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菩萨蛮

　　那天晚上，将近十一点，我也喝多了。两个弟兄为一杯酒划了又洗争执不下、胜负屡定又推倒重来，五次三番，席间混乱。我趁机逃出，直奔马路，寻出租车回家。夜深了，街道两边店面早已关闭，路灯各自成晕，树们躲在其后高深莫测。行人无几，来回车辆疾驰如风呼啸而过。这个时间打车要智慧。出租车司机早已炼就了火眼金睛，踫到醉汉招手断然不停，若三四人摇摇晃晃手舞足蹈堆在一起，成功率为零。曾经和熟识的出租车师傅说起，一旦接手醉汉，整晚不再消停，要么含混其词不知目的地，要么上车即睡要做长眠，更有甚者哗啦喷出酒肉秽物顷刻间车内气味令人窒息，不给钱算是小事无关要紧且烧高香了。那晚我却出奇，正想整理脚步作清醒有条不紊状，已有车停在跟前，我窃喜，上车找烟致谢，不料是名女司机。我去碧桂园。好，大哥，我得先送我一姐们，她喝多了。人呢？在后面长座上。我转头，模糊不清，心想没问题，随口答应。仔细再看车內，原非出租车，是卡罗拉，女司机素面但显华贵。这姐住哪儿？是万达广场，反正你也顺路，不耽搁你的。你私家车半夜载一酒后男人，不怕。车里暖风曛，我亦酒醒。嗨，哥，你面善。这话使我飘然。于是趁机给女司机吹开了，我走在路上，即使同行数人总有人问路，也常有陌生女人示意微笑，单位里人缘好极等等。哥，你真好人，今晚我好运气，你得帮我送送我这朋友。好啊。我当时还没有想到，此乃夜半停车载我的原因。哥，你把她送到家，我老公也应酬喝多了，得赶着去接他。说着已到万达广场。我满口应承，似正气凛冽，义不容辞。问清住址，告別女司机，拖了姐们下车。银色卡罗拉若奔似箭，绝尘而去。那姐们仍处醉酒状态，垂头散发，我强扶硬拽，踉跄进入小区。7号楼四单元301室，正找位置，姐们忽然高声，错了，我不在这个小区，不是这里。几乎同时，她两手攀住栅栏，噢噢狂吐，我的上衣一同受灾。说也奇怪，此姐呕物竟不比我等恶臭，应是饮了红酒，也不曾食肉。这般狂吐，我倒也习惯，醉酒之人，下车遇风，受冷后胃里翻江倒海自然喷涌而出，只是浑身无力如烂泥一堆。索性任她就草坪坐下，寻纸递她。她取下眼镜，借着路灯弱光，模样了然。浅绿上衣，下边牛仔长裤。脸庞干净无妆，眼角湿润，甚是楚然，有书卷气而非风尘女子。

　　她口里喃喃，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住啥地方呀，我再发问。菩萨蛮。我才听得真切。她又低吟，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我心底嗤之以鼻，醉成如此，还做。要知老夫平时亦好读诗品词，大声纠错，错了，此乃韦庄《荷叶杯》。相传韦庄有宠姬，姿质艳丽，兼擅词翰，为蜀主王建所夺，于是作《荷叶杯》、《小重山》等词，词流入禁宫，姬闻之不食而死。我方要卖弄一番以示才学，不料她高声叱问，我为何这里，你是谁。当时我酒意全无，便告诉经过，并强调我被你朋友下套了，有意载我是要送你回家。她似乎有所明白，那女的也是席间刚认识，住址也是随口乱说的。我惶恐，虽说仲夏，天夜微凉，此地不得久留，况保安已逡巡几回。

　　我决定，找一烧烤店，先让她暖和，再吃点东西，然后打发。她也清醒几分，见我无恶相无歹意，一路随我。进得烧烤店寻包间，要两碗骨头汤。她忙着拭去污迹，漱口，边喝汤边抬头看我。我也熟视，披发稍有弯曲不显长，五官秀丽，延颈秀项，明眸皓齿，一粉边眼镜似文艺青年，穿着知性，年纪三十五六。我笑侃，有钱啊，全身阿玛尼。她不语，仍喝汤。我又取笑，你念念不忘，非菩萨蛮也，乃韦庄的荷叶杯。她似有知遇心思，盯着我，我词兴大发，抒怀一通。待她喝会汤，又要一盘炒羊肚，特意叮嘱少放辛辣。告诉她是酒已伤胃，辛辣会把胃烧成窟窿。她才叹气，今晚出尽洋相了，肠子悔青了。本来不能喝酒的，中途想到某人，尽是块垒，就得用酒消融了。平时两三杯红酒微醺，今晚喝了近一瓶。我大笑，红酒一瓶，真把自己当海量了。待她吃毕，我送她回家，她才说，回不去了，宿舍楼大门早锁了。她接着说我可以相信你吧，我们一起走路说话，去新湖湖畔坐坐，反正天也快亮了。我瞅瞅手机，已是凌晨三点，妈妈的，这番折腾。罢了，去吧，这个女人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啊，不觉心存怜惜。于是欣然起行，朝着新湖方向边走边说。

　　我刚来这里，新聘入一所医院，我叫何安，之前在D市，才来这里。她缓媛的话语似月色，轻柔澄澈。我突然想起东坡夜游承天寺之趣，心底顿生悲喜，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处不相似。沿城中河堤行走，四周寂静，清风徐来，月光柳影，恍若隔世。

　　下面这些事，便是何安大夫叙述，因其人其事意切情深，故取旧题曰菩萨蛮。

　　菩萨蛮

　　跌落漫漫长夜里，海水航船倚云端。

　　夜来香彻骨，今犹恨更漏。

　　携山高路远，数同杯共盏。

　　爱万般一场，离散心何安。

　　初见

　　我毕业后也认真工作，精于医术也能善待病患，因短于人事，一直是普通医生。上班五六年，早习惯了门诊室外熙熙攘攘的病患，也习惯了住院甬道凄厉弥长的哀嚎，但仍不能适应的是形形色色的病人。

　　周一我门诊，病人照例很多。我按号接诊，询问病情，开单检查，解释病理，交代用药。大夫，我不中了。一个乡下干部模样的男子横披衣服坐在方凳上，两手杵着，桌面大半个被他占去。患者情绪不稳，烦燥焦虑。我询问详情。我都奔五十了，副高职称也评上了，可学校领导还要让我上课，一周五六节课我哪能扛得住？听到此处我心生厌恶，如今各个单位竟是如此，一旦解决职称，啥事不干，年纪不大却皆做倚老卖老的打算。赶忙打断他，和颜悦色询问他的病情。他仍高声，最近两周电视不能看，甚至听到领导说话都浑身难受，心慌，爱生气，易紧张，不愿见人，不想说话，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看什么都不高兴。我笑呵呵说，不要紧，有些植物神经紊乱，开些药可以继续上班。 什么？不做检查了。我又解释，你应是轻度紊乱，进食正常，不需检查，即使检查，但结果往往都比较正常，什么病也查不出来，不碍事。不成！我还要拿检查单给领导看。后面的病人已开始焦躁，我无语，开了脑部B超单，打发走了。接近下班，那人撞进门，大夫，我要住院。接过检查单，跟我预料的一样，一切正常，此人是得了懒病。我说，吃点安神药。大夫，我要证明，我不能上课了。我又强装真诚，不能开，医院有规定。谁料，我话未落地，这人已破口高声，谁谁谁，天天酒肉穿肠，你们医院开证明不上班了，谁谁谁，夜夜麻将通宵，你们医院开证明不上班了。我病成这样了，就不行了。等着吧，我就不塞钱，我就不上班。说完，摔门长去。我无法承受，呼呼气短，各种郁闷。

　　又一回，我替主任值夜班。我单身，常有科室资历高者被指替班，敢怒不敢言。我平常爱看诗词类读物，不求甚解，但很喜欢那些意味深长的句子和凄美迷离的吟唱。那晚病房事少，读的正酣，主任打来电话，有一朋友，政府部门，常有颈椎病，住过几回，今晚忽疼痛难忍，嘱我如何用药等等。刚放下电话，门外已有声音，贾主任，你要安排好，我明天还有个非常重要的会，要讲话，你一定安排一个负责任的医生。我急忙开门，你好，贾主任已安排了。那人显然听见我说话了，却依然举着手机和主任对话，并用迟疑的目光彻底扫描于我。贾主任，这个女大夫如何啊。我强忍不快，等着他结束通话。深黑套装，皮鞋锃亮，腋下公文包，半秃头不时扭几扭。看神情并不严重，这种人总认为自己比大夫高明。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参加工作几年了？是主治医师么？此人再三审问，已彻底惹怒我。我开不了药，你另找大夫吧，我说完径直走出值班室。紧接主任又电话怪罪下来，我对以这般。主任告诉我，这才是官僚做派，给几盒药贴速速打发了。

　　凡此种种，众生恶相，我开始怀疑职业信仰。

　　后来一事，我怒不可遏。那天接近中午，突然进来一个女孩，十七八岁，气喘吁吁。大夫，第四节体育我请假过来了。怎么呢，哪里不舒服。看着小姑娘校服发白怯生生的模样，顿生爱怜。我头疼，上课听不进去，成绩一落千丈，你治治吧。我想起自己高中时常这样，长期处于紧张和压力下，脑力疲乏，自卑、敏感、多疑。孩子，不要紧，多给大脑补充营养，多给自己减压，成绩就提上去了。我想到农村孩子求学不易，告诉她也无需吃药。大夫，你写个证明吧，我想到家里休息几天。我说不能，小姑娘百般央求，眼泪流下来了，鼻翼侧有小小的雀斑似起伏跳跃。我何尝不知孤独无助之感，转念写下：轻度神经衰弱，建议多补充营养，可适当休息。再三斟酌，觉无不妥，就递给她。

　　熟料一念竟惹下祸端，将他牵连，他也走进我生命里并成为劫难。

　　大概几天后，我又碰见了女孩。那天我休班，街上闲逛，迎面几个女生并排行走，高中模样，或绘眉染唇或奇发异服或手机耳麦，我心里暗笑这帮孩子，今天学校也不放假啊，在最美的年华里挥霍青春，赶忙让道。仔细再看，那浓妆艳抹的不正是央求写证明头疼成绩差的女孩吗，回头正要喊叫，她们已经钻进附近一家网吧，倏忽消失了。我又暗笑自己的迂，乡村里又一个质朴的女孩不见了，迷失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了。

　　恍惚间，我想起了自己上高中。大把苦日子，更浸满了充实和快乐。班上女生十几个，大都从乡下来。宿舍是教室改造的大通铺，十几张门板横排做床，里面还要摆放各自的灶具，说是灶具，只不过是一煤油炉子架一铝锅，一袋家里准备的干面条、一瓶清油、一点腌菜就是全部了，父母也给钱可以买点新鲜菜蔬的，但哪有时间啊，再说省点钱还要买点小女生心仪的小物件。每到中午或晚上，十几个炉子同时燃起，甚是壮观，接着唏唏嘘嘘三刨两咽吃完，就要去背书了。我们乡下来的学生英语真差，上课很吃力，得赶紧补上去。

　　每逢周末都要回家背干粮，坐班车到镇上然后走山路，山路蜿蜒，到家天也就黑了。那次往学校赶，天正酝酿暴雨，父亲赶集摆摊还未回来，母亲要送我的，可刚拔完的麦子亮了一地，只能顾这头。我也不敢耽搁，迟了就没班车，急匆匆跑了，等母亲追出来，只看见扬起的尘土。紧赶快跑还是落在雨中，当时白杆子大雨封锁了山川沟壑，我急寻得路旁半坡的浅窑，又怕又冷，汗水泪水雨水满脸横流。看到暴雨父亲老早收摊赶回来，痛骂母亲，拿了我可以替换的衣服又急着寻我。雨停了，看见我安然无恙，父亲摸着我的脑瓜说，乖女子，一定好好念，只要端一碗公家饭，你就好过了。

　　那几年家里也偶尔做新衣裳，总土里土气，站在城里孩子跟前，总觉矮好大截。有一回周末去城里姑母家，适逢大表姐试新衣，大家都笑着说，安安穿上肯定好看。后来她们一家人有事出去让我留下，待她们都走了，我打开衣柜，记住表姐每件衣服的位置逐个穿遍了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去。心儿狂跳，怕被人发现，又忍不住站在衣镜前，里面可爱的模样，穿哪件都漂亮，特别是流行的印花修身短衫加牛仔裤加高跟鞋，修短合度，皓质呈露。从那时起，心里发誓，等生活富足了，定要时尚几回臭美几回。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个女孩又出现了，被同科室的另一个医生安排在病房。同事告诉我的，班主任批评她旷课，她拿出医院证明顶撞老师，接着离校出走，混在网吧里。父母找到后，把班主任告到学校领导，称其语言中伤致女儿焦虑抑郁。学校领导恐事态蔓延，遂令班主任赔礼道歉并停课负责治疗。我联想到之前，细思极恐。这个异化的世态，医院医生唯利是图，家长学生蝇营狗苟，学校领导指鹿为马，均指向唯一受害者——老师，我亦助纣为虐。

　　恰恰我碰到了这位老师。他坐在走廊长椅上，眼镜置一旁，似憔悴却从容，几分英俊。匆匆一瞥，我心怦然，他也许不知道最初开医院证明的那个大夫是我吧。当晚我夜班，又在走廊长椅上看见了他，手持一书，神情忧郁，似与外界隔绝。我进值班室换了白大褂，他敲门，大夫，那种陪护床是否还有？奥——有的——你等会，我竟说话断断续续。进来吧，你先坐。说着找水倒水给他，慌乱间又把水洒在他身上，我是怎么呢，心里更慌乱。你那学生怎样呢，家长态度可好些呢，你们学校领导怎那样，一连好几个问题，没等他回答，我又说，那是不诚实的孩子，她的医院证明是我在门诊写的，谁想到害苦你了。我鬓间发烫，看着他，等他指责。他先诧异一会，然后说，我也有责任，是个好学生，被手机给毁了。我微微神定，看着他，头发稀疏，满脸书生气，沉静略显忧郁，参加工作也没几年吧。他翻弄手中的书，是啊，农村娃在城市里很容易迷失自己。他手机响了，大概是某个学生的家长找，便匆匆去了。等我巡视病房结束，才发现他的书丢在桌子上，细看是林语堂先生著作的《苏东坡》。这书大学语文老师很推崇的，我也喜欢这位旷世才子的词作，便翻开闲读。

　　后来几天，常常碰见，相视而笑。那女孩经同学劝说出院，他来取书，见无他人，便红着脸问了我电话和名字。我亦了却愧疚，痛快的留下他的，是高中教语文的弋然老师。

　　我曾收到他的短信，那个女生已幡然醒悟，他甚欣慰，并嘱我尽释前番愧怍。我回复以苏东坡《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走过的路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里的句子，我很喜欢。

　　翻年我的侄女上高中了，我在学校附近租房照料她，也请弋然多照看。

　　弋的学校坐落在山脚下，站在山上眺望，尽收眼底。好大一片学校，楼宇纵横回环，运动场开阔敞亮，苍松翠柏掩映其中。城市里的人习惯上山，清晨或傍晚，或独往，拾阶而上高喊几嗓子将身体里的压抑释放，或三三两两啸俦呼侣探胜寻幽乐哉悠哉。我租的房子临山，每去眺望的时候，总会猜想弋然会在哪间办公室伏案工作，又会在哪间教室里慷慨淋漓。

　　弋第一次邀请我，那是08年4月间的一个周末，他班上学生组织爬山，要我医务陪护。前天晚上已准备好急救箱等物品，第二天临出门却踌躇了好一会，按理应该穿白大褂方显正规得体，可我又最喜草莓红运动装，想想吧，晓雾将歇，阳光洒满，山间万物皆灿烂生辉，那一抹红色衣服多可爱啊。踌躇间，弋电话来，索性都穿吧，草莓红运动装再着白大褂。快步走出，到了山门，将急救箱一股脑儿塞给他，跟着学生跑开了。一路上，他多次示意，体力行否。我心里嘲笑，自小跟着父亲赶集摆摊，山大沟深，这点路算甚。到了山顶，活动结束，学生离去，他陪我。彼时虽说初夏，山上春光却正艳，太阳初升，满山桃花、杏花沐浴在晨光中好像绯红的云霞，野花遍地是。我将白大褂丢在一旁，举起两臂，迎着太阳，闭了眼，呼吸着各种花的香和湿润的空气，然后欢呼雀跃。等去看他时，他伫立着，胳膊上搭着我的白大褂，张目直视，紧紧盯着我，额头汗沁沁的。

　　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你美极了，朝霞中灼若芙蓉碧波，华容婀娜，光润玉颜。

　　五一我休假，我们约定再去山里。早上八九点，天晴气朗，山路两边麦田葱绿。一直走，大块大块的苜蓿漫山遍野，已有紫花开放，一簇簇，在风中摇曳，时有蜂蝶盘桓其上。渐渐远离人家，或者碰到破败庭院，已久无人居，我们似脱开尘嚣，时而相拥相牵，时而嬉戏逗留。走了很久，绕过数个山梁，接近中午，终于寻得一处似世外桃源。那地方形似簸箕状，三面被低矮山岭环绕，只有东面敞着，数块梯田缓缓展开像卧其中静谧安详，梯田里桃杏满植，野棘丛生，均不高大。我们欢呼，此处只应天上有。我早准备了铺地布单，当时是正午时分却不炙热，我们相对躺着，身底下粉红的布单，抬头绚烂的桃花和花瓣缝隙里的蓝天，我伸手轻轻摇动桃枝，一瞬间落英缤纷坠满全身。惊喜的是他竟带着几罐啤酒和肉食，抢着指着，倏忽下肚，微醺里酡红上脸，沉醉不知归路。我们祈祷，这一刻永远停留。下山时经过一大堡，旁边有耕作的农民，他攀谈稼穑艰难打听农家盈虚。晚上他短信给我：

　　相守

　　很短

　　我不懂相处的技巧

　　只知道

　　我是那么喜欢与你 一起

　　就足够

　　即便在记忆中老去

　　那也是刻骨的味道

　　我回复他：

　　前世

　　我是山间一株自由疯长的野草

　　不小心

　　被风带起

　　跌落尘世

　　轮回

　　今世

　　我愿是一枚浅蓝色的胸针

　　在别人嫉妒的目光里

　　紧紧贴在你的胸前

　　一路

　　追随你

　　辗转 翻山越岭

　　直到永远

　　绕过他的学校，还有一条可以上山的小路，周边幽雅清静。往前，一山冈，满山坡尽做退耕还林，每块地靠边坑植松柏或桃杏，往里种苜蓿，草木皆盛。每到我无夜班他无自习的晚上，我们总会漫步其间。从大街进得巷道，两边是新般的人家，穿过小树林，峰回路转便是那片短松冈。月下我们依偎疏影呢喃缠绵，雪后我们扶携踏雪聆听咯吱。科室里有趣事在这里讲给他，一同哈哈大笑，碰见了龌龊人无端郁闷，由他化解。要么登上山巅看万家灯火，或者徙倚松岗只互诉衷肠。又一回误入人家深处，惊起狗吠此起彼伏。第二天我丢了物件，郁闷好几天。我怨他，许是误撞了山神，降怒于我吗。他竟晚间又去磕头祈福，后来物件找到了，我喜极而涕。这里是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周末的午后，黄昏，短松冈，多少次欢声笑语，多少次垂泪哀怨。

　　我们去冀镇。那年国庆休假，我约他一定要去冀镇，要去看看白皮松。大学时有室友同往，白皮松四季常绿，树姿优美，树皮白色或褐白相间，极为美观。我们夜间乘火车，早早到达车站，又在附近小区勾留。等到站台排队，我在前，他紧挨，挨着我的脖颈，低语，愿变成一个婴孩，栖息在我的怀抱和气息，一缕情丝摇动魂魄我不能自已。第二日上山，远远看见半山四五株白皮松，或塔状或伞形。古人早有“叶坠银钗细，花飞香粉乾，寺门烟雨里，混作白龙看”的诗句，干皮斑驳美观，针叶短粗亮丽。我讲给他，他却频频留神石阶上一个锁匠，那锁匠专注于锁上刻字。我们上前还未说话，锁匠已经招呼了，年轻人，爱情锁二十元，刻一字一元，不想爱恋永恒吗，那就买一个咾。弋然早就蠢蠢欲动，我说，都刻些什么呀。仔细看，小小的铁锁刻有各样文字，有“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有“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有“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也有刻“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之类的，字迹了了，细若蚊足，倒也好看。情侣们选择在这里锁住彼此，然后将钥匙丢下山崖，一表忠心。看到这些话句，我亦怦然心动，说，能刻我们说的字么。当然能啊，还可以刻上你们的名字。弋然开始嚷嚷，我说，就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刻毕，付钱，得三把钥匙，我们各执一把，也将剩下一把丢下山崖。回来后，弋然写给我：

　　每一片落叶是叶小舟

　　寄一个心愿

　　在梦中驶入你的心海

　　那漫天飞舞的秋叶

　　片片枯萎

　　心语星愿

　　黑夜点点

　　只是在寂寞中闪烁

　　多希望自己是等待的玫瑰

　　轮回中也该飘落

　　想怒放的花蕊

　　亦错过花期

　　我回复：

　　你走了

　　顷刻

　　我的心

　　小小的寂寞的空城

　　我愿是城前那方阶石

　　我愿是城中那池碧荷

　　守望 摇曳

　　又一次去冀镇，那天是农历五月十六日，我至今记得。相同的车次，相同的宿地，相同的路线。不一样的是，缠绵缱绻，日高才被街市叫嚣惊起。不一样的是，先前的锁不见了，我心生悲凉，弋然不住说，巴黎艺术桥也称爱情锁桥，因不堪铁锁的重压，存在严重隐患，法国政府已呼吁每半年移除一次爱情锁。想想也是，不过商家手段，也无妨。不一样的是，入新开山庄大快朵颐，误了归期改道迂回。

　　夜一点一点凉透

　　叶一片一片飘落

　　花一瓣一瓣凋零

　　霜一重重寒噤 季节已不知深秋

　　我藏许多秘密在山间

　　一夜抖落

　　只好羞红了脸

　　层林尽染

　　你说

　　我怎样收拾

　　我数月未回老家，那段时间家里就母亲一人，我想和母亲说话，想吃母亲的饭菜。工作忙，从D市到小镇已有直达车，可山路难走，我给弋然念叨。几天后，弋然竟打电话，有几分得意。他打听到有同学的亲戚在镇上做生意，可以借用摩托车。我高兴疯了，安排时间，老早准备，可以看到母亲，又是弋然载着我，我喜欢摩托车轻捷呼啸的感觉。那天，早上出发，我穿玫红羽绒服，打扮的漂漂亮亮，可美了弋然。借得摩托车，我坐上两臂环抱着他，匍匐在他的后背，额头紧贴他的脖颈，一瞬间，我情迷意乱不知东西，任他驾车前行。秋天的早晨湿润，田野空旷，地里庄稼无几，时有鸦雀觅食，稍有动静，扑哧哧结群飞远又继续觅食。空气里仍弥漫着麦谷的气息，包谷地里破碎的地膜被风扬起。山路崎岖，时而穿行河道，时而爬上山坡，或在逼仄的沟畔，或在起伏的褶皱。回到家里，母亲早已燃起火炉，屋里暖烘烘。母亲早已和好面，拌好馅，就等我了。那时候念高中，每次回家，我最喜的吃食是饺子，特别是萝卜粉条馅的。那年成，没有闲钱买时令菜蔬，家家户户在洋芋地的垄间种满萝卜，秋后挖回家，怕冻坏了就深埋在地下。等到入冬有了闲暇，取出来，洗干净，去毛根去皮，擦成丝状，烧一锅开水放进去，等揭开锅，我们也不管烧汤，钻进雾腾腾的灶间，抓一把塞进嘴里，即使不拌佐料，也全是香味。再将萝卜丝、粉条、腌肉切碎拌匀炒熟，单是馅就已让人垂涎三尺了。我最乐意干的活是包饺子，和母亲站在案板前，我三两下擀几摞面皮，然后慢腾腾包起来，听母亲说这家长那家短，说亲戚们的祸福悲喜，说李家的碎女子找了好婆家女婿木讷，说隔山的小媳妇城里给孩子做饭却跟人跑了，说着说着，案板上饺子已整整齐齐摆满了，像金元宝，像胖娃娃，惹人爱。这趟回家，有弋然在，我只说，镇上学校里当老师的同学。

　　小酒吧

　　那时城市里有无数这样的小酒吧，现在很少了。店名大都总被挤在不显眼的位置，两边是大牌子，像围观人群中腿脚间的矮小孩子，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发现，似阳春白雪被街面繁华忽略。一种是兼做棋牌室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烟雾缭绕，杂乱聒耳，生意自然兴隆。另一种僻静，背街里巷，当门吧台，里面坐着店主，低头翻者杂志或看或弃，大多是女人，手里织着小衣物，闲静少言，不求日进斗金仅当一份事做，等进得人来，微笑盈盈。吧台上摆满各类酒水干果供客人选取，少有白酒，以啤酒居多，这种啤酒不同于市面饮多辄醉，度数低口感好。往里四五间包房，无喧闹，挑一间进去，靠墙沙发，中间低几矮凳，或邀三五人饮酒品茶可不宜豪饮，或一人持一书要一杯茶度过漫长的午后，更多是情侣钻进包间里儿女情长江湖再见了。价钱也不贵，往往一个包间二三十块钱，不限时，剩下就看个人消费了。

　　因为弋然常约我去，我至今记得几处酒吧名的，别处酒吧、忘了吧、桥西酒吧。

　　我们第一次去的是桥西酒吧。那晚我下班迟了，让侄女外边吃了就去学校，她把眼镜落家里了，我送过去。在学校楼道碰见弋然，我气喘吁吁，他忙着转交眼镜，然后急要我吃饭。我告诉过他，我时有胃痉挛，错过饭点就发作，都是上学时候落下的病根。他如临大敌，找餐馆，点饭点菜，又频频催促上菜，看着我第一勺饭下肚，才笑了，从衣兜里取出烟燃起，朝别的方向徐徐吐出烟雾，心安了。吃完饭，信步街边，发现了桥西酒吧。弋然说进去坐坐吧，我答应，就牵着我钻进去了。我们拣定临街的包间，打开窗户，正对着道边槐树，浓荫覆窗，密匝匝的槐花似点点水花，一阵阵花香沁人心脾，我感觉惬意至极。耳边音乐如丝如缕，也极好听，弋危坐，闭了眼，头倚座背恍惚梦乡，告诉我，知道么，这曲子是名叫《故乡的原风景》的，是日本陶笛大师宗次郎先生的名曲，我给学生们读课文常常用作配乐。听着听着，我思绪飞到那遥远的地方去了，春日里故乡的沟畔，成群结队的羊群，咩咩细语的低吟……我眼角有泪滑出，喧嚣的城市里，整日里熙攘的病患、消毒液的气味、科室里的人事，我也疲惫。弋忙拭干了我的泪，轻轻吻我，我索性钻进他怀里，紧贴他的胸膛，久久依偎。

　　我写给弋然：

　　聆听

　　如水般倾泻而来

　　熨帖心的褶褶皱皱

　　分明溢满房间的月光

　　笼罩在幸福的浅吟低唱

　　沐浴妙曼呢喃

　　如果月亮有知

　　她不该来来去去 行走天堂

　　此情

　　不只天上有

　　弋然回复:

　　我是开在你床头的夜来香

　　闻着你的气息

　　听着你的谰语

　　绽放丝丝缕缕

　　暧昧在你的梦里

　　梦醒了

　　片片凋零

　　点点滴滴 滴滴点点

　　零落无尽心伤

　　我和弋然都是第一次去这样的地方，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晚开会，主任宣读科室目标管理责任书，要求合理检查、合理用药，要选派技术水平高、服务态度好的主治医师以上的人员参加门诊，抗菌素的使用要符合国家和医院的规定，要提高病历的书写质量等等。冠冕堂皇一大堆，云山雾罩完毕，最后落到必须提高科室效益上，多检查多开药。会完了，大家散了，主任留下我，说到科室里今年两个先进个人，因为效益，你被院办会拿掉了，换成侯大夫。听到此处，我心郁胸闷，无所适从，无法走出。我工作认真，我亦思上进慕虚荣，也盼高职称多拿薪酬。我呆在那里，主任说，小何啊，你的工作和医术大家有目共睹有口皆碑，可我们得要效益啊，工资低，要靠奖金啊，争取明年吧。出了会议室，泪早已蓄满眼眶，等打电话给弋然时，已经哗啦哗啦留下来了，弋然，我找你，泣不成声，数次哽咽。安安，等着，我就到。我拿了口罩奔出医院门，弋然已在，也不说话，上前攥紧我的手再也不放开了。

　　打车碰到小酒吧，进去坐下，看到弋然慌乱的样子，鞋带散开着，衬衫拖拉，一半束在腰里，一半露在外面。两手搓捻，紧张的看着我。安安，我弄点吃食。很快他从附近菜馆端来一煲锅，煲锅甚是好看，白底釉面，锅身为水墨水仙，叶疏花零。他揭开，竟是白芍枸杞炖鸽子，挑出一块肉递给我，安安，一切不平发泄给它。我破涕而笑，慢慢平静。好几块肉下肚，再喝汤，好鲜美。我慢慢告诉事情经过，也怪我，总不忍狠心多开检查单，看到病人穷苦样子，总是想到我的爹娘亲人，来钱不易啊，怎能肆意宰割。弋然说，定然不能这样，不义且富贵，于我如浮云。但碰到达官显贵或富商土豪，就得多多益善，建议各种检查，刀俎鱼肉换过了，他们多惜命啊。我哈哈大笑，我的弋然，可爱的弋然，书生意气，我决定一扫之前阴霾，与他度过这美好时光，否则就对不住这美味的鸽肉了。弋然喜不自胜，点了瓶王朝赤霞珠，我嚷嚷太贵了，他也不管。

　　我告诉弋然，医院里常说金眼科、银外科、铜骨科，可 “最赚钱”的两个科室为检验科和放射科，医院里近二分之一的效益靠检验科。同一个科室里也是“主任们富死，小医生们穷死”，大部分医生也就是当地平均收入的中上层，饿不死，但是也没多少钱。弋然咧嘴，和我们一样，一等教师是领导，吃喝玩乐到处跑。 二等教师管后勤，轻轻松松职称高。 三等教师体音美，一心办好辅导班。 四等教师史地生，上班只念生意经。 五等教师语数外，比比看谁死的快。 六等教师班主任，拼死拼活无人问。即使语数外，英语数学也风光，周末补补课，有钱。

　　酒吧里回荡着我从未听过的乐音，凄美带着些许感伤，似处清冷悠远的意境中。弋然说排萧是最浪漫的声响，最美的曲目莫过于这首《孤独的牧羊人》，在广阔无边的原野上，晨曦透过薄雾照在牧羊人身上，天低地旷，秋意萧索，优美、凄清的旋律似深山空谷中幽凉而带着淡淡哀愁的风，抒发着心中的孤寂与伤感。我早已抛开尘虑俗怀，深陷其中。

　　很晚回家，我写给弋然：

　　曾经

　　总以为自己是个不俗的女子

　　是文姬胡笳十八拍中的忧伤

　　是貂蝉华贵笼罩下的寂寞

　　是昭君出塞前深情的一个回眸

　　更觉是黛玉腮边的泪滴

　　是她锄下一瓣瓣的飘零

　　是她焚烧的一页页的伤心

　　是她无语而长叹的绝望

　　不

　　都不是

　　是你窗前滴落到天明的雨声

　　是萦绕你耳边丝丝缕缕的乐音

　　是遥挂天边的一弯明月

　　照在你今夜无眠

　　天亮了

　　或许你我

　　擦肩而过

　　却不知

　　我在你的梦里徘徊

　　弋然喜看电影，国外的居多，酒吧里他时常讲给我听。我总觉得听他讲甚至好过影院观看，弋然总是先讲大概，然后慢慢说出数个难忘的细节和唯美的台词。至今记得韩国《狼少年》，善良温柔的女孩，单纯直率的男孩，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互相守护着。他暗淡黑白的世界遇见了美丽斑斓的她，学会了像人一样的吃饭，像人一样的行动，像人一样的外表，像人一样的感情……她无趣忧郁的生命中遇到了他，单传率直的像个孩子一般的他，学会了重新欢笑，重新快乐，重新体会感情……只是现实依旧残忍，为了保护她显出真相，杀了伤害她的人，却是被所有的人列为妖魔一般的存在。为了保护他，她只能选择分离……女孩子在森林中哭打着让他离开让他赶紧走，而男孩磕磕绊绊的说出第一句话“不要走”的时候我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觉得很悲凉很难过。可是直到47年后，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回到了马上要卖掉的旧房子，在同样深冬的夜晚，同样的地方，见到了面貌一如当年的他，他还像47年前一样，坐在那里，执拗的等着她去抚摸他的发肤。接过他递给自己的纸条，那是当年女孩离开时写给他最后的东西，上面早已不再清晰地字迹，写着“等一下，我会回来的”，就这样再也忍不住眼泪。他拿着她当年弹过的吉他，住在他们初次见面的屋子里，不停地练习着她留给他的习字帖，学习着她交给他的简单的书本……守着她的一切，等着她回来，一别47年。依旧年轻稚嫩的他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那是他刻在骨血里，记在心里最深处的人，永远都是那个在冬日的午后，弹着吉他唱着简单的歌，微笑如斯的女孩，一直都是……

　　结果，我就哭得不能自己了……用拳头捶打弋然的胸。弋然说，狼少年是个多么凄美的出现，我们的生命里都会有这样的隐喻，魂牵梦绕，但终将被现实击碎，谁的人生不会有错过。熟料此语竟成谶。

　　弋然又说起《周渔的火车》，一个经常游走火车与两个城市之间，一个游走香烟与两个男人之间的女人，为“爱”奔走与现实与理想之间，陈清是个活在文字理想里的懦弱男人，张强是个懂得生活的乐观男人。失事的车辆冲下山崖，载着那颗亟待安抚的心灵，划出尘世最凄美的舞蹈。

　　我记住了一句话，你心里有就有，要是没有就真没有了。

　　是夜，梦里竟出现游动的绿皮火车，飞快流动的铁轨，还有妩媚的女人飘逸的长发、执着的奔跑，我写下：

　　周渔的火车

　　那是一个爱奔跑的女人

　　最后消失于

　　那趟奔跑的火车 车祸

　　文章为什么徒留两个悲伤的女人

　　又想起你

　　那种多情

　　豪放也难抵挡思念的悲伤

　　深深的夜半

　　是谁在浅浅的吟唱

　　小小的窗口

　　是谁在舞动寂寞的身影

　　斜斜的疏枝

　　是谁在凌乱莫名的忧伤

　　是谁的明月

　　照我青青的松岗

　　冬天的夜晚，弋然总用单车载着我去城外的乡村酒吧。我时常穿一袭黑色棉衣，习惯了侧身后坐两臂揽着他的腰身，习惯了一钻进包间就把冰冷的双手塞进他的衣服里等着慢慢焐热。

　　一冬梦魇

　　我睡意倦倦

　　缠绵缱绻

　　往事守在梦的窗台

　　停歇谁家

　　春水涓涓

　　美丽的衣裳

　　悬挂在繁华世界

　　伊人搁浅谁的心上

　　我想翩翩起舞

　　从你指间流淌

　　物件

　　弋然嗜烟，每去外地，我总带回当地的烟草，总喜欢他手握烟卷嘴角微扬极享极乐的模样。我知道好几个牌子的香烟，广西的真龙，成都的娇子，安徽的黄山红方印，河北的极品紫魅钻石等等。弋然说真龙烟气饱满，风格独特，余味优雅而舒适。娇子略有辣的感觉，香气浓郁，味道不错。钻石烟气柔和醇厚，回味甘甜，没有刺喉感，一点不辣口。听他胡侃，也很享受。他笑着说最喜紫魅钻石，因为给他挣足了面子。每逢回家过年，外地混的发小们总要聚在一起饮酒作乐，今日你家，明日他家。家家光景殷实，可大块肉已撑不了门面，就得看烟酒档次。肉饱酒酣，若某人撇开主家的烟不抽，从屁股兜里摸索出半包软盒烟来，大家便一哄而起抢光了。等到第二天碰面，纷纷调侃，某某某今年阔啊，中华烟、国窖酒。弋然说，我给他的紫魅钻石就把软中华比蔫了，大家也不知道价钱，光加长的烟身、奢华的包装让人侧目，再加上一通吹嘘，得意极了。

　　那年频传地震，人们恐慌，各种办法预防。我送弋然一串蓝色风铃，告诉他，地震来袭，会被叮叮当当的碰撞敲醒。弋然说，才不管地震，只喜欢叮当的声音，声音里荡漾的分明是我们的甜言蜜语，躯干间摇曳的分明是我们相思的身影。

　　在你的屋子里

　　我是一串淡蓝色的风铃

　　时而轻拂你的发丝

　　叮叮当当里诉说思念

　　一度响在梦里

　　多想

　　我们是一串风铃

　　挂在别人的屋里

　　你碰着我

　　我碰着你

　　挤挤挨挨里幸福呢喃

　　在流浪的风里

　　我们常常这样

　　彼此依偎

　　谨以此献给我亲爱的人

　　弋然不好衣着，我乐此不疲，看见喜欢的就买给他穿。累计起来，怕会挂满衣橱了。

　　雅戈尔西服让他大气、典雅、挺括，又精神、体面、自如。花花公子蓝白纹短袖卡其裤让他干练清爽。李维斯牛仔裤休闲修身。卡卡T恤气宇轩昂。三枪内衣舒适。那年他本命，我送他红色内衣。他才傻傻的知道，本命年要穿红色内衣裤的，且一定要别人送。

　　他要外地培训，我老早准备相机、胡须刀、雨伞等等，时属夏热，临行前晚发现他竟要穿西服，可忙坏了我。强拽他夜间置办，蓝底玉兰花衬衫，薄款牛仔，我仍不中意，无奈店铺大都关门才罢休。新买的裤子需要缝裤边的，街上店面早已关闭。我急坏了，他到悠然，牵着我，走穿一条大街，又钻进里巷，来来回回，街巷交错，终不得。终于我横下心，自己做给他。回到家里，先找出自己的裤子，仔细比对，发现牛仔裤不同于直筒裤，要缝上原裤边，就会保持磨砂效果。翻箱倒柜，在急救药箱找到医用剪刀，让弋然穿上牛仔裤，自然下垂到脚裸部位，划出标线，然后剪掉多余的部分。原裤边向上二三厘米处再做下标识线，然后再剪掉，然后是原边同裤子的缝合。再看看牛仔裤是棕色的线，实在找不大相配的线，我就用镊子，把原来的裤边给一点点的拆了，把线给留起来，然后再按照原来的针眼缝了一圈。等拾掇妥当，两三个小时过去，弋然一直瞅着我，大男人眼角闪烁着泪花。

　　后几年衬衫裤子缩水发白，他一直穿在身上，不忍释去。 我告诉他：

　　天真冷了

　　要珍重加衣

　　单薄的衣衫怎抵北下的寒流

　　你怎会那般迷路

　　不小心跌入我的漫漫长夜

　　这明媚的秋阳一点点温暖

　　我却不敢翻晒记忆

　　生怕蒸发那么多的往事

　　我守着这份阳光

　　静止着

　　让记忆轻轻流淌

　　将那些闪亮的日子

　　悄悄吟唱

　　我有一款围巾，牌子为上海故事，最爱。桑蚕丝素绉缎面，玫紫色，薄如蝉翼，柔滑轻透，绘着上海滩画面，美极了。金秋的阳光温馨恬静，微风和煦轻柔，田野遍地金黄。动感的色彩，随风舞动，优雅炫美。那段时间，脖颈间那一抹风采，惹来无数羡艳的目光。弋然告诉我，丝者思也，愿把世间最美的物件赐予最美年华的我。后来同事有同样一款，颜色不一样，我打听价钱，竟要两千多。

　　我是姹紫嫣红穿遍

　　透着尘世的俗

　　看似繁华间的一粒尘埃

　　一心一意

　　落定你的眼前

　　我们不能分别

　　到后来，我们不能分开了。

　　我羡慕

　　窗外飘飞的雪花

　　她那么随意亲近你

　　轻而易举笼罩拟

　　甚至

　　用冰凉的舌头舔拭你的肌肤

　　若是传说中的白狐也好

　　可以远远注视着你

　　在城市喧闹之外的旷野

　　双眼迷离而忧伤

　　你梦里出现过么

　　末了

　　摇身变成棵树

　　夜夜站在你回家的路口

　　张望

　　不能见面，我忿然。

　　看你淹入人群

　　痛苦蔓延黑夜

　　没有白昼的日子

　　看不见阳光的洒落

　　我从此失明

　　每逢过年，我异常思念。回到家里，跟母亲边包饺子边闲话家常，脑子里总是弋然。他过年每天总伙同饮酒，等酒酣了，就只做一件事，等我的电话。我们都一样，渴望听到彼此的声音，渴望即刻出现。

　　我祈祷的手将变成树

　　站在你回家的路上

　　我含泪的眼将变成星

　　闪在你无眠的窗外

　　轮回 不朽

　　读过《花间集》牛峤的《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又一首《菩萨蛮》，青丝散乱钗横斜，香汗淋漓气咻咻。暗渡入陈仓，夜夜共厮傍。乍入巫山梦，混沌楚峡雨。绵软娇无力，唤郎恣意爱。

　　我们疯狂爱，不能停歇。无数夜半，依旧新鲜。

　　有一种美丽

　　流转百回

　　我是果实么

　　在你颤抖的指间

　　我们可以歌

　　飞翔

　　我们可以更好

　　可我分明是水

　　你吻我时

　　海水 航船 灵魂

　　我们不能分别

　　终了

　　曾数读《浮生六记》，作者总说，不可过于情笃，情深必不得久。大概世间凡事都逃不过得失守恒的定数，相爱的深度与时间是反比，人们常讲平平淡淡到永远就是这个道理吧。

　　我们许定终身，指待婚期。

　　弋然却出事了。

　　八月间，弋然带班毕业了，成绩斐然，好几个农村孩子考取重点。侄女考的也不错，我们欣喜。弋然和几个要好的同事吆喝自驾远游，我本已说定非去不可，因为科室里承办神经内科年会论坛，我不能抽身，只好忿然作罢。

　　他们一路过草原，越重山，且行且停，纵酒高歌。每到一处，弋然就电话与我，也不管别人在，高声说，安安这里好美啊，安安我想你等等。等到九寨沟已是第三日晚间，当晚夜宿沟外。其间我一直关注天气，九寨沟8月8日天气情况:多云，无持续风向微风。到十点多，突然发现，电视里滚动数条消息。九寨沟地震了，我大惊，不知所措，频频打电话，里头总是忙音。我想到那里地貌错综复杂，岩石犬牙差互，沟壑纵横，即使宿营野外，也险象迭生。我坐立难安，不多时，短信声响，赶忙打开，弋然他们无恙，已撤到开阔地带。长舒一口气，弋然打来电话，声音嘈杂，只听得他们平安，待天亮就返回。第二日，国道断裂抢修，他们绕道去文县。途径天池镇，强降水天气引发暴洪泥石流灾害，弋然他们四人整车卷入泥石流。

　　后来我几次去天池镇，原本开阔的村口，已经被高达数米的巨石堆占据，随着泥石流的去向望去，整个山谷几乎全部堆起了高高的石山。山谷尽头就是白龙江，恶浪浊天。

　　那几个月，我始终没有味觉。白天频频入厕，晚上惶惶不眠。

　　我们商定，要选美丽的婚纱，买婚房要做成诗意的栖居，要看望老人接回来同住，要生小孩养他们长大。

　　一切戛然而止了。

　　讲到此处，何安大夫从包里拿出一沓诗稿递给我。我接过，厚厚一叠仿古宣纸信笺，散出淡淡的香气，封面写着：我们不能分别。

　　东方既白，何安大夫转身离开，我无语抚慰。想到自己也曾经历，又盘桓不得出，不觉黯然神伤。我是人间惆怅客，断肠声里忆平生。惟愿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吾与子共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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