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爱放进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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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大了,婚姻变得不是个人问题,倒是成了一个家庭问题。每次与母亲通电话,聊完家里的流年琐事,母亲总是提醒我要关注自己的事,衣食住行的方面她不担心,只是担心我在城市里孤单,儿女私情总未见我提起,更不见我带未来的儿媳妇回家。我原本嫌母亲多虑,城市里三十多岁未婚的大有人在,我二十七八,还有三四年的逍遥岁月,婚姻这种必然之事只区别在早晚,母亲何必如此着急。只是在今年春节,见了未来的弟媳,才知婚姻之事在城市尚晚,在农村已迫在眉睫。

   我是第一次见弟媳。按照农村的风俗,过年要接未过门的媳妇来过节,一则熟悉男方的生活习惯,二则让父母兄弟姐妹也来参谋一二,这两人是否过得住人世间的柴米油盐。年前在上海已经与母亲通过电话,只知道这女生有姐有弟,在家排行老二,父母都是本分的农民,她本人生得水灵,只是庭前人前话语不多,有些木讷,她也拿不定注意这媳妇是好还是不好。家里的事情,母亲总要与我商讨,小到饭菜的烧煮,大到房间的装修,以及弟弟的婚姻大事。我对女人研究不多,最了解女人应该也是女人本身,所以我还是喜欢听听母亲的意见。母亲唯有一点不满,就是女生的个子太小,比母亲还要矮小。一听母亲这话,我知道母亲对自己的个子想必是有些自卑,自己已然矮小,如今讨得一个儿媳还要矮她几分,心里总觉得有些耿介。我劝慰母亲,如今男人都喜欢小巧可爱的女生,弟弟也不例外,矮小未必不精干,你不正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年三十晌午,弟弟骑着摩托把女生载回家。我从厅堂里出来,正看见弟媳。她怯生生地打招呼,“你就是大哥吧”。我一听愣在那里,想必是弟弟把我介绍得很详细,戴着眼镜,黝黑的面孔,穿着藏青的双排扣大衣,所以女生一下子在人群中把我认了出来。弟弟想必强调了一下我在上海工作,受了城市的习气,谈吐与容貌自是与别人不同,在家里说话也是有点分量,好的印象和评价,我掌握着不少的话语权。他或许会这么想,她也或许会往心里去,只有我知道,我在城市只是沾污了些风花雪月的习气,逢场作戏的技巧,处事圆滑的本领,和一点点自以为是的聪明,论本真,论纯朴,论诚实,他们已经远远在我之上,诚惶诚恐的应该是我,怎么会是你呢。

把爱放进芸芸众生

   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应答了,只木木地问了一句“你冷么?”。问完才知不妥,这话应该由弟弟来问。我在城市里面初次见了女生,也许会恭维说早就听说你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对方也未必反驳,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寒暄,大家都不当真。可是如果在弟媳面前说了这话,她不知如何应答,我也自惭形秽,好似市井无赖见了观世音菩萨,浑身上下的恶劣习气在清水碧空下暴露无遗。她立在那里,好似尘世里的一朵荷花,生在宽阔碧绿的荷塘,我这只周游于虚空的闲云野鹤,见了她竟然语无伦次。

   叫了我一句大哥,和父母叔婶都打过招呼,她便再无话说,只安静地站在那里。安徽北方年前都是雨雪,气温在零下八度,她禁不住寒冷,我看见她在轻微地哆嗦。而我刚才问她冷么,她说不冷。换作别人,我便以为是虚伪,但在她,我又有另外一番理解。小女子初来乍到,以后是要过日子的人,过日子要风风雨雨、忙忙碌碌,祖辈父辈都是这么忍耐下来,更何况以后定是有比寒冷更多的坎坷,一点点寒冷都经受不住,又怎么经受得住过日子的艰辛。

   中午吃饭,老家的习俗还是要客人先落座。她不说话,母亲和婶婶们劝她落座,她虽说好,却也迟迟不坐,等到大人们都坐下,才怯生生坐了下来。等奶奶第一个夹了菜,众人开始用餐了,她的筷子才轻轻地落在眼前的一盘素菜上。她夹菜时很小心,那双筷子轻轻,好似鹅毛飘下,在大盘子里夹了一丝两丝的菜叶,才又飘然抽回去。那点力道,想必是压在蚂蚁身上,也未必能伤其毫毛。我没见她夹过肉,母亲和婶婶们夹给她的肉菜,她不好意思拒绝,勉强吃了几口。席间众人喝酒,母亲嫌白酒过于粗犷,斟了些红酒给她,她推说不喝,最终竟也滴酒未沾。她的文弱与小心,她的寡言少语,往往让人忽略其存在。我在饭桌上饮酒抽烟,与久未谋面的叔叔婶婶把酒叙旧,竟有那么一二刻,把她给忘记了。她未必责怪,想必会感激我,看得出她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被众人的眼光鉴赏,她要做的,也许是父母早就交代好,要老实,要懂事,举手投足要有个女子的风范。她对女子什么风范未必了解,略略地理解也就是说话不轻浮,懂得尊长爱幼,吃饭不饮酒,做事无风头。她不爱读书,不知道张爱玲,不知道张爱玲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喜欢吃油腻熟烂的食物,甚至喜欢闻油漆与汽油的味道。如果她知道,也许会觉得女子并不应该以别人的眼光来委屈自己的举止,活脱脱地还原为本真,才是真正的女子风范。

   从她进门喊了我一声大哥,之后便只和弟弟安静地坐在一起看电视,之后除了我问了一些她的身世家庭,便再也无别的话语,但看得出来,她对我是尊敬的,我买了龙眼给她吃,她说谢谢,就安静地剥来吃了,而母亲与她的芦柑菠萝**她却未动。想必是她以为,我说的让她吃是真心,而别人的让她吃却是世俗的寒暄,都是要看她反应举止的。我和他们在房间看电视,三人无语,只盯着看新版《西游记》里的白骨精精灵瘦美的面孔,她对小王子的爱和对道法的修行,一如理想和现实的碰撞。对于尘世的情爱,连妖怪也是迷恋的。房间很冷,弟弟把火炉搬到她跟前,把她红红的小手握在手里伸到炉前,之后就再也没有松开。有那么一二刻,我觉得他们在尘世之中,而我在尘世之外,尘世的人情与爱是那么美那么真,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散落于似水流年,以前只以为在文字和影像中可见,如今却真真切都在眼前。我不忍破坏这美,不忍触动这景,不忍扰动这人,我在他们不注意的间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年初二吃完午饭,女生便要回家。爸妈一度挽留,问我的意见,我说也该想家了,要不就回去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知道她是急切地想回家,虽然她知道我家待她很好,可是毕竟不在自己家里,好似林黛玉进了贾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想必十分疲惫,对家也格外留恋。

   过了年回到上海,给母亲打电话报平安,母亲又催说我的事。我说不要担心,今年我会留心。我会真的留心。我不能老漂浮于尘世之外,总幻想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总渴望遇到一个千年修来的缘分知己。我的爱应该是朴实无华,是流转于琐碎流年间的感动,是游离于时光荏苒里的细节。我在爱不在尘世之外,而是在碌碌于尘世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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