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鸣曲
卢德坤
1
据说,一个人的痛苦不是随着数目而增加的。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包容全世界所会感到的痛苦。
薛冰是好几天后才听到陈安全的死讯,消息辗转了好几个渠道。当时,施琅只是当一件逸闻转述给她听的,他们一起坐在薛冰干净利落的寓所里看一部英国轻喜剧,连续下了几天雨,此刻窗外的阳光分外明媚。电影中,资产阶级的太太小姐们的花园绿油油的一片,正是春光大好时。
施琅是一家印刷厂的老板,薛冰在学校出版社里出了本有关欧洲新浪潮电影的著作找的就是他。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去监督一下书的印刷效果,想不到就这样认识了平生的挚交。薛冰经常问施琅的一个问题就是:你到底是不是同性恋?每次都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事实上这也符合施琅的风格:对什么事情都不温不火,不急不燥,缺乏必要的攻击性。
“尸体是在一条阴沟里发现的。” 施琅说,“泡了一天一夜,看上去整个脸就像抹了一层糨糊,身上的窟窿至少也有七八个。”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好象被言语中的血腥场面给吸引住了。
“你跟他熟悉不熟悉?” 施琅问道。
“认识。但是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和他老婆比和他熟悉一点,但是也不是很熟悉。他这个人有点奇怪的。”
“什么地方奇怪?” 施琅说,“昨天晚上我还看见他妻子,不对,应该说是前妻,模样挺好的。他死之前三天已经办了离婚。”
“有时候你跟他说话会分不清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自己都跟我说过,在警察局里,有时候为了套出一个家伙的话,总是要威逼利诱一番,好的坏时统统使上。如果那样还套不出话来,只有两个结论。第一,那个人的确是无辜的,第二,那个人简直他妈的比他还会装。”她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他不是那种城府很深的人,只是喜欢拙劣的表演,带有很强的英雄主义意识。”
“这样的人……”施琅突然沉默了。
薛冰与他最近一次见面也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天他主动约的她在一家商场碰头。在陈安全结婚后,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他打电话给她,东拉西扯了一番。薛冰以为他早就把她的电话号码给忘了。他看上去十分颓唐,说乔纳已经提出离婚协议。那是薛冰第一次听说两个人正在准备离婚,按捺不住的窃喜,不管怎么样,朦胧的希望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她想不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早知如此的话,两个人在宾馆里做完爱之后,她一定不会放他回家的,反正乔纳已经回娘家了。那天晚上,他身体的重量把她压得既痛苦又快乐。
“人家看见尸体怎么也认不出会是他。”施琅又说了一句。
她想起有一天晚上在他的家里,陈安全讲的一个有关猫的故事,那也是一个血腥的故事,但是其中却包含着一些轻佻的成分。
他的警校的时候(讲到警校,他还会说起那帮人如何想女人和各式各样的绰号。他嘲笑他们,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的),竟然连续开枪杀了两只正在草丛中交欢的猫。事情的起因他已经忘记了,当时他刚刚拿到枪,觉得这玩意还挺新鲜的,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和它打交道。他玩弄了一会就放在屁股边上的口袋里,坐凳子的时候又掉转个头放在两腿上的口袋中,直至起立,又要换位置。
“真的假的。”薛冰笑着看着他,努力使自己的身躯平直。人们说,这样会性感一点。
“我看上去像是开玩笑吗?”他反问到,这是陈安全一生中最常见的句式了。“我看上去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会说,“你看上去怎么样怎么样。”他喜欢听别人感谢他,但是尽量避免对任何一个人说一声:“对不起。”
“我也不喜欢猫,但是更讨厌狗。”薛冰说,“哪天你也杀条狗给我看看,我觉得这样会很刺激。”
“刺激……”他一脸迷糊。
她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伤害他的感情,事实上陈安全养了一条灰色的狼狗,他们的感情很好,陈安全经常带带着它在小区里溜达。这狗是乡下抱来的,是一个朋友看面子送他的。小区里规定不能养宠物,更不用说如此吓人的东西了,它跟在陈安全的身后,吐着舌头,眼睛里时刻透着凶光。小区管理员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对他带着一条狗招摇过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城市里有一条私人的家狗咬了一个小孩,两天之后,小孩就一命呜呼了,政府当即决定,除了那些已经种了疫苗的狗之外,其他狗统统要除掉。那几天,走在街上的人们经常会看见一辆大卡车,站着几个光膀子的家伙,手里拿着棍子,神气活现的。眼尖的人还会发现上面躺着几具狗尸,越到后面数目越多。那些人愈加神气,高声谈论。施琅和薛冰一起外出购物就见过这么一次。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薛冰说。可能,可能……施琅说,在商量怎么吃这些狗肉吧……
“我现在去做晚饭,你在这里坐一会。”
薛冰微笑着看着他的背影,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他又要施展他那拙劣的厨艺了,她的牙齿渐渐开始发酸,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几乎克制不住。但是又不能不吃,吃饭只是一个前奏,就像那杯象征性的红酒,喝完之后就醉眼迷离起来,下面的事情也顺理成章。不然,连陈安全亲手做的饭菜都没吃过,那么,他怎么会期望会跟你这样一个女子上床缠绵呢?
看多了西欧情爱艺术片的女人总是幻想着有那么一个理想情人,不只是奢望的表现,这是女人的权利。他陪着你去冷门的电影展,永远穿着一条没有褶皱的裤子,头发从左到右一丝不苟的梳着,千万不能像陈安全那种毫无特色的板刷头。有一段时间,薛冰在想这个男人应该会是施琅。在生活中,他与她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搭配的天衣无缝,非常有默契。站在他的身边,你根本不会紧张、失望、那里仿佛储存着的是一种永恒的平静之美。每每看伯格曼《芬尼和亚历山大》的片头,清澈的溪水汩汩流动时她就会想到施琅。当然,拿水来形容一个男人会显得不合时宜,但是他的眸子的确是清澈的,显得有点迂。有好几个夜晚,施琅和她一起观看电影的时候,她都暗暗期待发生什么。比如说,当片中女主角洇洇哭泣的时候,他突然从背后把她给抱住,给她一种得以安稳的重量感。但是施琅的嘴角带着一丝优雅的微笑,冷眼观看情节的延续、发展,直至结尾。接着,他就起身告辞,出门的时候还一个劲地说一些印刷厂的俗务。
她不得不放弃幻想,家里催她结婚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学校里有好几个同事也暗地里打她主意,经常会送上一些刻录碟,市面上买不到的东西来讨她欢心,有一天午后,太阳很猛烈,人工湖的湖面上纹丝不动。她路过开水房打水的时候,竟然听到两个同系的副教授正耳朵接耳朵地讨论薛冰,也就是她,可能还是个处女的问题。她没有打开水,笑容满面地去小店买了矿泉水回住所睡大觉,中间还做了个美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陈安全维持着情人关系,周末的时候她到他家,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条吐舌头的苯狗,那双天真无邪的狗眼有时候会看得她无所适从。打狗那段时间,陈安全想了个办法,把狗送到公安局,名义是多收了一条即将训练的警犬,但是薛冰知道它迟到会回到陈安全的房子里的。
陈安全和那条狗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他为它取过一个名字,后来觉得不满意,又改了一个。薛冰听他提起过,但是马上抛到脑后了。有一天陈安全一边和她做爱一边竟然提到了那条狗,它的警队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经常会有别的一些狗欺负它。陈安全考虑着哪天把它给带回来。具体是什么日子,他没有计算好。薛冰没有附和他的说法,只是加速摆动着滚烫的身躯,她发疯似的咬着陈安全的肩膀,这让后者有点意外,他说,你今天看上去特别像一个荡妇。有好多次,在扫黄打非行动中,那对那些衣衫不整的妓女产生可疑的欲念,今天他就把这种欲念发泄到薛冰身上。而薛冰正求之不得。她心里暗暗有一个念头,等不到那条狗的归来,她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面了。虽然这个房间薛冰来了无数次,但是每次来她都感到陌生,奇怪的是,越是如此,房间里稍微有点变化,她越能马上察觉到:陈安全换了一种牌子的牙膏;那本侦探情感小说的页面停留在72页,说明在未见的一个半星期里,他只读了两页,这速度实在够慢;另外,有一扇窗户破了。
“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小区里有一些小孩特别顽皮,可能是他们干的。”
“我倒觉得你可能有很多仇人。”说完,她就呵呵笑着,但是陈安全一点反应都没有。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那种隔膜仿佛是一层黑暗的玻璃,光线如何也穿不透。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是不是一个很变态的人,不然怎么回和你搞在一起?”突然,他这么说了一句,眼睛闪过一丝忧郁的光,凝重无比。薛冰突然觉得这个被自己暗地里瞧不起的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来。做完爱,她捧着他的头,后脑勺的头发刺得她很舒服。在那本电影专著中,她专门辟了一个章节来谈论伯格曼晚期的一部电影:《傀儡生命》。用伯格曼自己的话来形容,这部电影“不太受欢迎,却是我最好的影片之一,有些人会同意这种看法的。”而薛冰正是“有些人”之一。在总结主题的时候,她写道:
“被命运束缚的两个人,在一起很痛苦,但是又分不开,这就是傀儡。他们是被上帝抛弃的一群,在荒原上无人理会,只能相互在欺骗中获取一点温暖。”
事实上,她觉得都还没搞清楚上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才不会把自己和陈安全当成电影中的男女主角呢!
她想,这样的时光可能还会维持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陈安全总是喜欢自己做饭吃,除非有什么特殊行动,他都会亲自下厨。
“有些女人不喜欢的,要是你跟她们结了婚还争着做饭,她们会觉得无事可干,空虚比什么都来的可怕。”
“这个问题很简单。”陈安全说,“那我就娶一个不会下厨的老婆。”
他们时常开着类似的玩笑。薛冰觉得很奇怪,和陈安全在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飞快地流逝。经常是这样,天光还停留在7点钟,转眼间就到午夜,他们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黑暗中偶尔会有几声汽车鸣笛的声音。不止如此,有时候更微弱的声音比如陈安全的呼吸声都在提醒着薛冰漫漫长夜并非轻易就能打发过去。在无聊的时候,薛冰总是到人们闲荡的地方闲荡,或者去他们去的地方,希望以别人的速度来浪费时间,那些生活充足的人群。做完爱之后,陈安全几乎不会说什么话。薛冰觉得全身赤裸很不舒服,就起身穿衣服,中间碰到一个茶杯,打翻在地,她想开灯收拾一下,但是只穿了件内衣后重新回到床上,她的位置上温度已经散尽,只能靠着陈安全的身边了。此刻,她非常希望以陈安全的速度来打发时间。她躺在他身边,充当着他暂时的另一半,她感到睡眠之神顷刻之间就要光临了。
当然,第二天她有要瞧不起他了,他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一看就知道小时候在乡下呆过,他从来不会对薛冰喜欢的电影产生兴趣,薛冰是多么希望他能对这些东西说三道四,即使指鹿为马她也不觉得过分。
第一次做爱,她究竟有没有得到快感?现在,这都已经成为了历史遗留问题了。但是有一点薛冰印象特别深刻,她上了他的楼,陈安全看上去有点拘谨,不时地摸自己的头发。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薛冰惯性地等着他开口。突然,他问薛冰要不要看一些电影。
“太好了,在大学里,我就是交电影理论课的。”她眨了眨眼睛又加了一句,“有很多小姑娘想学表演,也来听我的课,真是如花似玉哦,在她们面前,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太婆了。”
“你在开玩笑。”他们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陈安全拉出一个纸板箱,在昏暗的灯光下,薛冰看见里面零零散散地放了许多杂物,羽毛球拍、手套、方便面……陈安全搜索了一会,突然从里面抽出了几张光碟,薛冰向前瞟了一眼。她不敢确定自己当时有没有脸红,至少在内容是有一番激动的。她听着陈安全介绍说,“上次缴收没交上去的,可能过几天就要交了……”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个多小时,毫无情节可言。薛冰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觉得那一堆肉体实在没什么生机可言,完全是机械的动作。乔治·巴塔耶所著的《色情史》卷首引了一段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话:“性交的行为及其使用的器官如此丑陋,倘若没有面容的美,亲历者焕发的光彩和迸发出来的无度的激情,自然便毁掉了人类。”
“要来就来吧。”她突然说了一句,接着又骂了一句脏话。陈安全吃惊地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事后,他对薛冰坦白说,他一向有收集色情光碟的习惯,从警校开始,他就买了很多。“你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他说,“记得上次我乡下有一个亲戚要结婚,我母亲过来拿了一些给他了……”
2
我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有一天午后他想去前面那条河脱光衣服游一下泳。这个偏僻的地方几乎没看到女人的影子。每天傍晚,他提着水桶到河边连续打好几桶水来预备,晚上睡觉之前冲澡用的。这些水里面有一种藻类的气味,有一次,他在桶里面还发现几块不大不小的塑料。现在正是午后时分,有人在树荫下面睡觉,两条腿摊成八字形,头又歪向一侧,仿佛是一具不成规律的积木人,毫无生命的躺在那里,阳光穿透树叶,斑斑驳驳地照在地面和人身上。他顷刻之间产生了一种欲望,马上跳入河中,能不起来就永远不起来。
有多长时间了?他摸出手机,开了机。他决定让他开10分钟,然后再把它关掉,不会有人找他的。意想不到的是,有几条短信正在等待着他,他看了一下号码,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施琅发给他的……
他正在西郊那间铁皮屋里面,几个外地民工一直在河旁边晃荡,不时地往水里面扔几块在阳光底下几乎燃烧着的云英石。二皮叫他来这里的时候没跟他说清楚,这间闷热的铁皮屋原本是那几个外地民工居住的地方,张勃踏进房子第一眼就看见地上放着一个铁锅,里面盛着一些不知道隔了几夜的面条,青菜已经被汤汁溶解的差不多了,他强忍着反胃,不让二皮看出来他多年养成的洁癖。
还要在这里呆几天?除了二皮,没有别人留在他身边。那天要不是二皮纪律松散,独自一人外出找女人的话,可能他现在也已经在班房里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要不是二皮懒散惯了,张勃觉得自己此刻那种难言的苦闷可能会更甚。
他记起童年时期和母亲住在那间阴湿的房间里(比现在这铁皮屋好不了多少),通风不是很好,还经常停电。一停电,母亲就点起蜡烛,其实她整天无所事事,本来可以趁着停电早点去睡觉。可是,她偏偏要点着蜡烛,看着黑暗中那一点点光明。
“张勃。”她叫了一声,张勃正躺在床上,他感到呼吸有点急促,蔫呼呼的床单让他非常不舒服。
“嗯。”他回答了一声。
“睡着了吗?”她明明听见他的回答声了,还要加问这么一句。
“没有。”
“跟妈妈说说,你长大了要干什么?”
他迟疑了一会,张大眼睛看着母亲,后者正单手支撑着下巴,眼睛盯着豆大的火苗看。要不是她眼睛张着,张勃肯定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此刻正陷入美梦的泥沼之中。他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像以往那样回答说:
“当一个博士。”
那时候他还不是很清楚“博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就像在小学课堂上做那种反义词练习一样。它只是另外一个词的反义词。就像黑是白的反义词,甜是苦的反义词一样。与“博士”这个字眼相比,它反面的意向他了解的更透彻一些。
“嗯,其实不当博士也没关系。”他母亲微笑了一下,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接着用拇指挖了挖鼻孔,“只要不当一个流氓就行了。”
母亲经常咬牙切齿地提起父亲,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可能连人都称不上,只是一只忘恩负义的畜生而已。这是她在暴怒的回忆时说的话。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说一些他父亲好玩的事情,他如何讨女人欢心,或者怎么用巧妙的办法骗来一顿晚餐。“真是一个流氓。”她说,“真不知道怎么让他发达起来。”
很多事情,母亲只是在自言自语,张勃充当的只是一名无声的听众。这个世界上他最憎恶的事情就是当一名流氓了。他一边咳嗽一边看见母亲诉说时嘴角露出迷人的笑靥。她沉醉在自己怨妇的角色当中,经常乐不思蜀。所以,当张勃的肺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巨额的医疗费让她发现了现实的残酷。张勃被送回到父亲那里居住。
二皮家附近就是一家公共浴室,张勃不喜欢去大浴池,而是多付了一点钱单独包了一个房间洗澡。冬天,二皮的家风透地太厉害。有一次二皮一起跟他去洗,脱光衣服之后,二皮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屁股。
“你他妈的知道男人什么地方最性感吗?”二皮说,“就是屁股,我上次看一本电影杂志,上面是这样说。说美国有一个叫金·凯瑞的演员他妈的屁股实在太翘了,就跟我的差不多。他走在街上,那些妓女看见了,每个人都想摸上一把。你看看的你的屁股是什么样。”
“我知道,上面有很多针眼。小时候一天在医院里打三次针。”
“原来如此。”二皮嘿嘿地笑了几声,“还有,我觉得我前面那地方也有点不一样,你包皮过长,哪天去医院割一刀吧,只是个小手术,很快。”
张勃发誓再也不和二皮一起洗澡了。但是他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他的母亲(她喜欢说反话,把黑的说成白,把甜的说成苦的),他的哥哥,他的父亲,而是二皮。命运真是一件巧妙的东西,那天傍晚,他回到老窝的时候,人已经一个不剩了。地上只有一张摊开的报纸,在最重要的版面上有一篇报道:《本市最优秀警员意外遇害》,他的眼睛很快瞟向最后一段:“……有多种可能性,警方已经加强侦察力度,以期早日破获这起重大案件。据记者发稿前,已有几名嫌疑犯缉捕落案,本案我们将继续跟踪报道。(记者:李鼎新)”
那件事情以后,他叫他们最好在家里躲几天,也不必去工厂了。就二皮最不老实,想不到他因此逃过一劫。命运是最奇妙的东西,就拿他来说吧,小时侯他就告诫自己,你要当一个博士,就算不能当一个博士,你也千万不要成为流氓。着二十几年的光阴,只是把他推向一个不愿意到达的目的地。
他站在窗口,正午的阳光一点也没有褪下去的意思。施琅在短信留言说:阿姨(指张勃的母亲)来找过你,我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删掉这条信息之后,手机又“嘟嘟”叫了起来,还是施琅:这几天你手机一直关机,看到短信,跟阿姨或者我联系。他关掉手机,不能再删了,他手机里没储存施琅的手机号码,以后要与他联系,还要照这条短信。
二皮踩着碎步从河道上走过来,他戴着一个丑陋的草帽,把沾了一些泥渍的牛仔裤挽到膝盖处,看上去他很像一名赶时髦的农民,悠闲地从田地返家。虽然戴着帽子,但是还是遮不住他后脑根那个地方留了三绺长头发,整个形状看上去就像一头狐狸。二皮走到一棵桑树下,他猛得就给了一个正在钓鱼的外地民工一拳,后者也不生气,两个人坐在地上,聊了将近半个钟头。期间,张勃一直看着他们肆无忌惮的狂笑,仿佛两尾跳过龙门的鲤鱼那么欢呼雀跃。
“二皮!”他走出房间喊了一声,眼光很刺眼,他有点不习惯。
“真有意思,他刚刚给我说了一个笑话,是他家乡的,我们这边听不到。”二皮继续踩着碎步慢腾腾地朝他走过来,“真有意思。”
“我跟你说了很多次,别趁我睡觉的时候就偷偷溜出去,现在外面风声很紧。”
他习惯了在这样的环境下入眠,光线太明亮的地方会让他神经紧张。他想起第一次来到他父亲家的时候,父亲的容貌在他的心里没有印下什么痕迹,倒是辉煌的灯光,宽大的浴缸以及他的弟弟施琅拿在手中玩弄的刀叉让他胆战心惊。晚上,他闻到被单上发散出来的类似茉莉花的香气。整个夜晚,他都睁着眼睛,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光明起来……
“嘿嘿,我出去逛了一圈,发现了不少东西。”二皮像变魔术一样从裤腰里拿出几本杂志来,他挑出其中一本递给张勃。封面上,一个半裸的女人正对着镜头飞吻。“翻到第56页。”二皮兴奋地说,“56页。”张勃翻到56页,上面有几个大字赫然入眼:“8·13大案独家照片”。这本杂志印刷效果极差,有好多地方都有脱墨现象,手指一摸就黑糊糊的。那几张照片是黑白的,好象是在刚到达案发现场时所摄。上面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男人躺在阴沟旁边,虽然面部被破坏的很厉害,但是张勃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没错,就是陈安全,化成灰了,张勃也会认得出来。有好几次,他来工厂突击检查,张勃都差一点被他堵住。“以他那庞大的流水线生产,已经不是罚款不罚款的问题了。”有一次,陈安全接受一家报纸的采访时谈到了这个问题,“如此大量传播淫秽制品已经构成刑事罪责。”
二皮正在翻一本电影周刊,仔细地研究一位好莱坞女星那件长裙中间的叉线从哪个具体部位开始裂开的。“我买这杂志的时候遇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
“一个是你的弟弟,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
“是吗?”张勃想起那两条短信,他的母亲来父亲住的地方找过他。自从他得了肺病被转送到父亲那里之后,母亲与他的关系和缓了许多。比起自己的儿子,她对施琅的热情更大,为他考上一家名牌大学而沾沾自喜。施琅的母亲死于一次交通意外,自始至终,张勃都觉得施琅时刻抵触着自己母亲那种莫名其妙的关切。有一次,施琅还对他提过一件事情,张母曾经来过他的印刷厂,向他借了一笔款子。“数目虽然不是很大,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你跟她说不要急着还,没事的。”为什么她会找施琅而不是自己呢?张勃纳闷不已,她在施琅身上看见了在自己身上未看见的灵光?抑或是她知道他干的是什么勾当,瞧不起他的钱而已?
“他陪着一个女人在街上,那个女人停下来在一个报刊亭买杂志。她与我的口味真像,也买了一些电影周刊。”
与他生活的几年里,张勃从来没见过他与哪个女人特别亲密。
“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女人很眼熟,好象在哪里见过一样。现在,我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是吗?我对这个有兴趣。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你还记不记得,大概是一个月前,我们已经决定给陈安全那个该杀千刀的人一点教训。车开到他家楼下,他却正往外面走去。那时候,你留下来溜进他家偷了那把枪,而我就跟着他。这个白痴一直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后来可能发现我在跟踪他了,没在宾馆里过夜就直接回家了……对,就是那个女人,他们在宾馆里搞的很快活啊!那些外表看上去越正经的女人,一到了床上就比谁都淫荡,不强一点的男人是镇不住她们的。”
能搞到一把枪实在是不容易,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家的门给撬了。起先,张勃只是想进去看看陈安全的妻子在不在,最近他耳闻到这对模范夫妻要离婚了。“模范夫妻”,他一想到这个词就想发笑,关起窗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吵架?人们都在放烟幕弹混淆视听。进去后,他没发现她的影子,却突然看见那把放在桌子上的枪。玩具枪?据他所知,陈安全还没有孩子。那是一把真枪,张勃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跳了一下,左眼,是吉兆。他小心翼翼的翻弄着那把手枪,试图弄清它是什么型号,然而,他对这些玩意是一窍不通。一个月后,陈安全就是死于自己的枪下。
“就我看,那个女人比他老婆还要漂亮。他妈的,这个狗日的究竟交什么好运,跟他搞的都是漂亮女人。”二皮说,“要不是知道他现在怎么搞也搞不了了,我一定要再毙他一次。”
说得好听,张勃想,当时二皮拿枪的时候畏畏葸葸的,就像三天没吃饭一样。现在,张勃看着他发痴的样子,就想当场揍他一拳,让他从白日梦从清醒过来。他已经是一个陷进去的人了,不能让二皮也进来。一是出于惋惜的态度,但是他也否认不了,这更可能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
“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二皮说,“我去了以前我们呆的老地方兜了一圈,看见几个江西女人在桥边卖碟子,我问什么碟子,她说男人晚上睡觉前没事干时看的东西,接着就从大奶子那里摸出几张,他妈的,我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就是我们以前生产的那种,我买了两张过来,你看看像不像。”
张勃没兴趣在这些东西上停留太久,他瞄了一眼就说,“简直一模一样。”
“他妈的,我们被盗版了。”
“你还在关心这事,那边船联系的怎么样了,不要弄的小命都没了。”
“我跟那几个台湾人说过,坐他们的船,什么事都没有。现在他们就等我们定时间了,我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你给我少出去,知道吗?时间我会定的。”
“你还放心不下你老妈?”
“没关系,你也出去一趟吧。风声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紧。有时候我还真怀疑你的胆子是不是比老鼠还要小呢。这么一步都不敢踏出去。每天在这个破地方,你不觉得憋气吗?我不出去放放风,会发疯的。”
天气预报说午后会有局部阵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天已经阴了下来,在树下面睡觉的人已经不知道躲在哪个临时帐篷底下。张勃觉得气馁,在不知不觉中,他夺取了几个局外人的住所。就在一个簸箕的旁边,他看见有一件灰色的雨披安静地躺在地上,他顺手拿了起来。走出去的时候,粗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3
有糖尿病的父亲日渐消瘦,而母亲则越来越为自己的肥胖而担忧,在这个家庭中,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很不和谐,现在又多了个乔纳夹在中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平衡器,又像是个累赘。“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醒过来,我发现我的腰很酸。”父亲哭丧着脸在饭桌上说。母亲嘴巴里正在咀嚼着饭粒,口齿不清的哼哼了两声。“那要看看医生的。最近这段时间天气多变。你们以前经常说秋老虎最厉害,秋老虎最厉害,热死人不偿命的,指的是不是这样的时候。” 乔纳看着父亲抚着腰部,脸部表情十分古怪。好象一个人背后有一处地方刺痒难当,但是双手又不能去抓一样。“既然这么难受。”母亲已经把食物吞咽下去了,“就干脆不要午睡了。你晚上八点就睡觉,早上醒过来吃了早饭也要躺一会儿,到了下午,你还会睡到四点钟。无论谁像你这么睡,就不会好受的。”父亲马上就做声了,仿佛疼痛一下子消失了似的。
“你事情找的怎么样?”母亲倏一声问道。
本来她想说,伤都没有好,怎么可能会出去找工作呢?夜里,等母亲睡觉之后(她经常会霸占院子中的天井,打着把蒲扇,迟迟不肯入内),她会审视自己身上的淤伤。她见过巷子里一些妇女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在路上说话的情景。那些小孩穿着开裆裤,在屁股上经常会显露一些黑灰不一的胎记。她身上的那些淤伤现在也蜕变成淡淡的胎记色,不用手电筒直射出来的亮光照,还发现不了。这本来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是此刻乔纳说出来,很容易会被当成父亲的同僚。
“找过了。去过几家商场问需不需要营业员。得到的结果都说是现在人满为患,多我一个就太多了。”
她的确去了很多次商场,但是都是因为在这个家实在透不过气出去散心的缘故。当第一次回娘家她向母亲展露伤疤时,她母亲还表现出一种义愤填膺的神气来,恨不得冲到陈安全居住的那个漂亮小区去责问一番。事实上她到了那里之后就被假山中间那个小巧玲珑的喷泉给迷住了。陈安全向她介绍说,别看这玩意不是很壮观,但是却花了不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字,顿时把母亲给镇住了。“大概够我们吃上两三年的。”她回来后说,并马上劝乔纳早点回去。“我在他那个阳台上一站,感觉就好象回到我和你爸爸以前下乡时住的那地方,那风根本就像一片大田野上吹过来一般。”另外她还重点提到了窗帘锅具以及一种橘子味的冰淇淋。后者几乎是她今生吃过最甜蜜的东西了。随着次数的增多,她有点不再相信乔纳身上各种各样的伤痕了。“我承认最初对他(陈安全)有点不了解,你们的婚结的太突然了。但是我现在看来,他是个好老公,至少我是非常满意的……”
在一定程度上,乔纳与她母亲具有相同的趣味。她们都喜欢做工精细的窗帘,擦得一尘不染的不锈钢锅具。而家里出现那种橘子味的冰淇淋则是乔纳的主意。有一次,乔纳和陈安全在一家商场的小吃部吃到这种口味的冰淇淋,当即,她就央求陈安全买了几大桶回家,在为融化之前把它们一一摆到冰箱中。现在想起来,在为期不长的婚姻生活中,把冰淇淋按照顺序摆到冰箱中差不多成了乔纳最快乐的时刻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姑娘。她长得还算有板有眼,用她后来交上的朋友薛冰的话说,她有点像旧时候的一个电影明星阮玲玉。当然,仅仅是容貌上的相似。她上高中,大学考得不顺利,家里没有责怪她,考不上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接着就找到一个不错的职业,在一家大商场的童装部卖那些五颜六色的小衣服。
现在,想找一份类似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在协议离婚到陈安全意外死去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一整个下午,她都在一个大商场里闲逛。穿着袖子稍微长一点的衣服,这样可以遮住乌青的部位。从一楼化妆品部开始,她一一看过,有一个品牌正在推广一种新的唇彩,正在找人实验。她被那个能说会道的女解说员给拉住了当模特。“你的皮肤可真好,嘴唇也很性感。”她说。可是为什么陈安全一看到她的嘴巴就会说那是长舌妇的嘴巴呢?在她看来,满大街都是长舌妇式的嘴巴,她的母亲,就是最最典型的一个。乔纳就是这样认为的。接着她走到二楼女装部,奇怪的是,她对这些东西兴趣不大,只在一面立体镜前匆匆打量一下自己就离开了。在电梯上,她看见前面站着个女人,拳曲的头发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的指甲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陈安全一定会认为这样的女人非常性感!她想着便来到绅士部。像以往一样,她休闲地逛了一圈,看中了一套西服。
“为先生买的吗?”售货员笑容灿烂地问道。
“是的。”她回答说,我又没有情人。“我丈夫是个警察,平时不大穿这种衣服,但是总要备几套,以后参加我娘家的婚礼可能就用的上。我还有个妹妹。”
这个无中生有的妹妹着实让她兴奋了一把。
“这是一种新型纤维材料,”女售货员说,“经过了特殊处理。不爱脏。如果你撒上一点冰淇淋什么的,或者一滴咖啡,譬如说滴在这前边,它根本沾不住。”
“纤维?”她心里想,怎么是这种材料,听上去很不舒服。接着她故意大叫了一声,“怎么这么贵。”其实,第一次拿起这衣服时,她就看见了定价,“我丈夫要是知道我买这样价格的衣服,非把我打死不可。他是很清廉的人,平时生活作风朴素。”她得意地说道,虽然在时下,清廉与朴素不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品质了。
女售货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不再搭理。她在那店铺里继续逗留了大概10分钟才离开。她走着,很快到了童装部,事实上她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子。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还没说一句话,那些小嘴巴就扯开哭了起来。他们正在向母亲撒娇呢!乔纳一想起这点就感到嫉妒,大部分来买童装的先生小姐们都有权利向他们的母亲撒娇。第一次与陈安全的相遇就是在童装部,那时候她正在与一位母亲说话,那个小孩在一旁哭个不停——她不喜欢母亲为她挑的一顶帽子。乔纳顾着向那孩子母亲推荐,只觉得旁边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晃荡,没有带孩子。打发了那对母女,她转过头看着那个男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西服,手上拿着一样东西,她留意了很长时间,才确定那是一包狗粮。这位顾客家是养狗的,她童年的时候想养一只猫,但是不敢与母亲说明。那个男人看上去很高大,板刷头在白炽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他拿起一件小T恤看了看,把他放回原处了。
“先生是为儿子买衣服吗?”
“儿子?”他笑了起来,两排整洁的牙齿,这时候她看见了他腰间的配枪,实在雄伟。“还没有女人为我生儿子。”
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红了起来。他就这样离开,她以为他或许是她生命中一个过客(那一段时间,电视台在放一个叫《生命过客》的连续剧,她每一集都不会错过)。想不到,第二天他又来了,手上也拿着一包东西,她也是辨认了很长时间才觉察出那是几张光碟。或许是几张动人的爱情片吧,她想。
回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当你不能再拥有一件东西的时候你只有牢牢地把它记住。这句话还是薛冰跟她说的。值得注意的是,还是她主动舍弃这件东西。当她对着陈安全说,我要和你离婚的时候,从嘴巴到五脏六腑,从头至尾,她都有一种强烈的快感。回忆必须有一个基础,就是你已经失去了这件东西。
她给薛冰打电话,得意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后者在电话里大叫了一声,“真的啊?”
“我实在忍受不了,是时候做出决定。”
和陈安全结婚之后她辞了工作,安心当一名家庭主妇,可是她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和陈安全的朋友打成一片。他们客气地称她大嫂,过年过节时还会送上不少礼物,但是有几次陈安全正和他们正说着话,一见到乔纳进房间,就不约而同的停止了。目送着她出去,才开始接起先的话题。她是在一个健身房里认识薛冰的,同时还有施琅。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薛冰很面熟,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们很快就交上了朋友,薛冰是一名大学讲师,已经出了一本专著,目前还未婚。乔纳对薛冰无话不谈,从天气服装到各自的伴侣。乔纳谈的最多的就是陈安全,她时常让薛冰帮她拿拿主意。久而久之,她才开始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平衡,薛冰很少提及她的男友。
“你不会是女同性恋吧?”她说,同性恋是个时髦的词语。
薛冰听闻就哈哈大笑起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行动也替自己辩解。她一把扯过施琅,“他,就是我的伴侣。”薛冰看上去很认真,又好象在开玩笑,“我们过的很开心,从来不会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所以,我也就没有机会向你诉苦了。不过你这么漂亮,难保我不会看上你,把他甩到一边去。”这种变相的恭维让乔纳很受用,施琅温文尔雅地对着乔纳微笑了一下。在乔纳眼中,施琅是个挺不错的男人,但是和陈安全一比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是一种类型的人,根本不能比较,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过了很长时间,薛冰才告诉乔纳其实在她之前,薛冰和施琅就认识陈安全的。乔纳大呼上当,在不经意之间被这两个家伙获取了不少闺房秘事,要是被陈安全知道,又免不了被他一顿臭骂。
“他的印刷厂有一段时间经常遭到一些小锣锣的骚扰,你老公帮忙解决过。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她和陈安全不再是夫妻,和薛冰依旧是知心的好友。在陈安全终于答应签字的时候,她知道他的心情很糟糕。有一天他外出,回来后发现自己的配枪被盗,有好几个邻居都看见他们家门锁被撬了。在分居期间,乔纳一直期望着陈安全能诞下脸皮向她认错,有一天晚上他们还做了一次爱,期间一句话都没说,陈安全的动作很粗鲁,把她弄的很疼。想不到第二天他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形同陌路。他一直为那件事情担忧着,关于枪支丢失这件事,上级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而他自己也被这个阴影缠绕着。
住娘家的时光让她品尝了很多人间冷暖,正式离婚后三天,她突然接到了他以前一位同事的电话,他对她说了一些事情,她像一个哑巴似的从头听到尾。这不符合她的风格,以前她喜欢对她听到一些事情作出评论。那位同事究竟讲了一些什么?阴沟、尸体、陈安全的母亲、犯罪集团。最后他突然问乔纳还有没有陈安全那房间的钥匙,她点了点头(同事看不到的点头)说,有的,她忘记还给陈安全了。
“过几天我们会到死者住所里勘察一下,你知道的,那里有一些不好的东西。你能不能帮忙处理一下?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安慰的。”
挂了电话,她马上打的回到他们以前的住所。遇见了一个邻居,他为他的死感到惋惜,还叫她节哀顺便,就像他们根本没有分开过一样,这让乔纳很欣慰。她把陈安全藏起来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数目非常可观。以前,她总是看见他东放一张,西放一张,现在全部搜罗出来竟然有这么一大堆。整个下午,她都在旧居把它们慢慢折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这声音有点像他们结婚时放的鞭炮。
她的母亲不再为乔纳的工作问题而担忧了。离婚后,财产还没来得及分割,陈安全就撒手人寰。乔母幻想着能不能得到全部遗产,他们离婚才刚刚三天。最大的麻烦来自陈安全的母亲,那是个厉害的女人……这一段时间,她明显的消瘦下去。仿佛是一种互补,乔纳的父亲的体型稍稍开始发福。他开始换一种价格贵一点的胰岛素药品了。
乔纳被那一阵大雨给吵醒的,她明明记得,在入睡之前,窗外那个太阳简直可以毒死人。这天气说变就变。除了雨声,这个世界上好象没有其他声音了。她挣扎着起身,到厨房喝了一口冷水。晒在阳台上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不管了,收进来也干不了。下雨天,这旧房子就会产生一股腐烂木头的气味。乔纳闻见,腹部不住的犯恶心。当初,要不是情非得已,她决计不会重新搬回到这个地方住。她开了西窗,刮的是东南风,这边不会有水漏进来。突然看见巷子口站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雨披,有少许的头发从帽子里露出来,此刻,已经被雨水贴到额头上。他正往这座房子里打量,突然与乔纳的目光交错在一起,急忙移开。顷刻之间,连人影也没有了。
乔纳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念头的产生把她吓了一大跳。眼皮跳了一下,右眼,是凶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床上。中午吃过饭,母亲和父亲出去联络几个亲戚,“人多事情就好商量。”她说,“你去吗?” 乔纳说自己不舒服,想去睡一下。她看见母亲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仿佛根本不信她说的话。连日来她吃了很多水果,腹部总是隐隐发痛,偶尔还有下垂的感觉。她坐在床上,开始削一个苹果。突然肚子就使劲地痛了起来,水果刀掉到地板上。她去了一躺厕所,月经还是没有来,已经两个月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怀孕了。应该是,但是她不否认有一种猝不及防的厌恶感。
4
这件事情好象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冰坐在咖啡室中靠窗户的位置,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自从某天午后这个城市突然来了一阵大暴雨之后,天气就开始凉爽起来。今天她就换了一件长袖的丝制衬衫,下面一条黑色的裤子。马路上,有一个中年男子踏进水坑里,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手中的书挡雨。她喝一口咖啡,那深色的液体中蕴藏了许多她逝去的时光。
陈安全是谁?我好象忘得差不多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米兰·昆德拉曾经指出,有一类人非常奇怪:他们总是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此刻,你分不清楚她的心中到底是悲伤或是不悲伤的。银色小匙搅拌着棕色的液体不停地旋转着。同样,她问过自己在那个时候未曾使大力气绑住他的心,此刻,你后悔吗?在她的体内似乎存在着两个个体,下雨天的时候另一个就探出脑袋,和薛冰一起做着简单的一问一答。就像一些幼儿园阿姨,她们循循善诱,套出天真无邪的孩童最直接的答案。是的,我有点后悔。薛冰对另一个说。但是后悔又能怎么样?蔑视一个人不会因为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后就不再蔑视,正所谓殊途同归,妄想的努力在本质面前一样是要屈服的。同样是昆德拉,曾经描述过意识的微妙性。他说:“只有好些正常地、渐渐的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才被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则被看成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了。”
二十分钟后,乔纳才会到达目的地。当薛冰正对着咖啡匙发呆,她则刚刚从那幢陈旧的楼层里下来,她的父亲正在坐在一张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他的头发越来越少,头皮闪现着一种苍白的色泽。虽然他拿报纸的姿势还在,但是乔纳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屋檐下滴着一些小水珠,母亲则不知去向。她一向行踪诡秘,乔纳想,我现在也要学学了。她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里面是一些贴身的衣物。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昨天晚上她只是告诉他们去一个朋友家暂住几天,她母亲不同意,乔纳没办法,只好留了薛冰的电话号码,说有事情就打这个号码。
“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这个地方鬼鬼怪怪的东西太多了。”
母亲对乔纳说的有人偷窥她的事情嗤之以鼻。“这种事情都是电视剧里的,你那些东西看的太多了。”
她出去的时候,心中默念了一遍薛冰给的那个咖啡馆地址。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咖啡这个词,她的嘴里就发酸,就像有些人说的望梅止渴那般。以前她不喜欢吃酸东西,这段时间改变了很多。有一天她打电话给薛冰,央求她能不能陪她去一趟。她向她暗示自己可能是怀孕了。她记得很清楚,和陈安全最后一次做爱,他根本就没戴安全套。那一次她根本就没料到他会那么急,一进房门就把她按倒在地。身上没什么酒味,乔纳断定:陈安全发骚了,这个男人突然之间就发骚了。
“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怎么说也要去医院好好做一个检查。”她接着电话,手开始发抖,“很不凑巧,我下午有一节课,不去不行的。这样吧,我叫施琅陪你去。有个男人陪着比较好,两个女人一起去不成样子。”
挂了电话,她很快又给施琅去了个电话,后者推脱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会打电话给乔纳,让她告诉他家庭住址,他开车去接她。接着薛冰睡了一个下午,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迷迷糊糊地听见电话一直在响,她一把抓过来,听了很长时间,才辩识出那是施琅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一个女人假扮夫妻的,乔纳这个人可真有意思。一到医院,她就指使我去填报告单。我不知道她的出生年月,于是就问她了。她白了我一眼,对旁边的一个护士说:‘他就是这样,每次都把我生日给忘记了。’接着她就对那个人说起我在警队里是多么威风,有一天晚上一个人和三个小偷单打独斗,把他们一个个揪到警察局去。以一敌三,他真是太神勇了,可是关我什么事,我看上去很像一个警察吗?”
“不像。”
“我一直觉得怪怪的。没到她家,我就在巷子口看到她了。她说知道我会走这条路,所以就站在这里等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健身房,我们编了个故事,说是在杭州西湖闲逛闲逛就认识了,要她也说一下和陈安全定情的经过。我们只是开开玩笑,你说是吧。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说有一天晚上和陈安全一起逛街,走到一个僻角时,有三个小偷来抢她皮包,陈安全把皮包抢回来不说,还把三个人按倒在地。跟她和那个护士说的多像啊,唯一的区别是,她说我把那三个家伙揪到警察局去了,而陈安全则是放了那三小偷。我说啊,她简直把我当陈安全了。从上车第一刻起,那看我的眼神就很怪。”
“你很臭美。”那种刺痛的感觉虽然经过了四五个小时的休眠,但是此刻它又在薛冰的内心作祟了,“她究竟怀孕了没有?”
有个东西在她的肚子蠕动着,旁边还有一些闪烁的白点,医生在明亮的灯光下朝她微笑。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祝贺的形式。乔纳兴奋地看了施琅一眼,后者的表情呆滞,打一进医院他就是这副表情,好象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他演戏的本领很差劲,乔纳想,真不知道薛冰是看上他哪一点了?她摇了摇施琅的手,温柔地告诉他,我们有一个孩子了。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恶心的感觉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孩子还没有出生,她就听见永无休止的哭泣。木讷的施琅也对她点了点头。她整好衣服,然后仔细地听医生讲一些常识。他说,孕妇在怀孕期间感到恶心是正常现象,没什么好担心,现在你要注意的事项是……
走出医院时,乔纳对施琅微笑了一下。她说:“如果不当真一点,我真的很怕那些家伙回把我当成未成年少女的。幸亏有你在。”她又微笑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肚皮。
这样的笑容十分甜蜜,就像打上很多层奶油的蛋糕一样,而施琅一向厌烦吃这种东西。他对乔纳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开车把她送回家。还没到,乔纳就叫他停下了,污水从一根破损的管道中汩汩流出。他看了一下位置,正是起先乔纳上车的地方。她说正好想在附近买一点东西,然后再回家。施琅开车回家,马上打了个电话给薛冰。
“嗯,这次真是太谢谢你大力帮忙。”薛冰说,“我想过几天她还会给我电话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害怕。”
是的,这种惊恐是什么出现已经无迹可查,不排除它总是突然冒出来的可能,从一个孩子出娘胎那一天起。最可怕的是,有些人为一件事情高兴,她微笑、大笑、狂笑、疯笑,这种惊恐突然出现了,抹杀了一切笑容。
陈安全结婚之后,两人见面就少了。薛冰知道他还会一件事情生气,薛冰竟然私自结识了乔纳。她把乔纳当一个傻瓜,那么陈安全也成了一个傻瓜。一个男人被当成了傻瓜,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陈很喜欢跟她提起自己的作息时间,警察局的活动以及平时到什么地方玩乐。她相信,这些情况乔纳知道的都不是很清楚。在一次稽查行动中,陈安全跟踪了一个疑犯将近十天,终于找到了证据。对这件事,他一直津津乐道。有一个午后,薛冰坐在校园的草地上,温暖的阳光让她懒洋洋的,她想起了很多事情,还有一个比喻:一块冰在阳光下渐渐溶化。长久以来,她都在跟自己的欲望作对,有时候,另一个她想往左走,她却偏偏要忤逆这意思,往右走了去。对命运的一种抗争,两个被绑在一起的傀儡。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或许对生命妥协会快活一些,那块在阳光下慢慢溶化了的冰。
跟踪活动秘密进行着,她完全没有想到这在道德上的卑微。早上,他从小区了走出来,少了条狗,他的气势依旧,满脸洋溢的成功表情让她想发笑(难道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在蔑视一个人的过程中得到欢乐,久而久之,她愈发离不开这个他蔑视的人了)。学校里,她的课可有可无,有时候不去上课,学生也帮她瞒着,对双方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有一天,走在城东有条桥,他突然拉过几个中年妇女。那几个女人显然不是本地人,发笑时露出满嘴黄牙。陈安全跟她们说了几句,后者忙不迭地伸手到乳房处,从里面一下子掏出几张光碟。有一个瞬间,薛冰会以为那几个中年妇女会掏出什么呢,两只臃肿的乳房?陈安全收了东西,干脆利落地付了钱,拦了辆的士。她还是需要从那些东西找到自信的,薛冰想。蔑视的情感达到了饱和状态,她也步履轻松地回到家中。吃了一顿饭,看了一部电影,和施琅聊了将近3个小时的电话,他提到了他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做一种很难开口的生意,赚了不少钱。”跟印刷厂一样,他做的事业跟文化传播也有一定的关系。
过了一个星期,薛冰才想到又有必要去跟踪陈安全一天了,但是从早上开始,他就不见了踪影。莫非他发现了跟踪的事情?薛冰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是不是要放弃了这次行动了。这时候她看见一个长得有点像阮玲玉的女人从小区里走出来,她认识她,在那张让人心碎的结婚照中,陈安全身边站着的就是这个女人。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跟踪陈安全是危险的,何不改变目标呢?
乔纳看了一下时间,还有20分钟才到和薛冰约会的时间。近一个星期,她都在偷偷地吃一种“豪爽”牌话梅,扔核的时候,她尽量不想引起母亲的注意。尽管如此,那种难以遏制的恶心感越来越强烈。有一天她去自己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商场的童装部逛了逛,现在的职员她都不认识了。她挑看了几件童装,虽然肚子完全没有显形,但是乔纳觉得有必要为她/他做点什么。在挑选的过程中,她突然快乐地想起一件事情。这个孩子出生之后,如果是男的,他会长的像陈安全?如果是女的,她会长得像自己?也有可能要反一反,她听说,大部分的男孩都是遗传母亲气质,而女孩的出生则跟父亲有关。所以说,在古时候,当男人骂女人的肚子不争气的时候,辱骂的往往只是自己。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挑起一件微黄色的短袖衫,那种恶感又出现了,衣服的颜色让她同时想到鸭屎和营养不良这四个字。她放下衣物,匆忙离开商场。她是喜欢这种地方的,像她的母亲一样,可是为什么今天却有一种憎恶的心情。
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雨点打湿了头发。那辆绿色的宜人的出租车缓缓的越过水坑朝她驶过来。她正准备上车,突然有一个家伙从身后窜出,像某种动物那样迅雷不及掩耳。他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草帽,在脑后跟的部位还留着三绺长发,非常显眼。他推了一把乔纳,迅速地钻进车里。他一边上车一边狠狠地看了一眼乔纳一眼,并非抢了出租车那么简单,那种眼光,简直恨不得把你吃到肚子里去。他的手中还拿着丑陋的手机,老款式,黑色的外壳非常大,乔纳想不到现在还有人用这种。那个男人说的话她隐隐地听到了一句:
“今晚12点。好的,0点就0点……”
车一溜烟便驶走了。乔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她重新撑起了雨伞,等待下一辆出租车驶来。期间,她痛痛快快的骂了几句脏话,以前在陈安全面前毕竟隐藏的那些话语,此刻,一句不剩从嘴巴里飞了出来。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比如说那个一直在偷窥她的男人。她发现,下大雨那一天,他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更早的时候,可以追溯到与陈安全的婚姻生活中,这个在雨中湿透的男人就已经闪现过那么几回。在小区的喷泉后面,她偶尔的瞥了那么一眼。两双眼睛的交汇,这情形非常像下雨那天。不过说回来,这个男人跟街上偶尔瞥她一眼的男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天里,总有那么几个男人对她产生兴趣。可以区别的是,有些人的目光高傲,从上到下打量你,另外一些人则卑微的多,他们看的时候完全带着一种膜拜的心情。雨中那男人,可能是后者吧。
说起来,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了。说起来,乔纳突然有一种落寞。随着时间的推移,女人的外表逐渐褪下,那时候就不会有什么人驻足观望了。
出租车驶来了,她对司机说了那家咖啡馆的名字,问他清不清楚。司机说,那馆子很出名,很多像你这样的小姐都要光顾。乔纳嘻嘻笑了一会,出租车被夺的不愉快记忆马上一扫而光。过了15分钟,她下车,马上就看见那家咖啡馆了。它线条简单,光线明亮。还没到,就有一名笑嘻嘻的女服务员为她开了门,她观望了一会,发现那个穿白衬衫黑长裤的人就是薛冰,她正在用匙子搅拌着咖啡。
“你到很久了吗?”她看着乔纳坐了下来。从她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伤心的痕迹。有多少时间,不到一个月吧,一个人的肉体本来还有温度,现在却变成一堆灰,期间的速度之快难以想象。
“接到你电话我就匆匆忙忙赶来了,你身上带的东西就这么一点?”
“有些东西我都不想带来了,你知道的,气味不太好,我不喜欢。反正我要重新买一些。他母亲比我想象中的没劲多了,一听我身上怀了他的孩子就想把大部分的财产给我。包括以前的房子。我不会回到那地方住的,我母亲对那地方有点意思。我父亲有糖尿病,需要个好地方好好修养。这几天我在家里很无聊,想在你那里躲几天,你不会介意吧。”
“随时欢迎。”薛冰说,不过乔纳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被她的父母赶出来了一样。“我很早以前就想看看一个大学讲师住的地方会是什么样,一定是很具有文化气息的吧。”她简直是恭维般的说道。
“你还恨他吗?”薛冰突然问道,这样的问题或许有点不合时宜,但是她很想知道同样与他有点千丝万缕关系的女人会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谁?”
“陈安全,你丈夫。”
“应该说是我前夫。”乔纳斟词酌句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薛冰为什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大学女教师不是每天都要啃书的吗?她思考着什么样的答案会令薛冰满意,不能让她耻笑她。她知道薛冰一向拿她当笑话看的,“我恨他恨的要死。”她故意装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这么凛然,薛冰大概会欣赏。
薛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让乔纳颇不知所措。
“这孩子很坏吧,有没有踢你什么的?”薛冰说,“有时候我就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比想要一个男人还要想。这世界的男人太难到手,孩子才是自己的。”
“你的想法好怪啊,你不觉得我最近的皮肤黄了好多吗?脖子上面还出现了一些斑点,难看死了。”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说一句真话,“我非常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怎么说呢,没有这个孩子,我,母亲就不能住她想住的地方。以后,人们看着这个孩子还会想起陈安全的。”
“你不是很恨他吗?”
“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在一起谈。”
“你的丈夫是个好人,我一直这么想。”薛冰说,“孩子能带来一种压力,就像有些事情一样,比如说一个男人压着你。这些东西都很美好。”她一边看着乔纳惊讶的眼睛一边想起了阳光。窗外一直下着雨,有加重的趋势。那隐蔽的阳光可以穿透密密麻麻的乌云到达他的心中,她瞥了瞥嘴,仿佛在开一个玩笑,一口气把杯子中的咖啡一口气喝光,“有时候我非常嫉妒你,样子长的好,又有一个不错的老公,你想过另找一个吗?比如说施琅。他跟我说,那天在医院里,他当你的丈夫当得不亦乐乎。医生的眼睛肯定被你们骗过了。”
“你说他啊。”乔纳弯下头使劲地笑了一会儿,“不觉得他有时候太傻呼呼吗?”
“傻呼呼?”薛冰说,这个词语在她的心里犹如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几圈涟漪一样,“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得承认,是认识你之前发生的。有一天晚上我和陈安全一起参加个朋友聚会,闹到凌晨两三点才罢休,我住的房子和他顺路,他就提出送我回去。你看,你老公多么有绅士风度啊!我说你房子那么近,干脆今天晚上我就睡你那,干脆不回去了。你别这么看我,他当然没让我去睡啊,再说,他同意施琅也不会同意的……他只是把我送回家去。在路上,我们突然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干瘦的男人,头发看上去有一个月没洗了。他拦住我们,说:‘大哥大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知道这家伙一定是骗钱的,我以前就遇过好几次类似情况,正想拉着陈安全走,他却停住了。他听起那个男人说话,他问我们XX地方是怎么去的?我知道这是一个幌子,骗子们都喜欢找借口。陈安全很耐心地告诉他那地方怎么走怎么走,可以坐几路车。那个男人又说了:‘大哥,我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我老婆孩子也一样。’这时候我真的看见不远处有那么两个身影。陈安全这时候就开始傻呼呼了,他知道那是骗钱了,但是真的把钱拿给他。我们走了以后,他可能又会拦人问路的。这当然算不了什么,只是小钱。可是他当时就是傻呼呼,我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非常高兴看到他这么光明正大的人被骗子耍。你说我心理阴暗吗?”
“是他自己傻。”乔纳笑眯眯地说。
“聪明的男人太多了。”薛冰说,“我一看见就害怕。施琅,在你来之前,他打电话告诉也要来,怎么现在还不到。聪明男人最会算计时间的。”
“那个人是不是他?”刚才薛冰莫名其妙地说一大通话无意义的话时,乔纳走神了。她对薛冰和陈安全在某天晚上遇见一个骗子根本没有兴趣。她看着窗外,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他看见施琅走过来,还以为是到咖啡馆,却突然转到一个男人的身边。这个男人看上去非常眼熟,她一下子就想到是谁。轻轻地叫了一声,从施琅的身边跑出几个警察来。
“对,是他。”薛冰瞥了一眼说。
5
张勃的同党已经全部落案,届时,“8·13”大案宣布告破。警方顺藤摸瓜还查出了几个蛇头,这几个台湾人已经承认在这个地方经常把人偷运到大岸对面去。“他本来是要去台湾的吗?”张母抓住施琅问,“那个地方的流氓很多。”大概就是在张勃落网的同时,她搬到了施琅家里,这是经过父亲同意的,张勃再怎么不愿意也不会写在脸上,这个无中生有的母亲让他不知道怎么办好。父亲对他说,他一直觉得拖欠了这对母子俩。他要做出补偿,如果张勃早点跟他的话,就不会沦落成这个样子。在法庭宣判的那一天,她提到了一件事情。
“你知道你哥哥小时侯的理想是什么吗?”
“是什么?”
“他想当一名博士。”
“那很不错,我小时候的理想不值得一提。”
很奇怪,张母根本没有怪责施琅的意思,相反的是,父亲倒是怒斥了他几句,还扬言要把印刷厂收回来让自己管。要不是张母帮他说了几句话,这事情可能已经成真了。
“听说你有个女朋友是个博士。”
他哑然失笑,不知道张母是从什么地方听到这个消息。那天,薛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叫他来他们经常坐的那个咖啡馆一趟。近段时日来,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不知是不是得病了,跟连绵不断的细雨也有一定关系。很多场面她都罩不住,软弱的同时会突然的激动起来,说出一些有失体面的话来,她要施琅过来帮一下忙。他停好车,正想进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哥哥张勃在一个角落,正往咖啡馆中窥视。他上前拍了拍张勃的肩膀,同时还微笑了一下,张勃的身上已经全湿了。
“我给你发过短信的。”
“我收到了。”张勃看上去非常不安,急于摆脱弟弟的手臂。施琅看见有两个穿警服的人走过,他继续微笑着大喊了一声。听到喊声,张勃惯性一样地拔腿就跑,没等他迈开脚,警察已经冲上来了……
在生活中,施琅无时无刻不感到嫉妒的存在。那天在医院中,乔纳把他当成陈安全来对待,使他开始失魂落魄。与陈安全更加贴近一步只能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在生活,他发觉自己嫉妒很多人,他的哥哥张勃,他的好友薛冰,陈安全的妻子乔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会嫉妒陈安全。他大喊了那么一声,难道不是为他?
“你跟他熟悉不熟悉?” 施琅记得这么问过薛冰。薛冰和陈安全发生的那些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认识。但是谈不上什么交情,我和他老婆比和他熟悉一点,但是也不是很熟悉。他这个人有点奇怪的。”
后来薛冰也问过相同的问题。
“那你熟悉他吗?”
“也不熟悉。”他笑了一下,痛恨着自己极度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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