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
自序:我是一个同志,圈外的人可能不知道,“同志”的意思就是GAY,爱同性却不喜欢异性。这些年一路走来,很累,经历太多,感受太多,这些经历和感受始终煎熬着我,唯有诉诸笔墨,才能舒缓内心的扭曲、挣扎和疯狂,于是便有了你将看到的《情·欲》这篇小说(末完)。
它当然是一篇同志小说,但我不希望你或者你身边的人单纯地以同志小说的视觉看待它,因为它诉说的,首先是人,是人性。
小说以北京为舞台,以具有同志身份的男主人公林羽和他的离了婚的妻子英子为线索展开,底色是灰暗和无奈的——一如我们的现实生活,充满了生存的艰难、底层的挣扎、都市繁华的欲望与诱惑与迷失。正如小说题目所示,在情与欲的两难间,是守护相濡与沫的情感,还是听从内心的召唤?是恪守道德的底线,还是听从欲望的诱惑而不择手段?忠诚与背叛、真爱与放浪、坦荡与虚伪、卑微与自尊、懦弱与骄傲——所有这一切纠葛在一起,一个人该有多少面?
请容许我自负地说,这篇小说肯定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可它仍不失一篇非常优秀的同志小说,它还原了一个真实的同志群体,把他们从被扭曲、被妖魔化还原成血与肉与灵魂构成的人——实际上,除了喜欢同性,他们与那些所谓正常的人有什么不同呢?同时,小说第一次把关切的眼光投向了隐藏在同志群体背后——人群同样庞大、内心更为痛苦的
同志的妻子们,如果说同性恋是一种原罪,为什么最苦的果子要让她们来默默承受?
一
林羽和英子认识8年,在一起七年,结婚四年,离婚离了将近两年——是在四川老家离的婚,俩人悄悄地来去,除了英子在北京的父母知道,没敢惊动家里任何人。
返回京城的列车上,餐车上吃饭时,英子愣怔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办离婚证那个大姐问我们为什么离婚的时候,我心里啷个想吗?”不等到林羽表示,英子自顾自接着说:“我在想,我恐怕比秦香莲还冤,连个声讨负心汉的机会都没有,我总不能对人说:‘法官大人哪,为小女子作主啊,我的男人在外面偷汉子’?”
林羽听了英子的话,心里百不是滋味,唯有苦笑的份:“我哪里是负心汉了?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知道我始终对你好。”
英子听了,连声冷笑道:“留着你这些好听的话跟你那些小朋友说去,我可再也消受不起……”——没等英子说完,林羽急忙岔开话题道:“好了好了妹儿,千错万错我的错还不行?呃,现在还是好好想想咱们那个生意咋个办吧。”
“咋个办?凉拌!”英子没好气地回答。
“我想我们无论如何得熬过去,都快两年时间了,眼看有点起色,在这个关键时候啷个说都得挺过去,要不然前功尽弃,可就真的输彻底了,10多万的债啊,还不把人一辈子消磨掉?”林羽说。
“哪至于就一辈子了?”英子拿起一支烟,林羽顺手给点上,英子说,“有时候想,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不如干脆痛快点结束了算了,那些债——虽然你说全担了——我也不会袖手不管——俩个人好好工作,也还不了两三年,以前的那些穷日子,我们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林羽摇头,道:“此一时彼一时啊妹儿,以前我们都还年轻,反正也一穷二白,闯劲十足。现在我都32了,还能有多少机会?”
“你都33了好不好?总想把自己往小了说。”英子挖苦说。林羽“嘿嘿”一笑,也给自己点上一支烟,说:“不是还没到33嘛,再说了,我年纪小了,你不更小?我们这个生意一旦完了,一大堆债且不说,再耽误几年,那时真老了,信心没了,人焉巴了,这辈子真的就完了!”
英子叹了一口气:“这倒霉生意,当初怎么做上它的。”
林羽瞅一会儿英子,吐出一口烟说:“当初?大半还不是为了你!”英子听在耳里,一口烟差点没呛着嗓子眼,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道:“你可千万别再说这话,我是再也担不起这个名了,你爸你妈已经为这意思恨不得把我掐了吃了,我冤不冤啊,你自己想想,我们在一起这些年,哪一件事不是你自己决定的?哪一件事我又做过主了?”
“可那时我真是想对你有个交代啊,想着要自己能做一个公司,好歹是自己卖买,你也有了个依靠,不必再出去给人打工。当然,也盘算着我们就算离了,这辈子也还有事儿把我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至于真的就像平常夫妻一样,离了婚就完全散了断了,哪知道会弄成现在这种情况?”林羽叹口气,说:“妹儿,真的很对不起你。”
“算了算了,别说这些了,现在说对不起有屁用。”英子撂出一句粗话,心里又感到隐隐的痛,止不住要掉下泪来。她咬咬牙,望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还有,以后别再叫我妹儿,都离了婚还这么叫,还想不想让我再嫁人?”
林羽笑道:“那以后叫你什么?总不成你再嫁人了还叫你‘丑丑’?” 英子脸一沉,没接这话茬。 林羽对英子的称呼有好几种:人前叫“英子,”生气的时候叫“梁英,”灌迷魂汤的时候叫“妹儿,”亲热、搞怪的时候叫“丑丑”……
林羽看出了英子的情绪,没敢继续贫嘴,俩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时间已是午后,餐车里食客寥寥无几,初夏的阳光从窗帘透进来,舞起一束束尘埃,在列车轰隆隆的背景下,显出一种庸懒和倦怠。英子的神思有些恍惚,在光与尘埃与烟雾中,一切像一个仄仄的梦。造化弄人,英子与林羽在同一个小城生活了20多年互不相识,却在几千里外的北京城相识相知,怎么说也算得一对有缘人,不成想到头来终是一段孽缘。英子想起结婚的当天晚上,林羽以前送自己的一只玉镯,不迟不早,偏偏就在当晚整整齐齐碎成两半,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所有闹房的人都尴尬地不知所措,英子的心里“格登”一下,看自己的妈妈把碎玉收拾起来,强笑着离去,英子的心里充满了沮丧。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提这事,但英子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很在意玉碎了,英子的妈妈后来想尽办法把两块碎玉粘在一起,林羽后来去云南出差——正赶上英子正式提出离婚的时候——在昆明又为英子买了一块更好、更漂亮的玉镯——英子到现在还一直戴在手宛上,新玉镯晶莹剔透,引来英子要好的姐妹们赞叹不已,可是英子知道,这块玉再好也不是原来的玉,原来的玉,在结婚当晚,碎了。英子感到冥冥中的一种宿命。
餐桌另一面,隆隆的车轮声中,林羽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往返于老家和北京之间了,刚开始是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来去,后来有了英子结伴同行,以后,恐怕又得自己一个人了。人说十年一个轮回,打自己第一次离开家去北京,至今差不多整整十年。十年前,1994年冬天,林羽还是懵懂少年,拎着一个随身的帆布包,包里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头也不回就踏上去北京的路。至今,林羽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深:偌大的火车站前广场堆满了从四面八方聚集的人和行李,躺着、卧着、靠着、趴着、倚着……密密麻麻,水泄不通。一张张油晃晃的脸麻木、没有任何表情,尽管是冬天,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各种臭味和方便面混合的奇怪的味道。
从早到晚,在寒风中来回溜达十来个钟头,终于开始排队上车了,林羽夹在人流中,局促地前行。车上乱哄哄一片,一个脸颊春红、腮帮子鼓鼓的年轻女子,一看就是临时雇来的近郊农民,骑在椅背上,挥舞着手中的一截木棍,大声嚷嚷着,指挥着身下的人流按她的意思流动,那根棍子在她的咒骂声中,时不时落在某个人的背上。林羽走过她身边,棍子又举起来了,林羽狠狠地瞪她一眼,棍子终于没有落下。
一路上几乎是站到北京的,实在困了,在人群中硬挤一个地方出来,坐在自己的小帆布包上打个盹。一路上,林羽始终在想那个挥舞着手中的木棍,肆意抽打别人的年轻女子,如果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她临时被抽中在春运期间协助维持秩序,她不过是一个最普通平凡的农村女子——就像被她喝斥的许多农村女子一样,勤恳、厚道、谦卑、胆小——然而就因为小小的权力在手,她就可以变了一个人似的,如此霸道蛮横?
40多小时的行程,紧闭的车厢中,污浊的空气像无数道墙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林羽压来,挤压着他的肉体和灵魂。从那时起,林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风花雪月的做梦少年,自己只是车厢里重重叠叠民工中的一份子,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卑微的愿望,过上体面的、受尊重的生活。林羽曾暗暗发誓,即使一辈子不回家,也再不坐这样的车,遭受这样的轻侮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回顾这十年,林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算成功还是失败,感情自不必说,败得一塌糊涂,事业上呢?由当初一个餐馆洗碗的杂工、自己开小饭馆的小老板,再到后来靠手中的笔谋生,成为在圈内小有名气的广告创意人,直到现在和英子一起做起自己的公司——这改变不可谓不大。可是相比十年前身无分文,由零开始,自己现在不仅再一次居无定所,房子、车子什么都没有,还欠债无数,完全由负开始——这样看来,似乎又比十年前的处境还糟糕。每每想到这些,林羽心里就会被挫败和无助的情绪所笼罩。前路是一片黑沉沉的夜,他虽然始终把自己装扮得很强悍,可是心里并不知道,有一天自己和英子会不会被这夜彻底吞没。
“在想什么呢?”英子瞅着林羽问。
林羽回过神来,笑着回答:“想你呢。”话说出口,心里就有些后悔,自己始终改不了这轻佻的毛病。果然,英子不屑一顾:“少跟我装,你还能想我?在想你的小朋友吧!”
林羽急忙声明道:“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哪有什么小朋友,就现在这情况,谁跟我啊。”
英子鼻子里冷哼一声道:“现在就不必要藏着掖着了吧,反正已经离了,你是彻底自由了,就承认又有啥子关系?说真的,我还真想看看你那些小朋友呢。”
“呵呵,你够无聊的妹儿。”
“啥子叫无聊啊,别忘了他们抢了我老公,货真价实是我的情敌,我连看看情敌的样子都不行啊。”英子话锋一转,突然恢复了平日的温柔:“羽,你说,你爱过我么?”林羽的心里涌起一股柔情,握住英子的手说:“你又来了妹儿,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我和你之间,才是最亲近的人了,还不够?”英子把林羽的手甩开,叹了口气,冷笑道:“我也真够失败的,和一个男人相处8年,却始终没能让他爱上自己!”
林羽知道,这种时候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等英子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想英子总有完全平静下来的时候,重新找到自己情感上的归宿,也许到了那时候,自己内心的愧疚才会减轻?说到底,是自己对不起英子。
爱过吗?林羽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就没体验过什么是爱,他无从比较。他只知道自己喜欢英子,非常喜欢。英子高挑的个儿,体态轻盈,一头黑油油的(当然现在变成了酒红色的)长发,过去扎成粗大的辫子搭在胸前,现在瀑布般披在背后,眼波含水,笑意盈盈,远远走来如春风拂柳。基本上,林羽和英子共同的朋友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好奇:林羽是怎么把英子骗上手的?这些损友们一致结论认定英子是一朵赏心悦目的鲜花,可惜插在了林羽这堆牛粪上。这让林羽哭笑不得,自己“怎么说当初也是学校里的才子加帅哥,多少纯情少女排着队地相思,哪至于在英子面前就成牛粪了?”——林羽每次在朋友们面前大声抗辩的时候,往往招来一顿更猛烈的贬损。
英子的漂亮让林羽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然而林羽最喜欢的还是英子的大气、幽默——这在女孩子中是少见的,林羽还记得两个人刚刚在一起共同生活没多久——那时候生活还很苦,租住别人的一间小平房,连个洗衣机也没有,那天,英子泡了一大盆衣服一件件搓洗,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淋,林羽看不过去,过去边帮着洗边讨好地打趣说:“妹儿,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买个小妾回来侍候你,你就用不着这么累了。”英子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个小妾也真够命苦的,白天我尽情折磨她,晚上你尽情折磨她,”英子笑得花枝乱颤,突然又顿一顿,收了笑埋怨林羽道:“别尽招我笑,这样容易老的。”那一刻,林羽觉得英子简直称得上风情万种。
如果不是因为内心始终藏着一个心魔,并且终于寻机释放出来,自己应该能和英子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吧?两年离婚拉锯战期间,林羽反反复复想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应该能够。或许自己偶尔会出轨——就算如英子所说,天生的坏男人,偶尔会在婚姻中走神,但自己最终肯定会守着英子,守着这份婚姻——实际上,如果不是英子始终坚持只能在她与林羽内心的心魔之间二选一的话,他乐得婚姻一直维持下去。8年相守,他和英子已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深深地改变了对方。离婚前半年的分居时间,林羽觉得自己整个人又飘了起来,没有根,没有归宿。那半年中,林羽又回到了刚开始打开心魔、在南京出差时的状态,经常着了魔似的上网聊天,和各种各样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上班的上学的、斯文的粗俗的、本地的外地的、自大的自卑的各色人等穷侃瞎贫,然后约着见面,然后上床——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和自己同性的男人……可是肉体的欢娱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堕落中的钝痛更胜于短暂的快乐。林羽常常在一个人喝醉的夜晚想起英子,想起8年来共同走过的点点滴滴,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的英子,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尽管在这个人流如蚁的城市、在这个世界上,唯有英子,和他心意相通。
后来林羽终于想通了,他给不了英子幸福,不如放英子一马。
二
“逃出围城了?”问话的是广告公司的老板陈向明,和林羽是亦主亦宾的关系。
“逃出来了!”林羽回答。
“真的逃出来了?”
“要不要我给你看蓝本儿?”林羽笑着反问。
“得,你自己珍藏着吧,”陈向明呵呵笑着,接着说:“还想不想进去啊?”
林羽听了直乐,回答说:“怎么着,你要做媒?——行啊,就一个条件,有钱就行。”
“靠,你丫掉钱眼里啦?什么都讲钱!”
“废话,欠着那么多钱,不讲钱能行吗?欠你的那些债你给我免啦?”
“哎,你别说我这里还真是有一个,没结过婚,手头怎么着也有个百八十万吧。”
“真的假的啊?”林羽两眼作放光状,问道。
陈向明笑着说:“谁还蒙你不成?这女的和我差不多大,小你三四岁吧,一直在一家公司做广告总监,这两年吃回扣可吃了不少,就有一点,长得可没有嫂子——呃,还什么嫂子——长得可没有你前妻好,但绝对是个理财过日子的主儿,这一点倒是挺适合你的。你跟她接触接触,要成了,咱还能拉点儿广告呢。”
林羽笑道:“说了半天,目的是让我施展美男计,为你拉广告?”
陈向明大笑,作呕吐状:“30多岁离了婚的二锅头,还扮什么纯情啊你,还美男呢,你以为你是F4?”
正说笑间,林羽的手机响了,林羽一看号码,苦笑着对陈向明说:“催债的又来了,”等陈向明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林羽按下接听健,开始与对方周旋。
俗话说“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人”,林羽对此是深有体会。欠的10多万债有一半是陈向明的的广告费,那倒好说,只要人在公司,就可以无限期挂着。其余的就不一样了,全是这里那里零星借的,当初借时信誓旦旦,好话说尽,现在过期未还,自然每天催债的电话不断,这些催债者或晓之以理,或动之以情;或旁敲侧击,或直奔主题;或宛转哀告,或强横威逼……开始时林羽还诚慌诚恐,满心歉疚,陪着笑脸一个个解释、求情。后来此类电话接多了,也就麻木了,无论对方使尽三十六计,林羽这里统统以不变应万变:目前处于最关键、最困难的时期,正常运作都很难,哪里还谈得上还债!末了,林羽不忘给对方一颗定心丸:“当然这债是一定会还的,哪怕公司完全垮了,凭自己的工资收入也能还上——这一点我想你也应该清楚。”
林羽知道自己是在透支自己的信誉,如果现在停止公司运作能够还清大部份债务,他会毫不犹豫这么做,问题是即使马上停下来,能凑上的钱对于还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反倒还失去了咸鱼翻身的最后机会。失去信誉就失去信誉吧,如果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这失去的信誉还能找回来,如果真的输个底朝天,那也是命,是老天爷要灭自己,成王败寇,林羽已经没有中间路可走。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当初做自己的销售公司时,没有头脑发热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而是始终在广告公司上他的班,只在幕后指挥,具体事务由英子来抓,按英子的话说,就是林羽动动嘴,她要跑断腿。否则的话,现在真是没法收拾了。
接完电话,林羽琢磨着刚才陈向东的话,心想如果真成了,倒真的不失为解决自己债务问题的一个好办法。转过念头,林羽又被刚才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了?真是越活越没有底线了。
上午除了处理一些杂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接待了一位老客户。林羽的广告客户以保健品行业为主,通常的流程是:广告主拿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产品,诸如保健茶、食品、胶囊、外用器械之类,有的专门对付男人的肾,有的是治疗心脏病、糖尿病的灵丹妙药,有的能保证女性青春不老,身材苗条……林羽的工作就是带着一帮人,为这些玩意儿找卖点、写文案、做创意、提出一系列终端活动推广——这一切工作都围绕着一个中心原则:力求让老百姓看了广告后凡心大动,觉得这个产品简直就是自己的救星,没有它简直就不行,唯有赶紧乖乖地掏出钱来,生活才能无忧,生命才有保障!
今天找上门来的客户姓余,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精明的一个东北大汉,这些年靠着卖各种治不好吃不死的药品保健品发了不少财,显著的证明就是脖子上的金链子越来越粗,原先的破普桑换成了新别克。这一次,余总拿来一个枕头,说是治疗颈椎病的,效果不错。林羽把枕头拿过来一看,不仅有些哑然失笑:枕头由几十根橡胶棒构成,其形状依据颈部生理曲线呈波浪形,里面添加一些可释放磁场的磁片——就凭这玩意儿就能够治疗颈椎病?
余总看林羽不以为然的表情,有些急了:“你别看它不起眼,效果真的不错呢。”
林羽心想:“卖瓜的谁不夸自己瓜甜!”嘴上却道:“效果我当然相信,余总选的产品还能有错?问题是,余总你比我清楚,现在关于颈椎病治疗的各种广告——包括牵引、药物、手术、还有与咱们同类的枕头广告早已铺天盖地,该说的都被人说尽了,说实话,这个枕头看着实在有些不起眼,又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卖点,广告很难脱颖而出啊。”
“所以才找你想想办法嘛,林经理可是这个圈子里公认的高手啊。”
林羽心里暗道一声惭愧,心想对方要是知道自己做产品亏得一塌糊涂,这话就是当面挖苦自己了,心里不仅有些着恼,冷冷地回答:“余总过奖了,我可不是什么高手,再说了,即使巧妇也得有米下锅才行啊,依我看,这个产品也就试着在报上打打小软文,随便卖卖就行了”——意思是,就这么个枕头要想火起来,那是别指望了。
余总笑着回答:“不急不急,产品呢我先撂在这里,林经理再想想办法,肯定会有好主意的,呵呵。”
“嘿嘿,”林羽也跟着干笑两声,说:“余总可千万别抱太大指望,我们也只能尽量想想办法,成不成可不一定。”
“成不成我这里都先谢谢你,那就——拜托林经理了?”
林羽笑了,半开玩笑说:“余总太客气了,锅里有时碗里才有,我们还不是靠着你们生存嘛。”双方大笑而散。转过身来,林羽把枕头再看了看,问身边的文案杨雪:“这广告怎么做?”,杨雪笑着回答说不知道,林羽大笑,直截了当地说:“根本就没法做!”
下午没什么事,林羽关上门,打开电脑进入专用的QQ,进入了自己的隐秘世界。
除了英子,在林羽正常的生活圈子内——林羽非常痛恨“正常”这两个字,正常之外就是非正常,凭什么自己就是非正常的呢——没有人知道他是个GAY,是个喜欢男人的男人。从两年前他在南京出差几个月、第一次和一个男孩上床起,他就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而早在四年前,寒冷的夜晚,英子下了最后通碟:“说吧,你究竟打不打算和我结婚?”林羽犹豫着,不敢正视,也不忍欺骗:“我担心——我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看英子愣怔在那里,林羽内心充满了羞愧、内疚,一个人逃出温暖的小屋。当英子在小饭馆找到林羽,林羽已醉得心如刀割,英子扶着他,低声说:“走吧,回家去,那些怪念头,可能谁都会有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林羽听在耳里,禁不住泪流满面,也许那种念头真的是怪念头,只是年少轻狂的一个荒诞的梦罢了,时间和爱可以改变一切吧?
然而事实证明他和英子都错了,时间和爱改变不了林羽是个变态、玻璃、基佬的本质——在完全确定了自己本性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林羽恨不能用天下最难听的称呼同性恋的词来作贱自己。然而即使百般糟蹋、蔑视自己,他仍然控制不住内心对男性身体的冲动和渴望,这种冲动和渴望,就像干渴的人需要水、女性每月都有例假一样,成了他生理和心理上难以分割的一部份!后来,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挣扎痛苦过程后,林羽终于想通了:既然上帝给了自己这样的身份,既然改变不了,那就痛痛快快接受并试着去享受这样的身份吧。是的,我是个同志,我喜欢和我一样的同性,那又如何?既没招着谁也没碍着谁,而且,古今中外,历史上有多少名人都是同志,例如亚历山大大帝、王尔德……可见同志都是十分优秀的,林羽列举这些名人,自己都觉得太有些牵强,像一个摸黑走路又怕鬼的人,在心里念叨着各路神仙,祷望能为自己保驾壮胆。
QQ里都是林羽熟悉不熟悉的同志网友,名字千奇百怪,却都或多或少反应出内心的情感。有煎熬挣扎的:来生不做GAY、错爱一生……也有参透悟透的:自由自在、我的快乐我做主……有内敛:一起静静走过、爱无言……也有张扬:爱我就大声告诉我、when a man love man……有多愁善感:酒醒何处、流水#8226;落花#8226;春去……也有放浪形骸:天亮说再见、只要性不谈情……这些名字随时从QQ里蹦出来,仿佛来自另一世界的一个个精灵,展示着自己鲜活的生命和个性。林羽不能不叹服网络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轻而易举地满足了每个人最隐秘的欲望,像一个巫婆,把一切美好与肮脏端到你面前,让你或飞升、或堕落。林羽不知道过去的人在没有网络帮助的条件下是怎样发展同性之间的情感的,那一定是一个艰难、复杂、曲折的过程,而且结局往往是一出悲剧;在林羽的印象中,过去的同志世界是一片灰暗、见不得丝毫阳光,比如王小波笔下的《东宫西宫》、白先勇小说里夜晚的台北公园……林羽有时候想,如果没有网络为自己提供了一个便捷的相识、相交的平台,自己会不会去那些地方呢?多半是不会去的,即使去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任情随意,因为太耗时费力,也太沉重压抑,而他有更重要的生存、生活的压力,更需要他去面对。那么,如果没有网络,他和英子是不是就能至少在上平静地生活一辈子呢?——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过去的人因为艰难、复杂、曲折、来之不易,所以相互间的情感更加弥足珍贵。而现在的人,借助网络的帮助,有了太多的选择余地,反而更容易迷失——这一点,其实不分男与女,男与男,或者女与女——是网络时代共同的通病,网络时代的情感,很多时候更像小时候玩的“过家家”游戏,玩过就算,明天有了新的邂逅再继续游戏。
林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QQ里聊友的信息,有些百无聊赖。这些聊友,有的和他玩着 “过家家”的游戏,彼此在需要的时候给对方以身体的愉悦,有的纯粹只是穷侃瞎逗,借以打发林羽在期待过程中无聊的时光。
终于,QQ提示那个小家伙上线了,林羽点击,对话框里显示——
梦里花开:哥哥(紧跟其后的是一张红彤彤羞涩的QQ表情)
林羽的脸上漾开不由自主的笑意,迅速敲击键盘,对话框继续显示——
独木不成林:呵呵,哥哥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
梦里花开:哥哥想我了?(紧跟其后的是一张得意、骄傲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你呢,想哥哥不想?
梦里花开:不想!(紧跟其后的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企鹅)
独木不成林:(送上一张怒目圆睁的QQ表情)
梦里花开:哥哥和姐姐真的分开了?
独木不成林:知道还问什么?
梦里花开:唉,姐姐肯定很伤心(紧跟其后的是一副难过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是啊,你姐姐说你抢了她老公
梦里花开:(传来一幅图,一个卡通小人儿举着一个横牌,上书“冤枉”二字)
梦里花开:我才不和姐姐抢呢,我把哥哥还给姐姐就是了(紧跟其后的是一副翻着白眼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你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这时候就不想要哥哥了?(紧跟其后的是一副愤怒、拿刀杀人状的QQ表情)
梦里花开:呵呵,哥哥没人要喽!(紧跟其后的是一副调皮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说吧,什么时候跟哥哥见面?
梦里花开:哥哥别着急啊,这不正在准备毕业答辩嘛,都快忙死了,过了这一阵好不好哥哥?(紧跟其后的是一个红红的唇印)
这个QQ名叫“梦里花开”的小男生就是近一个月以来林羽每天所期待的。聊了一个月而没有见面,对于林羽来说简直算得上奇迹了。虽然没见面,然而这个比林羽小几乎十岁的男孩却像一块磁石,越来越吸引着林羽,像一个悄悄潜入他内心的精灵,搅动起他的千般情绪,令他随着对方的每句话而起起落落——这是一种全新的、不同于以往任何经验的甜蜜体验,令林羽心醉神往,欲罢不能。
“梦里花开”在北京读大学,刚刚从大四直接考上研究生,从传来的照片看,是个山清水秀的男孩儿——如同他的故乡江南,一双温柔的眼睛笑意盈盈,光洁的面容飞扬着青春的光彩与灵动。这个22岁的男孩儿,天真有趣、刁钻古怪,时而骄傲得像只小公鸡,时而又像个受尽了万般委曲的孩子。俩个人在QQ里像一对自由的鸟儿,无拘无束地畅聊。林羽听“梦里花开”讲述他的不快乐的过去——家庭不和,父母离异,讲述他生活中快乐或不快乐的点点滴滴,同时把自己过去的一切——少年时期的梦想、异地求生的艰难、曾经的成功与失败、以及与英子的感情历程……像个絮叨的老人一样细细地告诉对方——当然,他下意思地隐瞒了自己进入这个圈子后的浪荡经历,他怕吓跑这个清澈纯净如一汪山泉般的男孩,与之相比,林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池浑浊的、沉积了太多岁月污垢的泥水。
还有十多天,等他通过毕业答辩,总可以见着他了吧?林羽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期待。
三
离婚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英子输了个底朝天。
英子是个自尊、独立的女性,明白人世间没有回头路的道理。然而,离婚后的失败、孤独感像一只八爪鱼,常常紧紧攫住英子的心,令她感到针扎般的痛。每一个夜都像一口深幽的井,寒瘆瘆望不到头。在城东郊租住的小一居里,幽暗的灯光让空间更显冷落、逼仄,英子像一个游魂样在狭小的空间里飘来荡去,她的心空空落落,无所归依。
英子飘到浴室里,把自己一丝不挂地交给温暖的水流,闭着眼站在水流下,英子感到自己是一朵将要枯萎的花。房间里飘忽着王菲的恍惚的歌声:“大风吹,大风吹,冰激淋流泪,从头到尾,想起了谁,忘记了谁……”从头到尾,英子不想,也无法忘记,她赤裸裸站在镜前,一缕一缕梳理自己的头发,将身子左侧右转,冷眼旁观镜中的自己——除了眼角细细的一点皱纹,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整个人比少女时期更曲线玲珑,更具有十足的女人味了——这一点,连林羽那样迟钝的人都有所感觉,还没分居的时候,英子沐完浴出来,林羽瞅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温柔地叹道:“丑丑,你是越来越漂亮了”,林羽的嘴甜,但英子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话里的真诚,英子心里涌上一股柔情,坐近林羽身边,对林羽飞眼笑道:“可惜这样的美娇娘,你却不爱?”林羽从嗓子眼里笑两声,躲开英子的眼波,涎着脸说::“趁着现在‘灿若春花’,还不赶快找个帅哥把自己嫁了?”英子霍地站起来,僵直了背,硬梆梆扔下一句:“还真谢谢你了,不过你就省省这份心吧,我怕你跟我抢呢。”
“灿若春花?”镜中的英子又想起林羽的这句评语,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嘴角,冷冷地逼视着镜中的自己,那么8年的青春代价呢?她想,那是她一生中最鲜活、最流光溢彩的8年,又算是什么?就为了迎接此时人去楼空的“灿若春花”?男人,毫无心肝的男人啊——英子不想把自己弄得跟个怨妇似的,可是她发现没有哪个女人在这种时候能洒脱得起来,女人不同于男人,女人是有心肝的。
除了支离破碎的情感,婚姻留给英子的还有眼下类似于“鸡肋”的一个烂摊子,她还不得不勉力扛着。英子有时也想:这算个什么事呢?婚姻既然已经失败成这样,不如把一切抛开,干干净净重新开始。可是想归这样想,毕竟狠不下心来抛给林羽一个人。当初决定做这个公司的时候,林羽说,这个公司相当于他和英子共同的孩子,现在婚姻没有了,“孩子”却不能不要。
公司是2002年下半年注册的,那时林羽和英子刚刚进入离婚的拉锯阶段,都不想离,都还抱着挽回的希望,英子的心态是一个忍受丈夫越轨、等待对方回头的女人,林羽心里也想着或许是自己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醒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于是新注册的公司——林羽与英子共同的“孩子”——就成了俩人仍然亲密无间、休戚与共的证明。
刚开始,林羽心气儿十足,拿出俩个人所有的积蓄,甚至搭上了刚刚按揭不久的房子。夫妻店开张时很有些排场:一间亮亮敞敞的办公室、两家漂漂亮亮的专卖店,办公人员来来往往,好不热闹。林羽和英子各自靠在老板椅上,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一股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风得意满屋子流淌。
“感觉如何,妹儿?”林羽问。
“不错啊,就是——有点怕,不知道成不成,别到时候……”英子笑着说。
林羽眉毛一扬,满不在乎地说:“嗨,怕什么啊,相信我,没错的。”英子点点头,心想林羽在药品保健品圈里替人做广告做得那么成功,没有理由自己反倒做不好啊。
事实证明一切大错而特错——等到林羽和英子真正练上自己的摊儿,林羽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他和英子的孩子,而是一台吞钱的老虎机,是林羽和英子掺合了种种非理性因素而诞生的怪胎,资金不足、经验不足、对困难的预期不足、盲动、自我意识膨胀……这些潜伏在理想路上的一道道坎摔得林羽和英子头破血流,才发现太忙着奔向彼岸的成功,却忘记检查自己所乘的是不是一条漏船。
很快,林羽和英子多年的积蓄就像火上熬着不多的水,迅速化成蒸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多久,两家专卖店只剩下一家。
又隔了不久,办公室不租了,所有的人都挤在专卖店办公
现在,所谓公司,仅仅是苟延残喘的一伙散兵游勇。
英子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一帮姑娘小伙到社区发宣传单、为老头老太太们测血糖量血压,然后以专家讲座的名义,以抽奖、午餐为诱饵邀请老头老太太们到临时租下的会场开会,由大夫讲病理知识、产品知识,然后在聘请的主持人的鼓动下,带着老头老太太们又唱又跳,极尽煽动、蛊惑之能,趁着老头老太太们晕晕乎乎之际,把所销售的产品推销出去。就这样不死不活拖了一年多,英子已经疲惫不堪,她现在纯粹靠惯性撑着,她不敢想像,哪一天实在撑不住了,又该怎么办?
“大风吹,大风吹,冰激淋流泪……”王菲的冰激淋在幽暗的灯下静静流泪,英子的心早已化得空空落落,寂寞如一条凶悍的恶狗,撵着她在黑暗中左冲右突,英子突然想尖叫,想砸东西,想逃……英子迅速抓起电话,摁下她最好的朋友——若虹的电话。
“喂?”那头问。
“能出来吗?”英子问。
“咋的啦?小姐,都十点啦,上哪儿去啊?”
“陪我出去逛逛,聊会儿天去。”
“又难受啦?真是的,离就离了呗,再找个更好的。”若虹说,英子听见电话那头若虹轻叱了一声:“没你啥事,”估计是若虹的老公嘀咕了一句什么。
“出不出来?”英子问
“出来,你大小姐有令,能不出来吗,在哪儿会合?”若虹问。
英子想了想,回答说:“在簋街,我请你剥麻小,可就咱俩人啊。”
若虹轻笑一声,回道:“知道啦,你现在见不得男人。”
没等出租车到簋街,英子的心就隐隐后悔,若虹是英子的朋友里从头到尾看完她和林羽婚姻戏剧的唯一观众,当然,若虹没有看懂这场婚姻以离婚收场的真正原因,可是那也犯不着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伤口,平白还花些不该花的钱。
是名符其实的簋街,暗红的灯笼在街两边串起,映出密密杂杂的人影,处处晃动却看不清人样,噪噪杂杂的声音,却听不见人声,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这繁华背景下的孤魂野鬼。
还没落座,若虹这个高个儿大嗓门的东北女孩——不,现在和英子一样,是如假包换的女人——劈头就来:“说吧,有什么苦大仇深,就尽情地倾诉,今儿个我就当一回知心大姐。”
英子淡淡地回道:“谁跟你倾诉什么啊,就是请你吃麻小来。”
若虹把眼睛瞪得比脸还圆:“我把你们这帮南蛮子,心眼儿也忒多,都这么多年姐们儿了,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英子轻笑道:“你小声点,旁边都看你呢,——老公和儿子还好?”
“都好着呢,少打岔,说你自己的事儿。”
俩人正说话间,英子的手机响了,英子一看,是林羽每天的例行电话。
“今天销售咋样?”林羽问。
“不咋样,总共不到2000块,还欠着500多没收上来。”
“喔,这样啊,你那边很吵,在外面?”
“对,和朋友在一起呢,先挂了啊。”英子说完摁断电话。
这边若虹问:“是林羽?”看英子点点头,紧接着又说:“那个生意做不起来就停了呗,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英子瞅着若虹,故意问:“怕我不还你钱了是不是?”
若虹大笑,说:“那倒不怕,你赶紧再嫁人,我找你下任老公要去。”
英子叹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想干脆结束算了,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你以为我好受?我是打心眼里厌倦了这种生存状态,每天操不完的心,却不知希望在哪里,与其这样,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守着一份工作,也能养活自己。”
“那就辙啊,咱不跟他玩了,这样下去,他倒没事,把你耗老了咋办?”若虹舞动着手里的龙虾,提高了嗓门说。
英子摇头苦笑,说:“我能一个人撤吗?他始终坚持认为,说是还没有到彻底绝望的时候,还有最后一搏的机会。”
若虹说:“他傻的啊,为什么非得要等到彻底绝望呢?像你们两人的婚姻似的,最后伤得体无完肤?”若虹的话让英子一震,又听若虹继续问:“现在还赔着钱吗?”
“赔着呢,比以前少了,全靠他的收入补进去,也就刚刚维持着。”
“那还做个什么劲儿啊,说不定哪天就接不上了,又借去?先说啊,我可没钱填你们的无底洞去!”
英子急了,压着嗓子嗔道:“谁又跟你借钱了?”心下却暗暗惭愧,怎么这个缺心眼的傻丫头就这么了解林羽?林羽说,现在正的反的血的泪的教训都有了,真正懂得怎样去经营一个市场了,只差一笔资金注入,公司就可以活过来。可是这笔运作资金上哪儿找去?林羽一字一字地说:“慢慢总会想出办法的。”英子知道,不就是又去借吗,各处都借遍了,再上哪儿借去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去借一分了,也无处可借了。”英子当时就回过这句话去。林羽冷冷看一眼英子,道:“我什么时候逼着你借了多少?还不都是我在想办法!”英子反驳道:“话可不是你那么说,我这头借的虽然不多,可也尽了力了,你还要我怎样?难不成出卖色相去?”林羽“呸”的一声,埋下去不理英子。
若虹边剥着龙虾,边数落说:“你那个老公——不,是前夫,我看有点儿走火入魔了,一根筋,他以前也不是这样啊?”
英子不搭话,想林羽以前是这样的吗?是有些固执,做一件事没有个结果决不甘心,当时她还挺欣赏这一点,认为这是执著,是男人可贵的品质。从前英子最喜欢林羽的眼睛,清澈亮堂,明净见底,可是现在呢?眼神里时常闪烁着狂燥、阴郁、凌历和孤注一掷的决绝,让英子感到害怕!成功、名利对于一个男人就那么重要吗?从前那个清风明月般的林羽呢?她恍惚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宽宽大大的白T桖、天清水蓝牛仔裤的男孩,站在自家的小饮铺里用普通话问她:“小姐,您吃什么?”
“嗨嗨嗨,又发什么呆呢?”若虹敲着桌子,不满地翻着白眼问道,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笑着问英子:“吃好了?我找个人过来替咱们买单怎么样?”
英子笑,说:“有本事你就叫啊,不会是你偷偷在外面的相好?”若虹说声屁话,拿起电话拨通对方号码:“喂,还没休息吧?嗯,你现在能上簋街来一趟吗?什么事?你不是托我替你办的事儿吗?告诉你,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来不来可随你,啊?那好挂了,快点啊,我们等你。”
英子隐隐听出不对劲,皱着眉头问:“搞什么啊你?”
若虹坏笑,说:“我老公的一个朋友,山东人,搞室内装修的,小有资产——足够你还欠我的债啦……”
“你让我卖身还债?我就值一万?”
“哈哈,你值百万成了吧?这人挺实诚的一个人,是个过日子的主儿,不像你们家那口子瞎折腾。离婚有一两年了,有个闺女判给了前妻,就是年纪比你大着点儿,得三十七八了吧?这样也好,知冷知热疼老婆。”
英子忍不住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又摇摇头道:“没兴趣,山东人一股大葱味儿。”
若虹笑得花摇枝颤,引得邻桌直往过看,她却自管自地说:“你可以让他每天多刷几遍牙啊——又没让你现在就跟他接吻。”一句话闹得英子脸上倒有些挂不住,恨得咬牙切齿:“你就不能声音小点?真是东北老娘们儿,什么话任什么场合都敢说。”若虹笑道:“你们南蛮子好?倒是都从来不说,只顾闷着头做,要不四川人能那么多?——好了好了正经的,先和人家接触接触吧,啊?成不成先接触着,算是给自己散散心啊。”
正说间,若虹的手机响了,若虹朝英子丢个表情,边接电话边起身向外走去,过一会儿,领来一个男人,介绍道:“这是梁英,美女吧?”又向英子眨眨眼:“这是王卫东,我老公的朋友。”俩人互道“你好”坐下。英子看对方倒也高大利索,是个场面上的人,只是这“卫东”二字,太过于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无非是若虹居中圆场,穿针引线,英子和王卫东俩人说着不咸不淡的应景话,到末了,若虹说,好了,该走了,要不,再上哪儿玩玩去?反正也这么晚了。王卫东忙接口说:“梁小姐要有兴趣,一块去唱唱歌?”英子忙摆手道:“不了不了,谢谢您,明天我一早还有事呢,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若虹看一眼王卫东,笑道:“行吧,那就改天再说,服务员,埋单”
经过一番争抢,王卫东很识趣地充当了埋单的角色。若虹对王卫东说:“今天晚上得委屈你当司机了,顺路送我,再送英子。”英子急忙说:“别麻烦了,还是我自己打车吧”。若虹一把扯住英子,笑道:“有车不坐,干嘛呢你?”
俩人坐上王卫东白色普捷的后排,由王卫东开车一路驰去,暗红的灯笼从车窗前流过,像老故事里的背景,虽然浓艳,总不免一种凄清。若虹中途下了车,叮嘱王卫东一定要好好送英子到家,又叫着英子说:“别自己折磨自己了,想开点,好好过,啊?”
英子不知道那句“好好过”是什么意思,只好默不做声,任由王卫东开着车,一路向东北驰去,心里只盼这路程早早结束。沉默中,王卫东问:“梁小姐也刚刚离婚?”
英子回答:“对,刚离了。”
王卫东又问:“梁小姐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也挺辛苦的吧?”
英子心想这话怎么说?辛苦不辛苦与你有什么相干,淡淡答道:“也说不上什么辛苦,——对不起王先生,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好吗?”
车窗外掠过灯火辉煌的北京的夜,一幕接一幕看不尽的繁华。风呼啦啦地吹进车内,吹乱英子的长发,英子眯缝着眼,倚在座背上,觉着浑身的疲惫,脑子里剪不断,理还乱,一片混乱如麻。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一个扎着两根粗辫子的少女,走进西坝河小街上的那个小饭铺,迎上来一个身着宽宽大大的白色T桖、天清水蓝牛仔裤的男孩,清风明月般,用普通话笑着问:“小姐,您吃点什么?”
“来一碗担担面吧。”
“一碗担担面。”长长的四川家乡话。
“你是四川的哇。”
“小姐你也是四川的哇?四川哪里?”
“绵阳,你呢?”
“我也绵阳人哇,绵阳三台县,你呢?”
“真的那么巧哟?我就三台的,县中毕业的。”
“真的?我也是哟,啷个没见过你呐?”
四
陈向明提的相亲的事,居然是真的。
撂下电话,林羽心里直觉得好笑,这才离婚多长时间,又说到相亲的事情了。说起来,一个陈向明,一个若虹,还是当初林羽和英子在北京的婚宴上的证婚人,俩个人说相声似的,逼着林羽和英子当场发出“天长地久,不离不弃”的誓愿,现在当事人刚刚离弃不久,旧痛未愈,证婚人却已急急扮上牵线引媒的角色。这证明什么?证明自己的生活只属于自己,在自己看来天翻地覆的事,在别人却是不关痛痒,所以人千万不要拿自己当回事,否则弄得跟个祥林嫂似的,处处诉苦,处处招人厌烦。
见面地点在城北的一家著名川菜馆,看来早就计划好了,不然订不上包厢。陈向明开车,和林羽先到,接下来到的居然是余总和另一位林羽手头正接着活儿的“减肥专家”——富富态态的戚总,林羽心里就明白,这不过是一场以相亲为名的工作碰头、感情联络会。
一番寒喧之后,各自归座,余总问陈向明:“小郭他们快到了吗?”陈向明笑说快了。小郭叫郭芸芸,是陈向明的老婆,当初和英子也算要好的姐妹。余总又笑着对林羽说:“张静那女孩我知道,挺能干的一个女孩子,林经理你们认识认识挺好的。”林羽笑着点点头,心想这个叫张静的女孩该是今晚拉郎配的女主演了,心下却不由暗自气恼:自己成什么了?扶贫对象?这还没闻着腥呢,却已是风风风雨雨,陈向明干的好事!
余总又问:“林经理,我那个枕头的广告,有没有什么想法了?”
林羽笑道:“余总的事哪能不记在心上,自然一直琢磨着呢,只是确实还没有什么好的想法,依我看,还是打打小软文算了?”余总笑道:“不急不急,林经理再慢慢琢磨琢磨?”林羽笑笑,胡乱点着头,转头问戚总:“戚总近来生意如何?”
戚总两眼笑成一条缝,打着哈哈说:“马马虎虎还行吧。”林羽笑,打趣道:“马马虎虎还行?戚总可是越来越心宽体胖,浑身透着有钱人的富贵相啊。”戚总乐得眉花眼笑,挥着胖乎乎的手掌,说:“林经理真会说笑,你哪里知道,现在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难做了,每个月投入7、80万广告费,回款却还不到300万,想当年,随便租间房子,雇一帮人出去发发单子,第二天就呼啦呼啦地上人,数钱都数不过来,哪像现在啊,费了老天的劲,也挣不了什么钱。”
林羽不紧不慢地笑道:“是啊,现在的人都越来越成熟理性了,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这话有些露骨,可一来林羽跟这些人随便惯了,开玩笑向来没什么顾忌,二来,林羽始终有些瞧不上这个土包子,尤其是过去,觉得对方整个一暴发户嘴脸,心想就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人,因为逮了个好机会,赶了个好时候,也人五人六起来。直到现在自己也练上摊儿了,才不能不承认人家肯定有其过人之处,也是吃了一番苦,经了一番磨难,才做到了今天这份上。可是想通归想通,见了面说话,仍免不了吃不着葡萄就嫌酸的心态。
几个人正说笑间,郭芸芸和着两个女子进来,郭芸芸刚踏进门,便一连串地笑道:“对不起各位久等了,路上塞车,赶晚了。”林羽看那两个陌生女子,一个瘦小斯文,架着副有些过大的眼镜,另一个白生生的一张脸,经风见雨的一副笑模样,宽宽大大的一身黑衣掩不住肆无忌惮的身材,或许因为胖,看着得有三十出头,林羽心下刻薄地想,这一位要是今晚的女主演,可就有些无趣了。然而果然这个白脸黑衣的女子便是今晚的女主角——只听郭芸芸把她和林羽相互介绍道:“这是张静,能文能武的女强人,大公司的广告总监,这是林羽,咱们广告圈里的大宛儿,能把死人夸活的一枝笔,你们俩可得好好聊聊!”
郭芸芸最后一语双关的话引来满堂笑声,笑声中,林羽和张静的座位被硬生生排到了一起,随后酒菜齐上,是时下最流行的新派川菜:沸腾鱼、麻辣牛蛙、福寿螺、爆炒鸭肠……林羽心想无论如何,今天晚上的菜至少合了他的口味。
吃饭间天南海北一阵闲侃,再加上几圈酒敬下来,气氛自然越来越高。余总端起酒杯,一张脸红彤彤地打趣道:“来,我敬林经理和张静一杯——据我看,你们俩个倒真的可以成为一对好搭档,一个是才子,有想法,有能力,一个做事稳重,什么事都能安排得妥妥贴贴。你们俩要在一块,‘黄金搭档’啊那是。”“黄金搭档”是时下最火爆的保健品,余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在众人的哄笑中,林羽唯有装傻充愣地举杯,瞟一眼身旁的张静,见她含着笑,神态自若地端起杯子和余总碰一碰,笑道:“余总抬举了,我不过一个打工的,与在座的各位老总相比,那可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一席话说得众人皆乐,又听戚总眉花眼笑道:“说到黄金搭档,我还真没有见过比陈总和林经理更合适的了,陈总你说,从开始我认识你们,两间小屋几个人,到现在公司房子也买了,车也有了,可不是一天一个样?”
陈向明展开一口白牙,举杯笑道:“是戚总一天一个样,可不是我们一天一个样。”随即看一眼林羽,又道:“不过戚总说的对,如果没有林羽,我是替大家想不出来那么多好的广告的。”
林羽淡淡一笑,道:“什么好广告啊,我不过是个帮凶,替在座的各位抢钱罢了。”顿一顿,又说:“不过向明这里,倒真是给了我一个发挥的空间,不然,现在也不知还在哪儿穷耗着呢。”林羽这话倒是大实话——五年前,林羽还在一家小企业里做小文案,整天也就打打杂、写写产品说明书什么的,陈向明的公司那会儿刚刚组建,拉广告拉到了他头上,三翻五次接触下来,俩人越来越投缘,在陈向明的力邀下,林羽最终加入他的广告公司,俩人通力合作,按林羽开玩笑的一句糙话说就是“一个拉客,一个接客”,很快做得红红火火,广告公司迅速成为业内的一匹黑马,林羽也在圈内颇混出些名气。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又要去做什么自己的销售公司,林羽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不禁有些黯然,当初该听听陈向明的劝。
饭局结束,陈向明和郭芸芸又提议去钱柜唱歌,张静推辞着要走,说是第二天要加班,被郭芸芸强留下来,说:“今儿晚上你可是主角,离了你这戏可还咋唱?”林羽想这话末免太着痕迹了,北方人办事,就是这么大大咧咧。余总和戚总今晚也给足了面子,兴致颇高地一起去,余总还大包大揽道:“今晚的单,我买了。”七个开着三辆车,一路向钱柜驶去。
果然是繁华热闹的好去处,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俊男靓女让人目不暇给。一行人被一位帅哥接着跑前忙后地张罗,林羽看那帅哥倒也眉清目秀,可惜眉宇间多了一点察言观色的油滑,林羽不由想到“梦里花开”,心想他会是什么样子呢,肯定很清秀很纯净,眼前的帅哥自然是没法比的,想到“梦里花开”,林羽脸上不由自主便漾开笑意。
包厢里落下座后,四个男人要了一瓶芝花士,三位女客随意点了一些饮料和水果零食之类。林羽和张静自然又被刻意塞到了一起,大家起哄要两个人合唱一首郭芸芸早点好的《相思风雨中》,两人推让一番,倒也没让大家扫兴,一曲唱完,自然是鼓掌、喝彩,都真诚地做出很享受的样子道:“好,好,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啊,唱得很有感情嘛。”两个人装傻充愣,互相谦让一番,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
林羽道:“听说张小姐在一家大公司做广告总监?”张静答是,林羽赞叹道:“张小姐年轻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有能力,男人们不要混了。”
张静摆手笑道:“林经理过奖了,我倒是早听说您的大名呢。”
林羽呵呵一乐,举杯与张静碰碰,又问道:“哪里啊,我才是愧不敢当呢。——张小姐哪里人?”
张静道:“与林经理半个老乡,湖北人宜昌人。——林经理喝洋酒,不加苏打水和冰?”
林羽摇摇杯中的酒,笑着解释道:“我喜欢这酒原汁原味的那股子烈劲儿,烧过嗓子眼,感觉很过瘾,如果加上苏打水和冰块,就没有那种味道了。”林羽心里补上一句:“感觉就像一个男人被阉割了一样。”
“喔,看来林经理很有些酒量了?”暧昧的灯光下,张静的圆团团脸柔和中带着笑意,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看上去倒也自有一股女人味。
林羽道:“酒量倒不敢说,只是喜欢喝一口罢了,特别是晚上工作的时候,喝点酒,思路好像要快些。”没等张静接话,旁边戚总抢过话头道:“这就是典型的才子风格啊。”边说,戚总边端起酒杯:“怎么着,两位聊得开心,也不能不理我们啊?”众人的笑声中,林羽干脆借酒盖脸,回应道:“这就让人为难了,我们没聊吧,你们要起哄,我们聊着吧,你们还是要起哄。”那边陈向明接口道:“想让我们不起哄?成啊,两个人做成一家人就没人起哄了,是不是各位?”这话是太骨露了,张静把脸撇过一边去不做声,林羽挑眼看着陈向明,端着酒起身笑道:“没喝好?来来来,我陪你喝两杯。”
一场混闹过后,林羽拿起话筒,唱起了张国荣版的《当爱已成往事》,画面里,那个阴阳合一、雌雄莫辩的人,扮着虞姬,千娇百媚的一张脸,流转的眼波诉不尽千古的哀愁。这个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人啊,有什么化不开的心结,值得他纵身一跃,把自己沉入无底的深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了么?他所追逐的,就得到了么?林羽唱得很投入,黑暗中,他隐隐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转过身,瞥见张静眼皮迅速一埋,把脸转向一边去和与她同来的女孩说话。
一瓶芝华士喝完,几个男人都有些醉了,林羽与陈向明很煽情地合唱起周华健的《朋友》,把气氛high到最高点。曲尽人散,一群人在初夏宜人的夜晚互道再见,余总搂着林羽的肩膀,不忘叮嘱一句:“林经理,你可一定把我的枕头广告上上心。”林羽笑道:“余总的意思,我是没上心了?真是够冤枉人的——好的,想尽办法我也不能落下余总这句话。”
是陈向明两口子把林羽送回租住的房的,路上,郭芸芸问林羽对张静感觉怎样,林羽笑道:“就那样吧,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想你们要是知道我喜欢帅哥,不知会是什么表情?肯定嘴张得都没法合在一起了,当然这种表情是无论如何没有可能看到了。郭芸芸骂一声:“德行,”又谆谆劝道:“这女孩真的很好的,一直忙于工作,把终身大事耽误了——不然,哪有你的份儿?长得虽然没有——你前妻好,可真是个过日子的主儿,你呀,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上心点。”林羽笑道:“光我上心有什么用?人家呢?”郭芸芸也笑,说:“我刚悄悄问过了,她说还行,可以先接触着,这不就成了嘛!”林羽嘿嘿直乐,心里闪过张静听他唱歌时的眼神,心想,我要再结婚的话,又何必离婚?不过接触接触倒也无妨,多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屋里,林羽马上感到说不出的疲惫,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只剩下无边的空虚和烦乱,他的心就像散场后的电影院、灯火晚会后的现场,只留下一片狼藉。林羽拿出电话,拨通英子的手机,那边传来英子睡意朦胧的一声:“喂?”
林羽倒在床上,揪着自己的头发道:“妹儿,我有些醉了,头痛得厉害。”声音委委屈屈,像个有三分疼却故意要装出十分的孩子。
英子不理他那一套,没好气地道:“活该啊你,又上哪里疯去了?”
“陈向明他们俩口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喔,是吗,这一个要能改了你的毛病,倒是一件好事。”英子冷冷地说。
“嘁,能改的话,我们还离什么婚?”
“改不了,何必又去害人?”
林羽叹口气道:“我害人了吗?我不想害谁啊。”
英子不理他,问道:“那个女孩咋样?”
“白白胖胖的,倒是一脸福相,说是女孩,怎么看都像个大姐,不过听说很有些钱!”
英子道:“喔?惦记上人家的钱了?”
林羽嘻嘻一笑,涎着脸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生意啊。”
英子“呸”的一声,接口道:“别再咱们咱们的,我现在只是替你撑着而已……我看你真有些走火入魔了……好了我困了,明天上午还有一个会,我先睡了。”说完,随即摁断电话,把林羽一个人撂在无边的黑夜中。
林羽抱着个枕头,倦在床角,像个无助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黑和窗外澜珊的灯火。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却又翻江倒海,往事,像黑白片的老电影,一幕幕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晃过:年少时候猝不及防的那个来自同性的强吻——惊惶、眩晕、迷醉……西坝河小街上的小饭铺里,英子蓝底白花的宽摆连衣裙;1997年的“626”,英子的眼泪、温存、两个人天昏地暗的痴缠;四年前,寒冷的夜里温暖的小屋,英子问:“说吧,你究竟打不打算和我结婚?”接下来是戴着花冠的新嫁娘英子,“咣当”一声,玉碎了;再接下来是南京阴雨的寒夜,年轻而充满诱惑的男孩,一夜新奇、渴求的缠绵……潘多娜的盒子打开,撒旦与上帝开战——冷战、傍徨、旧情的牵绊、新的欲望的诱惑……一切的一切绞缠在一起,欲舍难休,欲罢不能……
孤独像黑暗中蓝幽幽的两只眼睛,瞪得林羽脊背阵阵发紧。林羽把背紧紧贴着墙,这样,他可以专心与眼前的黑夜对峙,而不必担心背后有未知的怪物突然袭来。恍惚间,听见张国荣一遍遍反复唱:“……为何你不懂,人生有爱就有痛,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声音暗哑而飘忽,像从地底传来……
五
若虹介绍王卫东与英子认识,给英子惹来不大不小的麻烦。那晚出于礼貌,英子和王卫东互换了手机号码,此后王卫东的电话便随时不断,每次都被英子淡淡敷衍过去,心想对方若是个明白人,也该知难而退了,可是不,电话该咋打还咋打。那天正做着会,英子在台上向老人们讲解产品知识,王卫东的电话又不识趣地打过来,弄得英子不胜其扰,只好赶紧把手机关掉。会后,刚把手机打开,电话又进来了,英子抓起电话,顺口气——若不是怕若虹面上不好看,她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冷冷问道:“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梁小姐下午有没有空,一块出去坐坐?”那边王卫东陪着笑脸说。
“对不起,没空,下午我去通县。”
“那我开车送您去好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谢谢您,不用了,我自己能去。有一件事跟您说一下,请你不要随时随地打电话给我好吗?特别在我上午做会的时候。”
“对不起梁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给你带来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王卫东一叠声的道歉,倒让英子无话可说。
半个多小时后,英子正要出门,王卫东的电话又打进来:“梁小姐,我就在你店附近,让我开车送你去通县,算是给你赔礼行吗?”
英子往窗外一看,果然看见王卫东那辆白色普捷缓缓驶过来,英子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冲口而出道:“我去看我的父母,你送我算什么回事儿?”话一出口,心下暗暗后悔,这话是怎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暗示人呢。好在对方并没有多想,仍然诚诚恳恳地说:“把你送到通县我就回来好吗?”英子倒无话可说了。
上了车,王卫东又问:“梁小姐还没吃饭吧,要不先一起吃点饭去?”英子想这就是所谓得陇望蜀了,淡淡答道:“不必了,到了通县和我父母一起吃,他们自己开个一个小饭铺呢。”
车从大北窑入口,上了京通快速,王卫东无话找话道:“梁小姐一个人撑着一个公司,也够辛苦了。”
英子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烟,点上,道:“那算得什么公司——王先生看见了,散兵游勇而已——也不是一个人撑着,王先生应该听说了,是和我——以前的老公一起做的。”
王卫东看一眼副座上吞云吐雾的英子,无话找话道:“梁小姐也抽烟?”
英子点点头,道:“有几年了,王先生抽吗?”
王卫东摇头笑道:“我不抽,酒倒是喝一点,”停一停,接着道:“梁小姐,我们能不能不这样先生小姐地叫来叫去?把我当作朋友,叫我名字好吗?我也跟着若虹一起叫您英子?”英子禁不住莞尔,心想这倒是个厉害的家伙,说话滴水不漏,宛转迂回,让人无法拒绝。
车下了高速,在北苑路口停下,拐过去就是英子父母所在,王卫东迅速下车,五步并作三步替英子打开车门,笑道:“下次一块坐坐好吗?”英子道:“再约吧,不过记住了,不要随时随地……”“乱打电话,”王卫东接住英子的话与英子齐声说,随后大笑道:“一定记住。”
英子看对方笑逐颜开,开车离去,心想这个人倒有些意思,不过他再殷勤,也只好瞎子点灯白费蜡——跟林羽在一起的这些年,英子觉得自己的感情已被耗空,她不相信自己还有爱上别的男人的能力。英子又想起林羽说最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林羽明明不喜欢女性,却偏能与女性周旋,可见男人都是些不值得信赖的、逢场作戏的货色。
英子父母的小饭铺不过三五张旧桌子,破破烂烂的墙壁,卖些面条小炒之类。英子原不想让父母受这份累,可老俩口儿一定要做,特别是在英子和林羽关系紧张,婚姻出现裂痕以后:“好歹还做得动,自己养活自己,省得听别人的闲话。”——这闲话自然来自林羽的父母,英子和林羽的婚姻,林羽的父母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嫌英子父母是城郊的,没有退休收入,英子又是独生女,林羽以后的负担重——即使结了婚,这些话也没少在亲戚们面前念唠。闲话不经传,传来传去,自然传到英子父母的耳朵里。当然,林羽自己是决没有这个念头,这一点英子倒是信得过,为了这些闲话,林羽没少跟自己的父母急:“没有英子当初逼我出来工作,哪有我今天这样?”他父母却说:“今天就怎样了?听着挣那么些钱,哪去了?”言下之意还是——受了英子一家的拖累,气得英子张口结舌,直觉得不可去理喻。后来,离婚的事明确了,这些闲话便成了向双方父母交代的理由,英子曾在心里暗想,如果林羽的父母知道了他们的儿子离婚的真实原因,不知会如何感想?英子觉得自己可真是冤透了。
时候已过了吃饭的点,小饭铺里没有客人,老俩口儿正在抹桌子扫地,见英子进来,妈妈抹抹手,迎上来问道:“还没吃饭吧?”英子回答没有,胖胖的父亲赶紧问:“想吃些什么?我给你做。”英子回说随便吃点就行。
这是正式离婚后,英子第一次回父母身边,英子每次和父母在一起,总不免心酸内疚,可怜的两个老人家,守着这么唯一的一个闺女,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操了不少心,到现在连个稳定的家都没有,也算是做女儿的不孝了。
饭菜摆上桌,妈妈一个劲儿给英子搛菜,叹口气道:“看你瘦成了这样,还不多吃点?”父亲在一旁接口道:“别难过了——离了也好,省得听他们家罗唣。”妈妈急忙打断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不行?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父亲声音软了下来,却兀自嘟哝道:“我就不服这口气,嫁给他家这些年,我们英子落下啥子好了?”妈妈嗓音高了八度,怒道:“你还有完没完?”
英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憋了很久,再也忍不住地掉下来,扔掉筷子,英子哽咽道:“吵啥子嘛吵,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老俩口儿慌了神,妈妈忙着递过纸巾,拍着英子的肩头,喃喃道:“不哭,不哭,我闺女不哭,”一面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英子心里一时间千头万绪,种种委屈哪里还能抑制得住,干脆放开心情,失声痛哭起来,父亲急忙过去把门关上,默默站在一边看着母女两个,满心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
良久,英子收了泪,进厨房洗洗脸,重又坐下吃饭,可哪里还吃得进去,只勉强扒了几口便停下来。撤下饭菜,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些闲话,英子问小饭铺现在生意如何,爸妈让英子不用担心,英子说能添个人手就添个人手,别太辛苦,爸妈说哪用得着添人,两个人足够忙得过来。隔一会儿,妈妈又问:“你们的那个生意,现在咋样了?”英子摇摇头,回说不好,这个月又得赔点。妈妈叹口气,道:“我就搞不懂,总赔钱,干啥子还做着?”见英子不答,又小心冀冀地说:“既然已经离了,还这样牵扯着,也不是个长久啊。”英子说晓得了,便揭过不提。
看看已过了几个钟头,英子的手机响起,又是王卫东打来的,没等英子开口,王卫东便忙着一口气说道:“英子吗?这个电话可不是乱打的,我只想告诉你,我还在通县呢,要不,顺路和你一起回去?”
英子心想有这么顺路吗,心里感念他的一份耐心,嘴上却说:“不必了,我今晚就住这里了。”
“喔,是这样啊,那好,我先回去了,你自己保重啊。”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失望。
“谢谢,你也路上小心。”英子道,摁掉电话,抬头见爸妈正探询地望着自己,便解释道:“一个朋友。”妈妈点点头,微微笑道:“这回再找,可得看准了,也不图别的啥,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英子笑说什么啊,尽瞎猜,便把话题扯到了别的上面。
又聊了一会儿,英子便起身要走,爸妈问:“不是说今晚住这里了吗?”英子说不了,明早还有一大堆事呢。爸妈巴巴的送出来,才五十多岁年纪,显见得有些早衰,让英子忍不住又有些心酸,什么时候才能给父母一个安稳的晚年啊。
第二天处理些杂事,安排完下一步的工作,英子给林羽打电话:“这个月又亏了一千多。”电话那头林羽叹口气,英子又道:“再过两个多月,专卖店的房租可到期了,还差着两三万呢,咋办?”
林羽道:“没关系,我来想办法,不是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嘛。”
英子问:“你觉得这样撑下去有意思吗?”
林羽回答道:“坚持到今年年底,好吗,到年底再起不来,我们就撤!”
英子叹口气道:“好吧,但愿你不要弄得不可收拾才好。”
林羽咬牙说:“不会的,我就不信有那么倒霉。”话锋一转,又柔声问英子:“妹儿最近还好吗?”
英子脊背一挺,反问道:“干嘛?”
林羽笑道:“没什么,想你了啊。”
英子想都能想到林羽那一脸眉飞色舞、坏坏地笑的样子,心里不禁浮上一股柔情,没好气地说:“想我干嘛,想你那些小男朋友去,”顿一顿,又道:“对了,现在还得添上一个又有福相又有钱的女朋友。”林羽听着,呵呵直乐,说道:“再过半个月,可就是‘626’了。”
英子听了,禁不住心里一阵抽搐,一颗心又酸又痛,无力地叹道:“都离了婚了,你又招我干什么?”
林羽道:“你能忘记吗?我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好吗?”声音里也自带着一股伤感。
英子咬咬牙,说道:“到时候再说吧。”随即摁掉电话。电话是断了,英子的人却还在恍惚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晚上是在若虹家过的,若虹电话里说给英子散散心,叮嘱道:“一定来啊,你干儿子想你了。”门铃响后,是若虹牵着儿子小布丁来开的门,一见面,四岁的小家伙便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扑进英子的怀里,小脑袋直拱,咿咿呀呀地叫着“干妈,”英子满心欢喜,搂着小布丁不住嘴地亲,道:“宝宝乖,看干妈给宝宝带什么好吃的了?”说着把一盒精致的巧克力塞进小家伙的手里。
若虹笑道:“看你,何必又花这钱!”
英子摆摆手,说:“嗨,再穷也不能委屈咱儿子。”言谈中,不由带了满口的东北味。
进得客厅,两个男人早站在那儿,一个是若虹的老公赵伟,另一个居然就是王卫东。英子心想不怪今天没电话来呢,原来早埋伏在这里,心下就有些不高兴,觉得也太生拉硬扯了点儿。
若虹在厨房忙着,英子和两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英子也不多话,尽逗着小布丁玩。不一会儿,若虹喊开饭,饭厅里早摆满大碗大碟的东北菜:小鸡炖蘑菇、酸菜穿白肉、猪肉炖粉条……四个人一人围一边,英子抱着小布丁,左边是王卫东,右边是若虹,对坐着赵伟。若虹拿出一瓶白酒,推给赵伟道:“这瓶白酒,你们哥儿俩自己倒。”又打开一瓶上好的张裕解百纳,笑着对英子说:“这瓶红酒,今天咱姐儿俩包了。”
英子笑着推辞道:“有一点就行,可喝不了那么多。”
若虹咋咋乎乎地道:“嗨,这里又没有外人,端着什么劲儿啊,又不是不能喝。”英子咬牙瞪若虹一眼,意思这是在你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由着你摆布了。
只见若虹举起高脚玻璃杯,笑道:“今儿个一个是赵伟的哥们儿,一个是我的好姐们儿,没别的话,就祝你们两位早点找到各自的另一半,从头开始,开开心心过日子。”说着和赵伟相视一笑,又颇有深意地瞅瞅英子,瞅瞅王卫东,催促道:“举杯啊。”英子只好端起杯来,敷衍着和大家碰碰。
接下来若虹和赵伟两口子唱起了双簧,时不时说些一语双关的话逗乐打趣,一会儿又让王卫东给英子敬酒,一会儿又问小布丁喜欢干妈吗?喜欢王叔叔吗?都喜欢?那还不给干妈和王叔叔都倒上一杯酒,让干妈和王叔叔碰个杯!几番混闹下来,一白一红两瓶酒各自喝掉了大半。英子不觉脸颊飞红,在酒精的刺激下,心情也放松起来,瞅着若虹和赵伟,笑骂道:“你两口子今晚——怎么跟小布丁一样,耍起了人来疯?就差没有个老干妈来哄着你们俩了。”一句话说得满桌都笑起来。王卫东道:“英子说话倒挺幽默。”若虹接口道:“她?看着斯斯文文,出了名的尖嘴利舌,以后接触长了你就领教了。”
王卫东道:“是吗,只怕人家拒绝千里,不给我这机会?”
赵伟在一旁笑道:“那就是你的功夫没到家了,所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又拍拍王卫东的肩膀,拿腔拿调地补充道:“用心,总是有收获的。”
英子装着没听见两人的一唱一合,低头问小布丁:“还吃什么,干妈给你搛”小布丁用手胡乱指指,奶声奶气地说:“我要喝汤”,英子便拿碗盛了汤,递到小布丁面前,不想小布丁手一晃,一碗汤全泼在英子身上,若虹一声惊呼,急忙抢过小布丁,骂道:“怎么搞的,小捣乱鬼!”小布丁嘴一瘪,“哇哇”哭开来,旁边王卫东迅速把纸巾递上,让英子擦擦,英子随手揩揩,又抱过小布丁,连声哄道:“宝贝乖,宝贝不哭。”又怪若虹说:“小孩子手不稳,你唬他做什么?”小布丁有了撑腰,哭得倒更加理直气壮了。
一顿饭就此结束,若虹让英子换上自己的衣服,就在自己家住算了,英子摆摆手说不必,哄着小布丁终于不哭了,稍坐一会便起身要回去,若虹见留不住,便让王卫东送英子,提醒道:“喝了酒也别开车了,就打车吧。”小布丁吊在他爸爸脖子上,一家三口热热闹闹把英子和王卫东送出门来,英子看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不由想到自己和林羽,想林羽要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和他现在也该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连同父母一起住在自家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房子里,老人在家带孩子,自己和林羽努力上班挣钱,那日子,哪里会比若虹他们差了?
六
如果英子的第一个孩子能够生下来,比小布丁还大两岁。
和林羽在一起七年,英子曾经怀过两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在两个人在一起后的第二年,1998年初的时候。
那时候林羽和英子刚刚经历了1997年香港回归的磨难,被人呼来喝去的小本生意,英子打心眼儿不想让林羽做了,她相信凭林羽的文字功底,安安稳稳找一份工作一定不难,于是林羽在英子的激励下,尝试着出来工作。林羽没有学历,又没有什么工作经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近一年,仍然没着没落,有时候不仅拿不着工资,还倒贴进路费和时间。那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几乎完全靠着英子每个月不到两千元的收入租房、吃饭、求职……虽然艰难,却也甜蜜、无畏,两人平日里千省万省,可是仍然常常发愁明天的饭钱在哪里。
1998年的6月26日,是林羽和英子的第一个纪念日,那一天,两人身上只有20多元钱,林羽花五元给英子买了三枝有些焉巴的玫瑰,又在熟识的小贩摊前买了半只盐水鸭,剩下的钱倾囊而尽,买了一瓶最便宜的葡萄酒,晚上,两人半口葡萄酒,半口鸭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林羽说:“妹儿,这辈子就只要我对你好,你对我好,好不好?”英子笑,说:“你说绕口令啊?”英子酒量甚好,那晚却醉到了心里。奇怪的是,打那以后,林羽和英子再不曾吃过那么香的盐水鸭——哪怕是在他们去过的最地道、最好的饭馆。第二天,英子空着肚子,兜里没有一分钱,拿着月票径自去上班,林羽呢?自己在家煮一口面条,然后便一路走着,去寻找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位置。
整整一年多时间,都被林羽在不断的尝试、失望中晃过,始终靠着英子那点收入过日子,林羽心中不能不感到越来越重的挫折和自惭。自尊使然,表现出来的却是烦躁和隐隐的埋怨:“与其这样一天天耗着,还不如当初开着自己的小饭铺呢。”言下之意,倒怪英子多事,鼓动着自己出来上班。英子唯有好言安慰:“你要相信自己,以你的能力,总会找到适合你的工作,开那么个小饭铺——你还没有受够?现在的困难总是暂时的,钱的事,会熬过去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计较些什么?”然而什么是适合自己的工作呢?就凭着那点从来没得到过承认的、平日里胡乱涂抹的文字能力?偌大一个北京城,遍地都是这样的人啊,每次求职会上,几乎都可以用大卡车,一车一车地拉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中专生,仅仅识得两个字,胡乱写些入不得眼的文字,又算得什么?
那一段日子,北京城像一个越来越膨胀的、巨大的阴影,冷冷冰冰,从四面八方向林羽压来,如果没有英子的支持与鼓励,林羽无论如何承受不住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的苦涩和绝望。
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英子第一次怀孕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例假没有来,英子心里有些怀疑、不安,又过了几天,英子悄悄买来“早早孕”试纸,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晚上,英子头枕在林羽的怀里,问:“我怀孕了,啷个办?”林羽抚弄英子头发的手一僵,随即侧过身看着英子问:“真的?”英子点点头,更紧地往林羽身上靠一靠。
“只好……流掉了。”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林羽说。
是吃药流掉的,分两次,第一次在家,倒没什么反应,林羽提心吊胆侍候了半夜,隔一天,在医院里医生的监督下服第二次药,英子疼得冷汗淋淋,躺在过道的靠椅上,紧紧拽着林羽的手蹬腿倦肚,林羽尽力搂着英子,口里不住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让妹儿受苦了。”一番挣扎,终于掉出来一个小小的肉团,“那就是我的孩子,”英子闭了眼,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林羽说的对,那样的条件下,又没有正式结婚,哪里能够要孩子?林羽说:“如果要生下这个孩子,就要给他(她)优裕的生存条件,让他(她)有一个正常的家庭环境,接受良好的教育,至少长大后,要强过我们吧?否则,与其长大后受苦,不如当初不生。”英子反问道:“那穷人家就不能生孩子了?也有不少穷人家的孩子后来成大出息的。”林羽嘴一撇,不屑地说:“有几个那样的孩子?绝大多数还不是像养猪似的,喂饱就算——有些连喂都喂不饱,只由着孩子自生自灭?就偶尔有几个改换门庭的,还不是父母一辈子牺牲掉自己,把全部的指望用在孩子身上?”停一停,林羽又补充道:“这样的父母,自己的人生其实就是失败的,我可不想象他们一样。”英子默然,认识了林羽埋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想法:他要活的,首先是自己的精彩,他还没有做好为自己将来的孩子牺牲和付出的准备。英子想,林羽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会不会与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英子知道,林羽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令人不安的是,英子感到林羽内心深处并不喜欢孩子,他对孩子有一种天生的冷淡甚至拒绝。
怀上第二个孩子是在2002年春节,那时候,英子和林羽刚刚结婚一年出头,林羽在陈向明的广告公司已经快三年,工作上早已游刃有余——用若虹的话说就是:“你这个老公,还真没看出来,坐火箭啊?窜得这么快,还真服了你的眼力劲儿。”英子笑,说道:“当初要是把他当作潜力股来投资,可就不选他了,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当初也就是希望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埋没在小饭馆里确实可惜了。”英子自己的收入虽然赶不上林羽,却也是节节攀升,稳步增长。两个人在通县按揭了一套三居室,把英子的父母接来照管家务,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然而正是在这时候,林羽变了。
英子后来骂林羽,典型的“饱暖思淫欲”——如果始终过着穷日子,你还能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林羽沉默,然后回答:“有,但也许只能藏着。”英子泪流满面,使劲摇着林羽的肩:“我宁可你始终藏着,永远不让我知道。”
那个春节,过得不堪回首。
本应是“久别胜新婚,”然而林羽在南京出差一个多月回来,却变得魂不守舍、焦燥不安。夫妻间是最敏感的,林羽在家呆的半个月里,总是推托、回避,每天故意捱到很晚、喝得醉熏熏才睡,目的就为了有一个不碰英子的借口,半月里,林羽的手机信息随时不断,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虽然藏着掖着,随接随删,还是有被英子偶尔发现的时候:“哥,你在吗?”“哥,你什么时候回来?”英子的心阵阵发凉,这才结婚一年,他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然而英子始终不问,英子想,俩个人也算是同甘共苦过来了,林羽如果能抛下这份感情,自己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哀,没想到自己的婚姻这么快就触礁了。
那半个月,林羽勉力和英子亲热了一次——纯粹是为了弥补心中的歉意,之后就匆匆回了南京。
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虽然仍是每天一个电话,英子却明显感到是敷衍应付。那一个月里正好赶上英子的生日,生日当天,英子正上着班,收到林羽从南京快递过来的一篮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硕大无比,是美国“加州阳光”的品种,引来办公室里姐妹们一片艳羡,当时若虹和英子还在一个公司,若虹当即打电话骂自己的老公赵伟:“你看人家英子的老公,多浪漫,多有情趣!哪像你,榆木疙瘩啊你!”英子脸上灿烂地笑,心里却阵阵抽搐——花这不菲的钱,绰绰有余够他回来和自己共度生日了,他何至于就这么忙?英子挺直了脊背,等着林羽回来,主动给她一个交代,她知道这个人撒不了谎,她在心里一刀一刀割自己,等待最残酷的真相揭开。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春节那半月里草草收场的一次,英子怀孕了。英子决定先不告诉林羽,她不想给他以任何要挟。
林羽回来,再没有借口去南京,与春节期间相比,少了一些恍惚,多了一些内疚,英子看林羽诚慌诚恐的样子,不免有些心疼,想这个家伙还不是全无心肝的一个人,又想男人的一生也许都会在婚姻里出出轨吧?英子并不相信那些纤尘不染、纯洁如纸的爱情,和林羽结婚,就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她知道再好的夫妻感情,也有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时候,而男人,天生是好奇的,禁不住眼前的诱惑的,特别是林羽这种思维跳跃、一半男人一半孩子似的家伙,他看见路边一朵花开得好,就忍不住信手采来嗅嗅,等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就赶紧把花扔掉,像个犯错的孩子,变得不知所措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又能如何呢,只有重重责罚他,让他记住这次的教训,下次再也不敢犯同样的错了——英子在心里反复思量,反复替林羽开脱,虽然觉得委屈,也只好准备和林羽摊牌,原谅他的这次——不然又如何呢?总不成就这样离婚?说到底,她始终爱着这个男人,她也相信这个男人对她的好。
那晚,躺在床上,手机短信又响起,英子一把抓过来,看见上面的信息:“哥,你真的不理我了么?”英子把手机扔在林羽身上,冷冷道:“说吧,是怎么回事,也别憋着让大家都难受了。”
林羽看着英子良久,突然抱着英子失声痛哭:“妹儿,我对不起你。”
英子一把推开林羽,问道:“她是谁?”
“是……一个男孩。”
“什么?”英子只觉得天眩地转,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这点,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婚前的那个冬夜,林羽嗫嚅着说:“我担心——我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那么这一切是真的了?自己的男人真的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难怪他虽然对自己好,却从来避免对自己说一个“爱”字,难怪他看自己的眼光从来没有过由衷的欣赏,他对自己的好,只是一种共同生活中滋生的亲情,自己不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伴儿,一个最亲密的伙伴,却始终不是他的爱人,他根本就不爱女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遇上了他?为什么自己偏偏把他当作了生命、当作了全部?英子感到一股彻骨的绝望窜上来,令她浑身颤抖、手脚像被抽去了筋骨,没有丝毫力气。林羽摇着英子,连声问:“妹儿你怎么了?”半晌。英子缓过劲来,喃喃道:“还有什么可说?离婚吧。”话没说完,泪已流下。
“妹儿我改,我改行不行?我们不离婚,好好过。”林羽趴在英子身上,哭得委屈万分。
“你改?你能改?”
“我——能改,妹儿,你别离开我,没有你,我的人就空了,都不晓得啷个过了。”英子终于憋不住哭出声来,转身抱着林羽,一叠声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宁愿你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两个人相拥着,哭成了一对泪人儿。
那晚,英子和林羽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话,把两人从认识起的点点滴滴都翻出来一遍遍咀嚼,说一阵,哭一场,英子抓住林羽的手,引导着在自己身上游走,哭着问:“你就感受不到一个女人的美好?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也挺正常的吗?”林羽无言以对,只一遍遍地说:“我改,妹儿。”
“要不?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英子试探着问。
林羽象被火烫着一般,本能地拒绝道:“不去。”
“你怕什么?”英子问。
“这种事,怎么好让外人知道?”
“那你怎么改?”英子又问。
林羽抱紧了英子,喃喃道:“我会尽量的,妹儿,”可是语气里分明没有斩钉截铁的信心,英子内心不由又一阵锥心的痛,叹息道:“那好吧,我给你半年时间,改不了,我们就只能离婚了。”
关于怀孕的事,英子仍然没有告诉林羽。英子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孩子,他应该充满爱的甜蜜,是一个值得全家人骄傲、宠爱的对象,而这次怀孕却来得太草率,在最不该的时间、最糟糕的情况下怀上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从怀孕开始,英子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又何必让孩子生下来就跟着受苦?告诉林羽怀孕的事,也许能暂时留住他的人,但如果他实在是一个那样的人,又能留住多久?英子不想要一个残缺的丈夫,不想借助孩子,强留住眼前这个男人,尽管,她是如此爱他。
七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上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英子和林羽仍然出双入对,亲密无间,所有的人——朋友和同事仍然认为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的典范,不是么?他们是夫唱妇随的典范,林羽说月亮也是打东边升起的,英子就猛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是啊是啊,她每天晚上都看着月亮从东边升起,人前人后,两个人仍然很自然地手挽着手,或者林羽搂着英子的腰,在英子耳边说些听到看到的趣事,然后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郭芸芸最看不得他们这样,总骂两人道:“都老夫老妻了,瞧你们这粘乎劲儿,弄得跟谈恋爱似的,拿肉麻当有趣!”从前两人一笑置之,那一阵英子听了郭芸芸这话,却瞟一眼林羽,笑着说:“现在不抓紧谈谈恋爱,就怕以后离婚了就谈不成了。”
郭芸芸笑,全不当一回事:“你俩?离婚?恐怕80岁的老头老太们离了也轮不到你们。”
英子真真假假地回答道:“那才没准儿呢,看着又吵又闹的,说不定就过了一辈子,反倒是平时亲亲热热的,说不定哪天就分手了,到时候你可别奇怪啊。”
郭芸芸瞅着两人,皱着眉头问:“没事吧你俩?吃饱了撑的?还是好日子过腻了?”
然而还真不是“吃饱了撑的,”英子和林羽两人,都有了越不过的心理障碍。两个人都极力想忘记那一场风波,抹掉关于南京的记忆,假装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然而,记忆却和他们反着来,越想忘掉,越像浮雕似的凸现出来。每次两人嬉闹着,渐渐亲热起来,英子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象出一幅林羽和另一个模糊的男人缠绵的画面,这让她抑制不住地感到恶心,兴致顿时全失,英子的冷淡又给了林羽当头一盆冷水,令他全心全意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热情迅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沮丧、内疚以及一次次失败后越来越严重的紧张和压力……英子安慰说:“没关系,咱们不急,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调整。”林羽摇摇头,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废了。
夫妻生活的不谐让两人的关系越发别扭、压抑,一种烦躁、紧张的情绪激荡在两人之间,左冲右突,总想寻隙发泄出来,于是一些纯粹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常常成了两人口角的借口,可是即便是吵架,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吵,一来怕英子的父母起疑,二来,两人都小心着,不去触碰彼此心知肚明的底线。如果说吵架也是一种夫妻间另类的协奏曲,那么英子和林羽之间,只算是拉了一半便嘎然而止——这种情况,只让人心里更憋屈。
不久,为了逃避这种压抑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失去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林羽又开始上网,借口工作忙,回家一天比一天晚。
为了挽救这个婚姻,英子也开始上网,林羽告诉她,他是从网中接触到那另一个世界的,也是通过网络,认识了南京那个酒吧男孩。英子在网上搜寻,想尽量多地了解同性恋,了解自己男人内心的一切,她犹如一个探险者,用格格不入的眼光,一步步走入了一个本该与她没有任何瓜葛的隐秘世界。
这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的群体,从过去到现在,他们从来都不敢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过去,他们被归为流氓、精神不健全的人群,现在,他们仍然是另类,是肮脏、恶心、因背离正常人伦而不可思议的怪物,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自己藏得深些、更深些。他们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在家人、同事、朋友面前,他们戴着厚厚的面具跳舞,力图合着主流的节拍,跳得严丝合缝、丝毫不露破绽,然而,那不是他们的本性,而只是一种无奈的表演,唯有在嗅到同类的气息、遇上自己的同类时,他们的心魔会被打来,本性释放出来。他们——这些黑暗中的老鼠般躲躲藏藏着的人们,在黑暗中痛苦着、压抑着,同时也把痛苦和压抑带给他们合法的妻子。
他们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似乎与童年的不幸、压抑有关,又似乎与青春期的某个偶然因素有关,又似乎是天生的——与基因的异常有关……一切似乎不是他们的错,如果这是一宗罪,他们似乎也只是被害者。英子回想起林羽口中很少提到的童年:父母长期两地分居,难得团聚在一起的日子也是吵翻了天甚至锅碗瓢盆乱飞,林羽说,当时他和哥哥只能躲在角落,惊恐地瞪眼看着这一对大人究竟要干什么?林羽关于童年的记忆,除了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打闹,便是灰蒙蒙天空下,道路两边破败的墙上被风吹动的标语,他走在路上,背着硕大的书包,一个人孤孤单单……英子回想起当初决定放弃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林羽说要给孩子一个“正常家庭环境”的话,才明白林羽没有说出口的一层意思:如果有一个孩子,就不能再像他自己一样,因为不快乐的童年生活,而造成心理上的缺失。他的内心有遗憾,不想再把这遗憾留给孩子。
这一切似乎都是种因得果,谁也怨不得谁,但是,他为什么要结婚呢?尽管婚前的那个冬夜,林羽说:“我担心——我可能有同性恋倾向。”可是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有什么用?在英子炽烈的爱意下,在他行动从没有显露出丝毫这方面的倾向下,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不过是一种推托、借口,或者说,被英子当作了镜子上的一点尘土、花圃里的一颗杂草,谁能想到尘土会遮蔽了镜子、杂草会淹没花圃?英子又记起那个冬夜,她找到醉倒在小饭馆里的林羽,扶着他往回走,说:“走吧,回家吧,那些怪念头,可能谁都会有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现在,她的林羽,怕是回不了家了——英子的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英子冷眼看着林羽的早出晚归,偶尔甚至不归。
“天天都这么忙吗?”英子问。
林羽陪着笑,眼睛躲闪着道:“是忙嘛,最近接了不少活,不信你打电话问陈向明。”
英子叹口气,微微冷笑道:“你啊,每次只要一撒谎,眼睛就不知往哪儿看了——过去也没见你这么忙啊。搞什么鬼你自己心里清楚,还让我问陈向明!我倒问了呢,只怕大家脸上尴尬!”见林羽无言以对,英子话锋一转,接着柔声问:“老公,想不想我们有个孩子?”
林羽笑道:“想啊,当然——想。”
英子挑眼看着林羽,问:“那我们现在生一个呢?”
林羽狐疑地看着英子,犹犹豫豫地问道:“现在?不可能吧?”神情间看不出丝毫通常的热情与期盼。林羽的态度激怒了英子,完全丧失了温柔和耐性,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尖而利,像划过玻璃的割刀,冲着林羽嚷嚷:“我就知道你不想要——你根本就没打算当一个父亲!”林羽冲上去,试图捂住英子嘴,连声哀求道:“小声点妹儿,别让你爸妈听见。”
日子就在这样的纠缠中一天天捱过,怀孕已经快三个月了,英子已感到腹中生命的悸动,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她像一个犯了大罪的人,明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严惩,却仍然抱着一点希望,等待最后的判决。
那晚已经过了十二点,林羽又没有回来,英子打林羽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又打林羽的手机,电话那头说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已关机”,英子像一只失去目标的母狼,在焦燥与愤怒的分分秒秒中煎熬。过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打进来,林羽带着醉意,说手机没电了,现在外面和客户喝酒,恐怕今晚又回不了家,只有住办公室了。英子冷笑,心想你倒真辛苦顾家,沉默半晌,英子冷冷地说声“谢谢你还记得给我打个电话”,随即“啪”地挂了床头的电话。刚挂断电话,英子想想不对,电话那头又是音乐又是歌声,哪里是什么正经喝酒的场所?英子照着来电打回去,电话传来一个很柔媚的声音,却分明听来是男子:“你好,这里是××酒吧。”英子心里顿时雪亮——原来,这些天和林羽喝酒讨论工作的,全是和林羽一样的人!
英子问清酒吧地址,迅速穿戴好,走出小区,好不容易找了一辆车直奔位于城南的××酒吧——她是豁出去了,倒要亲眼看看让自己老公抛弃新建的家、冷落结发之妻的这些人——这些男人,究竟有什么魅力!
是一个狭小的门脸,一如他们那样的人一样,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一层灰败破旧,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儿,二楼传来叮叮咚咚的音乐和女人的歌声、嘈杂声,英子循声而上,早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接住——穿一件尖领收腰的黑衬衫,半敞着胸口,头发抹得异样的光整——迟疑着问道:“小姐您……一个人?”英子点头答是,小伙子不再言语,把英子引到一个偏僻的座上问英子喝点什么,英子要了一杯茶,点上一支烟,然后开始打量她置身其中的周围环境——她深爱的男人也在其间,并且乐不思归。
不大的空间坐满了人,缭绕的烟雾中,五颜六色的灯光暧昧地旋转,让人只在近距离才能相互看清,一切都乱七八糟,谈不上任何情调与设计,与三里屯和后海的酒吧相比,除了寒伧,就是俗艳,当然,这里并不在乎什么情调与设计,这是一群特殊的人,只为了满足特殊的欲望而聚在一起,英子想。
满场的焦点是前面小小的T型台,炽烈的灯光聚在一位白面馒头样的胖“大姐”身上,只见“她”拿着话筒,拿捏着腔调用女腔边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边故意摆出些打情骂俏的身段,引来台下齐声哄笑,末了,胖“大姐”嗲着嗓音说:“那么,就请我们今天晚上最最美丽的、来自海南岛的许珊珊小姐为我们献上她的成名曲《女人花》,大家鼓掌。”说完,胖“大姐”一个娇俏的转身,把开衩至胯部的黑旗袍向上一兜,露出没穿内裤的白花花的屁股,又引来所有人的笑声。
随即许珊珊“小姐”娉娉袅袅上得台来,音乐响起的间歇,英子听旁边有人评论道:“这小子歌唱得还行,可惜人长得不好看。”英子看过去,见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搂着另一个年轻男子,两人旁若无人地互相依偎、耳鬓厮磨,又听那年轻男子笑道:“他要是好看,你是不是就追他去了?”年轻稍长的男子笑,亲亲年轻男子道:“哪儿能呢,我只爱你一个人。”那情景其实与通常的恋爱无异,一样的打情骂俏,情浓意蜜,只是换了两个主角都是男人,便让英子有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许珊珊——英子想这肯定是艺名了——果然唱得几可乱真,紧接着,随着胖“大姐”的报幕,走马灯似的上来唱歌的、跳舞的、表演小品的……看着都是花团锦簇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的娇艳,细腰长腿,身段柔媚,如果不是脖子上明显的喉结暴露真正的性别,再加上有的表演者演完女装演男装,原本饱满的胸部魔术般平坦下去——英子绝决对想不到这些千娇柔百媚的“女孩子”都是一群男孩子妆的。英子越看心里越愤愤不平:男的都这样了,还要女的做什么?她却没想到,在这个圈子里,确实不需要女的,或者说,这是个同性相吸的世界,男的只需要男的,女的只需要女的——靠近T台的两张桌子,是几个女孩子坐着,也是勾肩搭背,你偎我靠——不正常的亲热状。
越到后来,胖“大姐”的插科打诨和节目表演越来越不堪,英子坐不住,起身去找林羽。
杂在这一群人中,英子成了另类,她一桌一桌地找过去,不理会投来的异样的眼光。在灯光转过的一刻,英子看见林羽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儿并排坐在角落里,林羽一只手搭在年轻男孩的肩上,脸上是惯有的放纵不羁的微笑,另一只手正拿着一瓶啤酒,与年轻男孩碰杯,看来在酒巴泡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桌上摆满了空啤酒瓶。英子走过去,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直看着林羽说:“我也加入你们一起喝?”
林羽瞪眼看着英子,比看着天外来客还惊讶,林羽晃晃头,在确信了是英子后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
英子淡淡一笑,道:“安心想找一个人,总能找到。”随即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用普通话说:“来,碰一杯。”林羽身边那个男孩——看着也就20来岁,也是亮闪闪的衣服,半敞着胸口——迟疑着举起杯,眼睛里是疑惑,脸上却是娴熟的、带着谦卑的职业性微笑:“姐姐您是……?”
“你傻B啊,她是我老婆。”林羽回头骂道,仰脖灌水似的自喝了一口啤酒。英子心头一酸,不禁要掉下泪来,心想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婆,你老婆却被迫半夜三更到这种地方来找你。英子叹口气,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吧。”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想起结婚前的那个寒夜,英子也是这句话:“走吧,我们回家吧。”像哄一个犯了错、游荡不归的孩子。林羽涌上满心的谦疚,丢魂落魄地急急买了单,扔给那个陪酒的男孩五十元小费,低着头,跟在英子后面出了酒吧。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雨,风夹着雨,雨裹着风,在暮春的深夜里有些透骨的寒,林羽让英子躲在屋檐下避雨,自己冲进雨里去找出租车。英子缩着肩膀,一个人看着空空荡荡的街道,红的绿的灯光映在积水的路面,像落满一地的繁华,和自己的心境一样凄清。英子想自己这是何苦?一生就短短的那么几十年,而最光彩、最美好的岁月不过十来年,何苦要这样无谓地消磨掉?她是个平常的女子,不求富贵荣华,只求能够守着自己的爱人,有一份平常的幸福安宁——林羽却连这一点也不能给她,她又何苦这么执迷?
雨越下越大,英子瑟缩在风雨中,好不容易等到林羽打上出租车接住她,两人一路无话。英子的内心却涌动着风暴。
下了车,还有一段黑漆漆的小路才能到家,林羽脱下外套披在英子头上挡雨,英子一把扯下,突然就冲着林羽嚷道:“那种地方,就那么值得你留恋——可以整夜整夜不回家?”林羽一愣,他从来没见英子如此失态,像一头狂躁的母狮,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因为同样压抑已久,林羽飞起一脚把掉落地上的衣服踢开,几乎是跳起来地嚷道:“是这样,你说的对,那里就是比家里轻松,比家里自在,我喜欢!”英子冲上去,抓住林羽的衣领使劲摇晃,声嘶力竭地哭道:“当初你为什么娶我?为什么要娶我?你说过这辈子要对我好的,你就这样对我好?”雨水贴着英子的头发流下来,脸上泪雨交织,那份刀子一样的伤心深深割痛了林羽的心,林羽伸手想要扶住英子,英子却使劲推开林羽,痛哭着转身跑去。林羽呆立在那里,内心充满极度的沮丧,他知道自己伤透了英子的心,他曾试图克制自己,暗暗发誓哪怕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英子——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给了他力量、希望和内心的依靠的女人,可是,他却无法自控地约束不了自己,像一个被撒旦所诱惑的人,迷失了心性,一步步向深渊滑去,每一步,都踩在英子的心上……
远远地,传来英子一声惨呼,林羽一惊,跌跌撞撞赶上去,英子倒在雨地里,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呻吟,“怎么了?妹儿?”林羽想扶起英子,却听英子颤声说:“快,扶我去医院。”英子因痛楚而浑身剧烈地颤抖。
惨白的灯光下,妇产科手术室前,面对拿着干净衣服赶来的英子的父母,林羽只说了一句:“爸,妈,你们别问了,”便瘫软在长椅上,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狗。英子妈望望林羽,又望望手术室门,一边是丧魂失魄、浑身脏污的女婿,一边是情况不明的女儿,忍不住哭出声来:“你们这是造的啥子孽哟!”
手术室的门推开,林羽冲上去,看见英子闭着眼、一脸惨白躺在推车上,“英子,妹儿?”林羽低声唤着,刚要用手碰英子凌乱的头发,被一旁胖胖的女医生严厉地制止住:“病人现在需要休息,别打扰。”又问道:“你是她丈夫?”见林羽点点头,女医生不由气上心来,斥骂林羽道:“你是怎么当丈夫的?都三个月成形的孩子了,就这么不小心!还有没有一点责任心?”
“都三个月成形的孩子了?”林羽只觉得天眩地转,那么,英子是早知道了?这三个月,正好是英子知道自己的身份后的日子,她怀着这个孩子,忍受着自己带给她的无休无止的痛苦煎熬,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
英子醒来,眼睛无神而空洞,林羽握着英子的手,哽咽着问:“妹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英子定定地看着林羽,轻轻抽出手来,然后闭上眼睛吐出三个字:“离婚吧。”说完,泪水无声地滑落枕上,那一刻,林羽只觉得自己像个杀人犯,不仅杀了自己的孩子,也杀了英子的心。
八
自从介绍张静和林羽认识后,陈向明和郭芸芸两口子便成天追着林羽问进展如何,得知林羽还没约过张静,郭芸芸气得直跺脚:“总不成让人家女孩子来约你吧?丢不下你前妻是不是?那就别离婚啊,我可跟你说啊,你要错过了张静,可别再指着我和向明替你瞎操这份心!”
林羽笑着逗郭芸芸道:“不成,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得着落在你两口子头上。”
“那你倒是打电话约人家啊,”郭芸芸推过桌上的电话,道:“你打,现在就打。”
林羽翻出手机里存储的张静的电话,笑着拿起电话拨通,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喂”,林羽朝郭芸芸做个怪脸,压低嗓子说:“你好,是张小姐吗?我是林羽,还记得?听郭芸芸说你工作很忙,所以一直没敢打扰,——今天是周末,张小姐应该能放松点了,那好,不知张小姐能不能赏光一块吃顿饭?想跟张小姐讨教讨教工作上的事儿,张小姐是湖北人,咱俩一块去吃湖北菜好吗?呵呵,张小姐太客气了,你肯赏光,我才觉得非常感谢。那就说定了,我这就订个小包厢。”
整个邀请过程,林羽边说话边对着郭芸芸又是眨眼又是无声地怪笑,听得看得郭芸芸直摇头叹气:“瞧你那轻佻浪荡样儿,我算是知道你当初怎么把你前妻骗上手的了。唉,我现在都不知道把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介绍给你是对还是不对,别把人坑了才是。”
林羽两眼一翻,假装嗔道:“这话什么意思?她是良家妇女,我就不是正经儿郎?”
郭芸芸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骂道:“她是黄花女,你是回锅肉,认清点儿吧你。”
林羽哈哈直乐,道:“你是没尝过正宗的四川回锅肉,那才香着呢。”
郭芸芸听了,无可奈何地笑骂道:“男人都像你这样脸皮厚,女人就都别活了。”说完,在林羽的笑声中踩着高跟鞋恨恨离去。
林羽坐下来,打内线电话给文案杨雪,询问关于颈椎病治疗的相关资料收集得怎么样了,余总那里催得很紧,杨雪答应着,随后送进来一叠资料,林羽随手翻翻,基本都是同类产品的广告,林羽皱着眉头问:“就这些?网上下载的呢?”杨雪说网上都是些理论,看不出有什么用处,林羽摇头,叹道:“我要的就是那些理论啊,看能不能从中找出新的立意点,如果仅仅跟着别人广告的屁股后面走,客户还要我们做什么?”见杨雪底头不语,林羽沉着脸又道:“好了,我自己来整理吧,但是你一定记住了,广告人要的就是一个‘新’字——否则,恐怕很难吃这碗饭。”
林羽在网上搜索、下载与颈椎病治疗相关的资料,准备抽时间细细琢磨琢磨,即使没有什么好的想法,起码能提出点儿有理有据的意见,也好在余总面前有个交代,表示自己尽力了。他的QQ始终开着,随时有“不相干”的人跟林羽打招呼——与“梦里花开”聊了这么久,QQ里存贮的其他人都变成“不相干”,林羽即不删掉,也不搭话,只设置为:“工作中,请勿打扰。”除非QQ提示“梦里花开”上线了。这个“梦里花开,”还真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小东西,即不告诉林羽他的手机号——说是怕“哥哥”乱打电话乱发短信,又浪费钱又容易被别人无意中知道,也不告诉林羽他的真名,说是到见面时自然就知道了,以林羽的经验,当然知道这纯粹是托词,是怕万一见了面觉得不合适,省了可能被对方纠缠骚扰的烦恼。“梦里花开”如此有心,林羽只好天天被动地等待在QQ里和他交流,也奇怪,林羽那样一个急性子的人,在“梦里花开”面前却是耐心十足——
梦里花开:哥哥(紧跟其后的是一张红彤彤羞涩的QQ表情)
林羽笑,这个小家伙总是这样和他打招呼,看着好像挺害羞,其实是个小没脸皮的。
独木不成林:毕业答辩结束了?
梦里花开:上午刚结束的,晕死我了,一大群教授坐了一排(紧跟其后的是一个墩坐在地的小企鹅)
独木不成林:怎么,没过关?(林羽故意送上一张幸灾乐祸的QQ表情)
梦里花开:你说可能吗哥哥?(紧跟其后的是一张骄傲、得意洋洋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那咱们可以见面了?哥哥真的很想见你
梦里花开:偶要是恐龙呢?(紧跟其后的是一张调皮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没关系,咱们整容去。
梦里花开:哥哥还是好色啊,哥哥就不喜欢偶的心灵美?(紧跟其后的是一张难过的QQ表情)
独木不成林:别打岔,说吧,什么时候见面?
梦里花开:后天下午,偶要去西单图书大厦买本书,哥哥在那里等我?
独木不成林:一言为定,可不许放哥哥鸽子啊(林羽送上一张微笑的QQ表情)
梦里花开:要是哥哥没认出偶,可就不能怪偶了(紧跟其后的是一只欢蹦乱跳的小企鹅)
独木不成林:放心,烧成灰我也认得出你
梦里花开:哥哥这话,对偶有深仇大恨?偶怕哟(紧跟其后的是一只惊惶逃逸的小企鹅)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消磨在与“梦里花开”的聊天中,直到“梦里花开”说要下了,和同学准备明晚的毕业聚会去,林羽仍然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后天!后天就能和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见面了,林羽的心里盛满了按捺不住的喜悦,恨不能时间直接就跨入后天,他胡思乱想着见面时的情景,时而笑,时而皱眉,时而摇头叹气,时而又意气风发……直到郭芸芸打电话过来,提醒他和张静今晚的约会,林羽才回过神来。
看得出来,为了与林羽的见面,张静刻意打扮了一番,脸上薄施脂粉,白色连衣裙配一件黑色薄纱上装、半高跟白皮鞋,看上去倒也简洁大方,只是,为什么就不能减减肥呢,林羽微笑着想。因为与“梦里花开”的约定,林羽今晚心情甚佳,也就显得格外殷勤,为张静让座、点菜,倒像个进入角色了的追求者。
两人边吃边聊,林羽开始还抻着劲儿,一本正经与张静扯些不着边际的咸淡话,可是两瓶啤酒下肚,便有些不管不顾了,借着给张静夹进盘里一筷子武昌鱼,林羽突然单刀直入地笑着问道:“上次郭芸芸他们的意思,你应该知道?”见张静涨红了脸只顾低头吃鱼,林羽又道:“那么你对我印象如何呢?”张静掠掠头发,抬头含笑道:“听说——你以前的妻子很漂亮,你们曾经感情不错?”
林羽一愣,心想这丫头不怪在职场上胜人一筹,只这招反守为攻,就得让人小心应付了,嘴上打着哈哈道:“你的意思是问,老婆又漂亮,感情也不错,为什么还离婚?”缓得一缓,又叹息道:“她是个好人,可能是彼此阴错阳差吧。”——林羽的语气和表情为接下来向张静讲述他和英子的情感故事起了个不错的头,他知道要掳获眼前这个女子的心,这一关必须要过,即不能作贱英子,把英子说得不堪,否则就显得这个男人太没品;又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恋恋不舍,让对方羞恼。从小饭铺里与英子的初识开始,林羽向张静娓娓道来,有时眉飞色舞,有时眼藏忧郁,有时情深意厚,有时一声叹息,讲述中,英子对自己的感情淡了点儿,发现自己工作上的能力的慧眼浓了点儿,而他自己内心的留恋、内疚淡了点儿,对英子的感恩之情浓了点儿。说到最后分手的原因,自然把父母对英子的不满、以及由此造成的烦扰夸大开来,把两人开公司后的种种分歧夸大开来——在张静听来,离婚的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方面英子自尊心太强,忍受不了林羽父母的说三道四,另一方面承受不住林羽作为一个男人的雄心带给她的压力,换句话说,英子只想过平常、简单的小日子,而林羽,不屑于小富即安,始终在拼,在搏……
“虽然现在暂时情况不好,但我相信我肯定会翻身的。”林羽为张静倒上一杯果汁,很满意自己刚才的表现。
张静微笑着点点头,说:“我也相信你会成功的。”
林羽把手一挥,说:“你知道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是什么情况吗?身上不到两百元钱,又是第一次出门,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夜里,出了北京站,一个人背着包四处瞎溜达,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满大街都是人,满大街的灯火辉煌——那时候的北京城远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可是对于一个刚从乡下地方来的人,已经足够让人眼花缭乱、胆颤心惊了——满大街的人,满大街的灯火辉煌,却总感到恍恍惚惚的一种幻觉,似乎闭眼的那一霎那,这一切就都消失了,睁开眼来的那一霎那,这一切又都出现了,梦一样的不真实,抓不住,让人心里发慌。那时候正是冬天,北京城的饭馆都是落地窗,门口挂了厚厚的帘布的,里面热气腾腾,外面寒气逼人,我就那样一路走啊走啊,看一家一家饭馆里面都是那么多人,里面的人都是那么高级干净,他们在里面脱了外套,穿着薄衣还红光满面,额上冒汗,我在外面裹着厚衣服却浑身冰冷,又冻又饿,当时我就想,人与人之间,咋就活得差别这么大呢?啥时候我能活得跟他们一样呢?”
林羽对张静的长篇大论最后以颇富喜剧性的东北腔打住,把一个本该沉重的话题变得轻松有趣,张静的表情由刚开始的凝重到最后“扑嗤”一笑,林羽知道自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他打动了女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部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草莽英雄——虽然现在这“英雄”再一次落魄,可无论如何比当初拨高了不知多少,再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有了这样的底,他的这些陈年旧事便成了相当于汉高祖当年村中浪儿、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绿玉汤”时的佳话,在旁人听来,不仅不能以之为鄙,反倒是成大事者必经历的磨难了,正所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是一番混合着真实与虚假、诚挚与狡诈、自尊与自贱、坦荡与阴谋的演讲,一个特定环境下面对一个特定人物,有选择的自我塑造,相当于用同样的配料,炒出不同的口味、满足不同的对象菜肴,其诀窍便在于配料主次、口味咸淡的精细把握。对于这种生活的厨艺,林羽经过无数次被动或主动的操练,其技艺已日臻娴熟,然而他始终不喜欢、也无法享受这种技艺,他更渴望做回从前那个无遮无拦、自由不羁的少年,任你三教九流、赤橙黄绿,不变的是原汁原味的自己,强过现在这样巧言令色、看人下菜碟,自己都觉着累。“简直就是逼良为娼嘛。”林羽常常自嘲地对英子说。英子笑着让他换个词,别说得那么一针见血,“这只是表明你开始‘懂生活了’,‘成熟了’,好不好?”
一个懂生活、成熟的男人是有魅力的,如果这个懂生活、成熟的男人还没有褪尽少年的真诚与任性,那简直就是魅惑了。此时,在张静的眼中,林羽就是这样颇具魅惑的男人,她听他娓娓道来,理性而富于激情,充满十足的感染力,她看着他慢慢沉默下来,把自己隐藏在烟雾中,眼睛忧郁而茫然,像个无助的孩子,她能感受到他这一刻是真实真诚的。实际上,林羽在感染张静的同时,也把自己带入了往事的回忆中,隐隐痛楚的回忆——毕竟无论如何加工,他为张静烹饪的菜的配料都是真实的,剁成丸子也罢,做成肉馅也罢,都是从他身上剜下的肉,是血淋淋撕开自己的伤处,展示自己的过去,他无法不感到痛楚。
“要不我们……结帐离开?”沉默良久,张静轻声问道。林羽猛然惊醒过来,谦意地对张静笑笑,抖擞起精神朝包厢外喊:“服务员,埋单。”
初夏的夜晚,冷热正好,街头流光溢彩,车水马龙,林羽存心卖弄,问张静道:“记得那首辛弃疾的词吗?”不等张静回答,自顾自念出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说的就是现在啊。”
张静笑着接口道:“辛弃疾那会儿是元霄灯节才有这景象,现在,可是夜夜繁华。”
林羽也笑,随口道:“怕就怕这满眼的繁华,不是自己的。”
张静看一眼林羽,劝道:“别太难为自己,凡事尽力就行了。”
林羽笑而不答,很自然地把手搭向张静肩头,问道:“要不一起走走?”
张静不着痕迹地闪开,笑道:“今天就算了吧好吗?我确实有些累了。”
林羽顺水推舟,笑道:“好吧,听你的,我送你回家。”
一路无话,林羽识趣地与张静在楼梯口告别,转身没走几步,却听张静喊住自己,林羽转身回来,张静沉默半响,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林羽问:“你喜欢我吗?”林羽一愣,随即笑道:“不喜欢我和你呆在一起干嘛?”张静不理,继续问道:“喜欢我什么?”林羽张口结舌,心下还真没有准备好答案,说什么都似乎太假,干脆把心一横,一脸诚恳说:“你的个性很好,我喜欢,重要的是,我觉得你会是个好妻子,好内助,我希望有一个能和我一起闯的女人。”话说完,心想这他妈算什么话,简直相当于直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再看张静时,见她沉默着,突然就笑了,道:“你倒够坦白的,——也不知道说些好话哄哄我。”林羽也笑,装傻倒底:“我就是不大会哄人。”张静嘴一撇,眼光闪烁,笑骂道:“得了吧你,换成你前妻,你就会哄了。”话一出口,才觉这话太过打情骂俏,脸上毕竟挂不住,转身进了电梯。
林羽知道,这姑娘算是被自己给套住了,只是接下去不知该怎么收拾,一切搅得千头万绪,乱成一堆麻。喜欢张静吗?当然不,他哪来那么多泛滥的感情!他的感情,一头与英子剪不断、理还乱,另一头已飞到了“梦里花开”的身边盘绕、回旋。今晚的一切不过是一次不经意的、功利十足的走穴演出。靠在回去的车上,林羽紧紧抿着嘴,一脸的冷漠,内心却不能不面对自己的肮脏和无耻:为了隐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平白去诱惑、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的感情——这不是无耻又是什么?林羽内心越鄙薄自己,外表就越发冷漠。他的心上了一把锁,唯有英子能进去,但英子在这间心房里是什么角色呢?主人?似乎不是,客人?当然也不是,林羽拿出电话,拨通英子的号码:“还好吗?妹儿?”——他喜欢与英子这么随便聊聊,这让他感到温暖。
九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而备受煎熬的。
约好下午三点半见面,林羽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西单图书大厦,戴着副墨镜,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站在门前一个显眼的位置,面对眼前来去的人流,他的目光如电,没有漏过一个年轻的单身男孩,生怕错过了与“梦里花开”的约会。他的内心,紧张、兴奋,充满了期待和隐隐的不安——他自己都暗骂自己的没出息,三十出头的人了,类似的约会经历无数,从来都是气定神闲,怎么今天就跟个十七八岁初次约会的少年似的!然而他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想他和“梦里花开”见面后会怎样呢,那个山清水秀的江南小男孩——他本人会和照片上一样吗?他的声音好不好听?可不要像有些人那么做作;他的人看上去会很C吗?那可太让人失望了,林羽只盼着,聊了这么久,感觉这么好,不要见面了失望才好——他经历过太多的“见光死”。但是,万一对方的一切都好,却看不上自己怎么办?毕竟,自己比这个小男孩大了近十岁呢。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人影站在林羽面前,林羽摘下墨镜,定睛一看,不是“梦里花开”又是谁——那亮闪闪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嘴角的笑意像是浸泡在阳光里,牛仔裤、运动鞋、套一件宽宽大大的浅黄色T血衫,瘦瘦长长的豆芽菜儿,比想像中要高些,黑黑亮亮的肌肤,比想像中更健康,林羽的心突然就“扑通”“扑通”擂鼓样蹦了起来,他怀疑周围的人是不是都能听到。
“你好,”林羽说,“终于把你等到了。”说完这话,林羽觉得自己算是缓上了一口气来。
“哥哥等了很久了吗?”“梦里花开”笑着问,声音清清亮亮,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虽然在QQ里“哥哥”长“哥哥”短地已经叫熟了,但第一次听“梦里花开”当面这么亲热地叫自己,林羽的心里不由又是欢喜,又是怜爱。林羽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故意说:“也不很长,一个多钟头吧。”
“噢,”“梦里花开”拉长了声音,眉毛挑成八字,眼睛里含着促狭的笑,说道:“看来哥哥的时间大把大把闲着呢,平常等人也是这么早吧?”
“你……”林羽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咬牙切齿,跺脚叹息,心里恨不能上去抱住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家伙,狠狠地亲他一口,以惩罚他对自己的尖酸刻薄。
“梦里花开”的一句玩笑,消除了初见时的拘束,让彼此迅速找回网上聊天的那种亲近,“梦里花开”让林羽陪自己去卖一本工具书,两个人并肩向图书大厦里走去,林羽笑道:“说吧,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了?” “梦里花开”也笑,回道:“我姓朱,叫朱峰,山峰的峰,哥哥叫我小峰好了。”林羽呵呵直乐,斜眼瞅着朱峰,逮着个机会似的,报复道:“不如叫小猪儿更好。”小峰回过头来,又是那眉毛高挑,眼角含笑的表情:“有这么瘦、这么漂亮的小猪儿吗?我是珠穆朗玛峰。”林羽嘴一撇骂声臭美,小峰越发仰着头,洋洋自得地回击道:“我还能有哥哥臭美?哥哥身上——好香哟。”林羽不由脸上发烫,半晌作不得声,仿佛被眼前这小子窥见了自己临出门时洗澡、对着镜子一套一套搭配衣服,末了,意犹未尽地喷上好久没用的daviddoff男用香水——小峰不仅看见他孔雀开屏的整个过程,而且还发现了后面光光的屁股。
看着小峰穿行在书架间,林羽的心里盛满说不出的欢喜,他的眼睛粘在那个青春四溢的男孩身上,怕错过对方举手投足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翻书的间隙,小峰会偶尔回头,俩人相视一笑,让林羽有些恍惚,感到冥冥中一种前生今世的默契,眼前的这个男孩,他已经认识并等待了很久。
买完书出来,已经将近五点,林羽提议说吃饭去,问小峰喜欢吃什么,小峰脱口说麦当劳,林羽听了好笑,心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偏喜欢这些玩意儿。摇摇头,林羽问小峰能不能换点别的,比如他家乡的淮扬菜,或者自己家乡的四川菜,小峰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那好吧,就吃四川菜吧。”林羽笑问:“你不怕辣?”小峰回说他是辣不怕,林羽心下窃喜:和自己吃到一块去了。
林羽记得王府井地下广场有一家不错的四川菜馆,便带小峰到长安街对面坐车去,穿过地下通道,一对乞讨的盲人夫妇一个拉琴、一个荒腔走板地唱——如果那也算得上歌唱的话,人群冷漠地流过,小峰却停下脚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元硬币,放入盲人夫妇面前的小罐里。林羽看着小峰,问道:“路上这么多乞讨要饭的,你给得过来吗?”小峰头一扬,回道:“他们不是乞讨者,你没见他们拉琴唱歌——靠劳动换取自己的报酬?”林羽微笑不语,内心为这个男孩又多了一层感动。
果然是个辣不怕的,一份麻辣鱼被小峰卷走多半,而且这个男孩属猫,左边吃进鱼片,右边光溜溜的鱼刺就吐了出来。林羽看小峰的额上沁出汗来,递上纸巾调侃道:“比麦当劳香吧?”小峰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那不一样,各是各的感觉,没法比。”揩揩嘴,突然就笑道:“哥哥请多少人吃过这样的糖衣炮弹了?”林羽“扑哧”一声,一口酒差点没呛着嗓子眼,指着小峰笑骂道:“你小子够没良心的,吃人的,喝人的,还要损人家——有你这样缺德的吗?”随即斜眼瞅着对方反问道:“那么你呢,中过多少回这样的糖衣炮弹?”
“我吗?至今没中!”小峰眉飞色舞地答道,那份得意劲儿像极了QQ里的小企鹅。
“真的?”林羽问。
小峰认真地回答道:“当然是真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网友约着见面啊。”
“不会吧,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儿,还不到处招蜂引蝶?”林羽嘴角含笑,眉眼近似挑逗。
小峰嘿嘿一笑,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我可不是哥哥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见网友。”
林羽又是一声“呸”,笑骂道:“你不随时损我就会难受是吧?”小峰回说彼此彼此,林羽收起笑,凑上前一字一字低声问道:“如果,我今后就只和你一个人吃饭,你愿意吗?”小峰躲开林羽的眼睛,做个夸张的表情,一脸天真地反问:“哥哥就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也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吗?”林羽唯有苦笑的份儿,觉得眼前这个男孩的属相又不对了,不属猫,该属泥鳅。
临吃完饭,林羽看看时间刚过七点,问接下来再去哪儿逛逛,他心里是太想与对方尽量多呆一会儿了。小峰想了想,笑道:“听说东直门有个同志迪吧,要不我们去那儿?”林羽一口回绝,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劲儿。”小峰翻翻白眼,不以为然道:“哥哥去过,当然觉得没劲儿,我没去过,自然会好奇了。”接着,慢悠悠吐出一句:“哥哥是不是老了,怕去了蹦不动了?”
林羽眉毛一挑,反问道:“我老了么?”他知道这小子在激他,对于自己的面相,林羽还是颇为自信,如果自己不说,谁都看他不超过二十七、八。包括英子,这些年常常感叹男人就是不显老,真真假假自嘲说现在要再和林羽一起走出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搞姐弟恋了。
小峰一脸正经回道:“哥哥不老,看上去也就——四十上下吧。”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气得林羽哭笑不得。
最终没有拗过小峰,还是商定了去那个圈内著名的迪吧,因为时间尚早,先在马路上随便逛了一会儿。林羽发现身边的这个家伙是个典型的冒失鬼,走起路来横冲直撞,不管不顾,过马路的时候,亏了林羽一把拉住,否刚就和拐过来的一辆自行车撞个满怀,“你以为你是一辆坦克?”林羽骂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来的。”这小子满不在乎地扮个鬼脸,笑道:“我要不活到现在,哥哥上哪里去遇见我?”林羽拿他没脾气,再过马路时就牵着他的手,把他挡在身后。小峰任由林羽牵着到了马路对面,一脸灿烂的笑,没头没脑地问林羽道:“你还这样牵过谁?”
还牵过谁?当然是英子,每次过马路,总是林羽牵着英子的手,一前一后过去,除了英子和眼前的这小子,还真没有别人了,这小子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林羽随口回道:“还牵过你姐姐,我跟你说过,我们感情其实很好,你什么意思?”
“姐姐的醋我不吃,没有别人了?”小峰问。
“没有了,”林羽道。
小峰脸上的笑意更浓,突然凑上林羽的耳边道:“我开始喜欢上哥哥了,咋办?”
林羽的心猛地一颤,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又有些眩晕似的不真实。似乎毫无谁备地,就被人扔进了他久已渴望的、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想象中的天堂花园,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他根本消受不了呈现在眼前的明媚春光、似锦繁花,他只感到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怎么了哥哥?”小峰问。
林羽定定神,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小子把头一扬,洋洋得意地回道:“还想听?那得看我高兴不高兴了。”林羽跳起来,一把抓过小峰的肩头,也凑到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刚才说你喜欢我,我听见了,可不许赖!”小峰大笑着跑开去,边跑边说:“我说过吗?你听错了吧?”
或许是因为星期天,林羽和小峰到达的时候虽然才九点来钟,迪吧里已经摩肩接踵挤满了人。与其它任何迪吧一样,东直门内的这个迪吧同样是一个是青春的舞池,狂野的青春在此交汇、碰撞甚至泛滥。闪烁的激光下,青春的肉体忽隐忽现,如影似幻,随着强劲的音乐剧烈摇摆。台上,领舞者极富煽动地推波助澜,台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口哨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把青春的激情张扬到极致。与别的酒吧不同的是,这个酒吧几乎全是年轻的男孩,骄傲、羞涩、放肆、挑逗、旁若无人的男孩们,或成双结对,或三五成群,尽情地释放他们的青春与情感。也有形单影只的,林羽只需瞧上一眼,便能分辨出哪些是刚刚撞入这个圈子的雏儿,哪些又是以青春换取明天的酒吧男孩——前者通常朴实羞涩、举手投足间有些不知所措,后者一律漂亮、衣着光鲜时尚,眉眼传情,却又漫不经心,掩不住内心深处的冷漠。林羽想起自己在南京遇上的那个酒吧男孩,从初识到分手,两人纠缠了几个月,正是那个男孩,打开了林羽内心的心魔,唤醒了他深藏的欲望,并最终引发他和英子之间马拉松式离婚之战。那么,自己喜欢过对方吗?林羽想,那个男孩青春漂亮的面庞当然是令人迷恋的,他带给自己的肉体的新奇和欢娱同样令人迷恋,然而迷恋是一时的,犹如一场醉酒,总有清醒的时候。林羽清醒的时候,不喜欢对方的无聊乏味,也越来越忍受不了对方眼里藏不住的浮华世故,每当男孩以感情的幌子无度索取,林羽的内心就充满了极度的厌恶——他倒并不是悭惜钱,那时候并不缺钱——他厌恶这种感情名义下的金钱关系,这让他的自尊心很受伤,他想这算什么,自己就到了只能以金钱换取感情的地步了么?与其如此,倒不如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来得简单真实——与南京男孩分手后,他曾无数次实践这种简单关系,然而这种所谓简单关系同样令他疲惫和厌倦,说到底,人谁不渴望爱与被爱?在这个圈子里,他同样渴望找到一个真正爱他本人的人,如英子的爱,无论贫穷富有,都当身外之物——他感受过这样的爱,如同一个尝惯了美味的人,那些粗食淡饭,可以充饥于一时,却不肯长久凑合。
小峰摇摇林羽,怂恿道:“哥哥我们蹦会儿去?”
林羽摇摇头,举着手中的百威啤酒道:“我就不去了,喝会儿酒就行了。”
小峰笑道:“哥哥不服老不行啊,连蹦迪都蹦不动了,那我去玩会儿啊?”说着,径自去了。
老了么?林羽环顾四周,仅有廖廖几个30出头的,并且都和自己一样,一律坐在边上喝酒,成了这个青春舞台的观众,而这个舞台不是城南那个表演性的酒吧,并不需要观众。林羽想,应该建议迪厅老板在门口挂个牌子,上书:“30以上,请勿入内。”林羽又想起一次在网上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小男孩聊天,刚报出自己的年龄,对方一声惊呼:“大叔,你多大年纪了还来这里混?”一句话把林羽郁闷得要死。想想也就几年前,还玩得比谁都疯,近千人的大迪厅,敢蹦上台和领舞者共舞,这才过去几年时间,就频频被人视为老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啊”——林羽想起周润发在电影《纵横四海》里拿腔拿调念的这句台词,不觉有些苦笑。
正胡思乱想间,小峰急冲冲回来,嘴里嘟嘟哝哝直嚷讨厌,林羽问怎么了,小峰朝后努努嘴,道:“一个鬼佬,缠着我没完。”林羽一看,果然一个挺壮的老外跟在小峰后面,嘴里边喊:“boy, boy”,边把手往小峰肩上搭,林羽冲上去,一把推开那老外,气势汹汹地嚷道:“干什么你?”
老外愣了愣,半晌道:“who are you?”这句英文林羽听懂了,一把拉过小峰,搂着小峰的肩膀,瞪眼看着老外道:“he, is my boy friend, you know?”那老外耸耸肩,道声“sorry”转身离去。
小峰瞧着这一幕,乐得眉花眼笑,打趣林羽道:“哥哥的英文好棒喔。”林羽模仿刚才老外耸肩的动作,笑道:“就只会那一句,专为你准备的。”突然就来了兴致,拽着小峰道:“走,和哥哥蹦迪去,让你看看哥哥老不老。”
随着音乐的节奏,林羽的情绪越来越high,绕着小峰缠绕进退,时而恋恋痴缠,时而热情夸张,引得小峰哈哈大乐,林羽扯着嗓子问:“哥哥老了么?”小峰嚷嚷道:“哥哥不老,哥哥疯了。”林羽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自由坦荡的少年时代,几乎是喊着问道:“哥哥喜欢你,你知道么?”
“什么?”小峰装傻。
“哥哥喜欢你!”话没喊完,音乐嘎然而止,整个迪厅似乎都在喊“喜欢你”、“喜欢你”,四周一片嘘声、喝彩声,林羽不管不顾,反倒趁着小峰愣神,迅速吻上小峰的脸颊,小峰一把推开林羽,喃喃笑道:“哥哥是真疯了。”
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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