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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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嫂子走的时候,正是炎夏八月的夜,但是那晚却凉风习习,老人们说,这证明了她的仁义。

    ──题记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清明,嫂子,我来看你了。

    郊外的北仓公墓里,松柏荫荫,树木成行,虽然随处可见扫墓的人们,为什么我仍觉得这样孤单凄凉? 四下里都很安静,只听到呜咽的风声中,树叶在沙沙作响。嫂子,告诉我,天堂里有没有车来车往,天堂里有没有鸟语花香?

    静静地等着,看哥哥办好了相关的手续,把嫂子的骨灰盒从安逸楼安七室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摆好照片和供品,我点燃三柱香。香烟袅袅升起,盘旋着,消散了,黑色的镜框里,嫂子的目光温和坚定地注视着我,还是那么年轻美丽,一如从前。双手献上我带来的一束白百合,凝望着嫂子的照片,泪水渐渐模糊了我的双眼。

    嫂子姓沈,昵称为小梅子,63年11月26日出生,属兔的,比我整整大出 9 岁。因为我家只有兄妹两人,哥哥和我相差整整十岁,所以在哥哥和嫂子的眼里,我是总也长不大的妹妹,他们眼里永远的“丫头”。

    第一次见到嫂子的时候,是在85年,我刚刚上初一,嫂子还不满22岁。那时的她还是“恋爱中的宝贝”,神秘地和哥哥交往了半年后,第一次随哥哥登门拜访,我按照父母的授意,乖巧地甜甜地叫她“姐姐”。姐姐个子不高,还不到1米6,但是体形很匀称,也很漂亮。她身穿一件米色的手编的线衫,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坐在沙发上低吟浅笑,羞达达的,让从小就没有姐妹且留着短发的我,有说不出的好感。姐姐告诉我,她有一哥一弟,没有姐妹,很高兴有了一个妹妹。准嫂子对准小姑的这些甜言蜜语,在年少的我听来十分受用,从此,我就成了哥哥姐姐的小尾巴,恋爱中的大灯泡。

    印象中没少随着他俩出去,去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去乐园看花灯,去逛街买东西,去车站送亲戚。他俩偶尔吵嘴的时候,姐姐总是亲亲热热地领着我的手大步流星走在前头,把垂头丧气的哥哥远远得抛在身后。那时候,小小年纪的我怎么能明白哥哥渴望独处的心思,反而热衷当着1千瓦的电灯泡,兴高采烈,乐此不疲。

    1986年9月7日,叫了一年的姐姐正式升级为我的嫂子了! 那一年,嫂子23岁,哥哥24岁,荣升小姑的我14岁,刚上初中二年级。

    大喜日子当天,身为小姑,我理所应当地承担起迎亲的重任。当时爸爸小有权力,身边拥趸众多,在主动被动的筹措间,哥哥的婚礼变得十足的风光排场了。照天津的婚俗,下午迎娶新娘,2点多,我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兴奋地坐上蓝鸟汽车的副驾驶的位置上,在后面长长的一溜车队的伴随下,浩浩荡荡地前往河东区嫂子的娘家了。

    穿过长长的胡同,在无数围观的人的注视中,我手拿着一大捧鲜艳的红玫瑰,走进了贴了单喜字的门中,一进门就习惯性地叫了声“姐姐”,立即有人更正我说,从今天起该改口叫“嫂子”了。“嫂子……”,我怯生生地叫出了第一声,漂亮的嫂子立即羞红了脸,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答我“嗳……”。

    按照八十年代的老黄历,女儿出嫁,父母不能参加酒席,只有兄弟姐妹能参加,婆家要在婚礼的第二天中午,邀请娘家的父母吃饭“会亲”,不知道当时怎么会有这么不近人情的滥规矩! 当嫂子换装完毕,就要迈出家门的时候,我看到她突然对她的母亲说了一句话:“妈,我走了……”然后,母女俩都掉下泪来。少不更事的我脱口而出:“结婚应该高兴啊,嫂子你怎么哭了……”年长的女人们制止了我的胡言乱语,说我长大就会懂了。我和嫂子还有两位伴娘上了第一辆车,车开动了,向我家的方向飞快地驶去,我被迎娶嫂子的光荣感和使命感包围着,却听到了嫂子在后排座位上一直嘤嘤地哭。

    当新人们被亲朋好友簇拥着走进典礼厅的时刻,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小姑跑哪去了。我一下车早就和亲戚家的小伙伴们会合,在酒店里追着跑着玩疯了,竟稀里糊涂地错过了亲眼见证哥哥和嫂子举行婚礼的历史性时刻。虽然长大后参加了无数千人一面的婚礼,但错过自己唯一的哥嫂的婚礼,仍不能不算是我人生的莫大遗憾啊。

    小俩口新婚的头一年多里,哥哥因为工作很忙,经常要加班值夜班,有时晚上就不回家住了。所以,每逢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都会奉哥哥之命去陪嫂子一晚,怕她寂寞,一个人害怕,给嫂子做个伴。反正我家和哥哥的小家相距不远,我也功课不忙,乐得从命,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的个人用品,就像小鸟一样飞到他们家了。

    嫂子学历不高,高中毕业,刚结婚时仅是一名普通的工人。那时她和她的父母还有哥哥,一家五口中有四人在同一家工厂—自行车二厂—工作,过着三班倒的生活。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持家训练,买菜做饭洗衣清洁缝补织做,旧时闺中女儿家该学会的,嫂子都会做,而且做得极好。这一点,是我所远远比不了的,我只会念书,平日很少主动做家务,做饭织毛衣之类的女人活计更是不精通了。当嫂子变着花样给我做出美味的食物,照着书织出一件又一件式样新颖的毛衣时,我对嫂子崇拜极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和嫂子会东拉西扯无边无际地聊天。她给我讲她儿时的趣事,上学时失败的恋爱,每天在电镀车间辛苦工作的场面,她的父母兄弟的故事,等等等等。我给她讲我和哥哥小时候的事情,爸爸妈妈平日工作或在家的表现,我作为中学生的单纯的欢乐和苦恼,还有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悄悄话,总之姑嫂两人的话讲也讲不完。嫂子甚至会大胆地对我讲她新婚之夜的“恐怖”经历,听得小小年纪的我毛骨悚然,自此坚定了婚前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贞操,免得过早遭遇嫂子描述的“可怕”场面。后来我还偷偷地把当时的感受告诉了我最好的小伙伴芳芳,多年以后事实证明,嫂子当晚无心的描述对我和芳芳自觉做到婚前守身如玉起到了时效久远的震慑作用。

    1987年的春节,除夕夜的全家晚宴上,哥哥宣布了一个消息,嫂子怀孕了,预产期在当年的11月初。从此,嫂子一跃成为全家的重心,在我们的集体关怀耐心关注下,她的肚皮日益骄傲地隆起了。

    但是嫂子并不娇惯自己,她总是说没事,多干活勤活动将来会生得快,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她家住在5楼,平日买米买面这样的重体力活,大肚子的她居然仍抢着干,丝毫不顾我哥和我们的警告,轻描淡写地说:“这点小活算什么,我一口气就提上去了,用不着等他歇班再干”。我说嫂子你自己倒是没事了,回头邻居怎么看我哥啊,好象故意虐待你似的,她这才不再“蛮干”。

    哥哥有个古怪的习惯,很喜欢定期把家具调换一下位置,说什么虽然没搬家,这样也会有些新鲜感。平日嫂子没怀孕时,总会依着哥哥的意思,两人像搬家工人一样定期把那几件组合家具搬来移去的,每次我去时总惊诧于他家又“新鲜”了。哥哥还有个持续多年的坏习惯,就是爱喝酒,酒量还不大,每次和朋友同事在外面喝完酒,洋相百出被同事架回家时,都要捱嫂子数落,仍恶习不改。在嫂子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因为哥哥这两个坏毛病,惹了一个祸,至今使我印象深刻。

    那是哥哥参加中专同学老五的婚礼,喝得酩酊大醉,和朋友晃晃悠悠骑车回来时,失去平衡,连人带车一头扎到便道上去了,在众人惊呼下,这位仁兄居然鼾声大作睡着了。恰好当时嫂子在她弟弟的护卫下,骑车从娘家回来,遇到前方有一大群人围观醉汉,女人的直觉使她顿时心生不妙,派了弟弟挤上前去,果然发现地上狼狈大睡的人正是自己的老公。

    嫂子又急又气又羞,碍着自己的身份和体形不好意思凑上前,只好和弟弟先回家了。我哥被同学七手八脚弄到医院,先洗胃后检查,发现是一侧锁骨折断,别无大碍。迷糊中哥哥做完了手术,在医院躺了一宿,第二天酒醒后清醒过来,才打着夹板缠着绷带伤兵一般回了家。而嫂子担心得一夜没合眼。

    哥哥骨折休养期间,仍不改喜欢定期搬移家具的怪癖,一只受伤的胳膊悬空,一只健康的胳膊出力,指挥着大肚子的嫂子和他一起继续这不合时宜的危险游戏。相隔了一个星期,我再次去看望这对处于需要别人关怀的患难夫妻时,惊讶的发现他家的陈设又“新鲜了”! 气得我骂他说:“哥你都骨折了,嫂子又挺着大肚子,你家又只有这么几件破家具,颠来倒去烦不烦啊! 万一搬家具时伤到你的锁骨或嫂子肚子里的孩子,你后悔都来不及了,求你别再发神经了!”嫂子也在一旁帮腔控诉他,这以后哥哥家果然消停了一阵子。

    1987年11月5日上午11点多,嫂子顺产,6斤6两的小侄子出生了,上初三的我终于当上姑姑了! 在医院的病房,我看望了刚刚做母亲几小时的嫂子,她的脸上写满自豪的红晕,对我和妈妈大讲特讲她的光荣经历呢。

    嫂子很信任我,侄子的小名还是由我和爸爸共同想出来的呢。我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岳岳”这个名字,希望孩子长大后能像大山一样稳重坚实,至于学名,哥哥坚持翻字典算阴阳自己命名,我们就不管那么多了。

    嫂子作了母亲,有许多家务要做,课余时间我往他们家跑的次数就更多了。我帮助她给白白胖胖的小婴儿洗澡,穿衣,用奶瓶喂水,抱着他在屋里溜达,唱着摇篮曲哄他睡觉。嫂子笑着说,有她儿子垫底,将来我长大当妈妈时再接触这些家务时,就不会陌生了。

    而我也确实拿小侄子当成了大玩具,哄他玩得很开心。夏天的时候,我带去照相机,给七八个月大的侄子照了一组“裸照”,让他或站或坐或爬,逗他或哭或笑或闹,玩得不亦乐乎。我甚至把自己的白连衣裙套在侄子身上,把小宝贝打扮得像个大洋娃娃一般,摆弄来摆弄去的,兴致勃勃。嫂子在一旁哈哈笑着,不时帮我给岳岳头上身上戴上各种道具,似乎一点也不心疼似的。

    88年16岁时,我上高一,早恋的我爱上了班里一个英俊优秀的男孩子。

    那段日子里,我和嫂子不断地提起他的名字,对她讲述我和那男孩甜蜜相处的点点滴滴,毫不隐瞒和避忌。嫂子总是微笑着听得很认真,甚至不时两眼放光,仿佛从我们稚嫩清纯的爱情中,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嫂子说,她上中班的时候,白天家里没有别人,我没课的时候,可以把那男孩子带来串门,也让嫂子认识一下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我平日里对那个男孩也总是张口闭口我嫂子如何如何的,以至他曾问我:“你嫂子家是不是就是你哥家啊?”我才惊觉,原来在我心里,嫂子早已经变成了姐姐,而哥哥倒有点像姐夫了。

      一天下午,我把他带到了“嫂子家”,同样是少年的他受到了嫂子隆重地招待,热情和气地和我们聊着天。这份我铭刻一生的初恋,不掺杂一丝的杂质,隐秘地酝酿生长已久了,当天终于勇敢地示人,得到了我亲爱的嫂子的祝福,那份甜蜜与感动,不是言语所能描述得清的。

    尽管后来我和他的初恋故事以分手告终,但是,比起学生阶段其它几段刻意压抑隐瞒的爱情,这段少年初恋因为有了曾经公开的勇气和嫂子真挚的祝福,在我心中显得那样光明正大,与众不同。

    其实,就婚姻中门当户对的传统条件来看,哥哥和嫂子还是不很般配的。

    我的父母分别在十几岁的时候从外地来到天津,经过各自的努力,最后成为事业单位的中坚力量。爸爸在区局机关担任领导,妈妈在学校当老师,哥哥在区委机关干财务,我家从七十年代末就住进楼房,全家也都说普通话,因此整体素质相对高一些。

    而嫂子家就不同了。八十年代的时候,除了当时她尚在中学的弟弟之外,其余四人都是工人。她家住在河东区号称比较穷环境比较乱的胡同地区,亲朋好友的职业和素质也比较类似。

    如果不是因为哥哥的身高偏低,在当时属于社会上流行的带有贬义的称谓“二等残废”,谈恋爱比较被动,哥哥不会这么早就考虑结婚的。当时恰好有人想巴结我爸,托爸爸给自己谋些福利,就给哥哥介绍了嫂子这个女朋友,原本就有些投诚的动机。但爸爸责权所限,没能办成那介绍人托付的事情,而这女朋友却无心插柳柳成荫,两家终归结成了一门亲。

    结了亲家,成了一家人,哥哥和爸爸就开始了对嫂子及嫂子全家的改造大计划,力争使他们脱离原先的生活,过得更舒适更体面些。

    哥哥给嫂子在夜大财会班报了名,全力支持嫂子趁年轻时多学些本领,早日脱离工人队伍,不再受三班倒之苦,可以更好地休息,也便于照顾孩子。哥哥本身就学的财会专业,业余当起嫂子的老师,绰绰有余。

    爸爸经过努力,把嫂子娘家的房子换到了河西区,和我们住得不算远,平日可以相互走动。还帮助嫂子的哥哥换了份工作,解决了住房,使嫂子的父母十分感激。

    嫂子原本一口天津话,在我们的家里,她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口音和我们有异,于是,没有经过任何人强迫,她开始也改口说普通话,每次她偶尔带出浓浓的天津独有的齿音字时,比如把“醋”说成“处”,把“女人”说成“女银”,我都会大笑并且更正,叫嫂子还是放弃努力不要费劲了,作为天津生天津长的人,我还听得惯乡音。嫂子坚持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自己放弃了,这样她说得轻松我也听得自在了。

    两年后嫂子终于离开了她干了七八年的自行车厂,在哥哥安排下进入了糖果公司下属的糕点厂工作,这是她后来换的一连串工作的第一个。

    89年我上高二的暑假里,嫂子所在的糕点厂组织职工旅游,可以带家属,嫂子把年仅两岁的小侄子短暂寄存到了娘家,带着我去青岛旅游了。

    在风光如画的滨海城市青岛,我和嫂子度过了愉快的几天假期。在满目苍翠的崂山上,在游人如织的栈桥前,在蔚蓝浩瀚的大海边,我们姐妹相拥,照下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两张年轻的笑脸神采飞扬,记录下一个个美好的瞬间。嫂子对她的同事们一次又一次的介绍说,这是我们小老姑,我亲妹子,对同事善意地调侃她“真会哄你们小姑子”的玩笑不予理睬,整日和我手拉手地四处游玩。

    夜晚在招待所的六人间里,嫂子的女同事们黑了灯躺在各自的床上聊天,话题渐渐竟转移到了男人身上,我躺在与嫂子相邻的床上,听得面红耳赤,一动也不敢动,假装已经睡着了。只听嫂子说:“你们这帮色狼快别胡说八道了,小心让我小姑子听到,她才刚17岁,还没成年呢……”那些同事哈哈大笑,有一人说:“我打赌你妹子还没睡着正竖着耳朵听呢!再说你让她听听又能怎么样,是女人迟早要过这一关的……”嫂子又气又恼,不理她们了,走下床,来到我床前,想看我究竟睡没睡着,有没有听到那些疯话,我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装作沉睡的样子,嫂子大概观察了我一会儿,确信我已经睡熟,才走开了。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风平浪静幸福从容地度过,该多好啊。可是,造化弄人,在嫂子28岁那年春节的时候,灾难终于降临了。

    1992年春节前,嫂子突发奇想要做笔批发零售糕点的小生意,想利用春节的机会辛勤劳动多挣些钱。年前那二十多天里,白天她照常在糕点厂工作,下了班或着休息日就一头钻进合伙人的小屋里,称量包装糕点,然后站在人流密集的马路边叫卖兜售,迎着寒风吸着灰尘直到天黑得再也看不见。说实话我们家是不希望儿媳妇这样抛头露面的,觉得没必要这样辛苦挣这点小钱,而且和我家一惯的门风也不大符合,但是劝过她又不听,也就由着嫂子热情似火地大干了。

    除夕傍晚,准备吃团圆饭,6点多时,嫂子满脸疲惫地收摊回来了。一进门,我就发现她那天面色惨白,气色很难看,忙给她倒了杯水,要她坐下休息。嫂子说,下午就觉得浑身没劲,腿也软软的,上楼都使不上力气,大概是前些天感冒没顾得上休息,连日奔波太劳累了吧,歇一歇就好了,要我不要担心她。

    可是,过了好几天嫂子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又添了胸口发堵,喘不上气,咳嗽的新症状。尽管我和家人再三催促她去医院看看,无奈她一意孤行就是不肯去医院,固执地认为小毛病不用看,扛一下就过去了,自己吃些治感冒的药就会好的。我们也就相信了她自己对病情的判断,没再督促她上医院。

    出乎我们的意料,嫂子的“感冒”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时间长得超出几个月,症状也越来越复杂了。一次她让我伸手摸她的上腹部,那里硬硬的鼓起一大块,而且她说,她早晨刷牙时经常会牙龈出血,总也止不住,胳膊上也开始出现了紫色的皮下淤斑。

    不祥的预感开始笼罩着我,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日本电视剧《血疑》,被放射性物质辐射过的幸子就有这些可怕的症状啊,嫂子难道是得了……巨大的恐惧使我不敢想下去了。我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哥哥,我们再次催促哥哥一定要尽快陪嫂子去医院检查! 几天前哥哥单位刚刚组织过一次职工集体去大连旅游,嫂子和5岁的小侄子作为家属也一起去玩了,全家刚刚回到家不久。接到妈妈的电话,哥哥说,在船上的时候,嫂子就不停地咳嗽,他当时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就这样,在嫂子自己固执地拖延了几个月以后,她终于在92年的8月在哥哥的陪同下去医院作检查了。

    他们最先去了一家地段的卫生院。验血报告上只有两行字,白细胞39万4,发现大量幼稚细胞。医生把哥哥单独叫到办公室,对哥哥说,情况很不妙,但是他们这里不是正规的血液病医院,不敢下正式的结论,建议哥哥当天立即去天津市比较权威的血液病特长医院河西医院血液科再去检查一次。哥哥从这家卫生院出来,给我们家里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就马不停蹄地陪嫂子去河西医院检查了。

    接到哥哥的电话,我和妈妈的心里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被未知的化验结果折磨着。既想快点知道放下心头巨石,又怕事情真如最坏的预想,真要如此这个家的天岂不就要塌了!

    焦急中我不堪坐以待毙,在家里的书柜上下翻找可能有用的医书,终于在一本很破旧的家庭卫生保健手册上,发现了介绍血液病的文字。上面白纸黑字清楚地写着,白细胞是人体的健康卫士,正常人的白细胞应该保持在4千到1万之间,平均数量是7千到8千。当白细胞显著增多或减少,并出现大量幼稚的白细胞,那就是白血病细胞,也就是说,嫂子可能得了白血病! 我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了。

    当天嫂子就被留下住院了,哥哥打来电话,声音异常地低沉沙哑,说,大夫已经确诊,嫂子得了典型的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了,这个病的预后因人而异,有的人可以维持三年五载,甚至个别人维持十几二十年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是有的人也可能几个月间就会转成急性,走人了,前景还不好说。目前按照医院意见,嫂子先留院观察,尽快制定出一套适合她的治疗方案,其余的走着看吧。只是,目前嫂子尚不知情,医生和哥哥统一口径,只对她说是贫血,血小板过低,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孩子他俩就暂时顾不上了,就先放到奶奶家吧,请爷爷奶奶和姑姑多受累吧。

    我第一次去河西医院看嫂子的时候,她的病房在4楼血液科住院部的尽头。穿过长长的静得吓人的楼道,来到病房的门外时,我的心突然一阵狂乱地跳。深呼吸,挤出微笑,对自己说,我是来给嫂子宽心的,一定不能哭,而且,还要逗她笑。

    我做到了。

    那段日子里,全家每个人几乎都成了半个医生,查看有关白血病方面的书籍报刊,了解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的诊断,治疗以及预后相关的各种资料。

    临床研究表明,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是一种骨髓增殖性疾病,其特点是已成熟的和幼稚阶段的粒细胞产生过多。在疾病早期,这些细胞尚具有分化的能力,且骨髓功能是正常的。这种疾病常于数年内保持稳定,最后转变为恶性程度更高的疾病。患者以年龄在30~40岁间居多,20岁以下者罕见。无论是放疗还是化疗,初次治疗的效果却非常显著、症状,体征几乎完全消失,血象、骨髓象恢复正常,在发生急变之前,体力的恢复和一般健康情况都会很好。但是生命的延长不多,中数生存时间约3~4(范围l~10年)年,约15%可生存至5年或更长。当急变一旦发生后,大多于几周至几月内死亡。

    嫂子现在刚刚确诊病情,治疗的目标是使她尽快从突发期进入到稳定的平台期,并尽可能延长这段时间,推迟慢性转为急性的急变期的到来。对于治疗有帮助的西医中药或者江湖郎中民间偏方,哪怕是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会通信打电话甚至北上南下千方百计联系搞到,盼着有一天能出现奇迹。面对这突降的灾难,全家人紧紧地团结在一起,要在嫂子和死神拔河的较量中,把胜利的绳索拉向我们一端。

    尽管我们刻意隐瞒了真实病情一段时间,嫂子不久还是知道了。有一天,糕点厂里一个幸灾乐祸的恶毒同事打着来探视病人的幌子,故意地告诉了她真相,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对于一直蒙在鼓里的嫂子来说,太大太重了!

    可以理解地,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嫂子自暴自弃了。她拒绝继续留院治疗,不让护士来打针,拒绝吃医生开的各种药片,赌气地说:“不用再合起来演戏骗我了! 也没必要拿着钱继续打水漂了! 反正这种病目前是绝症,治也治不好,早晚是死,不如出院回家,不治了!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玩就上哪玩! 还没登过400多米高的天津电视塔,去! 没住过五星级的利顺德大饭店,住! 把钱都花光了! 哪怕再活半年就死了,也值了!”

    嫂子的固执和与医生的不合作,让每个家人看在眼里,都急死了。我常常好言相劝,鼓励她振作起来,为了仅仅5岁的孩子和自己的小家,两个大家,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要轻言放弃。当今医学昌明,治疗手段和治疗药品日新月异,我们要做好打持久仗的准备,和时间赛跑,拖得越久越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嫂子当然很明白这些大道理,可仍忍不住心情烦躁。意外降临的病魔使她怀疑自己上辈子一定缺了德,今生注定遭此报应,她在希望、失望、绝望中痛苦地徘徊煎熬,不时咒骂老天,可怜自己,迁怒周遭。

    60岁的爸爸在连日焦急下,突发了扁桃腺周围炎,整个咽喉都化脓了,水米都不能吞咽,住进了医大第二附属医院。每天在不打麻药的情况下,伸进细长尖锐的镊子作扩张排脓治疗,痛苦万状,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那些日子里,我正在本市的外语学院上大二,没课的时候,经常离开宿舍回家,奔波在河西医院和二附属医院之间送饭,看望双双病倒的嫂子和爸爸。

    当我把爸爸的病情简单地叙述给嫂子的时候,她哭了,说:“都是我不好,是我让老爹操心上火了!”嫂子此后不再固执,又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了。她说,她想通了,不治就完全没有希望,只能是耗着等死,她的儿子还太小,不能没有妈妈,她就是甚么也不为,就为了多拉扯孩子几年,也得好好地治病,能挺多久就挺多久吧。

    嫂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病房里又不时响起了她朗朗的笑声,她和医生,护士,同屋甚至临屋的病友很快亲热地打成一片,热心地帮助别人干这干那,大家都喜欢这个痛痛快快古道热肠的沈姐。

    我们当然想到了骨髓移植,可是仔细地一了解,才知道骨随移植这四个字说着简单,真要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啊。首先,要找到和嫂子的配型完全吻合的骨髓来源非常不容易。医生说,人群中要想找到骨髓配型完全一致的机率在几十万分之一甚至是几百万分之一,有的时候甚至要跨越海峡两岸或是大洋彼岸。即使是她的亲生父母,同胞手足,经过了严格的配型检查,也不能幸运地完全一致。碍于传统观念,人们目前捐赠骨髓的行为还很不普遍。天津市血液病研究所里,登记申请骨随移植的人成百上千,可是骨髓库里来源却十分稀少,符合配型的更是没有了。其次,即使幸运地找到完全吻合的骨髓捐献来源,手术的成功机率也仅能保证是一半。手术过程很复杂,然后,50%的人会成功,获得新生,而另50%的人可能会发生严重的排异反应,甚至当时就死在手术台,风险极大。再有,骨髓移植的手术费和医药费价格高昂,粗略估算需要25到30万人民币,当时还没有医保,单位的效益也不好,筹措这笔费用也是一项不小的负担。

    医生把骨髓移植的各种情况讲完以后,征求嫂子和家属的意见。嫂子说,没有条件移植就不移植了,采纳医生制定的放疗化疗方案。于是,嫂子开始了第一阶段的治疗。

    没有亲眼所见的人,不会知道放疗化疗有多痛苦。放疗就是深度x放射线疗法,化疗就是化学疗法,把病人体内的白细胞完全杀死,也使病人的抵抗力下降到了最低。治疗的副作用很大,简直是非人的折磨。数日间嫂子的头发完全掉光了,四肢末梢到指甲变得乌黑,口腔遍布溃疡,涂满了紫药水,无法正常吞咽食物,只能用吸管喝些流质,恶心,呕吐,头晕,失眠,胃肠功能紊乱,内分泌紊乱,各种难以忍受的副作用先后出现,把嫂子折磨得死去活来。

    这段炼狱般的治疗期间,嫂子被单独隔离在完全消毒又封闭的观察室里,除了医护人员,谁也不能进入。每次我去看她,都隔着宽大的玻璃窗往里面张望,如果她没睡着,我就轻轻敲几下,她看到我,就挣扎着抬起身子,强打精神地对我笑笑,我如针扎刀铰一样的心才会稍微欣慰一点。

    嫂子经过了第一阶段的放疗化疗之后,情况确实如医生预见的那样稳定了下来,进入了平台期。经过医生批准,开了大量的药品,并嘱其每周一定期到医院检查血象之后,嫂子终于出院回家了。

    离开消毒水充斥,白衣白墙包围的冰冷环境,回到自己温馨亲切的家中,嫂子像游子见到了久违的母亲一样,把焦虑恐惧顿时拋到九霄云外。6岁的小侄子在祖父母,外祖父母家寄宿几个月了,终于回到妈妈身边,一家三口团聚,重新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嫂子每天坚持吃医生开的各种药片,大大小小的几个白色瓶子摆在窗台的一个角落,默默地维系着她的生命。每星期她都要去医院注射一种名字叫做‘赛诺金’的干扰素,每支售价高达140元,开始是一星期几次,后来,随着病情逐渐好转稳定,尝试缓慢地减量,最后逐渐下降到每星期只打一到两针。每星期一,她还要到医院例行抽血化验,听医生向她报告血象中显示的白血球里早,中,晚各个阶段的幼稚细胞所占的数字,以及红血球,血小板等升降的情况,如果一段时间内各项指数保持较好,她就会很高兴,立即打电话给我们报平安。久病成医,嫂子也能准确地根据化验单说出自己的各项结果了,经常给她治病的医生和她说起病情的时候,更像是朋友在嘻嘻哈哈聊天。如果有时不太好,医生就要求她做一次骨髓穿刺化验,更全面深层地检查一下骨髓象,判断一下病情的进展以便随时调整合理的方案。做骨穿的经过我没有目击,但是那痛苦完全可以想见。但此时,嫂子的意志已经不再动摇,她乐观坚强地面对治疗过程中出现的每个小小的波折,还常常安慰我们没那么严重,她的命硬着呢。

    在积极治疗的同时,嫂子开始了各种虔诚的信仰,只要能保佑她奇迹般地治好病,或者让她无风无浪地多活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她愿意供奉各路神明,大概就是寻求一种精神支柱吧。她经人引荐成为了居士,也就是佛教俗家弟子,从香火旺盛的大悲禅院请来一尊开光过的观音供在家中,摆上四季鲜果,早晚三柱香,虔诚地祈祷,家里不时回荡着“南无阿弥陀佛”的悠长的佛乐声,香烟袅袅。后来,她又赶时髦学起了沉昌功,跑去听讲座,买沈昌信息茶,图书,在家里看,还煞有介事地告诉我有气场感觉,一向不信鬼神的我面对她强烈的求生愿望,能忍心批判她愚昧打击她荒唐吗,只有随声附和了。

    最初嫂子在家里养病恢复了一个阶段,白天,老公去上班了,儿子去幼儿园了,她就例行拜佛烧香,买菜做饭,收拾屋子,看看电视,一天天独自打发着时间。为了解闷,她买来各种颜色的毛线,开始一件又一件地织毛衣,织完儿子的织丈夫的,然后再给爸妈公婆织,眼睛盯着电视,手下织得飞快,几天功夫就织成一件。然后,晚上家人回来,等着看着家人穿上,如果大小合适,她就喜笑颜开。如果织小了,或者织大了,她就拆掉局部或者整体缠成线球返工重织,几天后又会生产出崭新的一件。

    毛衣织腻了,嫂子就会站在窗口或阳台上数汽车,南来几辆,北往几辆,统计十分钟内会经过多少黄色大发或者红色夏利,在傍晚下班高峰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潮中,寻觅哥哥熟悉的身影。她还养了几盆花和两只小乌龟,没事时在阳台尚给花浇浇水松松土,给小乌龟喂吃的,和两只小乌龟说话。我经常会在没课的时候去哥哥家里看望嫂子,给她带去好吃的东西,和她讲我生活中遇到的各种有趣的事情。每当这时候,嫂子总是专注地听着,然后说一句,能正常上学上班有个集体多好啊,像我现在,都没人和我说说话。

    后来,日子久了,嫂子再也不能忍受整日独自在家的寂寞生活了,她强烈要求哥哥同意她出去做轻微的工作,一方面可以多些收入缓解哥哥一人收入支撑全家的局面,另一方面,也可以使她散散心,找到生活的乐趣。哥哥咨询了嫂子的主治医生的意见,确认现阶段她的身体状况比较稳定,可以考虑轻微的兼职工作,在通报双方老人全家商量过后,终于同意帮嫂子找个新工作了。

    哥哥认识的人比较多,过了一段时间,就帮嫂子找到了一个在某派出所当兼职会计的工作。这时候嫂子才深深地体会到,当初刚结婚时哥哥全力支持她业余学财会的苦心,以免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嫂子知道消息后一连几天兴奋得如同即将飞出笼子的小鸟。

    嫂子的这份新工作很轻松,每周仅去几天,也不用坐班,协助会计弄完了帐目就随时可以走了,而且能够出入派出所的红色大铁门,使她更加感到神气新鲜。日子不再一成不变的重复单调,有了这份兼职工作的调剂和滋润,重新融入外面的世界,嫂子就象久旱逢甘露的小草,重新变得蓬勃乐观了。

    对于她重新出来工作,全家都是呵护倍至。嘱咐她天气恶劣刮风下雨的时候千万不要出门,如果把工作挣钱和休息养病本末倒置,那就不如不做这份工了。嫂子自己也加倍小心,随着冷暖增减衣服,力争不得感冒发烧,以免让我们操心。

    95年的国庆节我们全家六口老少三代一起去了天津蓟县旅游了两天,在乾隆皇帝曾大驾光临的苍翠的盘山、巍峨的黄崖关长城、雄伟的渔阳古城等名胜景区,到处留下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我们挤在一辆俗称‘狗骑兔子’的农用三轮车上,一路颠簸地盘旋上山,比赛谁先爬到山顶,沿路采摘树上的山楂和苹果,对着一块如巨莽蜿蜒的怪石惊叹。嫂子买了三顶不同款式颜色的帆布帽,分别戴在她自己,我和小侄子岳岳的头上,我和岳岳一手举着大团雪白的棉花糖一手举着V字,摆着各种滑稽的姿势合影留念。

    96年9月7日,是哥哥嫂子结婚10周年的纪念日。我买了一张16开报纸那样大小的巨型贺卡送给他俩做结婚礼物。封面是一幅温馨的黑白照片,一个身穿西装头戴礼帽的外国小男孩把一只玫瑰献给一个可爱的洋娃娃般的外国小女孩,两小无猜的孩子们的眼里充满纯洁幸福的光彩。大人的情节,儿童的演绎,妙趣横生。打开贺卡,我在里面写了这样一段话──“在这个地球上有50亿人,而我们彼此有缘成为一家,于是就有了相亲相爱的夫妻,手足情深的兄妹和姑嫂。愿我们三人能好好珍惜这天赐的缘分,相伴一生。爱你们的妹妹 小青”。嫂子十分喜欢我送的这张卡,把它立在写字台的墙边当成了装饰。

    那些年间嫂子的身体并非保持得一帆风顺,其中也经历了两次险情,均发生在不同一年的冬天,都因为天气变化引起了感冒发烧,经医生立挽狂澜才把她从加速期硬拽回平台期,转危为安。我去看她的两次经历,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第一次是在一年的除夕,嫂子病得很重,那天爸爸妈妈不让他俩晚上过来吃团圆饭了,怕她经不起更多的折腾。我们只把岳岳接来,让孩子和爷爷奶奶姑姑一起过年。傍晚6点半过,妈妈做好了饭菜,用几个饭盒装好,放在一个篮子里,蒙上厚厚的毛巾,派我去哥哥家送饭。我飞快得骑在路上,生怕饭菜变凉了。进了哥哥家的门,屋里很安静也很冷清,没有一点过年的喜悦,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昏黄暗淡。嫂子平躺在床上,哥哥坐在床边陪着她,见我来了,点点头,没有说太多的话。我只说了句,“趁热吃吧”,就匆忙告别了。回去的路上,我怎么也骑不动了,腿上仿佛绑着千斤重的沙袋,举步维艰。沿路经过的居民楼里灯火通明,听到街上远远近近传来清脆的鞭炮声,家家户户都开始吃团圆饭了吧,我这样想着,骑着,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第二次也是一年的冬天,嫂子搬到新家不久,又病倒了,我去看她。那是一个雪后的下午,接连下了两天的大雪,马路上房顶上的皑皑积雪尚未消融,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冰清玉洁。我先步行去菜市场买了许多东西,两条活鱼让摊主收拾干净,两盒猪血豆腐,一箱提子,一箱草莓,然后打车直奔她家。嫂子从屋里出来迎接我,她的头发散乱,显然我来之前她躺在床上。我忙让她回屋躺下,她不肯,说,没那么严重,就和我坐在门口的小厅里说话。嫂子的脸有些浮肿,额头上和嘴角边起了两个大包,红红的,她说是血液有毒不通畅所致,吃些药就会好。我不敢离她太近去看,怕我刚从外面进来,浑身冷风冷气,加重了她的病情。我远远地隔着茶几看着她,说些鼓舞斗志的话。

    这两次危机都使全家陷入空前的紧张,但是很幸运地,最终对死亡的恐惧都烟消云散,生活又恢复了平静正常。但是我清醒地意识到,事不过三,一但再有个闪失,恐怕就不会这幺简单了。

    这期间,我毕业工作,恋爱结婚,怀孕生女,成为了一个和嫂子一样的完整女人。

    2002年,嫂子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这一年的3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嫂子在身体状况持续稳定且耐不住寂寞的情况下,第三次出来工作,在科技馆的职工食堂里帮厨,做一些择菜洗菜切菜的准备活计。新单位的地点离她家很近,每天早晨9点钟上班,忙完了中午饭,下午2点多就能下班了,只是每周要工作六天,周一才能歇个整天。嫂子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很快她就和新同事们混熟了,有说有笑,还不时能往家带回一些没有卖光的饭菜,节省了家里的伙食费,她满足于这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整日乐在其中,从不抱怨。

    5月的一天,食堂里停电,嫂子和同事们忙着把大冰柜里的一些要化了的肉类和蔬菜拿出来,送到厨房加工成当日的午餐。一趟趟在冷风冷气的冰柜前和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穿梭,使体质本来虚弱外强中干的她外感风寒,引起了感冒发烧,一下子病倒了。这一次,她没能像前两次感冒那样最终化险为夷,在持续发烧十天输液无效的情况下,5月22日,她再次住进了熟悉的河西医院。医生经过全面化验血象和骨髓象,分析血液中各项细胞的指数,确诊她已经从加速期进入急变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是急性白血病患者了,死亡一触即发,前景不容乐观,保守地估计,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该到了大限了。医生还说,92年同期和嫂子被查出罹患白血病的患者,这些年已经陆续都离开人世了,只有嫂子一人维持了整整十年,两次转危为安,已经实属少见,嘱咐家属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照顾好嫂子走完生命最后的阶段。

    当晚我接到电话,得知了嫂子住院的消息后,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万分,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惴惴不安。转天上午我向公司请了两小时假,打车直奔医院。推开4楼一间病房的门的一刻,我惊呆了,嫂子双目无神面色灰暗地整个人陷在轮椅里,身上严严地裹着厚毛巾被,那么虚弱无助,苍白可怜。原来哥哥去血研所取报告去了,嫂子的妈妈正要推着她出门,坐电梯下到一楼作心电图和X光检查,我进来的时候她们刚要出门。和庆家母打过招呼,我疾步走到嫂子面前,蹲下身子问她,“嫂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嫂子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我只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她对我摇摇头,艰难地摆摆手,示意她说不出话来。“嫂子你就别说话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接替了庆家母的位置,推着嫂子去检查。

    5月的天津已进入夏季,跑来跑去取单子的我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大汗,可是虚弱得没有火力的嫂子虽然裹在厚厚的毛巾被里,仍难以抵挡彻骨的寒意。做心电图时,我把轮椅停在门外,搀扶她慢慢走下轮椅,走进诊室。她是那么无力,仿佛风吹即倒,居然自己都抬不起腿不能躺上诊床,我把轻飘飘的她拦腰抱起,轻轻地放在床上,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照X光的时候,医生要嫂子双手高高向头上举起,屏住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做了三次都不能完成,每次都因咳嗽导致身体摇摇晃晃,最后还是我在边上扶住她的双手,她再次憋住呼吸才算顺利照完。推她回到病房之后,我就出去了,我知道体检前嫂子没有吃饭,想在医院对过的小饭馆里给她买一份热乎乎的西红柿鸡蛋挂面趁热吃下,这样或许她会觉得暖和一点。当我端着白色的发泡饭盒回到病房时,看看表也快到请假的时间期限了,匆忙告别嫂子恋恋不舍地回到公司。一下午我的脑海里都是她病殃殃的面容,我清楚地知道,嫂子恐怕真地挺不过这一关了。

    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医院看她,她的精神时好时坏,身体稍微好受的时候她就会若无其事地和我说着家常话,轻描淡写地提及几天前医生如何都开了两次病危通知单了。她还和我讨论她住院前爱看的电视剧《流星花园》,说那四个帅气的“小小子”她很喜欢。下次去我就会给她带去有关他们的杂志和画报,嫂子倚在床边,看得眉开眼笑的。有一次,嫂子在输液,我给她带去了我家的相册,蹲在床边一张张指给她看,看到我1岁多的女儿欣欣胖乎乎的笑脸时,嫂子开心极了,因为嫂子很想要个女儿,所以格外喜欢这个小外甥女,只是嫂子看完会幽幽地说一句,“不知道欣欣长大了还能不能记得我这个舅妈啊.…..”嫂子的病情江河日下,真得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像花期过后的玫瑰日渐枯萎,眼看快要雕谢了。像这些年来一样,我间断地给她拿去钱,1千,2千,虽然微薄但略表我的心意,我不无天真地幻想,只要这些钱能换成药品缓解嫂子的痛苦,使她的生命得以再延长一段时间,哪怕一两年,等她看着儿子长到18岁再离去,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生前的嫂子,是在她去世的一星期多前。那个周六的上午,我按照习惯在10点左右出门,路上买了一袋苹果然后打车去看她。天空没有一丝风,阴沉沉的,象是酝酿着一场雨。嫂子新换了一个单间病房,里面并排放置两张病床,每天晚上哥哥都会陪伴她,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嫂子倚靠在竖起的床板上,庆家母说她已经几天晚上不能平躺入睡了,甚至不能睡上两小时,白血病末期引发了全身各个器官的功能衰竭使她喘不上气,吃不下饭,排不出尿,痛苦万状。嫂子指着从胳膊到脚上密布的针眼让我看,笑着说自己快变成筛子了。她还说,前一天晚上病痛磨得她无法忍受,歇斯底里和我哥哥大发了一通脾气,说怎么也治不好干脆她跳楼死了得了,急得我哥用手连扇着自己的耳光说究竟要他怎么办才好呀。嫂子以玩笑般地口气平静地讲述着这些经过,我在一旁却听得心如刀割,想象着昨晚这病房里上演的场面:绝望崩溃的嫂子,无助凄惶的哥哥,16载夫妻,10年患难,在那样炎热的夏夜,叫喊,自残,然后夫妻抱头痛哭,那是怎样的惨烈的画面!真是不忍继续听下去了!病房里十分闷热,我不时用纸巾擦着额上的汗。嫂子叫她的母亲递给她遥控器,执意要给我打开空调,我连忙反对,怎么同意她这样虚弱的身体再受到冷风的吹袭呢。看表已是11点了,我告别了嫂子和庆家母,准备回家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我跑出医院的大楼在雨中伸手栏了一辆车离去,没想到那天竟然是我和嫂子见的最后一个生面。

    2002年8月6日晚上7点半,我正在家里刷碗,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不详的预感使我有些迟疑地伸手去接电话,电话里妈妈在哭说不出一句话,四周一片嘈杂混乱。我用颤抖的声音问妈妈:“真的吗?”妈妈哭着回答:“5分钟前,7点24分时刚走,你快来吧...”瞬间的眩晕使我险些摇晃了一下,我对妈妈说:“等着我。”

    我竟然很镇定,迅速地通报了家人一声,然后换好衣服冲下了楼。我在街上拦住一辆出租车,一脸凝重的对司机说“请您15分钟内一定赶到河西医院!”司机师傅愣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我上车。车子风驰电掣驶向医院,沿路经过的房子和树匆匆向后倒去,仿佛被吞噬在黑夜的血盆大口里。我神情呆滞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早已淌满了泪水。

清明祭嫂

    电梯到达4楼,门刚一开,我像疯子一样飞跑着冲向嫂子的病房,楼道里有谁,病房里又有谁,我一概没有看见,眼前黑压压一片晃动交错的人影,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我一把推开门进入病房,人就扑倒在嫂子的床前,趴在她余温尚在不曾完全僵硬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嫂子!!!我来晚了!!!”有人立即过来拉我,我甩手推开不肯起来。泪眼婆娑中,我看到嫂子的身上并没有覆盖着白布,她穿着一件陌生的紫色呢子大衣,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面无血色双目紧闭而嘴大张着不曾合拢,可想而知她临走前曾挣扎着呼吸,终于气绝命断。那是怎样一种痛苦的离去,在饱受了病魔十年的折磨和最后两个多月的非人摧残之后,她终于太累了、放弃了、解脱了!!!我伸出手试图把她的嘴合上,但是未果,我握着她针眼遍布瘦骨嶙峋的右手,紧紧抱在怀中,痛哭不止,撕心裂肺。病房里哥哥突然对我大吼了一声:“够了,妹妹!咬着点牙!!哥还要靠你撑着呢!!!”然后他把我强行拽起来,兄妹相见我们抱头痛哭。

    嫂子38周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002年8月6日19点24分的瞬间。她的尸体被蒙上白布单,抬上了手推车,我执意和哥哥单位找来帮忙的几个小伙子一起,扶着车经过医院长长的走廊,穿过夜幕笼罩的后院,护送到太平间。铺“金”盖“银”,一番整理。我在殓房看门人的授意下,在嫂子的左右手里各放了一枚“金银元宝”,又在她的大衣口袋里塞进一条整齐叠好印着“西方接引”字样的手绢。然后看着装殓嫂子的大铁抽屉被缓缓推进冷柜,咣当一声,昭示着她从此永绝了尘缘。嫂子走的时候,本该是8月炎夏的夜,但是那晚却凉风习习,老人们说,这证明了她的仁义。

    为了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双方的四位老人在亲友力劝之下都没有出席葬礼。从布置灵堂到火化圆坟的几天里,我体验了前所未有的经历,那生离死别惨绝人寰的一幕幕场面将永远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嫂子,你知道吗,你走了以后,哥哥瘦了又胖,胖了又瘦。思念使他体重锐减,然后又恢复了以往喝大酒的不良习惯。他工作的性质你是知道的,总少不了应酬,隔三差五总是喝到半夜三更才踉踉跄跄的回家,烟也抽得很凶,我好几次忍不住当面或打电话劝他注意身体,别太难过了,可是他总是表面答应,我行我素。嫂子,你走了,我不想我哥哥那么快也去找你呀。他才刚42岁,孩子还小,我希望他既能不那么快就忘了你,也希望他能为了自己和全家尽快振作起来啊! 这两年来总有人好心要给他张罗着介绍对象,哥哥说没有心情都一一回绝了,我知道要想摆脱对你的思念很难很难,也不想那么快就看到有人代替你的位置,但是我还是会劝他看开些,日子毕竟还很长,嫂子你也会在天上保佑祝福哥哥重新找到属于他的幸福的,对吗?请你托梦给他,劝劝他吧。

  嫂子,你走了快两年了,你的儿子岳岳又长高了,又长壮了,快17岁了,他像一株小白杨,日新月异,挺拔茁壮,和我站在一起,比我还要高一截呢。你多赢得的10年时间里,你把他从5岁的幼儿拉扯成了15岁的少年,你有功啊!再过两年,他就成年了! 十年来经历这些磨难,小小年纪的侄子十分早熟,他懂得了察言观色,善解人意,承担了许多家务,还懂得开解爸爸,安慰爷爷奶奶。虽然他总是乐呵呵的,极少哭,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他对我说,“姑姑,将来我长大了要找一份好工作,挣许多钱,给我妈妈买一块墓地,让我妈妈摆脱拥挤鸽子窝般的安息楼,在一处幽雅清静的地方长眠。什么时候我想妈妈了,就去那里坐一坐,看一看,和妈妈说几句话,以后我长大了结婚了,还要年年带着我的老婆孩子去看婆婆,看奶奶。”嫂子,你听了欣慰吗?

  嫂子,一晃你走了快两年了,可是我仅仅在夜晚梦见你一次,情景很模糊,醒来怎么也记不清了。是你不愿意托梦给我吗?是不是说明你在那边一切都好,不希望我牵挂?你说过哥哥从来没有送过你一束花,那么,每年清明还有你的生日忌日,我都会买来送给你的。还有你最爱吃的粘食,什么切糕啦元宵啦,我会给你带来多多的,再斟上两杯红酒,你一杯,我一杯,嫂子,来,像以前逢年过节那样,咱们姐妹干一杯吧,我知道其实你蛮海量的。

  虽然极少在梦中相聚,但我从来也没有把你忘记,我的嫂子,好姐姐!和你相识相处的17年,超过了我至今生命长度的一半,而人这一生又能有几个17年?! 这些年来你不同人生阶段的每一个侧面每一种角色都诠释着真善美的定义,从未婚的姑娘、美丽的新娘、成熟的少妇、慈祥的母亲、贤惠的妻子、体贴的女儿、孝敬的儿媳、豁达的嫂子,到亲爱的姐姐。你的音容笑貌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打下深深的烙印,陪伴我的成长、见证我的青春、融入我的回忆!你的贤良淑德,你的勤劳善良,你的乐观坚强,你的热情开朗,你的种种美好,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滋润着我的心田,潜移默化地教育我,成为一个你这样的人。

  只是啊,嫂子,我从你身上也汲取了代价惨痛的教训,那就是对自身健康的重视,对身体的爱护绝不能等闲视之! 小病不治延误时机,酿成了大祸后悔莫及! 虽然你有绝境求生的勇气,与病魔搏斗了整整10年,达到了这种疾病可能维持的平均年头极限,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啊! 我最感到痛心疾首的就是这一点啊,嫂子!!!权当作是上天安排给你的命运吧,愿你转世重生时能拥有更长久更健康的生命,别再固执己见了……

  时间不早了,嫂子,就说这么多吧。这封写了两星期之久的怀念散文,其实就是我写给你的天堂去信啊,现在我把它付之一炬,你在天上记得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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