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剑(提纲)
简 介
寓言《刻舟求剑》的现代都市版。
剑一样的男人,初恋结束时,将剑作为分手的礼物赠与情人。剑,成了断情剑。
为寻找失去的爱情,他在形形色色的女人间跨越,终无所得。一次偶然的机缘,鸯梦重温,情焰正炽。剑复出现,断情剑却成夺命剑。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求 剑
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寓言《刻舟求剑》
1
拍卖台上,一柄古剑,锈迹斑斑。
拍卖师报起拍价“三十万元”,引来全场一片嘘声。这柄古剑虽属春秋时代,却很普通,大概是当时某个低级军官的兵器,没来头,无典故,最多不上十万元。实际上,拍卖行只是将它拿来凑数,正常情况下,这柄古剑应该会流拍的。
场上却有一个人,他专为这破铜烂铁而来。
这人赵迎锋,坐在第三排四号座,是海天集团的董事长,年度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上有他的名字。他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方脸,鼻梁直挺,眼睛常眯成一条缝,从眼隙里射出来的光芒锐利冰寒。尽管穿着BOSS衬衫,但衣领与头颅间裸露出来的脖子如拳击手般粗壮,一双手掌也比常人宽厚一倍,手背青经暴胀,充满力量。他逢人都会极度热情地伸手相握,总让对方疼痛难当,像被一只无情的铁钳夹住。这样的手本应是为了握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赵迎锋天生就是一个角斗士,尽管野蛮的冷兵时代已经一去不重返了,但他凭着这种过人勇气和智慧在当今商界上找到大显身手的战场,屡战屡胜,所向披糜。
他示意身边的秘书举牌。后面立刻有人报价“三十一万元”。看样子,对这柄古剑,赵迎锋志在必得,连连让秘书举了三次牌,将价格追加到“三十四万元”,料想对手该会知难而退。但对手似乎要跟他较上劲,每次都多报一万元。几轮下来,拍到“四十八万元”,还是难分难解。
“那是拍卖行雇来的托!我们不上他们的套.”秘书小声地提醒说。
“举牌。” 赵迎锋充耳不闻。
“五十万元,016号报价五十万元,……还有没有人报价?春秋古剑016号报价五十万元,第一次。……春秋古剑016号报价五十万元,第二次。……春秋古剑016号报价五十万元,第三次!” 拍卖师一锤定音。
所有的眼光都齐齐跌落到赵迎锋与秘书的身上。赵迎锋若无其事起身,让秘书去办相关手续。
赵迎锋走出拍卖会场,就有一群记者堵住去路,摄影记者的闪光灯让人睁不开眼睛。赵迎锋早就精于此道,对这群无孔不入的记者,他一向都应付自如,随口用了堂皇的外交词令就打发他们,旋身出了这五星级的大酒店,跨进自己的“宝马”车,启动引擎离去。
街的两边高楼林立,车如同在峡谷中行进。交通堵塞历来就是都市的顽疾,回程不太顺畅,红灯频亮,走走停停。赵迎锋习惯于冲锋陷阵,很不痛快,大骂:“这不是在驾车,简直就是在便秘!”
放在副驾座上的手机响起,赵迎锋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接通来电。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问:“今晚你有空会过来吗?”是他新近“好”上的一位女大学生情人潘琪。赵迎锋想了想,看一下手腕的“劳力士”,说:“好吧。七点钟,先一起在海滨那家新开的泰国餐厅吃一下饭。”然后,交代坐在后座的秘书为他准备一束鲜花。
“还是鹤望兰吗?”秘书问。
“就哪种大大的,有点像鸟的花,好像也叫什么天堂鸟。” 赵迎锋不胜其烦,“那女大学生就单好那种花,你就买大束点。对了,明天、后天也各准备一束,直接送到住处。”
回到公司,在董事长办公室里,赵迎锋将装古剑的锦盒放到大班椅后的保险柜里,又驾车赶往泰国餐厅。
赵迎锋迟到了十分钟,餐厅迎宾小姐带他到预订的餐桌前,座位还是空无一人。潘琪总要让他等半个小时,赵迎锋心里不快,然而,这反而成了他恋恋不舍将她金屋藏娇的一个原因。相形之下,那些守时的女人差不多一夜过后,就被他用一瓶“CK”香水或者一条铂金项链打发走。
赵迎锋特别宠爱潘琪的更重要原因是,潘琪是大学生,外貌酷似他读大学时的初恋情人。
女人迟到总是理直气壮。潘琪到了,在对面坐定,轻描淡绘地说是在住处读书,忘了时间。她总在玩这样的小把戏,赵迎锋了然,只是不跟她计较。
不过,用餐时,潘琪特别温柔,总是抢着为赵迎锋夹菜,说话之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赵迎锋,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赵迎锋倒有点好奇,但他不急于知道答案。实际也是这样,答案对他真的无关紧要。不就是一个女大学生嘛!就凭着他目前的实力,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可以手到擒来。赵迎锋真正喜欢的是悬念,那么早就知道结局就太没意思了。
餐后,赵迎锋提议到海边找一处茶座,吹吹海风,听听流浪艺人的吉它弹唱。以往潘琪必定积极响应,但这次却笑着说:“我有点累,不太想去那里了。要不,到住处吧,喝一杯我亲手磨的咖啡。”完了还故弄玄虚地挤了一下眼睛,显出一副千娇百媚的神情。
到住处,当然不是喝咖啡。赵迎锋刚掩上门,还来不及开灯,一不留神就被潘琪紧紧抱住。
潘琪的两支裸露的胳膊像两条凶悍的蟒蛇环上去,勒索住脖子,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随着胳膊而来的是两片湿润的双唇堵住赵迎锋的口,一连串几近疯狂的热吻,简直要让人窒息!但赵迎锋毕竟是情场老手,身经百战,几秒钟后就调整过来,开始防守反击,将潘琪的腰肢朝后一折,潘琪便失去重心,一切全在他的把握中了。不论在商界还是在情场,赵迎锋从来都是主动出击,决不被动挨打。他找处沙发,整个人压了上去。 黑暗中响起裂帛之声,潘琪单薄柔弱的吊带肚兜衫已成两片毫不相干的布片飘落在实木地板上。又一声脆响,茶几上的大玻璃花瓶砸碎了,落花流水。赵迎锋一分神,就被潘琪一脚蹬到一旁。
潘琪翻身坐在沙发,“咯咯咯”地笑起来,没有丝缕遮挡的上半身花枝乱颤。赵迎锋见状,也跟着“哈哈哈”地开怀大笑,从地上爬起来,又要继续做刚才没做成的事。潘琪一手挡住,另一手拧亮茶几旁的落地灯:“等等,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得先收拾一下。”
赵迎锋历来不勉强女人,也就在另一只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袖手旁观着潘琪。他不动声色,知道潘琪分明在做秀,心中肯定另有企图。
潘琪不慌不忙地收拾好地上的的杂物,回房间换了件T恤,出来告诉赵迎锋说:“我给你煮咖啡,是我下午自己动手磨的。”说着,就闪进厨房。
赵迎锋闲来无事,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厅里的几样小饰物。这套房子买下来快两年了,住进来五、六只他包养的“金丝雀”。每次旧人离去,他就将那人带来的小饰物丢掉,好让新人带新的小饰物来重新填补空间。看来,窗台吊着的瓷制风铃、墙壁上挂着的电贝斯以及用纸币折叠成的帆船,……所有潘琪带进来的东西,不久将在这套房间内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赵迎锋预感到,潘琪将从他的生活中消失掉。他身边的女人总是像皮影一样,在锣鼓的喧响中粉墨登场,而又很快突然消失掉,大部分都来不及谢幕。如果要刨根问底,答案就是“缘份”。
缘份很抽象,却又无比现实。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有缘相逢,无份相守。缘已尽,两人各奔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咖啡一会儿便煮好了,盛在小陶瓷杯里,由潘琪的纤纤素手端着,送到鼻底下,果然闻到一股特别的浓香,沁人心肺。赵迎锋呷了一口,真诚地赞叹:“味道不错。”
潘琪看着赵迎锋喝完咖啡,倚身上来,坐到赵迎锋的大腿上,一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发嗲道:“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办?你帮我拿一下主意。” 赵迎锋心里“咯噔”一下:要来的事果然来了。
“你说吧。”他很平静地说,内心却无端厌恶潘过早沾染琪这种世故俗气。
“我想……我想,出国留学。” 潘琪试探性地说,瞟了赵迎锋一眼。
“想离开我,跑到国外去。” 赵迎锋半真半假地调侃。
“不是。人家不就是去留学,出国深造嘛。你这么小心眼,想到哪儿?全把别人想得那么坏。”
“那就去吧。” 赵迎锋毫不在意地说。
“可是……” 潘琪欲言又止。
“别那么为难,我可没拦你,你爱去哪就去哪!” 赵迎锋摊开双手,一脸真诚。
“问题是……”
“还有什么问题?”
“托福不太好考。”
“那你就好好念书吧。”
“还有一个问题是……” 潘琪又瞟了赵迎锋一眼。
“是不是缺钱呢?”
潘琪点点头。
“没问题,所有的费用包在我身上。” 赵迎锋潇洒的挥挥手。
潘琪无比欣喜地亲了一下赵迎锋的脸,很用力,发出的声音很响。
“还有其他操心的事吗?” 赵迎锋扶起潘琪,让她坐到旁边的沙发。
“没了!” 潘琪心满意足地说。
“那我走了。” 赵迎锋站起来告辞。
“你要走?” 潘琪一脸不解,“你不留下来过夜吗?”
“不了。” 赵迎锋坚决地说。
“怎么回事?难道我做错什么事吗?” 潘琪有点哀伤。
“你没什么错。” 赵迎锋回头说。
“是不是就因为我要出国留学呢?那我不去了行吗?”
“该去还是得去。十年前,我有机会也会出国留学的。” 赵迎锋还是软下口气,看着这张稚气的脸,这张酷似初恋情人的脸,心中泛起一丝柔情。
“嗯。不过,……” 潘琪想了想说,“我出去几年后,会回国来找你的。”
“出去就出去了。你回来找我,就找一个糟老头吗?实话实说,我可等不了。” 赵迎锋说得不太在意,心里却有点动情。
“那你还会资助我出国留学吗?”
“会。现在暂时不给你。等你真的需要那笔钱时,给我打个电话,我会让人将钱一分不差地汇到你的帐户上。不过,我这里有个条件,下个月你搬出这间房子,回学校好好读书。”
“那我们?……” 潘琪眼眶发红。
“就到此为止。” 赵迎锋跨出门外,关上门的一瞬那,他看见这女孩绝望地掩面而泣。如果在十年前,他可能会重新打开门,将她拥在怀里,抱头痛哭。但时间已让他练就铁石心肠,此刻,赵迎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迎锋下楼,进到车内,手机就响,潘琪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我很伤心,你不回来陪我吗?”他没搭理,启动引擎。
又来一条短信:“我们真的要分手吗?”
赵迎锋回复:“是”
赵迎锋的住处和办公室同一栋楼,他先回自己的办公室,仰头喝了一瓶半斤装的“二锅头”。每当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来一瓶这样的烈酒。放下酒瓶,他打开保险柜,察看下午拍卖会上花五十万元买来的那柄古剑,除了锈迹斑斑,,看不出什么奥妙。
就在这时,潘琪又来一条短信:“我要出国留学时,真的能从你这儿拿到钱吗?”
赵迎锋红着双眼瞪着手机上还亮着的小屏幕,心里不是滋味。一怒,将手中的那柄古剑甩出去,骂道:“都是什么破铜烂铁呀?”一屁股跌坐在大班椅上。
潘琪与赵迎锋能走到一起,很显然,就是赵迎锋的钱在起作用。一开始,他就是以大把大把的钱财去征服这位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的,所有的浪漫都是用金钱刻意营造出来的。但赵迎锋毫不自卑,金钱就是他能力的体现。别人有他的钱多吗?别人能像他那样挥金如土吗?钱和人是分不开的。毫无疑问,潘琪爱钱,也爱赵迎锋。
等气稍平,他回潘琪短信:“放心!分文不少。”
站起来,找被他扔到角落的古剑。真可怜,花五十万元买来的古董,剑刃与手柄快弯成九十度了。赵迎锋试着用双手将古剑板直。他的力气倒不小,只是这古董经不起这样那样的折腾,竟然被他“啪”一声拗断了。
赵迎锋哭笑不得,一把古剑折成两截,剑刃一截,剑把一截。
2
传真机像一只狗,毫无生气地往外徐徐吐着回执单。
这是最后一张了。曾小薇挺直腰,放松地呼出一肚子浊气,她太累了。尽管脸上的化妆让她看起来容光照人,但只看细看,她的下眼睑有点松弛了,掩饰不了近半个月积累下来的疲劳。再过一周,“海峡两岸经济发展论坛”就要如期举办。她作为会务组的成员,整天忙碌得像一只团团转的陀螺。好了,现在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曾小薇坐下来,喝了一口水,多少来了点精神。她看一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就向同事打了个招呼,离开办公室,上街到拐角处邮电局缴交电话费。
三部电话,一部是家里的座机,另外两部分别是她和丈夫李东升的手机。
“五百八十七元两角。”营业员报了总的费用。
“五百多元?” 曾小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嗓门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五百八十七元两角。” 营业员再报一遍。
曾小薇看着旁边有顾客都在瞅自己,感到刚才的声音有点失态。作为一个政府机关的工作人员,她很检点自己的言行,做事一向温文尔雅,循规蹈矩。面对这几个月一下子没来由增多的电话费,心里有点疑惑和忿怒,但她还是克制下来,很无奈地如数缴交,然后让营业员出具发票,并打出话费的详细清单。
她走回办公室,一路低头看着话费清单。自己的手机正常,就只有三十来块,家里的座机多了点,一百二十几,很可能是打了几次长途,聊的时间长了点。但她无法理解的是,丈夫李东升的手机却一个月花了将近五百元,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服务费。
到底他在搞什么名常?李东升是市地震局办公室的一名负责档案的人员,平常几乎没有对外业务,而且一整天就坐在单位的电话机旁,一般情况下,电话费用不了五十元。可前一个月开始,他的话费就上了三百元,上个月也是三百多元。
曾小薇在单位的院子前停住,掏手机打电话告诉李东升话费的事。电话那头的李东升好像心不在焉,一直哼哼哈哈,不作正面回答。曾小薇不太痛快地将手机挂了。肯定要找个时间弄个水落石出来。
她走到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的同事好象在谈她的事,就没进门,站着听他们的谈话内容。还是老调重弹,又在议论她结婚六年多还没有小孩子的话题。曾小薇更不太痛快,有时候很想冲进门去,痛痛快快地跟他们大吵一架。但每次她都很理智地克制住这种冲动,退到走廊另一头的小阳台上,看一看远处的山和天上的云。
退一步想,同事们讨论的也是客观的事实。结婚六年多还没有小孩子,这真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然而,近几年来,曾小薇与李东升都对此都闭而不谈,他们也都不想一起去体检一下,以弄清到底问题出在哪个人的身上。曾小薇也不是特别想要小孩,甚至有时还会认为目前的这种丁克家庭模式是一种时尚。她不满意的是李东升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方式。
曾小薇与李东升的结合也很平淡。曾小薇毕业分配到区经贸局两年半,有人向曾小薇的母亲介绍在市地震局的李东升,两人一起看了三场电影、吃了两次麦当劳和四次毕胜客,就着手谈婚论嫁了。婚后更是乏味,两人就赖在一起,一日三餐和睡觉,周而复始,从没一起外出旅游。曾小薇除娘家几位亲戚走动外,社交圈也很窄。如果说这座城市是一个大的铁笼子的话,那么,单位就是一个稍小的笼子,而两个人的小家庭则是更局促的小笼子。曾小薇就是一只被层层小笼子罩住的小鸟,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飞向蓝天的梦想。
就都市的大多数人而言,生活就是一种惯性,毫无知觉地处于一样简单的滑行状态,只有一颗心在不知不觉地老去。
曾小薇没再进办公室,她直接回到家。李东升早已在家里,正在书房里摆弄那台结婚时买的旧电脑,大概又要给电脑升级,地板上零乱地散落着一大堆电脑集成块。两个人只是互相远远地看了一下,都没开口。曾小薇进到卧室里,褪下上班时穿的职业装,换上一身自在的居家服,到厨房,系上围裙,准备做晚饭。
李东升尾随到厨房门口,问:“你看到我上个月买的那支进口螺丝刀吗?”
“没有。” 曾小薇毫无表情地回答。
“帮我想想,它会在哪儿呢?”
曾小薇不搭腔。
李东升撇撇嘴,不太高兴地走开。曾小薇回头,看到李东升没回书房,而是进了卧室,乒乓地乱翻抽屉。她心里嘀咕:找工具应该到书房,怎么到卧室?一会儿,李东升出来,自言自语说:“这应该可以凑合。”
李东升拿的是一柄短剑,古罗马样式的短剑,那种斯巴达克斯在角斗场上用的短剑,金属剑鞘布满异国情调的藻饰。曾小薇不看则已,一看就跳起来,冲过去抢。李东升下意识地将剑藏到背后,曾小薇哪肯罢休,大声喊:“还我!” 李东升嘻皮笑脸起来:“有本事来抢啊。” 曾小薇撞过去,让李东升趔趄一下,探手一抓,右手捞到剑鞘。“铮”地一声,剑锋芒毕露,近五十公分长,短而阔,闪烁淡蓝的冷光。
“你的手流血了!” 李东升惊呼。
“把它还给我。” 曾小薇不太在意血,她要的还是那柄剑。
李东升悻悻地交出剑,说:“我只不过是想用它来撬一块生锈的集成块。它的硬度好,以前我用过几次。”
“剑不是锣丝刀。我已经几次告诉你,别碰它!” 曾小薇脸红胀起来,很激动。她右手紧握住已归鞘的剑,食指血流成一行,不断地往下面滴。
“我去拿医药箱来结你包扎。” 李东升有点着急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小薇张嘴,含住手上的创口,吮吸两下,将吸出来的血水吐到垃圾桶里,招呼,“来,拿来绷带。”
“这样行吗?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李东升有点不放心。
曾小薇懒得与李东升多费口舌,胡乱地缠完绷带,就去炒菜。
两个人的晚饭吃得索然寡味。要不是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营造一丁点热闹的家庭气氛,在外人看来,谁都会觉得不自在。不过,他们两人已经习惯了,这两、三年来,他们天天都是这样过的。
因为手受伤,洗碗就归李东升,曾小薇饭后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转了几个频道,都在演些拖泥带水的肥皂剧。天长日久,这样无聊透顶的娱乐方式,总是将一个个本是聪慧可爱的少女折磨成弱智臃肿的妇人。
实际上,曾小薇看电视也是心不在焉的,她手还握住古罗马短剑。这是件仿制的旅游纪念品,做工特别考究,剑刃锋利无比。
剑,沉甸甸的。睹物思人。剑,总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学时期的初恋情人赵迎锋。那是一个像剑一样锐利的男人,就因为分手了,得不到了,留下来的总是完美无比的形象。分手时,他就是将这把剑交给她的。这是件信物,是业已逝去的初恋的象征。
“不要了。我们还是干干净净离开。” 曾小薇不想接受这样的利器。
“这就叫一刀两断。不是很痛快吗?” 赵迎锋言辞总是这样激昂。许多同学都认为他很夸张。但曾小薇了解他,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命中注定要在波谷浪尖,大起大落。
初恋结束时,曾小薇也送了一只怀表给赵迎锋。短剑,她一直珍藏着,就是不知道赵迎锋那边怀表还在不在?
这十年来,曾小薇还是一直在关注赵迎锋的动向。她完全不用向原来大学的同学打听,赵迎锋日子过得轰轰烈烈,报纸上常有他和他的企业的新闻。在电脑上用“百度”和“GEOGLE”检索一下,就可以查到数百条有关于他和他的企业的信息。在单位的电脑里,曾小薇就设了一个专门的文件夹,搜集赵迎锋的信息。一周前赵迎锋竞买那柄古剑的新闻她也注意到了,当时她还偷偷跑到洗手间里流泪。
赵迎锋,这剑一样的男人,让她一生一世都难以忘怀。
就在曾小薇沉缅于对似水年华的追忆时,李东升悄悄地将书房的门关着,在里头偷偷地玩《江湖ONLINE》的网络结婚游戏,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他是一个见义勇为倍受尊崇的大侠,拥有一个绝色的“爱妻”,网婚三个来月,“爱妻”告诉他,已经有了身孕。今天晚上,他为采购奶瓶、纸尿布、摇篮等虚拟婴儿用品而在网络空间上正忙个不停。网络社区的所有人都夸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
李东升下线,从书房走出来,已经是深夜一点半了。电视还在播放着不再新鲜的新闻,曾小薇依然坐在沙发上,头偏一旁,睡着了。她的手还握住那柄剑。
那剑,让李东升不自在,说不清是为什么。
3
手机响了,来了一条短信:“321次特快,明天上午10时抵达,请到站台接我。吻你!”
这是李东升的网络“爱妻”发过来的。他们的虚拟“孩子”诞生了,两个人在网络上缠绵悱恻,到了一刻也很难离开的地步了。李东升近来几乎时时地泡在电脑前。好在这几天,曾小薇因为会务天天加班,早出晚归,不大在意。感情终究像火山般猛烈爆发出来。网络“爱妻”提出说要见面,李东升还是较理智,建议两人最好先视频聊天。
“我没有视频头。”电脑屏幕出现干巴巴的一行字。
“我送给你一个。”李东升十指纷飞在键盘上敲打。
“不!我要见面,真的要见面,实实在在的两人见面!我讨厌网络这样的虚无缥缈。我要见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方很固执。
李东升无言以对,事实上,他也想见面,只是不知道,这一见面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懦弱的人,对于种种变化不是勇于面对,而是被动地承受。事实是,他安于现状,害怕任何变化。但该来的还是来了,网络“爱妻”的到来他也是无法阻挡的。
他向单位请了一天的假。
第二天一早,曾小薇手脚麻利地洗漱和吃早餐,李东升还赖在床上,推说人有点不舒服。曾小薇做完事情后,就照往常一样走人了。李东升在卧室里听到门关上,一串下楼的脚步声后,才慢吐吐地起床。
他取出手机,再次看了那条短信之后,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他实在不明白,网络只是游戏一场,怎么玩出真格来?这叫他如何收场?对方肯定是一个热情如火的姑娘,这样不远千里,以身相许,真的叫他左右为难。如果人是一只乌龟就好了,一见形势不好,可以将头缩到壳里,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管他闹个洪水滔天。很遗憾的是,李东升天生就不长这很有安全感的壳,这时,他觉得自己赤条条的,无处躲藏,十分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李东升硬着头皮来到火车站。
广场上人来人往,全是背着各式各样包裹的民工,他们的头发都很脏乱,身体可能数十天没洗了,一走近都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李东升总是闪到一边,让道给迎面而来的人流。一不小心,踩翻了一边乞丐的盆子,里头的硬币撒落一地,跪伏着的乞丐张口就骂。为息事宁人,李东升丢下一张一元的纸币,匆匆离去。
除了人,还是人,到处都是人。在人丛,他感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他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接人。这种地方,是民工的集散地,是小偷与骗子的天堂,是警察装模作样的舞台。可不是,一个民工突然叫起自己的钱被偷了,而就在周围,几个闲人笑容诡秘,手却没闲着,暗地里熟练地传递着一个钱包,警察就在十米内无动于衷,成为一具不中用的摆设。
走进候车厅,里面的空气更是浑浊,大概是人太多了,吵吵闹闹的。广播不时响起,有人拿腔拿调地发布寻人启事。总之,乱七八糟的,让李东升难以适应。
他向咨询台的工作人员询问几句后,出候车厅,来到右侧的一处简陋的铁门旁,上面有一块牌子写有“出口”两个字。可能还不是火车到站的时间,没有旅客模样的人从里头出来。门外倒是聚集了不少人,大部分是来接人的,也有是为低级旅社拉客的,当然,更有小偷与骗子混迹其中。所有的人都在在等待,脚都在下意识地动着,似乎在催促他们所等待的人早一点出现。
李东升加入到这堆等待的人群中。他上衣的口袋里装着一张A4纸,写着“徐州韩小玉”,那就是他的网络“爱妻”的芳名。这个时候,他内心很慌乱,不知道来见他的人长得怎么样?脾气怎么样?会不会一粘上来就没完没了死活不放?李东升几次打退堂鼓,打算一走了之。可是,一走了之也需要勇气。躲得了初一,能躲得过十五吗?人家不远千里找上门来,如果不好生接待,可能会因此闹得满城风雨。
正在出口处神不守舍时,肩头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不看不打紧,一看精神几乎快崩溃掉了。现实中的老婆笑咪咪地站在面前,他目瞪口呆了一分钟。
是不是这一切全是曾小薇设下套子呢?李东升想到这儿,有点毛骨悚然。
“怎么你也是来接人?” 曾小薇问,态度倒很平和。旁边还站着一个较年轻点的女同事,有点眼熟,不知道是来干吗的。
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你们……”
“我们会务组的,在这里设了一个点接人。”那女同事嘴快。
李东升悬起来的心落了下来,即使如此,他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不过,一回过神来,他马上撒了个谎:“一个同事的亲戚从外地来,他走不开,让我替他来接人。”
“我们车多,等下人来了,可以让师傅给你们送一下。” 那女同事很热情。
“不用不用。” 李东升赶快拒绝,寻思怎样离开这是非之地。正好来了一个电话,他就借机边打电话边离开。临别是还向曾小薇挥挥手。
曾小薇有点莫明其妙。不过,李东升一向小里小气的,她误以为他比较内向,不愿意跟自己的同事呆在一起。反正他爱怎样就让他怎样,一切随他去吧。她目送着自己的丈夫远去,消失在杂乱的人流中。
李东升钻到人流中,又七拐八折的,最后在一处公共电话亭旁躲藏起来。他放弃在出口等人的原计划,决定就在此处等韩小玉打电话找他,反正这位网络“爱妻”知道他的手机号码。现代通讯工具的确让人受益非浅。
差不多是韩小玉所乘班次的列车到站的时间,果然有强大的人流源源不断地从出口处的方向涌出来,然后冲到广场上打着回旋,再分为几股细流扩散开来。一张张陌生的脸,上面呈现着兴奋、惶惑、期待、焦灼、疲乏种种混合的神情。他特别注意从眼前走过的二、三十岁的女性,可没有一个让他觉得与自己有任何牵连。
可能是几班列车同时到站,从出口出来的旅客特别多,近三十多分钟才散去。李东升一无所获。
会不会是韩小玉根本没来呢?如果是这样,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李东升最希望是这样的结果,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回去。反正是别人爽约,自己当然没什么好责怪的。
偏偏在这时候,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里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性声音:“喂,请问你是东升吗?”听见李东升的肯定回答后,对方马上忘情地大叫起来:“东升哥,我小玉啊!在哪儿呢?我在出口处找你半个小时呢。”
李东升在火车站左侧的一家食杂店门口找到网络“爱妻”韩小玉。见面时,他惊呆了,两只脚快站不住了。
天——是一个小女孩,就十四、五岁模样,身体还没彻底发育成熟,肯定没有身份证。她穿着一件图案很大的不合身的绿色套头衫,头发短短,但刺蓬蓬的,染上了绿色和红色,像一只乖戾的金刚鹦鹉。裤子有一大串带子,一动就晃荡起来。不过,再加细看,相貌还是长得十分清秀,富有灵气。要不,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怎么可能用那么老道的语言跟他网聊呢?那女孩也在用疑惑不安的神情研究着李东升。
李东升很勉强地笑了,强打精神说:“我就是东升。”
李东升瘦高个,穿着一件细条纹衬衫,缺乏攻击性,鼻梁上架着的无框近视眼镜,看起来不太像个坏人。又这么憨憨地一笑,令孤身一人外出的小女孩感到一种依靠,也天真烂漫地笑开来,青瓷一样的眸子无比纯净,这神情也感染了正拿不定主意的李东升。他笑着过去,笑容更自然了。韩小玉也十分信赖地伸出小手让牵着,歪着头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李东升先拦部的士,离开火车站。他不愿在那里多耽搁,夜长梦多,万一再次遇到曾小薇就麻烦了。
在的士车厢里,李东升一五一十地讲日程安排:先到宾馆安顿下来,去麦当劳吃午饭,下午打的逛一圈环岛路,再到水上乐园,晚餐吃小肥羊火锅……“太好了!太好了!” 韩小玉高兴得蹦起来,又靠过去,整个身体偎依着李东升,补上一句,“老公,你对我真好!”司机一听,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脸雾水。李东升哭笑不得,无比尴尬。
就在司机分神之时,的士保持着原来的方向和速度,“砰”的一声,追尾撞到前面一辆皮卡的后面。好在速度不快,撞击力不大,的士内的三个人只是屁股离开座位跳了一下,没受伤。
前面的皮卡司机下车,过来指着的士司机一顿臭骂,穿制服的交警也快步跑过来处理。李东升心中有愧,乘着这片纷乱,拉着韩小玉离开,再打一辆的士离开。
到宾馆的总台,韩小玉真的没到领身份证的年龄,李东升只能用自己的身份证替她登记。进了租住的房间,李东升泡了一杯茶给韩小玉喝,问了她一些情况,原来她还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这次是瞒着家人跑出来与他见面的,而且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如果见面后,认为你还象网络上的那么优秀,我就不回家了,就在这里跟你真正结婚。” 韩小玉放下杯子,认真地说。杯子里的茶已经被她一饮而尽了。
“你真的和我想象的一样优秀呀。” 韩小玉又补充一句,以表明她的心意。
“不是这样。” 李东升摇摇头,向这位痴情的小女孩介绍他的真实情况,表示如果与她发展下去会犯罪。
“我不信。” 韩小玉很不情愿地说,后来就哭了起来,而且哭得有模有样的。房间的门是开着的,经过的人总条件反射地探头探脑。有个服务员进门来问:“需要帮助吗?”一边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李东升。
“没什么没什么。” 韩小玉倒也懂事,擦干眼泪,不再哭了。
李东升打电话让旅行社的朋友帮他订明天回徐州的火车票,接下来按原来的日程表开展活动,该吃的吃,该玩的玩。第二天下午,瞅个空准备送走韩小玉,将这个未谙世事的小女孩打发回家去。
但宾馆房间空无一人,总台服务员说,小女孩走了,哭着走了。至于韩小玉去哪里?是不是回家了?没人知道。
李东升悬着一颗心离开宾馆。
他感觉到韩小玉可能并没离开这个城市,就在不为自己所知的地方潜伏着,像是颗定时炸弹,时刻都在威胁着自己平静的生活。他很担心韩小玉哪一天会从哪里钻出来,让他左右为难。发生这种事情,李东升实在不知道怎么向曾小薇解释,怎么向其他家人朋友交代。
在网络空间上,也寻觅不到韩小玉的任何踪迹。
李东升暗自找遍了城市里的所有网吧、低级的旅馆、外来人口聚集的快餐厅和各个车站,三、四天,一无所获。他也极其疲惫,放弃了寻找韩小玉的努力。
但愿这位尚未成年的“网络新娘”早早就回到家中了。
4
“海峡两岸经济发展论坛”的会务接待组就直接设在宾馆里,报到的第一天晚上,曾小薇在大堂忙到凌晨一点多,才撤回房间睡觉,可刚合上眼,又一个电话让她和另一个同事从睡梦中惊醒。曾小薇看手表,两点四十五分,照道理这个时间应该没有客人来报到了。她嘟哝着,不情不愿地伸手接电话。
话筒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对她抱怨他们的房间被会务组安排在冷却塔旁,噪声很响,他们无法入睡。
“明天给你们调个房间好吗?” 曾小薇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盖上电话。
“叮叮叮”电话又响,太烦人了。出于对本单位的形象考虑,曾小薇又接了电话。还是那人。
“最好今天换房间。”那人坚持说。
“太晚了,我也一时没法给你找房间。将就一下,天马上就亮了。” 曾小薇找了一个理由搪塞。
“真的太吵了,我睡不着。我可以将就,但最好马上给我们老总换一间清静点。”
什么老总长老总短的,过来参加会议的不是老总也是董事长,有什么了不起的?曾小薇听了,心里特别不痛快。
“总不至于让我将这边的房间跟你的对调吧?” 她实在太累了,没了好脾气,说完又盖了电话。她不想在三更半夜跟这个陌生男人在电话里纠缠不清,想一想,又将电话从叉簧上拿起来,搁在床头桌上。想必这样就不会再让人来将夜晚搅得乌烟瘴气的。
但曾小薇这么想就大错特错,这世界并不缺乏那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著者。可不,五分钟后,门铃就响起来了。
曾小薇只好起床,穿好衣服,开门迎接这不速之客。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平头。
“我算服了你了!” 曾小薇睡眼惺惺地说。
“大姐,你总是比我有办法的。还是那句话,我可以将就,但我们老总不应该将就。会务费收得不少,在四星级宾馆不应该享受这么不相称的待遇。” 小平头不依不饶。
“走,带我过去看看。到底有多吵?到底你们老总是哪一路的神仙?” 曾小薇说。
通道特别的狭长、曲折、幽暗、冷清,在这样的晚上跟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走着,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通道空洞地回响着,有点让人恍惚。睡意又不断蚕食着意志,曾小薇半梦半醒地走着,总感觉到目的地特别漫长,似乎得从黑夜走到黎明。
“就这里。” 小平头推开一扇虚掩着的门。
里头只亮着床头灯,显得很昏暗,电视很狐独地一闪一闪着,有一个人侧着身子坐在电视前面的沙发上,脸跟着电视屏幕一亮一暗。曾小薇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赵总,会务组的人来啦。” 小平头说着,开了灯。
那人站起来,彪形大汉,在面前让曾小薇有点喘不过气来:是赵迎锋!
赵迎锋,她大学的初恋情人,此时,就像梦一样出现在自己眼前。离得真近,伸手可以触摸。
曾小薇伸出的手被赵迎锋握住了,他还是那么孔武有力,又将她捏疼了。她条件反射地抽回手,但却没挣脱。对,是赵迎锋。
“你好!”这礼节性的问候从赵迎锋的嘴里发出,让人听来却像是猛兽在低沉地咆哮。显然,赵迎锋并没一下子认出曾小薇,继续说,“这房间实在太吵了!”
曾小薇楞住了,她万万也没料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与赵迎锋重逢,赵迎锋似乎身体更强壮了,脸也比以往更坚毅、更沉稳了。
“你是……” 赵迎锋看着眼前这人一声不响,有点纳闷,他定神一看,眼亮了起来,情不自禁将她拽到明亮处,仔细辨认,“你是小薇。小薇。天,就像在做梦。你怎么在这里?”
曾小薇本来也想忘情地扑过去,与他紧紧拥抱,但她克制住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十年了,年少轻狂的激情已经被时光淹没了,她现在是一个机关干部,一个有夫之妇,知道自己该如何为人处世。
“你的手太重了,是不是先放开?” 曾小薇换了一副正气凛然的表情。
此后,赵迎锋热情如火,一再挽留她坐下来叙旧。但曾小薇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婉言谢绝他的盛情。与赵迎锋客套几句,交换名片后,就从他的房间出来。曾小薇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幽暗狭长的过道中回荡着她慌乱的脚步声。她在第二个拐角停了下来,倚着墙壁,捂着脸在呜咽。
在监控室里值夜班的保安打了个瞌睡,一睁开眼睛,发现其中一个监控器的屏幕上有一个女人在过道哭泣,连忙打电话给楼层的值班的服务员。
楼层的服务台空荡荡的,电话铃声响了几遍,没吵醒服务员,倒让曾小薇缓过神来,拭了拭泪水,然后从容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夜,她无法入眠,往事就像放电影那样一幕幕出现了,那么清晰,那么明艳,那么令人心醉。
到了天亮,同事在叫唤她起床,她迷迷糊糊的,同事俯着身体凑近端详着她,可声音却显得出奇的遥远。她想用手支撑起来,可身体却比平常沉重几倍,而且,头颅内仿佛灌满了铅水,离不开枕头,她实在力不从心。同事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天——这么烫手,你发高烧了。”
曾小薇被送到医院打点滴,下午就被送回家。可能是劳累过度,免疫力下降,高烧反反复复,又上了几次医院,三、四天后,身体才渐渐康复。丈夫李东升一直陪伴在曾小薇的身边,他几次听见她神志不清时,嘴里嘟哝着一个含混的词,仿佛是某个人的名字。他发现曾小薇的嘴唇长出了细细的水泡。这个含混的名字他听过,在曾小薇偶尔做梦时呢喃过。李东升对这个名字无端感到敌意,充满压力。
曾小薇又照常到单位上班了,“海峡两岸经济发展论坛”也结束了。她生病时,赵迎锋并没在病榻前出现,没送来鲜花和水果。谢天谢地,如果赵迎锋过来,曾小薇的世界可能会产生多大的混乱。好了,会议结束,与会的人像退潮海水中夹带着的小鱼群一样回到他们原来呆着的地方,赵迎锋也一闪而逝,仿佛在人间蒸发了。家、单位、家,三点一线,又重新成为曾小薇生活的全部内容。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如果要刻意找出曾小薇生活中最大的变化的话,那就是她的丈夫李东升。可能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自从送走网络“爱妻”韩小玉,上网的时间少了,他更加体贴曾小薇,特别在她发高烧期间,送饭喂药洗洗刷刷,更是无微不至地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即使曾小薇痊愈后,李东升也变得勤快起来,家务事抢着做,还会特别为曾小薇买些合胃口的水果,就像他们刚新婚时那样。曾小薇也感到丈夫的表现反常,不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本来也应该这样过,她也没有细加过问。
曾小薇在意的是,赵迎锋不速而至,又不辞而别。她开始恨起这个一直在心中记挂着的男人。莫非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改变了思想,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却变得如此薄情寡义。曾小薇感到生活实在没意思了,自己的存在越来越没有价值。
有一次,电视播放一则女子因感情问题跳海轻生的新闻。
一旁的李东升感叹地说:“年纪轻轻,又长得那么漂亮,来日方长,何苦为一个人要死要活的?”
“你懂个什么?在这个时候死去并不新鲜,活着也何新鲜之有?” 曾小薇深有感触地说,眼睛一闪一闪的。
这表情让李东升心里有点发毛,“你怎么了?”
“没什么?复习一下俄国叶赛宁的诗句不行吗?” 曾小薇换了口气,故作天真地说。
李东升一留意曾小薇,就发现妻子变了,变得多愁善感,她的内心隐藏着让他不安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她发高烧时几乎即将浮出水面,公诸于世,然而只是翻了个浪花,在没让人看个究竟时,又沉下去了,变得更加不可捉摸。李东升心里多了一层阴影,他在观察,他在等待。
实际上,赵迎锋一见曾小薇,情感的岩熔就喷发了。他这十来年,接触了上百个女人,每次都拿曾小薇来比较,没有一个女人让他感到满意,尽管她们的外貌都与曾小薇相似,尽管她们的妖娆妩媚更胜曾小薇一筹。但在赵迎锋的心目中,只有曾小薇最为完美的,完美得像一尊女神。当时赵迎锋年轻无法把握,让这样完美的女人在掌中逝去,十多年商界的摸爬滚打,他已经拥有绝大多数男人难以望其颈背的实力,如今这一重逢,他胜券在握,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赵迎锋照常与会,在论坛上演讲,按时离开,没有过来打扰曾小薇。一切都不动声色,相安无事。
可以这么说,赵迎锋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隼,锁定了猎物,但依然在空中不紧不慢地盘旋,等待着猎物放松警惕不以为然时,才闪电般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将下来。
赵迎锋出现是在一天中午,曾小薇在办公室里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些问候的话,平平常常的,说了几句就挂了。即使是这样,曾小薇的内心却泛起了层层波澜,迫不及待地想跟赵迎锋见面,真后悔当时在电话里没说出口来。
正当她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走下楼时,迎面却撞上一个人。是赵迎锋!曾小薇瞠目结舌,又惊又喜。
赵迎锋头上还怪诞地缠着绷带,外边还用网帽套着,手臂上也涂着紫药水,显然是挂了彩。他只简单地说,在高速公路上驾车出了点差错。
“你身体还行吗?” 曾小薇关切地问。
“棒极了!” 赵迎锋用另一支没受伤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只是我的宝马车报销了,现在只好租了这辆破福特。不太顺手,刚才又跟人剐了一下。唉,这趟路实在多灾多难啊!”
曾小薇顺着赵迎锋手指望去,福特车的右车帮果然有一道抢眼的划痕。
“我们总不能这样一直站在大街上吧?” 赵迎锋抱怨说。
“去——哪儿好呢?” 曾小薇犯难了,她一时想不出比较合适与这位初恋情人带叙旧的地方。单位,家里,两者都不合适,一没情调,二来易惹麻烦。
赵迎锋见曾小薇犹豫不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跟我走!”带她下了楼梯,将她塞到车里,绝尘而去。
下午,曾小薇迟到了一个多时,红光焕发走进办公室。她既兴奋,又内疚,因为她跟着赵迎锋到宾馆里,做了一件有夫之妇不应该做的事。
5
蜇伏十来年的情感在那个闷热的下午迸发出来,就像朵朵节日的礼花绽放开来,硕大而绚丽,将两个平凡的生命照彻得通体发亮。在宾馆那充满阳光焦燥味道的床铺上,曾小薇与赵迎锋一次又一次做爱,无休无止,直至精疲力竭。似乎只有用这种男女间最本能的交流方式才能表达他们的渴望。
在狂热爱欲的间歇,那块怀表也重新出现了,赵迎锋还是完好地保存着。他拉着曾小薇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当着她的面拧紧发条。怀表“噔!噔!噔!”地走动起来,小小的红色秒钟热情奔放地跳跃着,简直和自己的心跳同一个节奏。曾小薇看得热泪盈眶,她似乎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
干柴遇到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赵迎锋是个性情中人,一心血来潮,经常不远千里,不分昼夜,驱车穿越两、三个省份,来与曾小薇幽会。偷吃禁果的滋味特别甜蜜,让这对旧日的鸳鸯如胶似漆,欲罢不能。
高潮迭起的性爱让身心得到彻底的解脱。这一段时间,曾小薇仿佛换了个人,暗淡多年的眸子重新明媚起来,走起路来脚步特别轻快,像是在舞蹈。可不是,有一首永不停息的旋律一直在耳畔萦绕,让麻木多年的生命敏锐起来,轻盈起来。有爱情的滋润,曾小薇的生活充满色彩、音乐和无穷无尽的期待。
回到家,曾小薇总有一种罪孽感,尽管她与李东升同床异梦,但总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无所作为的丈夫,想法做一点事来补偿自己所做的亏心事。比如,突然给这位可怜虫买一件昂贵的T恤,或者照着菜谱做满满面一桌可口的饭菜。当然,在床弟之间也尽量满足他的种种古怪的想法。
曾小薇这种过火的柔情并没让李东升特别惊喜,相反,一开始他就警觉起来,他从自己妻子的瞳孔里看到不祥之兆,他从曾小薇的皮肤上嗅到别一个男人浓烈的体味。妻子的身体是腌脏的,它与另一个男人有染。一想这事,李东升思想弥漫着如浓墨汁的绝望。
李东升胡思乱想,又极度矛盾地回避着这个问题。但他回避不了与其朝夕相处的曾小薇,也回避不了那股未曾谋面的男人的体味。这体味时刻围困着他,令人窒息。
有一天半夜,李东升醒来,摸摸身旁,空荡荡的,曾小薇不在了。他在床上等了一段时间,曾小薇还是没有回到床上。她到底在搞什么鬼?李东升起身去找。洗手间亮着灯,曾小薇坐在马桶上,手正在把玩着一件东西。
“这么晚了,也该睡了。怎么还赖在马桶上呢?” 李东升揉着惺惺睡眼说。
“啊——” 曾小薇冷不防吓一跳,“当”的一声,手中的东西落在地上——是那把剑,那把古罗马短剑。李东升愕然,他一下子感到,那把剑分明是一个隐秘,一个妻子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意与他分享的隐秘。
这是一把利器,是可能威胁自己平静生活的一段隐秘。利器是雄性的,一个文弱的女子,怎么会无缘无故收藏着一把短剑呢?凭直觉,李东升模糊地感觉到古罗马短剑与一个男人有关。而且,这样一个将利器送给女人的男人,应该是比较轻率,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极具侵略性。这样的男人不可小觑。
既然是这把古罗马短剑让自己忐忑不安,李东升就找个机会,乘曾小薇不在,将这把短剑丢弃到海里。看着海面浪花翻滚,李东升稍稍宽心。或许,那段隐秘会随着剑坠到深深的海底,不再来干扰自己的生活。
但这却是李东升的一厢情愿的想法。事实是,曾小薇的脸上越来越有光彩,这分明是恋爱中人特有的容光。她身上那个男人的味道更加浓烈,充满所有空间,甚至也沾染在他自己的身上,如影相随,令李东升无处逃遁。
李东升生性内向,他没有向曾小薇挑明,而是装聋作哑,一边开始追踪威胁他的生活与尊严的蛛丝马迹。
李东升成为了电子城“间谍器材”店的常客,他不惜成本购置了不少新鲜而神奇的电子器材。电脑成了他开展“现代信息战”的有效武器,家里的每间房间都被他暗地里安装上无线监视探头,就连曾小薇单位的办公室也被做了手脚:李东升特地送一只卡通造型的闹钟,里头就有一个无线探头。反正,曾小薇的一举一动,都在李东升的掌握中。
李东升还做了一件一生中最果敢的事:买了一辆奇瑞“QQ”。尽管这款车属于年轻人的玩物,为大多数男人所不屑,但他就只有这么一点经济实力。有车是他人生中一次革命性的飞跃,是这辆花里胡哨的小汽车改变了他的时空观念,他可以用半个小时完成没车时得花一、两个小时才能做完的事。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驾驶“QQ”随心所欲地跟踪曾小薇与赵迎锋。在城市拥堵的街道中,他的这辆“QQ”一点也不比赵迎锋的“宝马”逊色,况且,李东升就土生土长在这座城市,他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抄近道走偏路成了他的拿手好戏。
如此一来,两个男人狭路相逢已在所难免。
为了接近曾小薇,赵迎锋挖空心思地在这千里之外的城市设了个的分支机构。这样,就可以方便与曾小薇更加频繁地接触。在他这新的五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只要窗帘一拉上,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作爱。他们在沙发上、大班桌上、地毯上都疯狂过。事后,曾小薇总感到不可思议,人一动情,就不顾体面地褪去文明的束缚,沦为飞禽走兽做起种种不堪入目的举止。
曾小薇与赵迎锋两人最疯狂之时,也是李东升最为痛心之时。他有几次像影子一样尾随在曾小薇的身后,进到他们幽会的大厦中,然后被一扇冰冷坚硬的铁门拒在外面。他并没有像个男子汉那样堂堂正正地擂开铁门,抢出被人诱走的妻子。李东升在周围游荡着,发现另一侧办公室空置着,门锁形同虚设,他闪身而入,站在洗手间的窗口,看到对面赵迎锋迫不及待地将窗帘拉上。他痛苦得浑身发抖,想像着窗帘另一边两个人怎么样翻云覆雨。
跟踪曾小薇成了李东升每天生活的全部内容。他经常坐在经贸局对面的咖啡厅里,用便携式电脑遥控监视妻子的工作,最主要是窃听曾小薇与外界的通话内容。李东升特别有耐性,他总能捕捉到曾小薇与赵迎锋约会的信息。
当然,他并不反对曾小薇独自驾驶他的“QQ”,因为他在车上安装了卫星定位系统,通过便携式电脑,他能掌握车的具体位置。
这一次,曾小薇向李东升要了车钥匙。在楼上看到曾小薇驾车离去,李东升就背着电脑包,不紧不慢下楼来,拦了辆的士跟踪。曾小薇先是将“QQ”泊在人民广场前,再搭上赵迎锋的“宝马”,急不可待地冲到城郊,来到一处荒郊野处。
李东升用望远镜远远地监视着这对男女在干涸的河谷里无耻地打滚。的士司机没他的耐性,催促着要到钱,不分由说地开车离去,让李东升一人徒步走了五、六公里,才拦到车回城。
他在坎坷的小径中走着,周围的芦苇差不多有一人高,带刺的荆棘不时割伤他的细皮嫩肉,有一种鸟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放声地嘲笑。他怒不可遏地掷过一块石头。那鸟也不慌乱,扑腾到另一个枝头,还在继续嘲笑着他,声音更加响亮。屈辱的路似乎永无尽头,李东升泪水纵横,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过错,上苍为什么对他如此狠心。
回到家里,曾小薇早就在里头,正边看电视边吃着零食,完全像个没事人。还假情假义地给李东升端来一杯水,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李东升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喝了那杯水,胸却堵得慌。
又有一天黄昏,李东升盯梢他们来到近郊的河堤上,发现他们在车厢内又开始宽衣解带,就躲在甘蔗地里,给110找个电话。一会儿,警车便呼啸而来。李东升用望远镜看着这对男女的狼狈相,简直乐坏了。警察过去检查了他们的证件,赵迎锋很快就镇静下来,掏出手机给一个身居要职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一会儿,警察的对讲机响了,上头批示他不用过问此事。
看着警车灰溜溜地离开时,李东升好象被人朝胸口重重擂了一拳,无比气闷。他无法再继续当缩头乌龟了,愤怒地从甘蔗地里冲出来 ,手脚并用地朝堤坝上爬来。而赵迎锋和曾小薇却没发现李东升,两人又重新进了车厢,继续刚才没做完的乐事。
李东升到了堤坝上,隔着车窗看着这对男女鲜廉寡耻的举止,实在气炸肺,从地上操起半块断砖头,死命砸了几下车后帘,将玻璃砸个稀巴烂。曾小薇连连尖叫,她看到自己的丈夫扭曲着脸,像个盛怒的恶魔一样站在车后,手里举着断砖。还是赵迎锋反应快,一见形势不好,脚一勾,蹬开车门,从另一侧出来,厉声喝道:“你干什么?再砸我就不客气了。”
“王八蛋,谁要跟你客气?” 李东升举着断砖绕过来。
“别打了!” 曾小薇好不容易才发出该说的话,但她衣不蔽体,缩在车内,根本没法阻挡两个男人争强斗狠。
与赵迎锋相比,李东升显得太文弱了,即使有个断砖操在手中当武器,也是徒然。他挥砖相敲赵迎锋的脑门,自己握砖的手腕却被对方接个正着。赵迎锋就势一别,被将李东升整个人牢牢地压倒在车后盖上。李东升拼命挣扎着,但手和脚全使不上劲,仿佛被钉住了,眼前开始发暗,人快虚脱了。
“住手!你松手呀!” 曾小薇连忙冲出车门,来解救李东升。但赵迎锋手劲实在太大了,任凭曾小薇双手如何使劲也掰不开。她一急,张口就咬。赵迎锋手一痛,就松了手,血淋淋的。
“你干什么?” 赵迎锋又疑惑又愤怒。
“他是我老公。” 曾小薇不情愿地说,并用身体护在李东升的前面,不让赵迎锋过来伤害他。
“你还当我是你老公?” 李东升哪会领这份情?又看曾小薇上身赤裸,怒火中烧,一手扯住她的长发,另一手高高举起,一记重重的巴掌将曾小薇打倒在地。又操起断砖来砸赵迎锋。
赵迎锋也不躲,出手更快,反而抢上前一步,猛用力一推,将李东升推得双脚离地,跌落到堤坡上,又打了几个滚。
赵迎锋扶起曾小薇,送到车里,说:“你老公疯了!我们赶紧走。”
等李东升从堤坝下爬上来时,赵迎锋已经驾车带着曾小薇离开了。李东升悲痛欲绝,操起断砖狠命往自己脑门拍下。他以为自己会倒下,不料脑门只是震了一下,砖断了,流点血,人却没怎么大碍。
“我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不管他有多厉害,我一定要杀了他!” 李东升口里叨唠着,一步一步离开这伤心之地。
6
脑门肿了个大包,李东升像个怪物一样,谁看到他这副模样,大都忍俊不禁地笑了。换是别的时候,倒也不要紧,这个时候笑他,可真要自讨没趣了。同事黄明不只当着面笑,而且不合时宜地开涮他一顿,这好比往一桶汽油里丢烟蒂头。李东升大为光火,又大打出手。黄明猝不及防,头上也被砸出一个小包来。他也是不吃素的,招架几下,又占了上方,将李东升压倒在地上。李东升打红眼了,抓起一支散落在地上的剪刀就扎。
剪刀就深深地插在黄明的胳膊上,仿佛是一样古怪的饰物,黄明也看傻眼了,等李东升抽起剪刀,一串血喷射出来,他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受伤的黄明送到医院。李东升一个人留在办公室发呆,被局长叫过去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老婆有外遇了。” 李东升坦白地说。
局长很同情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他这样自暴自弃的危害性,要他正确对待生活中的难题,将它化为一种工作的动力,自强不息,成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这些陈词滥调李东升都不感兴趣,他唯一注意到局长说的一句话“你这样会杀死人,会犯大罪的”。
“剪刀这样扎会杀死人吗?” 李东升一下子来了精神。
“绝对会!”局长肯定回答。
“我有能力杀死人?” 李东升目光灼灼。
“会。” 局长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
“这么说,我杀死人不成问题?” 李东升简直有点陶醉。
“……” 局长无言以对。
在地下通道口,李东升向一个西藏人买了两把刀,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然后用手机给赵迎锋打电话:“我要杀死你!”
“随你便。” 赵迎锋不以为然。
“你在哪里?”
“办公室。”
“你别走!不要吓坏了,先溜掉。” 装刀的袋子沉甸甸的,让李东升多了几分勇气。
“你吓不了人的。”
一路畅行无阻,李东升来到赵迎锋的办公室门口。门开得大咧咧的,李东升有点怀疑,担心被人家唱空城计耍了。他陪着小心走进三、四步,就被人绊了一下,栽倒在地。两个大汉缴获了李东升所带的刀子,反剪着他的双手,押着往里走。李东升挣扎着,还是身不由己,只剩嘴巴骂骂咧咧的份。
大班桌后,赵迎锋稳坐着,像位古代的将军。
“他带着两把刀来。”一位大汉说。
“呵——还带刀带枪的?放开他。”赵迎锋挥手示意。
“是不是坐下来,像男子汉一样好好谈谈?” 赵迎锋慢条斯理地说,“动刀动枪是解决不了问题。”
“老婆都让你抢走了,有什么好罗嗦的?” 李东升惨笑着说。
“那你要怎么办?”
“一对一决斗。” 李东升咬牙切齿地说,“两把刀子一人挑一把。”
“你怕我们人多?” 赵迎锋笑着说,“实际上,我本来犯不着跟你一般见识。好吧,为了让你口服心服,我让他们两人先走。就留下我们两人来解决。你们先走吧。出去时把门锁上。”
“赵董,……”两位部下显然有所担心,不太情愿离开。
“走吧。没事,担心我应付不了吗?多大的场面都见过了。你们走吧,就在外面门口等着将他抬走,他肯定要走着进来,躺着出去的。” 赵迎锋神态自若地笑着,指着李东升说。
李东升暴怒,等赵迎锋两个手下离开,就将两把刀倒在大班桌上。
“挑一把刀。”
“我不用。”
李东升握起一把刀,杀气腾腾地说:“你不用刀,我照样杀你。”
赵迎锋不动,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以为不吭声我就下不了手?” 李东升有点不知所措,他挥挥刀,作了个砍的姿势。这个时候,他真的很希望对方逃跑,让自己有种大获全胜的感觉。
赵迎锋还是不动,也不说话,眼睛却瞄了一下李东升的下盘。
“你不要躲在桌子后面。” 李东升感到大班桌有碍手碍脚。
赵迎锋哼了一声。这一声将李东升惹火了,踏前一步,挥刀便劈。冷不防被赵迎锋从桌底下飞起一脚,踹在右小腿正中。他剧痛难当,整个人站不住了,跌到桌下。
赵迎锋还是坐着,仿佛没动过。
李东升忍痛爬起来,用刀子指着赵迎锋,说:“明人不作暗事,你躲在桌子后面暗算我,算不了男子汉。”
赵迎锋觉得好笑。对方寻仇心切,脚已经受到重创。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对手,估计这么一来,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中了。他也就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还不服气?我出来,空着手让你再砍两次。”
赵迎锋一出来,李东升就扑过来。不过,后者的脚明显不太灵便,动作慢了很多。赵迎锋脚还是立在原地,只稍一侧身,让过刀锋,双手擒住李东升握刀的手腕,反关节猛一别。李东升痛得呲牙咧嘴,刀也握不住了,“当”掉在地上。
赵迎锋放开李东升,说:“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李东升想去拣掉在地上的刀,脚一弯,却站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赵迎锋的脚下。但他还是不甘心,伸手想去拣刀。就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李东升完成得出奇的艰难,他的整支右手一直在颤抖,冷汗从脑门上流了下来。可能是韧带带严重损伤,毫无一点气力,碰到刀把了,五指竟握不到一块。天——他怎么有办法去杀这个在头顶上正不可一世地站着的情敌呢?这真是莫大的耻辱!李东升换左手去抓刀。
他伏在地上,握住刀良久,仿佛在聚集全身的力气。赵迎锋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不能丝毫分心,还是全神贯注的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他看到李东升动刀了,并没跃起来捅向自己后,而是刀刃向内,对着后者的脖子拉剧过去。
李东升要自尽!赵迎锋动作再神速,也慢半拍。血一下子飞溅起来,腥红一片。赵迎锋弹腿挑掉李东升手中的刀。弯下腰察看,好在伤口没在致命的部位。李东升还想挣扎,赵迎锋往他的太阳穴来一拳,将他打晕。
曾小薇惊慌地在医院的通道跑,尽头就是急救室。赵迎锋身心疲惫坐在门旁的椅子上,一看她来,也打起精神站起来。赵迎锋简单地向曾小薇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话说到一半,曾小薇就听不下去了,攥起双拳直打赵迎锋,哭叫着说:“是你杀了东升!是你杀了东升!” 赵迎锋挨了几拳,百忙中抓住了曾小薇的双拳,不让她再打自己,很委屈地说:“你冷静点。是他自己要自杀的。”
“是他自己要自杀的。”在雅致的咖啡厅里,赵迎锋重复着这句话,曾小薇冷冰冰地坐着,像尊雕塑。
“是他自己要自杀的。”在幽暗的房间里,赵迎锋重复着这句话,曾小薇穿上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去。
“是他自己要自杀的。”在电话里,赵迎锋重复着这句话,曾小薇木然地盖上手机的翻盖。
赵迎锋失去了往常的定力,变得无比的焦灼不安。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一刻也离不开曾小薇,自己被曾小薇拒之门外,越发魂不守舍。
“你让我安静点好吗?别再来骚扰我!”一近身,曾小薇就叱喝道,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赵迎锋只好识趣地躲开,然后在远远的地方尾随着她,可怜巴巴的,像条刚被主人遗弃的宠物狗。
李东升的刀伤倒不重,只是失血过多,一时休克,不省人事。一到医院就醒来了。从急救室出来,转到普通病房,就有警察过来做笔录,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在拍摄。出于男人强烈的自尊心,李东升竟然冲着电视镜头喊:“我要杀了他!不是我活,就是他死。”当时他的脖子缠着一团绷带,右手腕和右小腿都打上笨拙的石膏,像是从战场刚撤下的伤员,无比悲壮和惨烈。许多市民都在本市新闻里看到李东升这副形象。也正是这则新闻,让曾小薇羞愧万分,一时躲躲藏藏,没法抬起头来做人。
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李东升回到家。曾小薇给他端来一碗热汤,竟然被李东升一手打掉。
“你别这样虚情假意,走开!”
曾小薇含着泪,默默地收拾一地破碎的瓷片。
“我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李东升恶狠狠地说。
“你再去找他,我就跟你离婚!” 曾小薇说。
“你以为我怕离婚吗?告诉你,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离婚?”
曾小薇无言以对,她心中有愧,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泣不成声。她实在不知道如此发展下去会有什么结局。
“你能不能暂时离开一下。” 在咖啡厅里,曾小薇奉劝赵迎锋。
赵迎锋不说话,伸手过来要握曾小薇的手。曾小薇下意识地收回去,静默了片刻,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
“你回去你的上海吧。求你了!你刚过来,我的确很快乐,所有人都说我年轻了好几岁,返老还童了。我清楚,这是爱情的奇迹。但此事并非彼时了。这种奇迹很短暂,一下子转变为灾难。本来,我的日子平平静静,现在一团糟。我的家已不象家了,人到单位上班,都有人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受不了了。看,你看我的脸。有的时候,我都不敢看自己的脸,才几个星期,就老得像个巫婆。我几乎是从天堂一下子掉到地狱去。”
曾小薇的声音极度哀怨。
赵迎锋心疼地看着曾小薇无比憔悴的脸,非常自责,他听从曾小薇的劝说,无可奈何地乘飞机暂时回到上海总部去。不过,他的心还留在这座城市里,他还是时时刻刻记挂着这位与自己重温旧梦的初恋情人。
赵迎锋自信心过人,他不会因一次受挫而灰心丧气,他想信自己还有机会与曾小薇再续前缘。
7
一小时前的摇头丸的药力还在起作用,韩小玉回到她的暂住处,脑瓜还在意犹未尽的摇晃着。这样的摇头晃脑十分惬意,仿佛通过不停的摇晃,可以将人世间的种种不快甩出脑壳外,人就思想单纯,不再有任何烦恼,不再头重脚轻了。有时候她甚至认为,摇头丸可以轻易达到佛经中“禅”的境界:物我两忘。
韩小玉摇晃着头,随手打开电视,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李东升!她的“网络丈夫”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这是一则午夜时重播的本市新闻,没头没脑,在精神恍惚的韩小玉眼前一晃即逝,还容不得让她看个真切。不过,她还是从摇头丸的药性中醒来。那一夜她睡得不踏实了,在简陋的铁架床上辗转反侧。
李东升,这是改写她一生命运的男人。确切地说,这是将她美好青春彻底葬送的一个卑鄙、自私的男人。在网络上乱其少女的情窦,在现实生活中却无情地将她抛弃在茫茫人海中,让她不知何去,不知何从。
那天上午,韩小玉带着行李,从李东升安排的宾馆退房后,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从昨天李东升的种种表现,她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城市是多余的人,她成了李东升的一种负担。她在出行之前种种甜美的设想在见面时化为泡影,尽管口头没有明确表示,李东升的不安与仓促的举止无不表明自己是被驱逐的人。
照常理说,韩小玉应该归心似箭。因为家是在一个人心灵受伤时能得到慰藉与温暖的避风港。但她已经不想回去了,因为她的家早就破碎了:十二岁时,父母离异,她跟随父亲,一年后又有一个“后妈”。此后,就是她与“后妈”的持久战,时常酗酒脾气暴燥的父亲也不得不卷入战圈,形成“三国演义”的态势。
韩小玉的家境也极为窘迫,住所是一处违章搭盖的小屋棚,光线极差,白天伸手不见五指,不太通风,每个夏季,韩小玉总要中暑几次。下雨更是令人难以忍受,得端个脸盆放到蚊帐上盛接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她只能一夜听着雨滴“嗒!嗒!嗒!”地敲击着脸盆。雨再大点,整个屋棚区就会泛滥成灾了,屋内涨水及膝,许多盆盆罐罐都漂浮起来了。
父亲下岗后,就整天赖在公园里看老人打牌下棋,家里全靠“后妈”摆地摊卖进口旧服装过日子。韩小玉与“后妈”之间的战争无休无止,她无心学习,经常逃课,只有在网吧里夜以继日地对着电脑发泄她的青春忿闷和过剩的精力。这样,她过早地萌生出对异性的爱,渴望有一个宽阔的胸膛让她靠着喘一口气,她急切地盼望有一双粗壮的手拉她脱离这种龌龊生活。见到李东升时,看他那副文弱的身躯,心里就没底,几个小时的接触,他那虚伪做作的表现,更让她失望。很显然,这样的人绝对靠不住的,李东升不是自己所心仪的男人。
离开家乡后,天地广阔多了。到处都是人,这个世界并不缺乏男人,韩小玉不想回家了,她决心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这个城市让她四处碰壁,由于她没有身份证,工厂都将她拒之门外。她忍饥挨饿两天,好不容易才在城郊的一家快餐店当上洗碗小工。不过,她受不了两支手十多个小时泡在油腻腻的洗碗水中,更受不了老板娘不可一世的臭脸。第三天,一阵争执后,她甩手不干了,又开始在这个城市的流浪生涯。
可能是饥饿,也可能是疲劳,她晕倒在街头,被“120”送到医院救治。医生看她醒来,问明情况后,就不分由说将她送到民政局“救助站”。
救助站,倒是一个管吃管住又不用自己操心付钱的地方。只是有铁栅栏围着,让她感觉到像呆在监狱里。就在救助站里,她认识了流浪汉王瑜。王小瑜是个腰特别细的十九岁的东北人,见面那天,他正在公共水池前洗衣服,上身赤裸着,他是经常出没在各个地方的救助站的流浪汉。实际上,救助站已经成为王瑜这类人云游四方的驿站,他们会用各种借口混入救助站,吃饭喝足,养足精神,然后,再骗到一张车票前往另一个城市。
王瑜自见到韩小玉的那一刻起,就不想再一个人孤孤单单满世界乱跑了。他要让韩小玉认自己为干哥哥。
“认你为哥哥有什么好处?”
“这样,我可以罩着你,保证不让别人欺负你!” 王瑜自信地说。
“你有什么本事?”
王瑜马上表演“硬币穿墙”的魔术,捏着一枚硬币往墙壁用力一拍,硬币就不见了,然后,再拐进墙壁的另一面去取出来。实际上,硬币在拍墙之前,就贴在王瑜的额头上,只是韩小玉没看出破绽。
有个人结伴,多少可以相互照应,韩小玉就跟上王瑜。
他们在一起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救助站提供的两张火车票卖掉。尽管票面上盖着民政局的印象,但这难不倒王瑜,他只是将火车票浸泡到一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子里,十来分钟后,蓝色的印章便自动褪掉。火车票转手卖出,换来一百多块的钱,让他们找了家廉价旅馆,快快乐乐地过了两、三天。
钱用尽后,王瑜不去找工作,而是干起“小巷抢夺”的营生,专抢那些五十多岁妇女的首饰。韩小玉就眼睁睁看着王瑜被警察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带走,塞到警车屁股后的货仓。
韩小玉觉得这样很丢脸,无可奈何地回到旅馆。旅馆的老板娘拿不到租金,脸上自然不痛快,但还是让韩小玉赊账,而且将一些剩饭菜送给韩小玉充饥,催促她快点去找工作。
饥饿难耐,韩小玉就给李东升打电话,但每次的应答是“你所拨的电话号码不存在”。不知是自己记错,还是李东升将电话号码换了,总之,就是联系不上。在这个城市里,有可能给韩小玉援助的就这么一个人了。饥饿让人头晕眼花,四肢无力,韩小玉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走动,躺到床上去等待。
饥饿让时间显得更加漫长,等待几乎让人绝望。韩小玉说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难道自己就这样饿死在异乡的旅馆里吗?两行清泪在思想间无声地从脸庞上滑落。
两、三天后,王瑜就会被放回来。看守所里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实在关不下去了。
王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小河北”。
他们一回来,两个毛头小子就商量着要干“大买卖”,还象模象样地在银行门口转悠好几天,记录运钞车的时间表,银行押钞保安的火力配备和站位。这个话题也让韩小玉兴奋了好几天,她也参与讨论,提出得手后的撤离路线。但王瑜与“小河北”却迟迟没有动手,他们是两个光说不练的废物。
为了生计,韩小玉办了本假身份证,进一家足浴城去当一名洗脚小工。那两个小男人就耍赖,也不干活赚钱,只是厚着脸皮蹭饭吃。直到有一天,韩小玉将一个带回嫖客旅馆,王瑜醋劲大发,抓一把菜刀要砍嫖客。那嫖客赶紧求饶,花钱消灾,扔下几张百元大钞。
韩小玉怕那人寻仇,也回不了足浴城了,三个人就合伙干起“仙人跳”的勾当。由韩小玉当诱饵,勾引嫖客到出租房,让欲火焚身的男人先进卫生间洗澡,由事先潜伏在里面的王瑜掏走嫖客钱包里的钱,得手之后,就找个借口将嫖客打发走。若不得手,偷不成便强抢,由较强壮的“小河北”持刀出现,声称是韩小玉的丈夫,让做亏心事的嫖客乖乖花钱保平安。
作昧着良心的事,来钱较容易,但会心神无法安宁。为逃避良心的谴责,经常跑到迪吧去“HI”,服用摇头丸。
往事不堪回首。韩小玉完全恨李东升,但除恨之外,还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情愫。毕竟在这个城市,不,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李东升一个人曾给她亲人的感觉,哪怕这个男人有点虚伪、有点造作。
第二天上午六点半,韩小玉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昨天本市新闻的重播。果然,李东升又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记下采访那则新闻的电视台记者的名字和新闻热线的号码。
韩小玉从电视台值班人员那边得到记者的手机号码。拨电话过去,那记者称自己正在采访,很忙,就挂了机。韩小玉毫不妥协,继续给那个记者拨号,直到记者告诉她为李东升医治的医院名称。
韩小玉提着一蓝子水果,来到医院。在病房门口,看到里面有李东升的亲属在场,她犯傻了,真不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该怎么介绍自己。偏偏这时候,曾小薇出门,与韩小玉撞个满怀。
“你找谁?” 曾小薇皱着眉头问。
“不找谁。” 韩小玉不咸不淡地回敬一句,扭头就走。她走出住院部,在石条凳上坐下来,像在跟人赌气似地大口大口咬着蓝子里面的水果。与衣着得体、举止文雅的曾小薇相比,自己实在卑微得无地自容。
因为自卑,韩小玉嫉妒曾小薇,也因此更记恨李东升。她暗自想,李东升啊李东升,哪一天我得给你一点颜色瞧瞧,否则,你会一直误以为乡下妹子就是任人摆布的料。
8
伤好之后,李东升整天驾着大眼睛的“QQ”,像个游魂一样在城市里晃荡,他要向赵迎锋寻仇,却都扑空,找不到对手的踪影。
没有对手的日子,生活反而迷失去了方向,他变得非常的迷惘,有的时候,常常陷入一种沉思冥想状态。从上班开始,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浑身不动,不喝水,不说话,呆如木鸡,一直到下班。同事都觉得不自在。
领导看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给他安排一个到海南培训的机会。这种名为培训,只是掩人耳目,实际上是公费旅游。这样安排不外就是让李东升出去放松一下,换个好心情回来。
曾小薇也很支持李东升的此次出行,积极地替他打理行装,特别细心地放了晕车药和防暑药品,并准备了一张存了数千元的银行卡,让他在旅途中随心所欲地花费。
出行那天早晨,曾小薇也跟着一大早起来,准备好早餐。实际上,这时间段的航班都会提供早餐。李东升尽管嘴上说这“多此一举”,还是领情地喝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带着行李下楼,在楼前等单位的车过来接他到机场。他回过头望楼上,妻子正在观景阳台上目送着他。他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柔情,暗暗告诉自己,应该重新开始生活。
飞机昂首冲向前方,带着李东升飞向纤尘不染的蓝天,离开了原来像蚂蚁一样庸庸碌碌地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地方,离开了记他感受到无比屈辱、伤心和愤恨的地方。
旅途的阳光分外的明艳,李东升受伤的心也渐渐开朗起来,他结识了同行的几个旅伴,渐渐地有说有笑起来,与在办公室里判若两人。一路蓝天绿海,青山绿水,往日的郁结在三、两天后就烟消云散了。
旅途中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他在三亚的鹿回头景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西藏人,举着一把剑向他兜售。那短剑却一下子让他痛心起来——正是曾小薇诡秘地收藏着的古罗马短剑一样的样式。短剑,让他记起往日的种种不快。有一个声音执拗地在内心呐喊着:“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像是着了魔一样,鬼使神差地掏钱买了那把古罗马短剑,也没有还价。当他将塞到旅行包里时,背脊一下子挺直起来,一股冷嗖嗖、硬生生的杀气马上附着在身上。
在三亚的酒店里,独自一人时,他取出来短剑,像一名武士在欣赏一把神兵。这把短剑,锋刃泛蓝,顶锋削尖,刀脊厚实,不论直捅或斜劈,一中要害都足以夺命。李东升作了一个穿刺的动作,觉得不甚利索。又来一个下劈,可能手腕的旧伤作祟,刀竟然握不住了,“当”地掉在地上。
凭这模样,怎么去取情敌的性命?李东升哭了,一行清泪无声流下。他非常沮丧,随手将短剑连同剑鞘丢到窗外,楞楞地坐在床沿。后来,又想不舍,跑出去,在草丛里将短剑找回来,将它在行李箱内放个妥贴。一路颠簸,古罗马短剑“卡卡”作响,仿佛有个执拗的声音在剑鞘呐喊着:“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个声音使得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让他的四肢充满力量。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旅行团从三亚拐进兴隆,进住在温泉宾馆里。离晚饭还有近两个钟头,李东升自己一人走出宾馆,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想到镇里逛一逛。
这是一个充满硫磺味的小镇,一进到里头,就觉得热烘烘的,甜腻腻的,房屋就一、两层楼高,矮矮的,瓦片盖顶,大都很破落。只有一条水泥铺面街道,两旁是不起眼的店铺,卖的也是乡下人日常用的假冒伪劣产品。人倒也不少,很闲散,镇前短桥的护栏上都坐满人,有的还坐在路旁的台阶上张望着路人,狗就跟他们并排趴着。除了人多,狗多,再来就是垃圾多,东一堆西一堆的,碍手碍脚。李东升游兴索然,正想打道回宾馆,突然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导游小周,他正站在槟榔摊前向他挥手。李东升下车,接过小周盛情送来的槟榔,将信将疑地放到嘴里,尝试着嚼了几下,眉头便绉成一团。哪股怪味让他受不了,碍于情面,他转过身,偷偷将那一口碴吐到地上。
两人上车,结伴回宾馆。一路上,小周很健谈,天南海北的趣事一段段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其中,他讲到在海南有一种奇怪的树,树汁剧毒,苗族人将这种树汁涂在他们的箭簇上,大型动物一被箭射中,便见血封喉,訇然倒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东升将此事记下来,吃完晚饭后,也不去看艳舞表演了,上街去打听这种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很快就在一个摩托车载客司机那边得到一个肯定回答。李东升提出要去看那种树。
“可以。但树都长在深山老林子,不太容易找。可能得花好几天。”
“三、五天都不要紧。你开个价。”
“实际上,树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如果要看树,我可以带你去。如果要那种药,就不用花那么大力气了。那边村子里一位草药医生就有,我带你过去,来回不用两个小时。”
李东升对这种神奇的毒药志在必得,一听恨不得马上飞到那位草药医生那边去。但他抬头看天色,漆黑一片,也不知道面前这位小个子的摩托车载客司机是何方神圣,担心自己在半途中会有闪失,就重返宾馆,带上那把短剑,然后才跨上摩托车后座。
在古怪的草药医生家里,摩托车载客司机用当地话说明来意之后,那草药医生摆摆手,婉言谢绝。李东升请摩托车载客司机求情,草药医生仍然不允。李东升悻悻出门,大声地骂摩托车载客司机为了一点车费,花言巧语骗他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摩托车载客司机发怒了,揪着他重新进屋,让草药医生评理。
“我们苗族人说一不二,绝不骗人。” 草药医生正色地说。
“眼见为实。” 李东升不冷不热地说。
“那今晚就让你开开眼吧。” 草药医生被激怒了,从一只大藤箱里取出一支小胆瓶,吩咐儿子抓一只鸡来,拔掉腿部的毛。
草药医生往一把小刀倒一滴汁液,然后小心地在鸡的光腿上轻轻一抹,血珠成排沁出来。儿子将手中的鸡放到地上,鸡走了两、三步,就倒地身亡。
李东升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犟嘴说:“不就是一只鸡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况且,说不定用障眼法来骗我。”
“你们汉人真是不识好歹。那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草药医生的儿子年轻气盛地跳出来,指着李东升的鼻尖说。
“我就是不信。” 李东升感觉激将法很管用,继续如法炮制。
“一头牛,用一头牛来试试怎么样?” 草药医生提出一个让人精神一振的想法,“如果牛倒地死了,你给我一千块。”
试刀的牛在村里的屠宰场,是一只无法再耕作的老黄牛。这次由李东升亲手动刀,屠刀也是他随身携带着的那把短剑。就在剑尖只沾一点药汁,然后轻轻在牛背上划了一条十多厘米长的口子,只流了一丁点血。动刀的时候,那老黄牛好象也不感到痛,还照常甩着尾巴。
李东升将短剑插回鞘里,那牛还站着。
在场的人都无声地观望着,等待着
“你们是不是在骗人?牛还在吃草,一点事都没有。” 李东升叫了起来,吵着要离开,没人阻拦他。走到门旁,前脚正要迈出去,却听背后“啪啦!”一声巨响,地猛地震荡一下。他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那牛倒地了,口吐白沫。
李东升如数掏出十张百元钞票,交到草药医生的手中。他又另算五百元钱,表示要买下那瓶药。
“这药会害人的。” 草药医生摇头。
“我不是要害人,是要杀一只野狗。” 李东升信口编了一只野狗扰民的故事。朴实的草药医生听信了他的谎言,也不多收钱,就让他用短剑尖插到瓶口,浸泡一下。据草药医生的说法,这种毒药的药性沾血一次就失效了。
就这一次足够了。一个人有几条命呢?李东升在回程,脸上暗自露出惨忍的笑脸。
宾馆门前,李东升从摩托车后座下来,摩托车载客司机提醒他:“带刀子过不了机场的安检,你还是乘火车回去,火车站的安检松了点。”
李东升再也无心游玩了。古罗马短剑“卡卡”作响,那个执拗的声音在剑鞘呐喊着:“我一定要杀了他!”大家都乘飞机返回,他找了个借口,一个人在海口留下来。
他先到火车站的入口观察安检的程序。入口处安检的机器不停地转动,过往的旅客得将行李全部放到那条传送带上。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场监督,也有警察在旁,他们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毫不妥协的样子。不过,一经细看,完全可以感觉到他们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的。李东升观察了二、三十分钟后,便计上心来。
李东升到水果批发市场买来一大袋品种不一的芒果,让自己的行李沉重又显眼,再购置一只手位行李车装载着。奥妙就在行李车上,底部绑着两样东西。一样是普通木片,另一样是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短剑。这样,不加细看,就让人觉得是在行李车上绑上两根木片,以加宽底部,稳定上面承载着的货物。
李东升过安检也是采用声东击西的手法,将行李箱和那一大袋芒果放到安检传送带后,手拎着让外人看来觉得是“空的”行李车从一旁溜过。果然,几个工作人员和警察毫无觉察,致命的短剑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关了。
一上火车车厢,李东升就掏手机给他的情敌打电话。
“你有种再从上海过来这里。”
赵迎锋听出李东升声音后,也不多费口舌,盖上电话。
李东升再次打过去,凭他的直觉,激将法应该会对赵迎锋起作用的。
对方不应答,几次骚扰后,便关机了。
赵迎锋本来就对曾小薇恋恋不舍,如今,李东升的一通电话骚扰,又让他旧情萌生,他毫无忌惮地飞了过来。他根本就不将李东升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败兵之将,何以言勇?如果李东升再次过来冒犯,那只能算他自取其辱,丝毫怨不得别人。
飞机一着陆,赵迎锋就打电话给曾小薇,表示要与她当面商量如何解决李东升不停打电话骚扰他的问题。
曾小薇不想与赵迎锋见面:“你是在找借口来哄我见面。”
“我没骗你,你过来看,我的手机上有几条李东升打电话过来骚扰的记录。”
曾小薇很无奈,只好过来看个究竟。两个人刚面对面坐下来,李东升就打电话过来挑衅。赵迎锋沉住气,将电话递给曾小薇听。
曾小薇听得直皱眉头,里头全是污言秽语,李东升正骂得痛快,骂人的话要说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你有完没完?” 曾小薇忍不住地冲着手机责骂。
赵迎锋关上手机,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眼光游移到窗外,说:“小薇,这回你应该相信我吧。像李东升这样的人,我实在无法明白,你怎么会选择他?而且能忍受他这么久?”
曾小薇也是聪明人,自然听出赵迎锋的弦外之音。
“那是过去的事,谁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曾小薇坐不住,站了起来要走。她心乱如麻,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
“对,过去的事不必过多计较。但现在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赵迎锋跟着站起来,拉住曾小薇的手,不放。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曾小薇笑以相讥。
“离开那无能的男人,让我们重新开始。” 赵迎锋没注意到曾小薇的表情,动情地说。
“太迟了。” 曾小薇幽幽地说。
“不迟!对我们来说,现在就是一个最好的开始。我有事业、有地位、有金钱、有力量,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李东升保护不了你,我可以保护你。” 赵迎锋拍着厚实的胸脯,急切地说。
“是啊,你可是名人望族,是无数女人追捧的钻石王老五。如果我嫁给你,投入到你的怀抱,就会轰动全世界,……”
“对,你将众所睹目,所有女人都羡慕你,妒忌你。” 赵迎锋自信地说。
“是啊是啊,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我们的笑话闹到现在还不够吗?” 曾小薇气愤地说,“我是一个平庸的女人,我只想过普通人的平静生活。谢谢你的好意!”
曾小薇说完,拂袖而去,将一个呆呆的赵迎锋扔在座位上。
赵迎锋看着曾小薇钻进的士,而回过神来,赶紧拨通她的手机。
“小薇,我们可是初恋情人。” 赵迎锋说得很动容,隐约有些哭腔,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会突然翻脸,弃他而去。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曾小薇在的士车厢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没有过去,哪有现在。” 赵迎锋企图想用他那过人口才来挽救这奄奄欲息的爱情。
“求你,别说了!我讨厌现在,讨厌这乱七八糟的样子。” 曾小薇哽咽着,关了手机。
9
韩小玉心里藏不住话,还是将她与李东升的关系一五一十说出来,言语中的怨恨不言自明。“不能太便宜这小子。” 王瑜拍案而起,“小河北”也摩拳擦掌。在出租房里,三个人秘谋如何从李东升身上捞点钱。
李东升下班,从单位出来,就发现有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那人就是“小河北”。“小河北”跟着李东升走到公交车站,李东升上车,他也跟上去。李东升察觉到此人不善,但当时认为对方不过是在公交车上的小偷小摸,只是小心看紧自家的口袋,不把他太当回事。没想到下了车,走到自家的楼前了,“小河北”还是尾随在后。李东升不快地盯了对方一眼,“小河北”倒是若无其事。李东升上电梯,他也毫不含糊地跟进去,一直跟到李东升的家门口。
“你有完没完,再乱来,我就打110了!” 李东升急了。
“小河北”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是李东升?”
“你要干什么?” 李东升提高嗓门,他心里头害怕,只好装腔作势。
“我来向你要一个人。”
“我没欠你什么人!” 李东升打开门,闪了进去,慌张地将门关上。还好,“小河北”没强行跟进来。隔着防盗门,李东升心踏实很多。
“韩小玉,我的堂妹。你对她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也不多说了。这样,你往这帐号打进来两万元,这事就算没发生过。要不,你就看着办!” “小河北”从门缝塞进一张小纸片,就转身离开。
这是勒索!竟然勒索到家门来了。反正自己也不在乎生死了,李东升头脑一热,就跑进书房去取古罗马短剑,打算将这个胆大妄为的流浪汉杀个落花流水。
抽屉打开却发现古罗马短剑不翼而飞。
天——没了这柄能将仇家置于死地的神兵,自己凭什么来了结夙愿?李东升一下子茫然起来。
他打电话问曾小薇是否拿了这柄剑。
“拿了。你问那害人的东西干啥?我前几天将它丢到海里面了。” 曾小薇说,她正坐在的士里,表情坚决地望着窗外初上的华灯,手紧紧地抱着大挎包。大挎包出奇沉重,里头装着那柄古罗马短剑。
失去剑,李东升坐立不安。
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小河北”,他要李东升在两个小时之内给往纸片上的帐号汇钱。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李东升硬着胆子说。
“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会想法子让你活得很难受。” “小河北”得意地说。实际上,他还没想出什么办法来治李东升,只是口头吓唬一下。
“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今晚我就死给你看。你等着来收尸,好好为我披麻戴孝。钱,你出定了,可能还会进笼子里去关几年。” 李东升越说越来劲。
“小河北”听得没头没脑,但他不能示弱,说:“我就在你楼下。你想死,就自个从阳台上跳下来。我坐在下面等着。”
“我就在阳台。抬头看十八楼。” 李东升俯瞰楼下,果然草地上有个人正抬头向上看,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朵上。
“小河北”看不清楼上的情况,说:“你们家装着防盗网,你跳不下来。最好爬到楼顶,这样,干起活来比较利索点。”
“那我就上楼顶。” 李东升说了这一句,就将电话挂断。
“小河北”坐在楼前的石椅上,傻了眼,不知道李东升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也不知道这事如何收场。他连忙打电话给韩小玉。
“你是怎么做事情的,怎么捅了这么大的漏子?” 韩小玉一听,急了。
“他说死就死吗?”
“会。他那种没多大本事,拿手的就是寻死觅活的。你打一下110。我马上赶过去。”
“小河北”哪敢打110,看楼顶的边缘出现李东升的身影,就告诉旁边散步的老人。一传十,十传百,楼下一时间聚集了数百人,大家一致抬头望着楼顶的人影,将信将疑。几个热心肠的人用手机拨打110求教。
李东升上楼,眼界一片开阔,晚风吹拂,一时的狂热稍稍冷却。他看了看楼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像一群蚂蚁一样骚动着。有人还冲着楼上喊话,只是太噪杂了,听不清楚。他往下俯瞰时间稍长,扶着边缘的栏杆,有点眩晕。但为了做出自尽的样子,他硬着头皮爬上栏杆,坐在上面。楼下一片哗然。
在喧哗声中,李东升有点坐不稳,他反手死死扣住栏杆,大气不敢喘。天太暗了,不然,可以看到他已面无血色了。原来跳楼自尽没想象的那么简单,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李东升想回到楼顶中央,也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几个警察上来了,他们正蹑手蹑脚朝他接近。
“别过来!” 李东升嘶声力竭地喊。
警察停住了,双方对峙着。空气凝固了,每个人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赵迎锋没料曾小薇会主动上门来,面露喜色,引她进到里面。
“今天我来,是要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剑还给你。” 曾小薇从包里取出古罗马短剑,放到桌上。
“你这是……” 赵迎锋一看到剑,失去方寸。
“剑,属于你这类男人。我是个小女人,留着这种利器,没什么好处。” 曾小薇说着往处走,被赵迎锋拦住不放。
“迎锋,你是个潇洒的男子汉。放手吧,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你得给我留下好印象。” 曾小薇一脸凄楚。
赵迎锋不放手,这样做的确有失风度。可是,一个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女人从此离他而去,他哪里还顾及什么风度。如果跪下能挽留住曾小薇,他也愿意曲下男人最尊贵的膝盖。他没有跪下去,因为他清楚,这样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让曾小薇看不起他。
“再陪我喝一杯酒,好吗?” 赵迎锋慢慢松开手,干涩地说。
曾小薇点点头。
就在赵迎锋倒酒时,曾小薇的手机响了。
“什么?……东升他,……好,好,我马上就去。” 曾小薇惊惶失措。
“喝完这杯酒再走。” 赵迎锋将将盛满酒的高脚杯递到曾小薇的面前。
“没时间了!……” 曾小薇将挡在面前的酒杯扫到一旁去,夺路而走。
“当!”酒杯落地,摔成碎片。赵迎锋一脸愕然。
曾小薇赶到楼顶上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正劝说着自己的丈夫,吸引他的注意力,另一边的警察悄悄靠近,一个警察突然抢上前去,拦腰抱住李东升,旁边几个警察也七手八脚揪住这位自尽者,合力将他拉回楼内。楼顶楼下掌声一片。
身为妻子,在这个关键时刻没起到作用,本来就很失落。这下倒好,李东升这个不争气的男人,一回到安全的地方,就抱着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十分起劲。曾小薇醋意大发,分开人群,冲过去,要扯开那女孩:“你是谁?别那么不要脸地跟男人搂搂抱抱。”
韩小玉不吃这一套,一手将曾小薇搡到一边。警察也过来干涉曾小薇:“你是谁?”
“我是他老婆!” 曾小薇大为光火。
“你不早点来。要不是这姑娘,你丈夫一条命就没了。好了,现在没事,你先让他们好好待一会儿。”警察反而劝曾小薇呆在一旁凉快。
接下来的事还够折腾的。一起到警察局作笔录,又到医院去检查身体,最后才回家安顿下来,差不多天快亮了。让曾小薇感到要命的是,韩小玉带着两个毛头小子也进到家里来,说是来帮她让李东升安宁下来。韩小玉三人也累了,简单地吃了一些茶点后,就在大厅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地歪躺着睡着了。曾小薇不太放心,一整个夜晚在房子里进进出出的。闻到这三个人身上特殊的味道,曾小薇无比厌恶和鄙视,但又无可奈何。
就在这边乱成一团时,赵迎锋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啜饮苦酒。他醉眼迷离地对灯光举杯,望着琥珀色的酒液在高脚步杯里打着回旋,满嘴唇情场失意的苦涩。初恋时种种甜蜜的往事一幕幕在恍惚中闪现。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取出曾小薇送的怀表,不厌其烦地给它上发条,贴在自己的耳旁聆听着。听那表在“铮铮铮”地跳动着,是那样清楚,那样纤细,仿佛那怀表本来就有生命,而这个生命正是曾小薇所赋予的。
放下怀表,他又抓起古罗马短剑,“锵”一声金属吟响,剑刃夺鞘而出,在灯光下现出冰寒的锐气。曾小薇说的没错,剑,应该属于男人,特别是像他这样充满征服欲望的男人。这是一柄好剑,握在手中,心就踏实许多。他伸直胳膊,平举的剑,直指前方,似乎又有了古代将军那种所向披糜的霸气。
赵迎锋收回剑,就近台灯下,仔细端详。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这柄剑有点不劲:这剑刃有种让他感到陌生的阴鸷,更恰切地说,是一种让他感到不祥的戾气。这剑送到曾小薇手上十年,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赵迎锋下意识地伸出左手,用手指轻抚着利剑的锋芒,好象要将上面那层戾气拭去。手指在剑刃上来回抚弄着,一不小心,擦过剑尖,划出一道小伤口,沁出一滴饱满的血珠。
血珠沿着剑刃滑过,“嗒!”地落到地上。
赵迎锋笑了,笑中有几分的豪气,有几分的悲哀。
曾小薇是在正午醒来,拿了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将赖在电视机前的那三个人打发走,回房间,看到李东升还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地沉陷在熟睡中。
这一切的变故让曾小薇有一种脱胎换骨的陌生感。但还容不得她细细品味,又有一个电话再次彻底扰乱她的生活。
“你是曾小薇吗?”
“是。”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你们是?”
“公安局。你先待在家里,马上有我们干警去接你。”
“还有完没完?昨晚不是做完笔录了吗?”
“我不知道你说哪一回事。总之,你不要离开家,我们干警十分钟内到。”电话那端的声音冷冰冰。
在警察局里,曾小薇足足呆了八个小时以上。她被告知,赵迎锋昨晚死在临时住处,要她说清楚与之交往的所有细节。她在厚厚的一叠笔录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每按一个红指印,她心就痛一下,感到无比的屈辱:就警察的眼神,分明将自己当成一个罪犯。此后几天,曾小薇失去自由,她只能从警察局回家,但不能随便外出。直到一个多月后,案情有了定论。
因为赵迎锋是个社会名流,媒体历来唯恐天下不乱,自然不会放过一次炒作的机会,这家道听途说,那家捕风捉影,将赵迎锋之死炒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曾小薇被软禁在家里的那几天,就看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女人在电视屏幕上粉墨登场,纷纷述说与赵迎锋在一起的种种往事。李东升曾拿一本新出的地摊书回家,书名就叫《风流巨商赵迎锋和100个女人》。
有一天,李东升带一位背大黑包的男人到家里。曾小薇为那人端了一杯茶过去,李东升招呼她也坐下,介绍说对方是某出版界的名人。
那人不含糊,说话直来直去,将一叠钱放到茶几上,说:“我打算请你配合我们出一本书,这是十万元定金。书名叫《风流巨商赵迎锋的初恋情人》。”
曾小薇冷冷看来者一眼,伸手抓起手中的钱。李东升看在眼里,眉开眼笑,他哪里知道,曾小薇一下子翻脸,突然站起来,将手中的钞票掷往那人身上,厉声尖叫:“出去!滚出去!”
钞票纷纷扬扬地在空中飘落,曾小薇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
2005年11月6日星期日于鼓浪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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