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人——答注注问

玉人 ——答注注问

朱千华

　　在闲闲书话沉浮的最大好处是，可以不断欣赏到如花似玉的文字。书友们轮番登场，个个身手不凡，在下佩服得紧。此外，那些枝繁叶茂的跟帖也很有可观。读文章不读跟帖，实在是很大的损失，阅读趣味便少了一半。来书话时间不长。每每看完楼主的锦绣妙笔，或会心，或莞尔，忍不住要跟帖凑上几句热闹。喝采、调侃都有。跟帖时心情放松，不必像楼主那样咬文嚼字。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跟帖是世间最自由最性灵的文字，是天下第一等妙文，心不设防，口没遮拦，一派无拘无束。关于“玉人”的话题，便是由几则跟帖引起的。

　　先说一桩异事。

　　话说那日早上，在下裹了几本破书去天涯书局贩卖。早有两书贩占了摊位。一是注注，一是江慎。两位都是高人。只怨时运不济。满腹锦绣，又有何用！两位落魄江湖，浪迹天涯，最后落得和我一样，在书局里占个地方，贩书度日。奈何书局地方小，卖书的比买书的多。吆喝声，拍卖声此起彼伏。这地方和潘家园有些相似。要赶早。来迟了，对不起，请回吧，没你的地方。我在书局里转悠半天，连巴掌大的地方也没挤着。一回头，看到注注、江慎两位抄手蹲在墙角，交头接耳，不知在嘀咕啥，那眼角余光不时偷偷向我瞟几下。我装着没见着，却把耳朵伸过去细听。

　　江慎说：“广陵王那厮转了半日，也没找着地方。嘻嘻！”

　　注注说：“当年他何等风光。如今落魄到这地步，怪可怜的。我们是不是……”

　　江慎说：“别！哥们你千万别！我半宿没睡，才挤出这么个地方。谁叫他来迟了。不过，他兜里有部宋版，不知是不是真的。”

　　注注说：“应该是真的。除了他，任何人拥有了都是假的。”

　　江慎说：“奇怪，广陵王生活在西汉，他何来宋版。说不定，他兜里还有汉简亦未可知。汉罐那玩艺多的是。他平常郁闷了，就砸那些汉罐解闷。我们是不是……如此这般搞定？”

　　注注说：“这个……恐怕不妥。汉罐我是要的。听说他高兴了，还拿白龙梅瓶送人。你知道那白龙梅瓶的身价么？啧啧！”

　　江慎说：“你别给我说劳什子‘煤饼’。煤饼有白的么？还是那部宋版……”

　　原来如此！江慎那厮原来在算计我的宋版！当时我正因找不到摊位焦头烂额，不由怒火中烧，恨不能即刻找块大板砖拍将下去，把江慎那厮拍成一部毛边。我压压怒火。看官有所不知。我如此光火，乃因那部宋版。目前价格是：一页宋版值（？）两黄金（保密）。可想而知我这一部宋版的身价了。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故意高声喊：“玉人！玉人！你跑哪去了？”

　　两位同时不说话了。江慎张大嘴，猛咽了几口唾沫，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魂不守舍地问：“广……广兄，你刚才叫谁呢？”

　　我说：“我从扬州带了一书童，帮我挑担。名唤玉人。这会不知跑哪儿去了。”

　　江慎问：“那……是不是PLMM？”

　　我说：“你瞧瞧这名字，便知是男是女了。”

　　这时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 走来，我说：“玉人来也。”

　　江慎那厮全然不顾这么多人在场，两只眼睛狼一样盯着玉人。嘴角的唾液挂得多长。又猛咽了几下口水，这才说：“哇噻！PLMM！要西！要 的好！玉人！这个好！我要了。”猛地，他发现自已一时得意忘形，好像说漏了什么，连忙捂住嘴，怕暴露了鬼子的身份。他看见周围有不少人，都奇怪地望着他，说，好好的，怎么要西要西来了。江慎那厮到底是跑码头的江湖骗子，干咳一声，也不说话，只顾将玉人往怀里一搂，猛地啃了两口，弄得玉人脸上满是异味的唾液，粘乎乎的。

　　注注指着江慎的鼻子不屑一顾说：“瞧那傻样！搂在怀里的是男人！难道江慎兄有断袖之癖？哈哈！”

　　江慎一愣，把怀中的玉人看了看，半信半疑，说，你才有龙阳之好呢。

　　注注说：“不信，你问广陵王。”

　　江慎又狐疑地看看我。我见势不妙，正要开遛，两位都拽住我不放。

　　原来，我进书话不久，众书友已知我来自“玉人”故乡。不免常常谈到玉人话题。遇到这种尴尬事，自然要我来了断这桩男女公案。我暗暗叫苦！两位与玉人有染，何故纠住我不放！

　　【附录】：故事原型，源自天涯书局里的跟帖（楼主：注注）

　　作者：广陵王　回复日期：2003-09-29　22:34:09

　　　注注兄，我们在八月半那晚说好了的，下次来扬州，无他，惟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吹箫耳。有酒。

　　作者：注注　回复日期：2003-09-29　22:35:56

　　　　谢谢广陵王兄！

　　　　有广陵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吹箫，酒，好书，古瓷，全有了：）

　　作者：江慎　回复日期：2003-09-29　23:08:01

　　　　玉人！

　　　　这个好，其他都是垃圾，包括注注与广陵王：）

　　作者：注注　回复日期：2003-09-29　23:24:18

　　　　江慎兄有断袖之癖？

　　　　玉人，据某学者戏考，是男性。：））

　　作者：江慎　回复日期：2003-09-29　23:35:33

　　　　我看注兄才有龙阳之好，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要是男的在那里吹，这萧不听也罢了。

　　作者：注注　回复日期：2003-09-29　23:36:20

　　　　那箫也未必是听的：））

　　调侃完毕，书归正传。

　　玉人——答注注问

　　朱千华

　　调侃完毕，书归正传。问题是，“玉人”到底作何解释？指美人吗？还是如注注兄所说，指男性？

　　中国古典文学所以有恒久魅力，其中有一条就在于，它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如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除了想象除了一种朦胧感，我们无法找到确切解释。也不必有答案。关键是要去找。我们所要得到的便是这寻找的过程。妇孺皆知的杜牧诗《寄扬州韩绰判官》，从她出现那天起，便渐渐形成了三个解不开的谜团，至今仍争论不休。先看原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首诗给扬州带来了极大的声誉。扬州不失时机地将此诗镌刻在大理石上，立在游人如织的瘦西湖风景区。并且用的是毛泽东的手迹。短短的四句，千古传诵。翻开孩子书包里的《唐诗三百首》，便见录有此诗。不奇怪，诗中每个词都是绝佳景致。意境太美。但我不知道老师如何给孩子们讲解这首诗。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草未凋”还是“草木凋”。好多刻本上都是“木”。怎么办？目前各家的注本都倾向于“草未凋”。因为草未凋符合秋尽的江南景色，而在注解时总不忘加一句：有的选本为“木”字。约定俗成，合情合理，大家没有疑异。

　　第二个问题就难了。二十四桥的问题是文学史上的悬案。笔者对此一直抱有浓厚兴趣。对二十四桥的种种说法，逐一作过探讨。并提出了“谐音说”。（诸君如有兴致，可在书话里翻阅拙作《寻访二十四桥》，此为节选。全文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这里不再赘言。）1988年，在扬州瘦西湖景区建造了一座二十四桥。东西方向，单孔拱桥，汉白玉栏杆。长24米，宽2，4米，栏柱24根，台级24层。每一处都与二十四对应。但外地游客见到这样小巧的石桥，与心中向往的二十四桥相去甚远。特别是处处与二十四相联系，实在俗不可耐。本来游人心中的二十四桥很朦胧，很美的，非要造出一座真实的二十四桥来，不免弄巧成拙，大煞风景！

　　第三个问题比较暧昧。玉人。文人风流放荡，自古有之。但是像杜枚这样风流人物，还是不多见的。他每次到秦楼楚馆的时间地点，都被人详细记录了下来。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于是，在他的诗中出现玉人字样，难免让人不作某种意会的联想。

　　读诗，首先要弄明白诗的本意。作者要告诉我们什么。虽说诗无达诂，但也不是所有的诗都艰涩难懂。至少，杜牧的这首诗，还没有隐晦到像李商隐的《无题》诗那样让人难以捉摸。诗的题目已说得非常清楚：寄扬州韩绰判官。这首诗是写给扬州的好友韩绰的。

　　简要介绍一下杜牧在扬州的风流史，这对理解此诗有些帮助。唐代扬州，是个繁华的商业都市。“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谚称“扬一益二”。说的是除了东西二京，全国商业都市的排行榜，应为扬州第一，益州（今成都）第二。这不奇怪。上距平定安史之乱数十年，下距黄巢起义还有几十年。国泰民安。大运河早已开通。像李白那样“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大诗人不计其数。

　　文人墨客到了一处地方，除了寻访风物景致，好像总要弄出点风流韵事来。没点花边野史，这文学史终显得有些枯寂落寞。唐代扬州是个十分开放的城市，奢侈淫靡。《唐阙史》中记载：“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辉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许多诗篇都描绘过那种情形：“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望神仙。”；“相看醉舞娼楼月，不觉隋家陵树秋。”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高楼红袖。这样的扬州，对那些极赋想象力的诗人们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高适来了，刘长卿来了，韦应物来了，白居易、刘禹锡、张估、王建诸家，都来了。尤其是杜牧、温庭筠，简直如鱼得水，“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

　　杜牧来扬州时三十岁。做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幕僚，任掌书记。人们称他为杜书记，便是由此而来。杜牧是个天生的潇洒美男子：“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到了扬州这地方，杜牧常独自外出，或寻花问柳，或饮酒游宴，好不快活！

　　有一天，杜牧要离开扬州，赴长安就职。临别那日，牛僧孺设酒饯行。他与杜牧是同乡，觉得有必要规劝几句。他诚恳地对杜牧说：“你才气横溢，定然前途无量。但你不要风情不节，身体要紧啊！”杜牧以为牛不知自已的底细，想掩饰过去。就若无其事地说：“你放心，我对自已的生活，还是很检点的，无需为我担心。”

　　牛僧孺听后，意味深长地笑笑，命侍从取出一只盒子，从里面倒出了上百封记录单。上面写的是：“某夜，杜书记在某家，平安”；“某夕，杜书记宴某家，无恙。”原来，杜牧夜游的事，牛早就知道了。杜牧每次外出，他都要派人暗中保护，并作了记录。因而杜牧的一举一动，牛僧孺了如指掌。

　　杜牧见老底被揭穿，羞愧交加。从此，他对牛僧孺一直感恩不已。杜牧在扬州的这段生活，便成了“载入史册”的风流艳闻。他离开扬州后，无时不在思恋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在诗中留下了许多怀念扬州的名句，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等。《寄扬州韩绰判官》也是其中之一。

　　写到这里，我想说的是，我丝毫没有诋毁诗人的意思。在唐朝，冶游之诗是很平常的。只消翻翻那些唐人集子就可知道。如杜牧“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楚腰纤细掌中轻”等，虽然无聊，但都很形象。虽李白、杜甫、白居易亦不能免。因此我们不能苛求杜牧。当时的文人士子生活，就是那样一种情形。

　　有了这样的一种社会背景，我们就可以来解决“玉人”的问题了。

　　一，江慎兄认为“玉人”是指PLMM，对吗？没错。可以指PLMM。

　　二，注注兄认为“玉人”是指男性，对吗？没错。题目已经写得很清楚，玉人就是指朋友“韩绰”。

　　韩绰，生平不详。是杜牧在扬州时的同僚。韩绰去世后，杜牧有诗哭他。两人之间交谊很深。从寄赠诗的作法，以及末句中的”教“字看来，《寄扬州韩绰判官》中的“玉人”即为韩绰。而且，目前大多数唐诗注本，都采用了这一说法。

　　这就牵涉到专家考证与读者欣赏的问题。专家对一首诗的理解，与一般读者有很大的区别。专家寻找证据作学术上的考证与研究。而读者不管这些。读者凭藉自已的审美趣味，去进行自由的想象、背离、创造、重新组合。这是允许的。在《寄扬州韩绰判官》中，读者所感受到的，是青山，水迢迢，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吹箫。如此山清水秀、绰约多姿的江南风貌，多么让人眷恋！悠悠的月夜箫声，是那样的慑人心魄，每个阅读此诗的人，对江南都怀了满腔的似水柔情！旖旎秀媚的风光里，谁也不愿意让男人那样的俗物来煞风景。纵然是美男子也不行。在这样的阴柔之地，只能是美女吹箫，才合乎那情景，才好听。照江慎兄的话说，要是男的在那里吹，这萧不听也罢了。

　　事实也是这样。玉人借以形容美丽的女子，诗词中有很多。如《才调集》（卷三）韦庄《秋霁晚景》：“玉人襟袖薄，斜凭翠栏干”；谢枋得《蚕妇吟》：“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温庭筠《杂曲歌辞·杨柳枝》：“宜春苑外最长条，闲袅春风伴舞腰。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等，都是指美人。

　　用玉人比喻风流俊美的才郎（？）^-^诗词中并不鲜见。如：《世说新语·容止》：“（裴楷）粗头乱服皆好，时人以为玉人”；《晋书·卫介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太平广记》（卷四八八）唐元稹《莺莺传》：“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等，都是以玉人喻才子。

　　也许，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玉人的确解达诂。这样也好，每当你读这首诗的时候，你眼里便有了烟雨江南的意味，你眼里便渐渐浮现出绿杨城郭朦胧形象，你在谛听着幽怨的箫声飘散在月光如雪的江南秋夜。寻思着有朝一日，最好在烟花三月的阳春季节，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找广陵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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