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红粉袍哥(长篇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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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粉袍哥

   长篇小说 罗学蓬著

  2

  正月十五一过大年,擂台赛便开始了。萧云雄武功果然出色,取资格,打蓝章一路顺风。打银章时,经过一番恶战,又击败了在川西坝子上赫赫有名的温江总舵把子郎昆海。眼见得金章就在眼前,却不料就在这最后一关上栽了大跟斗!

  打金章这一天,来看打擂的人特别多,把个青羊宫正殿处的坝子挤得满满荡荡。待两对银章赛手打完,便轮到萧云雄上场了。

  他登上擂台,不禁愣了一下,对手贺栋成竟是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儿。而且两人的身材也悬殊得不成比例。萧云雄阔脸方腮,浓眉环眼,个子高大且气宇生威,而那贺栋成老且不论,瘦小干瘪,竟如一山猴。台下顿时便暴出一团笑声。

  萧云雄此时却丝毫不敢大意,他混迹江湖几十年,深知江湖上切忌以貌取人,身怀绝技的高手,往往相貌平平。就凭这貌为惊人的老者儿能在甲组的众多赛手中独占鏊头,也就万万小看他不得。他摆好一个猛虎出林的架式,脸孔阴冷,狠狠地盯着贺栋成。只听执事先生“当当当当”摇动手中铜铃,贺栋成刚摆了个如封似闭的门户,萧云雄早就旋风般蹿将上去,用双爪“嗖”地猛抓贺栋成面门。贺栋成见他来势凶狂,急忙以双拳上迎。谁知那一招“饿虎扑羊”却是萧云雄诱敌之计,见对手举拳上迎,他下面“唰”地一个“穿心腿”猛力蹬来。贺栋成忙以双拳下砸其腿。萧云雄急将腿收回,骤然傍走偏门,右掌“二龙戏珠”,直戳贺栋成双目。贺栋成不料对手招招都下黑手,仓悴间有些儿慌乱,急忙埋头躲过鹰爪般利指,不提防萧云雄紧跟着使出一招“追魂夺命腿”,“唰”的一声狠踢在贺栋成小腹上。贺栋成忍痛用左手将萧云雄的腿勾拨开,正欲用右拳一记“开山锤”向他裆部砸去。忽闻铜铃“当当”摇响,执事巳判萧云雄胜了第一轮。

  贺栋成闻铃声急收回拳头,不料萧云雄趁机又在他脸颊上反击一拳。贺栋成猝不及防,被打得嘴角流血。执事先生急忙上前将萧云雄推开,并厉言警告他不可犯规。

  主擂的峨眉山铁沙和尚气得大叫起来:“萧云雄,这擂台较技,非江湖黑道,怎能乱起歹心暗算对手!”

  台下的看官也齐声大哗,都斥责萧云雄破坏打擂规矩,赢亦无荣。更有人高呼:“萧云雄不讲武德,便是武贼!”

  萧天汉虽是年幼,见父亲靠阴狠手段赢了第一个回合,却成了人人谴责的众矢之的,也很是羞愧。他心里明白,父亲虽比贺栋成身法灵巧,论其功夫也不过在伯仲之间,贺栋成输出第一轮,实是因他未料及父亲出手如此狠毒,下一轮父亲再欲取胜,可就不易了。

  金煜瑶也有些脸臊,低声对巴图鲁言道:“萧伯伯如此打擂,胜亦不武。”

  这时,只见贺栋成用手背揩去嘴角鲜血,盯着萧云雄冷声一笑,说道:“兄弟,我两个今天上台来是夺那金章,你咋个黑起心把哥子我朝死里整罗?”

  萧云雄高声道:“贺栋成,把那些哥呀弟呀的收捡起来,少罗嗦!有道是‘打擂不认亲,只图能打赢’!”

  说话间,铜铃又响,第二个回合开始了。萧云雄大喝一声:“老前辈,我来罗!”吼完后脸红筋胀,右拳在前,左拳护面,用“婆娑步”向贺栋成冲来。他一边冲那右拳不住地上下又斩又提,此式为“提吊手”为凌厉凶猛的进攻招法。

  贺栋成却站在原处纹丝不动,左掌平伸在前,右掌护住胸膛,用了个“二排手”式,冷眼瞅住对方,以静止动。

  说时迟那时快,萧云雄巳冲到面前,猛然间左脚前穿,就在右拳仍在虚晃斩提的同时,那只又大又硬的左拳早巳从斜刺里陡地砸来。此拳叫做“破面贯锤”,乃是萧云雄的看家法宝,厉害得紧,贺栋成果真要挨上这一锤,脑袋笃定要被砸成个烂西瓜。但也就在那一霎那间,贺栋成左腿倏地往后一撤,胸前右掌却由后向前一格,早将萧云雄那只大拳头格向一边,同时使力顺势刁住萧云雄的左膀子,猛然拧腰转胯右脚一绊,用“借力牵带”招法,把萧云雄“卜通”一声重重地掼在台上。

  “啊哟哟,萧云雄栽罗!栽罗!”摆擂台下陡起一片狂笑乱吼。

  巴图鲁看着台上情景,一张脸皱成了苦瓜皮,急咻咻对萧天汉叫道:“完了,当家的今天遇上硬手了,恐怕硬要栽哩。”

  萧天汉此时早巳焦急如焚。他看得明白,这一个回合,贺栋成并未使出五分劲道,父亲就栽在了他手里,而即将开始的最后一战,贺栋成必将全力夺冠,父亲……险了。

  萧云雄却是嘻笑着爬了起来,装着无事一般,拍拍身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时他肚子里盘算道:“这贺老者儿好刁猾,他以逸待劳,偏碰上我傻眉瓜眼地一味硬冲硬上,还不撞在他的枪口上?老子这回也学精灵点,偏不打冲机只打守机,看他龟儿子咋个办?”

  思忖间,铜铃又“当当”摇篮响,决战开始了。

  萧云雄当下摆了个“磨盘手”的姿式:右手在前左右摇摆盘旋如同摇磨,左手在后也左右盘旋如同持瓢添豆,两眼却不眨眼地盯着贺栋成。此式是“兵门”中常见的出手招式,为寓攻于守的招法。

  贺栋成仍摆了个“二排手”,久久不见萧云雄来攻,心中明白过来。他微微一笑,遂用蛇形步左右滑动冲将过来。他虽是五十六七的人了,动作却敏捷异常,瞬间巳至萧云雄跟前。他左手捏成“凤眼拳”,往萧云雄面门猛然一点,萧云雄看得真切,急用右手拨开,左脚顺势一记“倒肩腿”直踹贺栋成心窝。一进攻一反击信仅在眨眼之间,贺栋成颇为惊叹他腿法之快捷阴狠,但他并不惊慌,那击出的左拳骤然收回,变成虎爪往下一勾盘,将那腿格在一边。好个萧云雄,急电加左脚落地,右手一记虚晃佯攻,又“嗖”地一记右弹腿直踢贺栋成裆部要害处。贺栋成右掌闪电般一撩一搅,来个“海底捞月”,抓住萧云雄脚踝,猛力一扭,一送,口中大喝一声:“去吧!”只见萧云雄拔地而起,仰面朝天地砸在了丈余远的台面上。

  执事先生立即摇动铜铃,台下也是一片狂呼乱叫:“贺栋成赢罗!赢罗!”铁沙和尚与去空长老对视一眼,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将金章授予贺栋成,不料只听一声大叫,台上巳陡起风雷。

  原来萧云雄咽不下这口恶气,不禁恼羞成怒,匪性大发,见云空长老捧着金章起身,早巳大吼一声,不顾死活地对着贺栋成冲了过去,接连几记“破面贯锤”连珠炮般狠击贺栋成咽喉要穴,都被贺栋成用云掌拨开。

  “姓萧的,为一身外之物,何苦以命相争?”贺栋成大喝。

  “萧云雄住手!擂台有规矩,岂容你在此撒泼!铁沙和尚也拍案叫道。

  萧云雄此时早巳昏了脑壳。他唯一的想法就是打死贺栋成,洗清今日之耻。他全不顾众人喝斥,一记“夺魂倒肩腿”直踹贺栋成阴部,被对方闪身避过,紧跟着又是一招“二龙戏珠”双指直戳贺栋成双目。好险!那利指巳快戳到贺栋成眼皮上。贺栋成急忙“嗖”地纵出圈子外,一抹嘴角还在流的血,气中夹恨,屈中生怒……只见他钢牙格格咬紧,突然不摆门户,直端端正对着萧云雄垂手而立。

  台上台下无不惊奇,因在搏击之中,胸膛一线位置乃人之要害所在,称为“洪门”,又叫“中宫”,这临阵对敌岂有主动将“洪门”大开暴露于敌之理?

  果然,那萧云雄见状一声冷笑,心想:“这龟儿子简直发昏找死罗!老子冲上去右拳盖下一记‘黑虎掏心’下面出左拳‘猴儿摘桃’袭他下身,再顺势一个‘倒肩腿’踢断他的腿弯弯……哈哈,得不到金章,老子今天也要断你性命!”一边盘算,一边倏地蹿了上去。

  谁知贺栋成毫不退避,又恼又恨地大叫一声:“萧云雄,你杀心太重,今日你就怪不得哥子我手狠罗!”话音刚落,早伸出那又粗又壮硬得象两根铁棒般的手臂,将萧云雄连臂带胸牢牢抱住。只听得萧去雄骤发一声尖厉的惨叫,胸膛内“嘁嘁嚓嚓”几声响,肋骨早被贺栋成箍断了好几根,一口鲜血,喷了贺栋成一脸一脖子。贺栋成陡地一声大叫,将软瘫如泥的萧云雄高高举起,猛力掷向台下。

  顿时,满场一片混乱……

  “爹呀!”萧天汉大哭着扑到父亲跟前。

  巴图鲁金煜瑶长顺等也一拥而上。

  3

  萧云雄死了,擂台赛结束了。打得金章的贺栋成却在成都出尽了风头。披红挂彩,打马游街,那份威风决不亚于前朝时候中了武状元、武探花、武榜眼。

  且说这贺栋成,也决非无名之辈。他身怀绝技,精通峨眉武术,且为人仗义。他本是川北剑阁县人,年轻时因老婆犯奸,他一怒之下将老婆奸夫双双杀死,只身携带独生儿子贺白驹逃到川东长江边上一荒僻小城江津,收下正是来个弟子,潜心研习峨眉武术,摒绝江湖竟二十几年,故而后人对他不甚熟悉。

  贺栋成蜇居江津二十余年,为何到了五十六岁竟忽然心血来潮,跑到省城打金章来了?

  原来 ,他那独生儿子,贺白驹经他多年调教,武功巳十分了得,被当时北洋政府属下的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兼川北宣慰使杨森看中,礼请去做了他的贴身卫队长。宣慰使署正巧设于川北首府之地南充。贺栋成因子而贵,剑阁方面即使有意缉拿他他,知道他如今是杨森麾下贺侍卫长的老子,也决不敢难为他了。

  不过,此番在擂台上击杀了萧云雄,这倒颇使贺栋成过意不去。虽说萧云雄出手狠毒,逼得自己动了杀机,但为了一枚金章而断送了一条性命,这毕竟有些非他所愿。

  再说巴图鲁萧天汉等人将萧云雄尸体弄回西御街栈房,租了一间空屋,简单地布置了灵堂。成都乃生分之地,加之萧云雄死得如此窝囊恶俗,自是无人前来凭吊。萧天汉少不更事,哀哀哭过,便由煜瑶陪着,整日守在爹爹灵前,难发一言。大事小事,皆由巴图鲁操劳。巴图鲁派人买来上等棺木,将萧云雄装殓,又遣跟随去城外昭觉封寺请来一帮和尚,为萧云雄做了三天法事,超度其亡灵。巴图鲁见成都巳无亲可投,而且萧云雄待他不薄,虽今暴死锦城,他自有责任将他的遗体送回五斗坪入土为安,征询煜瑶意见,煜瑶也正想回百子庵继续随惠清师太学那“金攒指”功夫,自是同意。

  忙了多日,这一天大家将棺木抬上马车,正要启程,不料,却发现天汉失了踪影。

  巴图鲁这下急得不轻,赶忙遣几名跟随分头寻找。跟随满城疯跑,哪里能寻得着?

  煜瑶这才对巴图鲁言道:“爹爹,昨日天汉对我说,他若不为父亲报仇雪恨,就从此不再回大巫山。他还叫我转告爹爹,山中无人,请爹爹代为主持照料。”

  巴图鲁大叫:“你为何不早一些告诉我?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能报啥子仇?贺栋成只需两个指头,就能像捏臭虫一样地把他给捏死。”

  煜瑶道:“我当时以为他是说说气话,没想,他还当了真。”

  巴图鲁长吁短叹,无法可施,只好先将萧云雄遗体送回大巫山再作下一步打算。

  十余日后,胸前挂着金章的贺栋成回到了江津。小城万人空巷,竟相前来观仰。

  江津人毕竟纯朴,把贺栋成的胜利,理所当然地当成了江津一地的荣光。

  贺栋成高踞滑竿之上,众弟子四围簇拥跟随,在夹道的人群中扬洒纸花,鸣锣放炮地前行。

  贺栋成正在得意之间,蓦地瞥见旁边一茶楼房脊后闪出一个身影,旋即,随着那人手一扬,一粒黑点疾如流星般向他面门飞来。

  “不好!”贺栋成暗叫一声,将身一侧,滚落下地,脚刚触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楠竹做成小碗般粗大的滑竿抬杠巳被一块飞旋的瓦片齐崭崭劈为两段。

  众弟子一齐吼喊:“师傅,房上有人!”

  三五勇者提刀持棍,急欲上房追杀。

  “全给我回来!”贺栋成喝道。他心中巳然明白,萧云雄并非等闲之辈,杀了他,自己这下算是在江湖上结下了“大梁子”(深仇大恨),以后唯有深居简出,万般谨慎为上了。

  然而,事到如今,贺栋成想清静也不可能了。

  从次日起,便有不少慕名者络绎不绝地赶来投师学艺。他那所座落在县城西门外幽谧桔林中的四合头小院门前,经日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贺栋成不胜烦扰,只好令手下徒弟传出话去,宣称贺某早巳关闭山门,请习武者另择高手为师。

  人们如涨潮般涌来,又如退潮般消去。三日后,贺家门前只遗下一个不屈不挠的半截子娃娃。

  这娃娃长跪在那里,犹如一块石碑,无论何人劝他,他只有一句话,必拜贺栋成为师!

  贺栋成只好亲自出门去好言劝他,这娃娃对着贺栋成鸡啄米似地一个劲磕头,泪眼婆娑地说道,他是涪陵人氏,姓张名玉安,小名玉儿,家中父母双亡,流落成都,凑巧看见打了金章的贺栋成跨马游街,心中万分仰慕,故而尾随前来江津投师,贺师傅若不答应,他宁愿跪死在这门前。

  贺栋成见他年虽幼小,却长得背阔腰圆,是块练武的好料,细观他眉眼脸相,也不带凶煞之气,心中对他巳有几分怜爱之意,只是顾忌前日行刺之事,不敢应允。遂硬了心肠,黑脸将他回绝。进得院门,又暗中吩咐弟子,每日三餐,赏他一碗饭吃。

  谁知两日两夜过去,那玉儿一滴水不喝,一粒饭不吃,依旧石碑般杵在地上。

  适时正遇倒春寒,寒风挟着雨丝,浇得满世界水湿淋淋。

  深夜里,贺栋成一觉醒来,闻听院里雨打芭蕉之声,兀地想起门外之人,不由披衣起床,独自出门而去,却见那玉儿跪在风雨之中,不发一丝声响。

  贺栋成赶紧上前用手一探玉儿额头,热烫如火,大惊道:“娃儿,你快随我进屋,避避风雨。”

  玉儿举目相视,硬声道:“师傅无意收我,我进屋何用?”

  贺栋成大恸:“娃儿,你起来,今夜我就收你……收你作我的……关门弟子。”

  玉儿喜泪纵横,虎地跃起,不料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初到江津第一次行刺失败后,萧天汉来到贺家小院,正欲重新寻找机会,却不料门前众多的投师者启发了他。他心生一计……如今居然成功了。

  呆在贺栋成身边,难道还找不到杀他的机会么?

  拜师这天,宽敞的四合院坝里,一张老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虽然味道不及省城里的大餐馆,却也大盘大碗,地道的农家风味。二十几位师兄也全数到齐。按照武棚规矩,当下玉儿走下台阶,趴在地上向贺栋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贺栋成端坐太师椅上,凝眸将他熟视良久,才徐徐说道:“文以评心,武以观德,打拳学功夫,第一要讲武德,玉儿,懂么?何谓武德?就是要尊师重道,敬长爱幼,除贪祛妄,戒淫忌恨,而切戒恃强凌弱,见利忘义……”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见玉儿神情懵懂,似还不能理解,遂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转过话题说道:“玉儿,那就让我先看看你的拳脚吧。”

  萧天汉自小随父习武,巳算会家了,当下不慌不忙走到院坝中央的空地上,凝神调息,猛然一跺脚,“唰唰唰唰”地打了一套南派黑虎拳,出拳中不时以气催力,“嗨、嗨”怒吼,声若炸雷。完毕后,双手垂立,恭敬说道:“徒儿功夫浅薄,还请师傅指教。”

  贺栋成略一沉吟,说道:“观你拳法,巳有几分气候,只是……”

  “只是咋样?”玉儿双眼瞪得圆溜溜地望着贺栋成,性急地问。

  只见贺栋成微微一笑,提起桌上那瓶江津特产“红茅烧”将杯子斟满,仰起颈项,一口饮下,然后抹抹嘴唇,侃侃言道:“你的拳虽然打得劈哩啪啦,虎虎生风,但不过象戚继光所斥责的‘周旋左右,满片花草’而。为啥呢?就因你行拳走步,旁若无人,全无攻防意识,唯求显技逞巧。花拳绣腿,如系江湖卖艺人倒也罢了,但离上乘武功还远。”

  萧天汉羞窘不巳,怯怯道:“请教师傅,究竟怎样才算得上乘武功?”

  贺栋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喟然道:“我几十年来,潜心研飞峨眉武功,心血全在此书中啊。”

  众师兄急忙上前观看,原来是厚厚一本手抄拳谱。封面上写到《峨眉武功真诀》。翻开里面一看,有“拳理总论”、“源流考略”、“门派阐秘”、“交手秘诀”、“峨眉伤科诊疗”……等种种名目。

  萧天汉心里一动,正欲细看那书,贺栋成却伸手将书拿过,揣进怀里,说道:“玉儿,我巳看过你的拳法,不知你击技又是如何。现在不妨与你师兄小试戏耍……”

  4

  华中玉得知父亲蒙难,因害怕遭郑稷之派人斩草除根,怆惶离开万县惠仁中学,始而在重庆,继而赴汉口,四处流浪,最后辗转到了广州,投靠他母亲巳出五服的一位远房表兄,如今在羊城繁华之地西壕开了间瑞康金银玉器店的涂志清老板门下。涂老板见他伶俐聪慧,古书读得厚实,还会说英国话,长得也不带俗相,便将他收在店里当个打杂学徒。

  洋场十里,好一派灯红酒绿,一个小小的学徒,当然只能望洋兴叹,自惭形秽了。

  一次,涂老板在番菜馆宴请一位英商洋行的买办,叫他跟去做翻译。席间,那位买办在涂老板面前拿腔拿调神气十足的派头,强烈地刺激了他,使他意识到洋场社会中买办的高贵。掺茶斟酒间,他心中巳豁然亮堂,要做一个高等华人,首先得利用一切机会接近外国人,取悦外国人。他年少翩翩,心灵手巧,再加之时常留心上下左右,勤用心机,未久,果然深得涂老板的欢心,未及满师,以小小14岁的年龄,就被破格提拔为跑街。

  凭借这有利的条件,从此,他竭力与广州商界、金融界的中外要人接触,并频繁地出入于沙面租界、富家宅院之中。他除在买卖中私赚回佣,有时也悄悄地捣腾几宗本小利大包赚不赔的生意。

  4年过去,华中玉不仅长成个伟岸倜傥的美男子,西装革履,乌发鲜亮,银行里,也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数目。

  此时的华中玉,巳常常是借涂老板的骨头熬自己的油,名义上是为店里揽生意骨子里更多的是捣腾自己的私货。东堤一带由豪商巨贾经营的京华、永春,粤剧大老板白玉堂投资的流觞,以及文人雅士萃集的燕春台一类上等酒楼,是他常去讲生意的地方。入夜,则陪生意上的朋友去附近的豪华大寨(清末明初时广州最高级的妓院)过夜。较次一等的半私明(广州俗称半掩门),因别具风味,也是他常去光顾的地方。至于那更次一等的二四寨、打炮寨,华中玉是从不涉足的。因了他出手阔绰,大寨、半私明里的老鸨少娼们都和他打得火热。

  谁知好景不长,就在这年七月里,华中玉捣腾私货的事情终于被早有觉查的涂老板拿住了。盛怒之下,涂老板把他这忘恩负义的小同乡一踢出了店门。

  涂老板万没料到,他这一脚,竟会把华中玉踢出了国门。

  那晚,华中玉将四千元存款悉数取出,来到了上西关金沙滩一家相熟的半私明屋里。

  此时虽囊中不乏,但区区四千元要在这销金窟里撒泼,那也不过是眨眼睛的工夫。再说,饭碗巳经打破,他今后的日子,还得靠这点钱压底儿。素来财大气粗的华中玉一反往日作派,一不进闺房,二不叫花酒,冷面无声地志与几个常泡在妓院里混日子的偏客搓麻将捱时光。谁料几个偏客见他袋里殷实,竟串通起来抬他的轿子。华中玉越输越慌,越慌越输,破晚时分,巳被几个偏客挤得囊中如洗,连一早的饭食,还是厚着脸皮去鸨母处讨来的。

  万般无奈,华中玉只好将鸨母请到僻静处,如实把真情托出,恳请这鸨母看在往日情份上,暂且收留他几日,一应费用,皆如数记在帐上,待喘过这口气来,再加倍偿还。

  这鸨母听罢诉说,并未为难他,让他宽心住下,感动得华中玉眼中泪花闪闪,差点儿趴地上行大礼,喊亲娘。

  他哪里知道,这鸨母正把肚子里的另一把算盘拨得嘀嘀嗒嗒响哩。

  半私明对外是公开蓄妓卖淫的场所,暗地里,这些鸨母还兼干着另一桩抓金揽银的大营生,他们专为那些在家庭内得不到性满足的巨室妾媵做淫媒。

  当然种营生是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先由富家巨室妾媵的近身妈姐(主人的贴身女佣)与鸨母搭上线,次由近身妈姐带上女主人到约定的地点与鸨母接上头,随后再由鸨母把这妾媵带回半私明,安排她到一间与帝人隔绝的卧室里和一个早巳候在这里的男人纵情作欢。干这种活儿,鸨母捞取的油水远比蓄妓卖淫的收入丰厚。男人的嫖价,归鸨母独吞,这些搂着金银柜子睡觉的妾媵,更不会在乎钱财,心情愉悦时,随手洒几个金钱,也够鸨母受用一阵。

  因了这惊险神秘的味儿,也就引得许多嫖客跃跃欲试。惜乎这些巨室富家妾媵大都姿色出众,口味挑剔,故而一般相貌平平的嫖客仅是耳闻,而极难一试。

  此时,这鸨母手里正握着这样一个女主儿。

  这女主儿的近身妈姐巳来过两趟,可鸨母象眼鼓鼓盯着一尊烧红的金菩萨,想抓,又怕烫手。

  这女主儿叫奚丽娟,原本是广州城里一粤剧团的当家红角儿,且巳许配人家,却被桂系军头陆荣庭手下的一个军长看中。这军长在广西老家本巳有了三房大小太太,仍拿出一大笔银子,派手下副官带上几名屁股上吊着盒子炮的卫兵直入那男方家门,强逼着那男人收下,全家立即扫地出门,离开羊城去香港定居。并威胁若敢回到羊城,格杀无论。

  女人则很快做了老军长的外室。

  这奚丽娟长得十分标致,再加之打扮得十二分艳俏,让那巳近花甲之年的老军长视若心肝宝贝百般珍爱。三月后,老军长调防衡阳,只好将这二十岁的年轻女人扔在东山一栋小洋楼里,孤零零苦捱时光。日子久了,便不禁起了招蜂引蝶之心。怎奈老军长厉害,临走之前安排下几个名为护卫,实则防她放浪的卫兵。老军长的枪子儿得了,她是知道的,于是纵有千般熬耐不住,也不敢轻举妄动。

  奚丽娟的近身妈姐自然深知主人心底苦楚,遂跳将出来,为主人两肋插刀找野汉子。她两次去金沙滩与这家半私明的鸨母搭线,巴望为主人寻个床第之乐,也从中为自己捞些儿好处。

  谁知道这鸨母一听对方情况,怕一旦事情败露,恼了那老军长挨枪子儿,竟吞吞吐吐含含糊糊乱了方寸。

  正巧,这时候偏偏来了个穷困潦倒的美男子华中玉。

  饿老鸹遇上条死鱼鳅,天缘作合!鸨母哪还有半分犹豫。她把情况向华中玉一透,华中玉真真是喜从天降,乐极欲狂。

  在鸨母的精心安排下,华中玉和奚丽娟一旦在卧室里见了面,各自心中暗暗叫绝。女的似出水芙蓉,水灵灵鲜俏俏一朵花儿,男的风流倜傥,气宇轩昂,好一个转世潘安。

  华中玉与奚丽娟情投意合,加之正在如狼似虎的年龄上,即刻,便宽衣脱裤,搂住一团,难分你我了。

  奚丽娟往常与一个枯槁得犹如僵尸般的老头儿做爱,对自身而言是丝毫谈不上享受的。那老军头淫心不减当年,却因房事频系,纵欲过度,早丧失了男人最基本的能力,虽吃了不少的壮阳药物,那玩意儿仍旧不能雄纠纠勃起,更无法射精,成了萎缩绵软的一段蔫肉。惟独淫心不得发泄,才对每一个陪她上床的女人以另外手段方式百般蹂躏,及至通宵达旦,弄得女人从肉体到精神死去活来,苦不堪言。

  如今能搂着华中玉这样一位英俊倜傥,身强体壮,精血充足的青年人,感觉上自然大不相同。再加之冒着危险付出重金前来偷情,一旦娇郎上手,自是踊跃万分,不让时光片刻闲过。那华中玉本也是情场老手,技艺自然十分精湛,几番云雨,华中玉使出浑身解数,让那女人在喘息颠扑中第一次尝到了做女人的绝顶快乐,这一刻才兀地明白过去的日子浑同行尸走肉,委实黯淡无光。能与眼前的英俊强壮男子颠来覆去,恣意寻欢,那种从肉体到精神的快感,真是钉心透骨,须臾不忍分离。那女人不仅将自己的身子给了华中玉,还咻咻叫着要将一颗女儿心长久地巴巴地给他。

  华中玉不是傻大头,自然知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才恰到好处,直调拨得那女人时而喜之狂之,时而悲之泣之,恨不得立时把魂儿魄儿命根儿一并抛给华中玉。

  钱,华中玉再不缺的了。鸨母捞了个荷包儿圆,也把华中玉当成了一株摇钱树对待。

  奚丽娟由妈姐送着鸨母接着到半私明与华中玉寻欢作乐时,总得提防着那几个卫兵的眼睛。日子久了,心中不免添了虚怯之情,怯而生胆,这奚丽娟过去在戏班子里也曾闯州过府跑码头,不是一般的角儿,陡地便生出了席卷家私与华中玉私奔的念头。

  人财两得,华中玉岂有不应之理?

  一切,都在华中玉的精心安排下进行。这事儿,非同小可,一漏风声脑袋就要开花。他们不仅有避开卫兵,瞒着鸨母,连那心腹妈姐,也要蒙她个云天雾地。

  那日吃过早饭,华中玉出了金沙滩,见时间宽裕,便信步向天字码头走去。

  头一日他和奚丽娟巳经商定好,午饭后,她即带着金银细软照往日样儿来半私明。为了不引起妈姐的疑心,她只带易于藏匿的细小贵重物件,然后趁鸨母回房午睡时,先后溜出半私明,去天字码头登轮。待船到香港,并不停留,即刻转船赴上海,再由上海辗转入川。今天上午华中玉的事情,就是买好两张下午三点去香港的船票。

  华中玉到了天字码头,却见今日热闹非凡。墙上贴着一纸告示,他挤进去浏览了一下,大意是中国政府己经宣布参加由英、法、俄等国组成的协约国对德、奥同盟国开战;为补充协约国的力量,英、俄两国急需招募大批中国人前去两国作劳工;愿去的可即在各地设立的招募处报名,领取预发薪金;到俄罗斯的劳工到满洲里集中,到西欧的劳工前往威海卫集中。翻译、工头、普通劳工的待遇等等,逐条逐款也写得清楚。

  事不关己,华中玉并未留意,匆匆扫了一眼,径自去售票处买了两张船票,遂回金沙滩收拾自己的衣物。

  午饭后,奚丽娟如约而来。进得卧房关上门,即刻从红线绒小挎包里掏出一个首饰匣子。匣盖揭开,那骨色白色红色紫色的稀奇物件,顿时令华中玉看得眼花缭乱,愣怔着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票买了?”

  “哦……买了,买了。”他惶惶地关上首饰匣子。

  奚丽娟将首饰匣子装进华中玉的小提箱,锁上,把钥匙放进华中玉的西装内袋,急急说:“那你就快走吧。”

  一个念头,陡地从他心头冒起……

  奚丽娟明亮的眸子里溢着深情与信任,默然无语地凝视着他。那一刻,他凝固了好几妙钟,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

  “你快去吧。船一开,我们就什么也不怕了。”奚丽娟柔声催促他。

  他拎上小提箱,俯身在她额上深深吻了一下:“我走了,到了码头,我再叫辆车来接你。”

  心一硬,他转身去了……

  他轻易地在天字码头上的英国招募人员手中考取了二等华工翻译的职务,拿上一张晚上去威海卫的船票,然后立即消失在羊城的茫茫人海之中。

  晚上,在华工专船即将启航的时刻,他重新出现在天字码头上,趁着夜色的掩护,他疾步穿过栈桥,登上了轮船。他无意中听华工们谈到,今天下午去香港的轮船刚刚离岸,有一个极漂亮的年轻女人投江死了……

  5

  光阴荏苒,转瞬巳愈五个年头。

  萧天汉巳由一个虎头虎脑的半截子娃娃,长成了一个精精壮壮的勇猛汉子。由于他练功不畏吃苦,且勤于动脑,故而深得贺栋成的喜爱。在师傅精心指点下,他的武功日益长进,连二十几位师兄,如今也无人能抵挡他这关门弟子的拳脚了。

[小说]红粉袍哥(长篇连载之二)

  去年春上贺栋成满六十,贺白驹回家与父亲拜寿。酒酣耳热后,贺栋成忽发兴致,要萧天汉与贺白驹交交手。两人在院坝上打了五六十个回合,虽然萧天汉最终败在了贺白驹手下,但他那超群出众的功夫,连心高气傲、威镇一隅的贺白驹也大为惊讶。他知道数年之后,此人功夫定不会在他之下。

  贺栋成早将萧天汉的症结看在眼里,待二人坐定,他遂说道:“国术特点乃‘形神皆备,内外兼练’,所以有‘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之说。如只练外壮功夫,‘外桶子’虽好而‘内桶子’虚弱,这只不过是铁柜子装瓷花瓶,岂能经受得住摔打?这外壮又岂能持久?故而拳谚云‘练拳不练功,到头一场空’。你拳脚并不在驹儿之下,他之赢你,就赢在这内壮之上。”

  萧天汉将这话牢记在心。从此后,他每日凌晨四时许就起床,或在河畔溪旁,或在竹下林中,专门练习内壮之功,弓箭步、四马平步、念机步……十趾抓地生根配保吐纳呼吸,一站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再换步练习。师傅也时常前来指点。第练到入港微妙之时,他便提起丹田之气,仰天长啸,“嗬嗨……嗬嗨……”之声在长江两岸的桔林茅舍中引起一阵阵鸡鸣狗吠。

  早饭后,众位弟子听贺栋成讲解拳理,也间杂些江湖趣闻、武坛掌故。至十时又练功。贺栋成授徒,重在搏击实用,所以练习拧筷子、扯钉子、提坛子、甩石锁、滚铁筒、扎沙杆是每日必做的功课。

  贺栋成还有一门硬功绝技“铁沙掌声”;木桶内装满河沙,然后左右手交替向沙子内插去,功夫越深插得越深。贺栋成一声“嗨!”能一插到底。练习此功苦不堪言,不滑数日,十指鲜血淋漓,皮翻肉绽,从徒弟不胜其苦,纷纷罢手。唯有萧天汉坚持到底,一日不曾间断。师兄们见他练得来十个指头齐崭崭象鼓槌,皮肉又粗又硬反交指甲包美术盖住,十指如钻,竟能以掌穿墙,也不由心惊佩服!

  话说这日夜间,屋外雪花纷飞,寒风凛冽。萧天汉正在床上辗转,一师兄从屋外进来,说师傅有事召见,叫他快去。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说,非得要我夜半更深时去见他呢?萧天汉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赶往师傅卧室。进得房门,见师傅正在烛光下夜读。

  “哦,玉儿来了。快,屋外寒凉,快坐到这火盆边上烤烤。”贺栋成一风萧天汉,忙将书放在桌上,亲热招呼。

  师傅在上,萧天汉自不敢落座,仅往火盆边挪了挪,依旧垂手而立。

  贺栋成将椅子转了转,面对着萧天汉说道;“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告你。我为这本《峨眉武功真诀》,可算是殚精竭虑,耗费了一辈子心血,如今虽巳完稿,但因我长期居住在这偏荒之地,不免孤陋寡闻。为使此书更臻完备精列,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峨眉山,专门去请教于报国圭主持铁沙长老。师傅我年事巳高,尚不知几时能够回来,年岁不饶人呐,说不定此一去……”

  “师傅!”

  “嗬嗬,”贺栋成展颜一笑,摇摇头,复又深情地望着萧天汉,“玉儿,你我师徒一场,如今要暂且分手了。今夜,我想送你一点东西以作纪念。”说罢,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把腰刀,那刀鞘上镶满银饰,铮铮发亮。他把刀交到萧天汉手中,柔声说道:“玉儿,你的‘九龙连环刀’巳练得相当纯熟了,此刀是我心爱之物,随我多年,今日赠你,还望你精勤不懈,努力求进。”

  “谢师傅!”萧天汉双手捧刀,跪了下地。

  此时此刻,他心中犹似倒海翻江般的搅腾得厉害。贺栋成厚待于他,他怎能不知情?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贺栋成视他若亲子,贺栋成的为人处事,即便他与他有着杀父之仇,也暗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四年朝夕相处,值此临别之际,又将自己心爱之物赠予他。他若刺杀师傅,自己问不过良心,日后江湖上也必他为不义之人。

  可是,如此一个可亲可敬的师傅,却又偏偏杀害了自己的亲爹,他隐姓埋名呆在贺栋成身边,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替父报仇么!倘若为“义”而忘“孝”,那他今后有何脸面回去见飞龙会的弟兄,去祭拜父亲的亡灵?或为不孝之子,或为不义之徒……天呐,我究竟该怎么办?

  贺栋成见他长跪不起,神情肃穆且眼中含泪,误以为他是因自己赠刀之举而感动太深,心中不忍,遂将他扶起:“玉儿,区区小事,切不可如此记挂心上。”

  萧天汉怔怔望着师傅,脑中一片茫然。

  “玉儿,快回屋睡去吧,夜巳深了。”

  “师傅,你的大恩大德,玉儿永世不忘!”

  在这一刻,蒸天汉终于作出了抉择……他没有勇气把刀劈向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

  他说道:“徒儿愿以茶代酒,敬师傅一杯,盼师傅早日归来。”

  言毕,他便去桌上提直瓦罐,往碗里倒茶水。

  蓦地,他的神色骤变,面孔铁青双眼痴痴地盯着桌上那本书—那正是《峨眉武功真诀》!

  一个念头,毒蛇一样在心头蹿起……

  “师傅,请干了吧。”他双手将茶碗献上。

  “难得玉儿这腔心意,好,我干。”贺栋成将碗接过,仰头便喝。

  就在他仰头这一刻,萧天当提起丹田之气运入手指,五指如刀,猛力地向贺栋成肚皮戳去,右掌整个地插入腹腔,再狠劲一绞,一拖,一大网绿汪汪的肠子随着鲜血从窟窿中被拉了出来。

  “啊!”贺栋成一声惨叫,双手拉住肠子喝道:“玉儿,你……”

  萧天汉此时巳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声道:“贺栋成,你还记得四年前在青羊宫擂台上,你伤了一条性命么?”

  “啊,萧云雄!”

  “不错,我就是萧云雄的儿子萧天汉!今日我不但要你性命,为我父报仇,还要捎带着取这这本宝书!”

  贺栋成闻言,竟忍住万般疼痛,猛力往桌前扑去,将书抢先抓在手中。

  萧天汉大怒,将攥在手里的肠子使劲一拖,痛得贺栋成即刻转过身来。

  “这书你给是不给?”

  “杂种,怪我眼瞎!你今日取我命易,要我书难!”

  只听“嗖”的一声,萧天汉巳拔刀在手。

  “引狼入室……咎由自取,我这是咎由自取啊!”陡地,贺栋成仰天长啸两声,将书抄在胸前,猛力向熊熊燃烧的火盆上扑去,展开双手死死抠住了盆架。

  萧天汉用尽力气,才将那与盆架几乎凝为一体的贺栋成掀开。而那书,巳在顷刻间化成了一团灰烬。

  这时外院人声嘈嚷,一串杂沓的脚步声匆匆向卧屋奔来。

  萧天汉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跃上桌子,窬窗而去……

  第三章

  1

  一叶轻舟,顺流而下,离开重庆朝天门码头四五日后,便进了夔府县境。

  萧天汉从船舱里钻出来,挺立船头之上,大约两三个时辰之后,他便看见了那匍匐在长江北岸之上的夔府县城。他没有在此停留,吩咐船家继续前行,又过了一两个时辰,终于看见了耸立在陡峭石壁顶上的五斗坪堡寨。

  船靠江边,萧天汉一登岸,让手下弟兄看见,喜出望外,赶紧迎到滩子口场街茶馆里歇着,场上人皆奔走相告:“少当家回来了!少当家回来了!”场上的老板商绅闻知,纷纷前来问候拜望。

  不消多时,巴图鲁韩超得报,也慌不迭赶下滩子口,将萧天汉接上山去,巳经当上护院头目的韩长生欢天喜地,吆喝着弟兄杀猪宰羊。夜里,一帮人为天汉接风洗尘,互诉挂念之情,叔侄弟兄觥筹交错,自是尽醉方休。

  天汉一夜好睡,到了破晓时分,起床小解,忽听得外面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其间还夹有马蹄声,叫嚷声嘈杂不休,连忙起床出望。待出了内院,走过一条长长小径,只见寨墙脚下的一块土坝子上,人头涌涌,尽著红衫。一位身披黑色斗篷,内著红衣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从坝子边上疾驰而过,双手执枪,频频射击,弹无虚发,那悬在坝子尽头长竹竿上的一排瓦罐,依次暴跳碎裂。

  “好枪法!”萧天汉击掌赞道。

  红衣女子闻声回头,脸上微露一丝惊诧,掉转马首,沓沓奔至萧天汉跟着,蹁腿跃下马背,向着萧天汉拱手言道:“煜瑶告罪,惊扰了总爷的好梦,还请总爷见谅。”

  萧天汉心中蓦然一跳,想不到五年前分手时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如今巳出落成了一个貌若天仙丽色袭人的大姑娘了!

  “嗬嗬,原来是煜瑶呀!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七仙女下凡到我五斗坪来了哩。”萧天汉高兴地与她开着玩笑。

  那一群著红衫的喽罗也齐聚金煜瑶身后,整齐地向着萧天汉打拱问好:“总爷安康。”

  听见脆生生的声音,萧天汉又是一惊:眼前居然全是一色十七八岁的女子!

  稍后问及巴图鲁,萧天汉才知道,金煜瑶巳于两年前从百子庵搬到五斗坪居住。她一到五斗坪,便骑着白马到飞龙会的地盘上四处游走,花中选花般挑来二十个容貌端丽,身体健壮的姑娘,每日亲自教她们骑马打枪,练习武功。如今,这帮姑娘巳经成了堡寨里一支重要的护院力量。

  萧天汉见了长大成人的金煜瑶,整日整夜便丢不开了,每日里总想着找机会与金煜瑶亲近。过了些日子,天汉索性向韩超合盘托出了他的心事,请韩叔作媒,他要娶金煜瑶做压寨夫人。

  韩超接了这铺路搭桥的差事,自然高兴,两下一打量,觉得这是天缘之合,天汉有意,女方也自当有情,当即便向巴图鲁说明了萧天汉的意思。

  巴图鲁在五斗坪住了这么些年辰,每日里大鱼大肉,高杯矮盏,养尊处优,自巳舍不得离开这地方。此时韩超前来代天汉求婚,自然高兴,对韩超言道此事绝无问题,但却说先得征求一下金煜瑶的意思再答应于他。

  韩超不解,言道:“自古来儿女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作主,只要兄弟你点头便行,何须再问金煜瑶?”

  巴图鲁不便说破金煜瑶身世,支吾道:“这……呃呃,小女自幼任性惯了,还是先问问她好。”

  这日夜间,巴图鲁独自来到金煜瑶房间,闲聊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

  “煜瑶,你爹爹蒙难之前,将你托付于我,要我将你送到成都你伯伯手中,谁知时局巨变,你伯伯人去屋空,难寻踪影,无奈,我父女俩只好寄人篱下,好在萧家父子尤重江湖义气,待我们有情有义,亲如家人,从无半分嫌弃之意。如今,老当家巳经过世,天汉侠义勇武,承继了偌大家业,飞龙会今后必将……”

  金煜瑶早巳从天汉急切与她的交往中看出端觅,自从五年前她和天汉在成都督府路的照相馆里照了那张“排排相”,不管萧天汉是少不更事逢场作戏还是对她真有意思,她在心里却隐隐约约地觉着自己和萧天汉总归有些儿缘份。虽觉着萧天汉一身野气,与自己的意中之人差了许多,但作为一个外来之人,能够在这五斗坪堡寨里当上个压寨夫人,自己和义父也就算是此生有靠了。所以思忖过后,一声轻叹,也就拿定了与萧天汉共结连理的主意。却见爹爹绕着老大弯子,半天说不到要害上,不由鼓足勇气言道:“爹爹,你不用再开导我了,女儿心中明白。此等大事,就由爹爹与女儿作主就是了。”

  巴图鲁一听大喜,宽慰地说:“女儿有这态度,爹爹可就放心了。”

  巴图鲁离了女儿闺房,赶紧将此喜讯告之韩超,韩超巴图鲁立即赶往萧家老宅,向天汉报喜,把个天汉,乐得发晕。

  没想萧天汉喜勃勃赶去见着煜瑶时,煜瑶却提出了一个条件,婚后不愿住在那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老气横气的祖屋里,要天汉在这堡寨中为她单独建一幢小洋楼。

  天汉搔搔脑壳说:“我有的是银子,你几辈子也花不完,莫说建一幢楼,十幢楼我也答应你。可你要那种洋楼,这大巫山的匠人如何建得出来?”

  煜瑶说:“这有何难?我马上去汉口租界,多花些银两,请外国的或是溜过洋的建筑师来这里建就成了。”

  萧天汉也爽快,说:“你是我婆娘,我的就是你的,今后,你想做啥就做啥,我全由着你。”

  煜瑶带着几名女侍,亲自前往汉口,去租界里请了一名曾留学过法国的中国建筑师来到五斗坪堡寨,实地看了一下地形环境,画出几张草图,供金煜瑶选择,待确定之后,金煜瑶又全权委托他回汉口组织人马前来堡寨施工,并从汉口购回新楼所需一切之物,用轮船运至滩子口。除了来至西洋的各种建筑材料,那浴缸、沙发卸下船时,让无数的乡人着实开了一回眼界。

  黄金白银,犹如水似地“哗哗”往外流淌,仅花了半年工夫,五斗坪堡寨的东南角上便出现了一块川东人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

  这五斗坪堡寨,俨然一座精致的城池,其间有山有水,房屋连片,还用花墙隔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院落天井,其中七个小院中各住有萧云雄的一位妻妾子女,院中植有桂花、茶花、紫薇等树木,并摆设名贵盆花多种,四季绿数葱葱,杂花斑斓。各院有水渠相通,建有水阁凉亭多处,周围被芙蓉花、茉莉花和柳树衬抱。整个堡寨之内,四季常绿花香,规模巳为可观。

  金煜瑶从汉口雇来的能工巧匠,在堡寨东南角上用镂空花砖围出一方天地,还在小巧精致的拱形圆门上嵌上了一块“静安园”的门匾,在园中建起白色西式小洋楼一幢,她还让建筑师从汉口买回一台德制五十马力的柴油发电机,请来技师与工人,在堡寨里装起了电灯和自来水,她那栋小洋楼,到夜里更是变得灯火通明,卧室里还装起了抽水马桶与浴盆。没过多久,金煜瑶又派韩长顺去汉口租界里买回电扇、收音机、留声机等洋式玩意,给堡寨里增添了新的生活内容。

  萧天汉对煜瑶喜欢得巴心巴肝,知她自小生自巴黎,受了西风熏陶,反正家中金银多得来来用不完,也就任她随着性子为所欲为。

  待小洋楼落成,金煜瑶得陇望蜀,又在小洋楼前面建起一个小巧精致的游泳池,池边点缀着几柄花花绿绿的太阳伞和中国式的逍遥椅,四周配以碧绿草坪,还在草坪中央立起了几尊外国男女的裸塑。

  一切愿望得到满足,金煜瑶这才同意和萧天汉举行婚礼。

  天汉婚礼,自然由韩超一手操办,他请来道士,从历书择了个黄道吉日,把婚期定在了这年的五月初五端阳节。

  消息一放出去,川鄂两省各地红道上的公口,黑道上的哨棚纷纷派人送来贺仪。堡寨里,韩长生也督促工匠,加班加点地修葺布置,把偌大院落弄得焕然一新,四处披红挂彩不说,还在院中空坝搭上席棚,以供来客宴饮之用。

  临近喜庆之日,各地江湖好汉、绿林弟兄或乘船,或坐滑竿,纷纷向着五斗坪赶来。滩子口场上,韩超也备下了上百乘滑竿,一等客人上岸,便用滑竿送上堡寨。

  堡寨大门口,韩超雇来戏班,身穿吉祥戏装,锣鼓频敲,唢呐长鸣,花炮一刻不停地炸响,把那喜庆气氛,足足营造到了十分。

  堡寨里开起了流水席,无分贫贱,来者有份,大鱼大肉,高杯矮盏,任由来人享用。

  至晚,红烛高烧,将萧家老屋大堂照得红艳艳一片。在欢快的响器声中,新郎新娘让宾相伴娘簇拥着,在韩超长声吆吆的唱礼声中,一拜天地,二拜亡父灵牌,然后夫妻对拜,进入洞房,鱼水合欢。

  婚礼闹腾腾持续了七日,来宾又如潮水般退去。

  大喜之日,却也出了一桩令萧天汉恼恨不巳的事情。据守铁关口的穿江龙居然称病不前来五斗坪庆贺,仅派了他的师爷吴福斋作为他的代表前来朝贺。

  大婚之后,天汉心里一直梗着这件大事,久久不能释怀。

  这日夜里,他将韩超巴图鲁召至卧室,与二老谈起了穿江龙失敬之事。巴图鲁系外来之人,对飞龙会内部之事,不便喙言多嘴。岂料韩超却禁不住向天汉谈起了几桩陈年旧事,大吐了一番苦水,让萧天汉更是怒火如焚。

  韩超言道,当初他和巴图鲁按照老总爷临终遗言,扶柩回到五斗坪后,即举行了隆重的祭奠,号令飞龙会地盘上的九村十八寨,在祭日期间一律为老总爷挂孝三日,三日之间,严禁宴乐之事。各卡口哨棚得令后无不照办,惟独铁关口,不仅不为老总爷挂孝,反而去夔府城中请来川戏班子,大轰大闹地连着演了三天大戏。好像办的不是丧事而是喜事。再者,自从他与巴图鲁联合主持飞龙会一应事务后,穿江龙便几乎与五斗坪脱离了关系,大事小事,从不请示,老总爷当初视穿江龙为头号心腹,又考虑到他在川江船帮中颇有威望,便派他扼守四川通往湖北水陆两路的险要之地铁关口,来往行船客商,均需向穿江龙缴纳保护费,每年所征甚巨。老总爷在世时,他规规矩矩,按例上缴,老总爷一去,他便从此未上缴过一两银子。他知道穿江龙是所有卡口哨棚中力量最为强大的一股,和巴图鲁多次商量,也拿不出好办法来奈何于他。只好装聋卖傻,忍气吞声,欲等萧天汉回来后再拿主意。待到七年后天汉回来,接掌了飞龙会大权,而此时穿江龙势力巳愈发坐大,韩超与巴图鲁商量后,决定暂时不要将此事禀报天汉,担心总爷年少气盛,一旦沉不住气,事情便会弄得来不可收拾。既然今日总爷问及,自然再不能隐瞒下去。

  “恃老卖老,得寸进尺,岂不是欺我飞龙会无人么!他这当叔叔的不知自重,也就怪不得我做侄子的手狠无情了!”萧天汉一听,果然怒火万丈,拍案而起,当即便要发“公片宝札”,召集各路兵马,前往铁关口兴师问罪。

  巴图鲁韩超正在着急,金煜瑶巳霍地起身,大声言道:“总爷切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草率出兵,内部交恶,切忌外扬,这炮火在自家地盘上打起来,彼此难免都有死伤,对内伤了我飞龙会的元气,对外则砸了我飞龙会的名号。煜瑶愚意,当此时总爷更需大智若愚,不仅丝毫不能责备穿江龙违逆不敬之事,反而要方方面面故意对穿江龙施以恩惠,优礼有嘉,只要他对总爷失了戒心,对付他这纠纠莽夫,还不如同掐死一只鸡!”

  韩超巴图鲁赶紧发话,称道煜瑶所言,绵里藏刀,方为上善之策。

  萧天汉见三人均不同意发兵征讨,只好强将怒气压下,同意暂不动武。

  金煜瑶做了五斗坪的压寨夫人,依然如往日一样不遵妇道,不习针织女红,整日里骑马玩枪,还隔三岔五地披斗篷骑白马,带着手下一帮持枪佩刀的女丁,浩浩荡荡巡游于飞龙会地盘上的各个哨棚关口,以及长江沿岸的各个卡口,将各处征收的款项收缴上来。惟独那铁关口,金煜瑶却是一次也不曾去过。

  每天早晚,便和她那帮贴身女付侍卫将身上便脱得来只剩下几络布条,在那池水中游乐嬉戏,恰似碧波中浮动着一群白鱼。天汉初时也感到有些不雅,跑到池边去看稀奇,不料置身于这一大群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中,经不住煜瑶相劝,也勃发了兴致,脱光衣服,仅穿着条裤衩跳下了池中。这种大逆不道的举动,不亚于在堡寨中爆开了一颗重磅炸弹,但碍于萧天汉的威风,谁也不敢出头反对,只是每日晨晚时分簇拥到“静安园”四周的花墙边,隔着花窗往里观望,人人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尤其是六位小妈,更是怨声载道,把个金煜瑶,糟踏成伤风败俗的一个淫魔。但看到萧天汉对金煜瑶极为宠爱将就,只好将愤激之声,一并汇聚到天汉母亲耳中。老夫人对媳妇行径也有些看不惯,于是婉言告诫天汉,叫媳妇识识事体,收敛收敛。天汉却道:“煜瑶说游泳强身健体,以后打起仗来,也有用处。还说给母亲也买得有游泳衣,要有闲心,也去池中游游,煜瑶愿意教你哩。”

  虽遭婆婆反对,煜瑶依旧我行我素,而且面对众人的反对气焰更加嚣狂。

  一日黄昏时分,正在池中游泳,看见那花窗孔隙里又堵上了许多眼睛,她从水中起来,走到逍遥椅旁边拿起手枪,猛地一转身,只听“哒哒哒哒”一阵爆响,20颗子弹,在那雪白的花墙上打出20个窟窿,吓得那偷窥之人,一窝蜂跑了,从此再不敢来。

  堡寨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的总爷威风凛凛,一言九鼎,惟独在金煜瑶跟前,耳根却有些发软。

  煜瑶会玩洋派,也能办大事。

  新婚半年后,金煜瑶又为飞龙会办成一件大事,她说动天汉,独自带上几位女丁及十万元的一张银票前往汉口,以钱开路,打通关节,居然买回来一百支英国造的毛瑟枪,五支德国造的20响连发手枪,和一挺捷克造的轻机关枪,以及各式子弹。

  萧天汉喜欢那20响,学着金煜瑶模样使上了双枪,然则更喜欢的则是那挺机关枪,甚至胜过了新娘子,整日里抱着不离身,夜里睡觉,也要放在床前。

  金煜瑶有了好枪,每日晨起依旧带着那帮女丁随她在坝子上打香火头、打吊罐,枪法是日大进。还时常骑着大白马,带着女丁们前呼后拥地进大巫山老林子里打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野物。

  及至怀胎数月,身体膨胀,金煜瑶才规规矩矩地呆在堡寨里,耐着性子为天汉生儿育女。

  次年,煜瑶为天汉生下一对龙凤胎,把个天汉,欢喜得要死,依照族谱,儿子取名洪安,女儿取名洪妍。

  2

  1918年,熊克武以四川靖国军总司令名义摄行四川军民大权,决定按各军驻防地区,划拨地方税款,由各军自行向各县征收局提用,作为粮饷之需。四川军阀防区制由此形成。各军驻防日久,不仅在防区内提取粮饷,还干预政事,委任官吏,预征赋税,致使各防区成了军阀割据的一个个“独立王国 ”。

  大小军阀,在防区内横征暴敛,敲骨吸髓,每逢征收之时,兵丁轮番上门催逼,怒骂毒打,恶如虎狼,缴不出粮,拿不出钱,则砸锅挞碗,牵牛夺被,家中凡值几个钱的物件,全数掳走。不仅一般百姓被挤榨得一贫如洗,连地主绅粮,也无力担负超额预征之公粮。军阀皆拥兵自保,防区内食者甚众,均须靠征收防区内的每一户自耕农和每一家地主缴纳的公粮来养活,不足养活,便得预征明年后年乃至延后许多年的公粮。从《新川报》披露的由公元1920年提前预征至1952年的公粮的丑闻中,便可清楚看出,军阀苛酷,巳到何等地步?

  老百姓绝了活路,便要造反,一时间四川各地,饥民与地主频举义旗,虽大多人马遭军阀血腥镇压,即起即灭,毕竟也有人中蛟龙,成就了一番大事业。

  莽莽荡荡大巴山中,便出了这样一位乱世英雄。

  一位姓杨,名永升,家住宣汉城关镇,父亲乃侏儒,因家中置有良田数百亩,当街铺面十余间,算得城里挂得上号的富裕之家,当面人们皆尊称他杨太爷,背后则叫他杨矮子。此公虽富,俭省却远近有名,是个对人对己均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患有眼疾,视物模糊,还每日天刚亮便背着背篼出门,提着把铁柄火钳,沿街夹拾废纸,投入背篼中,然后背到五福街荒货店买几个铜钱。杨太爷不识字,有一次误拾了被风吹落的县衙布告,被差役罚了款。说来是大地主,他却无权无势,只能忍让,蚀财免灾,了事大吉,事情过后,只是心疼那几块银元,常常悄悄落泪。

  杨太爷每日晨起上街拾废纸,通常是将废纸卖后再随便买个馒头,或是喝碗稀饭充做早饭。惜乎两个巳成家的儿子永元永正却毫无他的遗风,奢侈玩派,极懂享受,是宣汉城里出了名的公子哥儿。

  一天上午,杨矮子背着字纸篓进了拥挤着推车抬轿之流下力汉的小饭馆吃早饭,他连咸菜也舍不得叫一份,只要了一大碗红苕稀饭。

  正唏哩呼噜地吃,旁人有相熟者看了好笑,有心出他的洋相,扭过脸来大声说:“杨太爷,我刚才从天香街过来,看见你大娃子正在宝丰园里大鱼大肉地招待朋友哩。”

  杨太爷听了,果真气得拿筷子在碗边上乱敲,狠狠骂道:“狗日娃娃,要弄烂就大家弄烂!胡老板,给老子拈一块豆腐乳来!”

  众食客笑得前仰后合,及至喷饭。

  杨太爷除了俭省,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囤积,囤粮囤物不算,还囤银元,囤钞票。钞票汗渍,易霉易烂,逢上睛天他就在院子里铺开竹席,把发霉的钞票摊开曝晒,然后坐守在旁,须臾不敢离开。两个儿媳妇想打他的主意,遂想出一个招儿。不稍一会儿,永元媳妇走前,端一碗滚烫的醪糟蛋来,巴巴适适喊声“爹爹”,站在面前挡住视线,永正媳妇跟后,抓紧时间掳钞票入围裙。碗腾热气,迷眩眼目,又被感动,老泪盈盈,竟不知中了两个媳妇的阴谋诡计。

  1919年后,杨森属下穆正洲部驻防宣汉,搜刮更甚从前。百姓稍有不满,便抓去投监,稍感反抗,便砍脑壳,还在东门城楼上悬挂上十来个木笼,把那砍下的血淋淋脑壳,挂在上面示众。

  军队一来便摊派军费,杨太爷本在商会里出一个份子,谁知宣汉县长周炳光与一帮地方权贵痛恨此翁既富又抠,便有心让他这土老肥多出点血,挑唆军队,将他划为劣绅,要他另出500块银元。杨太爷爱财如命,哪里舍得?要想求人疏通,平时与地方权贵又未结下善缘;想跑,铺房宅院土地又带不走,缴,如此大一笔巨款,岂不是要他性命?杨太爷便耍起了死猪,来了个装穷叫苦,妄想一拖到底。不想这正和周炳光们的心意,便以公然抗缴军费为由,将他抓到军队团部,捆绑吊打。团部大门口,围了无数老百姓观看,永元永正也闻讯赶来。周炳光们的本意无非是让他皮肉吃点苦头,再规规矩矩将钱缴出便罢。没想到杨太爷要钱不要命,宁愿被打死,也决不答应缴钱。惹得那穆团长火起,喝叫大刑待候,刚烫了他两烙铁,杨太爷却不不经打整,一伸腿儿便去了。

  看见老父惨死,永元永正兄弟俩悲痛欲绝,忍不住冲上前去骂了几句过头的话,让那穆团长听见,喝叫拿下,以聚众谋反为名,让手下立即推到墙角用刀砍了,把脑壳提到老城楼上挂起未众。

  穆团长除掉了杨氏父子三人还不解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立即派兵前往杨太爷家,将家产抄了充军。铺房土地,也一并查契了,当即拍卖。让那帮权贵们欢欢喜喜捡了个落地桃子。

  杨家一脉,惟有永升命不该绝,那一日,他正在北固门街口的碗碗香茶楼与几个朋友喝茶,闻知恶噩,含血喷天,又害怕军队派人前来追杀,赶紧含恨离城,逃往开县清风寨姐姐家暂且栖身。

  途中在一个叫香洞子的客栈歇宿,正逢东坪堡著名迷信职业者冉瑞益聚众传教,自称“通天大师”。各地信徒涌涌而来,将“通天大师”的法力吹嘘得赛过了太上老君。

  杨永生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正苦于欲救老母而又手无缚鸡之力,闻此消息不禁大喜,暗想邂逅异人,莫不是菩萨显灵,特意前来超度我得道成仙,倘能将那神功奇法学到手,报仇雪恨,岂不是易如反掌?

  杨永生赓即前去拜冉为师,学练“神仙附体,刀枪不入”之法。

  冉大师见他面目清秀、知书识礼,实为信徒中之佼佼者,便收杨为徒,并赐教名“灵功”。

  杨永生到了姐姐家后,遵师之嘱,每月初一和十五,风雨无阻前往香洞子练功学法,因悟性极高,嘴巴又乖巧,深得师尊器重。

  平素日子,杨永生便约同其姐夫沈开举于每晚二更到自家屋旁川主宫佛爷殿上既练武功,也练神功佛法,数年之间,从无间断。

  1923年,附近乡绅姚子虎、陈先冶、古子龙、丁开泰等陆续拜杨为师,到年底,清平赛以及附近的村寨巳有数百人随他练功。

  1927年春,冉瑞益“驾鹤升天、羽化成仙”而去。夏末,杨永生即在清风寨自立佛堂,把教徒改称神兵。杨自命为仙长,沈开举为副仙长。树黄色方形帅旗一面,称为“黄云”,教徒们一律身穿黄褂,头缠黄巾,使用刀矛、紫荆棍(酒杯粗细,长约七八尺的斑竹棍)、双天炮(双管土火枪)等武器,把祭祀和练功叫做“祭将”和“盘营”。祭将每月初一和十五进行,以猪羊、玉米、酒菜为祭品,摆设香案,焚化纸钱,由杨仙长“发相”(以神的名义发布命令和训示)。众神兵则跪地叩拜,接喝杨仙长御赐的神水,“盘营”一般则在“祭将”后进行,由执法官指挥,先放冲天炮两响请神,随后在先行官的导引下,神兵们左手按心窝,右手持刀矛跳行,盘“螺丝转”。先行官边走边唱“神兵来盘营,两脚要站伸,如若不站伸,军棍不饶人”的盘营歌。接着,执法官和先行官各执一面方形大黄旗凌空挥动,指挥神兵齐声高唱杨仙长写的“黄旗饶饶白云间,随带神兵上仙山;跟随仙长下凡尘,杀尽魔兵享太平”的“神兵歌”。边唱边操练,并在操练时不断高声呐喊:“打不尽,杀不尽,炮子来了两边分”。神兵们无不相信,只要把功夫练好,就能神仙附体,刀枪不入了。杨仙长还给神兵定下了“不进民房,不偷不盗,不贪不奸,不吃鸦片”,“抱忠孝之心,去害人心和嫉妒心”等纪律及“借菩萨神威,保佑农民不受奴役之苦”的宗旨。

  那时的开县县长周炳光,不单拼命搜刮民财。还和军队勾结一气,强迫农民种鸦片,不问年成,一律按窝计税,故称“窝捐”。

  杨永生的神兵势力兴起后,他提出了“不完粮,不出款,不整干人杀坏人”的口号,专门与官府和土豪劣绅作对,先后在羊丫口设伏杀了周炳光的收款委员(收税官)张蕴山,又聚集数千神兵强攻下小昌,杀了周炳光派来监收盐税的一排税警队的兵丁,深得民众拥戴,从四乡八寨径往清风寨投于麾下,势力愈发大盛。

  1927年7月,军阀吴佩孚战败,杨森不忘旧主,将吴接进四川,流寓奉节,吴命其所部军长周肇歧到宣汉招兵卖马。周肇歧到宣汉后拉丁抢掠,无恶不作,宣汉百姓不堪忍受,便暗遣代表到清风寨搬神兵解救。

  杨永生慷慨应援,立调小庙沱刘子真和八树坪神兵共约两千人攻打宣汉县城。

  9月15日,神兵分两路出发,一路由教师爷刘子真率领,经芦草坝、五溪口直捣宣汉东门,缴了周军长派驻在东门外一制高点上的一排兵丁的械,杀死兵丁十四人,一路由仙长杨永生亲自率领,于十六日抵宣汉西门外凤凰山后,立即设坛“祭将”,放冲天炮,请“二十七宿”降临人间,扶助降妖。

  “祭将”完毕,众神兵手执大刀长矛黄荆棍,口念咒语,高喊着“打不杀,杀不进,把羊子兵(当时川人对北洋兵的俗称)杀干净!”向宣汉西门南门猛扑。

  周肇歧的新兵和周炳光的警备队与团练兵远距离盲目放枪,虽弹发如雨,但仍见神兵铺天盖地而来,认为神兵真的刀枪不入,吓得不战而乱,纷纷弃城而逃。

  神兵攻到西门处时,城门巳闭,西门口“碗碗香”茶馆的老板刘景孚有心帮助神兵,与两个儿子一起跑出家去打开了城门,却在混乱中被冲进城来的神兵乱刀砍死。

  杨永生进城后得知周肇歧与周炳光郑均巳逃遁,立即派两路神兵火速追杀,一路追至木良渡时,截获绿轿两乘挑夫百余,将坐轿的两人和轿旁随从五十余人当场砍死,缴获银元八十余担。事后方知轿中两人正是周肇歧军长和他的参谋长顾大用。另一路追至女儿洞时,将躲在山洞里的周炳光阖家二十一口抓住砍死。

  杨永生进入县衙,在县长的办公桌上发现宣汉大户尹宏辉给周炳光的“神兵明晨攻城”的密报,杨永生大怒,立即令人前往南安街,将尹全家杀死,并烧毁住宅。随后,又下令放出狱所人犯,次日,又将“洋衙门”(法国人的天主教堂)付之一炬,将福音堂的耶稣像打碎,将陈设、器具抛置街上。

  然后,杨永生命令宣汉商会会长陈鹤洲出面鸣锣,沿街呼喊:“天降神兵下凡,杀尽贪官污史、羊子兵,保护忠臣、孝子、烈妇”,以此安定人心。又命各户沿街摆设香案,燃烛焚香拜神。随后在土地宫设立佛堂,供木雕人像为神,早晚上香膜拜,“发相”念咒,遍施神水,大办“开化”,广揽信徒。

  杨永生还将缴获的周军长的银元弄到街上,给刚入教者每人一把,甚至朝天抛撒,任人去抢。由此一来,不少居民也都参加了神兵组织。

  杨永生入据宣汉县城后,即派人到万源、夔府、城口,以及湖北的巴东、恩施,陕西的岚皋、镇坪、汉中、紫阳等县的边境地区“办开化”,使各地神兵组织迅猛地发展起来,连一些啸聚山林的匪棚,也都打出了神兵的旗号,两省八县边境各地,到处都挂起了黄旗尖角旗,神兵总数达到三万之众。

  杨永生将各地神兵统一编为一百个“参”,并不定期地将各“参”中的骨干分子调集到夔府城中“盘营”受训。

  1928年初夏是川北神兵的极盛时期,杨永生重修扩建宣汉城中的川主宫和祖师观,塑神供佛,并将祖师观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庙内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庙外“盘营”、“祭将”,喊声雷动,神兵声威,如日中天。

  为便利出征和交通,杨永生还下令修筑了川垭子到九拐岩的大路,架设了郭家河的铁杆桥,大做善事,深得人心。

  1926年下半年,混战中的四川军阀为求自保,纷纷派代表到武汉、长沙,向进行北伐的国民革命军输诚,表示承认国民政府,同意军队易帜改编。于是,蒋介石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名义,先后任命四川军阀杨森、刘湘、赖心辉、刘成勋、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为国民革命军的军长,仍统率原部。四川军阀虽已易帜改编为国民革命军,但其军阀本质没有改变,仍然争夺防区,混战不休。

  由于防区制割据的需要,各军阀部队往往是假“招安”之名,行扩充之实,把收罗土匪与封建武装作为补充兵源的途径之一。另一方面,反动官府因剿匪不力,也只好祭起“招安”的法宝,给大大小小的莫大匪首神汉封官加委,于是绿林草寇摇身一变成为军官。在四川最早的一批军阀中,刘湘的第二师曾招安廖光明营、吕超的第五师,也曾招安李绍舟工兵营。一九二0年以后,招安土匪扩充军阀势力之事,更是屡见不鲜。

  川东神兵势力坐大,不仅杨森、田颂尧等四川军阀争相派代表前往拜会拉拢,从莫斯科回来的共产党员王维舟领导的川东游击军也派出中共宣汉县委委员刘子泉和中共地下党员易心谷两人打入神兵组织,希图以此接近杨永生;继后又请宣汉县立高等小学校长杨寿轩去面见杨永生,动员杨接受中共领导,成为革命的武装,杨永生却说:“让我去投靠共产党,简直笑话!杨先生,烦你给王维舟带个话,共产党灭神毁佛,我对共产党不感兴趣,不过,他要带起手下那帮共产党前来投奔我,我倒还是欢迎的。”

  杨永安面对各方势力的拉拢,审时度势后,认为自身处在杨森的势力范围,为求自存,最终投向了杨森的麾下。

  杨森以一纸国民政府的任命,杨仙长遂成为宣汉县名正言顺的一县之长兼宣汉、夔府、开县三县清乡剿匪总司令。

  3

  萧天汉取金煜瑶主意,对心怀不轨的穿江龙息事宁人,暗作提防,不料那穿江龙却将天汉的忍让视作软弱,行事愈发嚣狂。

  穿江龙原本姓黄名平,父亲黄开诚,乃是千里川江上一个名声响亮的重量级人物,系下川东川江船户帮主.在抗击英人阿德乐夫妇侵入川江的斗争中,他身为领军之帅,且身先士卒,亲率木船与洋轮相拼,死在大江之上,一时被全国大报小报,誉为民族英雄。

  这是当时震惊全中国的一件大事,著书人自不敢掠过不题。

  而时被国人义愤填膺地指责为侵略者的一对碧眼金发的高鼻子夫妻,想来中国西部淘金发大财是真,说他两口子前来侵略,未免也有些牵强。

  这对夫妻来自英国,丈夫便是大名鼎鼎的阿德乐,妻子呢?则叫做阿绮波德﹒阿德乐。

  阿德乐虽然出生在英伦三岛,但实际上,他的一生—从1859年到1908年—几乎都是在中国度过的。不单在中国人的历史上把阿德乐定性为大侵略者,在英国的近代史上,这个名字同样有着非同一般的份量。阿德乐以第一个驾轮船入川江,率先打开西部市场,叠次引起风波而名噪一时。各国列强对其推崇备至,剑桥大学出版的《大不列颠名人录》上,称赞他是“开发中国西部的第一人”、“很少有人像阿德乐一样熟悉中国”、“他的许多蓍作,是了解中国的标准书。”   

  1859年,生于曼彻斯特的19岁的阿德乐也像许多英国人一样,前来中国“淘金”。他先在香港的德国人开的禅臣洋行当一名茶叶检验员。但是,这位具有极为强烈的冒险精神的年轻人却决不甘心于干这种碌碌无为的事情。次年,1860年,正当太平军围攻上海甚急,许多外国商人都携家带口从上海逃往香港避难时,阿德乐却把这当做是上帝赐予他改变人生际遇的最好机会,毅然只身跑到上海,参加了保卫上海的战争,随后在1861年又加入了华尔在上海租界组织的洋枪队,与清军配合,参与了屠杀太平天国战士的战斗。阿德乐还装扮成商人,先后到江苏、浙江、安徽、湖北、江西等省活动,剌探太平军的军事与经济情报,历经九死一生,在安徽,被太平军捉住,差一点被砍了脑壳。在湖北汉口街头,“被绑缚吊打得不省人事”;在江西景德镇,“险些被瓷工打死”。正因为如此,当太平天国被血腥镇压下去后,清王朝认为阿德乐有功,大加奖赏,甚至授予游击官衔。按清朝官制,游击为从三品,顶戴是蓝宝石,蟒袍是九蟒五爪,官帽后面拖的是一根单眼花翎。   

  此时巳算是功成名就的阿德乐,便娶了上海工部局英国官员欧根纳的女儿阿绮波德为妻,定居上海,开设了阿德乐洋行,认认真真地经起商来。因享有中外特权并得到了岳丈的帮助,很快,他便成为上海有名的富商之一。   

  而阿绮波德则是一位极积的社会活动家丈夫在上海滩上生意兴隆,阿德乐夫人则带着她的小狗和英国小马,游遍了北京、天津、烟台、青岛、宁波和安庆、芜湖等地。秀丽的山川和金碧辉煌的宫殿、庙宇,甚至明代修建的道路,桥梁都令她惊喜,更不必说各种精细的工艺品了。她还喜欢宽松的中国服装,她觉得杭州妇女的衣服要比英国妇女的服装好看。无知的中国政府和人民对环境的破坏和对文明成果的践踏,使她痛心甚至愤怒。可是,她却对中国人民尤其是中国妇女则充满了同情。

  阿绮波德在中国最有影响的贡献是发起成立天足会,并担任会长。   

  “戊戌变法”前后,她带着四名经她动员后放足的中国妇女作为“样板”,到中国南方各地宣传放脚。中国最大的轮船公司招商局为她提供了免费周游全国进行放足宣传的条件。   

  到达武汉后,她首先拜会了湖广总督张之洞,将自己的主张大加游说,得到了张之洞的支持。随后在汉口维多利亚剧院,武汉商会会长亲自安排座位,让政府官员都来听阿德乐夫人讲演。她的听众穿着官服,带着随从,端着很大的架子。他们感到由一个女人来和他们讨论一个中国人敏感的话题—女人的脚,是不可思议的。官员们的威慑力竟然吓得她的中国翻译“临阵脱逃”,幸好在场的一位中文讲得极好的传教士毛遂自荐,挺身救场,才使她的讲演得以进行下去。阿绮波德还深谙中国特色,善于借助领导权威来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她安排人将张之洞反对缠足的语录用红纸写了在会场里四处张贴,真的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她在她的著作中认为张之洞是中国最有学问的高官。在汉阳,她在宣传集会上让放了足的妇女们站起来,当阿绮波德看到台下的中国妇女望着在台上面带微笑大步走来走去的中国妇女惊讶而羡慕的目光时,阿绮波德便感到她的武汉之行完全成功了。 在广东,她通过关系,在倾盆大雨中坐着轿子,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女医生的陪同下走进有着重重大门的李鸿章的府弟。事前,她曾给这位前总理大臣写信,希望他支持废除裹足陋习的运动。李鸿章见到她时谈笑风生,但对放足却不像张之洞那样态度鲜明。他说他老了,不能像张之洞那样在报上写文章来反持她的行动了。聪明的阿绮波德立即降格以求,恳请老中堂在自己的扇子上题词。年迈的李大人在仆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在这位欧洲女士的扇子上留下了墨宝。以后阿绮波德每到一地举行讲演,都将李鸿章的题词拿出来展示。她记得,他最后对她说的话意味深长:“你知道,如果你让妇女都不裹脚,她们会变得很强壮,男人都巳经很强壮了,女人再强壮起来,他们会推翻朝庭的。”   

  当然,年事巳高的李鸿章不会以为中国人真的很强壮,他只是借此说出了他的预感:大清朝廷大势巳去,被推翻巳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这真是惊人的坦率!阿绮波德感到李鸿章在这样的年纪上思维还如此敏锐,在任何一个民族中都应算是很有政治预见性的人。   

  阿绮波德几乎走遍了中国南方,去了武昌、汉阳,广东和香港,又去了澳门、汕头、厦门、福州、杭州和苏州。这对于一个外国妇女来说,的确需要极大的勇气。她给她祖国的报纸写信说:“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踏进冰冷的海水时的感觉,那么你就能体会到我现在动身去中国南方宣传反对裹足时的心情。对那里我十分陌生,而裹足是中国最古老、最根深蒂固的文化风俗之一。”但是她还是一脚踏进了这冰冷的海水中。缠足这种折磨中国妇女一生的野蛮习俗给她很深的剌激。她得到了回报,许多男人和女人当场捐款参加天足会,表示自己不再缠足,或是支持妻子和女儿不再缠足。在广州、厦门的集会上,都有不少妇女当场扔掉了裹脚布。   

  福州是最早的“条约口岸”,所以在中国也算得风气最先开化的城市,官员们都赞成放足,但却不好表态。因为这时“六君子”巳在北京菜市口被砍掉了脑袋,具有变法维新思想者人人自危,谁也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公开说一句赞成改革的话。张之洞反对缠足的文章因为提到他的朋友梁启操,也不好公开替阿绮德乐说话了。但是福州道台却赞扬阿德乐夫人是”观世音菩萨”。作为一名深谙中国文化的欧洲妇女,阿德乐夫人知道观世音菩萨便是“救苦救难”的同义语。她认为这是对她最高的评价。   

  但是,与传统的陋习相比,阿骑波德的天足会的力量和影响还是太小太小。20多年后,北伐军中的女兵大张旗鼓宣传放足,老太太们还摇摆着“三寸金莲”拉着女兵们极认真地看:“当真没缠脚呀!你们都没有婆家吗?都不想出嫁吗?”   

  阿绮波德。阿德乐在她的一本关于中国人的蓍作《穿蓝色长衫的国度》中写了一句足以使中国人痛心疾首的话:”毫无疑问,肢体不全(缠脚),愚昧,多病的母亲生育和抚养的儿子会与他们的母亲一样无知、羸弱,与贫穷.”

  阿德乐并不满足于在上海滩上日进斗金,锦衣玉食的生活。他的眼睛,早巳瞄准了中国的大西部,尤其是四川。四川素称天府之国,资源丰富,人口众多,自然是任何一个外国商人梦寐以求的最好的原料产地与洋货销售的市场。他公开在《泰晤士报》上撰文宣称:“中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也无法和它比拟的。”   

  正当阿德乐力求展布而又苦于没有机会的时候,上帝又一次对他开恩了。1876年,英国政府借口英人马嘉里在中缅边境被杀事件,强迫清王朝签订了《烟台条约》。这个条约规定开宜州、芜湖、温州、北海四处为商埠。条约中特别规定:“四川重庆府可由英国派员旅居,查看川省英商事宜。轮船未抵重庆之前,英国商民不得在彼居住。开设行栈,俟轮船上驶后再行议办。”  

  阿德乐立即意识到:是否能驾轮驶抵重庆,巳经成为打开重庆,进入西南的关键之所在。而且他也非常清楚,倘若成功,他赢得的绝非仅仅是金钱。   

  敢想更敢干的阿德乐立即将他的想法变成了具体的行动。   

  由于阿德乐的这一行动,外国人对他交口称赞,他本人巳算是青史留名。而新中国编撰的所有近代史书中则称他是“侵略中国西部的急先锋”、“劫夺四川资源的野心家”,将他的一切商业行为都提升为政治活动,认定为侵略。但无论怎样,阿德乐也算得上一位勇敢而有才干的冒险家。   

  1883年2月,他将孩子留在上海,和热衷于中国的社会活动的妻子阿绮波德一起捷足先登,搭轮船先到汉口,因枯水季节汉口到宜州的轮船停驶,遂改乘木船而上,经过约40天的艰苦航行,方抵达重庆。沿途所经之地,阿德乐无不仔细观察,滩急水险之处,他甚至赤脚涉水与纤夫一起拉纤。如是,阿德乐遂著成《经过扬子江三峡游记》一书,在西方世界引上轰动。   

  经过这次勘察旅行,阿德乐认为控制四川资源,将洋货销往四川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给英国驻北京代办欧格纳的信中说:“只要操纵灵便,吃水不超过现行帆船而马力强大的轮船,便能开进川江。”又说,”川江如无轮船行驶,重庆开埠亦毫无意义。”   

  此时的阿德乐巳经下定决心,要成为第一个驾轮船通过三峡,进入川江的冒险家。   

  他先在宜州开设阿德乐洋行,经营进口货物和报关业务。并于1884年购置“彝陵”号轮船,载运客货,行驶宜州-汉口航线,以便积累资金和行船经验。他把宜州作为轮船入川的据点,在那里购买地皮,修筑码头、房栈,并在1887年筹集资本一万英镑组成川江轮船公司,在英国特制了一艘比“彝陵”号更大马力更强的“固陵”号轮船,积极准备驾轮入川。   

  阿德乐的这一行动自然得到了英国朝野的大力支持。《泰晤士报》说:“假使阿德乐成功,则七千万人口(指四川)的贸易就送上门来了。兰开夏、密德兰、约克夏的制造品就能从伦敦、利物浦经过一次简单的转运,缴付5%的进口税,直运到深入一千五百哩的亚洲心脏地带。”阿德乐的家乡曼彻斯特商会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组织来支持阿德乐的行动。英国政府更是竭力为阿德乐打气撑腰,驻北京的代办欧格纳就公开鼓励阿德乐:“对待落后愚昧闭关自守的中国,提抽象的问题是没有用的,你只管把船造好,然后开到重庆就行了,外交上保管没有问题。”   

  “固陵”号在上海江南造船厂装配好后,便开到宜州待发。   

  1887年7月20日,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照会清总理衙门,称阿德乐此行对开发中国西南部经济有其重要意义,要求发给阿德乐行轮执照,并提出“转饬沿途地方官弹压保护”。清廷即晓谕百姓,“不必惊疑”,并命“水陆各营妥为保护”。   

  不料消息传开,川江两岸群情激愤,民众以“维护国家主权”为号召,强烈要求政府禁阻。因舆论将此事上升到“爱国与卖国”的高度,宜州的中国引水与工程人员也纷纷表示不为阿德乐服务。川江船民,深知川江一旦通行轮船,必将打破他们传统的生活方式,影响他们的生计,故而反对最为激烈,下川东船户甚而云集云阳,帮主黄开诚登台发血誓:“英轮若将上驶侵川,吾必聚上万船户决死堵截”。一时登于各报之首,成为激励国人忠君爱国之名言。   

  川督刘秉璋紧急电奏总理衙门:“轮船入川,民情惶急,万不可行。若勉强试行,秉璋不敢保其无事,前年‘重庆教案’,何尝不是处置不当,以致酿成大乱!”总理衙门目光当比下层民众远大,审时度势后也认为英人开发中国西部市场,虽对己对外皆有大利,但“川江行轮,易激众怒,故宜缓行”。民众的强硬态度,迫使清政府不得不通知英国政府与阿德乐暂时停轮上驶,并要求举行谈判。这场交涉开始于1888年,地点在宜州。阿德乐和英国驻宜州领事充当英方代表。清方代表是巴县知县杭国璋(阿坦),实际上起决定作用的幕后决策人乃是当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   

  经过谈判,双方共同制定出一个“行轮免碰章程”,一经公布,招来民间更为强烈之反对。沿江袍哥公口,更是奔走呼号,广发“公片宝札”,威胁必将上驶英轮击沉在川江之中。在这样的情况下,经过双方进一步的讨价还价,终于接受了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司长英人赫德的建议,于1889年初达成协议,英轮十年内不入驶川江,清政府以白银十二万两收买阿德乐的”固陵”轮和在宜州的码头、房栈,并开重庆为通商口岸。这个协议清政府是十分满意的。李鸿章曾说;“情愿吃亏,勉凑十二万买其船、栈,明知阿德乐赚钱不少,实属平息民愤,姑求川江十年无事。”总理衙门为避免剌激川东船户,对于重庆通商的公开解释则是:“行轮患在坏民船,激众怒,通商益在创商利、增厘金。然既行轮,必通商,则兼民怨难抑,仅通商,不行轮,当是中策。”   

  “固陵”轮卖出,阿德乐从中赚到了很大一笔钱,但由于既定目的没有达到,他仍然梗梗于怀,甚而抱怨英国政府:“由于英国政府迁就中国闭关自守主义的最坏方面,至使我试图开办川江轮船公司的计划遭到重大挫折。”

  但是,阿德乐是一个意志坚韧的人,经此挫折,他并不放弃。为预作准备,他花重金聘请英人蒲南田率测量队,深入川江宜州到重庆的水道,绘制航线图,并在沿江安设标杆、浮标,炸毁江中险滩暗礁(蒲南田据此写下的《川江水道》一书,迄今仍是着重为培养长江航运人才的重庆航运学校的教材)。英国政府也给予阿德乐大力支持,不仅资助他三千英磅的经费,还派遣重庆海关职员英人泰勒率领工程人员,前往云阳县境去治理险段新滩。   

  果然,不久以后,机会又一次到来了。日本在甲午海战中大败中国,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规定日本轮船可以“从湖北宜州溯游长江,以至四川重庆府。”其余列强根据“最惠国待遇”的逻辑,亦攫得了与日本同样的权利。《马关条约》的这顶规定,使李鸿章“姑求川江十年无事”的想法彻底破灭了。   

  阿德乐闻风而动,在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的大力支持下,先在上海订造了一艘专门试航川江用的轮船,取名“利川”。资金不够,阿德乐夫人甚至卖掉了贵重首饰与上海的房产,倾全力相助。故而上海报纸称“利川”轮为“夫人”轮。   

  1898年,阿德乐巳是58岁,他的妻子绮波德巳是53岁。2月,阿德乐把“利川”轮从上海开到宜州,要求中国政府发给行轮川江执照。是时,川江船户和码头工人听说英国人又要将轮船上驶,极其愤怒,要求政府禁阻。官府既乐意英商开发西南资源,以此增加税收,然民情炽烈如火,又不能不加以考虑,被置于两难境地。故采取妥协方式,提出英轮如欲上驶入川,务必先订行轮免碰章程。阿德乐鉴于“固陵”入川失败的教训,兼知中国官员办事疲沓,惟恐拟订章程的交涉拖延日久,导致再度失败,断然拒绝了宜州官府的要求,并在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的支持下悍然表示:“无论你们同意与否,本轮巳决定最迟2月25日启航,决不因任何方面之阻拦终止。”宜州官府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意见,同意“利川”上驶,并立即昭告沿江州县加意保护。还特派炮船一艘,救生红船一只,精壮兵丁12人,水手6名护送“利川”试航。重庆官府也颁发布告,不许群众接近“利川”。   

  经过中国政府周密按排之后,2月14日,阿德乐自任船长、大车,亲自驾驶“利川”离开了宜州,阿德乐夫人则负责船上一应人员的生活安排。由于马力不足,在滩险水急地段如新滩、滚子洞、曳滩等处,阿德乐只得花高价雇请船工拖拉,才得过滩。在过兴隆滩时,雇用的纤工竟多达三百余人。   

  2月19日“利川”轮进入四川境内巫山县,继行至万县剪刀峡,忽碰暗礁,船底洞大如桶,满船一片惊慌,不少人叫嚷着要弃船而逃。惟阿德乐夫妇临危不乱,组织人员堵塞漏洞,使“利川”幸免沉于江中,然后顺流到水势平缓处,再设法施行修补。   

  川江水道险恶如此,但阿德罗夫妇非常清楚,他们此行面对的不仅仅是凶险神秘的川江水道,还有川江两岸船户的决死阻截。在巫山大峡一带,黄开诚率领下川东船户向江面上抛置大量稻草捆、杂物,绞住了“利川”轮的车叶子,使“利川”在巫峡中僵卧了整整4天。在曳滩,黄开诚率船户深夜奇袭“利川”,团团火球像蝗虫般飞到船上。幸亏扑救及时,尚未酿成大难。在乌龟沱,“利川”轮被黄开诚率领的上百条木船包围,以乌枪,鱼叉向着船上射击投掷,致使船员两死四伤。在沿江两岸万民所瞩之下,黄开诚杀气勃发,勇厉异常,狂呼大叫,催船迎着“利川”迎头撞击”,在两船相触的一瞬间,黄开诚手执竹篙,飞身跃上“利川”甲板,以铁篙头向着阿德罗猛戳,被护航清兵乱枪击毙。“利川”仗着船体坚固,马力强大,在上万中国百姓的眼皮下,连续撞沉木船四艘,致死12船民,终于冲出了重围。船户、渔民怒火如焚,奔走相告,在上游郭家沱邀集数千人执篙持桨,欲与“利川”死拼。云阳官府闻讯立即派出兵丁,强行将群众驱散。   

  船过万州,险滩较少,为免犯众怒,再遭袭击,凡经大码头、大城镇。阿德乐便穿上中国游击的将军朝服,带上同是盛装的夫人,郑重其事地登岸拜会地方官员。此举取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论级别沿江各县官史大不过七品,而阿德乐则是朝庭钦封的从三品,以从三品将军之身份拜会小小七品芝麻官,当地官员受宠若惊,敢不高接远迎?阿德乐不仅对地方官员俯尊以待,还与沿途各袍哥堂口的龙头大爷笼络关系,利用他们的势力为自己扫清障碍。   

  经过20多天的围追堵杀,艰苦航行,“利川”轮终于抵达重庆下游10里处的唐家沱。3月9日清晨,起锚驶向重庆。在渝的英、美、日领事组织的中外人士,以及商会同仁上百名,乘数条木船前往迎接。重庆地方政府则派遣众船列队江中,张灯结彩等候。“利川”轮驶抵朝天门码头时,江中,岸边的迎候者一齐向它鸣锣放鞭炮,欢迎阿德乐夫妇的到来。重庆百姓也万人空巷地拥到江边,来看这艘他们从未见过的船—轮船。   

  阿德乐与夫人在轮船上做完感恩节礼拜后才下船。   

  他们巳经在陕西路买下了房子,赓即开办阿德乐商行,他从天津请来了技术人员,开办了重庆第一家猪鬃行,经营猪鬃、山货等进出口贸易。   

  随着阿德乐首航川江成功,大批外国商人也纷纷涌至重庆,开办各种公司。太古、怡和等外商和有眼光的中国商人也争相在川江上办起了轮船公司。随着轮船在川江上下奔驶,不仅快捷,收费也比过去的船帮便宜了许多,沿江船户因此饱受冲击,生意从此一撅不振。由于洋纱大量涌入,并深得老百姓喜欢,传统的土纱价格大跌。但,在外商的纷纷收购下,四川的猪鬃和各种土货,却价格大涨。“利川”轮驶抵重庆一年后,仅猪鬃价格陡涨了27%,煤炭价格暴涨了32%……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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