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的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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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霍的中午

  接近中午,老霍忽觉胃部隐痛,起身离开椅子,靠到暖气跟前,不会是因为上节课生气那个学生引起的吧。

  这学期,老霍教课的班上新转来一个学生,名叫石珲的。不到两个月光景,原来整齐的班级变得躁动起来,几个蠢蠢欲动的毛孩成了跟班,唯石珲马首是瞻。几个小女生也开始花抖枝颤,甚至因为石珲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了。

  彻底记住石珲,是这个孩子转学过来不久。老霍那天下午在楼道巡查,看到一帮同学围着饮水机纷纷嚷嚷,以为有学生被烫伤,赶忙上前,拨开围观,眼前情景使他大吃一惊。石珲右脚踩在饮水机的接水平台上,右腿裤口卷起,整个身子后仰,斜靠着一个同学,两手叉在腰间。地上半跪着一个同学,手里捏着湿巾,来来回回,小心翼翼擦拭石珲的运动鞋。另有一个同学控制水龙头,水速适宜,流线样,怕是水速太快会浸湿鞋面,太慢又不能除去污渍。老霍大怒,工作数年,实不曾遇见这般恶少,伸手,一把将石珲从饮水机跟前推搡过来,指着他,吼道,你是畜生吗,非人哉,这是老师和同学们喝水的地方,岂容你践踏。围观的同学四下逃窜,只留下石珲和跪在地上的同学。他弄脏了我的鞋,石珲满脸不以为然,甚至有几分挑衅,眼里蓄满不屑,目光落在别处,不时把长头发甩上去,反复甩上去。此时,老霍突然有打人的冲动,转念又强忍,毕竟是孩子。将二人带到办公室,询问原委。体育课上石珲的运动鞋被该名同学弄脏,石珲极为愤怒勒令清洁,跟班毛孩伙同威胁恐吓。老霍决定狠狠批评,第一,践踏学校饮水设备,破坏公物。第二,合伙欺凌弱小同学,行为恶劣。第三,体育课私自逃离,违反校规。第四,对待老师态度傲慢,目无尊长。老霍原以为阅学生无数,这番训话声色俱厉,定能使石珲服帖认错。不料石珲临出门爆发,撂下一句话似惊雷,把你一个当老师的,知道什么,我这鞋要三千多。老霍颓然坐倒,认定这个学生是刺头,恶少做派。

  第二天,老霍向班主任问起石珲的情况,班主任苦不堪言,并说校长亦是如此。这是县上某个领导的公子,才八年级,已换了三个学校。领导安排秘书来学校报名,校长看到石珲发型怪异,拒绝报名,要求理发得体后再来,谁知领导电话即刻打过来,劈头盖脸,并声称要叫停学校综合楼工程项目。校长无法,将石珲安排进班。学校要求统一穿着校服,不得奇装异服,石珲则一件韩版军绿工装外套,嘻哈黑裤炫耀与吴亦凡同款,脚踝裸露,招摇于校园。学校要求发型规范,不得烫发染发,石珲一阵儿留长发偏安一侧末梢卷曲,一阵儿两边铲青似某国领导人,与女生搭讪频频搔首弄姿。学校要求佩戴校牌,石珲却在照片方框内贴上骷髅头图,姓名栏赫然写蛊毒大师,老师检查时谎称别人所为。学校严禁携带手机,石珲则邀三五人总在厕所里楼背后墙角落玩王者荣耀,看似躲躲藏藏,实则明目张胆,班主任屡次抓获仍需屡次归还,因其无手机便不上学,其领导家长责令校长迁就姑息。凡此种种,班主任、老师叫苦不迭,眼看石珲如瘟疫将蔓延全班,殃及全校。

  此后,老霍上课总留意石珲。石珲上课倒也稳定,只做两件事,睡觉和转笔。也许晚上玩游戏过度疲劳,每到老霍要求同学们诵读文章或识记知识点的时候,石珲睡得愈酣愈沉。胳膊下面垫些书蜷曲在课桌上,将头安放上面。本来坐在最后,后面无他物阻挡,空间大,椅子与课桌间隔阔绰,后背就能充分展开,极为舒坦。等到后半节课,便专注另一件事,转笔。老霍仔细比较过,一般同学在思考问题或走神的时候也有转笔的动作,但顶多将笔放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笔的尾部和头部上下摆动,整支笔不会跑出,动作单一。而石珲的转笔就大不一样了,也绝非一日之功。最初,中性笔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笔尖搭在中指上,像花丛中的蜜蜂,呆在书上的某个位置一会儿,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改变位置,轻捷的停留在书的另一处,这时候一定是在涂抹课本上的某个插图。接着,笔杆离开食指中指,绕着大拇指转几圈,又绕过手背几圈,就在大拇指中指食指三个指头的指尖旋转,速度极快,如疾驰的车轮,不见发端,不见笔杆,唯见飞速旋转的边缘。其中最让人惊叹的是,无论环绕单指,还是抛向空中,或是滑过手背,石珲的手似乎有魔力有磁性,笔杆从不会掉落。偶有失手,便继续再来。整个过程,也不是有意为之,漫不经心,手和笔融为一体,环绕翻腾,变幻莫测,如果不是课堂,确有看头。

  这般情景,老霍着实痛心。数年来,他始终坚定一个信念,师者仁心。一个可爱的孩子都经历些什么,才会变的如此顽劣。天性使然,或是父母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或是娇生惯养过度溺爱。要改变一个孩子,彻底去除坏毛病,不容易啊。但任其肆意妄为,绝非为师之道。老霍决定和班主任一起走进这个孩子的内心,了解这个孩子,慢慢发现他身上的闪光点,鼓励孩子向善向上。

  有一回,老霍上《孙权劝学》,课前布置同学们了解东吴的几位大都督。上课提问,班上同学仅知道有过周瑜,其他的一无所知了。老霍数次启发,无果,却惊醒了睡觉的石珲。我知道,我知道。老霍无奈只得应允,石珲一口气说出了周瑜、鲁肃、吕蒙、陆逊、诸葛恪,尽管把诸葛恪说出来诸葛各,却足以惊艳全班。老霍不敢相信,迟疑一阵,又猛的想起,连声称好,鼓掌表扬,接着班上掌声轰然。老霍又提问,吕蒙的战绩有哪些。仍然只有石珲举手,暗袭荆州,击败关羽。下课后,老霍带石珲到办公室,满脸欣喜,拍着石珲的肩,笑呵呵的说,不错,你对三国的历史知识很熟悉嘛,而且,语文底子也好,语言简练明快。语文最好学了,加油。老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金子总会发光,一番谆谆教诲,石珲也眉开眼笑,表示一定要好好学习。老霍颇有成就感,尽管他知道石珲的这些历史知识是从玩游戏当中得到的,也不戳破,他一定要找到一个突破口改变这个孩子。

  不料,今天这节课石珲又把老霍惹怒了。全班作文就剩下石珲没交。老霍催了好几次,本来说好今天要交的。这次作文也不难写,就是描写爸爸妈妈下班回家进门的瞬间,把这个瞬间放大拉长,当然要使用多种描写手法包括人物的语言、肖像、动作、心理等等。到了初中,几乎全部同学还不会描写人物,一篇写人记事的文章,清一色只叙述事件,吃饭睡觉看电视云云,似乎忘记了事件的主体——人,很少动笔墨刻画人物,这让老霍头疼,就布置学生先回家仔细观察,然后写先出来。老霍这节课要评讲作文的,一进教室门,直奔石珲,石珲翻寻书包老半天,老霍知道这孩子又没写。他打算要在班上范读石珲的作文,以此鼓励石珲,落空了,怒火熊熊,大声呵责,为什么不写。谁知石珲声音更大,我爸爸妈妈昨晚应酬,回家很迟,我怎么写,难道是我的错,说完竟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整个身体随着哭声起伏发抖。老霍很快意识自己鲁莽,太突兀,孩子确有隐情,赶忙安慰石珲,调整好情绪开始上课。下课后,又安慰数番。

  回到办公室,老霍点燃烟,闷闷吸一口,缓缓地吐出来,思忖,一个孩子的当下,是家庭、学校、社会诸多经历的叠加,各种现实将影子投射在孩子的成长中,影响着孩子。也许,石珲就是被某些环节贻误。

  待回过神,老霍发现半截烟灰跌落在桌子上,心口愈发疼,胃里难受难忍,一波又一波袭来。这会应该快中午放学了。

  又寻思,不会是昨晚饮酒所致吧,也没喝多少啊。

  昨晚老霍吆喝本地同学聚会。江浩来这边出差,他们上次见面已是两年前了。

  毕业二十多年了,除了江浩,老霍和别的同学少有联系。最近这几年却日渐频繁了,因为有了微信群。最初,群里很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哄哄,或一致诚挚问询师长,或互相调侃了解近况,久别重逢的感觉真好。也有说起一段往事引得大家齐声唏嘘的,也有翻拍一张旧照勾起大家无限惆怅的。过些时日,群里也就慢慢安静了,大概都到不惑之年,皆享岁月静好。时而发个段子广告,时而来一节日祝福,或要点赞投票或求关注领赏,或抢红包或刷存在,应和者也是少之又少。

  但有一事最惹眼,那就是同学聚会的图片或视频。每到假期,有同学或携家带口,或呼朋引伴,看望亲朋,出差旅行,本地同学盛情相邀,酒酣饭足,情绪亢奋,然后把盛况传到群中,就会引得其他同学齐声叫好,顷刻激起千层浪。

  是啊,人生几何,二十载转瞬即逝,流金岁月,同学情实属难忘。

老霍的中午

  老霍上学那会儿真穷。考上师专的欣喜在家里弥漫了不几天,紧接着就被学费难筹的阴云掩盖的一干二净。父母靠天吃饭,几亩薄田,年成好雨水多,家里才吃饱穿暖。为补贴家用,一有农闲父亲就外出打工,去城里蹬三轮黄包车载客。特别是每到腊月正月,别人大都消停了,拾掇拾掇准备过年,父亲则背着铺盖卷上路,一直到大年三十回家,呆上一两天,算是已经结束年节了。初三四又走开了,父亲说,这时候是挣钱容易的好机会,过年嘛,城里人出手也大方,小半截路,三块五块也不用找零了,偶尔碰到醉汉也不比寻常胡搅蛮缠,慷慨解囊十块五块不在话下。父亲这么说,似乎来钱很轻松,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万般辛酸。乡下人过年,走亲访友大快朵颐,吆三喝四饮酒作乐,此起彼伏,一直过了正月二十,才慢慢开始劳作,陆陆续续准备春耕。想想,父亲一个人奔波在灯红酒绿冰天雪地的街市里,周遭张灯结彩烟花绚烂,父亲棉帽破旧,掉露出来的棉花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两手通红,牢牢攥着车把,遇到上坡陡路或积雪地面整个身体都得往前拱,两腿蹦的紧紧的,脚下重似千钧,又不能丝毫麻痹,就要靠咬紧牙关往前冲的一股劲。就靠父亲的这股劲,家里化肥农药电费药费各种开销才有着落,我学费生活费没有中断才能考得师专走出农门。现在师专录取通知书里的学费远高过了家里一年的收入,母亲无法可想成天嘘声叹气,父亲眉头紧蹙东凑西借,万般无奈最后又把准备过年的猪卖掉,才勉强凑够。

  到了师专,谁料穿衣吃饭成了两只拦路虎,老霍困顿踽行。

  也不是衣不蔽体或穿不御寒,样式陈旧,颜色灰暗,全是母亲缝做的衣服,穿了好几年的。老霍起初不在意,每每用宋濂的话安慰自己,同舍生皆被绮绣,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好在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按照学校要求的,也买了一套深蓝运动衣,在乡里集市的地摊上拣最便宜买的,花了十几块钱,母亲犹豫不决,最终因为学校要求才下定决心。但与同学的穿着比较起来,太土气了。那时候,大多同学已开始流行西装了,家里条件好的穿套装,胸前别着亮晶晶的标识,也不系扣,走起路来,衣襟翩翩,很有风度。家里条件一般的至少也要在裁缝店里做单件西服上衣,洗过几次变得皱巴巴的,但也显新潮。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检查个人卫生,老霍才羞愧难当,无法自持。那个周末,宿舍同学拼命收拾洗刷,老霍也使劲搓洗唯一的衬衫,穿的太久了,领子上的汗渍就像埋植扎根在上面,要洗干净,除非搓烂它。也怪自己懒,高中几年只顾学习,从来没有想过把它洗洗干净。瞅着衣领翻在外面的部分,黑乎乎,脏兮兮,像个顽劣的孩童,老霍实在无计可施,丢了吧,舍不得,都穿了两三年了,除了领子,其他地方还能凑乎穿,买一件新的吧,那得花去一个月的伙食费,认了吧,挨批评又不要命。那天早晨全校升旗时间,操场上群蚁排衙,各个班级照例是男生两行,女生一行。老霍正好与另一个班的女生相隔,中间是很很窄的巷道。班主任开始巡视,看到同学皆光衣鲜服,颇为满意。想想吧,大都是十九二十的年纪,谁会愿意蓬头垢面,谁会愿意蔽衣破裳,何况都希望引起异性注意的目光。老霍预感自己会成出丑,果然,班主任停留在他跟前,老霍先是面红耳赤,只听得班主任说,你该换衬衣了,接着周围一阵骚动,外班的女生们纷纷侧目。老霍无地自容,惶惶如丧家之犬。毕业后,老霍每当翻开旧照片,看着里面那个穿着老土的模样,心里莫名酸楚。

  此后,老霍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了,包括打饭的人群里。

  相比吃饭,穿衣的事情即使多不堪言也微不足道。上了师专,老霍总吃不饱。上高中,离家近,吃饱是没问题的。每个周末,父母把干粮带在班车上,一周就衣食无忧了。掺着猪油的白面锅盔,煮熟的鸡蛋,煮好面条拌上肉臊子,吃饱啦剩下的就要卯足劲学习。现在不一样了,离家数百公里,家里捎带吃食是不可能了。学校每个月发三十五块的饭票,摊下来每天一块二不足,要吃饱须得每天两块钱。因为天天计算,老霍至今记得学校大灶饭菜的价钱,早餐有蛋汤一份两毛,大饼一个三毛,午餐馒头一个两毛,各样炒菜中最便宜的土豆一份五毛,晚餐汤面五毛。这样下来,每天需要一块九了,一个月下来缺口二十块。家里供应的费用勉强够交学费,要想补上伙食空缺显然不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省吃。就这样,老霍也就远离打饭的人群。早餐蛋汤免去,一个饼子分开吃两顿,或者一天四个大饼正好一块二,就着开水吃,三餐就解决了。

  班上男同学大都吃不饱,女同学饭量轻饭票会有盈余,若有男生追得某个女生,便会羡煞他人,女生吃不完的饭票自然要送给心上人,爱情真好啊。那时候,学校大灶很坏,到了早上第二节课间,本来不是饭点,却蒸出热腾腾的包子,看到别人手持包子而自己囊中羞涩,既馋又恨。还有更可恶的,每到了下晚自习,门房男人的老婆炸好了菜角,摆放在学生经过宿舍的路边,用毛巾半遮半掩,油炸的香味弥漫在四周,同学们几乎被眩晕击倒,羡慕富家子弟轰然一抢而空,穷学生只得怅然走远,愤愤然,连带学校领导门房老头一同诛灭的心思都有。回到宿舍,提了暖瓶,打来开水,喝上几大碗,肚子算是暂时安稳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等到半夜一定会被尿憋醒。

  老霍因此也曾惹上祸端。他们住在平房宿舍里,距离厕所远,须穿过很长一段路,两边有数棵大槐树,尽头是学校大礼堂。白天,这一带舒适幽静,青石板路, 春夏时节浓荫遮盖,花香沁人,秋则落叶簌簌,遍地焜黄,实为宜人。相传本校两女生为情所困,先后自绝于此,地点不确定,或槐树或礼堂。晚间经过此地,若不结伴,惴惴不敢前。同学们只好偷偷摸摸在宿舍门前下水沟渠解手,若被宿舍管理员发现决不轻饶,挨处分,还要被勒令充当管理员的帮凶,必须逮住同样行径的犯错者,名曰将功补过。那晚下自习,老霍和往常一样,饿不能卧,三四碗开水下肚睡去。谁料后患无穷,平常总是和江浩结伴,这一晚江浩不请假不在,只能铤而走险,恰好被发现了。先是严厉的批评,而后选择要处分或检举他人,老霍僵持不答。背一处分,何脸面对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已经喘不过气了。举报他人,又万万不能,相邻宿舍都脸熟,个个以水充饥,怎能痛下杀心。老霍终于想好对着干了,处分不要,检举无法,能奈我何。对峙好久,管理员或是手下留情,或是瞌睡难熬,也终不了了之。

  江浩回来听后不语,却做了一个决定,不上学校灶了,外面租房做饭。老霍蓄谋已久,欣然准备各类灶具。他俩算过账,租金、灶具、米面油盐等花去两个人一个月的伙食费,但以后就绰绰有余了,他俩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告别饮水止饥的日子。虽说自己做饭多花点时间,哪又算的了什么。他俩在学校附近找到房子,主人年纪老了,独居多年,子女外市工作不常来,家里闲置房多。老人从文化单位退休,喜好读书,也非常乐意接纳。院子里两三株桃树,五六畦菜蔬,桃花微放,菜苗新绿。老人慷慨,菜蔬可任意采摘。老霍擅长做油泼葱花臊子面,听名字绕口,实则操作简单。买面条煮熟,切好葱花,放入肉臊子,烧滚油浇进去,翻搅拌匀,摘下一棵黄瓜,每人半截,狼吞虎咽,痛快淋漓。

  第二年,他俩干脆搬出了学校,住在外面,直到毕业。

  老霍常常想,求学不易,幸好遇见江浩,扶持砥砺,成为苦难记忆里温暖的底色。

  昨晚席间饮酒甚欢。老霍因学校值周要早起,不敢贪杯。临近结束,江浩有几分酒意,酡着脸,告诉老霍,这些年来,最怀念吃的饭菜还是半截黄瓜一碗臊子干拌面。顷刻间,老霍眼角湿润,慌乱拿起水杯掩饰而过。

  中午下课铃声响了。老霍离开暖气,戴上值周牌子,走出办公室,胃里疼痛似乎减弱了。

  老霍现在供职的学校地处城区主街道。同处一个街道的还有许多政府机关,市区政府、公安、法院等等,行走在街道上的各级领导也多。前些年,马路上的车辆少,即使中午高峰期,也不会堵塞,学生们放学后一哄涌入,也不会影响交通。后来这几年,城市里车流量猛增,每到中午或晚上下班时间,马路两边非机动车道也时常被挤占,自行车只能紧挨着道牙骑行。城镇化持续推进,许多乡下孩子纷纷转入学校,学生人数增多,骑车上学的孩子多了,学校周边的交通成为热点问题。

  大概是学生三五成群推推搡搡扰乱了行人下班回家从容的步伐,或是几辆自行车并排行走将轿车的鸣笛置若罔闻,或是学生单车穿梭机动车道极其危险,各种原因,学生放学的交通问题成为学校的大事。政府领导要求整治,上级部门频传文件,周围百姓怨声载道,学校处于风口浪尖。

  曾有一段时间,城区开展交通整治活动,校长参加现场会被领导当众怒斥。那天中午,临近放学,十一点四十左右,校长突然接到教育局电话,紧急赶往公安局参加会议。学校距离公安局没几步路,一路上,校长揣测会议议题,与公安部门也无业务往来,许是某个老师犯事了,又想不可能;定是某个贼学生干了偷鸡摸狗的事,要让他去领。这两年,校长没少被领人,学生偷别人自行车了,他得去;学生打架滋事了,他得去。他成了家长,甚至开始无比厌恶公安部门,学校不是万能的,教育不是万能的。快到开会现场,校长猛地想起,这次会议定是要整治交通秩序了,等要掏出电话安排学校做好准备时,他已经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公安局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前面几位领导虎视眈眈,好像已觉察他要事先埋伏,他只好收回手,上前笑脸问好。主管县长、教育局长等头目矫首昂视,表情陌然,又似暗藏杀机。城区其他学校的校长眉眼示意,面目猥琐,皆有幸灾乐祸状,校长暗叫不好。果然,主管县长发话,郝校,今天我们组织了公安、教育、记者专项整治学校交通乱象,你校是第一站,现在出发吧。整个队伍浩浩荡荡,主管县长领头,走上过街天桥,整条街道交通全貌尽收眼底。主管县长拿出手机调到照相模式,其他人纷纷效仿,数名记者架好摄像头开始调试。校长几次想法通知学校其他领导,但一直处于众人眼皮底下,终不能成,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条街道建成早,没有绿化带,中间靠隔离栏杆分开来往车辆,各两车道。但到了车流高峰,两车道变成三车道,左右共六道。自行车无路可行,和步行者挤在马路两边的砖道上。学校校门口正对马路,下课铃响,学生如潮水涌出校门,分成三股,冲进马路。校门左右各一股,顺着校门同侧行走,比较整齐。最乱的是过马路的这一股。学校曾屡次要求在马路上设置减速带和红绿灯,屡次无果。瞬间,这股学生将街道拦腰斩断,车流只能暂停,任凭汽笛声肆意喧嚣,学生们也不管,这样须持续二十分钟左右,显然交通堵死了。车流被阻挡在后面,这时候骑着车的同学就疯狂了,机动车道全成了他们的地盘,有四五个同学齐头并进飞速疾驰的,有一边骑车一边与步行同学勾肩搭背低语攀谈的,大多数同学因太过拥挤索性推着车缓步走的。主管县长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径直走下天桥,快步靠近学生,盘问学生。郝校长不敢前,也不敢言。学校并非忽视交通文明教育,各种集会都在宣传教育,但收效甚微。关键是红绿灯和减速带的问题,公安路政互相推诿,将问题束之高阁,直到现在。紧接着,主管县长召开现场会议,严厉批评学校和交警部门,若短时间不能解决本街道交通问题,将按渎职论处。

  校长压力山大,毅然决定各班排队放学,班主任跟班,值周教师站岗。

  值周教师由三人增加到十人,值周岗点也是不断增设,从学校门口开始延伸到街道十字路口。老师们戏谑,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这条街道能成为严管街,值周教师功不可没。胸前挂着牌子,神情犀利,紧瞅着学生,值周教师俨然是一道风景线。这样,学校挨批少了,领导走路阔了,交警舒坦多了,过客行路无阻,学生安全无忧。唯独苦坏了老师们,等到护送学生们结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家里,侍候老人孩子完毕,胡乱吃点东西,再也没有时间午休,紧接着又得上班了。值周的活累人,老师们往往还没有轮到自己,就已经提前害怕了。

  老

  教训如猛药。老霍从此谨记,城里教书时有凶险。遇到这种险恶,老霍便异常怀念农村里的生活,尽管从乡下调进城好些年了。

  老霍当初被分配去工作的学校位于半山腰的平缓地带,四面诸山起伏。因为地处平缓,周围簇居无数人家,分成好几个村子,绿阴深处,院落高高低低,或隐或现。大块大块的庄稼地依山势展开,山顶或山坳林木蔚然。学校门前一条沙石路宽阔平坦,走百十步,一处集市豁然眼前,店铺不多,但也齐全,小卖部、小吃、杂货、理发等皆有之。每逢集日,三山四乡的各色商贩纷纷赶来,周边的村民也或采购或闲逛,悠哉乐哉。学校全是平房,整齐排列在马路两侧,白墙红瓦错落,绿杨翠槐环合。办公室前空地开阔,砖砌成矮墙,里面畦块分明,花木菜蔬次第生长。学生三四百人,同事二十多位,无喧嚣,无纷争。

  每天清晨,阳光洒满校园,鸟雀们啁啁啾啾,孩子们叽叽喳喳,老霍的一天就开始了。先和孩子们一起洒扫室舍庭院,也无人偷懒,这些活对于乡村长养的孩子来说太轻松了。同学们不喜欢学校采购的长把的高粱笤帚,一不顺手,二来用不几天扫帚头变得稀稀拉拉,打扫的地面就像划过无数横七竖八的线条,看起来和没扫过一样。大都从家里拿笤帚,那种用糜子秆做成的短柄的笤帚,笤帚头细细密密,捆扎的结结实实,也不掉丝,用它扫过的地面就像铺在家里炕头的油布,光溜溜的,清一色,又如细腻的磨刀石。老师从窖里打上水来,交给两个个子稍高的同学抬着,踉踉跄跄,嘻嘻哈哈,水花从桶子里溅出来,落在地面上,落在孩子们的脸上,等快到教室时,水已溢出一半了。水倒在脸盆里,孩子们洗洗手,抖落衣服上的灰尘,坐到座位上,翻看书本,每天的功课就开始了。老霍喜欢这样的早晨,让孩子们带着书本走出教室读书,各自寻找一处地方,花园边,校墙下,或抬凳子坐着,或走来走去,像撒落在草丛中的野花,满院是,书声似泉水涓涓流淌。偶有狡黠的小男孩走神了,老霍悄悄走过去,轻轻示意,小男孩吐吐舌头认错了,又恢复到用功的状态。

  到了中午,学生们回家,老师们也开始吃饭了。勤快的女老师老早蒸好了米饭,只剩下炒菜,碗里打几颗鸡蛋搅匀,倒在油锅里,扑哧哧响起,香气四溢。男老师懒散惯了,三五人聚拢一起,点燃火炉,放入硬柴,开始熬罐罐茶,炉子上烤着花卷焦黄焦黄,嚼在嘴里,端起茶杯,唏唏嘘嘘喝上两口浓酽的热茶,疲惫消失殆尽。也有眼瞅着别人即将开饭搞偷袭的,拿着自家鸡蛋,或从菜园子里摘点菠菜西红柿,厚着脸往别人锅里添水加量,主人亦不生气,或懒得生气,干脆将准备的面条全部煮在锅里,反正吃完饭就有人洗碗刷锅了,何况边吃边谈,不亦乐乎。也有谋心不善的年轻男老师,去找自己心仪的女老师,死缠硬磨,顿顿蹭饭,醉翁之意不在酒。慢慢的,锅碗瓢盆合在一起,各自分工明确,你和面我择菜,你炒菜我洗锅,到后来,心心相印,配合默契,修得正果,终成眷属。

  那时候,也要值周护送路队的。老师们站在校门口,目送孩子们走远。孩子们少有不听话的,耷拉着书包,一个个紧跟着,像归去的雁阵。学生们散学了,校园沉静在落日的余晖中。这时候,搬椅子坐在花园边,端一杯茶,双脚搭放在栏砖上,翻开一本书物,或茗饮或闲读,身体便完全放松了,一切可以变得慢腾腾了。隔几天会有好事者从门口小卖部提一捆啤酒,不一会,三五人围拢过来,高声亮嗓,划拳斗酒。中途高潮,有人从村民家中购得一只鸡来,都在兴头上,磨刀霍霍,打剥干净,放入压力锅,顷刻间便完成了。接着,高谈阔论,过不了多久,高压阀窣窣冒气了,慢悠悠转动起来,肉香飘散开来。

  村民也是极好相处的。逢着面,总会说,娃不听话,你要多收拾,不打不成才。农闲了,一些煮熟的土豆,满罐头瓶咸菜,几个刚烙的热腾腾的白馍等等,手里随便拎点东西,围着火炉,熬着茶和老师交谈半宿。也有混得极熟悉的,来往甚密,至今仍时常联系。

  现在值周,胸前挂着值周牌,板着脸,站立在马路边上,像稻草人,学生们也不忌惮。推推搡搡,打打闹闹,扬长而去。

  十二点二十了,老霍心不在焉,想着快点结束值周,要赶着去做另一件事。昨晚老大下晚自习,不小心折断了眼镜腿,半夜三更无处修理。今天早上已经凑合半天了,高中的课程不敢有丝毫耽搁,中午必须要修好的。

  老大上高中了,老霍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去年老大中考,老霍预感不好。中考前一天,老大放假呆在家里复习,老霍无数叮嘱,要好好复习,争取考上重点中学,老大点头应允。晚上回家,家人们坐在一吃饭。老父亲说,家里可以蹭到网看电视了,是老大发现的。老霍一听,心里咯噔,坏了,这孩子没有复习功课,玩手机上网了。老大上初中以来,怕影响学习,家里停了电视,停了网络。现在突然有了,肯定是老大钻研的结果。老霍暗自叫苦,想起家里放着一部旧手机。忙找到手机,找到最近浏览记录,好几页全是游戏页面。明天就要中考,不能大动干戈,老霍强忍怒火,狠狠的告诉老大,中考在即,好自为之。

  老霍非常反感学生玩手机,几乎深恶痛绝。他很赞同一句话,要想毁掉一个孩子,就给孩子一部手机。和家长交流,经常把这句话放在嘴边。且不说沉迷于网络游戏,也不说留恋影视剧小说,也不说上QQ交友不慎,单是网络上的不良信息就足以让家长担惊受怕,大人们尚且不能自拔,孩子哪能分辨良莠,三观危矣。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对手机情有独钟,防不胜防。有一回,父亲的手机找不见了。父亲新用智能手机才不久,看新闻、听戏曲,也能和外地的孙女儿视频聊天,好不喜欢。父亲亦非常爱护,贴膜,装套,又不放心,特意缝制了一个黑色的小布袋,能扎紧袋口的那种,装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每逢外出或回来,总要抹上好几遍衣袋,看看是否安然无恙。这回居然丢了,全家人找遍了各个角落,沙发底下,床底下,柜子里,暖气背后,又去父亲常走的路上,无果。父亲慌了,尽管念叨,老霍也着急,无数次审问老大,老大信誓旦旦,绝不曾拿,甚至提供线索,说可以定位找寻的。最后父亲去办理停机手续,因为里面还有好多话费的。过了四五天,老大下午上学,穿外衣的时候,手机咣当落在地上,急忙用脚踩在上面,试图掩盖,老霍发现了。老霍全身震悚。待到晚上老大放学,老霍一把拽过书包,告诉他,不要上学了。学习事小,这孩子竟然变成令人痛心疾首的家贼。若不露馅,竟然欺骗家人,瞒天过海。他爷爷百般疼爱他,他却狠下心计。老大认错,老霍也不答应,直到老父亲抢过书包,事情才算平息。老霍觉得这孩子变化了,自己教育别人孩子数年,但面对自己的孩子,教育策略已捉襟见肘了,甚至有了危机感。

  成绩揭晓,老大果然失利,与重点中学失之交臂。老霍苦心经营的望子成龙梦轰然倒塌,连续几天夜不成寐。考不进重点中学就意味着无缘985、211了,这孩子的学业已成苟且,高中、大学甚至将来前路未卜。因为老大,老霍这几年开始关注当地高考录取。与同事们谈论,绕来绕去,总离不开孩子的升学,某某家的初中学习一般高中却突飞猛进,某某家的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凯歌,全国文理科大学排名如何等等。老霍处在小县城,典型的落后地区,但对子女教育非常重视,每年高考结束,高考情况成为大街小巷的谈资,甚至一直持续到来年。每到暑期,总收到数个宴会邀请,要么自己曾带过课的弟子金榜题名了,要么亲戚朋友的子女被名牌大学录取了,看到家长及其孩子满脸欣喜,老霍实为羡慕。慢慢,老霍发现,大多数老师的子女都非常优秀,有一年,当地重点中学高考600分以上90人,其中教师子女66人,占了近七八成。是啊,做老师的,孩子理应出众,若其不争气,的确是狼狈不堪的。好些孩子优秀的同事,他们的神情飞扬。一个优秀的孩子,远远胜过自己的所干事业的成败。甚至有人提出,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就是一生最重要的事业。但孩子不争气,又能怎么样呢。父母对子女可以倾其所有,唯独读书爱莫能助。

  老大中考一败涂地,老霍开始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体说来,老大从小学开始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的,小学毕业考了全级前十名,升到初中,成绩虽忽高忽低,但也在前列。上幼儿园,老霍就开始教拼音识字,小学三年级报了英语补习班,初中周末时常做奥数题。老霍夫妇要求也并不是太过苛刻,也注重劳逸结合,也允许孩子看电影,假期也带出去旅游等等。从小也帮孩子树立上进心,教孩子学做人,做一个踏实厚道的人。老霍在家里也能做到言传身教,也有读书氛围,家人和和睦睦,更无感情伤害。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孩子考试紧张,发挥失常。也许是生了老二,重视不够。老霍理不出头绪。

  痛定思痛,即使进不了重点中学,也要进二中的实验班。必须为孩子再搏一把,二流高中的实验班也不错,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老霍自我鼓励,马不停蹄,准备着手。连续几个夜晚,老霍四处行动,翻寻人脉,锁定目标,提酒携烟,请客吃饭,诚惶诚恐。等事情有了眉目,老霍决定给老大重树信心,分析失败原因,商量好假期开始预习高中课程,争取迎头赶上。同时在高中附近租房,这也是很多家长的做法,为的是孩子少跑路,挤出时间花在学习上。老霍和妻子分工明确,每天兵分两路,中午妻子去给老大做饭,老霍回家照看老二。晚上老霍陪老大,妻子则回家照看老二。

  昨晚老大回来很迟了。原因是晚自习眼镜掉地上,眼镜腿断了,一路上只能推着自行车回家。看到老大满脸流汗,头发里冒着热气,老霍几分酸楚,忙找毛巾递给孩子,又递过热牛奶,赶忙准备洗脚水。高中的学习生活真是辛苦啊,不知谁曾说过,人一辈子念书最多的是高中,最苦的日子也是高中。每天五点半起床,胡乱吃点东西,要赶在六点之前到校。中午十二点半回家,一点四十离开。下午六点晚餐时间一小时,紧接着是两个晚自习,晚上回家接近十一点多了,仔细算下来,孩子每天的休息时间不足六个小时。孩子严重睡眠不足,老霍每天晚上陪到十二点,自己困得不行,在床上迷糊,孩子仍伏在桌子上,台灯还要亮很久。早上五点半起床,开始做早餐,同时叫醒老大,一直到早餐上桌,老大仍在半醒半睡中。穿一会衣服,又躺下,穿一会衣服,头又斜靠在床头,洗脸、刷牙的时候呆呆的,再三催促,才能坐倒餐桌旁,双手拿着肉夹馍,吃一口,又眯上眼。有时候,时间紧张,鸡蛋也不吃,粥也顾不得喝,拽过书包跑了。可是,尽管如此辛苦,中国的每一孩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高考成绩高出一分,就足以将千人挡在后面。高考成绩落后一分,就会影响前途决定命运,有天壤之别。高中课程进度快,稍不留神,就会跟不上,才多半学期,好几门课已经结束必修一了。每天回家,老霍总会问,今天是否听懂了。每天早上出门,老霍总要说上一句,上课一定认真听讲。时间长了老霍自己都烦自己,何况孩子。

  夜已深,眼镜店早已关门,老霍瞅着眼镜腿,恰好是在镜框和镜腿连接处断了,小螺钉不见了,连接关节上的螺圈残缺无几。老霍找到透明胶带,七缠八绕,将镜框和镜腿绑在一起。老大戴上,说,勉强可以。

  值周结束,老霍赶到眼镜店,老大已经在等了。催促店员修理,老霍顺便问了老大昨天的化学检测成绩,成绩不理想,原因是没有记住原子量。老霍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不要紧。但心底又一次被郁闷填满。

  修好眼镜,已是十二点四十,老霍挡住出租车,往家里跑去。平常不坐出租的,顶多公交车,现在不行了,一想到老二这会正在哭着闹着不吃饭,他爷爷、奶奶轮番上阵,也无济于事,站在门口喊,爸爸,爸爸,老霍心急如焚。

  老二两岁,是上天赐给他最开心的礼物。

  每抱起老二,放在胸间,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忽而环绕他的脖颈,忽而抓挠他的耳朵,一会儿毛茸茸的小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会儿被抱住的小屁股往外蹭两膝紧靠他胸前半蹲着。一瞬间,老霍的各种不顺心荡然无存,快乐满怀。

  老二占去了老霍的大部分时间。每天下班,老父亲就会带着老二等在他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老二,老霍欣喜荡漾,频频招手示意,等着小家伙发现他。很快,老二发现了,朝着他边喊边跑,两手挥动,两脚踉跄,总觉会一不小心扑倒在地上。老霍也边跑边喊,慢慢,慢慢。小家伙不管不顾扑面而来,钻进怀里,嚷嚷,爸爸抱抱,爸爸抱抱。若看见爸爸手里拿点什么,小家伙又嚷嚷,好东西,好东西,接着抢走东西,蹲下来,开始研究一番。天天这样,小家伙已经有记忆了,若等不到老霍,要哭闹好长时间。老霍舍不得孩子哭,下班后直奔家里,不敢拖延,也不敢改道,晚上有活动,总先把老二哄回家,然后才能偷偷溜出来。

  有空闲,他就抱着老二去玩滑滑梯。小区里有一组滑滑梯,色彩明艳,造型卡通,架设在草坪上,成了孩童们的乐园。一看到滑滑梯,小家伙就挣脱怀抱,摇摇摆摆跑上前去,虽说两岁了,老霍可不敢大意,护犊一般,紧随其后。跑到滑梯跟前,小手抓着扶手,三两下站在滑梯平台上,指着护栏板上的图案,口中咿咿呀呀,这是绿色么,这是粉色么,老霍一边仔细分辨他说什么,一边教他说图案上的事物名称。刚开始,只敢从螺旋道上滑下来,两手顺着护栏,穿着开裆裤坐着,小屁股磨的通红,老霍就用毯子垫在屁股下。后来,胆大了,学着别的小朋友,身体趴在滑道上,头朝前,慢悠悠滑下来。也敢坐在滑梯的另一个直面的滑道上,嗖一声,滑下去,直接坐在软绵绵的草坪上,翻起身来,又开始同样的动作。看到别的小朋友在,总喜欢凑在一块,人家玩什么他就也要玩什么。窄窄的阶梯,要么互相挤着上,要么挡住不让上。短短的摇篮,你坐这边,我也要坐这边。

  周末的早晨,老霍冲满一瓶奶,小家伙闭着眼,一只手抓着奶瓶放在口里,另一只手摸索着爸爸的脖子,吃完奶又睡着了。一直睡到八九点,等到自然醒,老霍开始给小家伙穿好衣服,吃过妈妈蒸的蛋黄,他和老二就出发了。带着玩沙的工具,坐在自行车后椅上,小家伙两手抓着后椅扶手,看到马路上阳光投下的影子,自言自语,这是爸爸的影子,这是蛋蛋的影子。老霍不放心,又担心小家伙坐在后面着急,一手抓车把,腾出另一只手背过去抓着小家伙的手,不时告诉他,抓牢了,抓牢了。等到了公园里,从车上放下来,小家伙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和别的小朋友赛跑,瞅着别人玩具或零食,一会儿发现蚂蚁了大声叫起来,一会儿故意踩在有水的地方,等爸爸抱。公园里专门有一处供小孩玩乐的沙坑,周围绿树环合,中央亭子可以休憩,里面沙石细绵干净,成为小孩户外的好去处。孩子们一钻进沙坑就沉浸其中,工具也是应有尽有,小铲子、小桶子、模具、玩具车等等,而且每种工具都有用处。用小铲子挖个小沙坑,互相争着跳进跳出。把沙子装在桶子里,从这儿倒在别处。投缘的时候,几个小脑袋挤在一块儿,合作默契,玩具共享。不高兴了,互不相让,夺了自己的铲子,踩坏了别人的沙雕,大人调停才能结束。来这里次数多了,老二也会玩了,学会争抢玩具,不能得手,满脸通红,憋着气,好一阵才罢休,一旦得手,看别人追上来,就拼命往远处跑了。小家伙喜欢这里,每次都是最后离开。要走的时候,总要爸爸先清理他的鞋子,坐在亭子上,仔细看着爸爸脱掉鞋,取除鞋垫,抖落沙子,才肯放心。

  小家伙最难缠的是吃饭和吃药。

  吃饭的好多坏毛病是老霍给惯的。一岁左右,小家伙不会走路,吃饭老实。老霍把他放在左腿上,左胳膊环抱着,小脑袋刚刚够得着餐桌,自己快速吃两三口,接着给小嘴巴喂一口。小家伙的饭是他妈妈精心调制的,各样蔬菜切成细末,蒸烂变为泥状,再煮烂极薄的面片,也捣成泥状,两样和在一起拌匀,拳头大一碗。小家伙一边吃着,一边指着餐桌上的物件,喔喔问询。有时会用小舌头把糊在唇边的菜再一次卷进嘴里,舌头粉粉的,笨笨的,全家人哈哈大笑,老霍就竖起大拇指,夸他。等到会走路了,手脚利索了,老霍抱在怀里,就不老实了。拿起醋壶,先要给每个人的碗里倒上醋,谁也不能落下。他哥哥不同意,就哭嚷起来,直到老霍训斥他哥哥同意为止。也不管是什么饭,米饭也罢,浆水面也罢,都要这样。别人喂他饭是不行的,非得自己拿着小勺子,拨拨弄弄,也不能准确喂到自己嘴里,把饭撒到四处,桌面上,他的衣服上,老霍的衣服上。这时候,老霍就得三头六臂,处处留神,一不小心,碟子被掀翻,碗被推倒。一会儿要妈妈抱,一会儿又到爸爸的怀里。一会儿钻进餐桌下面,在家人的腿脚间绕来绕去。一会儿又推着小板凳,故意蹭着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后来看见大人们都有自己的筷子,非得夺过来,筷子长,老霍担心误伤到小家伙,干脆找遍母婴店,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双婴儿专用筷子。从此吃饭,就必须用自己的筷子,两个小手轮换使用,偶尔夹住面条,停在嘴边,啊啊叫个不停,炫耀自己的本事,等大家夸奖过了,才放进嘴里。大多数时候就用筷子干着扰乱别人的事,夹点咸菜放到别人的碗里,把黄瓜挑的满桌子都是,等等。现在已经学会挑食了,看见肉,嘴巴塞得满满的,肉丝钻进牙缝了,学着大人的样子用指头剔半天。趁他不注意,喂一点点不爱吃的蔬菜,他就会马上察觉,挑在舌尖上,很用力的啐出来。这样吃饭太慢了,严重影响家人的午休,老霍打开手机,找出小视频,小家伙才安静了。两眼瞅着视频,老霍趁机快快当当喂饱饭。家人们都抱怨老霍,太惯着老二了,不看手机或者电视就不吃饭。老霍也没办法,小家伙腿脚有力气了,餐桌上,冰柜上,窗台上,爬上爬下,只能这样,用手机或电视下饭。

  最困难的是喂药。换季时节温差大,一不小心,小家伙就感冒了。白天领他外面玩,天太热,脱掉外套,忽然又起风,连连几个喷嚏。到了晚上,发烧了,每隔半小时就得量一次体温,半盆凉开水,两块毛巾,频频敷在头上降温。第二天,咳嗽,流鼻涕,哭哭啼啼,脸色青白,无精打采,浑身不舒服,也不爱玩,尽管缠人。全家人皆惶恐,看医生,取药。每天三顿药,险象迭生。一戴上围兜,小家伙就开始高度警觉,双眼瞅着电视,余光却不时看着爸爸妈妈手里的东西。等他妈妈一切准备就绪,装着温开水的水杯,打开的糖罐,都放在桌子上的时候,电视也不看了,从沙发上溜下来,一边四处乱跑,一边喊,蛋蛋不喝药,蛋蛋不喝药。老霍抓住他,抱在怀里,一边亲他脸蛋,一边哄他,蛋蛋感冒了,吃药就好了,蛋蛋流鼻涕了,不吃药就要打针了。小家伙好像听懂了,他妈妈把盛在小勺子里的药凑在跟前,忽然,两只手乱抓一通,药打翻了,他跑出去,寻找奶奶。两个大人满头大汗,互相抱怨,这一个没有抱好娃,那一个动作不敏捷抓不住时机。又得重新开始,老霍撮一撮红糖,从他奶奶怀里抱过来,一只胳膊固定他的头部,另一只胳膊牢牢控制他的小手,两腿夹住他的屁股。小家伙拼命挣扎,求助爷爷奶奶,声嘶力竭,哭到最凶的时候,气哽住了,半天没了声音。老霍急忙拍打他的后背,等他慢慢缓过气来,再次喂药。也许是知道躲不过了,也许是挣扎累了,小家伙开始配合,但仍紧咬牙关,一勺药往往喂进去的少,大多又从嘴角流出来。紧接着递过水杯,喝一口,又塞点红糖,哭声才慢慢小了。等大人气喘吁吁回过神的时候,小家伙又对着电视咧着嘴笑。喂上两天,稍微有点好转,小家伙就嚷嚷,蛋蛋不吃药了,蛋蛋没鼻涕了。

  老霍赶回家,钥匙开门的声音,小家伙听到门锁转动后喊爸爸的声音,同时响起。开门,小家伙扑在怀里,他爷爷端着饭紧跟着。客厅电视里播放着《天线宝宝》。茶几上,各种玩具,扑克,狼藉一片。沙发坐垫也被推倒在地上。看情形,小家伙已折腾半天了。老霍先风卷残云,填饱自己肚子,开始给老二喂饭。小家伙背靠着沙发,正对着电视。老霍盘腿坐在沙发,一边喂饭,一边模仿电视里的声音,惹得小家伙哈哈笑。一点半了,老霍回头看表。再回头的时候,老二已经斜靠沙发睡着了,半口饭还没咽下去,玩具还捏在手中,小家伙瞌睡说来就来啊,何况他每天十二点半就准时午休。

  把老二抱到床上安顿好,老霍回到客厅,点起一支烟,父亲坐了过来。刚才只顾孩子,没有发现父亲脸色很不好,铁青一般,神情痛楚。父亲说,胃疼仍没有见效。父亲平常很能忍的,无大碍绝不言传,现在说出来,老霍心底一阵紧抽,觉得严重了。想了半天,老霍安慰父亲,市医院检查了不要紧,肯定不要紧,可能是药不对症,我们去省医院。

  想着父亲的话,躺到床上,老霍闭着眼,睡意全无。

  因为平常带孙子,没有消停过。暑假里,老霍特意安排父母去外地探亲散心。去的是小姑家,父亲的亲妹妹,举家搬到省外。姑姑时常电话念叨,想这边,想亲人。老霍叮嘱父母,是实在亲戚,住上十天半个月再回来。过了五六天,他们竟回来啦。原来头几天好好的,他们久别重逢,情绪高涨,还被外甥开车领着去了好几处旅游景点。第三天,父亲老胃病犯了,

  父亲也不在意,以为换水土,随便取点药凑合凑合就过去了。第四天,病痛加重,同时伴随心急心烦。姑姑察觉不对劲,要带父亲去当地医院检查,父亲不同意,买返程票回来了。

  回来后,老霍也不放在心上,父亲常犯胃病,有个熟识的老中医,抓三两服药,喝了就没事了。父亲也这样认为,那边高温,加上水土不服,无大碍,取药后和母亲回乡下。

  父亲三十年前做过胃溃疡手术,老霍那时小学五六年级,那段时间家里最为惨淡。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父亲自小受尽无数磨难。政策放开后,学了做木活的手艺,经常外出谋生,独立支持一大家子。木活是累人的活,做家具,盖房子,赶棺材,上油漆,那时没有机械,全靠力气和手工,样样不轻松。比如做棺材。某家突然有人不行了,已经请风水先生算定下葬的日期,当务之急是两三天赶出一口棺材。农村条件差,无现成买的,即使有,也无法筹齐这一大笔钱。这就需要好几个匠人,速度快,手艺好,要价低,父亲往往就是第一个被请到,而且要做负责人的。家里农活忙,母亲一个人不能支撑,子女帮不上,父亲踌躇再三,最终决定赶过去。一个家里死了人,那就是天大的事,岂能袖手旁观,这一点,父亲绝不含糊。接着主家会按照父亲的指点,另请几位与父亲时常搭档的助手。家境穷的,没有现成木料,指望门前的柳树杨树,吆喝大伙挖出来,剩下的就交给父亲了。刚挖出的木头,水分多,湿漉漉的。滚圆的木头砍掉粗糙的树皮,锯成平整的板材,谈何容易。锯子来回几下就被夹在里面不动了,斧头砍在上面光溜溜的不能着力。但必须咬牙干,接了活就要干,人死在地上,一点不敢耽搁。父亲他们几个人,无白天,无黑夜,最终将一棵树变成四方四正的棺材。其中劳动强度之大,常人不能想到。光是合缝这一道程序,就让人精疲力竭。木头上划线,锯成厚约十公分左右的板材。农村土长的树木普遍不粗壮,这样锯成的板材最宽也就二十公分,笔直的树还好一些,如果是中间弯曲的树,取直会更窄。棺材的底盖两侧必须由这样的小块木板粘接成大块,才能合为一体,才坚固,埋在地下的时间持久。这就需要合缝。合缝的本事也是检验一个木匠水平的标志。最难的是要把粘合在一起的两个侧面刨平,一直刨到两个侧面压放在一起高度吻合为止,不允许出现丝毫缝隙,要严严实实,头发丝也插不进去。两块木板足有百十斤重,用两条长凳架空,匠人来来回回推刨,不时用一只眼端详,合在一起又卸下来,反反复复,等到地下的刨花铺成厚厚一层,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像行走在云彩当中,才算有了眉目。遇到家境好一点的,对死者极为孝顺,往往准备的是柏木。柏木板材更窄,要合缝的次数更多。柏木密度极强,刨起来难度更大。因为太累,每做完这样的活,父亲下定决心不再应承,结果仍是抵不过人情世故,干完了一家又去下一家。

  经年累月,父亲建造的房子,打磨的家具,做过的棺材,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也因此常年弯腰,常年吃过饭紧接着干活,父亲得了胃下垂,后来变为溃疡,服药无效,需做手术。

  父亲住院的时候正值收麦时节,庄稼人称之为虎口夺食的时节,决定着一年的收成盈亏。庄稼人审时度势,高度紧张,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家里是待不住的,天天转悠在田间地头,像守护神,寸步不离,害怕稍有闪失,眼前丰收景象化为乌有。早上在这块麦田里踱步,看起来还是墨绿墨绿的,距离完全金黄熟透还得等上几天。可不敢小觑两三天,现在麦粒儿虽说个个饱满,如果收割早了,打下的粮食无疑是瘪的,像后娘养的孩子瘦骨嶙峋,一定减产不少。下午又走进另一块麦田,发现中间已有部分成片泛黄的麦穗,犹豫再三,不等了,如蚕食一般,一小块一小块收割起来。人力薄弱的,更得老早行动,等到大面积麦黄,那就来不及了。果然,南风起,一夜之间,麦田大片大片金黄金黄,本来柔软的麦穗突然脆弱不堪,一碰手就跌落在地。一阵风吹过,麦秆互相碰撞,丰满的麦粒儿一触即落,掉在地里,损失无数,看在眼里,庄稼人如同从自己身上掉肉,着实心疼。还要时时关注天气,天公时时搅乱,乌云密布,雷鸣阵阵,甚至如同追在庄稼人的后脚跟,伺机疯狂掠夺。最害怕突降冰雹,铺天盖地砸向庄稼,那是毁灭性的灾难,辛苦一年的庄稼人就会颗粒无收。

  白居易有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县城住院临行前,父亲交代甚是仔细,要母亲赶早收割,看到麦田泛黄就行动。又反复叮嘱老霍兄妹,帮着母亲渡过难关。天麻麻亮,母子几人就已经蹲在麦田里,一字排开,淹没在麦浪里,缓缓往前移动。当时,老霍十一二岁,两个妹妹都不到十岁,站起来还不及麦秆高。早晨露水多,地面潮湿,麦秆麦穗就柔软,不易折断,麦粒收的紧,不易掉落。等到七八点,太阳升起的时候,身后拔倒的麦秆像匍匐待敌的士兵,一大束一大束摆放的整整齐齐。母亲就得把拔倒的麦子捆扎起来,麦件根粗腰细,立在地里,稳稳的,雄赳赳气昂昂。渐渐太阳毒辣辣的,利剑一般,地面倏忽干燥,麦秆根子连带着土块一同拔起,扬起的土气钻进喉咙里,呛得喘不过气来。麦秆也坚韧起来,胳膊不听使唤了,一不留神,将牵牛花藤蔓或其它杂草一同抓起在手中,拔不出,刺溜刺溜打滑,手心火辣辣钻心疼,被磨出泡,麦秆却像是抽去筋骨,僵尸一样歪躺在地上,根子仍然牢固,不争气的泪水伙同汗水横流。中午回到家里,母亲一边忙着做饭,一边喂家畜,脚下带着风,为的是让他们兄妹中午多缓一阵。老霍也赶着从这棵杏树爬到另棵杏树,将黄灿灿的杏儿摇落下来,两个妹妹提着柳筐,拾满了,每一颗掰成两瓣,晒在院子里,等变成杏干就可以换钱,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晚上睡觉,常常被划破水泡的手心疼醒,母亲就用破布撕成条状,一边包扎他们兄妹的手掌,一边簌簌流着眼泪。直到现在,每想起那种疼痛,老霍仍心有余悸。就这样,那年酷暑,尽管乡亲们啧啧叹息,老霍家人力单,过早收割麦子,减产了,但最终顺顺当当的完成了夏收。老霍至今无法想象,那段时间,父亲和母亲如何煎熬走过。一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担心家里的妻儿,担心庄稼收成,日夜不寐。另一个奔波在山间沟壑,担心丈夫的病情,操劳沉重的农活,一样日夜不寐。

  父亲出院了,胃被割掉了三分之二。翻年,父亲身体完全康复了。此后,偶有不适,吃点药,很快就恢复。现在父母住城里十多年了,一直带孙子,全家其乐融融。

  父亲去乡下,没几天就回来了。没成想,今年犯病突然严重了。父亲蜷曲在被窝里,郁郁寡欢。回去的这几天,他恰好赶上邻居家的丧事。过世的老人和父亲同龄,刚过七十,又是自小一起长大,心里悲凉不已。父亲絮叨病情,甚至怀疑自己有了绝症。老霍当即决定,全面检查,即使绝症,一定彻底治疗。第二天,老霍带着父亲去了市医院。胸透,彩超,胃镜,每接过一样单子,老霍心底打颤,看到无恙,马上指给父亲看,宽慰他。结果出来了,残胃炎,老霍长舒一口气,父亲也瞬间释然。老霍笑着告诉父亲,这下可以彻底放心了,仅剩三分之一的胃工作三十多年了,够强大,也该修理修理了。父亲笑容灿烂,像个孩子。

  胃病治愈慢,吃了数十付药,仍然效果不明显。那就去省医院,再查,再治疗。老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多时,下午上班的闹铃响起。

  上班路上,老霍告诉自己,这个中午事真多啊,再多也不怕,分出条理,逐个解决,也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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