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天底下许多美好的事都是被重逢弄砸的。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记忆中的旧影是秘密花园中永不凋谢的花朵。没留神,重逢了。时光已将花瓣洗得七零八落,伸一枝秃枝到你面前,说这就是先前的花朵,你是信还是不信?从此,生命里少了一枝可忆念的奇葩。多了一份无法释然的伤感。我与新宇的重逢就是这样。而我和燕吟的“重逢”简直可以用“痛心疾首”来表达。
新宇读大学时,我在读高中。一个高中生是很容易把大学生活想得绚丽多彩的。大学生在我们眼里,一直焕发着神圣的光芒,总觉得他们应该象电影上那样,才华横溢,妙语连珠,经常把“康德、黑格尔”之类挂在口头,象我们聊同桌那样随意。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学术地位,那时有很多大学生往我家跑,有谈禅宗的、有谈诗歌的、有谈政治的、有的说不出什么来,便成段成段地背诵文学典籍,慈祥的父亲便频频颔首:“不错,不错,记性很好!”而我则躲在房中窃笑。当时我是个成绩不怎么理想的高中生,而且不晓得用功,经常在数学课本下面放小说,或者晚上关起门来画一些自谓是八大山人式的水墨画,写一些青春期纪事类的文章再偷偷塞进抽屉。那些大学生所谈论的,有的我了解,有的我根本没接触,但他们那些见解,我却并不怎么佩服,至于那些擅长背诵的学生,我在心里是暗暗嘲笑的。但新宇的出现却让我觉得有些新意,他让我注意的倒不是他的学识或口才,相反,他拙于言词。他第一次来,父亲不在家。我向来不喜欢陪客人说话,尤其在那自尊又自卑的少女季节。对于大学生,我有种说不清的复杂感情:羡慕、敌视、好奇……还有一些属于青春期的莫名的悸动。当母亲唤我:“小彦,陪这位大哥哥说说话。”我却别扭地一转身,咕噜了一句:“我还有作业哩!”就径直回房了。现在想起来,新宇那时不过是大我4岁的大男孩,初次登门,受此冷遇,其尴尬可想而知,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当时,他脸红红地愣在那里,还好母亲过来打了圆场,她说:“这丫头,不懂规矩”。然后她就将洗衣盆挪到客厅,边洗边和新宇说话。新宇坐着回答了母亲关于从哪儿来,父母都是干什么的之类的问题,突然起身说:“伯母,我帮你洗衣服吧!”这下母亲愣了,在她愣征的当儿,新宇熟练地绾起袖子就搓起衣服来。母亲一叠声地说:“这孩子,这孩子……这怎么好意思哩!”他一面大幅度地搓衣服,一面说:“在学校,我们都自己洗衣服,我洗衣服洗得很干净。”好象他巴巴地跑来,只是自荐做洗衣工。我人在房里,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外面的动静,听到他这句话,我扑哧一下笑了,笑声一下传到他们那边,母亲趁势对着我的房门喊话:“来看看人家大哥哥,都大学生了,还这么勤快,你哪比得了?”我对母亲的“病句”哼了一声,他那边,似乎也借着搓衣服放松了自己,并且以怨报德地帮我说话:“小妹现在是最紧张的时期,我高中那阵儿,也是什么家务活都不沾的。”以后,就只听见他专心洗衣服的声音。母亲“调查”完他的家庭简历与学校生活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在他旁边转来转去,气氛涩涩的。再过一会儿,就听见他问母亲水池在哪里?母亲再度客气了一下,也就指给他了。洗衣房正对着我的房间,他在那边哗哗地洗衣服,我在这边心不在焉地翻书,当我看见他把我的那件粉红色衬衣在水中飘来荡去,上下翻飞时,突然有种滑稽的感觉。我很少看见男孩子竟如洗衣妇一样,那样投入地去做这件事。我暗想他这样做是为了顺其自然地等我父亲回来,因为这个家除了父亲,母亲和我都没法和他交流什么。功夫不负苦心人,在他晾我的那件灰格子大衣时,我父亲回来了。
母亲自然在父亲面前大力表彰了新宇的功绩。父亲的客气的笑容便深了一层,说:“在这儿吃饭吧!”新宇连连推拒。母亲说:“吃吧,吃完饭还想让你帮我扎一下拖把哩,我们老了,力气不够。”新宇说,我现在就来扎,但不吃饭。他说不吃饭时非常认真。这种认真将我父母一齐逗笑了。那天,新宇洗了衣服,扎了拖把便告辞了,怎么留也留不住。那天母亲对新宇评价是:这孩子朴实。
第二次来的时候,新宇带了一个男同学来。那个男生斯文秀气,与新宇的浓眉大眼成鲜明对比。顺便说一句,新宇的眼睛非常大,虽然我因为自己眼睛小的关系,对大眼睛均有好感,但他的大眼睛却让我害怕,总不由得联想到“铜铃”之类的物体。那天,那个男生和我父亲探讨了一些社会意识形态问题。80年代的大学生都是勤于思考的,尽管他们的那些思考在今天的90年代大学生看来是非常迂腐可笑的。那天新宇象个配角似的坐在旁边专心听讲,大眼帘抬起垂下,当他垂下眼帘又抬起的瞬间,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神情,以致于我坐在那里愣愣地盯着他,一直等着“瞬间”的再度出现。母亲暗暗拉了我一下,才使我意识到这样看人是不礼貌的,也是有失少女矜持的。
后来新宇就是常客了。但他每次都要带一个男同学来,人每次都不同。那些男生都很优秀,衣着整洁,谈吐文雅,并且相貌不俗。后来我上大学时,就很疑惑大学校园为什么90年代就不再出品那样的男生了?他们一来,仍是那种格式:男生与父亲你来我往地溅玉喷珠,语言带着思想的锋芒在客厅形成呼啸的气流,而新宇在这气流之外。他常常适时地帮我母亲做事,母亲推让:“ 你去和他们谈话,你难得来。”他腼腆地笑:“我常来。”一边就顺势将母亲的活接过去了。他洗衣服、洗菜、切菜、拖地……久而久之,母亲也不客气,甚至主动唤他:“新宇呵,这厕所的灯坏了,你来换换。”
我和新宇很长时间都没有正面说话。多半是我私下问母亲:“他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不?”或是他一声不吭地到我房间拖地后,顺便问母亲:“小妹现在复习得怎么样了?”他说“小妹”时,我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股暖流,我承认,我希望有他这样一个哥。我那时还是个虚荣的、爱幻想的女孩,我的白马王子还定位在“英俊潇洒、轻松幽默、口吐莲花”的那一类男孩身上。但若我想要一个哥,他就应该是新宇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性格。从母亲那里知道新宇是南京人,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家中只他一个独子,他的成绩从小到大一直遥遥领先,高考时是因为偶尔的疏忽才没有考上他梦寐以求的北大,而到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所省重点大学。知道他的这些背景后,并不有助于我对于他的性格的分析,甚至让我更迷惑于他的朴实与淡定。后来当我知道他竟是校学生会 时,我愣了一下,我甚至本能地想到这大概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但有一次在饭桌上,父亲问他一句什么,他抬脸回答时正好迎上我的目光,我惊讶地发现,他的铜铃般的眼睛里竟澄澈得象一泓秋水,那种单纯的光芒让你想到一张可以随意着彩的白纸,我那时比他小4岁,但我的眉梢眼底已有许多复杂的东西了。我终于明白口拙的他为什么能凝聚那么多优秀的天之骄子了,一个本性纯良的人就象一束透明的阳光,谁不愿意沐浴在阳光下?在我的目光下,他有些窘迫,流畅的句子被他处理得磕磕巴巴。我暗地好笑,象淘气的妹妹捉弄了老实的哥哥,面露得意之色。后来我和他熟了,曾问他在学校时是不是也容易脸红?他说在女孩子面前他从来都有些紧张,何况他第一次与我碰面时,我并不友好。
我和他的接近,就在那次目光交接之后。其实我也是个容易在异性面前脸红的人,但他坦白的目光却能让我挥洒自如,并且时时不时唤起我淘气的欲望。在高考的压力下,能拥有放松的心态实在难得,而新宇却带给了我轻松的时光。我愈来愈渴望他到来。隔三差五地问母亲:“新宇哥来不来?”每次见面,他唤我“小妹”,我唤他“新宇哥”,我叫得很顺口,好象我生下来就有这个哥似的,跟同学聊起来,动不动就是“我新宇哥如何如何……”
见到燕吟,是新宇读大四,我读高三的时候。以前我曾问新宇他们学校有没有“校花”,他说有,然后补充一句:“各人有各人的校花”。燕吟最初是由新宇第一次带到我家的那个男生带来的。那天他们俩先到,燕吟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漂亮而且自信,见到她的时候我由于有点莫明其妙的自卑,显得安静羞怯。燕吟对我笑道:“好乖的小女孩!”她的口气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其实她不过大我三岁而已。那天他们和我父亲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本书,新宇拿给我看过。我看不太懂,新宇说:“这是一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其实大多数谈论它的人也未必读出它的味道了,只是不愿落伍。”新宇的这番话使我对于这个男生和燕吟的作派有了本能的反感,我觉得他们是在刻意显示他们的与众不同。但聊到后来,我发现我错了,燕吟对其中一些意象片段如醉如痴的阐述竟使那本谜般的小说在我面前展现出非常深广的内涵和四通八达的指向……应该说,燕吟是非常具有演讲天才的,以后我上大学,那些教授的授课都从来没有给过我如此的享受。正当燕吟将我弄得恍恍惚惚时新宇来了。他见到燕吟时身子微微一颤,这一颤被我直觉地“抓”住了。也许十七、八的女孩的情感神经最为发达,那一瞬间,我作出了判断:新宇暗恋燕吟。
新宇来了后,燕吟谈锋也没有方才那样光芒四射了。那个男生却浑然不觉,叫道:“真是巧!新宇,听说你要考北大研究生,怎么样,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新宇说:“只是试试,不知道怎么样哩!”然后就起身朝厨房去了。过一会儿,母亲出来了,厨房里传来新宇切菜的声音。燕吟望望厨房,转而笑吟吟地问我:“你准备考北大么?”我憋红了脸,觉得这是对我的讽刺,因为我成绩并不好。男生拉拉燕吟,使个眼色,这使我恍然想起刚才新宇考北大研究生的事,我立刻意识到有个误会横亘在新宇与燕吟之间。我决意消除。我说:“什么呀,我能考上大学就不错了,燕吟姐,你怎么不考北大研究生?听新宇哥说,你的专业特棒!”我把“哥”咬得很重,并且杜撰新宇对燕吟的评价。我不知道当时18岁的我如何能想出这样的诡计。父亲这时也附和:“燕吟呵,你可以试试!”那个男生迷惑了一下,接上来说:“我觉得先工作两年再考研,更好些,燕吟,咱们让新宇打前站,两年后我们再考过去,就有大师兄照应了。”我觉得这个男生比我更诡计多端。我转转眼珠,还想说什么,母亲却在那边叫起来:“小彦,快拿创可贴,新宇的手切伤了!”
那天,新宇的手伤了后,厨房里就换成了燕吟,我也破天荒地钻进厨房,叽叽喳喳地介绍新宇的种种优点,又忍不住杜撰一句:“新宇哥说,你是他们学校的校花!”燕吟的嘴抿成弯月形,许久,道一句:“瞎说。”但我看得出她的满心欢喜。中午,我们面对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赞不绝口。我倚小卖小地对新宇说:“燕吟姐的菜比你做的好吃多了,以后你常带她来,我们可以多享点口福,”这种帮忙太明显了,以至新宇和那个男生的脸都变了色。我也觉言多必失,但无法挽回,好在燕吟用筷子亲昵地打了我一下:“还不快吃!以后随叫随到就是了。”
他们走后,新宇对我说“小妹,这样做不好!”他说得很认真,就象第一次到我们家说“不吃饭”一样。我不理他的岔儿。父亲早已看出端倪,他说:“新宇呵,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争取的。”新宇说:“我顺其自然。”父亲说顺其自然也包括人自身的努力,并不意味着只是消极地等待。新宇看看我,突然笑了,说:“小妹真厉害……”我打断他的话:“以后就看你自己的了!”那时的我,很热衷参与大学生的校园恋情,在别人的恋情里挥发自己青春的激情。我还记得自己帮一位工科生写情书给他的“女神”,语句含蓄而情思毕现,以致于那位工科生读了后,说:“天!你若是男生,还有我们的活路么!”对于如何追燕吟,我也给新宇策划了种种方案。母亲对我的不务正业深恶痛绝。新宇却好脾气地听我在那里痴人呓语,但看得出,他不准备采用任何一种。也确实,那些花招叠出的浪漫和新宇的秉性完全不符。我口干舌燥,新宇只给我一句评语:“小妹,你太浪漫。”
但不浪漫的新宇仍然赢得了美人归。大约几个月后,新宇和燕吟就双双出现在我家。听说那个男生因此和新宇反目。而新宇真的很无辜,因为最终采取主动的是燕吟。听说他们已准备双双考北大研究生,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完满的结局。如果没有那次学潮,如果没有燕吟落榜后的留校,也许这个世界就会多一个甜蜜的家庭,而少了两个最终变得面目全非的人了……
那次学潮开始的时候,新宇已收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燕吟落榜了,由于她的专业成绩不错,系里正考虑把留校名额给她。但那次席卷全国的学潮之后,一切都有了变化。新宇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染织厂实习一年再进行研究生学业。燕吟的留校也岌岌可危,据说要被遣回原籍。燕吟是个农村女孩,好容易山窝里飞出金凤凰,哪里甘心再去做山鸡?而且她知道,毕业后的起点相当重要,许多优秀生都是这样“窝”掉,一辈子出不了头。她曾来我们家求助,但我父亲的学问在此时帮不上一点忙,后来想起跟他们的系主任还有一面之缘,就写了封信让燕吟去试试。燕吟后来终于留校当了辅导员。但奇怪的是,她再也不来我家了。而且,她也不再和新宇联系,以至于新宇写信来向我们问她的状况。新宇信中说,在染织厂,他目睹了中国工人的劳动强度与劳动环境,不禁感慨万千。染织厂的许多工人得了皮肤病,发痒以至溃烂。但大家很爱护他这个大学生,尽量不让他接近染池。他说我不觉得自己比他们高贵。于是他拗着下了染池,皮肤一寸一寸地发痒又灼痛,他由此体会到底层人民的艰辛。他还在信中推荐我去看俄罗斯电影《乡村女教师》,说那样的人生境界是他向往的:平凡而伟大。最后,他问燕吟现在怎么样了,因为他写了好几封信均无回音。
新宇的信和那次燕吟来我们家的拜访在我的心里重叠着,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其实是两股道上的车,新宇的纯良使他在任何境遇中都能感受到温润的东西,他的思想深处,有一种深广博大的同情,从根本上来说,新宇不是一个济世者便是一个隐世者。他的进退与否取决于他对这个世界的整体看法。当然,后来新宇以一个玩世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而燕吟是个聪明灵巧、不甘人下的女孩,她的进取心里有一种尖锐的力量,这种力量最终不是刺伤别人,就是刺伤自己。这样分析后,我对他们感情的前景多多少少有了些灰暗情绪。
在收到新宇第四封询问燕吟情况的信后,我不能再不闻不问。那时,我已收到燕吟所在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去拜访老师的时候,问起燕吟。那个老师暖昧地一笑,说:“燕吟呵,你跟她很熟?”我说不熟,只不过是她的男友托我问问,因为他好久没收到她的回信。那个教师颇有风度地抚抚花白的头发,笑容怪怪地说:“回信,自然,这不好写。”我愈加疑惑。那个老师建议我自己去找燕吟。
到了燕吟的单身宿舍,她正拿着一个饭缸准备出去打饭。见到我,她有一点迟疑,旋即便亲热地挽住我:“小妹,你怎么来了?”我说我考取了你们的学校,来看看你。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想提新宇,因为按我的揣想,燕吟不给新宇回信,多半是她另有所恋了。燕吟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在感情上难免会有任性的举止。虽然在心里我有些为新宇打抱不平,但爱情上的事,本来就是瞬息万变的,那时我只是个18岁的女孩子,却先天对感情有了一种豁达的态度。那天我和燕吟一起去吃了饭,又到她的单身宿舍坐了很久,听她介绍中文系各个老师的秉性。我们一刻不停地说,宁愿让毫无意义的话语填满每一寸时空,也不让自己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因为只要有一秒钟沉寂,“新宇”这两个字就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
我们滔滔不绝地说着。这种不自然的“热烈”谈话让我身心疲惫,我正寻思着结束语,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刘老师在家吗?”我暗暗松了一口气,趁势告辞。走到门口,看见一个敦实的、戴黑框近视眼镜的中年人笑嘻嘻地站着。燕吟介绍说,这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汪老师,又向那个男人介绍我是冯白的女儿,是刚考进来的新生。那个男人听见父亲的名字,立刻微微颔首:“冯老?知道知道。请代我向你父亲问好。”我也礼貌地向他微笑:“汪老师好。”然后冲他们俩挥挥手走了。在向他们挥手的时候,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燕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似乎对她身旁的系主任,那应该也是她得以留校的恩人吧,有种刻意的漠视。而那个系主任的目光来不及回应我的挥手就急不可待地转向了燕吟,那种急不可待使他和小他20岁的燕吟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等的地位。我说过,18岁的女孩情感神经最发达,在那一刻,我就在心里暗暗滋生了某种疑惑,当然,我并不能往深里想,那不是一个18岁女孩的经验所能想到的,而也就在那一刻,先前中文系老师暧昧的笑容在我心头浮起……
因为学校离家近,我没有住校,和同学来往得也不密切。但我还是交了一个好朋友,她有个好听的名字:白 刖。她是个美丽得稍带些妖冶的女孩,眉眼之间,常能随着莺歌燕语变幻出万种风情。从理性上讲,她不是我欣赏的那种女孩子,但我却不自觉地受她吸引。白 刖的美丽引得全校男孩子蜂蝶乱舞,也引得不少女孩子和那些注定吃不到葡萄的男孩子的忌恨,她(他)们背地里骂她“荡妇”。听到这个名词,我吃了一惊,我没料到这些花季同龄人这么刻薄与狠毒。历史上许多美丽的女子都死于这种小市民般的莫名忌恨中,没想到,大学校园里也有此流毒。他们谈论白 刖时,那份不屑的态度,好象白 刖已是人人唾弃的妓女。他们总是先从某个男生追白 刖未遂谈起,说这些男生就是没品味,追一个花瓶。说白 刖是那种廉价出售的人么?人家待价而估哩!于是,就有一两个女孩开始咒骂:“白 刖把大学校园当什么了?当舞厅呵?讲台不是吧台!有本事到外面傍大款呵!”有一个男生做老夫子状:“偌大一个校园,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其实,我就不喜欢白 刖那种妖气,大学女生的美应当有一份书卷气,象冯彦那样的。”那时我已常和白 刖出双入对,成了她唯一的同性好友,但那些背地里咒骂白 刖的人以一种奇怪的逻辑把我们分成对立面,通过肯定我来打击她。不少“好心”的男生女生来劝我:“你干什么和白 刖搅在一块儿?你是大家闺秀,她,尽是想着到处招摇,勾引人。”我和白 刖在路上走,总有一些同学故意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而把白 刖冷落一旁。白 刖对这一套报以冷笑:“小伎俩!我又没做错什么!让他们说去!”但随着白 刖对一个个男生的拒绝,她的对立面的阵容愈来愈庞大,甚至第二学年改选时,她这个文娱委员只得了我的1票。那天,白 刖当众哭了,哭得悲痛欲绝,她并不在乎那顶文娱委员的帽子,她只是委屈有这么多不待见她的人。看到白 刖的眼泪,同学们脸上挂不住了,有几个男生露出悔恨的神情,毕竟,白 刖没做错过什么。有个男生期期艾艾地说,我们重新投票吧。白 刖立刻蹦起来,抹干脸上的泪道:“我不希罕!”就拔腿冲出门去。她的倔强使大家下不了台。班主任仍然主持了重新投票,结果,以25比18票,白 刖获得继任。
但白 刖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职务了,人也渐渐消沉。我劝一次,她哭一次。技穷之际,我想到了任系辅导员的燕吟。想到燕吟,我猛然惊觉:新宇已一年无音讯了!
见到燕吟后,才发觉她的憔悴。她过去的那份自信的神情已变成一种迷茫,似乎总在惶惶中想要尽力抓住些什么。她宿舍里的东西已分类打包,象要搬走的样子。我问:“搬家呵?”她疲倦地冲我一笑,那笑涩涩的。她低语:“不一定搬得成!”我忆起今天上午班主任要几个男生帮忙搬家的事,猜想大概学校在分房子,以燕吟的资历,自然不可能后来居上。我说:“搬不成就算了,学校住房紧张,你单身一人,又不急。”燕吟半响无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向她说白 刖的事,因为看来这次分房对她的打击很大。正踌躇着要告辞,燕吟突然抬脸问我:“冯彦,新宇有消息吗?”我颤了一下,第一是因为她不叫我“小妹”而直呼其名了;第二是她问起了新宇,这应该是她努力要回避的一个名字呵!我犹豫了一下,照实说了:“没有,一年没通信了。”接下来我不知该怎么说,我想问她为什么不给新宇回信,想问她有没有新的男友,但我只是通过新宇间接认识她的,我和她还不到如此知己的程度。我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便走了。燕吟发着呆,好像听不见我说的“再见”。出门时,我又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系主任,他没有跟我打招呼,径直往燕吟的宿舍走去。
一个月后,我听到燕吟停薪留职的消息。那一天,系团支部书记通知我,由我担任系里的组织委员。我们在系办公室整理上一届组织委员留下的材料,中文系的两个老师在办公室聊天,一个问:“她走啦?”另一个说:“不走还能怎么着?这事捅出来多难看呀!当初她留校,我就觉得蹊跷!那年,谁能留得下来呀?”“咳!老汪素来都是这毛病,前一阵子他不是又经常和一班的那个什么白 刖谈话么?”那个老师说着“白 刖”,突然看见了我,表情僵了一下,缄口了。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系团支部书说:“唉?这份材料好象少了一页……”但此时我的脑袋已是轰隆隆地乱响,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凉,我似乎明白了一切,但我又在震惊中完全不敢相信……要一个19岁的女孩相信在纯洁的大学校园里发生这等龌龊的事,的确是非常困难的。
到燕吟宿舍,已是人去楼空。在空荡荡的、纸屑乱飞的房间里,我转了个圈,人有些恍惚。回到家中,母亲说:“新宇来信了。”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么?燕吟消失了,新宇又出现了。这次,新宇的信里没再提燕吟,他概述了自己一年来的情况,说自己已到北大报到了。见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导师。他的信中,豪情不再,又回复到一个冷静的书生面目。对于染织厂,他说他通过一年的实践,看到了国企体制的窘迫,那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他说,一介书生,无法力挽狂澜,还是在学问中存身吧。从这封信中,我觉察到新宇的某些变化,以前他的“冷”,是冷中有热,而且是蕴积很深的热度,靠近他的人,都能感受得到。而现在,“冷”似乎真的是“冷”了,新宇的面目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调子,让我无端地怅惘起来。
第二天,我和系团支部书记又在系办公室商议工作时,他瞅瞅四下无人,偷偷对我说:“你没想到吧,我们系主任是个色狼,那个漂亮的刘老师当了他两年的情人!原先许多人都不晓得,这次分房子,因为涉及到某些人切身利益,才有人捅了出来。要不,那个刘老师也分到三室一套,你想她才来几年?那些老教师当然不服……这下,刘老师只好一走了之,系主任估计也待不住了……”团支书絮絮叨叨,我一直沉默着,尽管心里已翻江倒海。
白 刖也知道了这件事。她对我说:“天哪,他和我谈话时,我就觉得他眼神不正,但人家是系主任,我哪敢往那上面猜……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见了第三面,就开始抱怨他妻子了,他妻子我也见过,年轻时准是一个大美人!男人!哼!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说她信奉独身主义,不让任何男人占便宜,“女人是水,男人是泥,和男人搅在一起,就是泥水了,要多脏有多脏!”白 刖撇着好看的嘴,一副不屑的样子。
系主任东窗事发,中文系乱糟糟了一阵。最终的处分结果是:系主任下台。系副主任先代理系主任,半年后再行任命。后来,我和白 刖在校林荫道上碰到过系主任,他萎顿得象个小老头。系主任其貌不扬,但身居系主任之时,形容举止还是颇具派头的。都说权力是男人的精气神儿,果然,一抽走权力,系主任就象被抽走了骨髓,再也立不起来了。
在中文系循规蹈矩上了一年半的课,大二下半年,我和白 刖开始逃课了。逃了课去泡图书馆。尽管我已是学生党员的发展对象,尽管班主任几次三番摇着他的驼鸟脑袋说:“冯彦呵,注意点影响,你是班级学习委员,怎么能带头逃课呢?”其实我何尝不想做个乖学生,但校园里已流行一条名言:“不逃课就是浪费青春!”因为有些系的大学教授实在是太没重量级了。就拿中文系来说,除了三、四个教授还言之有物外,其余老师有的拿三尺讲台当茶馆,东扯西拉地就混了一堂课;有的是拿本教材照本宣科,听得人昏昏欲睡;还有那些观念停留在七十年代的“花岗岩脑袋”和语言停留在五十年代的“机械嘴”,愣是听得你时光倒流。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些老教授均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有时他在台上讲着讲着倒是动了真感情,而台下学生还不知道他那几滴眼泪发源何处?每年一到评职称时节,我们就更不爱呆在课堂上,因为那些看似谦谦君子的大学教师总是夹枪带棒地攻击他人。当然,从他们的互相攻击中,也可以知道大学里职称评定的猫腻甚多。有个副教授二十年间连他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豆腐干书评才凑成十三篇文章,居然也跻身教授行列。而据他说,中文系有的老师拿着八十年代初的两篇论文在职称路上一路“砍杀”过来,现在不也是堂堂教授?教当代文学史的夏老师是我看重的一个老师,但有一次,他的研究生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事是在研究生行将发表的论文前署上自己的大名,当第一作者。有一次,研究生准备投寄一篇千字散文,其中就一首诗的典故问了他,他翻了半天资料查到了,居然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学生说:“这篇文章是不是应该也署上我的名字?”学生吓了一跳,以为他开玩笑,后来看他是玩真的了, 便为难地说:“散文,一千字的,还合写,不好吧?”他这才作罢,但以后就不给那个学生好脸色看。
说真的,我们也不想了解这些内幕。要知道,身处一所省重点大学,却找不到一个在人格和学问上能作为自己的典范的老师,是非常沮丧的。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地逃课,在图书馆里寻找那些神往许久的名字。或是串系听课,领略那些获学生好评的教师的风采。
串系听课很容易奏响校园浪漫曲。在法律系听了几堂课后,漂亮的白 刖就放弃了她的独身主义宣言,与法律系的一个高材生堕入了情网。这一消息传遍校园,灰了许多男生的心,但白 刖因此有了意外收获,因为她“名花有主”之后,“荡妇”的称号也随之消失,并且许多女生与她重修旧好,男生即使有些酸溜溜,但也很快高唱“友谊地久天长”了。白 刖便篡改了某明星之言道:“在中国,做女人难,做独身女人更难。”我说:“一个漂亮的女人独身是难上加难。”说罢 ,我们哈哈大笑。法律系的那个男孩叫王宾,是哈尔滨人,而白 刖是浙江人,我担心他们毕业后的走向,白 刖倒很潇洒:“跟着感觉走”。
白 刖有了王宾后,和我的活动就要排日程了。她有时为了体现自己并不是“重色轻友”,便强拉硬拽地“三人行”。但他们的情绪动不动就沉浸到两人世界中,闹得我这个“电灯泡”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我只好避开白 刖做独行侠。由于行踪飘忽,白 刖揣想我大约也有情况了,便不再问我,只时常冲我诡秘地眨眨眼睛。
这天,我听了半堂味如嚼蜡的外国文学课后,趁课间休息时溜了出来,到市里的书店逛。当我选了一本书在付款台排队时,突然看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是燕吟!我抱着书就往门外跑,书店老板“咳!咳!”直叫,我把书往柜台一放:“帮我留着”。转身又追了出去。
我大声唤着燕吟的名字,等发现她身边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士时,燕吟已回头看见了我。
她笑意盈盈地向那位男士介绍:“这是我的小师妹!”但并不介绍那位男士给我。我也就不理那人,只管向燕吟问:“你现在在哪儿?”“明天和宁铮到深圳!现在我是他的部下。”她情意绵绵地看一眼身边的男人。那男人笑说:“哪里,她是去垂帘听政的。”我面色冷了冷,我想燕吟是在我面前故意演戏,她怎么能轻松地忘掉以前的那场噩梦呢?但燕吟比起先前的“无助”来似乎多了一点支持自己的力量,否则,她再掩饰,也不会这样谈笑自若。这力量,大约就是身边这个男人给她的。这男人,真的不介意她的“过去”?我深深地向那男人看一眼,他相貌平凡,但气定神闲,有一种让女人安心的从容风度。
与燕吟挥手告别后,我又想起了“在学问中存身”的新宇,若是新宇知道燕吟的一切,会不会原谅?我想他一定会原谅,虽然他并不是不介意,这也许就是燕吟与他断绝联系的原因吧。新宇太纯,因此也太容易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哪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爱的男人为自己背上十字架呢?而那宁铮,看得出,他是历经许多变故而选择了豁达人生的那种人,他应该能给燕吟现世的安稳和毫无负罪感的幸福。
我突然想给新宇写封信。以往新宇的信都是写给我们全家的,每次都是由父亲回信。这一次,在强烈的冲动下,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中,我向他说了有关燕吟的一切。她的耻辱,以及她现在的好归宿,让他对燕吟死心,也为燕吟安心。在本意上,我是想让新宇释去某种疑虑和重负。但多年后回想起这份冲动,却发觉,当时少女的自己也许对新宇有一份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心情吧。
信发出去一个月后,新宇的回信才姗姗来到,薄薄的一张纸。对于燕吟,他只说:“信上之事,我早有所闻,不提也罢,唯愿她幸福。”接着他说导师想让他毕业后留校,他正考虑。留校是他向往已久的,但北大也有一些让人难释怀的现象,叫他有些灰心。他在信上说:“小妹,大学不是伊甸园,你也是知道的了,但是我们要注意清洁自己,这也许是我们唯一可以力求做到的。”信中的新宇显得成熟,也显得淡漠。相比较之下,我似乎更喜欢以前那个常冒些傻气的新宇。
我不再给新宇写信。他也无信来,只在春节时发一张贺年片给我们。
转眼我们已是大四生了,因为实行了双向选择,同学们开始象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单位。打印自荐信、复印自己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在学校担任的绿豆芝麻官也一一登记了上去,有的自矜形象较好的女生干脆把自己的艺术照也附上了。一家家单位投寄,一家家单位跑。许多学生配了BP机,常常在上课时BP机响成一片……整个校园被大四生搅得兵荒马乱。
人心惶惶之际父亲也豁出老脸,四处发信,为我准备了三条去向:第一条是出版社,第二条是留校,第三条是去某杂志社。出版社是大家挤破头的单位,父亲也没什么把握。果然,我要去的那家出版社以编制已满为由,婉拒了我的申请。而班上一位财政厅厅长的公子却收到了他们的接收函,尽管他的成绩在班上只是中等偏下。但我并没有愤愤不平,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许多时候是要拼背景的,而不是拼实力。也就因此,当白 刖最终挤掉我留校的名额并对我大叫大嚷时,我也觉得她是理直气壮。
白 刖之所以留校,是因为她成了校党委书记的儿媳妇。自从白 刖与王宾卿卿我我后,我们很少单独相处过。白 刖留校的消息,最初还是由痛哭流涕的王宾来告诉我的。他说白 刖前天无缘无故跟他断绝了关系,并不愿再见他。现在他才知道,白 刖为了留校,已经和校党委书记的儿子开始出双入对了。他让我劝劝白 刖,他说大不了两人一起闯南方。这个哈尔滨小伙子俊朗的脸上泪水纵横,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白 刖留校”给我的打击也很大,因为这意味着我的第二条路被堵死了,但我最终决定去劝白 刖,真的只是想挽救一段纯真的感情。
但白 刖不领我的情,她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冲我嚷:“得了吧,你不是也想留校?是!我顶了你的名额,但我是卖掉了自己,我比你付出的代价大,我当然应该得到!”我说我不是在乎你顶了我的名额,我只是劝你考虑一下王宾的感情,说到王宾,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一种非常冷淡的语调说:“算我对不起他。让他也现实点,赶紧为自己找出路吧!”我说你这么优秀,除此以外你会找不到第二条路么?王宾说你们俩可以一起闯南方。“闯南方?”白 刖的嗓门又高起来:“做他的大头梦!南方有黄金等着他?不是一样得到处奔波?是,他家就他一个独子,家境殷实,可以让他无牵无挂地瞎闯荡,我呢!我父母都是工人,他们下了岗、我哥嫂也下了岗,现在全家在卖盒饭,在为人家擦皮鞋度日,我还能有什么路!他们没办法贴补我了,他们需要我往回寄钱了,我还能怎么样?冯彦,你有个好爸爸,你幸运!谁让我是工人的女儿呢?!我的路比你、比你们都窄得多,知道么?”说到后来,白 刖哭了。
我到杂志社去报到的当天,白 刖举行了婚礼。我没有去,听人说校党委书记的儿子倒不坏,只是平庸了些,“不过”,那人说:“有这么一个爸,再平庸,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这是句实话。对于白 刖,我并没有怨怪,也没有不屑。她说得对,我有个好爸爸,否则我也把握不住自己会选什么样的路。只是,我觉得和白 刖再没有交往的必要了。有时翻出过去我们那些情如姐妹状的旧照,照片上那两张单纯的笑脸会在刹那间刺痛我,我想,友谊在现实的底色中真是虚幻的得很。
杂志社的工作并不复杂。组稿、编稿、有时被老总打发出去采写些热点问题。所谓热点,也不过是些明星、当然也包括一些学术明星的纠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们大都让“公婆”一齐唱戏,挺热闹的。一来二去,居然认识了不少社会精英级人物。有一次碰到那位在出版社工作的财政厅厅长的公子,他一脸菜色地告诉我,他还在搞校对,天天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呕得要吐血。我暗自庆幸,愈发觉得自个儿过得滋润。
好日子过得快,一眨眼就晃过去两年,在圈内,我已是“资深老编”,有一整套关系网络。电台、电视台我也经常客串,全市各大酒店我基本上都被邀请光顾过,全国各省市也都跑得差不多了,就差出国了。我习惯了这种东游西荡的生活,也习惯了隔三差五地拿红包,隔三差五地和一帮侃友聚聚,练练俏皮话……有时候觉得自己象个“跑江湖的”,但在这年代,能笑傲江湖的才是强者。有些老同学见了我后都说我变了,他们打哈哈说,变成熟了,我想他们的潜台词是我变世故了。
两年间,我也忙里抽空谈了恋爱,结了婚。老公是一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和我少女时梦想的人儿简直是背道而驰。这一选择在圈内闹得舆论大哗,我脸不红心不跳地驳斥他们:“结婚不就是过日子么?老实可靠是第一。”口气有点象他们祖奶奶一辈的。其实,选中这个老公,还有一点说不出口的理由,那就是当他扬着他的大眼睛听我说话时,那种熟悉的神情常常让我觉得昔日重现,好象17岁的心情又缓缓苏醒……生命中每一时段有每一时段的主角,新宇,包括燕吟,甚至包括白 刖终有一天全会被时光漂白的,而随之漂白的也有过去的自己。我想,许多旧影就是这样若有若无地在我的生命里摇曳了,我以为,我只能从老公的眼神中揣想17岁的那些旧事了。但偏偏,在我以为逝者如斯时,“重逢”就来了……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早上。
早晨一醒来;我右眼皮就一个劲儿地跳,虽说我不信邪,但我还是谨慎地将我的“木兰”丢在车库里,改搭出租车去上班。
在出租车上,杂志社的小殷打我的手机,说有个同学到杂志社找我。
匆匆踏进编辑部,见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女人正背对着门口坐着,小殷在和她说话。当她回头时我呆了,竞是——白 刖!我们相互愣怔了一下,立刻欢呼雀跃起来。现在老同学见面都这模式,记得有一次来了个小学同学找我,我们勾肩搭背亲热了好一阵儿,我都没回忆起她的名字。对白 刖,我并不是那么麻木,见到她,说实话我还是从心里感到高兴的。毕竟曾经姐妹情深过。至于那些过结,细想想,也是无聊。
坐定后,她告诉我,她是来辞行的。她已和校党委书记的儿子离婚了,现在她认识了另一个男孩,不,应该说是男人。明天她就和那个“他”去南方了。“他”,当然是位有钱的主儿;但白 刖向我强调说,他们俩是真的相爱。在我看来,她的强调有些好笑,相爱不相爱的,干我何事?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好管闲事的冯彦了。但她的“强调”让我觉出她的可爱。在某种程度上,白 刖也许比我单纯。
她邀请我去吃一顿饭,见见那个“他”。说是不准备举办婚宴了。她带了点落寞的神情说:“没意思。领过结婚证,本就可以一走了之了。但在这个城市里,你是唯一我真正认可的朋友,我希望有你的祝福。”她要求我带上老公,说那个“他”也请了他的一对朋友夫妇。我犹豫了,我说那儿多生人。她说你现在还怕生人么?说这句话时,又依稀见她当年俏皮的模样。
在维怡酒店故意烘托出的异国情调的氛围中,白 刖的那个“他”看起来蛮顺眼的,我和“他”握过手后,回头朝白 刖赞许地一笑,小声说:“我盖章!”而当“他”介绍他的一对朋友夫妇给我们时,我却吃惊地险些尖叫起来,我万万没想到那个朋友竞是,竞是宁铮!是那个说好带燕吟远走天涯的宁铮!而现在,他旁边那位娇俏的美人,当然不是燕吟!
宁铮并没有认出我——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燕吟的小师妹。他依然是当年的笑容,稳稳地伸出手来:“很荣幸认识两位。”
那顿饭我吃得糊里糊涂,向来在饭桌上欢声笑语的我沉默得令人压抑,老公频频拿眼光示意我,一读到他的示意,我就向白 刖举杯:“祝福你”。旁的,再也不知该做什么。回到家,老公问:“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我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累了,我要睡了。
倒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燕吟和宁铮分开了?那燕吟会去哪儿?当年她对宁铮含情脉脉的一瞥,从我的记忆中鲜明地凸现出来。看得出,那时,宁铮是燕吟全部的希望呵!他们怎么会分开呢?曾经我以为宁铮会比新宇更适合燕吟依靠……那一晚,我辗转反侧,脑海里全是新宇与燕吟的旧事。
第二天,我终于按捺不住,从皮包里掏出昨晚宁铮给的名片,拔通了他的手机。
宁铮显然没想到我会找他,但当我提到“燕吟”,这个名字刚一出口,他那边就停止了寒喧,变得一片沉寂。象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挣扎出声音:“晚上我联络你。”
晚上七点钟左右,我的手机响了,宁铮约我到红都茶舍见面。在电话里,他告诉我,那是他和燕吟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那里谈燕吟,也算是做个了结。无怪乎宁铮一直是商场骄子,听白 刖那个“他”介绍,宁铮在南方的市场份额居各家电讯公司的前列。从他的说话中,就可以感觉到他是个做事不拖泥带水的人。
“是,我和燕吟分手了,在两年前。”落座不久,宁铮就这么告诉我。
袅袅茶香中,宁铮沉浸到某种情绪中。今天,面对我这个相交甚浅的人,他似乎一吐为快了:“……我可以不介意她的过去,说实话,谁年轻时没犯过错?我这人更着眼于未来。你知道,燕吟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孩,当初碰到她,我真的有一见钟情的感觉,我是真的爱她,真的想和她白头到老。原先我在这里有很不错的事业基础,之所以要转到南方,也是这里有太多知道她的事的人,我怕她难堪。当然,燕吟也爱我,现在想起来,我早该看出她的爱里有一些神经质的成份,你知道么?我们结婚后,燕吟不让我做一点家事,她烧得一手好菜,天天变花样给我做,其实我应酬多,难得在家吃饭的,晚上回来,不管有多晚,她都在客厅等我,为我擦澡盆,放澡水。吃水果,也是她一片一片喂到我嘴里……有时,我被她宠得浑身不自在。但她也有不可理喻的地方,她不允许我雇女职员,阻止我与女客户谈生意,她总是唠叨说我是她全部的希望,如果我变心,她就活不下去。慢慢地,我发觉她这种爱是一种病态。曾专门抽时间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她有一些心结未打开,建议我多一点时间陪她,多给她信心。但我太忙了,生意处于开创时期,一秒钟的错失就会丧失掉一个发展的机会。我和她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少,她的猜忌愈来愈重,以至于有一次她打听到我和一个女客户在办公室谈话,立刻过来与我大吵大闹,那一刻,我都不敢认她了,这是高等学府里出来的燕吟么?她的行为举止这时就象一个完全的家庭妇女……由于她的醋意,我失掉了好几笔生意,公司开始走下坡路,我的情绪也日益低沉,于是她又诬我变心,要我说出第三者是谁……那一段时间,我真是内外交困,我终于忍受不了提出了分手。我说出‘分手’两个字后,燕吟出奇的平静,她甚至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们很快协议离婚。我把财产的大部分划到了她的名下。但第二天,我发觉她已不辞而别……片言只字都没有留给我。一年后,我认识了现在的太太。至于燕吟,我再也没她的消息。”宁铮说的时候,一直盯着面前那杯静静的茶水,说完了,仍是发怔的样子。我轻咳了一声,他才惊醒一般看向我。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其实,我无权知道它。我只是,只是当年见到燕吟和你在一起的神情,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她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托付,一旦失落,是万劫不复的,所以……
宁铮说,我明白,是我对不起燕吟,我应该多给她一些安慰的。“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毕竟,你不是圣人。”说这话时,我想,其实宁铮不知道,燕吟是安心要在这场爱情中赌一把的,她是把她对这世界最后一点奢望当作赌注的。这场赌输后,燕吟一定觉得自己已一无所有了。燕吟天生是个赌徒,是个运气欠佳的赌徒。
白 刖走的第四天,我正在杂志社忙着编排稿件,却先后接到两个电话。这两个电话让我想到一句俗语:无巧不成书。一个电话来自白 刖,她兴奋地告诉我她已见到了自己的新家,想不到自己的老公很有品位的呐……她絮絮唠唠地说着各种琐事,若不是我频频提醒这是长途,她或许已神经错乱到以为这是在寝室夜谈。临收线时,她说顺便告诉你一件事情,她说昨天在某个高级宾馆好象看见过去中文系跟系主任“那个”的刘老师了,她现在还挺“派”的。我一听,连喊“唉!唉!”想再多问些,她那边却已挂了。这个冒失鬼,她压根忘了告诉我她家电话号码。
另一个电话是我老妈打来的,在电话里,她兴奋得声音发颤“快回来!小彦!你猜是谁来了?新宇!是你新宇哥来了!他现在……唉,你快回来,听见没有?”
我的心“通通”地跳起来。我下意识地迅速收拾好包,尽管桌上还散落着急待编发的稿件。同桌的小殷看出我的忙乱,还以为我家里出了什么事,她好心地向匆匆出门的我喊了一句“别着急,这些稿件我来编!”
轰轰地发动着“木兰”,我的脑海更是轰轰地,乱糟糟的一片。骑至半路。我念头一闪,突然拐弯去了家发廊。但当美容师为我做完面部按摩后准备操剪替我修整发型时,我伸手拦住了她。我不想新宇或是父母见到我“刻意”的痕迹。
一路上,我勾画着新宇现在的样子,从他最后 的趋势看,他现在大概是个架黑框眼镜,满口道德文章的迂夫子了。没准他会推推眼镜,诧异地望着我说:“小妹,你真是,真是大变样了!”或者仍是和过去一样,笑而不言,单等我开口?想到这,一丝笑意浮上我的嘴角。
正待按门铃,门哗地一下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门口:“好大的架子,让我等这么久!”这一声让我愣了许久,想好的问候语全忘了。我看看眼前这个人,没错,是新宇,除了略微发福了些,服饰考究了些外,面貌基本没变,但那一瞬间我对他却有说不出来的陌生。新宇看我愣着,冲我扬扬眉,又眨眨眼,这些都是他的新动作,以前新宇的面部表情没这么活跃。于是,那句揣想新宇要说的话从我嘴里蹦出来:“新宇哥,你真是,真是大变样了!”“哦?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我看小妹倒是愈变愈漂亮!”新宇说这些场面话溜得很,天!这哪还是新宇?!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推开他挡住门框的手,走进屋里。
“咕咚咕咚”喝完茶后,我恢复了常态。象平时对那帮侃友般地调侃道:“新宇哥,这些年闯了几个码头?势力范围多大?”这口气让一旁的父母瞪大了眼睛。新宇倒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大笑”,这也不应该是新宇的风格,但新宇的确是在那儿仰头咧嘴笑得起劲,他说:“小妹真逗!”
母亲白了我一眼,说新宇现在挺出息的。硕士生毕业后,进了大机关,干到处级,又下海,现在是总经理了。你看看,人家干什么象什么,你得好好向人家学学。母亲一向把新宇当成我的榜样,她不知道在北京处级可以整把抓,而下海的人,都可以自封总经理的。
新宇适时打断母亲的“吹捧”,他说:“哪儿呀,我是混不下去才下海的,小妹现在比我强,如日中天。”那天新宇在我家里呆了三、四个钟头,尽是不咸不淡地聊些陈谷子烂麻子之事。燕吟的事,父母也知道一、二。聊往事时,大家都自动绕开燕吟,于是,那些往事也虚泛得没有分量……我终于有些厌烦了。我说:“新宇哥,时间就是金钱呵,你在我们这儿浪费几个亿了吧?”这是逐客令,新宇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尴尬,他解嘲地说:“看来小妹不欢迎我。”母亲急急替我补场:“哪会儿呢,你到北京上学那阵儿,她天天念叨新宇哥新宇哥的……”在母亲情急的描述中,我颇象三岁稚儿,但我也懒得纠正。新宇朝我笑笑:“好,小妹送我一程吧,今天已坐了很久了。反正这几天都在这里,没事我就会过来讨人嫌的。”母亲再三挽留,新宇客气着,大家就这样簇拥着到了门口……
我和新宇走在路上。新宇说:“小妹,你好象变得淡漠了,你以前是个个性率直,单纯而热烈的小姑娘。”我想说你不是也变了,变得多话而虚伪。但我沉吟许久,却说出一句连我自己都吃惊的话,我说:“你想知道燕吟现在的情况么?”而更吃惊的是新宇断然的回答:“不想知道。”这一问一答使谈话陷入了僵局,我们之间出现了难堪的沉默。但在这沉默中我有了一丝欣慰:燕吟是新宇不肯碰触的痛,有痛,新宇就不至于麻木。最后还是新宇打破了僵局,他问我:“晚上有空么?我请你们夫妇吃饭。”我这才想起问他的夫人,他说:“是同学。我们都有个儿子啦。两岁,可淘了。”说这话的新宇象个幸福的爸爸。我问他这次是否带了夫人?他说没有,在外做生意,带老婆不方便。“是不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我戏谑。新宇嘻嘻乐:“你也知道?客户要求么,只好……”新宇真是个生意人了!念到北大硕士又怎么样,商场熏几年,“三坟”、“五典”到底敌不过灯红酒绿……我突生一念:“新宇哥,陪我去逛逛书店,怎么样?”新宇诧异地看看我,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小妹,你想测测我对书的温度?告诉你,全球排行榜的畅销书我都读过,国内文坛的那些热点我也知道,不信你考考我?”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我没精打采地说:“好,你雅俗共赏!行了吧。”新宇说,小妹你晚上还是过来吃饭吧,我跟你聊聊我的这些年,告诉你点真知,比《可兰经》都管用。我说我一个人来吧,我那老公是理工科,人呆呆的,你的那点“真知”别把他吓傻了。
新宇在全市最豪华的帝阁酒店订了一个包厢,非常雅致的一个小间。点菜时,新宇根本不看菜单,顺嘴就报了几样特色菜,都是贵得令人咋舌的功夫菜。看得出,新宇虽然才来本市不久,他与帝阁酒店已是非常熟络的关系。帝阁酒店我也来过,只不过多半在大厅就餐。七八个人,半生不熟的,就酒说些胡话,看似热火朝天,酒尽人散后,再见面时仍形同陌路相逢,不过谁也不会介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快乐是如此简单”。
先上来一个什锦拼盘。翡翠鸟是用虾仁拼成的,下方有鸭舌、生鱼片以及各式蔬菜等拼成的繁花朵朵。拼盘的外沿散放着几片拧檬,小姐示意,柠檬可放入茶杯。我依样行事,隔一会儿再喝,茶水果然别有清新之味。
新宇在两只高脚杯里倒上红酒。酒微微覆底,很时麾的倒酒法。我想起帝阁酒店有“美人鱼”这道菜,是一个泳装小姐在大海鲜池里游戈着捞客人所点的海鲜。客人兴致勃勃地东指西指,故意难为小姐,以便多饱“眼福”。我调侃地问新宇是否知道这家酒店的“美人鱼”,新宇顺口说知道,那道菜,人多的时候才好玩。我困惑地看看新宇,我说:“你真的是海纳百川,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能修炼成这样!”现在,我不大叫他“新宇哥”了,我觉得,“新宇哥”和眼前这个新宇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想弄混了。
“还记得我在染织厂写给你的信吗?”新宇却安心要将两段时空衔接起来。于是,我只好洗耳恭听……
在他淡淡的叙述中,我好象看见一张白纸被一道一道地涂上色彩,看到人性的晦暗与时代的驳杂调和出来的颜色正一笔笔地涂上去。当这张纸浸透了这些色汁后,神圣的、光明的、爱的都退在阴影里,而游戏的、卑鄙的、冷漠的却登堂入室,成为这个世界无往不胜的通行证。新宇点燃了一支烟。我最恨人在我面前抽烟。但此时,我却愿新宇裹在烟雾里,因为我无法面对他,他也无法面对我。
那年,当新宇满怀热望地要让自己的血和工人的血流在一起时,他被调到厂办公室,因为厂领导看中新宇是学中文的,要他为厂里起草一些文件。所谓文件,不外乎是领导讲话和一些名不符实的宣传材料。新宇刚开始起草时,厂领导常对着他的稿子皱眉头,说:“小李呵,你虽是个研究生,有些东西还不开窍,这虚实关系,你要注意把握。”新宇有些糊涂,这是写诗还是作画,还闹什么虚实关系?但经资深人员点拔,方才知道,所谓实,就是将做出的成绩浓墨重彩地写,小题大做,且句句落实,让别人看起来还挺实在;所谓虚,就是将没做的事或弄砸的事云里雾里地搅一通,叫别人想看明白还不容易,挑刺就更难。新宇说,这我不会。厂领导便沉下脸,说:“什么素质!”。但后来,厂领导也想通了,新宇只待一年,跟他较什么劲?不如带在身边做个什么厂长助理,充充门面。于是,新宇又上升为厂长助理。开始了与厂长周游全国、喝酒吃肉的日子。这在底下工人看起来简直是登上了龙门。有的工人对新宇说:“可惜你只待一年,要不,真是好日子没边了!跟着厂长还能有错?日子赛神仙!”染织厂效益并不好,每个工人累死累活累出一身毛病才平均400元一个月,但厂领导花钱的手笔简直可以和国外任何一个财团老板妣美。在酒桌上,厂领导常常会酒气冲天地指指新宇向众人夸耀:“这个小李是北大研究生毕业,我们很重视人才培养呵!”新宇哭笑不得,心里恨恨地想,我这算什么?花瓶呀!但不好驳厂长面子,只好敷衍些笑意在脸上向众人点头。“呀!青年才俊,干杯!干杯!”……在厂里一年,新宇酒量算是练出来了。在他即将结束基层锻炼时,这个染织厂停产了,因为货销不出去,资金周转不过来。厂里好不容易筹到一点钱,也只能进行小批量生产,这意味着有一部份工人要下岗。工人群情激愤,但只吵吵嚷嚷,谁也不敢带头闹事。厂领导个个心猿意马,自寻后路。两月间,两个副厂长都调离了……会计与新宇平素常跟着厂长吃喝,他偷偷跟新宇说,厂长也要调到另一个效益好的厂去做副手了。又说,这厂能不垮么?看看这些年的狗肉账就明白了。新宇说你怎么不告?会计奇怪地看看他,说你倒讲得轻松,现在你能告倒谁呵?反正厂长说了,争取把我弄到那厂去,他才不敢甩了我……新宇皱皱眉头,没吭声。那时,他从另一同学那儿知道了一些燕吟的事,而在此之前,燕吟已给他发了断交信。他的心情很糟,工厂里的这些事他懒得介入。但他一走到忧心忡忡的工人中间去,就有说不出的负疚与难过。他想,自己这一年也不知花掉这些工人多少血汗钱哩。他走的那天,憨厚的工人们拍拍他的肩膀:“小李,好好学,做个大官,为咱老百姓办点好事!”工人们还相信那句“学而优则仕”的老话。
后来,那个染织厂到底是破产了。有一次新宇和同学在街上闲逛,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正抓着一个违章摆摊的小贩,要没收她的货物。那个瘦弱的女子死死拽着大包袱不放,竞被执勤者一直拖到了五、六米远。她披头散发,一身的泥土,惹得路人侧目。执勤者无奈,只好放手。当她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背起包袱就逃时,新宇认出,她就是那个染织厂的一个女工。在厂里,她文静羞涩,从不多话……新宇没有赶上去认她,他想她那样的一个女子,是一定不愿被熟人看到今天这样的狼狈的。新宇只是叹了一口气对同学说:“下岗工人生活太艰难了!”同学说:“上头不是说了,这是改革时期的阵痛。”新宇淡淡一笑,心想为什么每一次变革都是痛在这些底层人民身上呢?牺牲了一代又一代善良无助的人,真的能换来举国昌盛么?但新宇想起在厂里的一年,那一年自己又做了什么?现在已是积重难返,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回天的。在那一刻,新宇深深地感到了一种对周围世界的无能为力的软弱。
在北大读书的新宇是春风得意的。因为几篇论文在国家一级学术刊物上刊出后,导师特别器重他。时不时暗示可以帮他留校。一度,新宇也想“教育救国”。在这方面,他想他还是能做一些事情的。但学校……这时,新宇对我挑挑眉说:“想来你也知道,大学并非一方净土,那里也有勾心斗角,也有龌龊肮脏……”。但促使新宇下决心离开学校的,是一件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一个国家领导人来校参观,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争先恐后地去握手,他导师也是其中之一。后来,国家领导人和他导师握手的照片被洗出来,导师叫人装了镜框。书房里原先挂“世界名人”荣誉证书的地方换上了那张合影。作为海内外颇有影响的一位专家教授,他的这种下意识的举动使新宇感到中国“官本位”观念的根深蒂固。在一位长期倡导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学者心里,英国剑桥世界传记中心颁发的“世界名人”荣誉证书还比不上一张和某领导人的合影,这让新宇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前景感到了彻骨的失望与深深的悲哀。就是在那样一种失望情绪的支配下,毕业后,新宇不顾老导师的再三挽留,毅然踏入了国家机关,做起了公务员。
我疑惑地问新宇:“你不是厌恶‘官本位’观念么?你又为什么要走仕途呢?”新宇说:“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一种赌气吧,也可能觉得,在中国,做个平民百姓或是做个知识分子精英,其实都是很可怜的,是仰人鼻息的,只有做官,才能找到人的尊严,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新宇挥挥手,不愿再提。
在机关,新宇也遇到了难题:站队。在根深叶茂的大机关里,一个扫地的都要分是李部长的人,还是王部长的人,而李部长和王部长后面,当然还有源远流长的两方势力的对峙。一开始,新宇两方面都不买帐,一心只想当逍遥派。但当逍遥派的结果是,两方都想不到要照顾你,分房啦,职称名额啦,都被两边牢牢控股。住房的解决对于新宇来说,是迫在眉睫的事,因为他要结婚。新宇打听到李部长手里还控有一套两室一厅房。于是,就和女友提着礼品去申请。李部长洋洋万言地介绍了一下部里的情况,所谓介绍情况,也就是用艺术性的语言让新宇分清楚敌我两大阵营。新宇和女友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末了,李部长却对关键问题打了个哈哈:“房子么,我会考虑的,小李呵,你年轻得很,世界终究还是你们的。”新宇想,我没那么狼子野心,敢打世界什么主意,我只要一套房子是我的就行了。但房子终究还是落入他人之手,那人是XXX的外甥,在北京,象新宇这样没背景的实在太少了。李部长的“失信”使新宇一咬牙就投入了王部长的阵营,王部长事后诸葛亮地说:“小李,你真是,要是找我,不早解决了?”半年后,王部长果然为新宇弄来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虽是旧房,但新宇已感激涕零,他憋足劲,写了一篇关于王部长的访谈:《世纪访谈———王滨才部长谈跨世纪干部的培养》,把自己的许多真知卓见融入王部长的语言体系中。文章在几家大报刊发表后,王部长成了政治明星。当然,王部长也投桃报李,短短时间,以培养年青干部为由,把新宇层层提拔到副处,这时,新宇还不到30岁。有一天,新宇碰到过去染织厂的赵师傅,赵师傅正在蹬三轮,两人碰面后,不免热情招呼了一番。听说新宇已是副处,赵师傅竖起大拇指::“好样的,得空为咱老百姓说说话呀!”
与赵师傅的碰面,使新宇对目前的自己产生了困惑:在那非凡人物密密匝匝的大机关里,自己能说上什么话?虽名义上已是混到副处,说到底,还不是某一权力阵营中的一枚棋子?读书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一心想着为国为民,现在才知道,自己上够不着国,下够不着民,能把自己弄得象模像样了就已不易了,但这样的一生,不是太无聊了么?新宇又努力说服自己: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小周、小王不都是名牌大学硕士生么?他们现在才是科级,不照样心安理得,一本闲书,几许杂事,柴米油盐地打发人生?
浑浑噩噩地混着,在新宇按部就班升到处级时,王部长离休了。于是形势陡转,新宇这个处被搁成了“闲处“。紧接着,新宇听到国家机关干部要分流的消息……
打了一份辞职报告,新宇飘然下海。凭着他在北京混了几年的人缘,呼啦啦搞起了广告公司。新宇笑着说:“造化弄人,原先离开学校,是一种精神清洁本能,没想到现在我愈走愈黑,已走到堕落边缘了。”在跑生意时,新宇了解到金钱与权力在当今竟有一套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网络。而为这两者牵线搭桥的地方,则是一些富丽堂皇的声色场所。在国家机关,新宇也知道周围同事常泡什么娱乐城,都是下面来办事的人员巴巴地用车来请。但新宇对那些地方不感兴趣,从不涉足,偶尔只收收红包。就凭这,机关里那些酒足饭饱的爷们将新宇戏封为“共和国第一廉官”。也是因为这,当他执意下海时,妻子也不十分反对,她相信新宇坏不到根上去。但下了海后,新宇身不由己了。商人的五颜六色他全沾上了,为开展业务,他得装孙子,为了资金周转,他得见利忘义,最后,为了与客户及相关单位联络感情,他破了“色”戒。你想,人家点名要去XX娱乐城,你不能拒绝吧,你答应了,也不能甩给他一笔线,让他自个儿逍遥去吧?万事求人难,新宇只得放低姿态,与众乐乐了。新宇初进娱乐场所时,简直象过去电影里的地下党,保持高度警戒状态,一副深入虎穴的样子。一妖冶女子坐过来用牙签挑一果片给他,他一激凌:“我自己来!”逗得大伙儿嘻嘻直乐。新宇对我说:“小妹,你没有亲身感受过这些场所吧?比过去描写的香港夜总会还乱,什么放浪形骸的事都有。但你知道,作为一个男人,很容易就在那种气氛的感染下让自己顺势而下,体味沉沦的乐趣。那是,那是一种浑然忘我,纵情纵性的状态,只一两次,就上瘾了……”后来,新宇在完全放松自己道德警戒的情况下,过起了生意人的“潇洒”日子,但他每次从外地回家时,都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我毕竟是有妻子的人,我不想害她。”自新宇下海后,妻子就辞了工作在家专门带小孩,闲时搞些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妻子的生活方式使新宇每次回到家时,都有一种重温旧梦的心情。面对散发着书的清香的家和一身书卷气的妻子,新宇也多多少少保留住了一些书生本色……
那瓶红酒渐渐见底,一瓶酒,差不多都是新宇在喝。当酒店赠的果盘端上来时,新宇提议干尽杯中酒,他说:“小妹,今天到你家时,我其实是以一个书生的面目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但你一下子就说出我变样了,并毫不掩饰对我的厌恶,这让我觉得非常,非常亲切。亲切,这种感觉,你能体会么?它使我忍不住要把这一切的一切说出来,你看,小妹,渣滓就是这样炼成的。小妹,真的,有时候我也是感到非常痛苦的,是真的痛苦……但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人生的路,只能回头看,不能回头再走……”新宇有些醉意了,他涨红了脸,大眼睛里布满血丝,这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浑浊。那一潭曾经的秋水,已是酱缸了。但今日的世界,还剩下多少清澈见底的水呢?连昆明滇池都成了臭水塘……一时间,我走了神,端着酒杯,却好象闻到那年在滇池旁感到的恶臭气味,心中一阵阵作呕。
从帝阁酒店中出来,新宇已有些摇摇晃晃。我努力平衡着他,同时,伸长脖子找的士。这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冯彦!怎么是你?”回头一看竟是宁铮夫妇和两三个他们的朋友。他们也刚从帝阁酒店出来。宁铮疑惑地看看我身边醉熏熏的新宇,我怕他误会,赶忙把新宇拽过来介绍:“这是北京衡达广告公司经理李新宇先生,他上大学那会儿,是我们家常客!这次来开展业务,顺便老朋友见个面。”接着又向新宇介绍了宁铮夫妇。宁铮与新宇热情握手:“有机会合作。”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我的心中漾起奇妙的感觉:这两个男人,燕吟生命中先后降临的两个男人在这里握手言欢。他们各有各的归宿,而燕吟,这两个男人曾经深爱过的那个女子又飘落在何方呢?世事如谜……
新宇走了。没想到新宇与宁铮那天晚上的见面还真促成了他们的合作。宁铮的电讯公司的一个新产品邀请新宇进行策划宣传,新宇当即随宁铮南下。临走前,他们向我电话辞行,说起对方,均是褒奖有加。对于他们能迅速地成为朋友,我毫不奇怪。两个曾爱过同一个女子的男人本来就该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地方。
我一直等着白 刖来电话。这家伙,自那次絮叨的电话后,就成“盲音”了。是不是小日子甜蜜过了头?这天,终于她又打来电话,一上来就抱怨我一通:“我不跟你联系,你死也想不到我!架子也太大了吧,还是贵人事多……”我又好笑,又好气,便以十倍的气势汹汹对她喊:“你倒恶人先告状,我差点就登寻人启事了,你那宝贝号码,压根就没告诉我!”她那边哧哧地笑起来,说:“这怎么会?我上次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电话号码呀,好了,好了,甭气了,我这就告诉你。”她报完电话号码,我马上接上去问她关于燕吟的情况,她说,我今天也就要跟你说关于她的事。说完这句话,她却一时没了声音,我唉唉直叫,我说这是长途,你甭矫情了,分分秒秒都是钱!她说,嗯,你看过王安忆的《我爱比尔》么?我说看过,怎么啦?说这话时,我的心跳开始不规则,她说,我老公的一个朋友跟那个刘老师“那个”过,听他的口气,她好象就在过那种生活……我说你别危言耸听,也许是那家伙造谣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这种人,最可恶……白 刖说也许吧,不过这边的观念挺乱的,听说大学生也有做三陪女的,而且还成群结队地去,说这叫“用青春赌明天”。现在的女孩子,真恐怖……我说好了,你别以偏概全了,照你这么说,都成什么世界了?
白 刖那边一时无话。过一会儿,我说:“就这样,有空再联系,对了,宁铮夫妇已经返程了。”她说:“噢,少不得又要聚聚了。”
放下电话,我想想她那些关于燕吟的传言,怎么想都不愿相信,燕吟会等同于《我爱比尔》中的阿三,但既然阿三能因绝望而堕落,燕吟为什么不会呢?不过,那样的结局,对于燕吟太残忍了。突然想到新宇与宁铮这次回南方,他们会不会恰巧碰上燕吟?那可真是……他们的故事若是到了某个影视策划工作室手里,一定会更加离奇吧?他们三个人的相见,一定是极具爆发力的一场戏。
这年夏天,宁铮与新宇又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听说我刚生了小baby,在家休假,两人便风风火火地赶来,宁铮还带了白 刖送给我的一盘录像带,她也生小baby了,小家伙在录像上还蛮有明星风采的。看完录像带,我的小baby咦咦呀呀地叫起来,我们三个人围在婴儿摇蓝边指指划划地逗他。这时候我想命运真是奇怪,多年前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幕。我因为新宇认识燕吟,因为燕吟认识宁铮,而宁铮与新宇又因为我而相互结识。这是个多么奇妙的关系链。在今天如此和谐的画面中,谁能想到我们中间缺失了一个曾那么重要的人物呢?宁铮和新宇也许永远不知道他们珍藏在心中的女人竟是同一个人吧?男人就是这样,再醇厚的友谊都难得让他们彻底坦白,在同性面前,他们更羞于坦露自己内心的隐秘。
老公回来了。三人男人谈不到三句就开始了对政治时局与国际风云的探讨,当然免不了也谈亚洲经济风暴之类的热点话题。想过去新宇常在谈锋之外的,但现在,他俨然宝剑出鞘,在语言的刀光剑影中挥洒自如;老公本是不善交际的,但对于这类男人话题,他也是重在掺乎,说得挺热闹。
小baby在摇蓝中安静地睡了,他真的很乖。我转头看看那群挥斥方遵的男人,那里已经没有我“舞剑”的空间了。自从有了小baby后,过去也喜高谈阔论的我慢慢地偏爱安静,觉得谈什么都很无聊,只有守住这个蓓蕾般的生命,看着他慢慢成长才是世间最美丽的事,有人说这就是母性了。也许吧。
我一个人走到里间,随手扭开电视:广东台的午间新闻。照例是开会,开会。中国的新闻简直是会议集锦,正要转换频道,却突然看见电视屏幕上出现一群刑警匆匆地冲进一家宾馆,接着,从一间房间拖出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把她放上担架。那女人……镜头扫过那女人的面容,只一瞬。但就在那一瞬,我认出了:燕吟!天!是燕吟!广播员以一成不变的平静腔调播送着:“今早,广东省刑警接到报案,XX宾馆服务员报告说1402室房间里发现一个死去数小时的青年女子。目前据警方初步判断,该女子是吸毒过量致死……”
我“啊”的尖叫起来。三个男人慌慌地冲进来:“怎么啦?怎么啦?”电视屏幕上,画面已转换到关于一个先进社区的报道。我惊魂未定:“一个女人,一个吸毒致死的女人!”他们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新宇更是不屑道:“死了好,少些社会渣滓,现在渣滓太多。”
男人们走了,又回归到他们原先的话题。我僵僵地坐在床上,,一片静寂中,只听得自己的牙齿在咯咯打战。
我觉得冷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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