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千里烟短篇小说: 做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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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做媒 (千里烟)

  周五放学,中学教师谭畅去中百超市买了几支莲花湖的藕,外加三斤猪排骨。周六家里有客,她想煨点汤。

  莲花湖藕多年媳妇熬成婆,已经由当年的灰姑娘变成楚县“下得厨房入得厅堂”的响当当品牌。每逢莲藕出湖的季节,爱看热闹的楚县人总喜欢围在莲花湖边,看赤着脚的乡下人骑着马步扎在抽干了水的池塘里,用锹把淤泥从胯下掏出、甩远,再掏出、再甩远。昔日明艳妖娆的荷已枯败得不成样子,于纷飞的乱泥中七零八落,写满战败国的凄凉。挣脱泥淖的莲藕俨然即将迈上楚县人的餐桌:一支支丰腴秀丽凹凸有致的莲藕出浴后不再灰头灰脸,她们白嫩得吹弹可破。切了片的,清炒,清爽可口;剁成块儿的,把它与猪排一起加上水搁在大瓦罐里熬,三五个小时后,喷香扑鼻。藕眼里沾着肉末,肉末上连着藕丝,说不出的亲热甜蜜。不仅是楚县,楚县以外的许多地方也都眼巴巴地等着一身泥土气息的睡美人莅临。

  近来,谭畅的业余生活颇为丰富。自打六岁那年为镇上一对害羞的下放知青传递情书以来,她做媒的历史掐指算来也有20多年了。然而,按成功率计算,几乎为零。这种状况对好胜心强的谭畅来说是极大的打击,她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除了打羽毛球和打麻将,为未婚或离异独身男女的婚事操心成了她严重关注的问题。在此,既不能用做媒情结来简单判断,也不能说她骨子里不服输个性使然。人,是微妙的动物,有些人的特殊癖好永远无法说清,我们姑且把爱做媒的谭畅划为这一类。

  谭畅的认真与创新精神体现在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即使是做媒这样的俗事,她也能让它充满新鲜感和神秘的情趣。

  汤煨好了。

  你们喝鸡汤还是藕汤?谭畅从厨房里伸出半个身子,问对坐在客厅里的一对非常男女,她声音的重心明显在“藕汤”上。

  鸡汤。两人的语速与口型惊人一致。

  格登一声,谭畅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如那锅刚从煤气灶上掇下的温度慢慢降下去的瓦罐,憨实的鸡肉早也不撒欢地上下翻腾了,结结实实趴在罐底。鸡汤?为什么?此时的“鸡”,在谭畅眼里不是母鸡的“鸡”,而是奇数的“奇”,藕汤的“藕”,也不是莲藕的“藕”,而是偶数的“偶”。喝鸡汤。为什么不喝藕汤?谭畅用不锈钢勺在鸡汤瓦罐里捞着,每一块,方方正正,如一本本书,有板有眼有条有理地写着希望被喝掉的理由。

  谭畅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光,尽管老公喻可明打击她、说她没做媒的细胞。

  为了预测试探这次做媒是否成功,谭畅煨了一罐鸡汤、一罐藕汤,从周五晚上就开始忙活。虽然鸡是自己拿到集贸市场花了一元钱手工费请人杀的,但善良的谭畅仍然滋生出一种借刀杀人的罪恶感。杀鸡的是一个长期驻扎在市场里的鸡贩子。活蹦乱跳的鸡从她手里经过,好象死亡成了美好享受,吭都不吭一声。在大市场看此女人杀鸡简直可以用“胆战心惊”这四个字来形容。谭畅站得远远的,见鸡脖子被她的刀抹了一道红印,羽毛仿佛泼了红墨水,显然,血液不是从外向内地泼,而是由里到外渗透、浸濡,所以很快被打湿;见它进了瓮;见它被拎出来;见它又进了翻滚着开水的大锅,浑身湿透;见它被丢进了去毛机……一连串的酷刑,谭畅心里的同情杂草一样疯长。做一只鸡,也不容易。等鸡变成略带腥热味儿的碎块装进红塑料袋,塑料袋又提在手里,她回望那一地鸡毛,心里仍然疙疙瘩瘩,胸中横七竖八着一堆鸡骨头似的,堵得慌。谭畅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肠为何如此坚硬。谭畅已有好多年不杀生了,童年时代她做过一些蠢事:十岁那年,春游,她从山涧里捉了一瓶小蝌蚪,回家后结果忘了敞开瓶盖,第二天,瓶里浮荡拥挤着黑压压的尸体,如一瓶蓝黑墨水;还有一次,和伙伴们一起在老屋旁捉蜜蜂,酱黄色的药瓶,一股浓浓的药味儿,她把瓶口对准漂得发白的土砖缝,走投无路的蜜蜂撞进去了,不知是被药味呛的还是缺氧,其命运也是尸陈瓶底。诸如此类,这都是少不更事时期的蠢事,谭畅再也不会做了,现在,她只做善事,比如做媒。

  “藕”谐音即“偶”,好事成双。此时,端着鸡汤的谭畅固执地认为:倘若当事人喝藕汤,那事情必成无疑,假如喝鸡汤,那又将鸡飞蛋打。做媒做到这个份上,谭畅真可谓挖空了心思。

  玻璃餐桌明晃晃的。谭畅拖过椅子,笑眯眯的在这对男女中间坐下来。

  男的从甜香的空气中抬起头,说:姐,你怎么不吃?

  女的也转过头,说:谭老师,您也吃。

  谭畅从他们的话语中感到一种默契,仿佛又寻觅到某种希望,她咧开一口好看的白牙,仍旧笑眯眯的,说:不饿,你们吃。

  看别人吃掉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谭畅忍不住偷笑起来。她想起老公的话:你呀,只要一个是站着撒尿的,一个是蹲着撒尿的,就想牵线做媒,人,毕竟不是牲口,还得看有没有缘分。谭畅就如此反驳:不牵线,不见面,不交往,怎么知道有没有缘分?谭畅不服气,所以,心里憋着一股劲,一门心思想把这个媒做成。如此寻思着,谭畅的面色又慢慢严峻起来,到底是老师,即使在星期六,也能让人看出威严,那种威严是谭畅当了多年教师后所自然流露出的谭氏道德标准。不知是鸡汤的热度还是因为紧张,抑或是谭氏道德的审判力量,在她的注视下,那女的满脸涨得通红,筷子在白瓷碗里打捞着,好像一个慈悲的活菩萨,把鸡块捞起来又放生,放生又捞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那碗鸡汤被搅得稀里糊涂。因为是乡下送来的一只老母鸡,货真价实,煨好的汤上面还浮着一层黄油。谭畅的视线被系在了筷头上,沉沉浮浮,渐渐的,只觉得筷子伸进了胃里,胸口有东西要往上跑,想用舌床压住,哪知舌床变成了下水道的窨井盖,呼拉被一股气体掀翻,哇——谭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卫生间。

  那碗黄汤,使谭畅想起儿子刚满月时的大便。

  谭畅胃口很短。这一点上,她很佩服自己的婆婆。儿子喻雷钧吃肠虫清的那段日子,端着饭碗的婆婆经常在客厅里用筷子的另一头扒拉她乖孙的大便,大便不拉在卫生间而展览在客厅,这种荒唐事也只会出现在她家里。婆婆把筷子调过头,扒了一口米饭到嘴里,笑着说:不拉在客厅里我怎么知道打下了几条蛔虫?亏你还是钧钧的妈!这叫自屎不臭!谭畅说:是屎就会臭。我看哪,您是爱孙如命!上个月教育局刚树了个家访被汽车撞死的老师典型,总结他的事迹时有一条“爱生如命”……婆婆打断谭畅的话,说:死了的老师就是好老师?那都学他死去?我可不要你去当那个什么先进!

  婆婆就这么处处宠着谭畅。坐月子的时候,她吃了整整五十只鸡。五十只鸡如果穿着羽绒服走在学校的操场上是个什么概念?那是一个班在上体育课,而且是冬天时的体育课。谭畅教初一(4)班语文,班上有八十名学生。八十个学生坐在教室里是什么概念?一窝小鸡仔。在楚县,谭畅也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师。所以,每逢新生分班,家长们挤破了脑袋地想让自己的孩子坐到她班上。她的班,也是楚县赫赫有名的超级大班。她当着班主任,自诩为母鸡。八十只小鸡全挤在一个窝里如果静悄悄那才是怪事情。尽管谭畅理解这一点,但她还是觉得现在的书越来越难教了,每个周二的班会课简直成了发脾气课。学生们越来越不听话,科任老师经常到她办公室里告状,这很丢她的面子。谭畅所在的语文组有八个人,里面有七个班主任,除了王大海。另六个班主任几乎天天聚在一起发牢骚。班主任虽然挂着“主任”二字,却是世界上最名不副实的官职,难怪王大海离婚后心灰意冷把这“主任”辞了而爱上了麻将,麻将的“将”可是将军的“将”,既然都是虚拟官职,还不如做个麻坛将军。谭畅班里的数学老师是老陈,60岁,因为月份不足,所以,还没退休,眼见着头发都白了,还任粉笔灰在他头上撒野。一下课,左三下右三下,两管衣袖上划下两道白印,成了刚从建筑工地上下来的小工。出教室,老陈并不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快步走到办公桌前,长叹一口气,把备课本往谭畅桌上一拍,骂道:个小杂种们,越来越邪了!

  粉笔灰扑面而来,谭畅抬起头,忽闪着眼睛,静听下文。

  谭畅一直觉得老陈的教学方法有问题。据班长刘先禾反映:陈老师长期把屁股对着学生。谭畅能够想象得出老陈那面裹在蓝涤卡裤子里的屁股是如何瘦骨嶙峋和死气沉沉。对于老陈来说,黑板永远不够用,过多的板书,给人压抑感,老陈这辈子不写书简直糟蹋了他黑板上的万言书,一盒粉笔只能写两节课,真可谓洋洋洒洒。谭畅私下认为:老陈“洋”得不够“洒”得太多。当他背对着学生写字的时候,下面总有嗡嗡声,一开始,陈老师如一个旧式媳妇,忍着,忍着,甚至把牙咬得吱吱响。后来,教室里疯逗打闹起来,竟然有学生猫着腰跑到讲台前偷走了他的教学参考书。当老陈抄完题目正准备回头拿教学参考书然后把答案抄在黑板上时,突然发现:书没有了。眼睛近视的老陈据说当时非常无助,他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努力回忆着。是不是确实放在讲台上了?难道刚才聊天忘在王大海的桌上了?短暂的寂静后,教室里爆笑起来,笑声中老陈才明白自己又受了这群小兔崽子们的戏弄。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谭畅在班会课上发脾气后调查出来的结果。她有个绝招:无记名揭发投票。每个人拿一张纸记录下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结果,八十名学生有七十九张纸上都写着“肖永恒”,还有一张上写着“我”。一张张纸从谭畅眼前掠过,肖永恒、肖永恒、肖永恒……如山谷中的回音,谭畅不由得对这个名字肃然起敬,仿佛它真的获得“永恒”一样。特别是当谭畅看到体育委员肖永恒自己承认错误写的那个“我”字,她的气已经消了百分之八十,她甚至想表扬一下肖永恒是个诚实的孩子,但想想觉得不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本来,在老陈告状之前,谭畅这节班会课准备进行唱歌比赛的。学生们从上个星期就开始练嗓子了,包括肖永恒,歌单上他报的是周杰伦的“双截棍”。这下可好,双截棍改为挨教鞭了。尽管肖永恒在谭畅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谭老师,您打我吧,打我,我错了!但是,把教鞭故意扬得高高而又不落下来的谭畅说:想我打你?哼,没那么容易!叫你爸爸明天到学校来!

  想我打你?哼,没那么容易!这是谭畅的口头禅,初一(4)班的学生都知道。其实,谭畅手中的教鞭也是肖永恒从县花木公司的林场里弄来的,青杆竹子,不粗不细,谭畅特别喜欢拿着它指读新课文的生词。

  肖永恒盯着教鞭,脱口而出:我爸爸死了!

  这一句,倒叫谭畅吃了一惊。

  从肖永恒的衣着来看,他绝对不会像死了父亲的孩子。记得开学第一天,谭畅走进教室,第一眼就注意到一个男孩子,运动服,红白相间,看上去很有朝气。放学时,清洁值日表还没排出来,他主动要求留下来打扫卫生。后来,发现他篮球打得很棒,三步跨栏勾手扭臀竟然有模有样,那小屁股比老陈情趣多了。谭畅觉得他很适合当体育委员,就让他当了。这样一个自信阳光的男孩子怎么会死了父亲呢?谭畅不信。又有次班会,学校开展与希望学校手拉手活动,肖永恒竟把自己的新书包给捐了,放学时,把书塞在塑料袋里,走到学校操场篮球架下文具盒还掉了下来,那笨拙的样子把谭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觉着这孩子真的长大了,一天天懂事了。

  当老师,日子不是论天过、而是论星期过、论学期过的。

  周日,谭畅打电话30岁的表弟问昨天那女的怎么样,表弟答非所问:鸡汤很好喝。谭畅说:我问的是人,不是鸡。表弟说:人也是鸡,鸡也是人。你那天不是吐了吗?谭畅警惕地说:什么意思?你好像话里有话。表弟说:只有你把陈仙荣说得跟仙女一样,你知道她老公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她和你办公室的王大海还有一腿吗?

  陈仙荣是谁?谭畅莫名其妙。

  哈哈,你看看,做了一场媒,竟然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幸好我知道些底细,不然……

  不然怎么啦?谭畅打断表弟的话,说:老陈老师未必还对我撒谎不成?你说说,老公是怎么死的?他女儿和王大海有一腿?……不会吧?

  表弟在那边说:算了,反正我不想谈就是,说了也没多大意义,其实,你如果在那天见面前说出她的名字,我就不会去了,大市场谁不知道她?不过,你的鸡汤确实不错,谢谢啊。

  谭畅气得挂了电话,知道又浪费了表情。

  王大海?谭畅只知道他经常去大市场和一些老板打麻将,有一次还被抓到派出所,不过,王大海第二天被保出来好像无所谓,他在初一语文组大言不惭地说:吃喝嫖赌,哈哈,“赌”才排第四,可想而知,罪是最轻的。大家面面相觑,想想也是。一句话,硬是让他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谭畅猜测如果王大海与陈仙荣真有一腿,那也是打麻将结的缘分,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单男一个单女,即使有一腿,也是以恋爱的名义啊。

  表弟是农村走出来的,在小城里打理一个修车铺,几年前结过一次婚,不知怎的,成天吵吵闹闹,于是,趁还没添小的,赶紧离了。此次介绍的女的是老陈家闺女,在大市场卖服装,也算个小老板。据老陈讲,女婿大前年出了车祸。当老陈在谭畅面前提起闺女的时候,一脸自豪,说女儿如何能干又如何斯文,并且把女儿的婚事拜托于她。能干不能干谭畅不知道,但斯文倒是从她打捞鸡汤中见识了。原以为这喜糖是吃定了的,没想到,又泡了汤,而且,是鸡汤。

  谭畅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当红娘的命。当初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是“我的婚姻我做主”。那时,班里有个叫喻可明的男孩子很不错,而且还是系学生会学习部长,谭畅便买了两张电影票,在学校走廊上问他是否去看,喻可明不敢抬头,脸一红,答应了。电影票发挥船票的功能让她的爱情顺利过渡到婚姻。喻可明是独子,自打儿子喻雷钧降临人世,子贵母荣,公公婆婆把她谭畅奉若神明。平时,儿子上幼儿园接送,都是爷爷奶奶的任务,这个周末,儿子还在爷爷奶奶家里。当长了孩子王的谭畅,现在也想落个消停,清静清静。

  想起上周肖永恒说他爸爸死了的话,后来一直没机会问出下文。谭畅决定去

  家访。她翻出班主任工作笔记,从联系方式上找到了肖永恒家的地址:文昌街38号一单元六楼。

  文昌街是楚县的发廊一条街,狭小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半遮半掩的门面。电动三轮车与小轿车经常横在路中间冒着青烟。遇上生意高峰,堵车,人缝里连黄鼠狼都挤不过去。

  买了两个油饼边啃边走,还未到文昌街,谭畅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味。浓妆素裹的女孩子不时在眼前晃动。现如今女孩子都学会了打扮,知道“要想俏,一身孝”,素裹之中才能衬托出浓妆。谭畅的眼睛扫着门牌号码,肖永恒家所在的楼,很快就到了。油饼啃完了,从巷口进去,一只硕大的老鼠从眼皮底下跑过,谭畅吓了一跳,她气喘吁吁地爬楼,好不容易在那扇落了漆的防盗门前站定,敲门,没有动静。接着敲,对门出来一个女人,蓬头垢面,说:不在家,去大市场找。

  谭畅有些不甘心,说:这家有个学生叫肖永恒吧?

  对的,从小学就开始有老师找他了,你是老师?女人神色有些诡异。

  嗯,我想问问,肖永恒他爸爸呢?谭畅盯着堆在过道里蜂窝煤,好象那些小缝里藏着人似的。

  女人的声音突然提高:早就搬出去了,在德江花园买了房子,讨了小老婆!

  哦,难怪……她妈妈在大市场?谭畅接着问。

  她在那里卖鸡,就她一家卖,很好找的!女人大概怕谭畅接着问,砰的一声关上门。

  楼道的铁栏杆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灰尘仿佛要盖住这些破落岁月,一层又一层。谭畅下楼时直挺挺的,手倒没有了着落,油腻腻地僵硬着。……她妈妈在大市场,那肖永恒应该在家。

  于是,谭畅转身上楼,又敲。

  对门的女人好像很忠于职守,她开门,见仍是谭畅,不耐烦地说:我说你这人,怎么不信?说不在就不在,大清早,也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谭畅说:今天休息,肖永恒应该在家里啊。

  你这人,我说不在就不在。他去照顾外婆了,外婆不能爬楼,每个星期是这样的!说完,砰地关上门,身后的铁栏杆传来晃动的回音。

  大市场,在小城红绿灯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一条条的水泥长条就是小贩们的摊位,萝卜白菜、青椒大蒜,水灵灵白汪汪被它的主人们收拾得干干净净。

  大市场的顶棚钢架变成了坐标,谭畅的视线是抛物线,终于在第二象限止住了。还是那个女人,系着一条大蓝围裙,手脚麻利,从笼里抓出一只鸡、杀鸡、去毛、到剁成块,每一个步骤都严丝合缝。谭畅有一种步入舞台的感觉。或者,卖鸡女人是A角,自己是B角,慢慢靠近她时,谭畅努力想从她的面部察觉到某种故事情节,显然,她把自己藏得很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藏,她的心扉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启过。瞬间,谭畅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如同一个谜团,充满神秘感。

  谭畅不想惊动她。

  在卖鸡摊位去毛机左边,有个卖佐料的,小山一样,堆着尖红辣椒、生姜、蒜头等等。谭畅拿过一块生姜在手里揉捏着,侧身看卖鸡女人:头发遮盖住大半个面颊,随着手臂的挥舞而颤动。谭畅脑子里钻出一个词:过生活。这是个过生活的女人、一个深藏不露的女人。

  谭畅到底从旁人那儿知道了一些事:肖永恒的父母已经离婚。当初,肖永恒的父亲办了一个小企业,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和他家楼底下的一个发廊妹好上了。回到家,谭畅耳边还一直回响着这样的声音:……要怪就怪他家的地脉,卖粉的多,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每天出出进进、眉来眼去的,就和那小妮子勾搭上了。人家18岁,正青春哪,哪像这个婆娘卖鸡杀鸡、整天穿一件蓝大褂,像个兽医!据说那女的还为他从了良,按书上说的:产生了纯洁的爱情……自然,休了当初的糟糠。对了,他们家还有个外婆,孤苦伶仃的,一直是她照顾着……不过,要是这男的不办个小厂子,也不会有这档子事,你看哪,文昌街住了那么多下岗的,像我们,卖菜的卖菜、还有,当瓦匠的当瓦匠,人家挣的是血汗钱,汗水掉地上摔八瓣,哪里舍得去塞那些黑洞?……

  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谭畅班上八十人的方阵好不威武。看着孩子们举起森林般的手臂,谭畅不由得直了直身子。那片红缓缓摇曳着,如一朵红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谭畅站在肖永恒旁边,见他衣服上的褶皱,帮他把衣服扯了扯。肖永恒的背挺直了,眼睛看着前方。班主任要他请家长,他一直无动于衷。本来,今天上学,他是铆足了劲准备和班主任谭老师对抗的。现在,谭老师这个细小的动作犹如吹在冰棍上的春风,一下子把他融化了,心里动摇起来,眼睛虽然看着冉冉升起的国旗,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到办公室里去向谭老师承认错误。只是,他爸爸,他是不会请他到学校来的。

  去办公室之前,肖永恒想去趟厕所,但又怕耽误时间,于是,把那泡尿夹着。

  老陈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他把热干面用筷子挑得老高,遮住了半个脸,有种犹抱琵琶的味道。他是从热干面的缝隙里看到肖永恒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兔崽子一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就到了春天,绿了。肖永恒大概也看见了,正想撤,没想到被叫住了:肖永恒——站住!

  肖永恒就站住了。

  你是不是又想来办公室搞破坏?

  肖永恒咬着嘴唇不吭声。

  真是做贼心虚——热干面的芝麻酱变成了颜料,涂满了一次性塑料碗薄薄的内壁,里面还开着几点被污染的葱花。老陈放下方便碗,用手擦了擦沾了芝麻酱的嘴,椅子正了正,清清嗓子,准备正儿八经为肖永恒上一节政治课。

  肖永恒……嗯?怎么不吭气,哑巴了?

  肖永恒是倔强的。他不像其他受了委屈的孩子为自己争辩,他习惯了忍。

  看你长大了成个什么东西!啊?老陈的声调扬得很高,也许是为了作出回应,蓝涤卡裤子“噗”的一声放了个屁。

  肖永恒笑起来。

  笑什么笑?啊?笑屁无志气!难怪你腹中空空胸无点墨!

  肖永恒赶紧收紧了脸上的肌肉。大概收回的速度太快,因为惯性,脸蛋还在微微发颤。

  本来很严肃的政治课,可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屁而削弱了政治课的神圣性和战斗力。老陈有些后悔在学校对面的周胖子家吃热干面了,他们家的芝麻酱完全没有斜对门老李家正宗。

[短篇]千里烟短篇小说:  做媒

  有娘养无娘教的东西!……老陈把自己对水货芝麻酱的愤恨发泄到肖永恒身上。

  肖永恒咬着嘴唇、眼睛狠狠剜了老陈一眼,然后抬头看办公室墙上的一张世界地图。

  看什么看?你看得懂吗?不服气是不是?说你有娘养无娘教还是抬举你!

  这一句,终于成了引燃肖永恒怒火的导火索,他的脸涨得通红,一声巨大的咳嗽之后,一口痰从他喉管里冲出来,落在了老陈的脸上,同时砸向老陈的,还有这样一句:放你娘的狗屁!

  老陈愣了愣,当了20年小学校长后来调到中学教了一辈子数学的他不相信这样的言行出自他的学生肖永恒之口,很快,他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走上前,左手抓住肖永恒的衣领,右手啪啪地扇过去。几声脆响很快吸引了一些老师和学生。肖永恒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他看到流血了,哭嚎起来:你打老子,老子不打死你!

  事态急剧朝恶劣方向发展。

  就在此时,谭畅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一场冲突来得太蹊跷。谭畅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她刚从女厕所出来。学校在这一点上很不人性化,学生和老师共用一个厕所。本来,去年教育局拨了修厕所的专款,但校长觉得用来经营餐馆更为合适,下水道提拔到食道,这是校长一直引以为骄傲与觉得崇高的事情。如今,学校的餐馆成为校长家的小金库已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吃喝拉撒,进进出出,谁也不能说谁比谁更重要。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目前还暂时有个拉屎的地方,那就将就将就,这也算老师与学生打成一片了。谭畅上厕所的时候正是下广播操时间,全是叽叽喳喳的女生。见里面有自己班里的学生,谭畅硬是不好意思扯下自己的裤子,师道尊严还是要讲一点儿的。所以,等她在静悄悄的厕所里解决完私人问题回到办公室,才知道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战争。

  老陈有高血压。

  这是谭畅看到老陈后脑袋里抖出的第一句话。

  谭畅当时的思维是这样的:

  老陈有高血压。

  哦,真的吗?

  当然真的。十年前他死了老伴,一个人既教书又照顾家,挺不容易的。

  哦,确实不容易。

  老陈以前还是一个小学校长。

  谭畅定了定神,把脑袋里的那些声音赶走,她的脸转向肖永恒,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歇斯底里:肖永恒!你怎么回事啊你?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清静清静?

  肖永恒也把眼睛对着谭老师。他终于找到谭老师了。谭老师虽然结婚,还有个小孩,但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已经结婚的人,她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下课间操,她经常和同学们一起踢毽子,并且趴在同学的桌上,脚跟后翘,是一种勾橡皮筋的俏皮动作,她专抢同学们的牛肉干和话梅吃。

  其实,如果心里明白一点儿的人都能看出来,谭畅完全是虚张声势,她只是想做做样子吓唬吓唬肖永恒,她心里同情他呢 ,喜欢他呢,可是,此时,不能明着喜欢,否则,那是纵容、那是“助纣为虐”。只有肖永恒这个傻瓜看不出来,他以惊愕惊恐的眼神看着他的谭老师,小嘴微张,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想逃走,脚像钉了钉子……突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下看去,办公室的水泥地上,出现一汪冒热气的水……

  水,流得很急。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气味。谭畅看了半天没弄明白这些水到底来自何方。她循着水源望去,见肖永恒的裤子刹那间变了颜色,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白雾。

  肖永恒尿了裤子。

  谭畅教了近十年的书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办公室里很静,大家都有些手足无措,只有老陈很快反应过来,他嘴唇哆嗦着,仿佛受了莫大的侮辱,手指着肖永恒的鼻尖:你……你这个小流氓……

  肖永恒眼里的光有些散乱,面部痉挛了几下,然后,疯似的向外跑去。

  肖永恒开头两天没来上学时,老陈在办公室里说得眉飞色舞:这肖永恒哪,真是个祸根,是颗老鼠屎,他不在教室,教室里清静多了。而谭畅,心里只打鼓。肖永恒第一天没来上学时,她就去了大市场,卖鸡的摊位空空的;去他家,也没见着娘俩。第二天放学,谭畅拒绝了另一个班主任邀她去酒店喝酒和打麻将的好意,径直去了肖永恒家。

  娘儿俩刚回来。

  屋里有些萧条。斑驳的雨渍,一条条的黄、一条条的黑,爬满墙壁。大概是因为住在顶楼,房子漏雨。但桌椅板凳却擦得发亮,虽然旧旧的,但能看出女主人的用心,有着敝帚自珍的严肃。女人安排儿子睡下后给谭畅倒了一杯凉开水,眼神低垂着。

  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

  谭畅终于鼓起勇气,问:怎么样了?

  她说:既不咳嗽也不发烧,不疼不痒,就是不会说话了。

  谭畅心如刀割,低声问:医生怎么说?

  她说:医生也觉得奇怪,后来问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谭畅不吭声,听她接着说:哪能呢?谭老师是不会让孩子受委屈的。县里的人都知道谭老师的班是重点班,当初,为了我家恒恒能进这个班,我托人花了两千块……

  啊……有这种事?谭畅张大嘴。

  是啊,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去厨房,说,我去弄点面条,谭老师就在这儿吃点儿。

  谭畅站起来,放下茶杯,对着厨房的方向说:不了,我明天再来,孩子的病要去看。说完,从兜里掏出500元钱来,用茶杯压在桌上。

  嗯,让谭老师您费心了。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

  谭畅逃也似地离开了肖永恒家。

  肖永恒果真再也没有来学校,他成了哑吧。

  肖永恒的母亲罗翠珠来办退学手术的那天是个阴天。这个杀鸡女人仍然面无表情。面对儿子失语,她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连个幽怨的眼神也没有。谭畅是在班主任工作笔记本上找到罗翠珠这个名字的。老陈好像怕与这件事扯上关系,一直没有谈初一(4)班的事,后来,学校来了师范大学实习生代课,老陈请了病假,大概准备内退了。

  清理肖永恒的作业本时,谭畅不敢看罗翠珠的眼睛,还有她的嘴唇。她希望罗翠珠能说点什么,哪怕在办公室骂几句,她也是不会见怪的。然而,罗翠珠偏偏一直沉默不语,紧扣的嘴角宛如一只历经漫长严冬而又泛出青铜色泽的空菱角,它无形中有一股穿透灵魂的缄默力量,这种力量异常可怕,胜过世上任何形式的呐喊。罗翠珠走后,谭畅在桌上的教科书里发现了500元钱。

  谭畅心里堵得慌。

  后来,谭畅又看见罗翠珠卖鸡。谭畅鼓起勇气走过去,不吃鸡也不做饭的她买了一只鸡,然后谈起肖永恒。

  罗翠珠淡淡地说:他在我妈那里。

  谭畅说:老人怎么啦?

  罗翠珠说:眼瞎了,又爬不上我那顶楼。

  谭畅说:还是让他回到教室里来吧。

  罗翠珠说:一提学校,他的脸涨得通红……算了,就让他呆在家里吧。大不了,我吃点苦,把他养着。

  谭畅说:你也不能养他一辈子呀,……这样,我有个表弟在修车,让他把他带着,学门手艺,以后也饿不着。……对了,他爸爸呢?

  罗翠珠挥刀砍下去,鸡翅飞到了对面的摊位上。

  谭畅叹了口气,回家后把鸡塞进冰箱就径直骑车去了表弟的修车铺,她怕电话里说不清。表弟见谭畅亲自为她的学生说情,说:接,接,老姐的圣旨哪敢不从?三天后,肖永恒成了谭畅表弟修车铺里的学徒。去的那天,肖永恒剃了头,浅浅的发桩仿佛刚栽下的农作物,透着一股劲儿。后来据表弟说,肖永恒特别聪明,再难的活儿不需要教第二遍,而且,黄瘦的小脸也一天天红润了。

  日子渐渐淡去。

  第二年国庆节,谭畅接到表弟结婚的请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婚礼上,见新娘很是面熟,特别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

  趁新娘去洗手间,谭畅在一边悄悄打听。

  表弟笑嘻嘻地说:去年,我在你家吃的鸡,不是她杀的还会是谁杀的?

  啊?谭畅嘴里可以镶进一只鸡蛋。

  对了,她儿子你还教过。

  肖……永恒?你……你说什么?是……她……罗……翠珠?

  怎么?不满意呀?

  不……不是,我是高兴啊,只是很奇怪你们怎么会走到一起,给我一个理由,好吗?

  这还得感谢你呢,把恒恒弄到我这儿卧底。理由么,为什么要理由?如果实在要的话,给你一个理由:我喜欢喝鸡汤,娶了她,喝鸡汤不发愁。

  谭畅觉得表弟简直变成了哲学家。她想起那碗鸡汤,想想这媒还是能算自己做成的,于是,骄傲起来。还有她更没想到的事,表弟接着说:对了,恒恒已经会说话了。

  啊?是吗?谭畅睁大了眼睛。

  ……也真是怪,那天,翠珠送鸡蛋到我铺子里,我们坐着聊天,我说我姐曾给我介绍一对象,陈老师的女儿,我说大市场谁不知道她是一破鞋,就我那只知道教书的傻姐姐不知道。我起身喝了一口水,又接着对翠珠说,他闺女哪里比得上你?又贤惠又勤快……我没注意到肖永恒当时站在旁边,他脸上有反应了,我没往心里去,过了一会儿,你猜肖永恒怎么啦?他突然说,活该!

  谭畅知道肖永恒是骂老陈的,那憋的一口气,终于山洪一样冲了出来。但很快,谭畅又沉默了:上个月,退休的老陈在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时情绪激动突发脑溢血,已经去世了。追悼会上她还看到过陈仙荣,脸上许多雀斑。

  见罗翠珠款款走过来,表弟举着酒杯,说:姐,愣着干嘛?喝!

  谭畅仰起头,把满满的一杯葡萄酒倒下去,顿时,胸中翻江倒海。

  晚上,回到家,谭畅早早上了床。葡萄酒好像在身体里起了反应,她把腿搁在老公的大腿上。老公说:该减肥了。谭畅说:你嫌弃我是不是?老公的手臂箍过来,弄得谭畅喘不过气,她大叫:喻可明,好啊,你想害我,是不是又打什么鬼主意?

  老公翻到她身上,说:回答正确,加10分!然后,喝过白酒的嘴堵上了喝过红酒的嘴。

  黑暗中,男的说:今天怎么这么乖?

  女的说:肖永恒要回学校了。

  男的说:求求你,别在我们做爱的时候谈学生好不好?你学生的名字我差不多都快背下来了!

标签: 做媒 千里 短篇小说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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