就嫁。我明天就嫁。
庄南竖起眉尖,没敢久留,走到屋外,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浇,浑身上下出了汗,摸摸被火烧了似的耳朵,拦了一辆车,直奔李明白在学校的宿舍。
李明白其时在与于仲达、韦茜还有一个女同事在打“跑得快”。庄南进屋,捡起门后的空酒瓶,朝李明白当头砸下。李明白年轻,反应敏捷,侧开头,肩膀上挨了一下。酒瓶没碎。四个人跳起来。韦茜尖叫,庄南,你疯了?
庄南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着身体,李明白,你到底还想玩孙微多久?
我们俩的事关你屁事。李明白丈二摸不着头脑,揉揉肩膀,火气大了,说,庄南,你打算捡我的破袜子穿。我没意见。一世人,俩兄弟。你下这样的狠手作甚?
庄南似乎被子弹打中了。刚进门的他是一头野兽,李明白说完这句话后,他成了一头受伤的野兽。庄南高高跳起,扑在李明白身上,把李明白当成一面人皮鼓狠命地捶。唬得旁边三人七手八脚去拉。一时还拉不开,庄南的牙齿深深地嵌入李明白的胳膊里。李明白鬼哭狼嚎,奋起反击,手指死死地扼住庄南的脖子。桌子被打翻。扑克牌掉了一地。那女同事急得跺脚,直念这回要死人了,这回要死人了。于仲达踢踢这个,踢踢那个,鼻尖滴下汗。韦茜瞧出端倪,这韦南还真想在李明白胳膊上咬下一块肉,跑出门,就喊救命。侯国文正好上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刚从学校后勤处领来的灭火器,进屋一看,乖乖,就把灭火器用上了。俩人这才撒手。侯国文上前一人给了一脚,骂道,这是干吗呢?是谁杀了谁全家?
庄南一抹脸,露出一双红肿的眼,说道,他太对不起孙微了。有他这样玩人家的吗?人家现在都说孙微是在外面卖的呢。
李明白怔了,你胡说什么?
庄南说,你别装样。孙微都为你流过多少次?你还有点良心不?你还配是人不?
李明白说,你别胡说。
庄南说,孙微早上又到医院流产。我刚从她家回来。她爸打她哩。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娶她?
李明白叫起来,你冤枉我了。是她不肯嫁。我提过好几次,说房子总是会有的,钻戒总是会有的,轿车会有的,面包会有的,可她一声不吭。
李明白颓然坐倒,庄南,我不怪你。你不清楚。孙微有婚姻恐惧症。她小时候的阴影太重。她爸与她妈老打架。她爸老拽着她妈的头头往墙壁上撞。你想想,她妈是一个上海知青,细皮嫩肉,哪受得了?想离婚。单位上不肯。那时候离婚是要经领导批准。她妈见拗不过组织,在外面找了野男人。她爸发现后,把她妈打得只剩半口气。她妈干脆跟着野男人跑了,连档案都没要。那还是孙微十四岁时。孙微后来再没见过她妈。
那天晚上,庄南跑到我酒吧里买醉,形容比霜打了的茄子还凄惨。雷小强也在场,听完庄南的述说后,说,这不奇怪。我来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少女去地窖取酒,上楼梯时不慎摔了一跤,摔碎了酒瓶,扎破了手。她忽然想到,倘若将来自己的孩子去地窖取酒时也摔了一跤并扎破了手,多可怕啊!想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她母亲闻声赶来,一听说将来自己的外孙可能受伤,也哭了起来。随后来的外祖母也听说了“将来的不幸”,三个人哭成一团。
雷小强真是说故事的好手。我想笑,不好意思笑,怕太打击庄南。其实不仅是孙微,我们每天何尝不是在为“将来的不幸”提心吊胆?人最好是活在此刻,未来没有意义。一切对明天的规划,都是在画饼充饥。
我对庄南说,若你还爱孙微,就去勇敢地追求。你还不会有处女情结吧?
庄南听了,发了半天愣,良久,摇摇头,说,不可能的。庄南在柜台上放下钞票,抖抖索索出门了。风很大,一下子就把他的影子吹没了。雷小强说,他明明还爱孙微。
我笑了,说,爱是什么?是为对方流血吗?
雷小强摇摇头,沉吟道,他爱孙微不等于孙微爱他。就算孙微答应他的求婚,他如何面对李明白还有他的朋友。除非他从这个城市消失。而且,他的父母会赞同他与一个声名狼藉为其他男人坠过几次胎的女人结婚吗?人是社会人。爱不是水晶,它很复杂。我倒以为,婚姻与爱无关,是一种经济行为,一种社会行为,一种男女双方的感情搏奕。
我乐了,雷小强的话与我说的差不多。我们还真是有共同语言。
雷小强又说,你这些朋友真有趣。
我赶紧声明,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是顾客。
那我呢?雷小强朝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摇头否定,说,我可不想成为一只蟑螂。
雷小强没听懂。我哈哈大笑。
这段日子,我把雷小强的父亲送回去几次。这是一个目光呆滞眼睛里有石头的老人,偶尔在大街上自说自话,还手舞足蹈。他的声音带一点方言,又急又快,有杀伐之气。我听不清。也不敢在他喋喋不休时靠近。我见过雷小强的身手。虎父无犬子。这儿子英雄,老子也不该是一个孬种。我可不想当老头温习擒拿术的物什。
我亲眼见过一个贼,一个年轻力壮的贼,在马路上跑得飞快,手心还攥住一把雪亮的小刀。失主在后面狂追呼喊。路人闻言纷纷躲避。这老头晃晃悠悠站起身,天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伸出腿。小偷绊倒在地。他呵呵乐出声。小偷飞快地爬起,对他吐出牙齿,挥舞手中的刀。他挠挠头,侧身让过,伸手,一拧,再踢,小偷跪下两条腿。四周群众蜂拥围上,痛打死老虎。他倒好,头往脖子里一缩,走到一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看着,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没半点关系。
我很奇怪雷小强一家人的关系。我见过雷天成。一个温文儒雅看起来很明白生活道理的年轻人。我看不出他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我对自己的眼力还有点自信。当时,他在我的酒吧里接受市晚报一位女记者的采访。女记者恭喜他才三十出头,就已获得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的称号。女记者又不疼不痒地问了几个问题,突然捅过去一把黑色的冰冷的匕首。女记者说,听说你父亲患有老年痴呆,经常在街头游逛。有这回事么?
雷天成沉默了,隔了一会儿说道,我清楚你需要明天的新闻标题。大学教授不孝,任凭父亲沦为乞丐。这很招徕眼球。我不想与你提及我的家事。我原谅你的无礼。你还年轻。我仅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学会不随便往别人的伤口里撒盐。
女记者脸红耳赤。雷天成彬彬有礼地告退。我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想,雷小强另外两个哥哥或许并不如我想像的那样恶劣。他们父子四人之间应该发生过不足为外人所道的事情。当然,我不会去问雷小强。人有好奇心不是错,但更要懂得适可而止。
五
他们六个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到我酒吧来喝酒。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打算把酒吧卖掉,去云南丽江开一间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酒吧的生意还行,但我突然厌倦了原以为是自己灵魂的音乐,准确说是厌倦了一切人为的音乐。我没法在酒吧里拒绝它们。它们的结构过于清晰,节奏过于明显,音节的起落、长短、明暗、对比都过于明确,不容置疑。几乎每部作品都有一个塞满观念的令人神采飞扬热血沸腾的高潮,所有的起承转合都为主题服务。它们为某种秩序所控制,我不否认这种秩序的美——这是几千年来人类所积淀下来的一种文明尺度。但这种尺度让我感到窒息。我想去听听山的声音,听听水的声音,在玉龙雪山的脚下,听一听那些单调的不是人类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在酒吧门口的玻璃上贴了转让启事。
我在酒吧里坐,为自己调了一杯“时间秘密”,默默回想曾经的生活。几年前,我爱过一个女人。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她的父亲拒绝了我,告诉她的女儿,若与我再在一起厮混,就断绝父女关系。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这并非对爱的坚贞,更不等于我现在还爱着她。我已记不清她的一颦一笑。那些我曾经以为会陪着我一生一世的东西已被时间带走,被天空吞噬。爱已掏空了我的五脏,吮尽了我的血肉。我并不恨她的父亲。若我是他,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爱,不可信赖。爱是内心的渴望,不是身体的需要。再坚固的爱也经不过岁月的磨砺。生活不断地提醒人们,门第、地位、财富、权势等一切看得见摸得着的,比爱这种软体动物更能有效维持婚姻的长久。
我也逐渐理解了我的父母为何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磕磕绊绊做一辈子的冤家。这是黑瓦、发霉的泥墙和木头板房的要求。父亲过世后,母亲常发呆,没两年就老得厉害。母亲常自怨自艾,说,我干吗要与他吵架呢?我在电话里与母亲说,就算父亲从坟墓里爬起来,你们还是要接着吵。这是生活的惯性。
父亲老实本分,对他人懦弱,对家人严厉。年轻时有高高的个,宽宽的肩,黑黑的眼。我见过他与母亲结婚时的相片。坦率说,母亲的相貌配不上爸。可能因为这,在我记忆里,母亲非常反对父亲与异性之间的交往,哪怕是父亲的女同事登门送单位发的福利,她也摔锅摔碗。渐渐,父亲几乎不再与异性交谈,若实在避不开,那也一定保持着二米以上的距离。有些女人,喜欢开玩笑,故意往父亲身边靠。父亲不停地后退,她不停地前进。结果父亲一不留神掉下台阶,把母亲为他做的裤子弄破了,又挨了母亲好大一顿骂。
父亲的手很巧。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父亲砌的灶,省柴火旺,远近闻名。好多人都请父亲去砌灶。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县城最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像父亲这种林业局的小职员,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父亲每次去,都会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羊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等着开工干活呢。
父亲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嘴里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父亲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父亲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会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我麻利地把父亲装来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那时的我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然后我按住板车的扶手,父亲往上搬。有一天,我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父亲气得甩手给了我一耳光。
那天父亲打了我两次。那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夹着暮色,忙忙碌碌地从天空飘下,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像书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
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这时,父亲会叫我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在路过北门平安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的束缚,落在河的冰面上。我想下去捡,父亲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我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粘住的皮肤次日便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我扫净屋后空地,把码在墙脚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我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附近的山上挖,这活虽然辛苦,我倒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县城,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那个屁大的县城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似龙似虎似豹,似一飞冲天的鸟,似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
我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中化为灰烬。我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但母亲总能找出来,把它们塞入火焰里。
屋外下起了雨。雨雾腾起。雨点带来了上帝的声音。我起身关掉酒吧里的音乐,注视屋外咆哮的雨。是阵雨,像马一样喷出响亮的鼻息。大大小小的雨点不断敲击着每一幢房子的窗户,一点点清洗着世界。我略略感到一丝寒意。秋天要来了。我把酒喝掉。门被推开。韦茜几乎是跳着进来,手上拎着两个金鹰百货的购物袋,头发湿漉漉,水珠甩到柜台上。韦茜的乳房因为湿了的衣裳份外显目,那堆雪花膏状的物体上有两点嫣红。我扭过脸,从柜台里拿起毛巾,抛过去。韦茜快活地笑道,小样。
韦茜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肝的人。我对她抱以笑容。
怎么,要转店?
我点点头。
打算去哪发财?你这生意不是挺好的吗?
是不错,就是呆烦了。
韦茜要了一杯“春天的原野”。这是由很烈的威士忌加苏打水再加上康师傅冰绿茶勾而成。一定得是康师傅这个品牌,且得把它冰冻至茶里有细微的冰渣。这时的口感才会最佳。不过喝不惯的人会觉得是在喝农药。其实,这世上最好吃的最好喝的东西,刚一入嘴,感觉都有点儿古怪,需要用心,把注意力集中在舌尖,才能品尝出它们绝佳的风味。我上下摇晃着银色的混酒器。韦茜看着我,咯咯乐了,小样,要不,我把店接了,你替我打工吧?
好啊,三十万元拍店费。每月三千元人工。不准打白条。我笑了笑,把酒递过去。韦茜已擦净脸上的水,眼神妩媚得紧,一言为定哦。
你哪有的钱?怎么,于仲达中彩票了?
这你别管。对了,你教教我认识一下这些酒。要当老板娘,我总得认识一下它们吧。这是什么酒啊?韦茜指向酒橱最左边的里面还剩下大半瓶的法国干邑白兰地。
二十年的白兰地。我拿下这瓶酒。这是一个法国人老顾客留下的。
看见这个P吗?代表PALE,意思是说淡色而苍老。并非说越苍老的就越好,个人口感不一。一般说来,干邑最好的年龄和女人差不多,最美妙的时刻应该是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哇,这么多学问?
酒的品牌多如星辰。以酒精含量的不同分类,分低度酒、中度酒、高度酒。这你知道吧。
韦茜点点头。
光知道这个是没法经营好一间酒吧。还应该了解更多。比如,若以生产原料的不同对酒进行分类,大致可分为谷物酒、香料草药酒、水果酒、奶蛋酒、植物浆液酒、蜂蜜酒和混合酒七大类;若以饮用时机来划分,又有餐前酒、佐餐酒、餐后酒和特饮酒;若以酒的性质来加以划分,又可以归为三大类:发酵酒类,包括葡萄酒、啤酒、米酒和果酒等。蒸馏酒类,包括中国的白酒、法国的白兰地、威士忌、荷兰金酒、伏特加、朗姆酒、特其拉酒。精炼和综合再制酒类,包括英国金酒、利口酒、苦艾酒、苦味酒、药酒等。
算了,算了,头晕了。我是没福气做这种酒吧生意。韦茜吐出舌头,乖乖,我去过这么多酒吧,咋没听他们的调酒师讲这些呢?
许多人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们按照程序操作。也满足于程序提供的保障。至少,这不会出漏子。真正好的调酒师要能在每一杯酒里加入客人的个性。从看到顾客的第一眼起,洞察他的禀性,然后大脑开始发动,于瞬间构思出作品,就像上帝用红黄蓝三原色调出了世界。
哇,羊小群,你真伟大。
没有你伟大。我瞟瞟韦茜胸前那两个伟大的山峰,嘿嘿乐了。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韦茜,今天你的肤色好比那二八娇娃。嫩得让老天爷也流口水。瞧,这雨下得。我指指屋外,这是被什么风吹的?
哈哈。不告诉你。韦茜朝酒杯里吹了口气,看,我在金鹰买的线衫,crovyi牌,漂亮不?
乖乖,真的发财了啊。
我那死老爸终于向马克思报到去了。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多的钱。真是幸福死掉了。这个吝啬鬼,葛朗台。阴险狡诈的地下特工。韦茜把线衫贴在脸颊上轻轻摩擦,小样,你瞧,真正的澳州羊绒,手感好得不得了,据说,一克上等的澳州羊绒等价于一克黄金。
这是广告。懂不懂,哄你们女人的玩意儿。我随口说道,然后怔了,韦茜的爸死了?看她的神情,不像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爸?
韦茜似乎意识到刚才说漏嘴,急忙去看四周,见酒吧无人,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脸上很不情愿地浮出一丝哀戚的表情,嘴里小声说道,我爸前天心肌梗塞过世的。
死了老爸,你放声歌唱?
老王八蛋瞒得我好苦。一年四季都是一套破烂西装,还是双排扣的,土得掉渣。我跟着他吃了二十多年的青菜豆腐,以为他真是一个穷鬼。没想到,他居然留下了一百多万。嘿嘿,教育局一个小小的招生办公室副主任原来也这样油水丰厚。你说……韦茜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讶地望着我,我没说什么吧?
一百万并不多。这有什么欲语还休?你还怕我抢了你的钱不成?我乐了。韦茜的表情实在好玩。
你可别对于仲达讲。
我为什么要对于仲达讲?再说,他好久没来我这了。
这还差不多。韦茜白了我一眼,嘻嘻地笑,喂,小样,你是专家。你说若我把自己好好包装一下,再去学一门外语,能不能钓上一个英俊的外国帅哥?英国的太沉闷,美国的太粗野、德国的太刻板,意大利的太豪放,还是法国的最好。小样,你说,我学法语好不好?
眼光不错嘛。历史上欧洲各国贵族阶层都曾以讲法语为时髦,宾宴礼仪上若不能炫鬻几勺流利的法语,不足以彰显身份。我乐了,呵呵笑道,法语雅而不俗、娇而不腻,据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不过,我不懂法语。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刚才指的这瓶白兰地就是一个法国人留在这里的,是本市远大集团请来的技术顾问。
哇,我们这么有缘?韦茜伸手又去抓那只酒瓶,眼睛里有了明亮的光。
有缘也得争取。呵呵,怎么样,三十万,把这酒吧接了,说不定,在未来的日子你将拥有一个纯正血统的法国情人。
呸。我才不上你的当。我老爸留给我的钱,一分一厘都来之不易。你想我把它扔进你这个臭水沟?想得美。
确实不容易,这都杀死了多少脑细胞,才逃过了党和人民那双锐利的眼睛?我长叹一声,对未见过面的韦茜的父亲感到由衷的敬佩,若你爸出生在春秋战国,不准也是一个勾践似的枭雄。
你是不是想骂我爸是蛀虫?
不。我没这个意思。我们都是生活的蛀虫。
这还差不多。雨停了。我走了。再去春天百货看看。
六
韦茜蹦出酒吧的门。雨后的天空把云抖落,把阳光倒入屋内,像一位美丽的女士,改变了屋子里的色彩。墙壁上渗出清雅的茉莉香味,速度极缓,如同几滴墨水在纸张间濡开。
我轻轻地笑,为韦茜的父亲。我理解他。这是为他独自享有的快乐,是一种隐秘的火。与钱这个符号有关,与钱具体能带来什么无关,与钱最后被收缴国库或被子孙挥霍无关。这是对自身贪欲的满足。明朝大宦官刘谨的财富比国库多三十倍,银子都在地窖里发了霉,明知要大祸临头挨鱼鳞刀,还扔控制不住四处伸手要钱。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惟有在暗夜里偷看银行存折上那几个阿拉伯数字,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充实与自我的存在。
我也理解韦茜,理解她这种似乎有悖人伦的欢乐。
父亲留下了的钱给了她希望。
这个秋天特别冷。在一片片玻璃幕墙的中间偶尔还出现过几只乌鸦。它们的鸣叫声里有着让人畏惧的寒意。我贴在酒吧门口的那张转让启事被风吹黄,吹薄,渐渐吹没了。店里的生意开始好起来,我依然在心里幻想着那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我知道,或许等到我年老力衰的那天,我也不可能去那里,不过,能够想想也挺好的。
我的酒吧位于市文化广场的西侧。广场是一个矩形,它使城市区分于乡村,并试图在水泥钢筋的丛林里为朝九晚五的人们规划出一种诗意。来自法国的技术顾问有时会用一种古怪的中国话对我提起巴黎的广场,架起断头台,处决了路易十六的协和广场;标志着拿破仑不世武功的凯旋门前的星形广场;人民攻破巴士底狱后在那里欢呼胜利把帽子抛向天空的巴士底广场;圣心教堂一侧的小丘广场。毕加索和达利等人就从那里走向世界。
法国人在为他的广场骄傲,说那是历史的沉淀。广场是他的父亲,不可替代的父亲。法国人问我,为什么中国的广场看起来都是复制品?
我无以言对。我无法强行赋予广场里的花坛、喷泉以及我看不懂的不锈钢雕塑意义。我更羞于提起人均财政收入仅283元的黑龙江省鸡西市,有一个“一个小时也走不完”的广场。我结结巴巴地转换了话题,打起太极拳。
我说,DNA分子的自动复制导致生命有可能出现。公历纪年里,时间在不断复制。我与你,虽然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但生活的核是从同一台机子里复制出来。复制,最初是量的呈现,到某临界点,产生类似核子反应的质变。它虽然湮没了传统艺术的惟一性,又提出了与人这种存在更密切相关的种种现代艺术的概念。实际上,前几年的《黑客帝国》也是对柏拉图的洞穴寓言某种程度的复制。人成为电池,被紧紧捆绑在所谓现实与真实的诡异座位上,被无所不在的程序强迫观看那些构建起洞穴的影像。至于历史,我想我们中国人的历史在这些从广场上走过的人身上。鲜活的人。
我不停地偷换概念。法国人可能听得云里雾里,朝我竖起大拇指。我苦笑。
我问他,在法国,父与子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法国人笑了,优雅地摊开双手,羊先生,您有没有看过埃·奥·卜劳恩的《父与子》?
这是一个狡滑的家伙。我相信地球上没有几个人不会被那一幅幅闪烁着智慧之光,充满赤子之情、融融天伦之乐的漫画所征服。我提醒他,卜劳恩是德国人吧?法国人呷了一口酒,狡黠地眨动蓝色的眼睛,说,羊先生,卜劳恩是哪国人,不重要吧?我乐了。韦茜在一边也笑,有意无意地拽开毛衣的领,露出一小块盈盈的肌肤,说,真热,小样,你把空调开低点。
韦茜最近与这位国际友人打得火热。
韦茜问法国人,你爱我吗?法国人眼里有一片碧蓝纯净的天,口齿伶俐地说道,爱。韦茜又问,你打算怎样来爱我?法国人想了半天,说,我要用一块布蒙住你的眼睛。把你的手脚用毛巾固定在床头。在你臀下垫上枕头,让你的阴阜隆成山坡,然后一下一下操你,就像农民用锄头挖地,直到你喊我爸爸才停止。
他们说的情话很轻。我还是听见了。我想笑。时代进步得真快。不提过去几千年封建社会,父母死后子女得守墓三年的列入国家根本大法的朝廷丁忧制度,就是八十年代初,也没几个人敢在父亲入土没几天搞起男女关系。于仲达来找过韦茜一次,脸黑得像冰库里的铁。韦茜厌恶地甩开他的手,说,我不爱你了。你别纠缠我。不然,我报警。于仲达被梗住,脸蛋上的铁掉下来,砸在脚面,牙齿里嗦嗦地响,愣了半天,骂了一声臭婊子。就走了。
我在柜台里坐着,凝视着玻璃窗外的城市的广场,巨大的平面宛若父亲威严的脸庞。雨点在上面移动,让那些穿过广场的人站不住脚跟。
雨一直在下,下了许多天。我感受到一种失血后的眩晕。
我七岁的那年的一个秋天。黑压压的云层在天穹里缓慢地堆积,堆出树,堆出山,堆出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父亲的脸威严而且巨大。但,这巨大中又蕴藏着更加巨大的不安。父亲的声音湮没了轰隆隆的秋雷,像一个铁锤子,砸在我的脑门上。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快被锤子砸碎了,也觉得脸颊是烤熟了的红苕。我仰起脸,耐心地等待父亲的巴掌,肺里面是冰冷的带着腥味的空气。
巴掌没有落下。父亲伸出食指狠狠地戳我额头,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父亲的这一指头戳破了红苕的皮。我察觉到心里的咝咝热气。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记住了。
我重复了一遍父亲的话,舔舔嘴唇,撸起衣袖。衣袖油腻发亮。上面满是鼻涕与泥土。密密麻麻的雨点被寒风从屋檐处卷下,在我手心摔得粉身碎骨,再从指缝里漏下,掉进南方特有的富有粘性褐红色的土壤里。时间在水洼里漾起涟漪,在此处与永不能抵达的彼点之间摇摇摆摆。我在屋檐下望着雨。雨比针脚还密。一些撑着伞在雨里惊慌失措奔跑着的人像一些上下翻动的小纸片。我从嘴里吁出一团白气,对着这些看不清面庞的跌跌撞撞的人迟疑地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个趴在墙头的孩子不是我。
那天中午,整个县城都陷入一种奇妙的鼾声中。我趴在县制药厂大院的围墙上。围墙上方有高高挑起的屋檐。围墙外面是河水一样泛出耀眼白光的工农路。围墙的青砖缝里是一群群忙忙碌碌不怕热也不怕死的蚂蚁。我用玻璃瓶底磨成的凸透镜研究它们,一直研究到蚂蚁燃烧起来。我喘出口粗气。制药厂家属楼里跑出一个扎马尾辫的女人。女人跑得很快,一只手攥成拳头,一只手拎着保温瓶。女人有着尖尖的下巴,下巴在阳光中尖尖地翘起。女人的身子仿佛是透明的水。我眯起眼。我张嘴喊,梅姨。
梅姨已经往街道那边跑去。那里有一条岔路,岔路的尽头有一家冷饮店,店里有非常好喝一毛钱一大杯橙黄色的冰水。梅姨每天都要买冰水给老公敷腰。梅姨的老公在厂里做事扭伤了腰。我不喜欢梅姨的老公。我每次去母亲所在的车间,梅姨的老公总爱用手拍我的头。我喜欢梅姨。梅姨会从一大杯冰水舀出那么一小勺给我尝。我咽下口水。梅姨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打算跳下围墙去追梅姨。我刚把凸透镜藏进口袋,梅姨就死了。
梅姨被岔路里蹿出的桑塔纳撞死了。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茫然地望着躺在车底下的梅姨。梅姨的手臂真白。桑塔纳的轮胎真黑。梅姨一点点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里面滚出几枚五分钱的硬币。梅姨的血真多,一小会儿的功夫,就打湿了街道。我吸吸鼻子,人半痴半呆。桑塔纳里下来几个穿制服酒味扑鼻脸庞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硬的男人,一个、二个、三个。他们往左边看看,往右边看看,往天空看看,再往车轱辘底下看看,咳嗽起来。一个男人说,死人了。另一个男人说,这女人是自杀。你去调查一下她自杀的原因。他们中的另外一个说,是。
我害怕了,阳光不见了,乌黑的云从四面八方赶来,闪电刺疼我的眼睛,雷声敲击着我的耳膜。我飞快地跑回家,用响亮的声音对父亲说,爸,梅姨被人撞死了。我看见了。我说完这句话,父亲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
父亲,我现在明白了你在害怕什么。
七
冬天是一个残酷的季节。它从天空里落下来,不停地落,最后紧贴地面。
在一个阴冷的下午,我的酒吧又一次迎来了庄南、李明白、侯国文、于仲达、韦茜与孙微六人。前面四人先来,与我招呼后,各点了一杯酒,挑了东边的角落坐下。侯国文从兜里摸出两副牌,拆开,往桌上一码,摊,挑,再抹,再叠,再切。牌在他手心不断发出有节奏的刷刷声。这段时间,他的牌技有了十足的精进。他们开始玩斗地主,玩得很投入。庄南、李明白与侯国文配合默契,干脆利落地打垮了手拿一副好牌的地主于仲达后,庄南兴奋地侧过身,与李明白击了一下掌。韦茜与孙微是半个小时后来的,手牵着手,进屋目光四下一扫,神态不无犹豫。韦茜扯扯孙微的手。我招呼了她们一声。孙微的眉毛跳了跳,拉着韦茜到柜台前,也各点了一杯酒,挑了西边的角落坐下。韦茜的眼有些红肿。我把酒端去。
孙微看看我,起身,跟着我走进柜台,压低嗓门,小样,我问你一件事。
我说,什么事?
韦茜的爸死了。
我说,我知道。几个月前的事。
孙微讶道,你知道?
我点点头。
孙微叹了口气,她爸给她留了一点钱。出事了。上个月,市教育局长被双规,不知道怎么弄的,她爸这只死老虎被兜出来。反贪局把她爸的钱全没收了。
我哦了一声。我了解国家政权的强大威力。韦茜在反贪局怕是吃了一点苦。
我说,没有钱,不是还有人吗?那个法国人。
孙微啐道,早与别的女人勾搭上了。韦茜被他甩了。哼,非我族类,其心可诛。孙微真有意思。这后面八个字应该贴在每一间跨国婚姻介绍所门前当对联。我笑起来说,孙微,你到底有什么事?爱情这种玩意儿如同韭菜一样,割了一荏,又会长出一荏。你急什么?
唉。你不知道。韦茜跑到我这儿哭,哭得死去活来。说还是于仲达好。
想吃回头草?我瞟瞟于仲达那桌四个人,小声说道,所以你与李明白商量,把他们带到这里,设法让他们重温旧梦?
小样,你总算开窍了。
我能帮上什么?
该做的,我们现在都做了。我总不好意思把韦茜直接带过去往于仲达怀里一推吧?
你要我干这事?
不,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能否想想一个主意,不那么突兀,自然而然的……孙微苍白的脸有了一抹细微的红,舌头打起结,我是说,小样,算了。我。
我打断孙微的话,你是要我艺术地拉一次皮条?
孙微的脸终于红了,呸道,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还吐金唾玉呢。我呵呵乐了。这事有趣。韦茜现在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胸脯上的那对山峰已经被厚厚的衣物包裹。这么短的时间里,承受了这么多的大喜大悲,真难为韦茜那颗还不明白世事无常的心。我摸摸脑袋,从柜台里摸出三副牌,揣入口袋,朝孙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等着,往东边走去。我拍拍庄南的肩膀说,下午生意淡,让我也玩两把。
庄南见是我,微感诧异。李明白起身,哎,小样,你坐我这。
玩了两圈,我开口说道,侯国文,要不,玩三副牌吧。老让李明白一边干坐着,我也不好意思。三副牌调主。六个人打。斗地主,你算得精。这三副牌,你可就不一定如我了。
侯国文翻起眼珠,切,就你这小样,随便来,我把你丫的收拾得服服帖帖。
庄南一摸脑袋,六个人,我们才五个。
我站起身,向孙微一招手,那边不是还是两个预备役吗?孙微你过来。
庄南抬头一看,哎,孙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韦茜也在啊。
于仲达没有表情,仔细地研究手中扑克牌的花纹。李明白的模样有点古怪。我心念电闪。孙微十有八九是把我摆了一道。这小蹄子可能与李明白闹了什么别扭,自己不好意思坐过来。韦茜或许只是她顺便携带的一个小小的附件。我露出笑容。君子总愿成人之美。何况仅是举手之劳。
孙微坐那没动。韦茜也没动。我拉起庄南,走到她们桌前,做出一个标准的邀舞手势。我说,还请姑娘赏脸,让小的有机会一亲芳泽。
孙微扑哧一下笑了。
我与孙微、于仲达一家。庄南、侯国文、李明白一家。韦茜在孙微旁边观战。玩了几圈,侯国文叫道,操,没有一点技术含量。全凭手气。侯国文真是猪脑袋,醉翁之意不在酒都看不懂,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我呵呵笑道,要不,咱们换一种更好玩的玩法。
侯国文来了兴趣,怎么玩?
这个游戏其实来源于美国好莱坞一九九九年拍摄的一部喜剧幻想片《变脑》。一个人意外地发现一扇暗门,他好奇地壮着胆子钻进去,便穿越时空,进入到了著名演员约翰马尔科维奇的大脑中,在十五分钟时间内,他能够控制约翰马尔科维奇的视线,体验他所经历的一切。十五分钟后,他从马尔科维奇大脑中弹出,回到现实世界。返回家中的他,回想不可思议的事实,看到了一次难得的商机,200美元的门票,尝试当一回十五分钟的约翰马尔科维奇,这会成为一桩不错的生意。
这游戏到底怎么一个玩法?侯国文不耐烦了。
简单说,就是控制。你们都看过《黑客帝国》吧?或许那部影片阐述了某种可能的真相。所以,我们与其让那些被打着上帝标签的程序代码控制,还不如把控制权交给眼前有血有肉的朋友。我们同样有机会品尝控制的滋味,扮演上帝。游戏规则很简单,我们七个人,各自从一副牌里抽出一张。七张牌分出大小。一定有一个最大的,有一个最小的。最大的可以要求其他六个人去做一件事,也可以要求其中一个去做。他的权利最大。依此类推。牌大一级压死人。比他牌小的人都要服从他的控制。最小的只有执行的份。
庄南笑了,假若我拿了最大的那张,我是否可以让侯国文在众目睽睽下亲吻李明白一分钟?
只要不违反法律的底线,不侮辱人格就行。你甚至可以安排我们六人分成三队亲吻。当然,为了保证游戏的合理性,我申请做监察。我保证做到公正、公平、公开。
庄南咧嘴傻笑。侯国文摸摸头。他的头好像圆了一点。于仲达揉揉眼。李明白取下黑框眼镜。在上次斗殴事件中,眼镜腿断了一条,现在用橡皮筋缠住。孙微的目光有点狐疑。韦茜在咬手指甲。
我相信他们不会拒绝这种诱惑。
游戏开始了。侯国文的牌最大、孙微其次、李明白第三、韦茜第四、于仲达第五、庄南最小。庄南看着手中的梅花三,几乎要哭了。我说,加入了这个游戏,别想退出。你从娘胎里钻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不如想像中美妙,还能把头缩回去吗?若真不想玩,请出去。我不想与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交朋友。又不会叫你去杀人放火,你紧张啥?好了,从于仲达开始说起,一级级往上推。
于仲达乐了,庄南,你学狗叫吧。
庄南看我,这叫侮辱人格不?
我摆摆手,说道,大家投票。被要求的人没权利投票。少数服从多数。我作为监察也算一票。这里提醒大家,若投了赞成票,当轮到自己被人要求学狗叫时,就不能拒绝。我个人以为把学狗叫与侮辱人格联系在一起不恰当。这是一个控制游戏,是扮演父亲与儿子的角色。
侯国文、我、李明白、于仲达投了赞成票。孙微、韦茜投了反对票。四票对二票。庄南委屈地看看天花板,长叹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再汪汪地叫起来。还别说,他真有表演口技的天份。我们六个人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人之才能的大多数果然是隐藏大脑皮层的深处。于仲达心满意足地抖抖肩膀,转过头,看见韦茜,神情有点僵硬。我心底也打起一面小鼓。韦茜不会叫于仲达与庄南亲嘴吧?韦茜的指甲在玻璃桌面上划来划去,好像手指头上吊着一个车辘轳。我在一边提醒她,若三十秒钟不宣布,视作弃权。
韦茜脱口而出,于仲达帮我捶背。庄南帮我揉脚。
这丫头终究不傻。可惜庄南又要受委屈。谁让他的牌最小?这是天意。不过,也难讲,万一庄南是恋足狂呢?或许他目前还不是,这好歹也算是一亲芳泽。中世纪的骑士还趴地上亲吻贵妇脚底下的尘土。咱们的大作家冯骥才先生还写过一部煌煌大作《三寸金莲》。
这次是五张赞成票。全体通过。李明白狂笑,用力鼓掌。
游戏越来越好玩。拘谨被欢笑淹没。李明白要求韦茜、于仲达、庄南表演舔香蕉。香蕉剥了皮,不能搁入嘴里,只能伸出舌尖,一下下舔入肚里。侯国文差点笑岔气。孙微的眼角眉梢隐有羞意。我对李明白的想像力深感佩服。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我没想到的是,孙微提出的要求竟然出乎我的意料。当轮到她时,她抓在椅背的手指节发了白。
她没看韦茜、于仲达、庄南,怔怔地盯着李明白。庄南在旁边挤眉弄眼,还读秒,五、四、三、二、一。庄南想宣布孙微弃权。孙微已脱口而出,你今年娶我吧。
李明白一愣,马上应道,好。
大家欢声如雷。这出乎他们意料。我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不管他们中间发生过什么,能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佩服孙微。这是一个不简单的女子。总有一天,她会彻底走出阴影。
我调了七杯酒,端到他们的面前,免费请客。一杯叫勇气,端给孙微;一杯叫自信,端给韦茜;一杯叫善良,端给庄南;一杯叫乐观,端给李明白;一杯叫喜悦,端给于仲达;一杯叫怀念,端给侯国文。红橙黄绿蓝靛紫。七杯酒。七种颜色。我给他们解释了其中的涵义。我想他们这辈子可能不再有机会喝到这种酒。我没告诉他们,我给自己留下的那杯紫色的酒,叫落泪。
侯国文把黄色的怀念倾入喉咙,目光飘向窗外,悠悠说道,我们去找雷小强的爹。送个蛋糕给他吧。
八
我们兴高采烈地走在冬天的下午。风吹起口哨。我们走过广场,在对面的元祖蛋糕店买了一盒大蛋糕。侯国文问店员要了六十七根蜡烛,还叫店员写上“祝你快乐,父亲”。我微感诧异,但这只让我的心情更好。我们穿鱼尾巷,到南大街,去十字门,过城隍庙,回到广场上。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并不大。我们没发现雷小强父亲的踪迹。
韦茜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跺着脚说,他会上哪?庄南说,我们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后再在这里汇合?人多力量大。李明白骂了声,笨蛋。找人得找线索。警察还知道找线人。于仲达活动肢体,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对着广场上的人大声喊,你们谁是线人?侯国文看看我。我说,游戏必须进行到底。这是命运。孙微抿嘴轻笑,挽住李明白的胳膊,说,找到雷小强,不就找到了雷小强的爹?侯国文嘿嘿地笑,你知道雷小强在哪?孙微指指我,你问他吧。我说,我忘掉了雷小强的手机号码。但知道他是青云派出所的民警。你们不是没去过。要不,先上那问问?
我们到了青云派出所。穿警服的姑娘很可爱,警服丝毫不能掩盖她傲人的魔鬼身材。穿警服的姑娘说,小强同志今天下午请假。父亲病了。他回家照顾。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庄南指指侯国文手中拎着的蛋糕说,我们代表人民来看望为人民贡献了一辈子的人。穿警服的姑娘嫣然一笑。于仲达小声说,满园春色关不住,几根曲线出墙来。李明白用牙齿咬我耳朵,小样,你是不是gay?面对这样一个丰满细嫩的屁股,为什么你不流口水?我踢过去一脚,说,要不要把孙微借我试试?孙微歪过头,眼睛明亮,你们说我什么?韦茜说,能否告诉我雷小强住哪,我们是他的朋友。
穿警服的姑娘说,市板桥路孩儿巷四十三号。
我们到了孩儿巷四十三号。这里在清朝末年,曾以制作各种各样的孩儿玩具闻名全国。它名字的由来有一个美丽的民间传说。一位孩子快要病死了。父亲非常伤心,向神祈祷愿以自己的生命交换。父亲夜里做梦,梦见一个金盔金甲的人,说,只要在七天内,亲手扎出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孩儿玩具,并把它们送给人们,孩子就会痊愈。父亲开始动手制作,在七日七夜里,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篾条像河流一样从他的指缝里淌过。一个个福态可掬的孩儿玩具出现在人们手中。孩子得救了。父亲所居住的这条巷子从此改名叫孩儿巷。
我来过这。酒吧打烊后,我常一个人走在城市的暗夜。白昼和黑夜,互为幻象。寂静无声的大街散发出淡银色的光芒,像一条条被命运宣布不可更改方向的河流。鳞次栉比的大厦激起点点浪花。在河流的分叉处,是一丛丛幽深而寂寥的小巷。灯光被风吹来,毛绒绒,覆盖在脸庞上,皮肤有轻微的痒。偶尔出现一只猫,眼睛晶莹,跳过骑墙而依尺许长的草,跳上墙檐露出的段段黛瓦,回头凝视了几秒钟那扇颜色斑驳脱落的红木板门,转过身,消失在黑色像一根线一样的天空里。走过这根线,巷子宽了起来。前面就是孩儿巷四十三号,是一座具有惟多利亚式建筑风格的房子,有小半个身躯都在一棵古银杏树枝丫的笼罩下。银杏树的树皮深褐皲裂。我曾在树干上找到一枚快要锈成粉末的钉子。此刻,扇子一样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枝头上几片残叶在风中跳跃。
我们情不自禁放慢了,放轻了脚步。淡淡的树影一寸寸爬过我们的身体。这里的阴深幽暗不愿意被我们打扰。侯国文看看我,咬了下嘴唇,这里?
我轻轻点头。我想雷小强见到我,看见我们这七个高的、矮的、胖的、年轻的、未老先衰的、外形奇特的、漂亮的人齐集在他的门口,一定会大笑出声。我想,我会很有耐心给他解释这个游戏的意义。但我听见屋里有奇怪的声音,像重物倒在地上。我竖起耳朵,感觉到屋里有一个巨大的正在往地底飞速旋转的钻头,地面裂开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多,一块块碎土“哗啦哗啦”从钻头下溅往四周。蓦然间,钻头平空消失了,有了数秒钟死一般的寂静,让人似乎一脚踩入失重的眩晕,心脏浮到喉咙口。紧接着,冰雹从天而降,比鸡蛋还要大的冰雹劈头盖脸落。有人在冰雹中呼喊。是雷小强的声音。我的眼微微一跳。我向侯国文他们做了一个手势,把眼睛贴在门板上。庄南仰起头。孙微抓紧李明白的手。于仲达往前面走了几步,站住身。韦茜手里有一片落下的银杏叶。
雷小强说,哥,我最后喊你们一声哥。我知道你们恨我。恨爸爸。我是他的养子,你们是他的亲生儿子。你们觉得从小爸爸偏心,对我好,对你们不好。我要什么,哪怕还没说出口,爸就会买来,而你们不管要什么,他都不给,还打你们。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屋内有五个人。雷小强的爹坐在一把包了布的藤椅上,还是我常见到的那副神情,嘴角拖下一丝银亮的长长的口涎。他在研究手中的碗。碗里的米饭撒落一地。他的身上有几片银杏叶子。他像从地底冒出的树根一样。雷天成双手抱胸站着。两个我没见过的男人与他呈品字形。他们应该是雷守成与雷海成。在他们中间,雷小强在愤怒地踢着身边的一道土垣。雷小强说,现在这房子要拆了。你们要求分。我把爸爸几年前留下的遗嘱给你们看。你们说是假的。是我耍了阴谋手段。是爸在神智不清的时候乱写的。好,今天我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雷小强眉骨处有伤,有血在滴,拳头攥成铁,身子在发抖。雷天成的左脸也青紫了好大一块。我在雷小强断断续续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突然明白了雷小强最早给我讲的那个民间故事的涵义,也明白了雷小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性格。
很多年前,有两个警察,一个姓雷,一个姓江。他们是好朋友,比亲兄弟还亲的那种。俩人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从小学念到高中一直同桌,又同时参加工作,并被分配至同一个派出所。他们的交情比黄金的成色更足。所里来了一位姓杨的女孩,生得美,明眸皓齿,知书达理,出身于大户人家,在孩儿巷四十三号长大。两个警察都爱上她。雷警察跑去向杨女孩表白,被拒绝。杨女孩爱上性格更沉稳的江警察。妒火熊熊燃烧的雷警察的心里爬出一条毒蛇。他与所里另外一位一直爱慕他的姜女孩迅速结了婚,并生下了三个孩子。但雷警察心里始终爱着杨女孩。那一年,江警察与杨女孩也生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孩。那一年,在一次酒后,他强奸了杨女孩。他哀求杨女孩回心转意嫁给他,他愿意为她抛妻弃子,哪怕去天涯海角,只要她在他身边。杨女孩抹干眼泪,弄干净自己拒绝了他。雷警察愈发愤怒。在一次执行抓捕逃犯的任务中,他受了伤,掉下悬崖,幸好抓住了一棵树。江警察来救他。他鬼使神差地把江警察拉下悬崖,自己爬上悬崖。悬崖上的杨女孩目睹了这个悲剧。雷警察在杨女孩枪口下跪下。杨女孩没开枪,没把这事情向警局汇报,跳下悬崖。雷警察领养了那个孩子,搬进孩儿巷四十三号,每个夜里,他会进入暗室,在江警察与杨女孩的牌位前跪下,忏悔。他对那个孩子比自己三个亲生的儿子更亲。
雷小强冲进屋内,旋即拖出一个皮箱,把皮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摔出来。整个天地间都是他悲伤的声音,哥,你们自己看吧。这就是我悄悄藏起来的东西。是爸写的日记。这里面记录了一切。
雷小强突然双膝跪倒,跪在那个已忘掉了过去的老人身前,双手捂脸,放声大哭,爸爸,我爱你,我也恨你。
我们悄悄地离开。我们回到大街上。我们坐在怡桥上。我们走了很多的路,已经非常疲倦。冬天的黄昏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红灯,绿灯,交替,变换。一张张冷淡漠然的脸庞在冰冷的石头森林里闪现消失。他们的一生都在扮演两个角色,孩子与父亲。暮色如此阴郁,不足以温暖人心。滚滚车流在没有灵魂的躯壳内沉睡。于仲达第四次说道,侯大,把蛋糕吃掉吧。
侯国文吸吸鼻子,松开手。蛋糕掉下去,掉在水面,在水波上一浮一沉。水里的鱼儿有福了。韦茜从栏杆上跳下来,说,于仲达,你这人真没意思。韦茜的步子有点快,有点急,差点被一辆急驶过来的奥迪车撞倒。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瞎了眼啊?韦茜没理会,继续快步向前。很快,她不见了,就像从未在我们身边出现过。李明白抓起孙微的手,说,我们元旦结婚,到时记得来喝喜酒。我点点头。于仲达往脚下吐了一口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叼出一根吸了,又把烟揣回口袋,独自往与韦茜相反的方向走去。天空中飞来一群乌鸦,一共是二十一只,倏地就没了影。庄南看着李明白与孙微的背影说道,他们会幸福吗?庄南看看我,继续说道,小样,沿河北路新开了一家迪厅,领舞的女孩叫mai,腰肢特细,嘴唇特红,身材比魔鬼还魔鬼,脸蛋比天使还天使,什么时候去看看?我说好,有空一起去。庄南拦下一辆的士,朝我们挥挥手。
侯国文说,小样,你心里有鬼吗?
我说,有。人人心里都有一只鬼。大鬼、小鬼、女鬼、男鬼。要么,把鬼吃了;要么被鬼吃了。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宿命必然到来,正如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时间箭头,世界不可挽回地走向混沌。所以鬼并不可怕。
侯国文说,没有其他可能?
我说,你想《与狼共舞》啊?
侯国文笑了说,你还记得《黑客帝国》吗?
我说,记得。
侯国文说,我觉得矩阵就是我们的父亲。
我说,也许。
侯国文说,你不回去?
我说,再坐坐。你先走吧。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在水面上看见一点奇妙的晶亮。那是父亲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对父亲说,爸爸,你好。
(完)
200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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