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十篇
随笔
齐凤池
一 妓女莲花
中国解放以前,在唐山煤矿做过妓女的人很多,但至今还活着的就不多了。如果还有活着的话,恐怕也得八十多岁了。这些三四十年代做妓女的人,都是些苦命家庭的孩子。她们有的是被卖到妓院的,有的是顶账给财主后再卖给窑子的。她们大的十八九岁,小的十三四岁。姿色好一点的,卖给小山街、大庙街、桥西街和估衣街有名的“醉春楼”和“暖春阁”的妓院里。长的丑一点的女孩就被卖到“桃花胡同”和“神仙胡同”当了土窑子里的妓女。
过去,煤矿十天开一次工资,那些没有老婆的井下工人,路过这些小胡同就被站在门口的妓女拦住,经不住诱惑的就和女人钻进黢黑腥臭的土窑子里鬼混一夜。
四八年,唐山解放后,这些妓女都嫁了人,她们嫁的男人都是有缺陷的、或是岁数大的。这些妓女婚后大多数人不能生育,只有极个别的生育了后代。因为她们进了妓院后老鸨子就给她们吃了一种叫作“断后散”的中药。据说这种中药是老鸨子自己配的,一是消毒,二是不怀孕。我的邻居马大娘就是吃了这种中药永远不能生育的。马大娘的名字叫马莲花,解放前在“暖春阁”当妓女。莲花年轻时很漂亮,她是怎么进的妓院的就连上辈人也不清楚。但莲花的一生是苦难而肮脏的。莲花六十岁的时候,她说话,走路,叼烟卷的姿势,还流露出做妓女的功底。她年轻时的美丽漂亮,从她的眉眼、皮肤、身段依然能找到她从前诱惑男人时的美丽俊俏调情的影子。
到了六十年代,莲花的日子又进入窘迫了。这时,煤矿门口,晚上出现换全国粮票的,卖阿尔巴尼亚烟的,卖打火机火石的。莲花知道火石成本小利润大,她就做起了卖火石的生意。她每月跑一趟天津,她用暖水瓶装满一瓶胆火石,回来后分成五粒一包,天一擦黑,莲花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马扎子到矿门口。她把火石打开一包,然后小腿一盘,叼着烟卷卖大块火石。她卖的火石便宜,一毛钱两块,每晚都能卖几十包。但是,只要买了她的火石的准上当。她那包火石里最少有两个是家假的。她在火石里放进了和火石一样大的铅丝。
从此,莲花落了个雅号,叫大块火石。后来,矿门口的夜市被取缔了,因此,莲花的生意做不了了,她只能到垃圾池捡破烂。毕竟她也是五十出头的女人了。她的姿色早已被岁月和污渍覆盖了,她完全象一个叫花子。
到了七十年代,莲花已经很少出门了,她只能靠邻居们给一点街道补助一点来维持活着。那一年的秋天,莲花做了一件最见不得人的勾当,傍晚的时候,胡同里传来叫卖狗肉的的吆喝,这下又勾起了莲花的馋虫子。她用手巾擦了把脸,用梳子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又用手巾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慌慌悠悠出了屋门,她向卖狗肉的喊了声:“卖肉的,过来。”她也没问价,对卖狗肉的说:“给我约二斤。”卖狗肉的从狗腿和肋板处给她剌了二斤,约好后用牛皮纸包好了递给她。莲花说:“等着,我给你拿钱去。”卖狗肉的在门口点了一锅旱烟,一边喊一边等她送钱来。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卖狗肉的对屋里喊:“大妈,快把钱拿来呀?”莲花答应着:“你进来拿吧。”卖狗肉的挑帘进屋,一看,莲花一个布丝不穿躺在炕上。卖狗肉的一看就傻了。他楞了一会,马上就跑出了屋子。他在门口骂莲花老不要脸臭窑子娘们。尽管他在外面骂,莲花就是不出来。胡同里也没有看热闹的。卖狗肉的骂了一会,就认倒霉走了。
为了活着,莲花一生做了许多见不得人事情。为了活着,莲花不干这些,她又能干些什么,她又会干些什么?一个在解放前做妓女的人,一个从小就不知自己身世的女人。她没有亲人,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不干这些,又能干什么呢?不干这些她怎么活着?
一九八九年的冬天,莲花死在了她那间黑暗的小平房里。她被人从屋抬出来的时候,她脸上的皮肤早已腐烂了,紫黑的皮肤,眼睛塌陷成两个窟窿,她的头完全就是一个骷髅了。她那缺齿牙紧紧地咬着。她的面部显得非常恐惧,真象一个魔鬼。但看莲花穿的衣服,还是非常干净非常庄重的。人们能想象到她在临死前,把一生中最喜欢穿的那身紫色大绒的旗袍穿在了身上,脚下穿一双绣花的绿色布鞋,她把这些穿在了身上,是想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给她带来痛苦和不幸的世界。
二 二丫小酒馆
二丫小酒馆,老板娘叫二丫,在家可能是排行老二,所以她爸给取名叫二丫。二丫的人样子长得说不上俊,但挺受看。她白白的胖胖的,尤其是那高高挺起的前胸特别招人,井下的哥们喝完酒后都爱摸一把。习惯了,她也不以为然,特别是到了夏天,二丫穿着跨栏背心,两个雪白的乳房在背心里乱动,好象有挑逗哥们的感觉。哥们们喝到兴致的时候,喜欢叫二丫过来陪着喝两杯,二丫顺手拿个杯子就坐在我们的身边,白酒啤酒随便喝。她陪每人喝一杯一点事也没有。当人们都喝到一定程度时候。二丫很温顺地劝大伙别喝了,剩下的酒留着明天再喝。有人说:“那不行,二丫你要是不让我喝了,那你叫我亲一口,然后再叫每个人亲一口。”“行”二丫说“只要大伙别喝醉,甭说你亲我,就是让我亲你也行。喝多了又吐又沁的多难受。来,兄弟让姐亲一口,别喝了。”她这一亲,把其他几个哥们都吓跑了。
二丫是工亡家属,她结婚第二年丈夫就在井下出事故死了。当时矿上给她安排了工作。二丫不去。她向矿上提出就要一间矿门前的小酒馆。矿上就答应了。并减免了她的水电费。
二丫开这小酒馆的目的,不是为了别的,从前丈夫活着的时候,特别好喝口,经常有一群井下的哥们到她家喝酒。二丫是个爽快人,也喜欢井下哥们的性格,丈夫死了之后,她就把小酒馆承包起来,请了两个厨师,两个服务员,二十四小时营业。二丫想,丈夫的那群哥们,对她都很照顾,为了报答他们,她每天泡在小酒馆,陪这群井下的哥们。她知道这群哥们都很辛苦,在井下累了一班,上井后又不能回家,想吃点顺口饭,喝点酒解解乏,又没地方去,就让小酒馆当成他们自己的家。
在二丫小酒馆吃饭喝酒自己算帐,吃完了给也行,记帐也行,有钱给,没钱不给也行。二丫从不计较。工人们赶开支前兜里没钱了,在二丫这借个百八十也行,这几年,井下这群哥们跟二丫借钱特别多,有的实在还不起了,二丫开口说不要了。二丫常说:“钱不值钱,人值钱。钱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用多少钱也买不来。”
二丫小酒馆在煤矿门前是最红火的小酒馆,天天是人满着。去五月份她免费请井下这群哥们吃了一个星期。因为二丫和另一个井下的哥们结了婚。那哥们和二丫结婚后,就办了买断工龄手续,到二丫小酒馆当了厨师。从此,二丫的小酒馆更红火了。但是,随着城市的改造,煤矿门前的小平房拆除盖楼房,所有的小酒馆全部搬迁道了别的地方,所以,一条百年的饮食老街就消失了。二丫的小酒馆也被轰轰隆隆的铲车吞噬了。后来,二丫在城里卖了楼办起了酒楼,取名叫二丫大酒店。
三 一个斜眼女人的故事
诗人惠特曼写过一首很棒的长诗《一个妓女的故事》,这首长诗没有被收录到《草叶集》中。据说被出版商删除了,原因是太低俗了。其实,出版商删除的不仅仅是一个妓女的故事,他们删除的而是一个女人的命运。
作家贾平凹在上个世纪也写过一首《一个老女人的故事》,这首诗发表在《诗刊》上在诗坛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一个老女人在大雪天爬着向她蛙嘴状的屋舍前行,她爬过的路上撒下一路花籽,来年的春天,路上开满了各种鲜花。蛙嘴状的屋舍坍塌了,老女人被埋在了倒塌的屋里面。房屋成了她的坟墓。有人说她坟墓的土是最好的肥料,于是人们开始取她坟上的土当肥料苗花。坟土取没了,再堆起来,年复一年,人们成了老女人活着的墓碑。老女人的一生同当时的岁月,成了鲜明的对影。
诗人艾青也写了一首著名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营养了中国诗坛几代人,而且载入了中国文学史。大堰河保姆就是中国妇女勤劳、善良、忍辱、坚强的真实写照。
诗人、作家笔下的女人,为我们展现了三个不同女人的坎坷经历,这三个女人就是人类女性的三个缩影。而我要说的女人,是当今社会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她与前三种女人不同,她是一个斜眼的女人。
《麻衣神相》中说:“身有小疾,心有小毒。”意思是说,身有残疾的人,心里有险恶的阴影。地摊算卦相面的先生也说:“眼斜、嘴歪、心不正,腰里别着勾子秤。”
我小时候听一群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头们说,“矬子杀人不用刀,罗锅子杀人有绝招,最狠不过斜勒眼,斜勒眼狠不过水蛇腰。”这些顺口溜和相面先生、书上说的,多少有些偏激。身有残疾的人,不一定都那么险恶,歹毒。身体健康的贪官有的也是坏事做绝了。
斜眼女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她高高的个子,枣核体型,灰白的头发,左眼是大眼睛双眼皮,右眼小而斜,几乎看不到黑眼仁。她的五官除了眼睛有毛病外,其他四个部位长的都是地方,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斜眼女人四十岁就守寡,她把两个儿子拉扯大都娶上了媳妇。儿子结婚后,她一直自己过。她的生活来源,一部分是丈夫的劳保,剩下的是捡破烂和卖鸭蛋挣的钱。
我小的时候,斜眼女人就养鸭子,她从农村嫁到城里,每年春天南方人来卖鸭子,她都买几十只小鸭子。当年,卖鸭子的当时不要钱,等秋后了鸭子长大了再来收钱。鸭子死的不管,鸭子是公的不要钱。斜眼女人挑的鸭子基本上都是母的,没有一只死的,个个又肥又大。连卖鸭子的都说斜眼女人会挑鸭子也会养鸭子。斜眼女人的老家在农村,她家门口有一条河,她家养了好多的鸭子,伺候鸭子她有一手绝活。
她家住胡同里面,每天早晨,她拿着一根小竹杆把鸭子向胡同外的草坑哄。几十只鸭子嘎嘎地从胡同乱叫,鸭子一摆一摆的从我的门前经过,地上全是鸭子的排泄物。斜眼女人不管打扫,我们还得给她打扫鸭子屎。人们在恨鸭子的时候,更恨斜眼的女人了。
斜眼女人二十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大二十岁的井下矿工,她的男人是一个瘦小而且患有矽肺的病人。她和这个男人生活了二十年,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富贵,小的叫富有。在她三十九的那年,她的男人吐了一盆血就死了。从此,她一手拉扯着两个没成年的孩子,一手拉扯着这个没有男人的家。她靠男人给她留下的劳保和捡破烂、卖鸭蛋挣的钱维持生活。她把两个儿子拉扯得个个小肚子吃得滚圆,挺起来就象一个大鸭蛋。
斜眼女人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爱看别人打架,只要街道有打架的,她就挤着看热闹。如果她要是没看到,她一夜也睡不着。
有一次,邻居的小两口吵架,听说是女的在外面跳舞有了相好的了,被男的知道了。可她的耳朵比谁都长,为了弄清真相,她把耳朵紧贴在人家的门上,由于她太聚精会神了,人家用力一拉门,她一个前趴栽到人家的院子里,弄得她差点出不了人家的门。为这事,她的男人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嘴巴。但她的男人直到死也没管过来她的坏毛病。
第二天一大早,她跟没事一样,照常赶着她的鸭子到草坑去了。我和几个同学看到她的鸭子嘴就馋。
我记得那年放暑假,我和春有、宝顺、春来去河里洗澡,下午回来的时候,斜眼女人不知干什么去了,只有鸭子在草坑吃食。我们每人逮了一只就钻进了玉米地里。我们把鸭子的脑袋使劲一拧,鸭子连一声也没吭就蹬腿了。我们用草把鸭子裹起来顺玉米地绕着到春有姥姥家,我们把鸭子退了毛、扒了膛,用刀剁成块放进大锅里,撒上盐,放点花椒、大料、葱姜,用大锅炖。炖了有半个多小时,鸭子的香味就在小院里弥漫开来,我们把鸭子肉从锅里捞出来,一人手里拿着一大块啃。吃得我们满嘴直流油。我们把鸭子吃完了,剩下的骨头扔到了男茅房里,叫斜眼的女人找都没处找。
快到天黑的时候,斜眼女人往家里赶鸭子,她怎么数怎么少了四只。到了胡同里她就破口大骂,但看热闹的一个也没有。
天黑的时候,我们放学回家,见她嘴角都骂出了白沫。
人们吃了晚饭,出来歇凉了,她还再骂。
街道主任来了,她骂得更欢了。主任叫她别骂了,她不听,主任说:“你的鸭子早就不该养了,弄得街道整天臭气烘烘,要不是看你寡妇失业的,街道早就把你的鸭子处理了。”
街道主任这么一训斥,斜眼女人真就不骂了。
这事过去了有三十年多了,斜眼女人也不知是谁偷吃了她的鸭子。
如今,斜眼女人已经七十多的人了,但她的身体很好,每天早晨起来照常放鸭子,放了鸭子就到垃圾池捡破烂。捡破烂回来,就站在胡同里,把耳朵伸起来听动静,哪有热闹就凑到哪。
斜眼女人爱看热闹的毛病,恐怕到死也改不过来了,她是非把这个毛病带进棺材里不可。
四 驴肉火烧
我的老家河北省河间市,那里除了金丝小枣、鸭梨外,就属驴肉火烧有名了。据说,河间的驴肉火烧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它比陕西的肉夹馍,山东的吹饼,历史还悠久。如今,河间的驴肉火烧已经成了河间的一个响当当的品牌了。河间的驴肉火烧连锁店,像棋子一样分布在全国这张大棋盘上。每一个棋子都很耀眼。原来,我只知道河间有驴肉火烧饭店,这几年走了一些大的城市,发现每个城市都有河间的驴肉火烧店。走进饭店一打听,开饭店的还真是地地道道的河间的老乡。老乡见老乡倍感亲切,和老乡用家乡话聊上几句,就像是亲戚一样了。
说道河间的驴肉火烧,我还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河间城里吃的呢。我记得是*年的春节前,我老舅赶着小驴车,拉着一车白菜到河间城里卖。老舅坐在车辕子里手,我坐在外手,老舅用一根树叉子当鞭子赶着驴,驴车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会儿就到了河间城里。河间城里的集市真大呀,得有四个标准的体育场那么大。集市在一个大坑里。赶集的人都打着疙瘩,到了中午散集的时候,人与人才拉开了距离。这时,老舅拉来的一车白菜,就剩下打落下来的白菜帮了。但这些白菜帮也不能扔,拉回家过年吃。老舅把车收拾好后,叫我等会儿,我坐在车上等老舅,一会儿老舅手里拿着一纸包回来了。他把纸包打开,放在车上,我一看是长方形的火烧,里面夹着肉。老舅说:“吃吧,这是驴肉火烧,可好吃了。”我咬了一口,里面不光有驴肉,还有青辣椒和像肉皮冻一样的东西。老舅说那叫焖子,又香又筋斗。我问老舅四个火烧花多少钱,老舅说花了六毛钱。我心想,这得买多少白菜呀。再以后,每年春节前,老舅总赶着小驴车拉着我到河间城里吃驴肉火烧。
我到了上学的时候,就回到了城里了。参加工作后,就很少回老家了。从此,再也没吃到河间驴肉火烧了。九七年的秋天,听说老舅病重,我回了一趟老家。老舅躺在炕上已经二十多天没吃东西了。老舅的脸黑灰色,脑袋已经浮肿得像个大倭瓜。老舅得的是肺心病,老舅小的时候就是气管炎,平时就喘。其实,老舅已经是肺癌晚期了。我给他买了很多的营养补品,他一口也没吃。我给他的钱,他塞在了枕头下面,在我一转身擦眼泪的空儿,他快把钱塞给了他的女人。老舅三十八岁才从四川娶来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小个子,高颧骨,深眼窝,下巴有点翘。黑黑的皮肤,就像一个风干的小黑枣。她比我老舅小十岁,却生了三个孩子。大的十二,二的十岁,小的八岁。两个大的是丫头,小的是男的。三个孩子像土猴一样。老舅有病以后,小女人对老舅特别狠。老舅想吃口冰块,在炕上跪着求她都不给买。老舅在偷偷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个女人拽过来狠狠地揍她一顿。但老舅没有骨气,我们给他的钱,他一分也没留,都给了那个女人。老舅是怕我们走了她再收拾他。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老舅想吃什么,老舅说:“我想吃驴肉火烧。”我出去叫来大舅家的表弟,叫他用摩托车驮着我去河间城里。半个小时我就买回来了驴肉火烧。我把驴肉火烧放在老舅的枕头旁边,叫老舅吃。老舅的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泪水一直流到枕巾上。最后,老舅用被子蒙住了脑袋,唔唔地哭起来。
我在老家住了十几天,一直到老舅去世。我给老舅买的那十块驴肉火烧,老舅连块渣也吃到,全被那女人和三个孩子吃了。老舅只闻到了点驴肉的香味儿。其实,老舅要吃驴肉火烧的目的我非常清楚,他是想叫我吃,但那女人又不给他钱,所以说自己想吃。结果,老舅到死也没吃到驴肉火烧。
发丧老舅的那天,我在河间城里买四十八块驴肉火烧,因为老舅正好四十八岁。我在老舅的贡桌上摆上了驴肉火烧。我把剩下的全扔在了送老舅去墓地的路上。我扔一块,那女人闭一下眼,好象那驴肉火烧砸在了她的良心上,砸在了她的疼痛之上。如今,我们家门口也开了两家河间驴肉火烧店,我爱吃,也想吃,但就是没买过。因为看到驴肉火烧,我就想起当年老舅给我买驴肉火烧时的情景,闻到驴肉的香味,我的鼻子就发酸,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五 河间醉枣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河间市,民国以前叫河间府。你可别小瞧河间,过去那地方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清朝的纪晓岚诞生在河间。另外,河间还是向大清皇宫里输送太监人才的基地。据说现在国内就剩下一个太监了,就住在天津,谁要想见他一面得花几千块钱的见面费。听说那太监也是河间人。其实这些都不算出名,最出名的还得是为《诗经》作续的毛苌。
现在河间的西诗经村和君子馆村,自古至今从未更改过。汉代中央政权尊崇儒学,学术空气浓厚,于是长年耳濡目染,得到伯父毛亨亲传的毛苌,遵照伯父的遗愿在河间开始传诗讲学,地点就是诗经村及北面三里处的君子馆村。西汉孝景前二年,(公元前155年)景帝刘启封他的儿子刘德为河间王,也就是献王。刘德对毛苌十分尊重,封他为博士,传授弟子,自此《诗经》由河间传向中国更广阔的区域。因此,河间太了不起。河间不仅出名人,而且河间的鸭梨、金丝小枣也是享誉全国。
走进河间的土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平原上是行距均匀的树行,有梨树,有枣树。河间国内有名的鸭梨之乡,河间的金丝小枣在世界上有名。每年春天枣树一开花,整棵树就被签定了合同。
我的老家在河间东九吉齐家村,姥家在高家坞。两个村相距一里。我小的时候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我的祖父祖母去世的早,所以就把我寄养在了姥姥家。
姥姥家在村子的最南面,出门就是野地。村子南面有一片柏树林,里面有好几座大坟,坟的旁边有石人、石马、石桌、石凳。听姥姥说,这是太监坟,这里埋着好几个太监。长大后我才知道河间这个地方不仅出名人,而且出太监。我姥姥那个村就出了好几个太监。太监的家人都搬到了京城里去住了。就把身上零件不全的太监留在了坟里在村头坐着。文革期间,坟地里的石人、石马、石桌、石凳都被砸了,树也被砍了,坟也被平了,栽上了枣树和犁树。
我姥姥家的院子里有棵枣树,就长在东墙根边,上了墙头,就可以摘到枣了。枣树有碗口粗,树有一房多高,树的脑瓜特别大,每年都结很多枣。
每年秋天枣快熟的时候,我发现枣被阳光晒的那面特别红,不被晒的那面碧绿。姥姥说:“枣会转,跟着太阳走。”我早晨起来看枣红的那面就朝着太阳,到了晚上,枣红的那面还冲着太阳。姥姥说的枣跟着太阳转是真的。
枣熟的时候,不用摘,用竹竿打。姥姥在树下的地上铺一块席子,我用竹竿一打,枣就掉下来了。打下来的枣,不用洗,用手搓挫,或在衣服上擦擦吃最好。姥姥说,水一洗就不好吃了。我把枣在衣服上擦擦,放在嘴里一咬,真是又甜又脆。那股甜味跟任何水果都不一样。有一种钻进肺腑的感觉。
姥姥把又大又红的枣挑了一笸了,她在碗里倒了酒,找来一个坛子,她用筷子夹着枣在酒碗里一沾,然后放进坛子。她沾一个放一个。我问姥姥:“把枣放进坛子里,再把酒倒在里面不行吗?”姥姥说:“那不行,必须把枣都沾上酒,酒多了不行,枣会烂的;酒少了,枣醉不了”。
姥姥把枣沾上酒,放进了坛子里,酒没剩下,坛子里的枣正好满了。姥姥用塞子把坛子口堵上,在上面又用泥封上,就把坛子放在阴凉的西厢房里去了。我问姥姥:“啥时候可以吃”。姥姥说,等过年的时候就可以吃了。从姥姥做醉枣那天起,我就盼着快快过年好吃醉枣。一天一天过得真慢哪!但总算盼到了过年。三十那天还不给吃,非得到了初一早晨有人来拜年了才给吃。
初一吃了起五更的饺子,姥姥从西厢房搬出坛子,打掉坛口的泥,用锥子启开木头塞,一股醉枣的味迅速在屋里弥漫开来。
姥姥用筷子夹出一大碗,给我也夹出一小碗,然后把坛子又盖上塞,又放到了西厢房了。我用手捏着枣,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带着淡淡的枣味和甜味,迅速沁入心脾,醉枣的肉已经不脆了,但肉质比脆的时候更好吃,更有口感。姥姥给我的那一小碗醉枣也就是二十几个,不一会我就吃没了。可我还想吃,就把目光盯在了那一大碗上了。
拜年的人陆陆续续,很少有人吃碗里的醉枣,吃的也就是象征性的吃一个尝尝。剩下的那些醉枣,姥姥叫我全吃了。
那年过了春节,出了正月,我就回城里上学了。从姥姥家回来有四十年了,我一直没吃到老家的醉枣了。因为再想吃姥姥的醉枣,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姥姥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去世了,在姥姥去世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姥姥做醉枣的情景,每次想起姥姥,我就情不自禁地回味出醉枣的甜味和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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