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我和希在海边玩。一望无际的沙滩。不明亮的金黄色。
我们堆城堡。追逐彼此在阳光下的影子。头靠头说悄悄话。大笑声传到看不见的远方。
我们在沙滩上小丘上跑啊跑啊,想像着自己脚下的土地是可果内盆地,是拱不因沙漠,是本员中荼高原,是楞里白克岛,是冰胆特福河,是我们知道的所有遥远的地方。
我们在沙滩上小丘上跑啊跑啊,仿佛倾刻走遍了世界。我们一起。
我们在沙滩上小丘上跑啊跑啊,世界无比宽远。天和海无穷无尽。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些因时光堆积而渐渐蒙上一层灰黄的膜的关于生命的最初记忆的片断,我在长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闭眼想起。却始终没有办法消化。
我在世界最豪华的舞台上拉我的大卫杜夫。聚光灯只打在我身上。
除了怀里的大卫杜夫我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是完全没有办法穿越的黑暗。
黑暗中坐满了用各种各样神情看我的人。我感受不到他们的目光。但我知道他们,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和我的大卫杜夫。我知道他们会在我演奏完后长久不息地鼓掌,有的人会感动得激情满面。我知道他们会写一篇篇文章赞美我,给我数不清的荣耀。我知道他们会的。就像我知道,演出结束后我会离开瞬间冷清的空气独自背上沉沉的大卫杜夫辗转在去往各个我懂得或不懂得它的语言的国家的路上,在或许更加豪华庄重的舞台上继续我的演奏,然后依然独自离开,在不熟悉的风不熟悉的雪不熟悉的雷电交加的夜晚或走或停,煎熬在没有出口的寂寞害怕和无助里。
我知道我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太远了。太远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希吹的长笛,那么优美婉转。她的神情,那么安宁自信。看着她的时候,我的心里会有不断涌出的自豪和满足。她是我姐姐啊。我有一个那么出色的姐姐。她的长笛给她赢得了丰饶的赞美。给家里赢得了非凡的荣誉。她是我的姐姐啊。那个惟一陪我穿越整个世界,在海边同我一起奔跑的人。那个在宽阔得像整个世界的沙滩上陪着我大笑并凑过头来听我讲悄悄话的人。我最爱的人。我永远没有办法离开的人。可以和我心灵感应的人。
希的长笛给了她越来越大的声誉。我拉的大提琴却滞留不前,始终没有办法灵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爸爸妈妈,和所有的人。我有一种恐慌,觉得自己离开希越来越远——因为我手中的大提琴没有办法赶上她手里的长笛,我离她越来越远。那么多人包围着她,插在我们中间,那么多,我怕她会看不到我。我怕我会失去她。我的希。我的姐姐。
希受邀请去乐团演出,妈妈是指挥。我要跟着去。妈妈不让,说我的大提琴上不了台面。我受了伤害,妈妈的话太残忍。我脾气不好,做了一个非常不恭的鬼脸。妈妈很生气。希拉住妈妈,说如果不让我去她也不去。我看着希,她执着的表情,让我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想没有她我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了。我是真的这么想。虽然我只是那么小一个女孩。任性散漫,平凡无光。
妈妈无奈只好带了我们一起去,再三叮嘱我不可捣乱后安排给了我一个小鼓。在那个乐团里是可有可无的角色,最不需要技巧。妈妈不让我拉我的大提琴。乐团演奏的时候,我傻傻地坐在中间。我听到各种乐器声响中希的长笛声,婉转悠扬,从所有的声音中飞出来,在空中飘呀飘,仿佛乐章的灵魂。我看着不远处专注吹着长笛的希,她安静自信的表情,她投入的姿态,像一个女神,不可靠近。我那么灰败。我的世界好像突然停了电,铺天盖地地暗下来。我突然不敢面对自己。所有东西都变了,坍塌了,我感到窒息。然后轮到我敲鼓,我没有回过神来。妈妈停下指挥棒叫我。我反应过来,用力地敲了一下。小鼓竟然被我敲破。
妈妈狠狠地骂了我。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委屈和难过。我只是不停地想到,希就要离我越来越远了。希会慢慢不再看我,不再陪我,不再听我说话。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插到我和希中间。希会越来越亮。我便越来越暗。希会看不到我。
我不要离开希。我不要希看不到我。
于是我开始废寝忘食地练大提琴。吃饭的时候,上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只要醒着,我的脑海里便一刻不停地回忆着指法和乐谱,我的手指便一刻不停地在所有可能的地方练习弹奏。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一天。我像着了魔。
终于,我的演奏能力得到了肯定。我终于站在了同希一样的舞台,同她一起领受鲜花掌声。我终于可以同她一起站在聚光灯下,演译自己的音乐。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我会走得这样远。
当我和希在越来越多的比赛中捧回更加多的奖杯时,我的光芒却超越了她。人们关注我渐渐多于关注她。那些在我更小的时候赞扬我有一个天才姐姐的人开始在希面前赞扬她有一个天才妹妹。他们开始给我更多的荣耀,亦开始渐渐更彻底地忽略希。
一个名大提琴家收了我做弟子,他很欣赏我的天赋。我迅速进步。很快就办了个人演奏会。渐渐在整个音乐界有了名气。我得到了大卫杜夫。它被装在一个有着蓝色天鹅绒里子的琴盒里送到我面前。这把金黄色的大提琴,两百年间在不同的人手中发出不同的声响,被不同的人收藏。而它终于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仿佛等了很久。我轻按弦尾,它发出低低沉沉的一响,像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惜。我立刻便喜欢上了它。
希再也回复不到小时候的光辉,她的长笛总也得不到赏识。她也渐渐不再经常练习。我知道她心里的苦涩。我也知道她不那么努力练习是因为被我的光辉刺痛。那些来了又去的,曾经热烈赞扬她的人,倏忽不见。所有的掌声鲜花,都留在了昨日。所有的辉煌亦是。而那些曾经追随她的荣耀,戏剧般地直接迅速并加倍地降临到一直在她身后的妹妹身上。生活的无情和残酷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我当然知道她受了伤。我当然知道。我们有心灵感应。
只是我想,这又怎么样呢。别人的称赞始终是别人的啊。我们有自己的世界。我们终究是要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人生的浮烟。现在不过是真相来得早了一些。真相就是我们只需要彼此,我们只有彼此。我们应该一直守护彼此。真相就是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可能并可以离弃我们,但我们不会遗弃彼此。是的,我不会离弃希。所以我可以自信地站在潮水掌声中站在最亮的地方而不担心自己看不到她,不担心自己会忘了她。
我的名气更大。各个国家的邀请演奏已经排到了几年后。希一直陪着我。陪我每一场演出。当灯光打在我身上,我拉起大卫杜夫的时候,我的心会充满热情和喜悦。因为我知道,在面前看不穿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是的,希就在前面,她在看着我演奏我的音乐,她在看着我发光,看着我在音乐里盛开。
直到有一天,在巴黎,演出结束,我们睡在同一个床上。很早我就被叫醒。是通知我启程去柏林的。我问他我姐姐怎么办。他说他们已经安排好,她会在柏林跟我会合,我先走。我看看身边睡得很香的希,不想吵醒她。于是轻轻地起身离开了。我以为我会在柏林见到她。
在巴黎的那个晚上,我至今仍记忆深刻。已经熄了灯。我和希倚在床头,手里各举着一杯红酒,一边小口啜着一边小声说话,说到有趣的地方两个人咯咯大笑。我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乱晃,突然发现天花板上有画。仔细看,是一副圣母图,两个紧密依偎的天使躺在她脚边。那两个小天使,令我想起了我和希,于是心里一动,脱口对希说:“这是天堂。”
是呵,有希的地方,是我的天堂。和希在一起,便到了天堂。
只是事情总是往出人意料的地方发展。
希竟然没有在柏林等我。安排行程的人把希留在了巴黎。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演奏给完全陌生的人群。观众席里再没有我熟悉的目光,我熟悉的人。观众席里再也没有我愿意为之盛开的动力。
我完全不懂德语。就像我也完全不懂得如何生活。我没有办法与所有人交流。我甚至没有办法洗衣服。我突然被孤立。全然的无助。世界那么大。我那么需要一个人在我身边。那么孤独。演出完后,我背着大卫杜夫行走在异国陌生的大街上,整个世界的寒冷都向我潮涌而来。
我把穿脏的衣服寄回家。家里把衣服洗好寄回给我。我打开满包干净的衣服,摊在沙发上。是用家里的水洗的,是用家里的清洁济洗的,是在家里的阳光下晾干的,都是家的味道。拥着衣服在胸前,把脸埋在衣服里,激动无比。这么大的世界,有一个地方是属于自己的,有一些人是真实地爱自己的,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幸福。我热泪盈眶。
我在不同的国家间来回穿梭,在不同的机场来回穿梭,寒来暑往,踽踽独行,形单影吊。唯一陪着我的只有大卫杜夫。半夜从梦中醒来,空空的酒店客房里,也只有静静躺在地板上的大卫杜夫安抚我的恐惧。恍惚中总是能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它可以给你全世界,但你必须把自己给它。不停地重复,一圈圈扩散,像一道黑色的符咒。我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大卫杜夫很邪恶,想要毁了它,离它远远的。有时候我把它放到阳台外面,天空下起了雪,我绻在床头,看着它不知所措。
我的空虚像个无底洞。家遥远得像在外星球上。除了拉大提琴,我一无是处。亦一无所知。除了掌声雷动,除了好评如潮,我的青春生命一片空白。而那此掌声鲜花,我知道,也是要变成空白一片的。我开始放纵自己,学会了一切青少年不应该接触的颓废生活方式。想要用堕落填补生命的空白。
当演出终于告一个段落,我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我满心欢喜,因为又可以和希在一起了。因为可以不用再孤单,可以不用再空虚,可以不用再害怕了。希曾经和我一起在海边沙滩和小丘上走遍世界。希曾经和我一起在海边面对整个世界。
再见到希,她旁边却有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说他是希的男朋友。他眼里满是对希的宠爱。
我的心像被人剜了一块肉,血流不止。
希和他去约会,很晚也没回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我非常的气恼。希怎么可以抛下我去找男朋友。希怎么可以不再爱我了。希怎么可以离开我。
我听到了希的上楼声。静悄悄的夜,她的脚步声是我熟悉无比的。她来到我床头,叫我的名字,J,J,她轻呼。我闭着眼睛,不回答她。她爬上床来,推我的肩。我翻身,睁开眼睛。J,他向我求婚了,希看着我说,眼睛里满是幸福的光一闪一闪。那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希订婚时美丽纯洁得像一朵玫瑰。她的未婚夫就是那个男的,叫丹尼。
我突然决定要结婚。如果一定要分开,那么我也要做先走的那个。
我嫁给了杰克。他是一个犹太音乐家。弹钢琴和指挥都做得很出色。我们在维也纳的一个私人派对上认识。
我们的结合像一阵飓风吹过音乐界。名钢琴家和名大提琴手的结合,金童玉女,天造地设。杰克自信果敢,温柔体贴,才华横溢,我们在感情上和音乐上都配合得天衣无缝。他确实爱我无疑。可是我知道他爱的只是拉大提琴的我。他爱的不是完全的我。所以我不能爱他。
我开始讨厌大提琴。它给了我全世界。也让我失去了真正得到任何的权力。我什么也触摸不到。全世界都在我眼前。可是那么远。我的一切都围绕着大提琴在转。生命好象不是我自己的。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崩溃。
除了大提琴,我一无所有。而有一天,我开始意识到大提琴也将可能离开我时,我的绝望是排山倒海的。我的手开始渐渐不那么灵活。在一场演出开始之前,我问杰克,如果我不能再拉大提琴了,你还会爱我吗?他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心不在焉地说,J不会拉大提琴就不是J了。于是我背着大卫杜夫离开了杰克。
我坐了许久的飞机和车,来到希和丹尼的家。已经几年没有见到她们。希已经有两个孩子。我实质上还是孤身一人。看着希向我走来时,我的泪无法抑制地涌出。在希面前,我是不需要坚强的。也只有希,是我愿意依靠的。
希看起来很幸福。住在乡下,平凡但温和地生活。她满足淡然的神情,伤害了我。我开始不能确定,希是我真正可以依靠的人,希还会像小时那样爱我。希还爱我吗?希还像我爱她一样爱我吗?我觉得绝望,我的姐姐,已经是一个妻子,是一个妈妈,她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人,恐怕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护我了。
晚上的时候,我,希还有丹尼,边喝酒聊天,边玩游戏。我们轮流在杯沿上敲击出音乐节奏,让其余两个人猜是什么曲子。我和希每次都赢。我能准确快速地猜出她敲的每一首曲子。她也能猜出我的。我们的默契依然无坚不摧。丹尼觉得不可思议。我告诉他我们有心灵感应。他不信。我叫希想一首曲,然后准确地说出曲名。丹尼笑得固执,依然不相信我们有心灵感应。丹尼是一个好男人,他可以和希一起创造平凡生活的幸福。他能看到希的特别。亦能爱着希的不特别。看着他们平和的脸神,我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突然想做一件荒唐事。我叫希说说我心里在想什么。希说她不知道。我们有心灵感应,你再试试,你会知道的,我说。她试了试,依然说不知道。于是我举酒走近她,靠在她耳边,轻轻认真地说我想跟丹尼做爱。我看到了希脸色刷然变白。我看到希转过头来看我的眼神充满惊恐。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希。陌生的希。她有了想要独自拥有的东西。她不再愿意与我分享生命里的一切。她们甚至已经爱另一个人多过爱我。我突然看到自己站在空空的宇宙中,没有可以着陆的地方,周围都是黑暗,黑暗,黑暗。唯一伴着我的光亦在渐行渐远,开始失去具像。
半夜我来到希和丹尼的房间。他们已经熟睡。我坐在床头抚摸丹尼的胸膛。我是真的想与这个男人做爱。他是希的男人。他很纯洁。因为他眼里只有希而没有比希光辉得多的我而显得他有一种迷人的特别。无论如何,也许我只是想验证他与所有其他男人一样不堪不值得信任,我想与他做爱。或许我只是想分享希的一切吧。我不知道。也许我依然没有办法承认她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也许我只是不愿意接受,想要破坏。希突然梦中转身般把手放到了丹尼胸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也是一种拒绝的姿态。于是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我亦知道了,她完全不愿意分享一点点丹尼。带着受伤的心,我苍凉退出他们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丹尼要去买奶酪。我也要跟着去。他便说他不去了,我和希去,他留在家里。希说好。他们两个人的防备,那么明显。我大受刺激,喊了一句“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便冲出了门。我觉得自己完全被世界孤立了。一波比一波强烈的绝望汹涌压顶而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所有的东西,都不再与我有关联。所有的东西,对我都没有了意义。我想毁了一切。我想毁了我自己。我想折磨自己。想折磨自己年轻的肉体。想惩罚自己。想要让自己痛苦。想要让最大的疼痛把自己毁了。
我在乡下冬天荒凉的原野上跑,一边跑一边哭喊,一边不停地撕扯下自己的衣服。当我终于来到一个小树林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布料。我跑啊跑,荆棘不断地穿越我的身体,我看到自己雪白的皮肤上布满一道道鲜红的血迹奔涌而出,感到心里稍稍平静了一点。每次心如死灰的时候,伤害自己总是我继续存活的方式。我的生命那么激烈。所以我没有能力得到希那样平淡的幸福。
我抱着满是鲜血的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如急风里的落叶一边大声哭叫时,希找到了我。她颤颤地叫我的名字。J,J,声音里满是手足无措和恐惧。J,J,她尖叫着冲到我面前脱下衣服包住我,你别这样,告诉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J,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J,J,你别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J?看着希张惶的脸上交错的泪痕,我又生起了新的希望。希还是爱我的。她仍然是愿意同我分享一切的希。
我是一个需要很多很多的爱的孩子。是的,我只是一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孩子,没有什么生存能力。只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让我觉得安全,让我有力量继续活下去。我需要希的爱。我需要希很多很多的爱。
那天晚上丹尼来到我的房间。他同我做爱的时候很温柔。很温柔。我甚至有瞬间的错觉,丹尼是爱我的。我的心里生出一种陌生的幸福感。仿佛我已经融入了希的一家的平和满足的生活中,仿佛我已经不再被他们的幸福排斥,仿佛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终于也得到了希最爱的男人。我和希之间,终于再无其他人隔离。
可是事情的发展像一直以来一样不在我的意愿之内。自从我同丹尼上床后,希便不再理我,不再同我聊天,不再对我笑。我到底不如丹尼在她心里的地位。因为丹尼,她已经渐渐变得有了许多我非常陌生的神态心理。因为丹尼,她已经不愿意仅仅做我的姐姐。她下意识地开始防备我,排斥我,却并不自知。
又一个晚上,希终于一脸激动地来到我房间。她忧伤疲惫地对我说,我已经把所有都给了你,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J,听着,J,听我说,J,对不起。我不看她,只是疯狂地拉大卫杜夫。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泪。我已经不可以再依靠她。我决定不再拖累她。我决定放开她,给她她想要的幸福。希,与我一起在海边走遍世界的人,靠在我头上听我讲悄悄话的人,我最爱的人,终于要与我分开。而这次,也还是让我先转身吧。第二天一早,我便背着我的大卫杜夫离开了希的家。
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我作为一个人的生命已经终结。再活下去,只是因为音乐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只有大卫杜夫能一直陪伴着我了?我记起那个声音,说,它能给你整个世界,而你,必须把自己给它。是啊,把自己给它。它仿佛是我的红舞鞋,一旦穿上,只能不眠不止地舞蹈。直至死去。一旦得到,只能耗尽精力地拉响。直至生命枯竭。
我的演出继续。我的光辉和名声也继续。我只有大卫杜夫了。我穿着各种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华丽礼服,以相同的姿势坐着,拉响我属于我的声音。一年一年,一天一天,掌声不断。在音乐方面,我确定是天才无疑。我自己创作的音乐,别人创作的音乐,经我的手,从大卫杜夫肚子里传出来,总是震撼人心。
聚光灯下,我依然看不见一切,目光所及都是黑暗。只是那些黑色,已经不再引起我任何情绪。我只有大卫杜夫了。除了怀里的它,我不关心一切。不在意一切。
我学会了几乎所有欧洲国家语言的粗口。是一种对自己的嘲讽。和放弃。
杰克是我得不到的人。他爱的是拉大提琴的我。他爱的不是我。
我拉琴的动作非常的大,与别的大提琴家有很大的不同。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要融入音乐里。那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音乐响起,我和希便会舞动肢体。演奏的时候,仿佛在跳舞。很多年以来就这样。无法改变。也不愿意改变。我是固执得不可救药的大提琴家。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没有办法拉琴,就像是一种预言,自己给自己的。我的手在不间断的练习和演奏中越来越僵硬,经常会失去知觉。
可是当有一天,这样的预感越来越接近真实,我突然发现自己仍然是没有办法面对的。我那样的惊恐。比将要死去还不知所措。
我正在换演出服,又有一场大型演奏即将开始。我穿上衬裙,再穿上华丽的礼服。拉链子的时候,我感到身体有一种非常奇异的变化,尿道自动开了,有水从下面出来。低头,裙摆滴滴嗒嗒流下水来。我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完全不敢想像是什么回事。完全不敢想像这是真的。完全不敢去思考确认。又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言语声音,我再次惊觉自己被世界抛弃,独身在黑冷的宇宙,无处着陆。我处在一种没有人能体会和理解的痛苦空间中,只有我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无助。毫无办法。毫无依靠。毫无退路。毫无希望。然后我开始尖叫,拼命地扯掉礼服。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样的现实。从来就没有人教过我要如何面对生命中这么多陌生的苦难。我只是一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要面对这么多。这么残酷的现实。我小便失禁。简直不敢想像。我得了绝症。我将不能拉琴。这个预感终于兑现。
再换了一套礼服,我压抑着全身的不舒服和心里无法平复的哀伤依然坐到了演奏台。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人生最后的一次演出。但我肯定这是能够用倒数来计算的一次了。台下依然是黑色的一片。坐满了人。音乐响起。所有人都一如既往地欣赏和表演。对所有人来说,这只是许多次中的一次,没有比任何一次更多的意义。没有人知道,聚光灯下耀眼辉煌的我,华丽的外衣下面,震撼的琴声下面,有怎样一颗破碎绝望的心。我挥舞的手势摆动的头发下,包含着怎么样的恐惧和无力,怎样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怎样的对生命的渴望。是的,我不想死。我没有活够。我还没有学会怎么样活着。我还没有体会过长大后的幸福。纵使生命多次令我绝望,渐渐成熟,我便越不肯轻易舍弃它。
只是那竟真是我最后一次演出。乐章还没有拉完,我便觉得自己就要倒塌,失去力量。每拉一下弦,对我来说都变得异常费劲,而急促的节奏,渐渐变得像慢动作,一个个分解,不复完整,每一个音符都像玻璃一下切割着我的身体,那么疼痛不已。终于坚持到了最后。最后一个音符奏响的时候,我完全感受到身体的虚脱,甚至感觉到灵魂飘离出了躯体,在空间游荡,不肯回位。所有以往雷鸣的掌声,失去了声音。灯亮起,我看到台下听众激动的脸孔,他们大力的鼓掌动作。完全没有任何声音能传入耳朵,一切都那么遥远,仿佛在另一个星球。
演奏者要站起来谢礼了。我没有办法动弹。完全不能指挥自己的肢体。泪水无法抵制地伴着恐慌涌进眼里。我好怕。好无助。杰克发觉了我的异常,从指挥台上走下来,到我身边,轻声问我怎么了。我看着他。他脸上有惊慌。如果他不爱真的我,至少他是在乎我的。我告诉他我站不起来,我的腿完全不听使唤动弹不了。他紧张地从坐位上抱起我,不再理会所有人,往后台跑,送我到医院。
我得的是多重硬化症。无法救治。我躺在病床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白的,像一片无边的海,让人沉溺。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和希在海边,追逐奔跑,头靠着头说悄悄话,大声地笑。金黄色的沙滩,有点神圣的味道,世界上只有我和希。我们走遍了所有遥远的远方。牵着手。那时候,我那么小,可是一点也不孤独。一点也不害怕。心里都是满足和快乐。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长大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走得太远了。太远太远。路已荒芜,无法回头。我走得太远了,一个人,那么累。没有家。
我来到人世,极力追求的,只是更多更多的爱,许多许多的爱。可是我得不到一些些。他们只肯给我很多很多的赞美和荣耀。没有人肯给我爱。
希从乡下来看我。关心的眼神。担忧的脸。坐在我病床边。
可是我已经不能依靠她。她已经不是我想依靠并唯一能依靠的人。她很多年前就离开了我。她选择了自己的幸福。而她的幸福里没有我。
我躺在床上,用轻佻的语气嘲笑她。故意忽视我们之间的一切感情和经历。我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叫她乡巴佬,讽刺她的平庸无华。我想要伤害她。我已经几乎是一个废人,我不要她可怜我。不要她看着我殒落。看着我凋零。
希如我所愿,受伤离去。
我的身体每天都僵硬一点。一点一点,渐渐不能动弹四肢。渐渐甚至不能使头站得直一点。没有办法拉琴,没有办法用正常的音调说话,没有办法完整地发音。日子过得异常的慢。每一天我都看到自己死去一部分。可是我不愿意这么早死去,我不愿意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并不能甘心地去见死神。我的生命那么不完整。我没有得到对自己生命的满足。
杰克总是在外地,很少回家。他说他工作忙。他有许许多多的演出。我想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他爱的J已经死了。他爱的不过是会拉大提琴的J。他很久之前曾回答我说,不会拉大提琴的J就不是J了。
有一次他打电话回来,说周末不能回来了,有新的工作。我听到话筒那边有婴儿响亮的哭声。问他。我已经知道答案,可是我要问他,我要他回答。他慌张地挂了电话。我看着手里忙音的电话,突然痛恨一切。
我生命的最后那些漫长的年月。我一无所有。阳光明媚的日子,凄风苦雨的日子,声音,风,雪,花开,舞蹈``````所有的一切对我都不再有具体的意义。每一天都非常痛苦。伴随着永远没有人明白的孤寂。是的,我想那些困苦孤寂是活着的人永远没有办法能理解的。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挨到最后,等待着死神的亲自到来。家里永远空荡荡。空气永远没有办法暖和起来。每一次想起小时候,我和希在海边的时光,心便抽搐得像暴风雨里的树叶,凄冷疼痛。不可救赎。
后来的后来,我已经看不到具体的物像。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幻化成几个。我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东西哪一个是本相哪一个是幻相。我没有办法动弹一个指头。痛楚一波波从脑袋向四肢百骸扩散,不肯停止。我张开口,亦再无法吐出话语。再没有办法吞咽进食。我的身体不休不止地抖动,即使被人死死抱着也还是抖动不止,像破败的帆依旧在海浪中张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咽气,世界已经要离开我了。可是死神还没有来到面前。它在等什么吗?或者是我在等什么吗?
最后的那刻。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别害怕,J,别害怕,还记得小时候在海边你悄悄告诉我的话吗?那时我十三岁,我们来到一个黄金国,我们手牵着手穿越湿润的可果内盆地,穿过炙热的拱不因沙漠,走过寒冷的本员中荼高原,走过四季如春的楞里白克岛,跨越湍急的冰胆特福河。我们一直牵着手。你说要勇敢地走下去,没有事,完全不用担心,没有问题的,不要害怕。J,是的,不要害怕。没事的。没有问题的。她抱着我说这些话,而我的身体在她怀里停止了颤抖。是希。希来了。在我死之前,来到我的面前。告诉我,十三岁那年的神话。我们牵着手走过的路。那个黄金之国。海边的世界。那才是我的世界。
而我要去那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没有我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我我要的东西。这是个寂寞的世界。我唯一能面对它的方式,就是像烟花一样照亮它的黑夜。可是,烟花也是寂寞的。
我的寂寞,绽放如烟花。却比烟花还寂寞。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