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柳如梅依旧记着陈子厚第一次到她家时的情景。
是初冬的黄昏,风急急地吹来了,砂石在风里拼命的挣扎着,一波又一波,树枝头的残叶瑟瑟的抖动着,耐不住的就离了母随风而去。天就暗下来了,农村里的人家都早早的关了门,窗口的灯光射出来,夹着的方方的白光一晃一晃的挤出来,是电视画面的晃动,一起点缀着暗的夜。
柳如梅和姐姐如是弟弟如非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吃了饭就等在了电视机前,因为电视剧《射雕英雄传》还没有开始,三姐弟就寻出许多事来问正做鞋的母亲。母亲耐心的解答孩子们的问题,手却没有停,眼光焦躁的投向窗子那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呼呼的风吹得响,是枯枝折断了?是谁家的窗户没有关好?那一咚一咚的,分明就是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母亲叹一口气,说:“怎么你们的爸爸还没有回来。”三个孩子这才想起父亲出去已经好几天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如非问母亲:“妈,爸爸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多天还没有回来?”母亲摸摸他的头,看看他好奇的眼神,微笑着说:“陈叔叔病了,爸爸去看他了。”如是问:“是双水湖的陈叔叔吧?他已经好久没来我们家了。他的二胡拉的可真是好听。”母亲点点头,说:“你们不知道,陈叔叔的歌唱的才叫好听。我们刚到这里的时,他要是在堤上高歌一声,我们一班人就不约而同的奔上堤——”说着,脸上就荡漾出笑来,思绪不由的飞到十多年前——笑容在灯影里晃着,晃着,散开去了,眉头就锁了起来:怎么敬元去了这几日呢?难道——她有点不敢想,孩子们再问什么就听不清楚。幸而电视开始了,罗文的歌声传来:“依稀往梦似曾见——”翁美玲的吸引力真的很大,孩子们的注意力被直直的拉了去,谁也不再去留意母亲了。
母亲仍旧做着棉鞋,眼睛耳朵却留意着窗外的动静:雨下得大了些,可以听到打在窗玻璃上的咚咚声,再有就是风声——母亲的手一抖,她感觉窗外人影的晃动,接着就听到了敲门声。难道是敬元回来了?由于手中的活拌着,她喊一声:“如是,去开门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如是鼓起了嘴巴,装作没有听见。如梅说:“让我去。”跑到堂屋,开了灯,打开门,一阵冷风直往屋里灌。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父亲,他牵着一个和姐姐差不多大的男孩,脚边放着两个大包。两人都被淋湿透了,头上的水直往脸上滴。
母亲已经跟着后面出来了,她拉一下如梅,说:如梅,愣着干什么,快让爸爸和子厚哥哥进屋来。说着提过父亲的包,把父亲和叫子厚的哥哥让进屋。如梅关好门。如是如非听到是父亲回来了,丢了电视也跑到堂屋来,围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微笑着回答孩子们,却是掩饰不了脸上的疲倦。还是母亲解了围,她说:“别缠着你们爸爸了,看他满身的水。”如梅忙跑去拿毛巾。
看着如是如非围着父亲的欢喜,堂屋中间站着的子厚不知所措。如梅拿了毛巾来递给父亲,好似才发现他:苍白瘦削的脸上仍然淌着水,眼里似乎藏着泪,随时都有可能涌出;运动衫穿得变了颜色;球鞋上沾满了泥。如梅问:“你是子厚哥哥?你以前不是很胖的,现在怎么这样瘦了?比爸爸还要瘦。”子厚只点点头,一声不吭。他接过父亲递过的毛巾,擦头上脸上的水。母亲寻了衣服出来,说:“你们先换下湿衣服,我去烧水。”子厚喊一声:“姆妈。”泪就涌出来了。母亲忙说:“孩子,别哭了,快让伯伯给你换衣服。如是,把你的旧棉鞋拿来给子厚哥哥穿。”转过头,擦着眼睛,向后面的火房去了。
敬元帮子厚换了衣服,把四个孩子安顿到房里看电视,就到后面的火房去了。如是的母亲正往灶里添柴,见他进来,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说:怎么不和孩子们一起看电视,又跑到这里来。拿了灶台上的盆和水瓢,揭了冒着热气的锅盖到锅里舀水。敬元从后面抱住她,喊一声:“阿兰——”母亲似乎感觉有点别扭,她说:“别这样,小心孩子们看见。”敬元说:“他们正看电视起劲呢。”阿兰说:“那我怎么舀水?”敬元放开,接过阿兰手中的瓢往盆里舀水。舀满了一盆,他说:“你先端去给子厚洗,我给自己烧水就行了。”阿兰说:还是我来烧吧。拿过敬元手中的瓢,到缸里舀水往锅里添。
雨似乎小了些,听不到邻家的窗扇撞击的响声了,夜归于宁静。阿兰把四个孩子安顿到小房里睡好了,回到房里,敬元已经躺在床上抽烟了,吐出的烟圈往上升,往上升,在孤灯的影子中散去。阿兰把针线鞋样收到小箩筐里,回到床边。问道:“怎么又抽烟了。”敬元叹气道:“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阿兰笑道:“怎么,要戒烟了吗?”揭了被子到床上,似乎才想到似的沉沉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敬元说:“我去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似乎只是在等我。见到我,他兴奋极了,他说:‘我终于等到你了。我不行了,只有子厚让我放心不下,我把他托付给你——’那样子无疑是回光返照。”阿兰叹气道:“想不到我们同来的那班人,走的走,死的死,现在把他也去了——”敬元说:“阿兰,以后就要辛苦你了。”阿兰说:“说的什么话,他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吗?不过以后的负担也就重了,我们应该找点事情做——不如我们做豆腐圈乡去卖——”敬元应和道:“可以的,屋里不是还有黄豆,你记得明天泡了。”两人相对而笑,那种感觉好象回到了刚下到乡下的时候。阿兰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给子厚办转学手续的。”拉了灯,两人就睡下了,只留下静的夜,夜的影——
冬天是不知不觉的过去了,那柳条儿就绿了。柳敬元挑着豆腐担走在小路上,哼着歌,看着路边的桃花,有点不敢相信,怎么只一夜的工夫,就开满了枝头?今日天气也好,人也舒畅。豆腐是早早的卖完了,他还到镇上给孩子们买了书。乡下也真是苦的,想自己小的时候,城里的家里是满壁的书,可惜被和自己一样的红卫兵给毁了,现在为孩子们买书还得再三考虑。
回到家,阿兰在堂屋里清理黄豆。敬元放下了担子,问道:“孩子们呢?”阿兰一边把坏豆子捡出,一边回答敬元:“如是子厚让同学喊到堤上玩去了,说是去春游,如梅也吵着跟去了。饭在锅里,筷去吃吧。这么晚才回来,一定很饿了。”敬元说:“把给他们买的书放好了再去吃。”进房打开柜门,却发现唢呐不见了。忙到堂屋问阿兰:“柜子里的唢呐呢?”阿兰说:“是如是拿去了,说是同学们想听子厚吹唢呐唱歌。子厚这孩子就是有天分,和他父亲一样。”敬元说:“只是不要弄坏了,这可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回到房里,关好柜门,就到后面火房端饭去了。
汉水堤上真热闹,初春的三月,又恰逢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少年儿童尽情的在这里玩耍着。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放着风筝,有的围在一起讲故事,还有的在打打闹闹……
子厚如是和同学们闹了一会儿,突然一个男同学说:“柳如是,你说陈子厚会吹唢呐,就让我们见识。”如是骄傲的说:“不让你们见识,我把唢呐拿来干什么。子厚哥哥,把本事显出来给他们看看,别让他们小瞧了。”子厚拿了唢呐,吹了一曲《英俊少年》。同伴们都说好听,不过比起子厚唱歌来还是差一点。如梅说:“子厚哥哥,你就高歌一曲吧。我最喜欢听你唱歌了。”子厚清了清喉咙,唱了一首《歌唱二小放牛郎》。同伴们说:“这歌我们都听厌了,你能不能唱一首我们没有听过的。”子厚说:“那就唱一首《不了情》吧。”这歌是父亲常常唱的。听父亲讲,刚到乡下的时候,他在堤上高声一唱,同伴们就应着聚了来——
“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不自觉的,子厚又想起了父亲,泪就流出来了。如是如梅呆呆的看着子厚,两姐妹听得入了神。一曲唱完,同伴们都说好。一个同伴说:“唱得这么好,怎么不和柳如是对唱一首《天仙配》呢?”如是说:“我不会唱。”那同伴就哼了起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一边唱着,脸带着令人所思的笑。同伴们哄的一声都大笑起来。如是的脸就红了,她嚷道:“你们欺侮人。”那同伴说:“我们怎么欺侮人了。”脸上依旧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如是捂着脸哭了起来。子厚推倒那同伴,说:“不准你欺侮如是。”那同伴站起来,手指着子厚,说:“你打人。”几个和他一起的就围着子厚打了起来。如梅吓得赶紧往家里跑。
和子厚打架的一班已经散去了。如是依然坐在地上哭,子厚站在旁边,鼻子脸上沾满了血,面前放着的唢呐已经成了两截。
跟着如梅到来的敬元上前拿起断了的唢呐,望着远方的江面,很久很久,他叹一口气,大声吼道:“你们——给我回去。”如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大声的说话,吓得不敢再哭。两人和如梅一起跟着父亲的后面往家里走。
阿兰在门前望着,见他们回来,忙问:“怎么了?子厚,你的鼻子怎么了?来,我给你去洗洗,上点药。”敬元说:“不要管他们。”把他们拉到房里,吼道:“快说,为什么和人打架。”如是和子厚低着头不敢做声。跟进的如梅说:“是他们不对,他们欺侮姐姐,所以子厚哥哥就和他们打了起来……”敬元叹气道:“不在家里学习,只记得跑出去玩,还和别人打架。我看不罚你们,你们是不会用心的。”到柜里拿了发黄的书来,说:“你们一人抄《古文观止》里的文章十五篇,不抄完不许吃晚饭。”阿兰已经倒了水来给子厚洗脸,并且拿来了药水。敬元说:“都是你把他们惯坏了……”
子厚如是看父母出去,拿出了纸笔就抄了起来。一会儿,如是问:“子厚哥哥,你抄了几篇。”子厚说:“三篇。”头也不抬的继续抄着。等子厚抄到第十篇,如是嚷道:“手腕好痛啊。”甩掉笔,双手撑着头,一副不愿再抄的神情。子厚头也不抬的说:“你歇歇吧,余下的让我一个人抄得了。”如是听到了这话,手腕也感觉不那么痛了。
窗玻璃上,夕阳的光晃动着,慢慢的散去,天就暗了下来。如是拉亮了灯,问:“子厚哥哥,快抄完了吗?肚子好饿。”子厚说:“快了,只有两篇了。”其实他的手已经软的快不能动了。阿兰进来,见如是撑着头看着子厚在抄,说道:“如是,怎么让哥哥一个人抄?子厚,先去吃饭吧。”子厚说:“快完了。姆妈,你和如是先去吃吧。”阿兰走近坐到桌边,说:“你们也是不懂事,你们可知道,那唢呐可是你伯伯的宝贝,是你爸爸生前送给他的。”说着,眼睛酸酸的,泪都快流出来了。子厚的眼泪却是一滴一滴的落在纸上。孤灯下,只有如是不知所以。她说:“子厚哥哥,我们以后再也不到堤边去玩?”
无论阿兰怎么致病说,子厚都坚持抄完了再去吃饭。他知道,自己伤了伯伯的心,只有自己认了罚,心里的负担才会少一些。等到抄完,子厚的手就木木的不能动了。他暗暗的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和同伴们到堤边玩了。
子厚和如是真的有好长时间没有到堤边了,然而少年人毕竟忘事,到了暑假,无事的时候不知不觉的又到堤边引吭高歌了。那绿的杨柳,火辣辣的太阳光,子厚看着如是,有一种热的感觉。那感觉是朦胧的,歌声也就有点颤了——杨柳枝条在飘着,还有那火辣的太阳悬在当空,堤上却是一班青年人了。歌依旧是那歌:“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那双眼就是脉脉深情的眼了。也许他们早就忘了,有一次因为唱歌,同样的地方,同样一支歌,几乎也是这样的几个人,他们大打出手。其实又有什么呢?唱《天仙配》就唱《天仙配》,有什么好怕的,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突然有人在远处喊:“子厚哥哥,爸爸到城里去了,妈妈让你回去挑水。”是如非的声音。子厚回应一声:“来了。”告了别同伴,和如是回去了。没有了子厚,再玩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同伴们也就散了去。
子厚进门就问:“姆妈,挑几担水。”磨黄豆的阿兰说:“两担坑水,两担井水。少舀一点,不要伤了力。”子厚“嗯”一声,挑了木桶,吹着口哨,从后门往坑里去了。
敬元到了晚上才回来。阿兰见他脸色沉重,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吃了没有,我把饭去热热。”敬元说:“吃过了。去把子厚和如是喊到房里来。”子厚和如是到房里,看见父亲在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如是问:“爸爸,怎么了?”良久,父亲终于说:“我今天去城里查了你们的分数,两人都差一点。我已经托朋友弄一个指标,让子厚去读。如是再复读一年。”子厚说:“让如是去读吧。我不想读书了。”敬元说:“你说的什么话?你不读书,这不是叫我对不起你的父亲吗?无论如何,你必须读大学。”子厚说:“伯伯已经尽心了,这些年伯伯对我的养育之恩已经让我难以回报了,只是我不是读书的料。”还有深一层的原因没有说:读大学要多少钱。这些年伯伯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如梅暑假后就要读高二了,假如一年走一个,伯伯姆妈怎么受得了呢?他们要向别人借多少钱?他们又要因此多磨好多豆腐多受好多累啊。如是说:“我也不想读书了。”敬元怒声道:“看你们。我们过去是没有机会上大学,现在机会摆在你们面前,你们却要放弃。”阿兰看气氛紧张,忙劝道:“你不要生气了,让我劝劝他们。”说完,把两个孩子拉开。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一家有四个人怀着心思睡不着。敬元想:一定要让子厚读大学,不然怎么对得起他的父亲呢?阿兰也想着同样的问题。子厚却是铁了心:机会应该让给如是,谁知道明年怎么样呢。如是却想着:要么一起读书,不读就都不读——
子厚和如是最终还是没有去读书。对他们的坚持,敬元没有办法,只得任其自然。他把子厚送去学木工活,把如是送去学做裁缝。虽然不是他们所愿,但不读书总不能呆在家里。
子厚没有想到,学木工会那么苦。那两年,农村的收成好,建房的也多,木工活也就多。子厚每日和斧头锯子打交道,砍木头,锯木头,手也肿了,胳膊也软了。每天晚上回到家里,累得动也不想动,吃了饭,洗了澡,就关在房里睡觉。敬元一旁冷眼看着,有点自责起来:当初怎么就没有逼着他去读书呢?他这么廋弱的身体,让他去受这样的苦,怎么对得起他的父亲呢?
相比之下,如是学裁缝就轻松的多。坐在屋里踩着机器,还能和同伴说笑。她开始学织毛衣,第一件当然是给她的子厚哥哥织的。不过这些日子厚哥哥为什么总是对她怎么总是爱理不理的,问他,总是说累,难道做木工活真的就很累吗?看别的师傅做事不是都十分轻松吗?
他们还是那么爱到汉江堤边玩,依然是那样高歌,依然有那许多的同伴。他们一点也不畏惧秋冬的寒冷——
冬去春来,如是的第一件毛衣依然没有织完。子厚也习惯了木匠的生活,再也不感觉累了,有时候回来的早,还可以帮伯伯姆妈干点活。他看到如是手中的毛衣从秋天织到第二年的春天,笑着说:“穿这件毛衣只怕要等到花儿谢了的时候。”如是说:“又不是给你织的,操这么多的心。”子厚笑着问道:“不是给我织的是给谁织的?”如是赌气放下不织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不做事都会手心出汗,毛衣当然是不能再织了如是也就真的放下了。
那天,子厚做完活回来,匆匆的跑到火房,兴奋地对正做事的阿兰说:“姆妈,师傅说让我和他一起到武汉去打工。”阿兰放下手中的活,问:“你从来没有出过门,到那里习惯吗?”子厚笑着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也应该出去跑一跑了。”敬元肩上挑着一担水进来,没有听到头里说什么,就问:“怎么了?”子厚重复道:“伯伯,我想跟着师傅到汉口打工。”阿兰说:“他伯,你就拦拦他吧,他从来没有出过门,如果有什么事,我们怎么向他的父亲交待?”敬元看着子厚,想了想,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就让他出么闯闯吧。”听到这话,子厚高兴地跳了起来,他握住阿兰的手,说:“姆妈,你看,伯伯都这么说。你放心,我都已经长大了,到了外面,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如是回来,听到说子厚要去武汉打工,一声不吭的把自己关到房里,任凭子厚怎么喊也不理睬,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出来。子厚看她两眼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她却不理他。
子厚最初的打算回到家里,和如是一起到汉江边,去看看自己度过了最快乐的时光的地方,到那里高声歌唱,然而如是却不理他。只好吃了饭一个人到那里。绿的杨柳在微风中飘着。走到堤上,看滚滚东去的江水,想它的终点就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心里不由的一阵激动。他对着江水喊道:“如是,等我,到那里赚到了钱,我就回来娶你……”这是他每日想说的话,今天终于说了,不是对着如是,对着的是汉江。其实,在这里,他才喊得出自己对如是的誓言。
和师傅约好两日后的早晨在沔水车站等。阿兰已经早早的把子厚的行礼收好了,总是觉得还缺什么,才想起似的又往里添着东西,无论子厚怎样坚持说这用不着那用不着,她都强行装进去。到了那日,豆腐也不做,早早地起床,打了五个荷包蛋,看着子厚吃下,送出门。自行车已经放在门前了,敬元提了行礼已经等在门外了。
阿兰看着子厚,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宁可少赚钱,千万别累着。”又掏出三百元,给子厚做初去时的生活费。
子厚点着头,接过钱。他说:“姆妈,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敬元推了车,说:“不要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再不放心他也是要出去的。”其实自己的心里也一样的不是滋味。孩子在家千日好,出门可是万事难啊。
对着姆妈,子厚依旧不舍,他哽咽着说:“姆妈,我去了。”眼睛却痴痴的看着门里。敬元和阿兰明白,他是在等如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如是没有来送子厚。早的时候喊她,她也没理。
良久,子厚又说一声:“姆妈,我去了。”转过身,提了包就要和伯伯一起走。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什么事惹恼了如是,这几天她不和他说话,今天他要走了,她竟然送也不来送他。他感觉很失落。
“子厚哥哥,让我来送你吧。”是如是的声音。
子厚猛地转身,看着抱着毛衣从屋里走出来的如是,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强忍着泪,笑着说:“如是,我还以为你真的狠心不来送我了。”等她走近,看看她红红的双眼,又说:“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连夜把毛衣织好了呢?现在又穿不了。”如是说:“你没时间回来的话,天冷了难道不要穿吗?”含着泪,把行礼包打开,把毛衣装进去。子厚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间似乎静止了。良久,子厚才说:“我要去了,在家里要照顾好伯伯姆妈,他们年纪已经大了。”如是点点头说:“我知道。让我送你到车站。”子厚也点点头,从伯伯手中推过自行车,把行礼放到车架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敬元和阿兰的眼睛湿润了。
子厚如是两人并排着往前走,静静地却是无话,路边的白杨轻轻的摇着头,似乎跳着浪漫的舞蹈。
到了车站,师傅已经等在那里了,看到子厚就嚷了起来:“怎么现在才来,车都要开了。”急急的提了子厚的行礼上车。
车要开动了,子厚最后一个上车,拉着如是的手却是不肯放。四目相对,互相读着对方眼中的内容。子厚有一点激动,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如是,等着我,赚了钱回来,我娶你。”如是拼命的点着头。
车终于开去了,两人的手才不得不分开。车门关上了,子厚跑到座位上,打开车窗,半个身子伸到外面,拼命的朝随着车赶着的如是挥手,直到看不到她的影子。
车远去了,已经看不见了,如是依旧站在路上望着,她自言自语的说:“我等你。”
子厚第一次离家远行,实在说他还有点不适应。车缓缓的行驶着,别的乘客都靠在椅背上休息,只有他透过车窗看路边的梧桐,远的近的房屋和田野,繁华的小镇,连绵的小山——
终于到了武汉市区了,高楼一座晃过,路边是拥挤的人群——城市的感觉是另一种感觉。子厚在心里喊一声:“大武汉,我来了,我将在你的土地上创造我的事业——
车穿过一条条街道 ,过一座桥,进到利济路车站停了下来。真的不敢相信,只是那么一点的场地,竟可以容得下那么多的客车,而且还在一辆辆的进来,一辆辆的又出去。人下了车就在车缝中行走,行行色色的人你推着我,我挤着你,就有了争吵有了吆喝。子厚和师傅一起下了车,跟在后面走到小小的候车室。师傅把行礼放到墙角,看一看钟,说:“明明打好电话的,怎么还没来接。”就坐到刚空出座位的条椅上。子厚把手中的行礼放下,靠墙站在师傅旁边,看着来来去去的人,分析着他们的身份和所从事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匆匆闯了进来。子厚判断:这一定是发了财的乡下人。师傅突然站了起来,他挥着手,喊道:“小平,我们在这边。”那个发了财的乡下人跑了过来,满面笑容的说:“师兄,真是对不起,因为和人谈工程,所以来迟了。”师傅却不介意,他说:“不要紧的,我们也是刚到。”那人看着子厚,微笑着说:“师兄,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徒弟?这么的瘦弱,能做装潢这行吗?”师傅反驳说:“怎么不行,当初你也不是很小的个子吗,今天怎么做得这么好。”子厚也笑笑说:“师叔,我行的。”师叔拍拍他的肩膀,说:“别介意,我是和你师傅开玩笑。你们一定饿了吧,来,我们去吃饭。”提了一件行礼就往外走。子厚和师傅忙提了剩余的行礼跟上。
师傅和子厚跟着师叔到了一个小吃店。乡下人嘛,不外乎吃一些魚,肉和鸡蛋的。一顿饱歺之后,就又随着师叔到了汉江边的一幢小房子里。小房只有十几平米的地方,却横了七八张床,而且还有隔楼。师叔勉强的对师傅笑笑,说:“师兄,真是对不起,只能委屈你们先住到隔楼上了。”师傅却不理会,他问:“什么时候有事做?”师叔皱起眉头,说:“也说不清。一个工程刚做完了,老乡们现在都在找临工做。你们先在这里休息,我还有事,就先去了。”没等师傅说话,丢下他们就走了。
武汉没有安静的地方,来来往往的是拉货的人,是拉货的车,远远传来的是船上的汽笛。师傅在隔楼铺了被子就睡下了。子厚把看房里看不顺眼的东西收拾顺,就坐在椅子上吹口琴:很久很久的故事,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他突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篇小说中的那个吹着口琴的男孩——一个久远的故事。口琴声在小巷里散去,向汉江江面散去,有人听到了就放慢了脚步……
子厚突然很想去汉江边,去看这里的汉江和家乡的汉江有什么不同,那滚滚的江水就是流到这里进入长江的,那么汉江口该是多么壮观。不过他还是没有去,他怕师傅等下找不到自己着急。以后的时间还多着呢。
明天一早,子厚和师傅吃过了早点,就随着老乡们来到了中山大道。武胜路口到利济路口一段的路边,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民工队伍,他们有的拿一把瓦刀,有的拿一把锯了,面无表情的呆坐在人行道上。只有子厚脸红的不敢看人。终于有人来了,看一看这个,又望一望那个,终于在一个老乡面前停了下来。那老乡站起,问可是有什么活做。一番讨价,老乡就跟着那人去了。同伴们并不去留意,只是等待着自己的机会——这几乎成了大武汉的一道风景。
子厚的师叔终于接到了一桩大工程,是六渡桥的一个酒吧的装修。子厚和师傅就有了活做,再不必每天到中山大道上去等待机会了。子厚学做木工的时间不长,现在更是一边在做一边在学,人就特别勤快。老乡们都十分喜欢他。
那天,工程已经做得差不多的,突然一个老乡说:“子厚,你每日在屋里吹着曲子唱着歌,不如现在就给我们唱支歌提提神吧。”子厚就唱起了那支怎么也唱不厌的歌:“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不知是谁说:“老板来了。”凝神听歌的人都赶快做事了。子厚也停了唱歌,拿了工具做自己的活。
其实和师叔进来的是一个帅气的青年,城里人的神情,城里人的派头。他走近就问:“刚才是谁在唱歌?”师傅忙放了工具走近那人,对那个人弓着身说:“周老板,对不起,是我的徒弟不懂事——”师叔也对师傅说:“师兄,你也真是的,为什么让子厚做事的时候瞎唱歌呢?”又转身对周老板,满脸堆笑地说:“周老板,真是对不起……”
周老板却不理会,他对师傅说:“是谁,喊过来我看看。”师傅忙喊了子厚过来。子厚站在周老板面前,没见过世面似的低着头。周老板却笑了,他说:“看你一幅文弱的样子,竟然做这一行。你歌唱得这么好,等我的酒吧开业之后,到我这里来唱歌吧?”子厚的脸就涨红了,他问:“酒吧唱歌的不都是女孩子吗?”周老板大声笑道:“谁说的。只要歌唱的好,谁都可以去做这份工作。”顿一顿,似乎想到什么,他问:“小朋友,你会弄乐器吗?”子厚回答他说:“大概只不会弄钢琴吧。”周老板拍一下子厚的肩,说:“就这样说定了,我开业的时候你就来,待遇一定比你搞装修强得多。”子厚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心里好高兴,因为他可以一心一意唱歌了,唱歌可是他最喜欢的事。
周老板并不是说笑,他听到子厚的歌声简直不敢相信是一个民工所唱的,他就是需要这样的人,他的酒吧也正是需要这样的人。到了酒吧开业那天,他亲自到小平工头那里找了子厚——
子厚一到酒吧唱歌就崭露头角了,他似乎能唱出人的心声。有许多人是专程为听他的歌而来喝酒饮茶的。他再也不是以前穿着工作服的一副脏样子了,一套并不算高档的西装却能衬出那秀气的脸来。他开始有时间给家里写信了,还每月寄钱回去。他每天都在计划着自己美好的明天:等如梅上了大学,他和如是就可以结婚了。
那一年的秋冬是美丽的,而武汉的初冬又是特别的美丽。风一吹,街上金黄的梧桐叶就飞舞起来,是一片金色的世界。如是打电话到武汉来正是这个时候,子厚接到话筒时的激动无法用言语去形容。他托了周老板给他租了房子,又买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只等如是的到来。
每一日的时间都是好漫长啊,子厚掐着指头算着如是到来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他早早的起床,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就到车站去接如是。因为时间太早,他只好站在车站前的树下等。时间过的好慢好慢,车站的钟的指针怎么走不动呢?利济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和车,看上去拥挤杂乱,实际上是有其自身的次序的。
车站不住的有客车进出,每一辆车来的时候,子厚都要跑过去,看一看,是沔水来的吗?然而一次次的总是失望。
沔水的班车终于来了,因为站内没有车位,车就停在了站外的场地上。子厚飞跑过去,在车窗边搜寻着。如是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她挥着手,兴奋的喊道:“子厚哥哥,我在这里。”子厚拉一下她的手,说:“快下来,我到车门口接你。”就跑到了车门边,接过出来的如是手中的包放到一边,牵着她的手,把她抱下车来,抱到一边,他转了起来,转了起来——引来许多的目光。他们不在乎,他们开心的笑着,开心的笑着……
回到租来的房子里,如是看到那洁净的屋子,整齐的床和床边的桌椅,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子厚为他们所布置的家。她微笑着看着子厚,轻轻地喊一声:“子厚哥哥……”子厚“嗯”一声,放下行礼,回过头来看她。四目相对,两人眼里只有对方的影子。子厚对着另一个影子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了。”声音很低。几乎不能让人听见——四目渐渐地近了,对方被放在了,有点晕的感觉,嘴唇就贴在了一起。他们狂热地吻着对方。外套被对方脱下了,毛衣也脱了……两人的身体已经移到了床上——似乎是万年的等待,是天长地久。突然,如是推开了子厚,她喃喃地说:“不能这样,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吧。”两人都有点沮丧,如是理着自己的头发,身体移到了床边,子厚跑到桌边倒了一大杯凉水,一口气喝干了。
生活一天比一天美好,冬日的太阳也看着十分顺眼了,子厚和如是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那一天:回去结婚。
有了如是的日子,子厚的每日就有了依托。到了上班的时候,他总是依依不舍。如是总是要送他下楼,一起到街上,到站台,直送到上公车,两人的手才不得不分开,然而彼此的眼神却是接成了一条线……
到了下班了时间,子厚又会迫不及待的往家里赶,家里有温馨的灯光等着他,有可口的夜宵等着他,其实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等着他的那个人——
那天,子厚唱完歌正要回去,周老板来了,邀他一起喝酒。子厚推辞了半天就坐下了,心里却想着,如是现在该在家里等他吧,她一定十分着急。几杯酒下肚,周老板就说:“子厚,听到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怎么不让我知道?她是第一次来吧?明天我为她接风,请你们吃饭。”子厚听到这话,忙推辞道:“这怎么行呢?这些日子已经够麻烦你了。”周老板说:“我是把你当朋友,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于是说了一间酒店,又说了时间,一副勿容推辞的口气。子厚只得笑着领受了。
明天,子厚很早就起了床,陪了如是上街。如是说的很对,她没有一件看着入眼的衣服,这样土气的怎么出去见人。来了这几天,子厚和如是还没有一起出去过,今天也是一次机会。
六渡桥附近的店子很多,两人一起走着,看着,却不知不觉了到了武汉广场,就在那里买了一套桔红的套装。到了约定的时间,两人拦了一辆的士就去赴席了。
没有陪客,主客合计也只有三个人。坐到席上,子厚把二人作了介绍。如是站起来行一个礼,说:“周经理,早就听到子厚说你了。真是谢谢这些日子你对他的照顾。”周老板微笑着说:“柳小姐也真是太客气了,我只是把子厚当作朋友吧了,你不要叫我经理了,就和子厚一样,喊我一声哥得了。”如是忙答应着叫了一声“周哥”。周老板就大笑起来。实在的说,你真没有想到子厚的女朋友会这么漂亮:那高挑的身材,是活的衣服架子;那副媚眼,似乎是张曼玉到了这里;从来没有看到人穿桔红的套装,穿在她身上却似乎是理所当然。周老板有点走神了……
侍应生走了过来,捧着菜单问道:“周经理,客人到齐了吗?可以点菜了吗?”菜单奉了上来。周老板回过神来,他微笑着说:“女士优先,让小姐点吧。”如是说:“乡下人知道什么,还是周哥点吧。”周老板见如是执意不肯点菜,就自己做主点了几样,又要了啤酒和饮料。
只有三个人吃饭,而且其中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却没有冷场。周老板是能说会道的人,他问如是:“周小姐到武汉来准备做什么工作?”如是微笑着说:“还不知道,只是说来就来了,也没有个准备,不如周哥帮忙介绍个工作?”周老板说:“到我那里去做事吧,只怕委屈了你。”子厚接过话头:“她做不来的。”周老板才想到什么似的,他说:“不如暂时到我的一个朋友店里去做事。是名品衣服专卖店,工作起来有一点累。”如是说:“有什么累的,在老家找事做才叫累呢。真是谢谢你。”脸上就露出了灿烂的笑。
周老板和子厚的酒量都不算大,喝了几瓶就不知所以了,就不能管住自己的话了,幸而没有谁劝酒,说着闲话就散了。虽然有说不尽的话,终归是要道别。
周老板的朋友经营的是一间世界名牌服装专卖店,专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做营业员。周老板去说了一声,如是就到那儿上班了。
如是刚上班的时候,看那些同事都没有自己漂亮,也就有点傲气了。而那些同事看到她是乡下来了,也不在答理她,争顾客的时候还故意给她使坏。但如是天生是做这份工作的料,她只是往那儿一站,那些有钱的顾客不知不觉的就往这边来了,她的销售量就总比别人高,分成也总比别人多。只恨得同事们牙咬得痒痒的。但如是必尽是乡下人,有着所有乡下人的通病——自卑。男人掩饰自卑的方式是发奋图强,女人却总是喜欢用服装和化妆品来遮掩。子厚看着如是拼命地买衣服,买化妆品,就劝她:“如是,我们应该节省一点,如梅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如非也还在读书,伯伯和姆妈年纪也大了——”如是打断他的话:“为他们也要为我自己啊,难道我任凭别人说我是乡下人,任凭别人瞧不起我。”子厚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专卖店出入的大多是公子哥和有钱的老板,寒酸的人走进去,往往被冷脸和吓人的四五位数的价格驱出去,连看热闹的机会也没有。年轻的公子哥进来,看的不是衣服,而是那些婷婷玉立的卖衣服的人。他们说着大话,和那些女孩们调着情,似乎很潇洒,别人看来却是可笑之极。他们来勤,衣服却买得少,除非是不得已,或者突然发了一笔财。如是不喜欢他们,也不怎么欢迎他们,无论他们在身边怎样转来转去,话说得天花乱坠,都不去答理他们。因为大多人知道她和周老板有不寻常的关系,也不敢对她太轻浮。
在专卖店受欢迎地是一些固定的顾客,他们事业有成,又有风度。其中一位张先生就特别引人注意。
张先生四十多岁的年纪,上唇留着整齐的小胡子,不由让人想起电影中民国时候的老板来。他衣着得体,那风度就是《滚滚红尘》中的秦汉。然而秦汉演的是虚无缥缈的电影,而张先生却是实实在在的就在眼前。女孩子们总是希望他找自己介绍新到的服装,等到真正的找到了自己,却是口笨舌挫的不知道说些什么。等他走了,口和舌复活了,又和同事们聚到一起悄悄地去议论:张先生是怎样长得有风度,怎样的有钱,而且还是武汉的十佳民营企业家呢。如是听到她们的话,看她们说话时的神色,嘴角不由的露出鄙视的笑来。
如是最初到店里上班,张先生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看她不紧不慢的引导顾客,心想:这么好的先天条件,却在这样的地方上班。就有点替她不值。那高挑的身材,那迷人的媚眼,那灿烂的笑容,天生应该做演员的像,也许是还没有到时候吧。他想办法接近如是,每一次来总是让他帮自己选衣服,但如是微笑着对他说的话,他却是听不到。一天,等如是滔滔不绝的介绍一番后,他突然说:“柳小姐,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如是听到吓得一跳,脸都涨红了,心想: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和我做朋友?但她说:“张先生,你开玩笑吧?我已经有朋友了,而且快要结婚了。”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做普通的异性朋友。”如是的脸更红了。
就这样,张先生和如是成的朋友,不过朋友的范围仅限于店内。如是知道自己和张先生之间的距离,那中间有很牢固的一堵墙,她不可能越过。
假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爱慕之心,那么他会尽力的去讨好那个女人,最浪漫的年轻人会送一些花和小礼物的,最现实的是请吃饭。无论说年龄还是成就,张先生都是那种现实的人,他已经好几次邀请如是吃饭了,不过都被如是拒绝了。然而盛情难却,况且人家并没有什么企图,只是那么有风度,那么高雅的说做一个普通的朋友。自己也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自己已经有结婚的对象了。做异性朋友又怎么了?难道真的要象乡下人那样小家子器吗?当张先生再一次发出邀请的时候,他才一副盛情难却的样了接受了邀请。到的是一间高雅的餐厅,两人相对而坐,远远的有人在弹着钢琴,琴声绶绶的飘过来,如是的感觉是好美好美,她只是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曲子。
张先生招呼侍应生过来。侍应生过来在一旁恭候着。张先生问:“柳小姐吃什么?”如是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怎么会点什么呢张先生是让我出丑?还是张先生点吧。不过不要太浪费了。”把递过来的菜单又推了回去。张先生要了两份西餐,又要了红酒。如是忙说:“张先生,我不喝酒的。”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张先生微笑着说:”喝一点红酒不要紧了。如是看到侍应生唇边的笑容,就不敢再做声了。
第一次,如是和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单独吃饭,同样是第一次,如是喝了酒。喝了酒的脸红红的,艳若桃花。家乡的桃花有好多好多,家乡的桃花好美好美。如是突然想念起了家乡,想到汉江堤上的杨柳,小路边的桃花,一望无际的田野,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其中最记忆深刻的是:读高中的时候,他和子厚哥哥到外面玩,用的只剩下五元钱了,两人却是饿得难受。回去乘车要四元钱,剩余的一元钱只能买到一碗面条和一人馒头,子厚哥哥把面条让给了她,自己却啃枯馒头——她不知不觉的就把这事讲给了张先生听。张先生笑问道:“那么你一定十分爱他了?”如是开心的大笑道:“那当然,我们一起长大,无论有发生什么事,他总会帮着我,无论有什么,他都会让给我——十几年来,他总是让着我,照顾我——”张先生叹一口气,笑着说道:“那我是真的没有希望了。”如是只当作张先生在开玩笑,红红的脸绽出美丽的笑容,是正在盛开着的桃花。张先生呆呆的看着,他说:“柳小姐,你真美……”如是没有听到张先生说什么。
什么事都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了以后的许多次,每一次如是都想拒绝,看到张先生诚心诚意的神情,所有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他怎么能扫这样诚肯的人的兴呢?况且自己也喜欢那餐厅的气氛:美丽的音乐,优雅的侍应生,结实的红木桌椅——
于是就有了传言……
起初,张先生听到传言的时候还不大相信,但想到如是的美貌,张先生的地位,传话的人又是说得那么的具体,时间地点都有,也不得不相信了。他提醒子厚:“子厚,让如是不要在外面随便交朋友。”子厚也不以为意,其实他也不会明白周哥怎么会无原无故的问这样的话。那天回到家,正好是如是和张先生吃饭刚回来,脸红红的,而且还一阵酒气,周哥的话不由的浮现到脑海,于是没好气的问她:“你交了什么朋友,怎么竟喝起了酒。”如是心里一惊,酒气也散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喝酒不对,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难道我就不能喝酒?”子厚从 惯于顺从如是,何况交朋友喝洒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再说了。
子厚和如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是因为一件衣服。那天,如是陪张先生去买衣服,也不知道是有意的还是顺便说的,他说:“如是,怎么不给你的男朋友买一件,想他们年轻人穿这样的衣服一定十分酷。”如是果真给子厚买了一件。拿回家,子厚起初看了还特别喜欢,但一翻看到价格,就嚷了起来:“如是,你怎么买这么贵的衣服,难道不知道把钱攒下。伯伯和姆妈年纪大了,如梅马上读大学要用钱了,如非也还要读书……”如是不以为意的说:“又不是给我买的,你怎么不领情。”子厚骂道:“我要你买了吗?你这个不晓事的傻瓜。”如是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委屈,不知不觉,那委屈就化作了眼泪,这么多年了,子厚从为没有吼过她,连大声对她说话都没有过,而现在为他买了一件衣服,他竟然骂了她。泪水连成了珠线流到脸上,手却来不及去擦拭,那双手拿起了那件衣服扔到了窗外,似乎还不能解恨,又拿了桌上的荼杯砸碎了柜子上的镜子。子厚从后面抱住她,破镜子里映出的是两个人的泪眼……
情人之间的关系就好比一层窗户纸,只要捅破了,就会看清一些事情来。比如,有了第一次争吵,子厚再看如是,总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如是似乎不大关心家人,她心里更多的只是自己。如是艳丽的外表总让子厚想到伯伯和姆妈的幸劳。如是也开始觉得子厚有点得过且过不思进取,只知道唱歌赚钱,一点张先生的风度也没有。她总是想:假如子厚哥哥像张先生那样成功就好了。但无论怎么样,他们都是爱着对方的,不再是少年时的两小无猜,是在心里许下的天长地久。
对如是来说,心是明明白白的心,和张先生的交往是另一回事,是乡下人的自卑,是女人的虚荣心,和张先生的交心就是划清戒线的意思,所以交往也只限于一起吃几顿饭,互相之间在一些事情上做一些参考。况且张先生说话风趣幽默,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她也知道别人背后的言语,其实都是那些妒忌她的那些人说出来的,又有什么呢,让他们去说得了。
那一年,对如是的父母来说,是特别值得纪念的一年:子厚和如是在城里有了很好的工作和稳定的收入;如非考上的重点中学;如梅最有本事的,她考上了好多学子梦想的武汉大学。如梅报到那天,子厚和如是都请了假,跑到武汉大学陪了父亲和如梅一天。两人看到美丽的武汉大学,不由的生出许多感慨来,但却没有后悔之心。
乍暧还寒的时候,是子厚和如是开始忙碌的时候。那些难以将息的情侣和无所事的公子哥们在酒巴里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去,而子厚总是能用歌声唱出他们的心声来,他们怎么能轻易的放走他呢?经过一夏的惨淡经营,专卖店的生意也到了复舒的时候,做为最美丽,最有人缘的如是,总要在店里不住的奔来跑去,言语不息,一日下来,总是被累得晕头转向。
张先生依旧是专卖店的常客,他每一次的到来都有能引起比从前更大的轰动,大家对如是笑着,努着嘴,做各式各样的手势。如是是不大去理会的,依旧是那样不冷不热的对张先生,无论张先生怎么接近,也只是偶尔和张先生出去吃一顿饭,在一起说那些老生长谈的话,仅此而已。其实老生常谈是有一点不即不离的意思,又有一点君子之交的意思。只有如此,异性的朋友才做得长久。
重阳节过后第三天,就是如是的生日了。如是和子厚好请了一天假,两人一起到武昌去玩。先是到武汉大学转了一圈,约了已经下课的如梅,一起到外面吃饭。如梅不再是以前总缠着他们的小尾巴了,她已经长成亭亭少女了,而且还能喝酒。她端了酒杯对如是说:“祝姐姐生日快乐,还有和子厚哥哥,不,是和子厚姐夫早结良缘。”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尽,脸上的笑就尾随而来。如是放下了酒杯伸手去打她。她放了酒杯就跑。两姐妹就围着桌了打转。幸而子厚拉住了如是,劝她说:“你是姐姐,你就让让她吧。”如是说:“看我会饶她?”如是止住笑,走到如是身前,对如是道歉:“姐姐,是小妹的不知内外就饶了我吧。”三人闹着,笑着,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如梅还要去上课。子厚和如是就告别了她,两人一起到东湖去了。毕竟是秋天,东湖了游人很少。两人租了一条游船到湖中划着玩。宽广的湖面因为船的稀少显得好静。太阳光懒懒的照射过来,两人都感觉有点无味。当他们玩够了离了东湖到周边的餐馆时,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是间并不起眼的餐厅,却没有多少客人。远远的有一桌,是几个小青年在喝着酒,划着拳。如是皱一下眉头,拉了子厚,到离那班人最远的桌前坐下,又要了几样两人爱吃的小菜和两罐啤酒。虽然没有悦耳的钢琴声传来,桌椅也显得脏乱,但两人这样的对坐着,就心满意足了。子厚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喝了一口啤酒,拿了筷子去夹菜。一口菜吃下去,他突然想起似的对如是说:“到了过年,我们回去结婚。”如是点了点头,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心绪不宁。子厚又说:“等结了婚,就让伯伯和姆妈不做豆腐了。他们那么大的年纪了,也应该歇一歇了。”如是“嗯”了一声,她发觉那班喝酒的小青年在朝他们看,是那种猥亵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如是紧张极了,但她尽量的保持着冷静:不会有什么事的。突然,从那边桌上发出一阵笑声来,听到有人在说:“那边的那女的好漂亮,你们谁有种的就过去吊一吊。”话音一落,那中间就有两个人拿着酒瓶走过来,一脸的淫笑停在子厚和如是的桌边,其中一人把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对着如是说:“小姐,能陪我们喝杯酒吗?”手中的酒杯就伸到了如是的唇边。子厚站了起来。他吼道:“你们干什么 ?”伸手就要去推开那酒杯。那个同来的人就去按住子厚,寻他狠狠的说:“小子,不关你的事。”如是接过那杯酒,笑着,笑着……突然全部沷到对方的脸上。那人踢开脚下的椅子,用手摸着脸上的酒,手后的脸依旧是淫笑着的脸,他说:“看不出还挺有个性的,只是啊——一朵好的花儿——可惜——”眼睛看着子厚,那满是酒水的手却摸向了如是的脸。子厚推开按住自己的人,就去抓那只伸向如是的恶手。那只手却握成了拳头,狠狠地打向了子厚,拉了如是欲走。如是嚷道:“你们这班流氓,你们想干什么?子厚哥哥快救我……”子厚跑过去,拿了椅子出手了。那班流氓一起冲了过来,一拳一脚地打在子厚的身上。子厚已经没有感觉,他在拼命,他不能让别人欺侮如是。为了如是,他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面前的桌椅被打坏了,推倒了。那班流氓把子厚打得趴在了地上。他想爬起来,他听到了如是的哭声,他突然想到的许多年前:家乡的汉水堤上,因为同伴的玩笑话,惹的哭了如是,他和同伴们大打出手——如是,我不能让别人欺侮你。他拼命地叫喊着,却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面前的人影也模糊了——只听到有人说:“出人命了。”再有什么,就不知道了……
是谁在哭呢?是如是吗?子厚睁开眼睛,面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只有坐在面前看着自己的如是的眼是红肿的,里面的泪水在涌着。看到子厚睁开了眼睛,如是握紧子厚的手,颤声说:“子厚哥哥,你终于醒了。”脸上就有了笑。子厚勉强笑问道:“怎么了,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儿来了?瞧你这样了,我又没有死?”如是说:“你不知道你先前的样子有多吓人,连那班流氓都给吓跑了。把你送到小医院,别人不肯接受,所以到了同济医院。”子厚笑着摇头只是不相信如是所说的话。
两个人只顾着说话,也没注意到医生走进来。医生翻一下手中的夹子,喊道:“陈子厚的家属,你出来一下。”如是答应一声,对子厚说道:“子厚哥哥,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子厚点了点头,看着如是随着医生出了门。医生把如是带到办公室,问一些子厚送到医院之前的情况。如是一一做了回答。医生叹一口气,然后问:“你可知道,你们家有人得过心脏病吗?”如是木木的摇摇头,问医生道:“难道子厚哥哥有心脏病?”医生回答说:“是的,陈子厚的心脏有一点问题,需要做手术。”如是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医生,她不能接受医生所说的话。医生安慰她说:“小姐,请你放心,我们医院的技术和设备在全国是一流的。我们对这类手术的成功率很高。”如是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医生的手,嚅嚅地说:“医生,你一定要救救子厚,一定要救救他。”随着话音的落下,双眼的泪直往脸上流。医生说:“不过手术的费用很高,交了十万元才可以做手术。”如是咬紧牙齿说:“我去凑钱。”转身离开的医生办公室,无助的背影接受着医生同情的目光。
走在走廊里,如是才有点醒过来:到哪里去凑这么多钱呢?对他们来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到了病房前,她擦干了泪才走进去。子厚见她进来,问道:“如是,有什么事吗?”如是勉强地笑着说道:“没什么,只是因为你受了伤,要动点小手术,让家属做准备。”子厚听她的声音有些异样,问道:“怎么又要哭的样子,只是一点小手术嘛?”如是点点头,说给子厚倒水,背过身去擦眼泪。
要去找钱的门路,如是打电话把如梅叫了来,让她守护子厚。临走之前一再嘱咐:“如梅,不要让子厚哥哥知道自己的病,也不要对别人说。
回到家里,翻出所有的存折和积蓄,加起来却不到一万元,是准备过年回去结婚的费用。父母那里是肯定没有钱了,如是报名的时候,差钱还是子厚拿出来的。亲戚,朋友,一张张面孔在脑海里划过去,却是不知道谁可以借钱给她。不如去找周哥吧,他不是把子厚当朋友吗?打周哥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寻到周哥的店里去问,管事的人说:“难道子厚没有给你说周经理出国旅游去了吗?”如是问:“周经理几时回来?”管事的人说:“不知道。”还能去找谁呢?如是实在想不出了,她仰天长叹道:“难道天要绝我们吗?子厚哥哥,你放心,假如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
街上是喧闹的人群,如是走在其中,有一种什么也不知道的感觉。太阳光懒懒的照下来,没有一点热量。然而天是闷的天,人也是闷的人,如是怎么能发现,已经有一辆小车跟了她好久,只苦于没有地方停车,车上的人喊如是,如是又没有听到,就一直那样慢慢的随着如是行进的方向前行着,终于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寻到车位停下来。张先生从车里走出来,走近如是,喊一声:“柳小姐,好久不见了。”如是好如被石头击中了似的,她抬起头,迷惘的眼睛看着张先生,勉强的笑笑,说:“是张先生,这么巧,就见到了你。”张先生说:“怎么巧?我早就看到你了,喊你,你却不做声,所以跟到这儿来了。”看如是没有停下来说话的意思,就随了如是往前走,见如是不做声,边走着,问道:“柳小姐,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皱着眉头不说话?是我惹了你吗?那么我给你赔罪,我请你喝茶。”如是苦笑一声,说:“不关你的事。”张先生追问:“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如是再也不能忍受了,扑到张先生的肩膀上大哭起来。张先生拍一下她的背,安慰说:“不要哭了,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年轻人嘛,有什么呢,过两天就好了的。”如是抬起头,一双泪眼对着张先生,开始讲述子厚的事:怎样在东湖那边吃饭和别人打架,子厚的病,手术所需要的钱……张先生不敢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他的脸色随着如是的讲述和泪水变化着,良久,他问道:“如是,你真的很爱他吗?”如是愣愣地看着张先生,不知所以的点点头。一时无话,两人都想从对方的眼里读出对方的心,很久很久,如是不自觉的就讲起的子厚的故事:那个下雨的冬夜,汉江边上的风雨,读书,学木工活,到武汉打工——张先生听完,沉默片刻,问:“如是,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可能你们的兄妹之情要多于男女之情?”如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张先生接着说:“你可知道,就是因为他,我把自己的心隐藏了这么久——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你……”如是摇着头,说:“张先生,不要说了。”张先生说:“不,如是,你让我说完。虽然我知道,我们的年龄相隔太远,但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的心,我就好如年轻人那样,时时刻刻总是想着你。而你却总是躲避着我,虽不是刻意的躲避,但让我觉得,我是不是老了呢?当我知道,你有了结婚的对象,我的心好痛好痛:难道我们真的是没有缘分,我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认识你呢?也许是上天注定,我们只能做普通的朋友,而且还要让你背着闲言闲语的代价……”如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她一把抓紧张先生的胳膊,问:“张先生,你能救救子厚吗?”张先生不回答,眉头紧紧的锁着,他在想着什么呢?如是凝视着张先生的表情,平静的说:“张先生,假若子厚的病能够好,我会报答你的。”张先生激动的说:“你还不明白,难道我是要你的报答吗?我只是在想,我们做朋友,已经不那么纯洁了……”如是低下头,说:“假如你愿意,我服侍你一辈子。”张先生说:“不行,不行,我虽然爱你,希望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能趁人之危。”如是说:“这是我自愿的,只要他一出医院,我就跟随你去。”她只想着子厚,根本没有察觉出张先生的笑。
子厚的手术十分成功。看着子厚渐渐的康复,如是勿用说是好高兴,但是想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又黯然神伤起来。不能让子厚发觉,要尽量的以笑脸去对他。照医生的嘱咐,每日做出子厚最爱吃的菜食来,没有了白天和黑夜,每日守在子厚的床边不肯离去,说不尽的是逝去的回忆,似乎是千年万年才得相见。
子厚说:“等我好了,只怕要到冬天了。”如是说:“到时,我们一起回去看爸爸和妈妈。”子厚接着说:“还有家乡汉江的水和汉江堤边的杨柳。”如是就问:“了厚哥哥,你还记得小的时候?在汉江堤上,同伴们要我们一起唱《天仙配》?”子厚说:“怎么不记得,那时,你只知道坐在堤上哭,因此,我还和同伴们大打出手呢。”如是听着,泪就流出来了。子厚帮她擦拭泪水,问:“怎么了?”如是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这么多年,你总是照看着我。”子厚笑笑,说:“你是我的妹妹,我不照看你去照看谁呢?”两人就笑了。如是说:“子厚哥哥,我好想听你唱歌,就是那支《不了情》。”子厚就轻轻的哼了起来:“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期……”
唱的人痴痴的唱着,听的人痴痴的听着,两人的眼里都有泪水,是幸福的泪水?是酸心的泪水?谁也没有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被言语掩盖了——
对相爱的人来说,过去的话是说不尽说不厌的,如是恨时间的短促,怎么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呢?子厚睡着的时候,她盯着那瘦削苍白的脸,用手抚摸着,是看不厌,是想印在脑里印在心里。
偶尔也会生出一个念头来:假如当初子厚不来她家,抑或是她根本不认识子厚,再遇见张先生,她会爱上张先生吗?答案却是没有。和张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就是因为那份快乐,她才下定决心。她不知道,那快乐只是徒具虚荣的外表。其实她是欺骗了三个人:对子厚的心是千年万年,是天长地久;和张先生在一起却能得到虚荣心的满足;对自己,却是不明不白。人为什么就是这样的自相矛盾呢?
子厚要出院了,如梅也请了假过来,三人收拾了东西物品回到的了租住的屋子里。子厚对着屋里的桌椅,茶杯,饰物,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如梅忙收拾起来,哼着流行的歌曲,歌声里的欢乐一点也没有掺假。只有如是,在笑着,在笑着--笑容太模糊了,似乎很遥远很遥远的样子--也许因为累了吧。
如梅帮姐姐收拾好屋子,拍拍手上的灰尘,说:“今日我们到外面去吃饭,去庆祝一下子厚哥哥的康复。”如是说:“还是在屋里的好,我去买几样菜,炒几样家乡菜。真的好久没有吃到粉蒸肉了,不知道超市里有没有蒸菜粉卖?”如是高兴的拍着手,说:“好久没有吃到姐姐炒的菜了,今日终于有机会了,不过是搭子厚哥哥的边。”对子厚做着眼色,只是为了逗姐姐开心。如是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淡淡的一副脸飘出了门——
到了黄昏,孤灯下的三个人围着桌子,桌子上的菜也简单:粉蒸肉,土豆丝,豆豉炒肉和大蒜炒鸡蛋促成的四样菜,四样菜中间是一碗清汤,汤面上飘着一片白菜叶,子厚把它叫做“一叶孤舟”,这些都是子厚最爱吃的家乡菜。好事的如梅又寻出的啤酒,打开瓶盖,倒了两杯,一杯递到子厚的面前,自己端起一杯,说:“子厚哥哥,我敬你,愿你从此远离病痛,永远健健康康。”子厚接过杯子,笑着说:“谢谢你。”和如梅手中的杯子碰一下,欲一口而尽。如是忙站起来,夺了他手中的杯子,责备如梅:“如梅,你怎么尽闹事,子厚哥哥的病才刚好,怎么能喝酒呢?”子厚一笑,放下了杯子,说:“那么我就以茶代酒。”说着,另拿了一支杯子,倒了茶,举起杯,说:“我也愿小妹永远如今日这样活泼漂亮。”喝了一口,拿了筷子就去夹肉。如梅已经倒了第二杯酒了,她举起杯,看着如是,面带微笑,说:“这一杯是敬子厚哥哥和姐姐两个人的,愿你们早日结婚,一生幸福。”如是听了这话,脸色突然一变,也许是灯光的晃动吧?喝了一杯酒,脸就更红了,人也有晃了,只听到子厚说:“我和你姐姐打算春节的时候回去结婚。”还有如梅的欢声笑语,那脸却有点模糊。子厚问:“如是,怎么哭了?”如是回答:“没有啊,也许是太高兴了吧。喝了酒,泪水就出来了。”背过身去擦眼睛。偏偏如梅好事,她说:“姐姐说话言不由衷,她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子厚哥哥,你看,她脸都红了。快说,有什么事……”如是不理如梅,拿了汤匙去舀汤,手抖动着,汤有一半都漏到了桌子上。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冻得瑟瑟发抖,风吹来了,它们再也支撑不住,一片一片的飘落,结束了一年的行旅。离开枝头的一瞬间,它们在想些什么呢?
从医院回来后,子厚发觉如是有点变了:她常常一个人呆坐在灯下发愣,有时和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一个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神色总是有点紧张。是因为什么呢?子厚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是再见到张先生的时候,张先生就问起子厚的病。如是答非所问:“张先生,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个理由离开他。”张先生说:“如是,我不是勉强你,我是让你明白,我真的十分喜欢你。”如是不敢接话,和张先生在一起的时间就变成了在落叶中静静地并排行走,投在街道上的是树的影,是人的影。再没有吃饭和喝茶的时候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心。
一天的下午,子厚站在窗前看街景:懒懒的太阳下,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在人群中,他看到了如是走了过来,就匆匆地跑出去迎接。在楼梯口遇见,一张笑脸顿时凝固了,他看到了如是身边的张先生。张先生很有风度的笑了笑,说:“你一定是如是的陈子厚了,常常听到如是说到你这个哥哥,今日才有幸相见。”伸出手来要和子厚握手。子厚装作没有看见,他冷冷地说:“你是谁?我从来没有听到如是提过你。”拉了如是站到自己身边。张先生忙作自我介绍。子厚不愿听,说了一声“再见”,拉了如是就往楼上去。张先生在后面冷冷的一笑,转身而去,那笑声传给了子厚,他突然感觉好冷好冷。
那晚的月亮好大好圆,清悠悠的光透过窗玻璃散到屋里来,子厚和如是没有一点感觉,两人木木地对坐在桌边,已经很久了。各有各的心事,却是没有一点头绪。终于是子厚先忍不住,他问:“那人是谁?”如是平静地说:“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听到?他就是张先生。”子厚的头绪更乱了,他突然记起周哥说过,如是和一个姓张的老板有来往,难道竟是真的?他打了一个颤。声音也发起抖来,他说:“如是,你再不要去见他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去结婚。”如是表情依旧平静,她说:“子厚哥哥,我不会跟你回去结婚的,因为我爱的人是张先生。”子厚吼道:“不,你撒谎,你不可能爱上别人的,因为你爱的人是我,就好如我爱的人是你,是永远不会变的。”幸而没有开灯,如是看不清子厚涨红的脸,不然她就撑不下去了,她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她说:“子厚哥哥,你错了,我以前也以为我是爱你的,因为我们一起长大,形影不离,但是,至从认识了张先生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我对你的感情是对哥哥的那种。”子厚激动地问:“我知道了,是因为张先生有钱。”如是不再做声。两人的眼里都是泪。如是在心里说:“子厚哥哥,原谅我,我只要你以后的日子过得好就够了。”子厚也在心里不住地喊:“为什么,为什么……”他真的不明白,说好了春节回去结婚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呢?难道虚荣心真的能让一个人的心都变吗?他发觉自己一点也不认识如是了。
天空开始泛白,眼看就要亮了,两人是足足对坐了一夜。当一束白昼的光射进屋里来的时候,子厚突地站了起来,焦躁的走来走去,又仰天长叹一声,走到门边,开了门走了出去。如是听到关门的一声响,心一紧,好如梦中被惊醒,酸,痛和泪,都一起涌了出来。听到楼梯上传来子厚急乱的脚步声,想子厚就这样的下去了,会出什么事吗?他不会明白,如是的那颗心,是全心全意的在他身上啊。
如是终于离开了子厚,是张先生把她接走的。那天,她懒懒的收拾东西,等待子厚回来。她想:如果子厚不顾一切,她只好对不起张先生了,三人面对面的说清楚,想张先生会理解的。张先生真的会理解吗?十万元是多么大的一个数目啊,张先生随随便便的借给她了——然而,直到黄昏,还是盼不到子厚的影子,如是才恋恋不舍的跟着张先生去了,那一步一回头啊,张先生都看在眼里,他知道,他还没有得到这个女人的心,假如那么容易得到,那也就不珍贵了,也不特别了。
子厚失魂落魄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进了门,见黑灯瞎火的,就喊:“如是,如是……”然而回答自己的是空空的回声。他徒然记起了先前的争吵,还有那个张先生,也许他们现在坐在哪里悠闲的喝茶吧?听着和他一样的人唱的歌,在说着,在笑着……一个个的场面在脑海里晃过,刺激着他的大脑,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没有开灯,没有脱衣服,没有洗脚,恨恨地躺倒在床上,睁大双眼,任凭暗的影袭来,他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明天,等如是回来,一定带她回去,告别武汉,告别这个伤心的地方。理好了头绪,神经也轻松了些,不知不觉地就有了睡意。
是刮风了吗?怎么有沙沙的响动?下起了雨,子厚没有打伞。雨淋在身上,子厚感觉彻骨的冷,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是被冻醒了,身上似火在烧,他想喝水,摸索着开关开了灯,去拿桌上的杯子。杯子下压着一张纸,是如是临走时留下的。他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拿起纸来看:
子厚哥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你尊重我的选择。以前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还把我当作妹妹,就不要找我,不过,你要找也找不到——
子厚不相信这是真的,又促到灯边,念了一遍,脸色就变了,纸片从他手中落下,无声的飘动着,落到地上。子厚呆呆地立着,很久,很久,口中念念有词:她终于离我而去了,我永远失去了她。
如梅是早晨过来的,是如是给她打了电话,让她过来的,如是急切的言语,让她悬心了好久。她来到门前,敲门,却听不到屋里有什么动静,于是喊道:“子厚哥哥,姐姐,我来了。”良久,才听到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门里出现的是一张吓人的脸。如梅愣了很久,问道:“子厚哥哥,怎么了,姐姐呢?”子厚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行尸走肉般的到床边,倒了下去。如梅推门走了进去,四处张望,却寻不到姐姐的身影。走到床边,摸摸子厚的额头,说:“子厚哥哥,你发烧了,姐姐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不管你?”子厚依旧不做声,只用眼睛看着地上的那张纸片。如梅捡起纸片,看了一遍,虽然不十分明白,但看到子厚的神情,也知道他们一定吵架了。但是子厚哥哥病得这样,无论如何姐姐不应该走人的。她顾不得去想许多,寻出药来,逼子厚服下,又煮了粥,耐心的喂给子厚吃。打了电话,请了假,直照顾到子厚的病好。其实如梅也有如梅的心,至从懂事来,那颗心都在谁的身上?是子厚哥哥。只是因为有姐姐,她才把那心深深的藏起。而姐姐竟离了子厚哥哥而去,这是为什么啊?
子厚的病虽然好了,神情却总有点愰惚,门也不出,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每日躺在床上,无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是一个个晕圈,那晕圈荡了开去,荡了开去……
如是隔三两天就过来一趟,只是细心的照料,却不敢多言多语,她怕碰到那根神经,她怕子厚哥哥受到伤害——子厚哥哥不能再受伤害了……周哥回来的时候,也听到说子厚前段时间做了手术,早来看过,也不以为什么大事,只闲聊了几句,因为如是的一些传言,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本来以为过几天子厚会去上班的,却总不见来。听到说张先生养了外室,心想:该不会是如是?如果是,子厚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到得子厚这边来,看到子厚的神情,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于是劝道:“看你,为了一个女人,竟弄成这样,难道没有她,你就不能活了吗?”子厚淡淡地说:“周哥,你不知道,对她的感情,是好多年积累起来的。只怪当初没有听你的话,不相信她会变,不然,早一点和她离了这里回到老家。”周哥叹中气,说:“即使她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呢?你能满足她的虚荣心吗?她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子厚默然无语,他想:难道一个人的心就这么变了吗?周哥说的对,离了她我也要活下去,我这样的沉沦,又算什么呢?
子厚开始振作起来,衣服讲究修理,饭也按时按餐吃了,稍稍有了一点精神,他就回到酒巴唱歌,唱得依旧是那支歌:“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一边唱着,一边看着那灯红酒绿中的人:一对对情侣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到了中年的大款带来了小妹妹,刺痛了他的眼——那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心想如是和张先生现在在哪里呢在哪个茶座时喝茶?在哪个饭店里吃饭?他怎么会明白如是的心呢?
看到子厚振作起来,最高兴的莫过如梅了。每个周末,她都要从武汉大学过来,先收拾一番屋子,然后做了家乡的饭菜,两人对坐着,吃不厌了是那些饭菜,说不完了是学校的生活,就是不去说到过去,一个是不敢说,怕对方受到伤害,一个是不愿去说,要把那永远埋在心底。
岁月在流逝,日子就一天天的无情的过去了,子厚有了一种错觉:眼前的如梅变成的如是,那神情,那微笑……他回应着她的眼神传递过来了微笑,等回过神来,眼前分明是一个小妹妹,那个姐姐已经是好久不见踪影了。他会忘记她吗?不会,他对她的爱,是刻骨铭心。
起初,如梅对子厚的错觉感到欣喜,但时间一长,她就看出来了,也不点破,面上依然带着微笑,心底的那个结啊,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为什么,姐姐抛弃了你,你却依然忘不了她呢?这句话如梅在心里不知念了多少遍,就是无法对子厚哥哥说出来。
那年春节,子厚、如是和如梅三个人都没有回去,家里准备子厚和如是回去结婚也是白忙活了。父母又怎么能想到三个孩子的情况呢?他们以为,孩子们工作忙,没有时间回来。钱是寄回了不少,父母一分也舍不得用,全都有为他们存着。
乍寒还暖时候,是最好的日子了,子厚和如梅的感情,有点似那个时候的花儿,要开放的样子。他们开始一起出去,到酒巴,到公园,到百货大楼,如梅似乎取代了如是在子厚心中的位置。
四月的一天,如梅到汉口体育中心参加一个活动,说好了子厚陪她一起去,但是子厚临时有事,只好约了活动完后到西北湖广场碰头,然后再一起吃饭。好不容易等到那个时间,两人刚见了面,天却下起了雨。虽然是春天,那雨下得却是如珠如帘,两人就往广场对面的新世界百货大楼,如梅说去买伞,让子厚在外面等,转眼冲进了大楼。子厚跑在台阶上,和一位少妇擦肩而过,不由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站住,回过头,那少妇也站住了,也正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两人的身子都振了振。子厚看到:紫花伞下,是白底碎花旗袍裹着的修长的颈上的水晶项链特别晃人的眼——这分明就是自己时刻想着的如是,而又不全是:那嘴唇太红了,眼影是画上去的,头发也挽了起来——子厚呆呆地望着,雨打在头上,打在身上,他没有上点感觉。他想喊对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看到如是的嘴唇在动,似樱桃。突然,一辆车停在了如是的旁边,张先生从车里钻出来,看到子厚,似乎不认识一样。他接过如是手中的伞,遮住如是,让如是上车。如是再回头看一眼子厚,钻进车里。那回头一望的眼神啊,让子厚终身难忘。张先生也钻进车里,伞被收了进去,车门被关上。子厚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响,张先生的车冲进了雨雾中。子厚似乎看到了那樱桃红唇在诉说,她要说什么呢?然而那车已经远去了,流进了车流之中,分辩不出了,留下的只有那车的尾气和来来往往的人……
如梅买了伞出来,看到子厚呆呆地站在雨中,他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如梅撑起新买的伞,走近子厚,子厚依旧没有反应。如是推一下子厚,说:“子厚哥哥,怎么了,看你,衣服全被淋湿了,小心感冒。”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来来去去的是车,是撑着雨伞的人,雨雾罩着,朦朦胧胧。她听到子厚愣愣地在说:“没什么。”接过如是递过的伞,两人一起到车亭等公共汽车。
好久好久,子厚还想着如是的回头一望,那眼神有什么要诉说呢?
武汉的夏天,天气是特别的热,气氛也特别的热闹,各样的活动是应接不暇,电视台也不甘示弱,它们也组织了国庆节的武汉唱歌大赛,目的是为了展示武汉人的唱歌实力,推出武汉的歌王,全市的大报小报都登了报名启示。子厚看过了,也不以为意。但是如梅却有兴致,她说:“子厚哥哥,你歌唱得那么好,不如去报名参加比赛吧?”子厚淡淡地说:“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梅问:“你就这么不自信?”子厚笑笑,说:“我拿什么资本去自信呢?”如梅知道,是姐姐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便不再言语。他们不知道,周哥早就为子厚报了名。如梅听到周哥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底是多么感激他呀。她相信,这是子厚哥哥找回自信的时候,同时也是子厚哥哥证实自己歌唱实力的机会。
子厚并不是对歌唱比赛有什么反感,而是天生的不喜欢比赛,不愿意比赛,对什么事,他总是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想法,但是好意难却,他不想弗了周哥的意思,也不愿辜负了如梅的苦心。在他的心中,如梅已经有代替姐姐的意思了。
因为有退一步的想法,初赛的准备,子厚也不是十分的用心,能走多远,他根本不会去想。因为不用心,假如失败了也不怎么样,本来没有希望,也谈不上失望。周哥和如梅却用了十二分的心,好如是他们自己比赛一样,他们帮着选择歌曲,建议穿什么衣服,讲着什么的舞台作风——似乎他们有许多经验似的,其实也只知道那么一点点,却是用不上,如梅只是凭着自己可怜的想象和天分,然而他们似乎订好攻守同盟,齐心把子厚推上阵。
初赛是人山人海,大家穿着奇装异服,踌蹰满志的上阵了:他们有的唱着歌颂祖国歌颂党歌颂领袖歌颂社会主义的歌曲,有的唱着《一起走过的日子》之类的流行歌曲;有的不唱起了戏曲。听到很多人唱歌走了调,子厚不由的想笑,怎么这些人就参加了比赛呢?但是他没有笑出来,只是默默的等待着轮到自己上场。他准备的歌是毛阿敏的《掌声响起》,穿的也只是一套极普通的传统西装,在人群中,他一点也不起眼。
子厚没有想到自己很容易的就进入到了复赛。而对于周哥对于如梅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周哥和如梅已经十分熟悉了,互相与对方说了一通别的选手歌唱得怎样差之后,就又开始了对子厚另一轮的武装。
既然进入到了复赛,子厚也开始认真了,对歌曲的选择也比较刻意了。复赛分三轮,假如要闯到最后,就必须准备三首歌。如是说:“既然是庆国庆,当然要唱革命的歌曲了。”于是列举了三首:《今天是你的生日》,《社会主义好》,《我爱你,中国》。子厚说:“假如别人都唱这类歌呢,那评委要听得厌了。”如梅说:“只有你这样说,我们学校还组织教授大合唱爱国歌曲呢。”子厚突然问她:“你看过方方写的小说《行云流水》吗?”如是一愣,问:“这和《行云流水》有什么关系?”子厚笑着,说道:“爱国何必流于形式。”周哥接过话,说:“爱国的歌曲唱得多了,也唱得俗了。子厚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音又不合,不如选另类,唱自己拿手的歌曲。”子厚如梅明白,周哥说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他相信子厚的实力,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说子厚一定能拿奖,那要看评委所把握的尺度了。服装方面,如梅主张:子厚应该穿休闲西服,那样才显得出年轻人的活力。周哥问她:“子厚性格怎样?”如梅想了想,回答:“比较内向,还有一点忧郁。”周哥又问:“子厚最拿手的歌是什么歌?”如是说:“当然是那首《不了情》了。”说完就感觉出周哥的意思了。她问:“你的意思是子厚应该穿内敛一些?”周哥笑道:“你总算明白了,子厚应该穿西服,最好是传统的灰色。”如梅记起,帮子厚收拾的时候,看到柜里挂有一套灰西服,看上去档次还很高的,不知道为什么子厚哥哥总没穿过,是因为太好了,舍不得穿?她寻了出来,说:“不如就穿这套吧,是现成的,又合适,”子厚看着如梅手中提着的西服,那是如是给他买的特别贵的那套。因为这西服,他们第一次吵了架。睹物思人,过去了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如今,那人又到了何处呢?想着,不由的黯然神伤来。周哥和如梅感觉出子厚情绪的变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也不去理会,自顾自的说着自己的见解。不过,到了比赛那天,子厚还是穿了那套西服,那是他第一次。
那天是九月三十日。参加复赛的一共有二十位选手,他们是被选出来的,是这个城市里唱歌的精英,他们也许还不为人所知,但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他们可是公认的明星,公认的歌手。他们一个个踌蹰满志,不拿到冠军决不干休的样子。他们唱着自己最拿手的歌,等待评委的分数,通过了,他们会喜形于色,被淘汰他们就会怀疑评委的公正和水平。
第一轮风平浪静,第二轮也是波澜不惊,十分容量,子厚就闯到了最后一轮。最后一轮,子厚是最后一个出场,开始,他还有一点紧张,等站到台上,他却异常的平静,他忘记的周哥如梅的嘱咐,他天生就应该走上舞台,天生就是唱歌的料。他在台上站定,向台下的评委和观众鞠一躬,就唱起了那唱不厌的《不了情》:“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沔水:汉水堤上,他引吭高歌,同伴们都聚了过来,如是就在他身边,一双眼睛脉脉的看着他,他深情地接过那眼神——为什么要来武汉啊?这讨厌的城市,金钱和虚荣是它的心,华丽的外表下面,有多少悲哀的故事在继续啊,然而都被藏了起来,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被翻出来。是下雨了吗?那最后一次见面,那回头一望的眼神——雨打在身上没有感觉……
子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唱完了。他机械的朝台下鞠躬。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中有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子厚,激动的是两行泪水。子厚没有发现。
等待结果的时间好长,评委们久久地不肯举起量分牌,他们交头结耳。子厚的歌声已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们,只是所选的曲目的问题。经过一番商议,评委们一致量出了十分,子厚成了当仁不让的冠军,本市的歌王,台下的掌声证明了他是众望所归。当接过证书,举起奖杯的时候,他激动的泪水直流……
周哥和如梅从座位上站起来,冲上台去。他们拥抱着子厚,这可是他们共同的荣誉啊。
另一个人,另一双眼睛,悄悄的看着三个人,是喜,是悲?她自己也说不出。她怕被人发现,只是远远和站在原地,任人群从身边挤过,她一动不动,呆呆地立在那里很久很久。她就是如是……
假如不是因为子厚,如是的生活是风平浪静的。其实她应该想到张先生是成家立业的人,跟着他,只能作一个外客,就是别人所说的金屋藏娇,二奶那种,走到哪里,她都要接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幸而张先生对她特别地好,才使寂寞的时光有了一份期待,期待着舞会,期待着衣服和手饰——她有点麻木了。
为什么忘不了子厚呢?当初不是铁了心:只要他过得好就够了吗?那次雨中的相逢,那样匆匆的,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眼神,忧郁中似乎透出怨恨,他一定恨我离开了他,他一定不能够理解我。还有那次,他成了歌王,她好妒忌如梅,站在子厚身边的应该是她。她性格有点变了,她悔,她恨,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其实张先生也发现了如是表现的异常,他总是劝解,实在不耐烦了,就愤恨而去,在他心里,如是已不是当初的如是了,那美貌是依旧,怎么感觉就是不同了呢?
子厚成了歌王,理所当然的就是本市的名人,各样的报纸上就少不了他的新闻,起初是对他歌唱天分的关注,渐渐地就写到了他的家庭,感情经历和红颜知已,不由的就写到了如是,虽然没有点名道姓的去写,但只要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写的就是张先生的外室柳如是。那些记者同志也实在是太能干了,什么故事他们都可以挖出来。
张先生对子厚成为歌王的事早有耳闻,但是他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去关心这些事呢。然而事有促巧,那天秘书忘记了收报纸,办公桌上的报纸引起了张先生的注意:武汉歌王的感情经历。张先生不由的拿起来翻看,不尽不实的文字里,必尽有一些事实的影子:什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海誓山盟相约到武汉,女人的虚荣心,爱上了大老板,离开了歌王而去……张先生愣在那里,很久,他突然站起来,拿着那张报纸冲出了办公室。
张先生回到如是所住的家,那难看的气色如是已经发觉了,于是问张先生:“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张先生把报纸扔给她,气冲冲地说:“你看,这些报纸上写的,竟把我们写成了什么人?”如是捡起报纸,看着,脸色也变了,她想:子厚哥哥就是这样看我的吗?抬起头,是对张先生,也是对自己,她解释说:“一定不关子厚哥哥的事,是那些记者胡乱写的?”张先生不理会如是的话,他愤愤的说:“没想到,过了这长时间,你还是没有忘记他。其实我无所谓,我只是为你不值得。”如是不敢再说话。
张先生在社交圈里的名气一落千丈,人们在背后议论他,对他说长道短,他都感觉到了,但是越是这样,他偏不去十分在意,偏偏更多的在社交场上露面,每天带着如是这里那里应酬,也不管如是愿意不愿意,也不顾如是的脸色有多难看。如是被强拉到这里那里,任着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时还会有人当着她的面对同伴说:“看,就是她,歌王的情人,还挺漂亮的,不知道她现在后悔不后悔,农村出来的人,无论多漂亮,总是有一颗虚荣心在作怪,现在要亮底了,张先生的夫人怕是要找来了。最讨厌这种不要脸的二奶,说实在的,只不过是……”再难听的话,如是都努力让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然而内心却是挺不住了。
终于有一天,她拿了一张写他们故事的报纸,回到子厚那里找子厚。正是早晨,子厚刚起床,刷了牙正准备洗脸,听到开门的声音,喊道:“是如梅吗?今天不上课吗?怎么就来了?”没有回应的声音,只听到脚步声停了下来,大概是如梅坐在了椅子上,今天她怎么不吭声呢?难道有什么事,她是特别爱热闹的人,每次来了都要闹个不停的。难道考试没有考好?子厚一边猜测着,一边用毛巾擦脸,还哼起了一支歌,虽然是忧伤的曲子,但那忧伤是年轻人的忧伤,是欲赋新辞强说愁的忧伤。只要不想念如是,他的心情还是蛮好的。是如梅给了他好心情,然而他害怕夜晚,那种孤单无助,形影相吊的时候。现在是早晨,是一天的开始,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有好多的事就要去面对。他依旧哼着那支曲子,走出卫生间,走到房里,他愣住了:桌边站着来,回头望着自己的,不正是自己孤寂的时候想着的,梦里回来了无数遍的如是吗?难道梦真的灵感?她擦拭一下眼睛,再看面前的人,其实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如是了,面前的人光彩照人,一幅贵妇人的样子,她已经是一个大老板的外室了。她又回来做什么呢?用一身的贵气来羞辱我吗?抑或……子厚的思维在如是的眼光逼视下完全乱了,他木木地说:“你好,好久没见了。”如是没有做声,依旧一副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躲开她的目光,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如是把报纸递给他。他翻一开那一角,看一眼,问:“是因为这件事?这些都是那些记者胡乱写的,我只是说了一些事实。”如是冷冷的眼神看着子厚,问:“什么叫事实?”子厚有点愤怒了:难道因为这则新闻影响了她的生活,她就来兴师问罪了吗?他不再躲避如是的目光,同时回敬她以更冷的眼神,他说:“原来影响了你的生活,其实我也是不想的,我只是想如何更快的把你忘记。”如是听到这话,看着子厚的眼神,心有被棒子击打的感觉,她说:“那么你为何不干脆把我忘记呢?”子厚没有听出她语气的伤心和失望,他反驳道:“我只是恨自己怎么还没有把你完全忘掉,一个爱慕虚荣,自私的女人,怎么可能让人去留恋呢?”如是不敢相信,子厚哥哥竟是这样评价她的,那个爱她的,时刻护着她的子厚哥哥到哪儿去了呢?他怎么竟然对她说出了这样绝情的话呢。难道自己真的就是那么自私,那么爱慕虚荣吗?别人是这么说的,子厚哥哥也是这么说的,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她盯视着子厚,那依旧瘦弱的身子啊,那曾经以为可以依靠终生的人啊……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却久久的流不出来,晶莹的泪珠里,透出的有伤心,还有绝望……她机械的转身,背对着子厚,一步一步,走出房间,消失在门外。到得楼下,她感觉有人在对她拍照,还有人似乎想问她什么,她也不去理会,她只想快点摆脱人群,她拼命的往前跑。子厚跟在后面出来,无论怎么喊她,她都有没有听到。她拼命的往前跑,往前跑……
次日的报纸上又有了关于他们的新闻:一朝为歌王,旧情始又复燃。还配有照片。
张先生的夫人终于听到了消息,她找张先生理论,又找到了如是的住处。张夫人是聪明人,又有文化有素养,她找到如是,不骂不吵,只是比长比短,什么人生,什么爱情。其实,她说的话如是一句也没有听到,她只是知道,他应该离开张先生了,她不应该再去破坏别人的家庭。
子厚做了一个梦,梦中是黑的无尽的夜,夜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子厚哥哥,带我回沔水,回到汉江畔,到汉江里划船……”分明是如是的声音,难道如是有什么事,不会吧,张先生那么有钱,又那么有地位。
一天,子厚接到了医院寄来了函件,是通知子厚去复查。心里疑惑,去复查什么呢?他又没有得什么大病,手术不是已经做过了吗?到得医院,找到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检查,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你竟然康复得这么好。”子厚听到这话,感觉奇怪,问医生:“医生,我到底得的什么病,还要复查……”医生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子厚,问:“难道你不知道你做了心脏的手术吗?对了,一定是你的爱人瞒着你。但是十万元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怎么瞒得住呢……”后面的话子厚就听不到了。
子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了医院。天空是有太阳,但人却感觉不到太阳的光。太阳的光是懒懒的,子厚的人也是懒懒的,树是一动不动的在街边投下深的影,身边的人群也是影子的飘荡……
子厚理不出头绪来,如是是怎么离开他的呀。十万元,哪里来的十万元啊?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呢?他不敢去想,而偏偏又要去想:那次雨中匆匆的相遇,那回头一望,分明是透出不舍……自己却偏不去理会,还去深深的伤害她。她的眼神,是怎么样的眼神啊……
子厚决定寻回如是,无论因为什么,无论有什么困难,哪怕走遍大武汉的每一角每一落,他都要寻到如是,然后带着她回去,永远的不来武汉。沔水是多么美啊,美丽的田野,东流的汉水,绿色的堤岸,到那里去放风筝,到那里去唱歌,到汉江里去划船……
一天,两天……子厚不分日夜的在武汉的大街小巷里寻找着,然而就连周哥也打听不到如是到底在哪里。据周哥说,张先生也在找如是。难道她离开了张先生,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子厚接到一个电话,是如是打来的,那声音似乎很远很远:“子厚哥哥,我好累,我好想回去。”子厚对着话筒喊道:“如是,你在哪里?”然而那边已经没有了声音,只有盲音传来,如是已经挂了电话。
终于还是周哥找到了如是。他找了子厚到新华路的一所旧房子里,只是一间简单的房子,里面却有一张床,床边坐着一个人,分明就是张先生。看到他们来,张先生站起来,走了出去。子厚没有想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难道是如是。子厚跑近,那躺着的不是如是是谁?然而那双眼睛却是紧闭着,脸是苍白的……子厚不敢相信,难道如是就这么样的去了吗?他跪到她的面前,用手摸着她冰凉的脸,欲哭又无泪,心里却在滴血,骂着天,骂着地,怎么就这样的不近人情,让如是如此青春年少就逝去呢……
周哥站在一旁,泪水不住的往脸上流,他想:自己以前怎么那样的看如是呢?他看到床头有两封信,他拿起来,交给子厚。子厚颤抖的手接过。 已经拆开了,是如是留给张先生的:
张先生:
谢谢你救了子厚哥哥。也许你不知道,子厚哥哥就是我的生命,假如没有子厚哥哥,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其实我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日子,给你生活和家庭造成的麻烦,希望你能原谅,假如你不原谅,那也没有办法,因为我要去了,永远的去了……
另 是写给子厚的:
子厚哥哥:
我真的不知道怎样给你写这信,说的不中听,其实就是遗言。当我提起笔的时候,我的脑里是家乡,是那里的汉江水,是那堤边的杨柳,是你在堤上唱的歌。真的好想家,想妈妈,想爸爸,想家里的一切,然而我要去了。
子厚哥哥,原谅我,假如能听到你说的原谅我的话,我将是多么的高兴,然而我已经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想听的你的歌也永远听不到了。
子厚哥哥,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我的理由。也许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迟了。
知道如梅爱你,要好好的对她,好好的对她。父亲和母亲也全靠你照顾了。
好爱汉江水啊。子厚哥哥,你一定要把我带回去,把我的骨灰撒到汉江的水里,让它们随水而去……
再喊你一声哥哥,喊千遍万遍,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子厚哥哥,带我回去,好想家啊。
好想听你唱那支歌,那支永远的歌:
“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子厚的眼睛花了,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信纸上……
他们是怎样回到沔水的谁也不知道,子厚自己也忘记了,他只知道,如是要回沔水,他们也应该回到沔水。看到如是,父母痛哭的几乎要支撑不住了,幸而有乡亲们劝住: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听到这话,子厚如疯了一般,他嚷道:“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如是没有死,她没有死,她说过要听我唱歌的,说过和我到汉江里去划船的——”无论乡亲们怎么劝说,他都不听。在他心里,如是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伯伯和姆妈无法,只得让他用船把如是送走,让他去疯一阵,也许还好些吧。
船准备好了,子把如是搬到船上,自己也到船上,慢慢地把船往江心划——如梅赶到江边,喊道:“子厚哥哥,你一定要回来,我等你。”子厚摇摇头,继续划船,眼睛却看着如是,他的眼睛是不会再离开如是的,他害怕,一晃眼,如是会不见了。他再也不会离开如是的,永远不会……
船越走越远,渐渐的成了一点了——不见了——如梅望着东去的江水,久久不肯离去,她要等子厚回来。她终于知道,自己好爱子厚哥哥,她一定要等到他回来……也许她永远等不到了……
事后,有好多人说,那天晚上,从汉江上传来了动听的歌声:“都说那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阻隔双星……”
这是子厚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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