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纯如雪
我决心要杀死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与我有着不共戴天血海深仇的女人。杀死她并不困难,困难的是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因为我不愿为她殉葬。我才二十二岁,正处于生命中的绮丽年华,更何况,再过两年,我将结束北医大的八年学习生涯,获得医学博士学位,前程一片光辉灿烂,我的命很高贵。
我在北京图书馆静心翻阅了一大堆的侦探小说,从中学习了不少复杂的作案手法,我把它们提炼出来,加以细致的分析研究和切实的改进,总结出不少先进的杀人方法,但最终我都一一加以否定。这些方法,或多或少有着破绽,我可不愿玉石俱焚。
尽管我很失望,但是我依然没有放弃我的努力,因为那种烙在骨头上的仇恨时刻提醒着我。我不会像勾践一样天天尝一口苦胆,但我会天天到解剖室里,对着其中的一具尸体冷笑,我相信那个女人不久也会成为一具尸体。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日,有个教授给我们讲起现代社会的不治之症时,讲到了艾滋病。他说中国目前有八十五万艾滋病患者,绝大多数都有着沉重的精神压力,生活得很不幸。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突然间闪过一个灵感:如果那个女人得了艾滋病,岂不是大快人心的事?
作为一个医学生,我知道艾滋病有多种传播方式:性传播,血液传播,共用针头吸毒,母婴传播等。其中血液传播最危险也最广泛:拔牙、针灸、注射、输血、手术、器官移植都可能感染病毒。为我自己考虑,我不会直接找到那个女人,为她注射病毒,这个方法太愚蠢,还不如干脆给她下毒省心省力,或者把她按倒在解剖台上用手术刀宰了她解气。我所产生的灵感绝对是一个高智商人杰能产生出来的灵感,那就是让这个女人不觉中染上艾滋病,但她却永远猜不到这件事与我有任何牵连。
当晚,我一个人独坐在“老莫”,认真细致地为我的计划设计着。只坐了两小时,我的计划就酝酿成熟。当然,成功与否,还有许多未知的因素。不过我相信自己的能力,正如当年北医大在上海只招一名学生,我就自信那个名额非我莫属。成功最关键是自信。
第二天下午没课,我来到了艾滋病防治中心,我找到主任医师,我说我要当一名志愿者,陪伴那些缺少关爱的患者度过他们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主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有五十多岁了,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注视着我:一个文静的满脸书卷气的女孩子,带着阳光般明朗纯真的笑容。我把我的学生证交给她,她笑了,问我是否认识欧阳教授。
我当然认识,他是协和医院著名的“一把刀”,享有很高的声誉。欧阳教授的点名手术,一向是超过万元的。他同时是教我们解剖学的教授,这门课我学得最好,他常带着赞许的目光说我是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为了培养我,他有时故意接一些小手术,在旁边看着我做。碰上大的复杂的手术,他往往也会让我看着他做。为此,我的同学都很眼红我。有些妒忌至深的人,居然还编派说我和欧阳有不正当关系。
主任说她是欧阳的妻子,从丈夫嘴里,她知道我是个特别的女孩,所以我来做这件特别的事,一定会有着特别的理由,而不仅仅是刚才所说的那两句冠冕堂皇的话。
这个意外差点让我的计划流产,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我飞快地盘算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杞人忧天,她和欧阳的关系对我的计划并无大碍,相反,欧阳对我的器重会引发她的好感。我镇定了一下,说:“是的。因为艾滋病属于不治之症,二十年来没研究出攻克之法。我是个有着强烈野心的女孩,我想填补这项空白。我的梦想是诺贝尔医学奖。然而科学来不得半点讨巧,所以我现在就得加紧努力。”
“理由可信。”主任点点头,她递给我两张表格让我填写,余下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我说我想找个年轻点的男孩,二十五岁左右,长相要顺眼些的,她也答应了。
“你不是在找对象吧?”主任尽管说着俏皮话,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一个医大的学生,绝不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就这样,我顺利地看到了叶星辉的材料。材料上没有照片,可能是为着保秘的缘故吧?主任跟我说,这是个相当可惜的男孩,三年前他在外地旅行时,因牙齿发炎,到当地的医院去拔牙,不幸感染上病毒,今年病毒开始发作。他周围的朋友得知他患此病之后,把他看作洪水猛兽一般,躲之不及,他的女友离他而去,他的单位辞退了他,他的父母也不认他。
“他来这儿作过一次鸡尾酒疗法,后来再没来过。我想他现在是万念俱灰,躺着等死。你来得正好,去帮助他,树立生活的信心,然后再为他治疗,从而开始你走向诺贝尔的漫长之旅。你一定行的,我相信!”
主任把叶星辉的地址写给我,又给了我一些药品和针剂,嘱咐我如何作常规治疗。这些常规治疗对我而言,只是小菜一碟,我很快就掌握如何检察和控制病情的要领,主任对我的领悟感到满意。
星期六一大早,我带着鲜花和药品来看叶星辉。他住在市郊一处偏远的平房内,很不好找,骑自行车的我找到住址时已将近中午。
屋前种着一些杂乱的花草,主人没有心情呵护它们,它们也就自生自灭。我在屋外喊了一声,没有人应。我便推开院门,径自闯了进去。我相信叶星辉肯定在家,他这种病,这种状况,除了在家静候死神宣召之外,还能怎样呢?
果然,我在一个房间内找到了他。他正平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神情迷乱。我急步冲过去,仔细地瞧了瞧他的症状,便断定他是在发低烧。因为艾滋病人的免疫力很差,低烧是常有的事,我随身带来的药一下派上了用场。
我扶着迷迷糊糊的他坐起来,服了药,又给他打了一针增强免疫力的药剂。虽然我熟知针灸的原理和穴位,但这毕竟属于护士的工作范围,我的实践和理论便一下脱了节。当我拔出针头时,血一下冒了出来,我急忙用手按住伤口。
叶星辉这时清醒过来,他想推开我,这一刹那我发现他是个善良的男孩,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我感染。
“你的血很珍贵,不能让它白白流失。”我轻柔地说,“我的手上没有伤口,不要担心。”
这时,我看到他的泪水一下涌出来,那是因为感动。一个被社会无情遗弃的人,突然得到这样的关爱和温情,能不感动吗?
感动是我想要达到的第一步目标。我知道达到这个目的很轻易。
我摸摸他的额头,温柔地说:“闭上眼睛睡一觉,我在这儿陪你。你很快就会好的。”
“你是谁?”他吃力地问。
“我叫夏雪晶,是一名志愿者。”我爱怜地替他掖了掖被角,“睡吧,做一个好梦。”
他还想说什么,但药力的作用和极度的虚弱使他睡了过去。我握着他的手,凝视着他年轻的脸,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我的心头有着一种沉重的感觉:艾滋病魔怎么能找上他呢?
黄昏时,他醒过来,精神好了不少,但人还是很虚,我便给他打了一瓶补充营养成分的点滴。
晚上我没有回去,啃着面包,就着矿泉水,在他床头守了一夜。其实打完点滴我完全可以睡觉的,但我不去睡,要的就是加深他的感动。
果然清晨他醒来时特别的感动:“夏医生。”他这样称呼我,我笑了笑,表示默许。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道,“不过救我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为什么?”
“得了这种病,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他的眼神很黯淡。
“我理解你的痛苦,所以我来帮助你。”我认真地说,“我不是来同情你,陪你掉几滴感慨世态炎凉的眼泪,我是想来帮助你找回一种精神,一种与病魔作斗争的精神。你还很年轻,不要轻言放弃,为了这个世界上值得珍惜的东西,你要努力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
这些话任何一个有责任感的医生都会说,但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会有不同的效果,何况我的态度极为真诚。
叶星辉的眼睛闪出了光辉,与其说他是被说动的,还不如说他是被感动的。
“生命的奇迹和坚韧的意志是分不开的。”我继续开导他说,“叶星辉,坚强起来,用乐观的态度对待你的生命,你会发现,这个世界非常美好,值得留恋。”
“看到了你,我看到了美好,看到了希望,我会活下去,夏医生。”他回答我说。
这是我想要的态度,我很高兴,起身为他煮了点粥,和他一道吃,跟他说一些有趣的事情,他的脸上有了笑容。
“你真是太好了,夏医生。很多人得知我生了这种病,躲得远远的,像逃避瘟疫一般。可是你却和我一同吃饭,一同呼吸。你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希望你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那种美好纯洁的情谊,叶星辉。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所受到的一切是不公正的。把我当成你的朋友,你的亲人,为了我,振作起来,勇敢地迎接死神的挑战,找回你生命中的尊严。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我小看你!”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这是一种郑重的承诺。我从他感激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我的到来,我所做的一切,我的言语,给了他无比强烈的震憾。作为一个被宣判死刑的人,叶星辉决不可能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别有用心,事实上,我把我的用心隐藏得很深。即使最老谋深算的人他也看不出来,因为没有人能想象出一个艾滋病人对我的用处。
夕阳西下之时,我向他道别,他的神情中有着依恋,忍不住问是否能再见到我。我跟他说星期三下午我会再来,因为那一天我没有课。然后我骑上车走了,拐弯时,我看见他还倚着门框在向我挥手。这真是个单纯的青年人,我暗暗琢磨着,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叶星辉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每个双休我都会陪他一起过,每星期三下午我都雷打不动出现在他面前,我会费尽心机使他开心,让他真切体会到生命的愉悦。
十一月初,我说服叶星辉去防治中心接受了一次为期二十天的鸡尾酒疗法。因为他的年轻和配合,治疗相当的成功,他的病情被控制住了。从外表上,叶星辉同常人无异,他是个挺帅气的高个男孩,曾毕业于清华的土木工程系,有过一份收入很高的工作,也有过不少倾心于他的漂亮女孩。
这些无疑成为历史,可怕的艾滋病改变了他的命运。叶星辉不止一次地说,从某种程度上,他还是应该感激这场病,这使他认清了人性的真实,还认识了我——如此富有爱心的女孩夏雪晶。
我认为这不值,在我的眼里,生命和健康的价值永远高于一切。我平日看到报上赞扬那些为保清白跳楼致残的女孩,心里总是耻笑的,要是那些想不开自杀的人,我更是鄙视。然而,老天却在和我开玩笑,我母亲居然就在今年夏天自杀了。
她死得真不值,要我像她那样,临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可柔弱的她做不出来,偏偏又不甘心,所以寄希望于我,她知道我不会令她失望,但她终究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好在,她也给我留了二十万元钱,作为我解决难题的经费。
“雪晶,你在想什么?”叶星辉见我思想有些走神,便问。
“没有什么。”我淡淡地说,现在已经十二月了,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坐在叶星辉的小屋里,我看着他兴奋地把一件件礼物挂上圣诞树。
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错,看来我的计划到了实施的关键时刻了,尽管一切成竹在胸,但我找不准时机,我有些焦躁。
“夏天的雪花亮晶晶,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叶星辉指着屋外漫天飞舞的雪花,“雪晶,你生在冬天吗?你父母肯定很爱你。”
我苦笑了一下,我出生在八十年代的第一个冬天,那时父亲正在北京开会,那天北京的雪下得好大好大,父亲在会上被任命为交通部驻香港特别代表,听到我出生的消息,连说是我带给他的吉运,喜不自禁:“就叫京雪,北京的雪。不,叫雪京,雪中的北京。不,这样没女孩味,把北京的京改成晶莹的晶,和金子的金谐音,名字又好。就这么定了。”
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我从小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聪明伶俐,倍受宠爱。然而我父亲从不放纵我,也从不娇惯我,他从不允许我乱花一分钱。我自小喜欢看书,常会去书店抱一大堆书回来,这一点上我父亲很赞同,但他会时时抽查我的阅读,以证实我是否用心读过。对我的成长,父亲是花了心血的,他不像那些浅见的家长,成天为子女的成绩操心。父亲从不参加学校的家长会,也不让母亲参加,不过他常对我说:“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父亲一有便利,就会带我去外地增长见识。通常他是忙工作,而我则忙着查阅地图,看应该走哪条线路玩起来最经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他对我的期望。从十岁开始,我便独自带着钱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父亲性格中的坚强意志和永不服输的精神,很好地遗传给了我。
我的学习非常出色,小学时我就跳了一级,中学时我进了一个市重点中学的试验班,用五年的时间学完了中学六年的课程。我读书很认真,我知道“为人生负责”这句话的份量。
我是父亲生命中最大的骄傲,他一直深爱着我,他的爱如同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我茁壮成长。但就在我考上北医大的那一年,我生命中的阳光开始逐渐黯淡。
那年暑假,十六岁的我,还没从金榜题名的喜悦中清醒过来,父亲就郑重其事跟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你已经拿到身份证了,这意味着成年。成年意味着生活的独立,也意味着经济的独立。大一的学费我替你付,但生活费和路费全由你去挣。从大二起,你所有的花费都得自己负担。
我当时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我爱父亲并且崇拜他,我相信他的做法自有其良苦用意。所以我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接下来等待开学的日子里,我干过卖花、卖报、卖水产等生意,在我十六岁的花季里,虽然缭绕着鲜花的芬芳,但也摆脱不了咸带鱼的腥味。我赚了两百多块钱,刚够买一张上海到北京的卧铺票。我没有坐卧铺,为了省钱,我买了张坐票,坐的是一列慢车,折腾了两天一夜来到了北京。除了随身携带的简单行李之外,我还带了一笔债务:临行前,我向父亲写了张借条,借了一千元。
列车到北京时天已擦黑,对着北京凄凉的夜色,我太想大哭一场,但我忍住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要被社会打败,昂着头,我走入了夜幕下的北京城,真正走入了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在医大的第一个学期,我的功课勉强及格,因为我一直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钻营着去打工。学校有给贫困生提供的勤工俭学岗位,但我没有资格去抢,我的父亲前年从香港回上海后,就办起了一家规模庞大的房地产公司,我,堂堂夏董事长的千金,能和那些贫困生竞争么?我只有另谋出路。
谋生的艰辛,是我十六岁花季中最深的体会。诚如父亲所预料的,我成熟了许多,但这种成熟的代价我今天回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因为成熟的同时,我也失落了许多人生最可宝贵的东西,诸如一个十六岁少女应有的纯真和善良。
过早地把我推入社会,无异于拔苗助长。而促使父亲作拔苗助长的决定,就是那个女人,那个我深恶痛绝的女人。她不仅一点一滴地带走了父亲照耀在我生命中的阳光,还无情地践踏了母亲的情感,致使柔弱的母亲在绝望之中喝下了安眠药。
如果不是母亲的死和母亲的遗书,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个女人,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女人,在父亲的生命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我必须要杀死她,第一,以慰母亲的亡灵,尽管我从小就不喜欢母亲,她的柔弱和无主见让我瞧不起,但她毕竟是我母亲,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我不为她主持公道,她还能指望谁?第二,只有杀死那个女人,才会断绝父亲的痴念。父亲的爱对我一直相当重要,那是我汲取精神力量的最大源泉,我要让这个行将干涸的源泉重新注满清泉。父亲不能再跟着那个女人糊涂下去了。
如果我能成功地抓住叶星辉的心,让他听从我的旨意,所有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当然我不能操之过急,急于求成会使我前面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因为我面对的也是一个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血有肉有情感也有理智的青年人。
我梳理了一下波动的情绪,开始拆圣诞节的礼物。无论他送我什么东西,我都决心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然而当我看到一块名贵的卡迪亚手表时,我怔住了,久久没有说话。
我命中注定是个高贵的人,小时候那些玩具手表一戴我腕上,我也不动它,但它过一晚上就会坏,偏偏我这人很怪,别的东西不喜欢,就喜欢手表,所以被我戴坏的表不计其数。而且奇怪的是,送给别人的话,这些表就一点没有问题。直到有一天,父亲送给我一块瑞士雷达表,手表的风波才暂告平息。过了五年,因为这表又配不上我的身份了,走时又不准了,父亲只得又帮我换了个比它更好的欧米茄,现在这表为我服务了七年,也出毛病了。那天我在寝室里有些气恼地晃着这只表,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我非得一次到位,去买只卡迪亚了。如果哪位男士心有灵犀,送我一只卡迪亚,我就考虑嫁给他了。”
现在叶星辉心有灵犀,送了我那只梦寐以求的卡迪亚,可是我从没想过要嫁他,事实上,没有女孩愿意嫁他的,谁愿意与他同赴死期啊?但这份礼物,给了我强烈的震惊,不是为价钱,而是为一份心意。他能够知道我爱表,而且准确地猜出品牌,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我的心里起了感动的微波,这是第一次,我被叶星辉感动,也是第一次,我被一个男孩感动。
“你是个惜时如金的女孩,做事情很有时间观念。你的表坏了,干脆换一块好一点的。我注意到,手表是你身上戴的惟一饰物。雪晶,不要拒绝我的礼物,好吗?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也让我为你做一点事。”
我把手腕伸过去,示意他替我戴上。
“谢谢你,星辉。你真是个细心的男孩,这块表,我将永远戴在腕上,一生一世。”
这是我真实的心声,星辉听了很高兴,他打开我送他的礼物,发现那是一个CD机,里面放着一张碟片,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扼住命运的咽喉,创造生命的奇迹,这是我对你的希望,也是祝福。”
他含着泪拥抱了我,我们两人在音乐声中跳起舞来。我们都很快乐,身体内部压抑的青春激情随着舞步和强劲的音乐很好地释放出来。快乐之中的我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叶星辉得的是其他的不治之症,我真的愿意和他倾心相爱一次。他肯定是个很好的情人。
跳了一会儿,我提议他去睡觉,保存好充沛的精力。我说我要温习功课,迎接考试。
他很听话地去睡了,我在另一个房间内摊开书和笔记本,作出一副挑灯夜读的样子,但我一个字也未看进去,我仔细地思索我的计划。想了一会儿,我干脆也睡了。睡到近黎明时,我起床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东西,然后又趴在桌上睡着了。
星辉起床后看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急忙扶我到床上去睡,我这时已醒,故意迷迷糊糊地一甩手,把笔记本打落在地上。
我在床上闭着眼睛装睡,看见星辉把我的笔记本捡起来,然后拍拍灰,在晨光中,他的眼睛一下凝在了笔记本上。
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的。笔记本上写的是:我很难过,我没法继续跳舞,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心痛得发紧,我好想痛哭一场。星辉是那么好的一个男孩,可是老天却让他得了这种可诅咒的病。他的情感对我是如此珍贵,我愿意用全世界的财富来交换他的健康,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使他快乐,为了我对他所拥有的精神上的爱恋。
星辉合上本子,然后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我,虽然我合着眼儿,装出一副睡得很香的样子,但我清醒地感觉到他那炽热的眼神和激动的情感。我知道他其实是爱着我的,但他不敢也没有权利表白这种情感。我的坦承心迹给了他惊喜,对于他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得到一个像我这样优秀女孩的精神之爱,真可以说是他生命中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我睁开了眼睛,抬腕看了一下新表,故意大叫了一声:“哎呀,星辉,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要迟到了!”然后我急忙起来,收拾了一下东西,就离开了。
离开之前的那短短几分钟,我一直在观测星辉。他眼中那种深情眷恋的目光总在追随着我,我感到满意。我要的是他那种感情,既然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你也应该能为我做一切事情。我要他痴迷于我的精神之爱,在痴迷中,理智应该让位于情感。这是件困难的事情,星辉天性是个善良的人,即使经历了那样的不公正,他对人始终怀有善意。他最害怕的,就是无意中把病毒传染给别人,让别人也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我,想要他做的,偏偏是这样一件事情,而且传染的方式,我都在心中想了一万遍,那就是性交方式。因为母亲在遗书中说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很淫荡。
我自信能把一切做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瑕,滴水不漏。带着一种得意的心情我直接来到医院。今天是一堂实习课,同学们都分散在几个大医院观摩手术。作为欧阳教授的得意弟子,我被安排在协和医院作他助手,看他亲自主刀一个心外科手术。
这个手术有点复杂,手术做到一半,欧阳突然轻声对我说:“雪晶,你接着做。”我没有愣神,果断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器械。
在尸体上,我操练过无数次不同的手术,在活人的肌体上,我也做过割除阑尾、胆囊等简单手术,我是个天生的医生,面对鲜血,面对躯体,从没有胆小心怯之时,这是欧阳对我特为器重的原因。
我知道,欧阳把这个做了一半的手术交给我是冒着风险的,他是用病人的生命给我这个难得的机会。一个优秀医生的手术经验,是用无数次实践堆积的,也是用病人的生命和健康堆积的。
我冷静而完美地做完了这个手术。手术过程出现的一系列问题都被我准确无误地解决,欧阳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许。
走出手术室,病人的家属急切地过来询问情况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拉住欧阳一遍遍道谢的居然就是那个女人,那个该下油锅的女人,而她旁边站着的,分明是我的父亲。
我这时明白过来,刚才在我手术刀下任我主宰生死的是她十二岁的女儿尤吉。我看着我的双手,无言的懊恼在心里升腾:刚才那个精细的手术,只要稍微出点差错,尤吉就会命丧黄泉。这肯定会对那女人在精神上有强烈打击。假如这个手术失败,我知道欧阳也不会怪我,因为医生的经验本来就是建筑在病人的鲜血和生命上的。何况,做了一半的手术,再接手实在是件困难的事。
他们没有认出我来,因为我没有摘下我的口罩。道过谢的那女人伏在我父亲怀中喜极而泣,我父亲则安慰地拍着她说:“蔓儿,我早说过吉人自有天相。”
瞧那德行!我气得发抖,但我成功地控制住自己。无言是最高的轻蔑,我平静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已是下午两点。我们在医院吃过迟到的午餐,欧阳问我累不累,他说如果我不累,下午三点他可以帮我安排一个脑外科方面的手术。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欧阳是一个学术和实践方面的权威,连院长都让他三分,得了他的青睐,我相信自己很快会走向成功之路。
下午的手术是从病人脑血管上切除一个瘤子,因为这根血管和脑神经中枢相接,所以这个手术难度不小。手术从头至尾都是我在操刀,很成功。当我站在手术台上时,我的脑子里其实撇弃了一切杂念,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一切力量把面前这堆血肉筋骨上的毛病去除掉。在手术中,我从来不去想这是个人,假若我操刀不慎,他就完了。事实上,即使有人告诉我,那女孩是尤吉,是何蔓的女儿,我应该还是能从容不迫地完成手术的。因为面对眼前的血肉筋骨,我的思想永远是沉静而无一丝杂念的。
当然手术结束后情绪就有所波动了,我跟着欧阳去尤吉房内观察术后情况时,看到那尤吉躺在如此高级的病房内,看到我父亲和那个女人——何蔓亲热地相偎在一处,共同注视着沉睡中的尤吉。
尤吉长得很美,她安宁的睡姿仿佛是个小天使。十二岁,我带着有点凄凉的心情遥想我的十二岁。我的十二岁也是鲜花锦簇的年华。我心中突然一动,我第一次见到何蔓,就是十二岁。
那次我独自从上海来香港看我父亲,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何蔓,她当时二十四岁,气质超群,看不出是个两岁女童的母亲。父亲要我叫她“何阿姨”,她却定要我叫她“蔓姐姐”,两人争来争去的,倒把远道而来的我晾在了一边。我看他们争个没完,便索性指名道姓叫了一声:“何蔓!”
两人停下这个无聊的争论,何蔓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会儿,对我父亲说:“你女儿很倔,这样的女孩,没有男人会喜欢。”
我瞪起眼睛,正想反驳,却听父亲心有不甘地说:“雪晶很聪明,跳过级,还上了复旦附中的试验班。”
“女孩读书再好也无用,就是居里夫人,也要嫁人妻作人母的。”
何蔓的这番言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以想象我当时对她的反感。后来我听父亲说,她出身名门,祖父外祖父和阎锡山、傅作义都很有交情,他们都有九个老婆,山西临汾整个县都是他们家的,苏州的梦狮园还是她母亲童年的乐园等等。这些事情我半信半疑,觉得很大成分上是为了抬高身价故意编造的。
不过,何蔓身上确实弥散出一种贵族千金的优雅气息,这或许是她吸引我父亲和她众多情夫的最大资本。
我不动声色地在病房内呆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看来母亲遗书的所写的一切都是真的,母亲没有夸大其辞。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解剖室里练习一个腹膜炎的手术,同学说我父亲来找我。我跟着同学走出去,看见我父亲在一辆加长的林肯车旁微笑着打量我。他非凡的气度令我在同学面前很是自傲。
“您好,爸爸,谢谢您百忙之中特意抽空来看我。”我不失礼貌地说,同时把“特意”一词加重了语气。他怎么良心发现了,在陪过情人女儿同时,居然也想起自己女儿来了?他可是第一次来北医大看我。我心中酸酸的。
“北京的冬天真是个多雪的季节啊!”父亲亲热地拉过我的手,兴致很高地说,“晶儿,今天又下雪了,我恍然记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时间过得多快啊,一晃都二十二年了!”
我的生日一向好记,因为和伟人毛泽东同一天,都在圣诞节后。伟人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斥方遒”的豪气,我也有“白光一闪,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酣畅。不过自出生以来,父母并没有为我做过生日,父亲总说生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没什么值得兴师动众的,所以我也没有重视过我的生日。
“晶儿,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父亲向我发出邀请,他看着我的目光是慈爱亲切的,但我心里极不舒服,我脑海中回旋着他昨天陪着何蔓守护在尤吉床头的情形。
“什么规格?”
“随你。北京是你的地盘,你熟,我听你的。”
“爸爸,我想我们不应该贪图口腹之享用。”我决意扫我父亲的兴,便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你真想叫我开心的话,不如把请我吃饭的钱给我,你知道明年的学费我还正发愁着呢!”
父亲的脸色果然一下变了,他没料到他的女儿会用金钱来衡量他的一番心意。但他克制住自己:“晶儿,金钱对你的影响再重要,也不能超越了我们的父女之情吧?你怎么这样冷淡呢?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一个人对我这样说话!”
“对不起,爸爸,我很遗憾,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是您让我深刻体会到没有钱寸步难行这句古训,所以在我眼中,金钱超越了所有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亲情。”
父亲沉默了许久,我相信他心中是有着愧意的。天下父母心其实都一样。那些来自偏远贫困地区的学子,当他们的父母用卖血干苦力的钱供养他们读书之时,他们身上那种伟大的爱曾让坚强的我深夜唏嘘不已。而我的父亲,拥有上亿资产的董事长,却把他只有十六岁的女儿,残酷地推向了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我很羡慕那些贫困生。
岁月无法倒流,六年的光阴在求学和谋生中艰难熬过的同时,我对父亲由原来的敬爱转成了深深的怨恨,母亲的死加深了这种怨恨。要知道,摄于父亲的威力,母亲从不敢接济于我,她临死前给我留下的二十万还是偷偷摸摸的。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却发现他的态度有所缓和了,他说:“晶儿,我在北京开了个分公司,你若有空的话,去帮帮忙吧,我把总经理助理这个位置留给你。”
这番话让我大感意外,但我很快反应过来:“谁是总经理?”
“何蔓。你认识的,她一向挺喜欢你的。”父亲的语调有点不自然,他的眼神回避着我。
她有能耐做总经理吗?父亲怎么糊涂至此,把一个公司交给这种女人,不是开玩笑吧?我的心头掠过浓厚的阴影,何蔓可真够行的,居然还想向我发号司令?
“爸爸,你不认为你的举动太轻率了吗?何蔓这种女人,她能管理公司?”我叫了起来,我一点都不怕顶撞父亲,因为我并不靠他,所以我顶撞他理直气壮,没有一丝气怯。
“所以我想要你去帮她。晶儿,她不容易。”父亲怜恤地说,“不给她点事情做做,她会闷出病来的。我不希望她走你母亲的路。”
我点点头。何蔓真是个够阴狠的女人,居然又在唱“自杀”这个调了。母亲的遗书上说,就是我上大学的那一年春天,何蔓的丈夫因炒白银期货破产后,一家人抛下香港的家产,来到北京。何蔓打电话给我父亲,说活不下去了,准备全家去澳大利亚自杀。父亲居然大发善心,一下就给了他们一百万。以后何蔓频频以自杀为由,从父亲那儿一次次获得大笔资助。
他们当时活不下去的时候,北京的家中尚有四个保姆。而我们家,专横的父亲从不允许母亲请保姆,所有的家务事全由母亲一人操持。怪不得母亲心中悲凄。
“何蔓是不是又要自杀了?”我有些揶揄地说,“这次准备上哪儿实施这种奢侈的自杀?我有个建议,她干脆去趟阿富汗得了。”
“晶儿,你学了医之后,越来越冷血了。”父亲生气地说,“把人命不当回事。你母亲去世时,你居然都没掉一滴泪!你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议论你的吗?”
我摆了摆手,人家的议论我听都不要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没时间计较人家的议论。母亲的死我自然是痛彻心肺的,但痛哭流涕悲悲凄凄又能如何?这唤不回母亲的生命。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情比哭泣更实际。
“行了,爸爸。我的冷血不是因为学医,而是因为冷酷的社会冻结了我的热血。爸爸,我有句忠告:一个真正想要自杀的人不会到处嚷嚷的。妈妈自杀前,她向谁宣布过吗?”
“晶儿,你好像对何蔓有很深的偏见。”爸爸不安地说,“何蔓只是我的一个朋友,我和她之间彼此投合而已。这个世上,找一个真正的朋友何其难啊!”
朋友?我嘴角挑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就是这个该死的朋友,自己得了父亲的大笔好处到处逍遥还不算,要替父亲操心起他的女儿来,让我从天堂到地狱历练了一番。
我和父亲的谈话就此不欢而散,让父亲生生气也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嘛!他很快就会知道何蔓是怎样危险的人了!
谁知事情没完,过了两天,何蔓亲自到学校来找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给了她面子,随她到一家上好的饭店吃饭。
何蔓点了许多丰盛的菜,她打扮得很靓,一瞧就是精心上过妆的,三十四的人看上去最多二十七、八。当然她要比过青春逼人的我那是不可能的。
“你在皱眉头?”何蔓优雅地笑着,“是不是这桌菜钱折合成钱给你,你才会展颜舒心?”
看来她和父亲真是亲密无间!此人不能小觑!
“是,我正是这么想的!”我毫不示弱。
“那好办。待会儿结账看看吃了多少钱,我把那钱再给你一份。满意了吧?”
这个女人倒是挺灵活机动的,拿着父亲的钱来打点我!对这种无耻的女人我不屑于和她谈骨气。
“我在此多谢了。”我的语气是冷淡的。
“应该的,你救了我女儿,我还没谢过你呢!”何蔓笑靥如花。
这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雪晶,我从来就不和女人交友,我讨厌和女人交往。但你实在是个特别的女人,我挺佩服你的。”
她的语气怎么听也是虚情假意,我不客气地反驳说:“我还不是女人,是女孩,请尊重我些!”
“对不起。”她呷了口酒说道,她要的是很名贵的法国红酒,看来她对我的口味是有点了解的。十六岁之前,我过的完全是种贵族千金的生活。
“二十二岁,还没做过女人,你头脑是不是受过禁欲主义的毒害?”何蔓不可思议地说,“雪晶,男人是使女人快乐的一种生物。你那么青春可人,聪慧过人,说真的,我还从没这样夸过一个女……女孩,雪晶,不要尽忙于读书,要学会享受生活和爱情。”
何蔓似乎在推心置腹,我冷笑了一声:“我何尝不乐意享乐?可是享乐是要钱的。我的父亲不知受了什么蛊惑,从我十六岁起就对我一毛不拔,我能如何呢?”
“你父亲做的没错,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还该吊在父亲的手腕上么?她应该去寻找和适应新的生活。我十六岁时,父亲就死了,可我依然过得很舒服。女人应该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
真是个恬不知耻的女人!我鄙夷地想道,同时用锐利的眼睛盯住何蔓:“我相信,我父亲正是从你的切身经历中得到启发,从而把我放逐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上了。”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的思维相当的敏锐。”何蔓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精致的水晶杯子,那玫红色的液体晃荡着,“雪晶,你父亲一向深爱你,你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骄傲。他曾经和我打赌说,你能征服一切困难。我当时不以为然,我说,你能靠自己的力量读完大学我就服你!看来还是你父亲说的没错,你挺有出息的。”
就这么一个轻描淡写的赌就决定了我的命运!而我还是父亲心爱的女儿,他引以为豪的女儿!可见何蔓这个女人多么的厉害!至于我那柔弱的母亲,她因为何蔓所受到的不公正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了!父亲当初看上母亲,为着的,仅仅是她的美丽和青春。青春既过,美丽无存,自然情感就淡了。而何蔓呢,她的娇媚,她对男人的热情,当然就吸引我父亲了。
何蔓的为人看来比母亲遗书上所描述的还要可恨!如若我不能置她于死地,我誓不为人!
我品味着精美的菜肴,居然把之联想为何蔓的心、肺,吃得很是解气。人是需要一点阿Q精神的。
“你是不是特恨我,因为我的坦白?”何蔓直言不讳地问。
“有那么一点,至于强烈,那说不上。过分的愤怒对身体不利。你还没那么伟大,让我切齿痛恨。”我淡然说,这淡然中隐含着我刻骨的恨,“何蔓,我今天之所以与你共进晚餐,是想与你探讨一个关于自杀的问题。你几次三番和我父亲说你要自杀,怎么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如果你对自杀的途径不熟悉,不妨请教我。”
何蔓笑了,脸上的笑靥非常迷人:“我有必要自杀吗?有那么多爱我的男人。我一旦自杀了,他们怎么办?头一个犯难的便是你父亲,说不准他会为我殉情呢!”
我气得要跳起来了,这么个轻佻的女人,父亲的精明上哪儿去了?何蔓等待着我发作,然而我的气却平复下去了,我要发作,得意的还不是她?
“怪不得你喊了半天的狼来了,我却连一根狼毛都没看见。”我懒洋洋地讥讽道。
“雪晶,驾驭男人是门高超的学问。要懂得他的心,要抓住他的心,要让他为你死,你才能算是成功。你或许是个杰出的医学家,哪天得诺贝尔奖也说不准。但是,如果这大千世界有一个男人为你沉迷而不可自拔,这是不可能的!”何蔓似乎得意的很,这个女人,在我面前,她惟一自信的只是她驾驭男人的成功。
我决意刺刺她的心境,我把手腕伸到她面前:“看见了吧?这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为我买的,他对我的着迷程度你无法想象。没有我,他会去死。何蔓,你的断语下得太狂妄了!我是谁,你不知道么?我既然在社会上跌摸打爬了这么多年,讨男人的欢心,还用你教么?当然,一般的男人我是不屑与之交往的,要交往,必得富比陶朱,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何蔓那点文化程度,未必知道陶朱、潘安、子建是谁,但即使不知,以她的聪明还是猜得出来的。所以她的神情中有着深深的震惊,总算把她的气焰打下来了,我心中正得意,未料她马上恢复了常态:“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有不少共同语言了。如果你能来我公司,我们会合作得非常默契。”
“我,一个出类拔萃的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为你打工?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想得美!”我高傲地说。
何蔓神情莫测地笑了笑,随即问我是否能帮她找一个英文秘书。
“没什么大事,只是充充门面,英文要好,如果会第二外语,德文日文法文什么的,那更好。不过要青年男性。你看一下你的朋友中有没有能胜任的?”
这女人需要一个面首!秘书不过是托辞。我蓦地一心动,联想起叶星辉。他是清华的高材生,英文自是不必说,还会说德文,如果他肯屈尊做何蔓的秘书,他的相貌和才学必然会打动面前这个淫荡的女人,那我就不用费什么事了。这个机会倒是千载难逢的!
“招聘男秘,还是登广告的好。这样选择面可以扩大些,而且这花不了几个钱的。”我当然不能直接举荐叶星辉,我是个思维缜密的女孩,“何蔓,我可以帮你写广告,也可以替你面试他们的外语水准。”
“难得还能劳你大驾。”何蔓笑吟吟地说,“雪晶,如果你不去学医,而去接你父亲的班,你会比他干得更出色。”
“那当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我们两个碰了碰杯,便把这事说定了。
广告我是照着叶星辉的条件量身定做的,我可不希望来面试的人太多,害我浪费太多宝贵时间。自然那录用条件十分苛刻,非北大、清华的毕业生不要,三十岁以上的不要,二十五岁以下的不要……
但即使这样,因为优厚的薪水所诱,前来应聘的还真不少。我每天傍晚像走过场似的应付一下。应付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叫程盈灿的女孩。
本来广告上写清楚要的是男性,所以当我拿到这封简历时着实愣了一会。这个毕业于北大西语系的女孩在自荐信中表现出的才气和勇气让我觉得有必要见此一面。
程盈灿衣着简朴,眉眼平平,但她身上却有着一种与何蔓相似的神韵。初次见她,我心中有了意料外的打算:她完全可以取代何蔓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毕竟她正当青春,学识过人,处事也利落,她会成为父亲的好帮手,而不是何蔓那种花瓶。而且以她的精明和强干,我感觉到她定会征服父亲。
我给程盈灿写了封举荐信,要她去上海面见我父亲。后事如何,我懒得打听,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实在不少。
说服星辉去做何蔓的男秘,虽非三言两语,但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我先是在星辉面前长吁短叹,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我才道出原委。我说何蔓这女人,依仗父亲对她的感情,故意地给我出难题,要我给她找个可心的男秘,我为此烦不胜烦。
星辉见我忧心,便自荐要去做何蔓的男秘。这正中我下怀。我先是不语,随后说那就试试吧。接着我把自己对何蔓的反感述说了一通,说得泪光滢滢,让星辉无限动情。当然我没有把自己的复仇计划说与他听,我只是嘱咐他说,在何蔓面前,我们不能是相识的,而且,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告诉她,你是个艾滋病患者。
何蔓对星辉果然挺满意,因为已经临近春节,她要星辉过了春节来上班。
由于一步步地接近我预期的目的,我心中得意。加上口袋中又有了点钱,我便决定带星辉去三亚过春节。
父亲在三亚的海滨有一套带泳池的别墅,是他前几年买下的,我从未去过。今年我决意享受一番逍遥的日子。我打了电话给父亲,他一口答应。我问他春节哪儿过,他说他去基督城。
来到三亚,我首先买了套高级且性感的泳衣,那泳衣像三个小小的美丽花瓣,遮住了女性身体中最隐秘的三个部位,但女性柔美的身体曲线也被展示得淋漓尽致。当我笑意吟吟地向星辉展示我的泳衣时,他的脸居然红了。
游泳是我最爱的运动,而我从小深受父亲影响,认为在大海里游泳,与风浪博击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所以在别墅小憩片刻之后,我便拉着星辉来到海边。
三亚的海水碧蓝碧蓝,黄昏的落霞金红金红。很久没有在大海中畅游了,当海水轻吻着我的肌肤时,我感受到那种已经远离我的惬意人生。只要除掉何蔓,我的人生会重新拥有父亲阳光般的爱。
但我还没有在海里扑腾几下,就看到两个救生员扛着一人从海里走到岸边。我的心猛然一紧:有人淹死了?我来不及多想,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使我赶紧游回岸边,然后拨开围观的人群,来到溺水者身旁。
救生员正在做紧急抢救,他的动作很不规范。我一把推开了他,果断地说:“我来!”然后我按住溺水者的胸部,给他做心肺复苏运动。紧接着我又给他做人工呼吸。当救呼车到达时,溺水者已经转危为安。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抹去脸上的汗水。周围的人们给了我一阵热烈的满含嘉奖的掌声。
溺水者被医护人员抬上车时的一刹那,他睁开了眼睛,很感激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目光澄澈。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安慰道:“你不会有事的。”
救护车车很快呼啸而去,星辉止不住他的倾慕,对我说:“雪晶,你是个真正的天使。”
我有些疲惫地往沙滩上一躺,笑着说:“这不算什么。”
天色渐暗,游客一批批地撤退。白天热闹的海滩,顿时变得清寂和寥落。
我歇够了,从沙滩上站起来:“夜泳很有意思呢!你游不游,星辉?”
星辉却拉住我的手:“不要去游,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要这么胆小嘛。”我甩开他的手,向大海走去。刚才没能过瘾,现在过瘾也不错!可是星辉从后面抱住了我。
“雪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明天再来吧。”
他的声音紧张地有点发抖,我开始觉得有点好笑,但细想他的忧心和紧张是出于好意和……爱?不知为何,我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我意识到他的手正抱在我胸前,我想叫他松手,可嘴张了张,没有说出声来。
“对不起。”他突然间松了手,“回去吧。”
我什么话也没说,顺从地和他并肩往回走。
可是当晚,我失眠了。我隐隐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陷入自己挖好的陷阱。难道我真是在爱星辉吗?那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后果!到那时,仇未报却身先死……不,我不能爱星辉!可是他必须爱我,听从我的一切安排。他的确在爱我,但如果他的爱中掺入了情欲的成分,我又该如何逃离呢?如果,他的爱没有一丝的情欲,那我又如何指望他帮我实现我的计划呢?我是不是该恰到好处地撩拨一下他的情欲呢?
我想得脑袋都疼。黎明时分,睡意全无的我起身去厨房喝水。喝水之后,我来到泳池,把身上的睡袍一脱,跳进池中,想好好清醒一下,通过运动给自己带来好睡眠。游了一会,我有点发困,再看看天色已亮,便擦干身子,披上睡袍,重新去睡觉。
这一觉睡得好长,也好香。醒来时我看见星辉坐在我床边。因为拉着厚厚的窗帘,室内光线很暗,我无法确定时间。星辉告诉我说是下午三点半。他说着想帮我拉开窗帘,我阻止了他。我莫名地喜欢起室内晦暗而模糊的色调。
很奇怪地,我看到床边放着一捧插得很漂亮的玫瑰花,我的心蓦地一动。
“你送我的?”我轻声问。
他摇摇头,语调中带着深深的凄然:“我还有权利送玫瑰花给人吗?”
我心中不忍,从床上坐起,轻声说:“不,星辉,你有权利爱,也有权利被爱。我……我爱你!”
我从床上跳下来,站在他面前。他愣了一下,他的眼睛突然闪耀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熠熠的光彩。我穿了一件半透明的吊带的睡袍,青春的肌体带着无比巨大的诱惑力在淡淡的光线中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地显露着无以伦比的美感。
星辉的手不由自主地地抚到我的肩上,他似乎想拉掉那两根吊带,但他的喉间却迸出了个痛楚的“不”字,一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呆立在那儿,心头袭上隐隐的痛感。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非常的饿,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未进过食。
走到厨房,我看到有一大桌好吃的东西在等我。勿容置疑,那是星辉做的。我叫了他几声,他没应,我耐不住饿,便先吃起来。菜明显地凉了,仿佛是中午时分做的。但我顾不上这些,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等吃完后,我来到星辉房间,却发现房间里空空如也。我又在别墅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还是没有他的影儿。我突然间想起我房间里的那捧玫瑰花,不是星辉送的,那是谁送过来的呢?大白天在我沉睡之时,肯定有人来过这儿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罩住了我,我强自镇定下来,跑进房间打开灯,仔细研究着这捧玫瑰花。花上插着一张卡片,上有“夏雪晶小姐笑纳!凌难敬献!”字样。
这个凌难是谁呢?这个名字太陌生了。他现在是不是躲在阴暗的一角看着我冷笑?是不是他害了星辉?
我突然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想起了很多侦探小说的情节,一刹那间,这座别墅变得阴森恐怖起来。我决意逃离,我从房间里拿了把雪亮锋利的手术刀,真要有人害我,我会照准肝脏的位置,狠狠扎上致命一刀!
不过我终于没有逃离,而且感觉到自己的可笑。因为我在星辉的房间,发现了他写给我的信:
雪晶:
请原谅,我必须得离开你。我很爱你,可是理智告诉我,我没有权利
拥有你。
星辉
短短的两句话,让我沉思了许久。我情愿放弃自己复仇的计划,假如星辉有权利拥有我的话。但人生没有假如。
第二天下午,我正准备去海边游泳时,有人拜访。我认出那个清俊不俗的男孩就是前日我救起的那个溺水者。
“嗨,你好了?”我高兴地说。
他看见我颇有些惊异,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就是那个送花给我的凌难啊?让我一场虚惊。”我的思路异常活跃起来,马上联想起收到的那捧玫瑰。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把他拉进屋里。我们两人天南海北不着边际地瞎谈了一阵,然后一同去游泳。星辉离开后,我心里颇感失落,凌难的出现,让我十分意外和惊喜。
凌难出生在香港,如今在耶鲁读海洋生物。他比我大一岁,跟我有不少共同的话题。我们的很多兴趣都是不谋而合,这使得盘桓在我心中的星辉的阴影逐渐散去。短短几天,我心中满是凌难的影子。我邀请他住进我的别墅,他也没有推辞。
凌难看着我的目光是炽热而多情的,令我的脸颊常常发烫。他是上苍对我好心肠的一种补偿吧?
“你为什么救我?”他问。
“那是我的职责。”我回答道。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你有一颗高贵的心。”
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几天,然而,凌难是个很规矩的男孩,我们之间并未越雷池半步。很奇怪地,凌难居然也是像星辉一样不辞而别的,他同样给我留下了 ,信中说:“雪晶,我不配爱你,你太高贵,而我太卑劣。你不该救我,真的。”
我觉得信中的言辞莫名其妙,但凌难的离去是真切的。
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我回到了北京。
我先找到何蔓,她向我夸了一番星辉,又悄声说这小子不解风情。
我强压住心头的厌恶,去找星辉。星辉为难地跟我说这个工作他干不下去。
“为什么?”我明知故问。
“何蔓她……”他吞吞吐吐地,话未说完,脸就红了。
一切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轻轻地说:“星辉,你太善良了。可对付何蔓这种人,有这个必要吗?她要你,你何不顺从了她?”
星辉瞪大了眼睛,不认识地望着我。
“这样,你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她,也将为自己的放荡付出沉重代价。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可是……”
“对一个心如蛇蝎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是呢?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我见自己苦心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到了实施的关键时刻,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意,但我不敢掉以轻心。
星辉低垂着头,没有说话。我走过去,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柔地说:“星辉,难道你不爱我吗?难道你愿意何蔓的存在永远剥夺我的快乐吗?既然老天愿以这种方式惩处她,你为何要逆天而行呢?”
星辉却决然摇头:“不,雪晶,要我和一个我所不爱的女人……不,这太别扭了,不……”
“那么你愿意你所爱的人,因为你的爱情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不,我也不愿意。”
“可是我希望你能做个真正的男人。”我动情地说,“如果你不要何蔓,你可以要我,我愿意为我们的爱情献身。”
“不!”他一把推开了我,“我怎么能忍心?”
“那么我求你,星辉,不要拒绝何蔓。”我握住他的手请求道。
他看了我许久许久,看得我有点发慌,但他终于点头了。
我感觉自己与何蔓间进行的无人知晓的战争赢定了,心头一阵窃喜。
其后的一天夜里,我目睹星辉走进了何蔓的房间。当房间里的灯熄灭之时,我相信自己大功告成了。在快乐的同时,我心里隐隐泛起一阵醋意:
要不是星辉得那个病,要不是为了置何蔓于死地,我才不会把那么好的男生拱手出让给何蔓这种烂了心肺的女人呢!
当然,性传播并非是最有效的途径,为了确保万一,我希望星辉和何蔓接触次数越多越好。虽然我看出来星辉显得挺难受,每次提起何蔓,他总是非常厌恶。
难受归难受,厌恶归厌恶,只要有效果就行了。
我写了封匿名信给父亲,字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还特意乘了火车去北戴河寄。我在信中简洁地告诉父亲,何蔓得了艾滋病。
信发出去才一星期,父亲就风风火火地来学校找我。他手中举着 ,颇有点怒气冲天的样子。我一惊,不知这信出了什么破绽,让他一眼认出是我捣的鬼。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封同样用铅字拼成的匿名信并非我那一封,而上面的内容却是说我得了艾滋病!
我大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这是个恶作剧。”我很快冷静下来,“爸,这种没影子的事情你也相信?”
“没有就好。”父亲长长地舒了口气,“晶儿,现在社会太复杂,你交友一定要慎重。”
“我会的。”我点头道。
父亲看了我一会,突然间说:“晶儿,你是不是和艾滋病患者搅在一起?那是很危险的。趁早离了他们!”
父亲怎么会知道?我怔住了,不知该如何申辩。我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假若父亲知道星辉是艾滋病人,那何蔓肯定也知晓。可是何蔓却……这怎么回事啊?我睁着迷茫的眼睛仔细想,可是想不明白。
“你不知道吗?那个与你邂逅在三亚的凌难,他……”
“他是……”我瞪大了眼睛,没有言辞能形容我的震惊。冷汗从我额上冒出来,幸而我与他没有……老天太无情,居然无意间在我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是不是报应呢?我想着要利用艾滋病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却没想到自己轻易间被艾滋病杀掉!
“晶儿,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吧。”父亲被我的神情弄得莫名紧张起来。
“哦,不用。”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与凌难的交往,确信自己没有被传染的途径,定下神来,“爸,凌难这事儿……”
“还是一封匿名信。”父亲愤愤不平地说着,但他这时又想起一事,“这阵出鬼了,我收到那么多的匿名信。你看,这封是诬告何蔓的。”
他从口袋中掏出的正是我的那封信,我装模作样地拿过信看了看。
“这人也真是的,艾滋病有那么多吗?”我故意说,心里却在犯嘀咕,看来我是遇上对手了。这个无形的隐匿在暗影中的对手是谁呢?我心头掠过一阵无名的恐惧。
“就是嘛。”父亲表示同感,他见我没有说何蔓的坏话,心里就高兴。
“你是不是再找何蔓去证实一下?”
“那用不着。我没那么无聊。”
“爸,假如我和何蔓中有一个,被匿名信不幸而言中,那么你希望是谁呢?我说的是假如。”我盯着父亲问。
他看了看我,不假思索地说:“这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何蔓是我生命中恰到好处的一种点缀;而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无法同日而语。”
我凝视着父亲,他的语言他的眼睛都是真诚的。然而我依然无法释怀,他虽然爱我远胜于何蔓,为什么让小小年纪的我独自品尝人世的艰辛和世道的凶险呢?
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晶儿,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对我颇有怨恨。人的坚强品格和坚毅品性,只有能在残酷的人生中历练。我感到骄傲的是,你无愧于是我的女儿!”
父亲的眼睛闪耀着自豪与兴奋:“其实,我一直关注着你。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外科医生。”
我胸中涌起一股暖流。
“晶儿,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和纯净,人们之间充斥着猜忌和排斥,明朗的阳光下有许多你看不见的阴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你为什么能得到欧阳教授的青睐?他凭什么毫无保留地对待你?给你创造那么多机会?慷慨地把手术的酬金分给你?”
这倒是我从未想过的:“出于爱才心切吧?”
父亲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这只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曾经送过他一幢别墅。我要求他关照你。”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欧阳,我所敬重的欧阳,竟也是这么个势利小人!
“所以你要记住,人生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六年多来,父亲第一次这么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这次谈话,让我们找回了父女间的融洽和亲密。我敏锐地感觉到,父亲对何蔓的热情在降温。
“晶儿,你上次举荐给我的程盈灿真是不错。”也许这就是父亲降温的原因。
“嗯,我还给何蔓找了个秘书,叫叶星辉。”我观察着父亲的反应,“这两人,是我亲自把关招聘的。”
“你的眼光很不错!”父亲赞许地说。
自这次谈话后,我对父亲有了全新的认识。看来过去我是误解他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远远胜过何蔓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十分地高兴。兴冲冲地去找星辉,却发现何蔓也在。这令我有点尴尬和不安。何蔓当着我的面,坐在星辉腿上,亲昵地勾住星辉的脖子,挑衅地望着我。
这个该杀的淫妇!我有点难受,却成功地控制了自己:“我来得不是时候,对不起。”
然后我转身离去,星辉竟然没有喊我。
看来这何蔓真把星辉给迷住了,这样也好,他们两个,就早日结伴上天堂,不,下地狱去吧!
我诅咒道,心中全然没有复仇已成的快乐感觉。
过了几日,事情突然急转直下。父亲莫名其妙地撤去了何蔓的总经理职位,而星辉也跟着辞了职。程盈灿来北京出差时悄悄给我透露说,那是因为何蔓把公司的钱全花在她的挥霍之上,令我父亲生气。我觉得这不是理由,本来这个公司就是父亲让何蔓解闷的,她花钱多少,全凭她乐意,父亲不会如此小心眼儿。
我发现程盈灿的衣饰光鲜了许多,眼睛也顾盼流动,青春女孩的气息和风姿尽现无遗。我在心里笑了,何蔓看来敌不过正当青春的程盈灿,所以父亲才会有此举措。看来,情妇确实是一件衣服,脱来换去方便的很。何蔓想玩我父亲的情感,休想!看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父亲是我的,无论程盈灿还是何蔓,都无法和我们父女之间血肉相连的至深情感相比。我想着,不觉对着程盈灿轻蔑地笑了笑。
又过了一段日子,很长的日子,大功告成的我整日埋头于医书和医院之间,血管、肌肉、筋络、骨胳等充斥着我的生活,我在忙碌之中,逐渐淡忘了星辉与何蔓。然而,每次收到男生表示爱慕的玫瑰花或者听他们陈述爱的誓言时,我总能想起星辉。那种感觉让我心中隐痛,腕上的卡迪亚加深了我的痛感。我几次想换了这只表,但终于没有行动。因为它太名贵,也因为我太珍爱它。我无一例外铁石心肠地拒绝着我的追求者,不管他们如何真诚。
一天夜间,我意外地接到凌难的电话,他跟我说要向我忏悔,因为他那次来三亚是受人指使,想要害死我的。我的心猛然一紧,连问那人是谁?我想不起来自己无意中与谁结了怨?
凌难却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只说自己行将离开这个世界,请我原谅他。我原谅了他,但我还是想要知道那是谁?我不能再生活在危机之中吧?
但凌难挂上了电话。我这时想起自己的愚蠢:我给他做过人工呼吸!假若我的口腔中有点小小的破损,那我也是极有可能染上病毒的!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便去防治中心检测。怕引起主任误会,我索性将实情相告。我说我在毫不知情毫无防范的情形下,给一个艾滋病患者做过人工呼吸。主任安慰我道:“雪晶,你不会有事的。上帝怎么忍心让你这么聪慧善良的女孩得这种病呢?”
血检出来后果然没事,我松了口气。这时一个护士跑来说12号床的患者情绪很不稳定,要主任去看看。偏巧主任被另一个一脸无助的患者缠住了,她示意我去处理一下。
我换上医生的服装,戴上手套和口罩,走入病房。
12号床正在大闹,她披散着头发,正在砸东西。
“她入院后,没有人来看过她,心里受不了。”护士跟我说。
我注意到那女人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居然是何蔓!
我心头不禁狂喜:星辉终于没有辜负我的厚望,老天有眼,我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但我转而一想,星辉与何蔓接触是春节之后,现在不过初冬,何蔓的发作也太快了呀?看她目前的症状,像是晚期了。
不管怎么说,她马上就完了。我想起母亲的遗愿,心中一阵轻松。妈妈,你很快就能瞑目了。
我踢了踢被她砸碎的玻璃碎片,以一种调侃的语调轻松地对护士说:“她需要发泄,不必理她。”
我说着一甩手,准备出去,但却被何蔓叫住了。
“雪晶,是你吗?”
我回过头来,发觉何蔓的眼力真是了不得,居然能把我给认出来。要知道,我的脸被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但很快我就明白过来了,刚才甩手之时,腕上的那块表晃了出来,何蔓凭这块名贵的卡迪亚认出了我。
“是我。需要帮助吗?”我冷淡地说道。
她看了看我,眼中蕴着可怕的阴谋,那眼神令我有点心惊。我正欲转身离去之时,她突然间跃下床来,敏捷地窜到我跟前,张开嘴就要咬我。
幸而我反应快,马上躲过了。我扭住她的双手,示意怔在一边的护士拿块大纱布过来堵塞住她的嘴。
“她恨我。”我淡淡地解释说,“但我没料到她竟这么恶毒,想要咬伤我,把她的病毒传给我。对死亡的恐怖摧毁了她正常的神经。”
“她为什么恨你?”护士好奇地问。
我扫了何蔓一眼,缓慢地说:“因为,她,是我父亲的情妇。”
护士掩住了嘴,失声叫道:“那你父亲岂不是……”
是的,父亲的情形看起来危机四伏。我控制住自己,跑过去给父亲挂电话,接电话的是程盈灿,她说父亲正在开会,我说我有急事,必须要跟他亲自谈。
“我在艾滋病防治中心看到何蔓了。”我以一种沉重的语调向父亲报告。
“那是她自作自受。”父亲的语气很是恼怒。
“我担心你……”我吞吞吐吐地说。
“晶儿,我很好,你不用担心。”父亲温和地说,“北京是不是很冷?外面在下雪吗?”
我望着窗外,外面正在飘雪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星辉。我的心头突然间泛起了温柔的感觉。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毕竟他曾经那么真心地对待过我,毕竟他是个身患绝症的病人。无论是出于人道还是出于情感,我迫切地期待着能见到他。
第二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当我出现在星辉面前时,他的眼睛一下子闪耀出熠熠的神采,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血色。然而,他已经没有气力从床上起来了。医生的直觉告诉我,星辉的日子不多了,死神已经逼近了他。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我把一根手指轻轻伸至他的腕动脉处,他的脉息如我所料,十分微弱。
“外面在下雪吗,雪晶?”他吃力地问道。
我点点头,同时摸了摸他的前额,上面也是冰凉。
“我喜欢雪,因为雪是那样的纯洁莹白,和你的心地一样。”
我的心地有如白雪般纯洁莹白吗?我愧疚了。
“我的情感,我的身体,也是如雪般纯洁不带杂质的,你信吗,雪晶?”
我震惊了。他难道没有与何蔓……那何蔓,她本来就有艾滋病?
但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星辉要死了,而身为医生的我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神。
值得欣慰的是,星辉是含着笑死的,因为他死在我怀里。他最后一句话是:“雪晶,你是个清纯如雪的女孩。”
星辉死后,从他那些写给我的未发出的信中,我明白了许多事情:何蔓恨我如同我恨她一样,而我们的理由都是一样,因为不愿让父亲爱对方。但她的城府却比我更深。她自己因淫荡不小心染上艾滋病后,对我拥有的青春和健康更耿耿于怀。为此,她用重金收买了同患此病的凌难,要他置我于死地,她清楚凌难是我喜欢的男孩类型。但凌难却因我的救命之恩,下不了手。何蔓还写匿名信给父亲,挑拨我们的父女情感。凌难在良心的折磨下写了封忏悔信给父亲,把何蔓的阴险毒辣披露无遗。父亲十几年来一直深爱何蔓,并且很纵容她,但他没想到何蔓竟会去害他的爱女。在震怒之下,父亲把信摔到何蔓跟前,质问她是怎么回事?何蔓却说她是太爱父亲,不想让任何人享有父亲的爱,即使是我。这一幕凑巧让星辉看到了。何蔓又想利用星辉对我下手,她的如意算盘是,把病传给星辉,再让他传给我。但星辉却拒绝了她的美色。
星辉在信中说:“我怕何蔓更进一步伤害你,所以我只能远离你。”
也许,何蔓至死都不知道星辉同他一样,也是个艾滋病患者,但星辉却受我的影响,始终提防着何蔓。
如果不是我偶然救了凌难,如果不是星辉在小心地保护着我,如果不是父亲掩盖了这一切,那么我绝不是何蔓的对手。
我的生命如此宝贵却差点毁在这个阴毒之至的女人手中!
我想杀死她,却差点被她所杀!而我们的方法却是一致的。
上帝其实很公平,在我处心积虑大费周折的时候,他就让何蔓染上了这种绝症。
然而我没有释然,看着星辉宁静含笑的面容,想着他最后的遗言,我感到灵魂的震颤。
星辉的情感,星辉的身体都是纯洁无瑕的,有如外面正下的白雪一般。
可是我呢?我生在雪天,我的名字叫雪晶,但我有愧于星辉的遗言:清纯如雪。
腕上的表依然在走,时间,并没因为星辉的死而停滞不前。生命、健康、情感都将随着死亡而灰飞烟灭,惟有时间,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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