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荆棘里,莲池夜来香
一.
长安,日鸠轩。
日鸠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过张了。虽然在以前人口还很多的时候,日鸠轩也曾有过很热闹的景象——可是现在不比从前。毕竟长安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
一切都源于王的一纸诏书。
那张明黄色的诏书上写着:八月初八来到日鸠轩的人,如果十五仍没有死,可以做莲池公主的驸马。
日鸠轩看起来很像一座宫殿,而非客栈。主楼后面是方圆五百丈的一面湖,每隔五九水路就会出现一个金色的庭院。这种庭院即使偌大的日鸠轩也仅仅只有三个,它们就像三枚裹在翡翠中的金子一般,熠熠生辉着。
湖水清得好像情人对视时的眼波,偶尔有白色的鱼跳出水面,翻滚出微微的水花。很多长相绝美的女子或站或坐地于湖边,没有人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因为她们既不用端盘子,也不用对那些入住日鸠轩的人笑。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客栈里会有这么多美女。
而这些美女,却偏偏好像没什么实际用处。
在这些美女中唯一有些实际用处的,就是日鸠轩的女老板了。此时她那张美艳无双的脸上,正露出能醉得死人的笑容。如果有人以为她是那种刻意想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女人,那他就错了。因为不止一个很想和老板娘“互相吸引”的人,会在第二天死在客栈的床上,脸上还挂着或得意或开心的笑容,七窍却都流出了鲜红干涸的血液。
日鸠轩贵,一千两一夜,要的不是白银,是黄金。可并不是每个有钱的人都能入住日鸠轩,往往你已经给了几千两的金子,却没有命住完那几天。
可虽然如此,偏偏还是有几个既有钱又认为自己会有命在的人来。
所以,能在日鸠轩住上一晚,或者几晚的人,都是杀过人的有钱人。
所以,当老板娘看见一个断臂的刀客站在自己门外的时候,她格外热情地走过去,娇艳得像牡丹花般地脸笑意盈盈,“客官,刚好有一间客房空了。你要不要去住?”
那刀客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板娘依旧笑脸迎人,“请问客官尊姓大名?”
那刀客的嘴虽然动了动,却依旧还是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一块浑身是突刺的岩石,无端地让人不舒服。他慢慢地抬起了那柄大刀,随意地挥了一下,一阵轻微的风轻轻飘在了石柱上,却留下很深的一道痕迹。
也就是这轻飘飘好像没甚力道的一刀,让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更加艳了,“小三,带一刀大爷去烈火阁。”
一刀。
名满天下的杀手。传说中他杀人从不用第二招,一刀过去,往往他人已经走出很远,被杀的那个人才会反映过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脑袋才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所有身负仇恨的人都想找到一刀,可是却已经没有人能请得起他。杀一个人,要一百万两白银,据说他心情好的时候,只要你出得起银子,就算你要他去杀他的父母,他都不会眨一下眼。
可惜他已经有很久心情不是很好。所有想请他杀人的人,都被他一刀过去,轻飘飘地死掉了。
就在老板娘刚要竖起“客满”牌子的时候,一双白晰的小脚踏进了日鸠轩的门槛。
之所以说白皙,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穿鞋。可是脚上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沾到,甚至于她是怎么进的日鸠轩的门槛,都没有人清清楚楚地看见。
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不到的小女孩,头上梳着两个书童髻,赤着脚站在老板娘面前,神情冷得像块冰一样,“老板,我要住店。”
已经在准备上船的一刀冷笑了一声,而其他坐在前厅的客人都大笑了起来。
老板娘的笑容却没有变化,依旧好像花般嫩得快要出水,“小姑娘,你还是改投其他客栈吧。这里是日鸠轩。”
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你都没有钱穿鞋了,自然住不起日鸠轩,就算住得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杀不了人。
“那是满客了吗?”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里依然没有丝毫的客气。
“是的。”
“那如果我赶走一个,是不是我就可以住了呢?”小姑娘说着看向了一刀。
老板娘几乎笑弯了腰,“那是自然。只不过……好像……”她转着圈看了看周围的人,笑得更加妩媚了。
而周围则是彻底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那小姑娘的神情里似乎有了些恼怒,她缓缓地走向了一刀,“你走下船来。”
奇怪的是一刀竟然真的从船上走了下来,石头一样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干嘛?”
小姑娘看了看一刀,满不在乎地说,“你要么走,要么死,别怪我没给你留活路。”
空气里好像冒了阵白烟。
老板娘美艳的笑容终于凝固在了脸上。
一刀的脸上莫名出现了一抹微笑,却远不如他不笑的样子好看。日灸轩里其他的吃客都停下了手中夹菜的筷子,认真地看着小姑娘和一刀。
而小姑娘仍然定定地看着一刀,“你选一条路走。”
一刀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手中的刀拿了起来,那柄没有丝毫光芒的宽刀表面流动着一股煞气。刀锋所指,就是那个仍然还在玩着衣角的小女孩。
“怎么,你想和我动手?”小女孩似乎很惊讶,手里依然在玩着衣角。
回答她的是一柄几乎看不见形态的刀,轻飘飘的一柄刀。所有人都停止了对小女孩的注目,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死。
可是……人们只是听到一声男人的惊呼声。
这大概是一刀这一辈子叫得最大声地时候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宝刀断裂——不是断裂,是碎裂。
那柄刀其实还在小女孩的脖子上,可惜只剩下一个刀把子。而一刀的胸口上起了一朵巨大的红花,坐在西角的食客从他胸膛上的窟窿里甚至可以看见小女孩的笑脸。
没人看见一刀的刀影,但至少人们看见他出手了。
但是却没人看见小女孩是怎么出手的。那双小巧却有些肉嘟嘟的手依然在玩衣角,似乎全天下只有她的衣角是最好玩的。
可她刚才却确确实实地杀了一个成名已久的杀手。
这话说得也并不对,一刀虽然胸口上被人破开了一个大洞。他却还没死。
一刀那双细长而浓黑的眼睛微笑地看着小姑娘,那里面有很细微的光芒,忽隐忽现。他胸口的洞正在慢慢变小,血自动流了回去。半晌。一刀忽然笑了起来,没有笑声的笑,就仿佛是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
“你不错。”一刀说。
“既然我不错,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你为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滚?”小姑娘却并不在乎别人的表扬,依旧还在玩衣角,似乎连眼睛都不再看一刀了。
一刀又继续笑了笑,仿佛小女孩话里的侮辱并不是针对他的。他慢慢地脱下了帽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瞬时落在了地上,他将自己的头发迅速地打了一个类似梅花形状的结,嘴唇略微动了动。然后他的表情又变回了最初的冷冻,两只手将那梅花状的结反手一拽——
每个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声音,满世界好像有无数透明的蜜蜂,舞动着它们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空气中的光线似乎也不走直线了,一切物体都在朝不可能存在的方向发展,弯曲、变形,甚至化为虚无。
只有一刀和小姑娘脚下的所在之地没有变形,小姑娘的脸上洋溢着一股笑意。
“魂域?”小姑娘的大眼睛里闪现出很亮的光来,“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遍布整个日灸轩的前厅,真是难为你。”
一刀笑了笑,他对小姑娘懂得魂域一点都不惊讶,在他那轻飘飘的一刀正打算取小姑娘的头时,也许所有人都没看清小姑娘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一刀看见了。
一直在玩衣角的小姑娘忽然把自己的头发结了个发结,同时念动了咒语。
长安武功好的人很多,超过一刀的人也很多,可是那些人却只能做别人刀下的亡魂。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魂师的存在。
很显然,小姑娘就是一个可以和自己一战的魂师。而现在两个人却都站在自己的魂域里,一刀有把握可以杀死她。
“拿你的兵器和我打。”一刀说。
“我没有兵器。”小姑娘笑了笑。
“但是我却喜欢使刀。”一刀从背后又抽出来一把刀,明显比刚才那把更加的锋利厚实。
“如果你一定要让我使兵器,”小姑娘想了想,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我拿这个和你打。”
此时再没有人敢嘲笑小姑娘的目中无人了。
刀和手帕本没有什么可比性,可是未必就不能斗一斗。
小姑娘说完之后甚至还拿手帕擦了擦嘴,“我让你先来。”
“好。”一刀只是简短地回应了一句,随后将头发重新结了起来,一瞬间好像屋子中的空气全都流走了,所有的气都凝结在了一刀头发上的那个结上。一刀唇上轻轻动了动,咒语就仿佛是流水一般沁润了那个结。
“风术——冻结!”
狂风托起了大半部分的桌椅,一刀手中的刀化为虚影,摇摇欲坠中似乎有无数冰凌,剑一般刺向了小姑娘。而在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中,也倒影出了那些正急速移动的冰锥。
小姑娘乌黑的长发终于倾泻了下来,竟然比她的身高还要长很多。她微笑地在手中绷紧了一缕头发,那小手帕轻轻地飘飞起来,口中念出了咒语,“风术——融化!”
空气中一缕缕的气流正在一起角力,化为虚影的刀和手帕也激烈地缴在了一起,刀的冷光与手帕柔亮的丝光缠绕纠结在一起,互相竟然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一刀忽然瞪大了眼睛,将手中的头发又结成一个复杂的“夭”字形,将原本密集厚实的头发撕开了两结,“风术——流疆!”
小姑娘跟着将头发扯成两段,脸上似乎有微微的怒意,“风术——索域!”
光线似乎都随着头发的一撕两结消失了,空气中仍然遗留着霍霍的风声,黑暗里只听见好像两块重物不停地击打在一起,声音竟然越来越大……
两个人都冷笑地看着对方,手中结印的头发纹丝不动,只是偶尔唇上会轻微地动一下,空气中的爆破撞击声却不断。
周围旋转着无数逆向的气流,都在拼命朝着印的方向奔去,模糊而激烈的声音好像一朵朵燃烧着战意的火苗,将空间都拉出一道道可怖的伤口。
“没办法,是你逼我的。”一刀的头发忽然全部飞扬了起来,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把丰美的水草,一滴血从他的小指上流了出来,却并没有直接落在地上,而是径自升到他的头发上,一润,整头的头发就化为血红色。
“风术——血芒!”
也许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停顿了几秒,连大街上的喧嚣都莫名其妙地静下来。继而剩下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身体里面的血争先恐后地奔了出来,从各种通道想方设法地流了出来。
小姑娘在那血红色的光芒即将湮没自己的最后一秒,直垂到地上的头发随风扬起,奇异地闪射出淡蓝色的光芒,那发尖奇准地对着每一根仿佛燃烧起来的红发。
“风术——蓝光!”
只听见哗的一声,好像有水球爆破的声音,有人闷哼了一声,一切又都恢复如初。
夜色媚得好像发情的猫眼。
却没有人肯再去欣赏它。耳边仍然嗡嗡地回响着一些蜜蜂煽动翅膀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听见一声爽朗的脆笑。
这笑原自老板娘。
此时的日灸轩,除了她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再笑得出来。而那个小姑娘依旧冷冰冰地站在她的对面,在她的脚下一刀正躺在地上,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渗血。
而小姑娘赤裸的脚正踩在血泊里,依然那么白皙,丝毫没有沾上血。
“别……别杀我。”一刀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即使是经常杀人的人,在自己即将死亡的那一刻也会有惶恐。
一刀的眼睛里都是血红的光,他抬起头看着正在把头盘起来的小姑娘,却被她一脚踩在了脖子上,小姑娘的声音依然还是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绝对不会超过十岁,“其实你也不错。”
就是这句话让一刀重新燃起了生机,他拼起最后的力量看了看小姑娘的脸,只听见她说,“可是我很讨厌别人叫我扯断我自己的头发。”
整个世界的光似乎在那一瞬都遁形了。
良久。那些在开打的第一时间就躲进里间的店小二们带小姑娘入住了烈火阁。小姑娘当然没忘记在临上船的时候,将十个足有拳头大小的金子飘到了老板娘的手里。
“敢问姑娘高姓大名?”老板娘的脸几乎都要开花了。
“倒没有什么高姓大名,”小姑娘拿着手帕擦了擦汗,“逍遥山的星潭。”
老板娘望着星潭转身离去的淡影,脸上的笑也顿了一顿。
此时已经入夜。月光静静地挥洒在长安这个名不副实的王都每一寸土地上。
夜行人依旧那么多,反而白天走动的人极少。毕竟杀人这个行当,已经算是长安的一种招牌了。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种国家,所有的百姓都是杀手?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种国家,百姓的数目少得可怜,却没有任何政权敢于侵犯?
你有没有听过有一种国家,就是他最平凡最软弱的百姓抬一抬手指,都可以要了一个普通人的命?
长安就是这种国家。
而在根本没有人把手的王城大门上,正贴着让所有杀手都为之一振的告示,“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朕将亲赴日灸轩,为莲池公主选定驸马。”
二.
破荆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后宫的软床上。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正顺着他发达的胸肌,一路向下……触感似乎很是敏感……
“陛下,何不让臣妾服侍陛下?”
“陛下,都给你……”
“都给你……”
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的声音,莫名的销魂。
那张精致得好像画出来的面容正娇红地对着破荆,隐约传来的是衣衫落地的声音,“陛下,我……”
“够了,”破荆微微闭上了眼睛,“你下去吧。我要睡觉了。”
他连看都没有看那个美如狐狸的女人,仿佛随随便便就可以抓出一把比她更美千倍万倍的女人。尽管如果再换一个男人,甚至是太监,也许都会有与之截然不同的结果。
可是,对于破荆来说,这天下的一切似乎都没什么重要。
只要他稍微勾动一下小指,亿万计算的金钱,美得让人发憷的女人,都会向身不由己一般地,统统滚进他的怀里。
天下是他花了六年的时间拿到的。
杀手之国的王,必然是要有足以杀死天下人的能力,否则,他坐不稳王座。
可是如今,他却觉得这王座坐得有些腻歪。那些别人拼了命想得到的,他已经玩得有些腻;而那些他现在还没有腻的东西,他确信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觉得腻。
让他不会腻的事,大概只有两件,或者说是两个女人。
一个是她的王后月声,一个就是他的女儿莲池。
这两个人几乎就像是传说中的人物,所有人都知道她们的美丽足以击垮世间的一切,可是却没有人记得她们的真实样子。
并不是她们根本不出来见人,相反,她们常常会走出王宫,在大街上闲逛。可是每当她们走过一处,就会有人为那逼人的美而晕倒。
那样的美经不起回忆。于是人们就一遍又一遍地想再见到她们,见到之后却又都毫无例外地晕倒。
天下唯一可以经受住她们美丽毒药的男人,就是破荆。他完全可以将她们一左一右地搂在怀里,贪婪地看个够。
可是破荆自己也知道,每一次占有王后月声,都会令他从心底里找不回自己。他总觉得这个女人根本不爱自己,如果换作是别人,大概此时已经做了他的刀下亡魂了。
可惜却是月声。
天下无人不知月声,除了她令人荡气回肠的美之外,还因为她是夜游宫的主人。其实夜游宫也只不过是后宫的一个别称而已,可是它却近乎另一个天下。
夜游宫有全天下最厉害的地灵师,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把整个长安倒过来。
魂。地灵。以及所有可以杀人的法术。
地灵师与魂师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并没有肉体。他们只是强大到极致的魂师创造出来的产物,他们可以剥夺别人的肉体,变幻成任何他们想变成的人的相貌,甚至拥有被剥夺肉身的人的部分能力。
而夜游宫的地灵师,除了剥夺别人的肉体,他们还有一个天下人都闻风丧胆的能力,嗜魂。
地灵术从上古时代就已传了下来,却从没有一个地灵师会使用嗜魂,直到月声有了夜游宫,直到夜游宫内有了月声的地灵师。
月声叫第一代的地灵师全部自爆,然后抽取精魄仍然不散的地灵师的灵魂,就好像是培育高贵血统的孩子,一代又一代的地灵师在月声的控制下悄无声息地死亡,然后诞生又一批更加强大的地灵师。
最后一代的地灵师,完全可以剥夺比自己能力弱的人的灵魂。生生地吃掉,不留一丁点残渣地。
所以破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爱上月声,还是只是有所顾忌。
正当他觉得头痛欲裂时,他感觉周围忽然飘过来一种若有似无的香气。然后,他就看到了莲池。
白中透着些许蓝色光芒的长袍,那双美得惨绝人寰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破荆,那张泛出柔白色亮光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破荆。”
从没有人可以直接称呼破荆的名字,就连月声都不可以。可是莲池会。
唯一的原因,恐怕只是因为她喜欢。
银色的长发随风飘扬了起来,就好像是一面瀑布,亮光直飘满了整座王宫。
她脸上的神情总是缺少笑意,却总是让人误会她在笑。
那双比秋水还要澄澈的眸子带着笑意看向破荆,甜美中带着一些……邪恶。据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平静地看着那双眼睛而不晕倒。
若有似无的香,从她身上飘飞到破荆的鼻子中。
有时候破荆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月声比较美,还是莲池给人的诱惑更加大一点。可是虽然同为女人,莲池是长安的公主,是破荆的女儿。
“莲池,你来了。”破荆觉得头痛感似乎减轻了一点,“来干什么?”
莲池笑了笑,仍然只是眼睛在笑,却令人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开放了。而所有的花的香气就都在那一瞬间从莲池的身上释放了出来。
却很清很淡。像偶尔飘落人间的一滴神的泪水。
莲池说:“我是来送月声一样东西的。”
破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声音,“送你母亲东西,为什么要来找我?”
莲池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我想你帮我交给月声。”
破荆皱着眉看向莲池,从没有人能够交代他要去做什么事。
可莲池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马上就要飞走。他紧皱的眉头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什么?”
莲池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动物,那只动物有着漆黑的毛发,警惕的眼睛,可是却依旧阻挡不住身上的味道。
那种香,叫人以为会为之而死。
“这是千年寒冰之下的麝兽。我想月声她,一定会喜欢。”莲池站在破荆的对面,安静地笑看着他。
破荆几乎看到了月声在看见这头麝兽后的神情。
那凄美哀艳的眉一定会紧紧地皱一下,下一秒,这头会释放出举世无双香气的麝兽,就会变成一具干尸。
那头麝兽现在正缓缓地向破荆飞来,莲池摊开白得不着一色的手掌,“破荆,我走了。”
这个天下大概只有她,会同时如此挑衅地对待她的父亲和母亲。
她甚至从来不曾亲口叫过他们,永远都只是直呼其名。
破荆看着那飘渺若仙的背影,不禁想:什么时候,她才会真正当我是她的父亲。
而月声,自从生下莲池,就再也没有见她一面。
两个人的心都冷到极致,不容许任何温情的东西靠近,这也许才是美丽的真谛。
破荆看着手上的这头麝兽,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头兽似乎觉得很舒服,缓缓地倒了下去。空气中的香风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在即将落地时麝兽已经化为了虚无。
就如夜游宫在百姓们心中的地位,麝魂宫同样如真理般不可撼动。
光阴如此繁盛。为何却又如此引人衰老?
天下所有最优秀的魂师,地灵师都被王宫,以及夜游宫收敛。而却有另一种极其隐秘却嚣张的力量存在,所有最具有天赋力量的人,全归麝魂楼所有。
相比于破荆的王宫和月声的夜游宫,麝魂楼却是那样匪夷所思的存在。
破荆和月声有时候也会因为爱好的原因杀人,可是总有一些时候,他们还没有动手,那些人就已经死了。
尸体的脸上全都挂着兴奋的笑容,被弄到长安城墙的旗杆上,面上被刻着一个字,麝。
然而没有人可以找到麝魂楼。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麝魂楼会在短短几年内声名鹊起。
它为什么总喜欢和破荆以及月声对着干。
长安的王都中明明有着最优秀的地灵师和魂师,却偏偏总要有几个会死在麝魂楼的手下。就连平日里脸上一丝笑容都不会有的地灵师们,在死的那一刻,脸上都绘洋溢着春天般的微笑。
而死在麝魂楼手里的地灵师,何止有千百,而死去的王宫魂师,却只有几个而已。
月声对麝魂楼的追查从未停止,却往往都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线索全部中断。又化作是最原始的那个线索。
就像莲池喜欢玩那种九连环。
一个圆圈套着一个圆圈,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无止无休……
三.
微妙的日光穿透了贴在长安城墙上的皇榜。
却使得那一角的金印的反光更加地灼人眼球。
“是莲池公主?”
“是女神?”
“真的是她?”
“我们愿意为她去死。”
所以,当老板娘看见那些浑身罩满了沙壳的西域沙客和头上缠绕着无数毒蛇的淬毒师来的时候,眼里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相反,她的笑容更加的灿烂,一双勾魂夺魄的大眼睛示意来客们坐下。
“小二,上菜。”
无数精美反复的菜肴被端了上来,金碗玉勺敲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可是吃客们却都是安静的,安静得看起来根本不像吃客。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注视着对方的手,如果有谁的手稍微结起了一个印,就会看到空气中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波纹散了开来。
老板娘看见这情形不禁笑得更欢畅了,“各位大爷,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不如就先吃饱了肚子,那些想做却未作的事,不妨请日落后再做。”
那些吃客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老板娘的话,任金杯玉盏摆在眼前,却是连碰都不碰。直到老板娘风情万种地走到三个人面前,很娇媚地问了一句,“您说是吗?”
这句话她是对三个人说的,她却只说了一遍,可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好像不止只说了一遍。
空气中的波纹很强烈地四散开来,“您说是不是?您说是不是?您说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老板娘娇媚的声音飘散在日灸轩中,竟然仿佛停不下来般地挤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可假如你仔细看,老板娘连嘴角都没有再动一下。
坐在西角的是逍遥山的星潭,北面背对着所有人的是来自极北之地的魂师,名叫喀鲁茶,而坐在东边正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金发美女,是来自东海群岛的淬毒师。
当老板娘的声音仍然在无穷无尽地回响时,喀鲁茶轻轻地拍了下桌子。
仿佛是刺眼的光照进了眼里,喀鲁茶的手边泛起一股白色的波纹,而老板娘回荡的声音戛然而止。
坐在西角的星潭吐了吐舌头,“早就该吃饭了啊。”说完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嘴里。
而北、东所在的喀鲁查和金发女人,在对视一眼后也纷纷拿起了筷子。
那些原本像木偶一样的吃客们,好像忽然被人拿起线控制了,此起彼伏的吃饭声音这才响了起来。
老板娘站在日灸轩里,笑得更加开心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想娶莲池公主。那些人里面不但有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还有年近古稀的老头子,甚至连女人都有。
老板娘回转身自倚在日灸轩的门柱上,那太阳,一点一点地斜了下去。
而日灸轩的大厅中,一阵又一阵甜腻滑嫩的味道飘了出来,就是那种让人想睡觉的味道。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去睡觉,因为这里只有三个人有睡觉的地方,而那三个人,却还都没有死。
所有人都在等待死亡。差别仅仅在于是自己还是别人。
忽然日灸轩的一角起了一丝骚动,突然有人好像因为心情不好,把自己的头从脖子上拽了下来。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将罩在魂魄上的头摆正了几下,方才又恢复到本来的模样。
一袭白衣,纯净到几乎没有任何杂质的白色,那张呆滞却十分稚嫩的脸上却没有表情,一晃,才露出一个近乎痴呆般的笑容。
以他为中心,立刻就有几个人远离了开去。
豆子大小的汗水一颗颗从那些人的头上流了下来,眼神好像是活动的筛子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个人终于说了出来,“夜……夜……”
“夜游宫。”稚嫩的声音多多少少有一丝尖刻。
那男孩子依旧坐在南边的角落里,一抬头将金杯中的酒倒进喉咙里,他时而微笑,时而面无表情,时而饮酒,时而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围一直用余光瞄着他的人。
一时间,似乎大厅中的风都凝固在一起。而那种地灵师特有的阴寒味道已经彻底地从小男孩的尸体上飘了出来,那纯白的衣袂飘飞于阵阵阴风中。日灸轩大得离谱的水晶吊灯正发出类似人咬断牙齿的声音,“啾……臼……”
男孩子又喝了点酒,方才拍了拍桌子,“老板娘,现在是不是已经日落了?”
“不仅日落,此时已将近天明。”老板娘笑道。
“哦。”男孩侧过头,西面的小女孩正冷冷地看着他,而北面的喀鲁茶和东面的金发女人,则是一个背对,一个侧对着他,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向他这面看过来。
“其实我也只不过想住店而已。”他有些无辜地对着星潭说。
老板娘依然露出那种几乎快要笑烂了的笑容,而星潭的眼睛却始终如寒冰一般,喀鲁茶和金发女人还在喝酒,仿佛酒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样。
表面上看上去是一潭死水。
可是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那潭死水下面,有吓得死人的暗涌。
那男孩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立刻就让周围的温度下降了一档。而那冰一般的寒冷,就像一根刺,被深埋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逍遥山的星潭,极北之地的喀鲁茶,东海群岛的那珠古塔。”男孩抚摸了一下玉杯的杯口,好像是要拂掉一枚灰尘般地,“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想被我一个一个地吃掉?
男孩说话的语调非常温柔,就好像是对自己的情人求爱一般。可是谁能想到,他只是想吃掉那三个人
周围的空气中立刻各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大多数是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目的。而逍遥山的星潭,此时却已经气得脸色发青。至于喀鲁茶和那珠古塔,则是抬头看了看男孩,脸上露出一种玩味的笑。
“你喜欢吃蜈蚣吗?”那珠古塔首先说道。
“可以试试。”依旧是一脸邪气却痴呆的笑容,整个人的身体瘫软得好像一团浆糊,偏偏杀气却很足。
“好啊。”那珠古塔微笑着点了点头,深刻的眉眼,纤薄的红唇无不透露出一股子温柔。可是没人再去注意这种冰冷外壳下难得的温柔,所有人都知道那句“好啊”意味着什么。
那珠古塔微笑着拿出了一个盒子,上面密密麻麻用金线绣着各种各样的图案,精致得就好像是一件天然的大块宝石。
可是当她打开那个盒子,那盒子里冒出的臭气几乎要让所有人呕吐。一股深蓝色的烟飘飘渺渺地从盒子中探出头来,那味道仿佛一出现就被深深植入在人的脑海里,每个人都强忍着要呕吐的冲动,却还是吐出一口口酸水。
那烟在空气中七扭八扭地,渐渐消失了——并不是消失,而是彻底融入在了空气中。一些对淬毒术有些研究的人连忙将在身体外围罩上一层保护罩。
周围立刻有丝丝缕缕地仿佛丝绸被扯断的声音,光暗得不能再暗,而只有一双双浓黑色却依旧反射出强光的眼睛在夜里闪烁着,空气中有微微煽动翅膀的气流划过所有人的耳朵,有人隐隐约约看见数万条细线一样的东西正在不停地伸缩着。
幽幽的光芒照在那珠古塔沟壑分明的脸上,别有几分阴森的美。她把整头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直直落了下来,结成一个类似八角蛇的印,反手一紧——
“淬毒术——毒雾!”
所有没在体外结成保护罩的人都觉得皮肤上有种凉飕飕的感觉,用手一摸,如果够幸运的话往往会摸到一只蛇的毒牙。
男孩苍白的脸上竟然依旧挂着痴呆的笑容,一层层的皮肤好像蜕去蝉壳一样地掉落在地上,他的唇默默动了两下,眼睛里闪烁出一股迷迷糊糊的光芒,一簇流星般柔和的白光从他的眉心处升起来,“地灵术——落雨!”
那一瞬间人们似乎看到了一场花雨。酷似花朵的带着浓厚香气的雨狂暴地降了下来,人们略带欣喜地眼神在接触到第一滴雨时才凝固住。
各种包括人在内的生物都在不停地嘶叫,有着很好看花纹的毒蛇在碰触到花雨的那一刻开始翩翩起舞,而那些看客则更加幸运地搂着蛇跳起了舞。
那珠古塔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手势变换了一下,头发的形状好像是一群蛇纠缠在一起,“淬毒术——毒窜心肺!”
那些就地翻滚着的毒虫们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一般,原地跳了一丈来高,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看不见光了,毒虫的身体就是光。虽然这种光没有任何光的特征,却和光一样喜欢到处抚摸人的身体。
那些毒物找准人的经络脉搏,小的钻进血管中,而大的则是一口咬碎脉搏,随即在血海中疯狂地徜徉。
男孩却任由这些毒虫钻进自己的心肺,甚至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气,“你就这点本事?”男孩伸出手,凌空在仿佛波纹流动般的空气上画了一个图案,嘴角邪气地上扬着,“地灵术——地亡!”
本就埋没在夜色中的光更加稀少了。
原来还密密麻麻在地上窜动着的毒物被脚下的大地——张开嘴巴一口吃了下去。而那些尚在身上不断噬咬着的,却狂叫一声掉到了地上。
毒物的叫声在夜里似乎更加凄楚而神秘,那珠古塔的额头上开始顺着脸颊流下了汗水,她的眉此时已经皱成八字形,深的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也藏着一股毒。
“就算你是地灵,我也一定要你再死一遍。”纤薄的嘴唇裂开了很大的弧度,乍看起来就好像刚刚被割开的伤口。
那伤口正在不断地吃着各种个样的毒虫,白皙而瘦削得脸颊因为被毒物塞满而被填得鼓鼓的,那纤细修长的脖颈正快速地吞咽着。
速度此时已经有些让人恐惧。
等到那些毒虫被那珠古塔嚼成稀水,她微笑着扬了扬手中金黄色的头发,忽然猛力地将头发全部拔了下来,那浓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的长发就这样一把就被揪了下来。
所有幸存的人都看着那珠古塔反射出光芒的秃头发呆。
可是他们也没有机会再去发呆了。
那些化为稀水的毒虫被那珠古塔吐了出来,一口口喷在金黄色的头发上。人们似乎能听见一个喜欢不停哈气的东西隐没在黑暗中。
喷出来的黑色毒气人一沾即死,一个有着诡异色彩的虫子缓缓地爬了出来,两只突出的眼睛冷冷地瞪着男孩儿。
那珠古塔的脸色更加地苍白了,终于还是勉强将头发再次结了一个印,“淬毒术——毒王复苏!”
毒王的口中喷出了极其粗大的一团丝线,闪出明晃晃的黄色光芒。
几乎来不及看到那团丝线是怎样动起来的,男孩就被绑得像一团粽子般地,仔细看那些丝线,却是由一个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虫子组成,白色的小虫,偏偏却长了红色的嘴和牙,正一口一口地噬咬着男孩的身体。
男孩微笑地看着身上不断流下的血迹,被绑得紧紧的双臂忽然做了一个自我拥抱的姿势,“地灵术——反噬!”
“哐”地一声巨响,随后就是静得几乎觉得连时间都凝固住。
那珠古塔瞪大眼睛躺在地上,僵硬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七窍中不断地流出鲜血。而刚才召唤的毒王,却正一口一口吃着他的主人,森森的白牙上兀自滴着血。
男孩面无表情地站在那珠古塔的身旁,随意抖了抖自己的身体。
他慢慢蹲了下来,玩弄了一下扔在不断噬吃着那珠古塔的毒王,随后念动咒语,那毒王仿佛中了定身咒一般停住了动作,它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男孩,随后裂成了两半,身体里流出浓郁的绿色液体。
男孩将毒王的尸体抓在嘴里,皱着眉咀嚼,随后抖了抖肩膀,“并不好吃。”
他露出十分纯洁却邪恶的笑容,“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星潭抓起手帕站了起来。
喀鲁茶也站了起来,有意思的是他手上始终拿着一杯酒。
“听说夜游宫的地灵师们都不会死,今天,我想试验一下传说是否真实。”星潭冷冷地看着男孩。
“你当然可以试一试。”男孩的笑容显得十分真诚,“说到死,我已经不再陌生了。”
此时已经东方泛白。稀薄的日光照在女孩和男孩稚嫩的脸上,谁都想不到也许下一秒钟他们就会杀死对方。
星潭身着一身水红色衣衫,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闪动出少女特有的柔和光泽。这光泽扩散到空气中,女孩的眉眼里似乎有水在潺潺地流动,那滴得出水的明眸里,忽然现出了一丝笑意。
“你看我长得美吗?”
一般这句话应该是出自美丽女人的口中,可是小女孩说出来却显得无限的自然。她婷婷地站在那里,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长发飞扬时还传过来一种香气。
若有似无,却又不能让人忽视的香气。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发觉,他们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也及不上这个小女孩的一根头发。
男孩似乎也是心有所动,细长而温柔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柔和的身影。
“你真美。”他叹了口气。
小女孩听后更加开心地笑了,就仿佛是天山雪莲的花第一次开放时释放出来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想过去嗅一嗅、闻一闻。
她赤裸着脚向男孩的方向走去,眼神清澈好像一头撒娇的小鹿。人们几乎忘记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情形,男孩和女孩的目光紧紧地吸在了一起,仿佛就像是少年情侣间的暗生情愫。
可就在女孩离男孩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
他们的头发好像忽然被狂风刮飞一样,空气中搅动着好像丝绸一般柔滑的长发。星潭将她的头发结成一团花朵的样子,眼神仿佛春天般地向男孩看了过去——
“魅术——花之盛放!”
几乎是同时,男孩的嘴唇轻轻动了,“地灵术——暗黑束缚!”
满天的落花带着一股疾风冲了下来,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了空气中模糊的痕迹。呼啸声中每一朵花的花芯都吐出一枚鲜红的蕊子,针尖般刺向男孩。
而男孩周身则起了飘起了一朵黑得令人怀疑有毒的乌云。厚重的气息将其笼罩其中,而那些急速落尽乌云中的花,却在一瞬间就凋零了。
鲜艳的粉红色,只要沾一沾那朵乌云,都化作黑泥消散了。
女孩却在那一瞬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将眼珠子瞪出来的动作。她将身上的水红色衫子直接脱了下来,露出胜雪的肌肤和尚未发育的身体。
青涩得就仿佛是一枚泛酸的果儿。
可也就是这枚果儿,许多人却听到了自己的心狂跳的声音。甚至有些早已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头子,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又重新焕发出青春的力量了。
欲望。赤裸裸地正诱惑着男孩——或者说是地灵师。
这与女孩的身体无关,却要靠它表现出来。女孩的每一个动作里,似乎都含着一丝痒痒的触感,“你要是喜欢,我可过来啦。”
早已离得非常近的男孩女孩几乎是身体贴着身体地,女孩细微的呼吸喷在他脸上,那张明媚如春光的脸上正饱含着能化出糖的笑意。
就在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向这对痴缠在一起的年轻人时,女孩的身体却凭空消失了。就好像刚才紧贴在身体上的触感,也是虚假的一样。
男孩微笑地看着正前方,卷头发的喀鲁茶正霍霍地笑着,笑容说不出的亲切可爱,就仿佛是陪伴你多年的情人那样。
男孩也微笑着。
然后喀鲁茶将早已结好的咒印爆了开来。
清冷的风带着雨滴划过了每个人的脸,日灸轩所处的街道在那一瞬间都比往常静了一些。
光。可以把人的眼睛谋杀掉的强光,直直地刺在每个人的眼睛里。人们似乎看见有一个白影一闪而过,可以直接铺在地上的卷发忽然直如针尖般地。
隐约,有人听到物体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嘭。
光芒消散时星潭和喀鲁茶站在男孩的尸体旁——男孩的头颅正静静地躺在喀鲁茶的脚边,脸上仍然洋溢着邪气却略显痴呆的笑容。
“看来传说并不可信。”星潭毫不在意自己现在仍然赤身裸体,兴高采烈地说。
喀鲁茶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星潭的裸体,擦了擦冷汗道,“逍遥山的魅术,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还劳烦姑娘穿一下衣服。”
星潭满不在乎地正要接过衣物。一个阴沉的声音自空中传来——
“别穿。”
这两个字点破了众人的心思,很多人心里想得是:如果星潭穿上了衣服,那么自己的青春与激情也将一去不复返。
人们都在寻找那个敢于说出心里话的人。
人们交头接耳,目光中都露出一种崇敬的神情,却发现根本没有目标可以发射出这崇敬。
空气中的声音仍然在持续着,“你觉得我美吗?”
“你如果喜欢,我可就过来啦。”
空气中那声音在兀自狂笑着,“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死在女人手里了。”
失去了男孩身体的屏障,地灵师的声音就仿佛是刚从古坟墓中冒出来,灰沉沉的嗓音几乎又要沉入地底。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无形地压了过来。以至于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的肠子已经翻到了口中,地灵师的声音苦涩无比,“噬神。”
话音刚落,人们发现星潭和喀鲁茶刚才还丰富多彩的神情凝固住了。他们的嘴都大大地张开,好像遇到了让他们极度惊讶的事情。
然后人们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嘭嘭。
这回是两声。喀鲁茶和星潭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眼眸中的神彩尚未完全褪去,就好像被人点住了穴道。
空中的声音仿佛是在叹息,“看来我只好做一个美丽的女人,才不会被其他美丽女人再次杀死。”
人们的眼眶剧烈地瞪大了。因为他们看见刚刚已经死掉的星潭再次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邪气却略显痴呆,“你们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美?”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亮了。略带湿润的空气慢慢融进了每个人的鼻息里。
星潭重新穿上了水红色的衫子,微笑地看了看老板娘,“我困了。”
老板娘愣了愣,随即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温馨笑容,“还请姑娘回烈火阁就寝。”
星潭脸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她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唇,“烈火阁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听。”
老板娘立刻知趣道,“姑娘还可以住澜石阁,听水楼。”
“要是我一个都不想选呢?”
老板娘微笑地看了看星潭,忽然调皮地一跳,“姑娘不选一个,可以一起选三个。如果有人想和姑娘争,我自然会去告诉姑娘。”
星潭微微地点了点头。飞身剽掠到水面,人们只是看见一抹水红色的流云从湖面飞过。
四.
阴云很厚重地浮在头顶。
将下而未下的雨水仿佛是美人的脸,悄悄躲在琵琶后面,却要露出一头引人遐思的秀发来。湿润的空气令每个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忧伤,天空中有着纯白色翅膀的鸟仍在快乐地飞翔。那翅膀下面藏满了压抑不住的灰尘。
无论是谁,也许表面上笑得如何开心,内心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小角落,长满了灰尘。
这时候就会有飞鸟来,轻轻地在灰尘上覆上翅膀。
纯白的羽毛不含丝毫的杂质,这表面的光鲜亮丽,不知道可以维持多久?
雾气笼罩下的王宫好像一枚贝壳。而王宫中的王座上就坐着这样一枚珍珠。
雾浓得叫人不想呼吸。可是如果你真正见到了她,会叫你立刻不能呼吸。
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你会不会为她而死,你都会心甘情愿。
有这么一种人,你只要看了她一眼,就会忍不住想把自己的眼珠挖出来,去祭奠她的美丽。
有这么一种人,就算她对你不屑一顾,你也会去想舔她的脚指。
月声就是这种人。
夜游宫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王。就算是没有肉体的魂魄,在看到月声的时候都会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欲望,泛滥地涌了上来。
月声此时正坐在王座上。
人们远远地只能看见她带着朦胧白光的轮廓。可即便是轮廓,都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力气。
所有人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她懒得呼吸,那么谁都不可以喘气。如果她微微叹了口气,才是他们可以呼吸的时候。
夜游宫可以傲视长安这么多年,全都是因为月声的原因。你只要看她一眼,就再也没有自我,就只能选择臣服。
就是那些死去多年的地灵们,在看见月声的那一刻,都忍不住要和她签订灵魂契约,只要灵魂不散,就无止无休地供她驱使。
无尽的沉默中似乎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王座上的白影终于轻声叹了口气。
白雾消散后,露出那张比明月还要晶莹几分的面目,“鬼葬。”
“在。”一个娇嫩的女声答道,却是被鬼葬附身的星潭。
“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三。”
月声若有所思地支起了下巴,侧面给人的感觉依然完美无限,“我要你在满月之日到来前,那日灸轩只剩下你一个人。”她的声音飘缈而模糊,漫不经心地看了鬼葬一眼,又道,“就剩下你一个的意思,懂吗?”
“懂。”
月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风驰。”
“在。”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麝魂楼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我们的搜魂师查到,最近他们会在极北之地收集冰山灵浆。不过目的尚不清楚。”
“冰山灵浆?”月声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久久地不语了。
她不说话的样子仿佛是流动的泉水突然结冰,飘飞的长发也缓缓地垂到了地上。良久良久,直到空有魂魄的地灵师们都觉得寒冷了。
月声冷冽的嘴角才扬起一抹笑意,“杀人。取浆。”她瞥了眼一直低着头不敢注视她的风驰,“我的意思你明不明白?”
“明白。”
月声每一次下达命令,都会询问别人到底明白不明白、懂不懂。可是没有人觉得她是在寻求一个答案,那只是另一种手段的威吓。
那只是一种模式而已。
月光之下,唯见月声绝美而逼仄的容颜更加冰冷。入骨。
五.
长安的街上总是显得极其落寞。
尤其是黄昏的时候。
天上的月正慢慢地长大,直到那一天到来。它才会盛放出所有的光华。
日灸轩此时就在那一片静谧的月光下,巨大的湖面上倒映着楼台的影响,偶尔有五颜六色的灯光摇晃几下,或者几条觉得郁闷的鱼跃出水面。
唯独没有的,是人的声音。
连那个喜欢笑得花枝乱颤的老板娘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一个娇小玲珑,脸上挂着近乎痴呆般笑容的小女孩,将整个身子吊在楼的低处,那双白嫩柔美的小脚离湖水只差一线。
“真没想到八月十四的夜晚竟然这么难熬,”她黯然地自言自语,“早知道就明天再杀了那个喜欢笑的女人。”
鬼葬无聊地跳下了楼,从湖上一步一步地走向日灸轩的前庭。
然后,她听见有人敲了敲门。
门并没有上锁,所以敲门的那个人很轻易地就推开了它。一步跨了进来。
鬼葬警惕地看了看那个人,他明白深夜到访的人虽然未必会是敌人,但是今夜却是八月十四……
所以这个人在他眼里,早已是个死人。
可是当他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却还是忍不住愣了片刻。
因为他觉得这个人很好笑。
明明现在是极热的夏天,却把全身围得水泄不通,足足上了五层之多的衣物。就连脸上,都罩了层黑色的面纱。
就连面纱,也足足有五层之多。
这个人能给让别人看到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双眼睛。而那双眼睛里几乎没有任何光芒,这样一双毫无光芒的眼睛下方,是五层黑色的面罩,面罩下方,是五层黑色的夜行服。
他整个人就好像是一个黑洞。若不是即使不移动也让人忽略不掉的杀气,可能没人会觉得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片暗夜。
鬼葬满含杀气的神情立刻就变得放松起来,她像一个真正的小女孩那样笑了笑。
“夜来,你怎么到日灸轩来了?”鬼葬说完这句话后马上后悔地捂住了嘴。
同为地灵师,他深知如果没有月声的命令,就夜来这种懒惰的家伙是不会来这里的。
鬼葬笑呵呵地说:“夜来,你陪我说说话吧。”
夜来却连看都没有看鬼葬:“没功夫。”随即他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中坐了下来,就仿佛突然间隐去形迹一般。
鬼葬又走到夜来的身边,冷冷地瞥着夜来,“活了两百多年,还是这个臭脾气。我问你,你有没有一口气说过超过十个字的话?”
夜来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这使他所在的地方连一丝光都透不进。而他也像根本不存在的一个人一样。
既然不存在,自然就不会有人来回答鬼葬的问题。
鬼葬抖了抖身体,忽然倒在了夜来怀里,“新得到的身体,不赖吧?”
星潭的身体依然如生前一样鲜活而柔软,她漆黑的头发正软软地伏在夜来的怀里,而那双总是喜欢玩弄衣角的手正搂着夜来的脖子。
嫩白的躯体整个缠在夜来漆黑的衣服上。
而夜来终于睁开了那双仍然没有丝毫光芒的眼睛,足足看了鬼葬一盏茶的时间。鬼葬只觉得眼前烟雾缭绕,一片黑色的面罩从夜来的脸上轻轻地飘了出来。
飘飞的速度极慢,黑雾一般轻轻地就要罩在鬼葬的脸上,就像情人间互相安慰对方一般。
鬼葬却像真的见到鬼一般地一骨碌翻起了身,惨白的脸上隐隐有了怒意,“开个玩笑而以,何必动手呢?”
夜来立刻闭上了眼睛,这使他又在这间本来光线不足的房间内隐身了。鬼葬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滚。”
于是鬼葬真的滚了。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说夜游宫的第一高手是月声,那么第二高手,就非夜来莫属。他们都是最后一批被月声控制的地灵师,具有最强大的魂魄之力,但是如果叫他和夜来动起手来,估计抗不到一炷香。
鬼葬紧皱起眉头仰身躺在湖面上,“叫我来,却又叫夜来这个变态来这里,月声大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即使自言自语也不行。
如果月声希望所有人都明白她的计划,那么即使别人不想知道,他们也会乖乖地按照月声的意愿去了解。同理,如果月声想自己掌控全盘的计划,那么所有人也都只有乖乖地去配合她。
风驰正疾速地赶着路。
脚下的大地已经由绿意氤氲变为寒气森森。皑皑的白雪正缓缓地飘落在他的肩头,日头已经远不像南方的那样炽热。
可是寒冷却能在一瞬间就侵入人的骨髓。
风驰在离开月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奔向极地的行程。他的名字叫做风池,说到速度,他自认除了月声和王没人会比他更快。
已近极地的区域早已人烟稀少。
茫茫的白雪厚厚地覆盖住大地,而飘渺的炊烟偶尔升起。那些居住在穷苦之地的人们偶尔也会看到一道电光擦过他们的身边。
然后他们会觉得是自己长时间劳作造成的眼花。
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看到那道光其实是一个人。
尽管他此时头上的汗水已经快将衣衫浸透,可是他仍然没有一丁点停下脚步的意思。月声的命令对于他来说,已经远不止于是上级对下级的一个指令。
因为即使身为魂魄,风驰仍然是一个男人。
当一个会让所有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叫男人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任何男人都会不遗余力。而月声又不仅仅是一个叫人神魂颠倒的女人。
只要她抬一抬手指,风驰就再也不会看到明天晚上那美丽惊人的满月。
想到这风驰的脚步不但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迅速地奔跑了起来。
那速度已经足够叫人恐惧。
在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擦过你的身体,而当你再回头,他已经远得让你只看到那纯黑色的衣袂了。
极北之地的风惊人地狂暴。
猎猎的风声卷起了堆积成山的白雪,却露出下面硬如矿石般的冰块。
厚厚的云层似乎要将整个大地都包裹起来,太阳此时已经再也不露面了。偶尔有一丝光胆怯地刚刚露出头来,就被乌云恶狠狠地吞了进去。
雷声循环往复地嚎叫着。
闪电争先恐后地互相揪扯着。
所有生活在极地之上的生命都谦卑地互相靠近取暖。
风池的耳边是交杂在一起的风声和雷声。他的身后就跟着一连串密密麻麻的惊雷。
今天就是八月十四了。
如果他可以杀死那些麝魂楼的人,大概还赶得及回去看满月。而满月之下的月声,又将会是怎样的样子呢?
王城明莲殿。
宫内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宫女以及仆人。
之所以说是无关紧要,是因为这是莲池的宫殿。除了莲池,任何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巨大的明珠镶嵌在汉白玉的床上,金子做的灯柱上,有着闪烁出七色彩光的各色宝石灯。流水潺潺地从宫中最中心的泉眼中流进莲花池中,很多巨大的双色莲花静静地伏在水面上。火炉烘烤出白色的水汽,飘荡在莲花池的上方。
而一半如火焰、一半却如纯雪的莲花就笼罩在白雾中,稀薄而冷艳的香气混杂其间。
宫女和仆人们都静静地立在角落里,深深地垂下了头。
因为莲池不喜欢她赏花的时候还有别人在看。
无论是花,还是她赏花时的神情,都不喜欢被人看。
宫中所有人都觉得莲池公主会很开心,因为再有一天,她就会有一个能力超群的驸马。尽管人们也明白,叫莲池公主爱上一个人的几率,可以说是没有。可是,莲池公主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做过一件符合常理的事情,也许那个人就会很合她的心意。
没人能明白莲池到底想干什么。
不着痕迹的抚摸着那些剧毒的双色莲,只有莲池自己才会明白她的心。
她的心,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而还差一天就要来到的满月之日,却叫她莫名的心慌。
随即她的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阳光明媚地照在那抹笑容上。
八月十五。满月之日。忌出游。
后宫中,所有的嫔妃都在看着王。
空气中仿佛都流动着春光,光线如丝线般照在那些媚得如狐狸般的女人脸上。
王仍旧躺在金床上。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空气中的热度就要降到冰点。
等待也许并不是过程,只是一个目的。每一个人也都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为了得到这个目的,宁愿等到天荒地老。
宫外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到大地上的声音。
王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暖被。
随即有轻得可以忽略的脚步声传来,每个嫔妃的脸色也都在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变得煞白。
光多到让所有魂魄无处容身。
而那逆光站立的,是破荆的王后月声。
没有一丝光芒照在她绝世的容颜上。她看着仍然躺在床上的破荆,微微地笑了。
而破荆挥了挥手,嫔妃们就如潮水般退去了。
月声走近破荆的姿态,就仿佛是海上的潮水终于退却,露出淡白色的充满珍宝的沙滩一般。
“有多少日子,你没有到我这里来了?”
月声的声音莫名地销魂,“我为什么要到你这里来?”
破荆终于坐了起来,白色的丝绸里衣并没有系上口子,露出他强壮的肌肉,“如果我不叫你来,是不是你一辈子都不会过来?”
月声看了看破荆,嘴角的笑容一闪消逝,“听说你今日要去选莲池的驸马。”
破荆的神情冷了下来,“难为你还记得咱们的女儿。”
月声并没有因为破荆的讽刺而有丝毫怒气,只是定定地看着破荆,波光洌艳的眼睛中笑意纷然,“答应我,找一个能配得上她的人。”
破荆并没有说话。
他抓起金杯喝了口酒,忽然好像看见有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一样,哈哈大笑起来,“配得上莲池的人?”他顿了顿,“好像全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月声的眉不自觉地皱了一下,随即坐到破荆旁边,微笑道,“可是你却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破荆神情在月声坐在他旁边那一刻终于和缓了,他深深地看着月声。
这个令普天之下的男人血液都要燃烧起来的女人。
每次他与她的相会,都仿佛是初次相见一般。
那第一眼的惊艳。
此时月声缓缓地倒在了金塌上,流光般的长发在掠过破荆的时候隐隐有一股香气。破荆轻轻地亲吻着月声,感受着此刻连月光都无法比拟的时刻,却忽然问了一句话——
“正午时分我要去日灸轩挑选为莲池挑选驸马。你要不要一起去?”
月声看着破荆,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方才轻轻摇了摇头,“她有她自己的路要走。我就不缠和进去了。”
宫门依然大开着。
微微的暖风和阳光都毫无顾忌地涌进了王的宫殿中。
再过三个时辰,就是八月十五的正午时分。
日灸轩的大门口就会围聚起一堆人来,他们将会看到他们至高无上的王,为美丽无双的莲池公主挑选出合意的驸马。
此时日灸轩却依然还是很冷清。
可是很冷清并不代表日灸轩依然没有人。
很多人都想成为莲池公主的驸马,也就是未来的王。可是谁都知道这很危险。
所以很多人都在等,等最后的那一刻,杀死那个一直占据日灸轩的人。然后摇身一变,成为莲池公主的驸马。
现在就有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进入了日灸轩的大门。
大门依旧是从里面锁得很严实,而这几个人都是在进门的那一刹那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个身穿绿衣,面色十分苍白的人看了看四周,说道:“大哥,那个地灵师竟然没在前庭,我们上楼找找?”
他身边的两个绿衣人的脸色竟然都比他还要苍白得多,其中一个人的脸色简直好像才从坟墓里捞出来,那个人说:“上楼看看吧。”
这个看起来和死人有一拼的人声音居然是浑厚有力的。
他们三个并成一排向通往楼阁的湖面上走去,居然好像是走在平地上。清澈见底的湖映照着三个绿衣人的倒影,显得分外的青翠欲滴。
那三人的背影就好像是湖面上的青烟,袅袅地就要升向烈火阁的窗外。
可是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们的脚一样。
湖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片阴影。那阴影中有两道十分模糊的光芒。如果你再仔细看,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双含笑的眼睛。
从湖面上缓缓升起的是一个身穿水红色衣裙的小姑娘,露出两个小虎牙,正有些呆滞地冲他们笑。
“星潭!”最年轻的那个绿衣人哽咽着向小女孩走了两步,立刻被另外两个拉住了,脸色最为阴惨的那个沉声说:“她不是星潭,星潭已经死了!”
鬼葬放声大笑,“明明我已经是魂魄,你们三个的样子却比鬼还像鬼,真是好笑,实在太好笑了!”
鬼葬说着竟然捂住了肚子,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扭曲的笑容。
这时如果你仔细听,可能会听到一阵咬断牙齿的声音。最年轻的那个绿衣人已经连续结了两个印,念动了咒语,随即放开了发结——
“幻术——绿烟!”
当最后一个字念出的时候,日灸轩已经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绿烟。滚滚的烟尘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三个绿衣人在这浓烟中似乎被隐去了形迹。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升起,好像来了千军万马一般。整个世界都似乎一下子被人挤满了一般,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了鬼葬的耳际。
“你还我星潭的命来!”一个近贴着耳朵的声音说。
鬼葬立刻一道掌风劈了过去。
却仅仅只是煽动了些许的浓雾。
“你们是在考验我的耐性吗?”鬼葬大吼。心中似乎也渐渐被这些绿雾化作的绳索绑了起来,眼前的雾愈来愈浓,弄到似乎自己也化成了雾。
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鬼葬整个身体都漂浮在浓雾中,渐渐地不再挣扎了。
继而无数绿色的丝线紧紧地捆住了他的身体,同时浓雾渐渐地散了。
三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正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最年轻的那个冷笑道,“魂飞魄散的滋味,我猜你一定从来没有尝过。”
鬼葬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你们……无耻!”
绿衣人哈哈大笑,连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血色,“你占据我星潭妹妹肉体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你自己很无耻呢?”
鬼葬立刻微笑了。笑得好像一朵孱弱的小花即将凋零一般地,那么残败。
呆滞的笑容一闪而逝,随即女孩仍然很柔软的尸体渐渐萎顿下来,直落到其中一个绿衣人的怀里。
“星潭妹妹……”最年轻的那个绿衣人抱住了女孩的身体,两颗碧绿色的泪珠迅速滚落下来。
三个绿衣人围绕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怀中宛若生前模样的小女孩。
碧绿的衣袂随风缓缓地飘动,三双暗淡的眼睛中流出了混浊不清的绿色液体。那惨败如鬼的脸色,在日灸轩清澈湖水的倒影下,就好像三张小小的白旗……
飘扬的姿态都落寞得不像人类……
可是就算是那样鬼魅的三个人,都将头垂得低低的,脸上的凄惨哀婉的神情会让心软的人为他们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水。
真的有人这样做了。
一只白晰的小手用两根手指捉住了泪珠,轻轻一碾。
那泪珠便水泡般地碎裂了。
“三位大哥哥,”刚才还紧紧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我死了有什么好伤心的?不如我们一起……”
可是她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那看起来脸色最惨白的绿衣人已经动手了,“幻术——封杀!”
绿色的浓雾再次飘展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比上一次浓厚了何止千倍——如果说上一次的雾仍然还算是液体形态的,这一次简直就像是固体的。
那雾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人的脑子里的。
不出则已,一旦出现,雾所碰触到的东西全部被撕裂了。鬼葬所占据的身体被那片绿雾撕得体无完肤,却始终没有血流出来。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大号的布娃娃。就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脸上仍然痴痴呆呆地微笑着。
一个绿衣人看得目瞪口呆,“大哥,那可是星潭的身体啊!”
最先动手的那个绿衣人摇了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是再回不来的了。”
轻轻擦掉了脸上残余的泪水,脸上的神情再无丝毫动摇,“地灵师,你逃不掉的。我的绿雾不仅可以封杀肉体,连魂魄也……哈哈哈哈。”
无边的厉笑响彻整个日灸轩,那绿雾似乎也被催化一般如石块一般猛烈地压了下来。恍惚中,似乎整个楼宇都在不停摇晃着。
偶尔有一片绿雾猛然浓了几分,随后另一片绿雾又浓了几分,随后传来一声不满的嘟囔,“真是苍蝇一样的混蛋!这样,就太不好玩了呀!”
鬼葬略带白色的魂魄漂浮在绿雾中,竟然是一个侏儒,此时他皱着眉,短粗的手指正在不停地刮着鼻子,“用那一招是很让大爷伤神的。”
左右两手各将头发卷成两团相交的发印,正要一拉,口中“嗜……”字刚开了一个头——
最年轻的那个绿衣人就冲了过来,在空中交换了很多个不同的姿势,眉心中跳出来一捆十分强烈的绿光,“受死吧!终极幻术——共亡!”
侏儒鬼葬的神情十分地不屑,“幻术而已,屁用都没有,还在大爷前面现眼。我……”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就感觉那绿衣人的整个身体都爆成了一团绿浆。整个空间,连同鬼葬自己的手指似乎都被绿色的光、绿色的血浆所充斥。
鬼葬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融入了那团绿浆,每融入一点,自己的力量就消失一点,直到完全没入,他惊诧的眼神依旧不能够还原成原来的笑容……
“我要死了吗?”
他似乎最后试图确定一下。
他却已经忘了,他早已经死死掉了。
只不过现在,他连魂魄都已经消逝了。
在他被绿浆完全包裹住后,那绿芒也渐渐消失了。整个日灸轩被那绿色浓雾销毁的东西全都还原成了原状,就好像刚才的一切,真的就是某种幻觉一样。
除了两个绿衣人仍旧垂头站在那里,才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脸色最为惨白但神色却至为坚定的那个绿衣人忽然蹲了下来,拣起了地上两支碎得不成样子的簪子。
其中一支是水红色的,一支是碧绿色的。
绿衣人将两支簪子轻轻地敲击在一起,发出一声极其清脆而缠绵的“叮”声。
唉。
有人叹了一口气。
可是两个绿衣人明明还站在那里失落流泪,连嘴巴都没有张开过。
呵呵。
又有人笑出了声。
两个绿衣人仍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神采,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任那声音继续自言自语。
然后一个浑身上下只能看得见眼睛的人就走了出来。
如果你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定也会觉得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因为你会以为你看到的,不过只是一片夜色而已。
但很显然剩下的两个绿衣人和你是不同的。
两双无神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夜来。
夜来也看着他们。也只有夜来看着别人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那是一个活人,却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夜来说话的时候似乎并不出气,五层黑色的面罩纹丝不动,“你们很重感情。”
两个绿衣人并没有回答。
于是夜来笑了。眼睛没有丝毫光芒的笑容,他说:“所以你们蠢。”
两个绿衣人的表情终于变得愤怒起来,几乎在瞬间就结成了一个发印,“终极幻术——共亡!”
仍然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一招。
但却是目前为止他们可以做到的最强一招。原因非常可笑。
因为幻术没有伤人的能力。它能做到的,仅仅是让人自伤。在幻境里看到的情景都是虚假的,如果你沉沦进去,便会杀死自己。
可是如果你不沉沦,那么幻术可以说只是个屁。
唯一可以杀人的幻术,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幻术——一命换一命,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可是有时候就算是想一命换一命,就算是想大家一起死。
都是不可能的。
以夜来为中心,无边的暗夜延展了过来。瞬间就将两个绿衣人笼罩了起来,而正打算发动终极幻术的绿衣人好像愣了一下,原先还迅捷无比的动作立刻缓慢了起来。
夜来的一层面罩缓缓地飘飞了起来,五根罩上手罩的细长手指轻轻结了一个发印,一根头发从一屡细发中分离了出来,脱落,随即燃烧了起来——
“地灵术——猝魂!”
两个绿衣人还没有来得及发动他们最拿手最厉害的法术,就被一团无处不在的黑色丝线网住了全身。
然后,他们听到自己的肉体被丝线切割的声音。
声音那么的细密。
夜来身边的黑光终于缓缓地缩回了他的身体里。他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慢慢化为两根碧绿玉簪的两个绿衣人。
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才似乎自嘲一般地道,“真蠢。到这里来救个死人。”
六.
八月十五。还有两个时辰,就是正午。
夜来坐在地上,垂下头看着永远不会流动的深潭。
日灸轩看上去依旧是一片平静,就连潭水都懒懒的,偶尔有湖里的白鱼跳出水面。
于是像镜子一样的湖面,就缓缓裂开了笑容,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漾了开来……
有风轻悄悄地划过水面,却穿不透水边的那一抹黑暗。
夜来就是那抹并不碍眼的暗。
他正拿着四个组成一套的玉簪子,仔仔细细地看。
玉簪子一看便是十分珍贵而稀有的货色,在夜来这种人的手里居然仍然闪烁着晶亮的光芒。可是就算它曾经价值一百座城池,如今它也只是堪堪价值几两金子。
因为那四支簪子都已残破了。
甚至有两支碎得只剩下玉骨。
可是夜来仍然把它们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着,就好像那是一个宝藏的入口一般。
贪婪地、要看到死一般地看。
然后,日灸轩的大门被一个人推开了。
她并没有敲门,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这个人长得很美,但也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美,她的笑容非常漂亮而虚伪,可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会有这种表情,她长得像任何一家客栈的老板娘。
而日灸轩,也是一家客栈。
如果鬼葬没有魂飞魄散掉,现在看到这个人一定会惊讶到要魂飞魄散。
鬼葬是拿着一把掌中刀从背后割下了老板娘的头,然后趁血还没流出来的时候把身体和头都削成了碎末扔到湖里喂鱼。
可是很显然。这个女人就是老板娘,那眉眼那笑容那体态,甚至那略微皱起的眉头,都与老板娘毫无二致。
夜来回过头,终于缓缓站起了身,走到了老板娘的面前。因为他清楚,这个时候还能进入日灸轩大门的人,已经不是普通人。
而夜来眼里的特殊人分两种,一种是死人,一种是杀不死的人。
老板娘在看见夜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就连脸上常常挂着的那种笑容都不见了。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夜来,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你是新来的伙计吧,连我都不认识。堵在老娘这里算什么事,快去干你的活去!”
夜来当然没有动。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就像是一片乌云一样在老板娘根前堵着。
老板娘雪白的脸变得更加白了,显然是被夜来气的。她紧紧皱了皱眉头,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夜来,能看到她睫毛的阴影在她眼睛下面扑闪扑闪的影子。
老板娘怒气冲天地点了下夜来的额头,“你作死那,老娘叫你干什么,你就要去干什么!现在我叫你去抹桌子擦地板,你到底去是不去?”
夜来愣住了。
他死去已经很多年了,自从他死的那一刻,他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人碰触过。而今天,这个姿容平常怒气冲天的客栈老板娘,竟然一个指头就点到他头上去?
开玩笑,这绝对是开玩笑。
夜来终于开口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面的老板娘皱眉笑了一声,“哈哈,我是什么人,你说我是什么人?”
夜来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老板娘。然后一勾手,突然将那四支簪子拿了出来,随即一用力——
红绿粉末掺杂的玉末从他黑色的手套中滑落。
老板娘有些愣神地看了看夜来,突然笑了笑,“有几分力气嘛。”随后脸色又变成怒气冲冲,“有力气还不快给我去干活,老娘就是这里的老板!”
此刻夜来的眉头也忍不住皱在了一起,“这里的老板已经死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吓了一跳,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如今也会和女人吵架。站在面前的这个女人现在面红耳赤,气得两个鼻翼都在不停煽动,可是就连夜来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有耐心在这里和她说这些没用的事情。
“你说老娘死了?”老板娘果然更加生气了,“你娘死老娘都不会死!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不知道老娘的利害!”
只见老板娘伸出手来,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随后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而夜来捂着自己的左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老板娘。
而老板娘打完这一下之后似乎很得意,捂着嘴笑了起来,笑得甚至前仰后合起来,她指了指夜来,“傻子……傻子,你真是个大傻子!”
夜来这才知道这个冒牌的老板娘根本是在耍自己。
可他并没有生气。无论是谁,死了很多很多年之后火气都不会很大的。
所以夜来只是冷哼了一口气,随即结了一个很复杂的发印。
如果现在有人站在日灸轩的门外,大概可以看到一曾圆弧形的黑色气罩将它整个包裹了起来。
如果你又恰好用手好奇地碰了碰这层气罩,你就会尝到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滋味。
而老板娘此时正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夜来,“魂域?”她漫不经心地拨动了下发角,“我劝你还是先用上你最厉害的招式,否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不就很没意思了吗?”
夜来并没有因为老板娘这句话而显得有一丝慌乱,反而显得特别地镇定。
他记得这句话曾经很多人对他说过。
然后这些人都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所以他只是轻轻地飘下了三层面罩,将头发结成一个类似“凹”型的印,手捏住发印往前一探,就仿佛穿过空气一般地穿透了那三层面罩——
“地灵术——控魂!”
三张面罩在那一瞬间化为了黑色的空气——没有一丝光芒能透进里面,无数道黑色的气流就好像是利剑一般射向了老板娘。
老板娘的瞳孔中此时也满是越来越近的黑色气流,最后只剩下一个点。堪堪就停在瞳孔的外面。
她在这个时候甚至仍然在笑,“控魂?你想控制我?”
问题还没有问完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依然是笑得前仰后合。不过却神奇地躲过了所有黑色的气流,有些气流明明在往前一寸就可以射进她的额头,可是她却偏偏在那个时候把腰都弓下来笑,那气流就擦着她的身体飞了出去。
她笑够了,终于理了理头发,将因为大笑而松散的鬓发别在了耳后。
她伸出一根手指,微笑地在空气中似乎在写着什么字,笑容显得非常真诚,就好像是在给一别数年的老朋友在写封信一般,随后狠狠地用食指一点——
她说话的声音十分甜蜜:“地灵术——反控!”
无数比夜来的气流更加黑暗,更加粗大的气流从她的周身飞了出来,朝着夜来迸射而去。速度之快几乎只留下几道残留的影子。
夜来的反应却更加迅速,他不断变换着姿势与角度,躲避着这些气流,并且寻找空隙想发动更加强大的法术。
但很明显,一直站在他对面微笑的女人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她又扬起手指在空气中写了些什么,微笑道:“地灵术——暗锁!”
空气中攒动着的气流立刻消失了——或许说是,由开始的秘密麻麻变为充斥满整个空间。
不再有透明的空气了,反而是原来还在疾速旋动着的气流成为了这片空间的主宰。
夜来的面罩有四层脱离了他的身体,每一个面罩都瞬间膨胀到最大,保护住他的身体,并开始吞噬掉这些黑色的气流。
但是无论他吞噬掉多少,都立刻会被源源不断重新涌上来的黑气压制住。
渐渐地黑气已经由气态转化为液态,无处不在的黑色水流正灌满了这处空间。而老板娘仍然在咬着嘴唇微笑,似乎在隐忍住大笑。
夜来觉得浑身似乎都被胀得要发酵了。
但是他仍然控制着全身的黑色罩衣在对抗着黑色水流,他甚至没有半分时间去看那个看起来十分闲暇的女人。
老板娘开开心心地玩弄了几下头发,调皮地看着夜来像一只飞蛾一般躲避着来不及吞噬的水流。
看了好一会,她似乎看得有一些腻,于是她伸出右手,在虚空中一抓——
“地灵术——爆破!”
无处不在的黑色水流在好像被人扎了一刀,全部像洪水一般爆发了出来。每一个水分子都在那一刻硫酸般扑到了夜来的身上,先是他躲避不及的腹部,随后是上半身,整个大腿,然后是口鼻,眼睛……
夜来匍匐在地上。
却仍然是静静地。他没有呻吟一声,这使得老板娘很吃惊地看着他。
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现在瞪得更加地圆了,“你不疼吗?”
夜来没有回答她。
因为此刻他已经不能回答。
他拼命咬紧了牙关,倔强地将脸扬了起来。狠狠地盯着老板娘。
而她却缓缓地蹲了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夜来的脸,“你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带这么多层面罩,长得难看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你”
老板娘的话越说越缓,直到她摘下夜来最后的一层面罩。
夜来的脸并没有毁损。
他并不是因为难看才戴这么多的面罩。
相反,夜来长着一张极其英气勃发的脸,菱形的眼睛此时正因为疼痛而微微眯着,浓眉上正滴落着汗珠……
老板娘摘掉最后一层面纱的手突然顿住了。
她没有再保持那一贯的笑容。
“是你。”
她向前走了两步,“怎么会是你?”猝然地回头,“不对,不是你……”
老板娘狡黠地看了看夜来,良久,嘴角又勾出一抹笑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看着夜来,凄然地一笑。随即解开了他身上的所有束缚,一推门离开了。
她从大门进入,再从大门离开。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可是夜游宫的第二高手夜来,却差点因为她的来去而魂飞魄散。
夜来挣扎着站了起来。
现在他浑身上下依然蒙着黑罩。黑夜一般的眼睛中仿佛淬了毒。
他忍不住回味老板娘不笑时候的表情。眼眸比冰的温度还要低,朦胧如烟的眼神里,让人忍不住想去查看一番她的心思。
夜来突然觉得,老板娘很像一个人。可是他马上就把这个想法仍掉了,因为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回忆的。
他回过身,看了看自己地上很明显的影子。
光线正不断涌进来,有无数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日灸轩的大门忽然洞开了,却不见有任何人用手推开它。
光线疯狂涌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光线所组成的人。
明黄色在至强的太阳光中给人一种猛烈的重量感,那人的脚一踏进来,夜来就觉得自己的心一随之跳快了好几拍。
整个世界都在为之颤抖。
明晃晃地颤抖着的,跟随而来的无数武官的铠甲都霍霍作声。
仿佛是风,但风没有这样重。
似乎是雷,但雷没有这样柔和。
“八月十五正午,王驾到日灸轩。”
声音强烈到湖水都在沸腾。
而整个长安却安静得连光线落地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回响起一种回声。他们失明了,他们失声了,他们爆炸了。
所有人都试图去看看王的相貌,据说只有真正的杀手才能看见王的样子——这是作为死前的奖赏。
原先空旷有偌空城的长安此时人头攒动,尘埃般的生命,挥霍般地发出光芒。
而王只是一皱眉,日灸轩的大门就自动关上了。
光线顿时暗下来。
但王已经是光明。
夜来跪在地上,抬起头看了看王,若有似无的光芒一闪而过。
只看了那么一眼。
就给了他那样强烈的一种感觉。
他的确天下唯一配和月声在一起的人。
何其英俊而霸气的男人,在短短一对视的时间内就让人觉得身体快要爆炸掉。
可是他的声音极其温柔,“我知道日灸轩有三间房。”
夜来回答道:“现在只有陛下和臣两个人在。”
“哦。”
破荆哦了一声后却并不说话。
留下的空白使得夜来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滞,他几乎都要匍匐到地上了。
才听到破荆一声笑,“杀得很过瘾吧。”
然后,夜来听到了破荆轻笑的声音。那种只有真正的杀手之王才有可能发出的笑声,并不狂暴,却稳操胜券。
破荆停住笑,看着拜倒在地上的夜来,突然问:“你喜欢莲池公主吗?”
夜来顿了顿,方才回答:“听闻她美得可以叫人去死。”
破荆微笑,“用我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吗?正面回答。”
夜来觉得自己从来都稳如磐石的手正在不停地抖动,“不喜欢。”
“为什么?”
“我并不认识她。”
破荆斜视了眼夜来,“抬头看我。”
夜来缓缓地抬起了头,但是面上却仍然罩着四层面罩。
“摘下面罩。”破荆命令道。
但是夜来却没有动。他依然定定地看着破荆,手心里微微地出了汗。
“摘下面罩。”破荆的声音又重了几分。
“王,”夜来仍然没有动,“这面罩不仅仅是面罩而已。”
破荆耸了耸眉,“难道是你的武器?”
“正是我的武器。”
夜来依然没有摘下面罩,只是重重地给破荆扣了一个头。
咚。
破荆听到这个声音不禁冷笑,但随即又点了点头。在他心里,杀手和武器已经是融为一体的事物,要一个杀手摘掉他的武器,不吝于叫他去死。
良久。
当夜来几乎已经有类似绝望的心情时,他听见破荆说,“莲池大了,我要找个人守护她。”
夜来垂头不语。
“你明白什么是守护吗?”
“守护一个人……”夜来微微有些压抑,就如他会一辈子守护月声大人那样吗?肉体,灵魂,全是她给的,所以如果肉体被毁掉,就拿灵魂去守护她,如果灵魂也被毁掉,那就保持着希望她可以生存下去的希冀。
这样……就叫做守护吗?
夜来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我懂。守护就是可以为她而死。”
“错了。”破荆道,“如果按你的说法,每一个人都会在看见莲池的第一眼起守护她。”他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光芒,“可是我知道,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那她需要什么?
夜来很想这样问,但是很明显,他是没有资格向王发问的。他只有等,等破荆的答案。
夜来抬起头看着破荆光芒万丈的脸,他看见王的眼睛中有一道哀伤闪过。
那是哀伤吗?他并不确定。
也许那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哀伤,可是如果它出现在王的脸上,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
“守护一个人,是要让她得到最大的快乐。”破荆缓缓道,“当然,如果你死她会觉得快乐,你也可以试一试,但是当你这么做之前,你必须想一想,如果你死以后,她得不到相应的快乐,她会不会反之觉得痛苦。”
“王的意思是?”
破荆微笑,“叫你明白,守护一个人,是多么痛苦而快乐的一件事。”
“你要从心底里对她好,这点很容易,这是莲池生来就具有的魔力。然后你要以她得快乐为快乐,如果她喜欢你死,你就要去死;如果她喜欢你活着,就算你死,你也要在那一瞬间活过来。”
“死去,然后复活。再随着她得喜好而死去。”破荆比了一个手势,“就这么翻来覆去地死。就这样疼痛却快乐着。”
“懂?”
夜来觉得眼前的光都在变的稀薄起来。他把头重重地扣在地上,“我懂的。”
“你确定你懂吗?”
破荆的口气一旦微微加重,就会给人不能负荷之感。此时他再次询问一遍,夜来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咬碎牙齿的声音。
“我……懂。”
破荆点点头,“很好。站起来吧。”
夜来站了起来。和破荆平平对视。
两个人的高度几乎一样,两双都包含着淡淡杀气的眼睛也在对视。破荆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晒在夜来的脸上,夜来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影子渐渐被拉长……
他的心思,似乎也在那一瞬间被拉长了。
王座上的月声,曾对他交待过的事情,他一刻都不敢忘,并且也做到了。
他正想再一次谢谢王的恩典,让他成为莲池公主的驸马。
却发现在他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日灸轩内高雅而略显陈旧的墙壁变成了一大面镂空雕花的金壁。周围的一切都闪烁出一种皇族特有的风范来,光芒都显得很奢侈。
直道他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破荆带到莲池的宫殿中来了。
破荆站在莲池的对面,夜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听见他说,“莲池,这是你的驸马。”
随后周围的雾气瞬间浓了起来,待雾气消散时,破荆已经不见踪影。
而莲池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夜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
有很幽深很微妙的呼吸纠结在空气中,那白色的背影没有动。
夜来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在听到那声叹息的一刹那,夜来突然明白,为什么月声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让他觉得会为她而死。
莲池的那声叹息,就仿佛是冰块掉进人的心里。
夜来久已波澜不惊的心在那一刻开始停跳。他扭过头去看莲花池中的莲花。
但是却也不能久久地注视,那一半白色一半红色的双色莲花也仿佛被莲池染上了魔力,只要你观看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夜来就觉得那声叹息将他整个身体都冻结住。
再一回头,眼前依然白雾茫茫,却再也看不到那抹白色的影子了。
七.
现在风驰的眼睛里都是冰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水。
空气里干燥得就像刀片一样。
反复地刮着人身体中的水分。
风雪又要来了吗?
风驰站在极北之地的冰川上。
硬如钢铁的千年寒冰在夜色中闪出棱光,厚重而不停移动着的云朵在夜的笼罩下不停移动着方位。而不管是云朵移动到哪个方向,极北之地,冰川之上,再没一丝光可以透进来。
这里已是夜的天下。
风驰将长发扭转成一种迷宫式的发印,双手紧紧地把持着,口中念动了咒语——
“地灵术——暗鬼封域!”
一瞬间,四散的黑色长发尽数飘飞起来,结成了一个巨大而闪烁着黑光的蛹。风驰被包裹在里面,本就不见一丝光芒的极地几乎成了夜的天堂,黑发结成的蛹正在痛苦地扭曲着,四只漆黑而干瘦的臂膀从蛹中伸了出来,黑发一丝丝地散了开来,四个比风驰更加黑瘦清绝的男人围成一团,将风驰包裹在中心。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却始终定定地看着风驰。
夜色之下五个人的身体都好像是一道静止不动的黑影子,只有长至脚踝的黑发随风飘扬起来。
风驰忽然拔掉了四缕头发,将它们编织在了一起,随后一滴鲜血自他的食指流到了拼发的中心,他苦哼一声——
一瞬间,暗不见天日的极地忽然起了四道光。光极其微弱,却能照得见四个男子的身体正极速地膨胀着,地底立刻起了一道巨大的风暴,旋转着淹没了那丝微弱的光芒。整个极地都似乎笼罩在一片阴森寒冷的鬼蜮之下,四个男子原先瘦小的身体竟然被生生撑大了数倍,直到整块极地的天空都被他们的身体笼罩住。
东南西北的方向,各有一个黑衣男子膨胀到极度的身体漂浮在空中。
风驰将手中的四股长发反手一结——
只听见四声统一而鬼魅的尖啸声,那四个笼罩在阴森黑雾中的身体凭空消失了。
随之而消逝的是那抹微弱的光亮,以及一直颤动不停的空气,而极北之地的夜空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被加厚了一层的黑晶石。
风驰费力地站直了身体,揉了揉已经胀得生疼的额头。
然后极北之地的黑暗又恢复到原先的程度。不再是那种像是淬了毒般的黑。
冰晶在夜里闪烁的冷光依旧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惨白而冷硬,在黑暗中不停地颤动。
一切都被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但是风驰明白,这片大地已经被他从身体中分化出的四个魂魄完全占据了。
风驰轻轻地靠在一座冰山上,缓缓地消失在冰层的表面。
他现在已经做了所有他该做的。
至于剩下的,就只有麝魂楼的那群人来再说。
他相信麝魂楼的人没那么好对付,并且据搜魂师的讲述,这次麝魂楼来得不止是一个人,而他却仅仅是一个人。
换句话说,如果他没有把对方的任何一个人杀死。
他就再也回不去看到满月的月光了。
所以他用了至今为止他会的最强大的法术。
暗鬼封域之所以强,并非仅仅在于风驰的力量,这却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天赋。普天之下任何活着的生灵都不可以使用这一招,只有死后成为地灵师,再炼化其他强者的灵魂,才可以使用它。无形中它加强了施术者的力量,但同时,它也在不停消耗着施术者的法力。这类分身可以无限制地召唤出来,但是一旦施术者的法力告竭,一切,就全部都结束了。
这种法术很复杂。会使用的地灵师也是凤毛麟角。
但是在会的人中间,肯使用的却更少。因为很有可能你刚刚维持了这种法术几个小时,你就会因为法力告竭而受到术法的反噬。
风驰很有把握可以维持几天几夜。所以他使用了这一招。
显然他并没有押错宝。
空气中传来一种香。
麝的香气,即使在干燥的冰川之地上,也一样一沾既走。
风驰隐没在冰川之中,没有人看到他略微上扬的嘴角。
他一向干燥的掌心不知为何有了一点汗渍。
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已经由远及近。
风驰握紧了手中控制魂魄的发束,他知道,麝魂楼的人就要踏进他所部下的地界了。
他甚至已经看见了那几个身披水红色斗篷的女子。
精巧的水红色石榴鞋再往前踏一步,就会进入他的地界。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四个粗笨的爪子先蹦进了结界中。
一头雪狼,四蹄紧紧地抓着地面,两只绿幽幽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前方。
风驰嘴角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冻结,随后消逝了。
暗鬼封域中的魂魄一旦脱离了施术者,就会全力杀死一切进入阵法的生灵。不是他们魂飞魄散,就是踏进结界的生灵被噬魂而死。
东方的魂魄首先即将动手,发丝仿佛是细小的水流一般在暗夜里不断流淌着,“目标,玄之门乾位。击杀。”
黑色的发丝再过千分之一秒种就会将那头雪狼绞成肉团。
但是东方的魂魄却在一瞬间被转移到西方。发丝闪动之间可以听到巨大的冰块碎裂的声音。但是东西相隔何止千里。
那三个女孩子并排冲进了风驰的结界中。她们似乎并没有听到冰块碎裂的声音。
而风驰额角的汗水,就一颗颗滴滴了下来。
天空之上的暗鬼正在无时无刻地俯视着地上的生灵。他们漠然的眼睛里并没有杀气,反而是澄明一片。
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空气似乎都有波纹微微地散乱着,风驰隐没在冰山的深处,微笑地看着猎物进入地牢。
水红色的衣衫本就显眼,在漫天冰天雪地的极地更加就红得萧索。
风驰通过北方暗鬼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那三个女孩子的相貌。
她们穿着连身的斗篷,所以就只能并排行走。狂暴的风雪冲刷着她们身上的红袍以及长发,风驰甚至看见了她们嘴角遗留的微笑。
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变得雪亮。
汗珠都凝结在脸上不再滑落。
那一瞬间风驰很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突兀。
他认识那些人。
或者说,他认识那个人。
那三个小女孩看起来很独立,其实却是同心同身,她们手脚相连,血脉相通。
就在一年前,为了追查麝魂楼的事情,风驰眼睁睁看着夜游宫的一个高手死在她们手上。
可是他却又突然想起了月声坐在王座上下命令的样子。
她的声音仿佛踩在棉花上,莫名地销魂,“杀人,取浆。我说的话,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
所以风驰摇了摇手指,启动了法术,“东之暗鬼,冰灵。”
东方的黑袍暗鬼正默默地执行着主人的命令,空旷的极地冰雪突然从地面深处起了巨大的突次,暗鬼的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地咒语。
夜浓得如调不开的石油。
冷冽的风肆意地直接涌进人身体各个温暖的角落。
一张黑色的巨掌从天空中兀自拍了下来,恍然而至的闪电照亮了它的掌纹。随即又全部隐没在黑暗中。
暴雪降落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转眼间就将尚算干净的冰原包裹得格外浓厚。
三个女孩仍然慢慢向前走着,似乎周围的一切对她们来说都不重要。有时候她们走出一步,上一步的脚印却在百米之外的地方。
在一瞬,那些脚印已被冰雪彻底覆盖。
风驰看着已经走入巨大突次地区的三个女孩,嘴角终于开心地泛起了微笑。
“西之暗鬼,坤位生灵,击杀。”
西之暗鬼巨大的影子突然出现在三个女孩的头顶。
微妙的光芒中西之暗鬼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道闪电迸射出来,正照在女孩们恬静温婉的脸上。她们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她们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可是三张脸上却正露出毫无二致的笑容。
她们同时仰头朝天上看了看,轻细的声音在风声中一闪而过,“乾之门坤位。出现暗鬼。”
“踏前一步是死门。踏后一步依然是死门。”
“唯一的活路是空中暗鬼所在的地方。”
女孩们并不是一问一答。而是如同一人般地说出这些话。
猎猎的狂风吹翻了她们的斗篷,露出三个连在一起的身体,共同的长得惊人的头发在风中飘飞。
她们同时举起了双手——三个人却只有两只手,细白的手指快速地在头发上结出发印,“天控——暗杀!”
在她们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西之暗鬼已经从她们头顶压了下来。暗鬼之身,只要碰到一丝一毫,活人的身体就会被占据。待暗鬼离开,活人也就成了一个空的驱壳。
而女孩的法术却迟迟不见效果。
细小却极其璀璨的星们发出明亮的光。
这光透亮着暗鬼漆黑无比的脸色和女孩苍凉鬼魅笑容。
而那漆黑与苍白就要碰触到一起。
天上却出现了巨大无匹的闪电。
几乎将极夜的整块大陆都照得雪亮,比白日更加亮的光,赫然出现在暗鬼的上方。
女孩们一直蜷曲着的手指在那一瞬间忽然绷直了。
她们愉快地笑着。
“暗鬼怕光。”
果然,在强烈的光芒照射在西之暗鬼身上的那一刻,膨胀到极致的身形忽然顿了顿。漆黑的脸色都在光芒的滋润下瞬时变得雪白。
西之暗鬼的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声音。
“嘭”地一声。
乌云一下子散开了。闪电的光在暗鬼的身体爆破的同时暗淡了下来。
从空中飘飞出几缕黑色的发丝。
飘渺间就被女孩抓在手中。
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那发丝,只听见极其细微地“哗”地一声。发丝燃起了一道火光,灰烬慢慢地洒落在皑皑的白雪上面。
而风驰在冰山中,忍不住吐出了一口鲜血。
四个方向的暗鬼区域由于西之暗鬼的死亡,天空中露出了稍微暗淡一些的夜色。
风驰咬了咬牙,在身体上下了一个咒术,“地灵术——暗鬼替身!”
然后西方的区域在一瞬间又变得暗无天日。
风驰膨胀到极点的身体正笼罩在那个区域。
他正冷冷地注视着三个水红色斗篷的女孩。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本就不是害怕所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风驰此时的心中再无任何涌动。
他咬破自己的指尖,用头发结成一个七芒星形状的发印,鲜红的血一滴滴地沾染上去。
剩下的东南北三大暗鬼的身体立刻又厚重了不少。
“东之暗鬼,退守琼位,束缚。”
“南之暗鬼,暗之陨落。”
“北之暗鬼,木灵暗杀。”
一道闪电投射了下来。
把三张本就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映了出来。
女孩们面带笑意,丝毫也没有注意骤然到来的杀意。
天空好像被射穿了的筛子。密密麻麻的雷声与闪电不要命一般地涌了出来。
雪依然在下。下得可以听见声音。
漫天盖地的声音,细小却又浓重。
眼前是又一片冰山。
却大得异乎寻常,将所有的出路都封杀住。
三个女孩的头朝各个方向都看了一次。
“死路。”
“死路。”
“死路。”
全部都是死路。
白皙的手指再次结出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发印,“天控——暗杀!”
眼前却发现黑暗正加速涌了过来,南之暗鬼邪恶的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悲伤。看不见的悲伤,在暗鬼的脸上好像流水一般地窜动着。
暗之陨落。这并不是一种可以随便用的法术。
它有它的唯一性。
魂飞魄散之后,自然不可以用第二次,虽然威力大得惊人。
厚重大宛若实体般的鬼体猛烈地砸向了那抹水红色。
猎猎的风声都在那一瞬间比鬼体冻结住了。
带着嗡嗡的声音黑暗即将迎面而来。
闪电就在这个时候大量地涌现出来,狠狠地砸在南之暗鬼的身体上。
但是此时暗鬼的躯体已经整个覆盖在了三个女孩的身体上。
整个冰原都被砸得发出悍然的响动。
冰块仿佛流水般穿梭出一种动的韵律。
良久,南之暗鬼的躯体才渐渐消散掉。
位于西方上空的风驰再次吐出一口血,他低头看了看正在挣扎着起身的女孩,嘴角向上扬了扬,“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三个女孩挣扎了一下,却纷纷都站了起来。
她们的嘴角都挂着一丝鲜血,在水红色斗篷的映照之下显得艳若桃李。
挡在她们眼前的那座巨大冰山仍然摆在那里。
她们猛烈地喘气,怒气在她们身上流转纷纭。
白皙的手指再次掐住发印,“天控——裂门!”
黑夜中的风呼呼地灌进了伤口里。
血液猛烈地喷射向高空中正在不断降落的雪花中。
鲜艳的色彩在苍白中才找到了价值所在。
天空仿佛一个即将临产的妇人一般翻滚嚎叫,几乎要被扯裂了一般地怒吼。
滚滚的奔雷从冒着烟气的天空漏洞中飞涌出来。
一道闪电悄悄地冒出了头。
在它出现的那一刻极夜似乎变为极昼。
光。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的光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冲了出来。
它却依然静悄悄地。让人觉得它是又一轮太阳。
缓缓地,他轻轻地降落在那座巨大的冰山上。
冰山似乎也被蒙上了某种幻觉。有白色的烟气渺渺茫茫地从冰川之巅蒸腾起来。
积累了数千年的皑皑白雪都被惊吓地飞跳起来。
一抹类似刀光的电光。
干净利落地将冰山豆腐一样切成两半。
随后闪电悄悄地消失。就如同它到来之时那样神秘。
惟剩下冰山极其苍凉的脚步还在缓缓移动。
它已经站不稳了。
轰然倒塌下来的声音传得极远。风驰在西方的天空下皱了皱眉,嘴角的微笑却并没有消失。
“动吧,东方暗鬼。”
当女孩们的脚步踏出冰山笼罩的范围时。
她们看见又一张漆黑的大脸。他的鬼体化为无数丝黑色的浓雾,落雪纷纷降落在上面。他降落下来的时候带起了呼呼的风声。
女孩们的嘴唇都在不停地动,长发在风中被吹得无处安身。
东之暗鬼已经降了下来。
夜的蜜色施施然地逶迤而来,一直冷冷盯着东之暗鬼身体的三个女孩却在冷笑,修长白皙的手指再次抬起,极度复杂的发印凭空凝成。
可是她们却发现她们无法念动咒语了。
一直飘扬于风中的长发凝固住,就连冷如寒冰的眼神也在那一刻失了神。
东之暗鬼并没有陨落。
他化为了极度黏腻的浓稠液体,紧紧地帖上了女孩们的肌肤。从七窍到肌肤间的毛孔,都隐秘地流了进去。
同时脚下的大地发出隆隆的响声。
地面发出无数被穿透的声音。
就像破土而出一般,无数冰刺毫无预兆地出现。
北之暗鬼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东之暗鬼的周围,模糊不清的声音自他的喉咙中流出,“冰突刺——起!”
冰刺无情地穿透了三个女孩的身体。
血液喷射而出的速度快得惊人。
水红色斗篷的颜色立刻加深了一层。
三个女孩倒在地上。
而风驰在此时才略微喘了喘气。
他认为此时应该是他出手的时候了。果不其然——
满天冰雪中,三抹水红色那样惊心怵目地,重新站了起来
苍白而毫无血色的小小脸孔饱含着怒意,“四个暗鬼。联合伏击。”
“也只有死,能让我们不生气。”
风驰在心中冷笑,“死?恐怕一会就要来临了。”
他膨胀的身体覆盖在三个女孩的头上,口中学着暗鬼的方式模糊不清地发出咒语。
随即狠狠地向下俯身冲去。
“陨落?”三个女孩同声道。
这次她们没有向上次一般念动咒语,长发却在瞬间洪水一般涌向天空。
这是她们对天空的馈赠。
而天空回应她们的,是无穷的闪电。
每一丝黑发,都对应着一道闪电。
与上一次的闪电不同。这一次的闪电丝毫没有电光。
只听见电流乱转时的噼啪声响。
风驰回过头,瞳孔中看见四散如水般地长发结合着电流向自己喷涌而来。
他笑了。
笑得很真诚。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名字。
他叫做风驰。风驰电掣的意思。
所以他注定了要比那些闪电快。而且他不是暗鬼,并不怕那些黑亮的电光。
如果他此时能看到女孩的神情,大概会很得意。
三个女孩抬头仰望着天空,这次她们看起来才真真正正像是女孩子。她们的眼睛被睁得极大,神情愕然。
因为天空中的暗鬼已经化为一个黑色的影子,巧妙地躲避了所有电流的攻击。
她们的瞳孔中现在也正倒影着一个黑色影子。
他正在冲过来吗?
也许。
不确定是因为实在看不清。
于是她们倒下了。
而她们施下的法术在那一瞬间停顿了一下,却并没有消逝。
风驰站在她们的身旁,五指并拢,做出了三个刀斩的手势。
然后女孩们的身体被切割开来。
相连的身体被全部分开。共用的手掌和手指被切分成两半。
女孩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竟然微微露出十分陌生而惊讶的表情。
夜空中不断颤动的电流终于平静下来,消失的速度比来的时候甚至更快。
冰川之上仍然下着雪。狂风将这些雪不断吹送到风驰的眼睛里。
而三个女孩的身体就化为三根玉簪。
水红色的玉簪。
风驰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疲累倒了下去。
可是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开心而颤抖着。
英俊粗狂的脸上也有些扭曲。
他想,月声给我的任务,我终于还是完成了。
他几乎就要满足地闭上眼睛去歇息一下。
可是,他大错而特错了。
一个巨大的影子挡在了他面前。
一双精光四射却露出笑意的眼睛,碧绿色的眼睛,浑身比雪尚要白几分的毛发——竟然是!
是那头曾经扰乱他的法术的雪狼!
风驰想要挣扎地站起来,却被无法控制地不能动。
那双雪狼的眼。
他只有选择对视。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抗拒眼睛里的魔力。
在看着那双碧绿的眼睛时,风驰忍不住想,这个世界上狼难道也可以微笑吗?
它,真的是一只狼吗?
不不,他是一个人。
白衣男子微笑地看着他,只有那双碧绿的眼睛仍然在提醒风驰,他就是那头雪狼。
白衣男子的声音很轻,却让人无法忽视,“你是月声的狗吗?”
风驰仰躺在雪地里,看见他的嘴根本都没有动,但声音却随意飘转到他的耳里,甚至是他的心里,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脏就要从嘴里跳出来的声音,“我……我……”
他很想回答不是,因为他并不是一条狗。
可是他却回答不出。
在那种杀气袭人的碧绿眼睛中,他真的没法说出一句连串的话来。
白衣男子的脸上却露出一种微微的怅惘来,他盯着风驰的脸,手上拿着一瓶白玉雕成的瓶子来,瓶口一转,里面碎玉一般的凉浆就喷泻而出。
是冰山灵浆?
“月声叫你来夺这个?”
声音里有一种很微妙的哀伤。
白衣男子将手指按在风驰的咽喉上,风驰听见他说,“其实你是谁,来干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雪一下再下。
这大暴雪似乎要永无休止地下下去。
而风驰也将永远在那片雪地中生活。
不着痕迹地,生活。
八.
她是让人割舍不下的一道伤口。
就算明明知道是伤口,依然有人心甘情愿去献出生命与鲜血。
莲池不怎么喜欢用眼睛看别人。
因为她很讨厌那种痴迷的眼神。
曾经月声希望可以和莲池住在一个宫中。
破荆不置可否。
之后月声为了这次会面偷偷流了一次泪。
虽然谁都不肯相信冷艳如魅的月声也会流泪,但是破荆确确实实看见了那些晶莹剔透的泪珠,从月声倾国倾城的脸上滑落下来。
月声说:不愧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心肝肠肺全都冰冷入骨。她不要看见我。她讨厌我。
莲池是整个世界都在为之颤抖的那个神灵。
她可以拥有全部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然后弃之如敝履;她可以笑得倾国又倾城,但是她从来都吝惜笑容;她可以给人最大的安慰和快乐,偏偏那样做会让她看清自己。
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很多迷雾一样的存在。
莲池,作为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心头挚爱。
那样存在着。
她似乎失去了爱人的权利,只拥有被爱的义务。
她静悄悄地站在巅峰,无人可及处方才冷冷微笑。
可是现在她正皱紧了眉头。
不远处正站着一个男人。黑色的衣衫,浑身上下都围着至少五层的衣服。
这是她的丈夫。今天晚上,破荆就会在天下人的面前举行盛大的婚宴。
破荆会来。夜来会来。月声会来。全天下的人都会来。
可是莲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
莲池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夜来,“你觉得成婚好玩吗?”
夜来英挺的身子僵在那里,莲池看不见他面罩后面的表情。
他整个人给人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霸道却又冷静,温柔却炽热。
像一条狼。
夜来看着莲池的脸,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面红耳赤或者全身僵硬。
他忍不住回想起月声。
这两个女人的样子都让人觉得处于水淹火烧之中。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从来没有片刻的安宁?
夜来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无从选择。”
莲池定定地注视着夜来,看着黑雾一样的这个男人,笑了,“竟然也会有你这种不怕死的人来娶我。”
夜来轻轻地俯身,“臣不敢。”
夜来的声音很柔。这是他从来没有对别人用过的声音,即使对月声都没有过。
莲池却突然觉得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一样。都那么平凡无聊。
而这时夜来微微抬起了身子,幽深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莲池,“公主,现在已经到了晚宴的时候了。而你还没有更衣。”
就在莲池的左手边,放置着金光闪闪的凤冠霞披。珠宝的柔和光芒闪烁在莲池细致白皙的容颜上,一种说不出的阴凄的美。
莲池皱着眉笑了。没有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笑,“你是在敦促我吗?你算够胆量,但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不配!”
夜来微微顿首,“可是天下人都在等你。”
莲池注视着夜来,足足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别人等我,难道我就一定要去?”
夜来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莲池的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
美而冷。
美得惊心动魄。冷得丝丝入魂。
他听见莲池娇美却冰冷的声音,“你给我滚出去。”
同时他看见迫空而来的一只小手,正向他的脸挥打过来。
那几乎就已经是个白色的影子,以夜来的身手即使用尽力量也只不过能避过三分之一。
可是夜来没有躲避。
这并不是因为他很喜欢被人打,只是有一双更加迅速、更加稳定的手突然抓住了莲池的手。
如果说莲池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柔水。
那么这个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一片火焰。
王。破荆。
他与莲池面对面站着,两种气势互相压制着。
偏偏他们却都在对对方微笑,莲池倾国倾城的笑容展露在空气中,就好像是昙花终于盛开,那氤氲的香气被风一吹,就散了几千里。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夜来垂下了头。
而似乎全身都笼罩在光芒之下的两个人正在互相对视。
良久。夜来觉得空气似乎松动了下来。
破荆微微地伸出了手,英俊的脸上满含着笑意,“莲池,所有人都在等你。”
“所有人,包括你吗?”
“当然。”
莲池定定地看着破荆。那美得足以颠倒河山的容颜,那即使走遍全天下也再找不到的完美笑容,那开心的几乎可以释放出星光的眼睛,轻轻地,静悄悄地,一点点地对破荆释放了出来。
她把手交在他手里。任由他带她走。
无论是什么地方。
无论是去见什么人,去做什么。
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夜来眼睁睁看着破荆牵着莲池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酸涩的感觉自夜来的心扉中散发出来。
他捂住自己的胸口,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天上的。月亮。
九.
八月十五。夜。莲池公主与夜来大婚。
巨大无匹的黄金宫殿中,纷纭流转的宫娥仆人奔走不息。无数珍奇佳肴,西域美酒被呈了上来。
五颜六色的水裙、石榴裙,仿佛是七彩蝴蝶的翅膀,煽动出一股若有似无的飘香。
百合珍珠八头鲍。
二十四孔明月鱼。
赤尾白鱼羹。
瀑雪玉米炖熊掌。
极品南瓜鸭煲。
百花琼浆。
一切都透露出热气腾腾的鲜活。
莲池身着白衣。那种白,纯净得一丝杂质都看不到。丝丝缕缕的阴凉围绕在莲池周围。她不肯注视别人。
因为所有人都把目光给了她。
就连月声也同样如此。
偌大的宫殿中破荆坐在首席,月声陪伴身旁。
而莲池和夜来,就站在他们的对面。
金光朦胧中,那一黑一白的人影有些让人清醒。
破荆和月声都在看着莲池微笑。他们的笑自有一种光,温柔的,缠绵的,霸道的,热烈的,诱人的,狂热的,煽情的,纯洁的,甚至是……邪恶的。
莲池先是冷冷地盯着破荆的脸。
良久,她将目光转向月声。
这两个当世最美的女人,互相的眼波就好像是一波又一波的幽幽流水。月声穿着明黄色的后服,莲池一身飘然的白衣。
两种颜色似乎也在不停较着劲。
月声的眼睛里满是荡漾着的波痕。痕迹太过明显,所以显得似乎有泪光。
莲池的嘴角上扬。现出一个极富有魅力的笑容。
周围则是一片被这两种惊人的美所击伤的声音。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有着前所未有的痴迷,如此地眷恋。恳求上天让这美好的时光永远留在身边。
只有两个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看这两个美得让人发狂的女人。
破荆若有所思地停在那里。不发一言。
而夜来则是从始至终都垂着头。他的手指偶尔微微抖动,却没人能看得出来。
良久,久到头上的花都开过又谢了一遍。
月声举起酒杯,对破荆说,“莲池终于长大了,我们要多多地喝一些酒。”
破荆微笑地点了点头,“岂止要多喝,我要把全长安的酒全部喝干。”
觥筹交错中,没人注意到莲池脸上的那抹黯然。
这酒喝了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的意思,是有很多人都已经不耐烦。
终于,莲池和夜来就要被送进洞房。
而月来伏在破荆的肩膀上,脸上开始泛起一阵一阵的红潮,没有其他人可以听见她低声说的话。
但是破荆却可以。听到这句话之后只听见“啪”地一声。
玉杯直接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而月声抚了抚有些散乱的长发,她说,破荆,你囚禁了我这么久。我受够了。我,现在要离开你。
这次,这句话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一时间整个宫殿里的人声全部消失了。
鸦雀无声的宫殿中,金杯玉盏所倒映出的虚幻影子,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住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破荆微笑地看着月声,仿佛根本不在意刚才的话。
月声并没有看他,只是冷冷地看向远方,“我并不是要走。”她露出狡黠却又有些残忍的笑容,“我只不过想杀死一个人。”
破荆玩味地看着月声,“难道是我?”
“不错。”
“这么有把握?”
月声再次笑了,“你知道你刚刚喝下的是什么吗?”她对上他炽热的眼睛,“是冰山灵浆。在这一天之内你的法力会只消弱到一层,”她冷冷地注视着破荆,“对我来说,这段时间足够杀死天下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哦。你现在就可以试试。”
“好。”
两个人说话的速度都越来越慢。但是出手的速度却异常地迅速。
月声用几乎看不见手势的速度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印,无数发丝抽打着空气,发出类似鸟鸣的声音。
嗡嗡的声音遍布了整座宫殿。月声长得叫人吃惊的头发仿佛瀑布一般甩了出来,每一丝头发都凝结成一中黏性极强的网。
只是一瞬,破荆就被那网罩在了里面。
而发丝,正源源不断地包裹上去。破荆在网里挣扎了几下,脸惨白地扭曲着,强壮的身体几乎被越抽越紧的发丝缴成了碎末。
月声换了一个姿势,坐上了破荆的宝座。
她微笑地看了看莲池,“莲池,我们终于得到了天下。”
那笑容是至今为止所有人都不曾看过的。没有任何阴霾的笑容,就仿佛是清泉一般沁润了所有人的心田,“莲池,天下的一切,都给你。我们会好好的。”
但是莲池并没有回答她。
莲池只是默默地看着月声的身后。良久,才叹了口气。
而月声清泉一般的笑容,也就停止了流动。
一个厚实的臂膀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她扭头望去,却发现破荆与她的距离不超过五公分。
她警惕地想站起来,却被破荆轻描淡写地压制了下来。
“女儿大婚,你就不要闹了。”
他英挺的面容有些疲惫,“别闹了。好吗?”
“不好。”
这声音并非出自月声。而是莲池。
“她要杀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莲池不可置信地看着破荆。
然而破荆却将月声搂得更加紧了,“她总是喜欢胡闹。”
莲池脸色铁青地看着破荆和月声。
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她失声笑了起来,“很好,太好了。你还是那么吝啬你的感情。”
日光照在莲池娇艳的脸上,反射出一种几乎是虚幻的光。
她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结了一个发印,“帝风术。”
掌心的一团白光带来一股狂躁的旋风,将宫中的一切都化作了旋转的风浪。
破荆紧紧搂住月声的手,被那股狂风带歪了方向。而月声则是微微笑着,看着那股风暴迅速地冲过来。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莲池的风暴横冲直撞,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破荆和月声互相看对方一眼,同时露出了苦笑。
现在他们全身都被同样的丝线所捆绑着。
同样的一着,从莲池手上使出来和月声比是那样的不同。
威力相差竟然达到了悬殊。
破荆不可思议地看着莲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强了?”
莲池微笑地直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破荆的问题,“当我发现我可以轻易击败你们,轻易地杀死在我眼中几乎如神灵般的你们,我真的很难过。”
她走到破荆面前,跪了下来,“不过也好。我得不到神灵,但是我却可以得到平凡的人,我要一段平凡的感情,这样有错吗?”
破荆皱了下眉,这使得他依然年轻的脸看起来有些沧桑,“你不知道我是你的父亲吗?”
破荆无奈地看着莲池,“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作伦常?”
莲池收回了一直注视着破荆的眼神,站起来看向远方,“不要和我谈什么道理什么规则。我只知道,我需要的东西,我需要的人,我就要把它抓在手里。永永远远,永永远远地和我在一起。”
月声忽然笑了笑,即使此刻她的神情仍然很平静,“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说到这里她的笑容终于显露出一丝苍凉,“你本可以不必这么费事,何必要到现在才让所有事都浮出水面?”
莲池回过头,看着月声笑了。逆光而立的绝世容颜像一朵花那样开放了,她的脸上充满了狡黠,“你一定不知道我等得有多苦。他就算感受不到你的爱,也会千方百计地欺骗自己,完全忽视我得存在。可今天,你自己告诉了他,你到底有没有在爱他。所以,我的等待值了。”
莲池在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了破荆和月声的手势。
他们都在努力凝结发印。
莲池嗤笑一声,“别费力气了。只要我动一动手指,你们就会死的。可是你们知道我不这么做的理由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破荆,你可不可以爱我?我会保留你所爱的人,只要你爱我。”
破荆狠狠地瞪了莲池一眼,不说话。
随即,他怒气腾腾地开口了,“费了这么多波折让月声露出马脚,就为了这个?”
莲池认真地看着破荆,点了点头。
月声无神地看着莲池,“你是不是麝魂楼的主人?”
莲池冷笑一声,“不然你以为谁会有那个能力和全天下作对?麝魂楼不过是我随便开的一个玩笑,你不是很喜欢送我錾子吗?那种绿玉或者红玉的錾子,我就把它反馈给你的地灵师们,很公平吧。”
月声在听到莲池亲口承认后的一瞬间,脸色变得比雪还白。
莲池继续说道,“他对你来说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男人,对我来说,却是我的天地。你却妄图想杀死他,得到这个天下。可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是我的天下。如果能得到他,我可以放弃我现在所有拥有的东西。”
莲池定定地看着月声,眼神里的寒光依旧不散,“包括你那些所谓的亲情,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母女连心,通通都是狗屁!”
月声苦笑,“你派出人马去拿冰山灵浆,就是给我指明了一条可以杀死破荆的道路。就不怕我真的杀了他?”
莲池微笑着看向破荆,“我所爱的人一定不会是蠢人的。”
月声脸色煞白地看着破荆,突然转头向莲池道,“你有没有把我当作是你的母亲过?哪怕一次都好!”
莲池被月声问得有一些愣神。
有没有曾经想要一个属于自己母亲的温柔的拥抱?
有没有想撒娇地叫她一声妈妈?
有没有想把破荆抛弃掉,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妈妈一个人?
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莲池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女儿。我十二岁那年才第一次看见你长什么样子,我们除了那层肤浅的血脉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月声悲凉的微笑终于染上了一层杀气,她淡淡地说,“如果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做我的女儿,我可以选择把你送回去。”
然后莲池发现自己忽然被一群白衣人围住了。
那些人低头对月声说了一句,“属下救驾来迟。”
然后漫天的光芒爆了出来。
无数个迅速至极的身影不断变换着身形,向莲池冲了过来。人们只能看到上百条白色的光线在不停追逐着莲池。
而莲池丝毫没有在意那些速度极快的身影。
月声的脸上仍然有些伤恸的颜色。
莲池随手在空气中写了一个符咒,修长白皙的食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
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住了。
那些白衣人的影子慢如乌龟。而莲池呵呵笑着双手一拍,两个白衣人就身不由己地碰撞在一起,“啪”地一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上。
莲池连续拍了很多下。
等到白光消散,就看到被摔得稀烂的肉体,散发出血液腥甜的气味。
月声扭过脸去,忍不住地想要呕吐。
破荆怒道:你疯了吗?
莲池转过身,她盯着破荆,大声吼:“我早就已经疯了,你也早就已经发现了,可是你却一直假装不知道。今天你终于装不下去了,我要你知道我是在为谁变成这样!”
她抚摸着破荆的脸,“你和我一样。只不过你一直不敢面对。”
莲池的身影转瞬间就消失在宫中。
空气四周仍然飘溢着莲池身体的清香。她自从出生以来,一直都带着一股清淡却令人不能忽视的香气。
小时候破荆抱着她。
长大后破荆依然抱着她。
直道她十六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爱你。”之后,他才终于放开手,从此就落下了头痛的毛病。
只有闻到莲池身上的香气,他才会觉得略为好一点。
可是他却再也不会主动去找莲池。
破荆看着宫内金碧辉煌的样子,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道我真的是不敢去面对吗?”
月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记住。莲池只可能是你的女儿,我们的女儿。”
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却同时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烁着孩子才有的那种促狭,“我们是不是一直都在互相骗对方?”
他们同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随即一起大笑。状若疯狂地。
九.
此时一个黑色的人影忽然突兀地冒了出来,月光温柔地照在他不再蒙面的脸上。
赫然竟是又一个破荆!
但是他的名字是夜来。夜色的夜,到来的来。
这还是月声给他的名字。
月光之下,他无比悲哀地看着被捆缚在一起的破荆和月声。
他如此的渺小,根本没办法解开莲池所下的咒术。
月声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神情冷笑,对破荆说,“你知道吗,我曾经用你的血液做过一个灵壳。”月声的脸上仍然有缓慢的笑意,“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杀死你,得到天下。但是我却很怕莲池会为此生我的气,所以我做了他。”
破荆陪着月声一起微笑。
月声继续道,“现在他没有任何用处了。”
破荆咧嘴一笑,“其实你又知不知道,我一直很爱你。”他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痴迷神情,“我第一次在北海看见你,灰蓝色的海浪卷起你赤裸着的身体,我只看见你露出的一小截鼻尖。然后你从水中走出来。我看见了你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我就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把你抢过来,做我破荆的女人。”
他怅惘地呆了一下,“可能也就因为是这样,你非但没有爱我,反而恨得想杀死我。可即便是如此,我们还是很快有了女儿。她的样子和你很像,就像是第二个你。等到她长得稍微大一点点,我就仿佛看见又一个你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在看到你第一眼后下手抢你,而是和你先认识一下,再向你表白,你会不会给自己一个机会尝试一下爱我?你会不会……”
破荆试图回过头去,却发现月声正躺在他的背上,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而长相与破荆一模一样的夜来,却流下了几行泪水。
破荆迷茫地摸了摸月声的身体,却只看见手上鲜红一片。
他没有像夜来那样流泪,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那样,脸上甚至还挂了一个非常得意的笑容,他说,“你看,你到底还是需要我去守护你。守护你的生命,守护你所有的快乐……”
他在自己的左胸膛上结了一个发印。双手反剪,一拉——
夜来听见了一声肉皮被撕破的声音。
破荆把手,慢慢地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脸上微微笑着,轻轻地将一颗心脏拉了出来。
破荆将那颗心悄悄地放到月声的手上,他说,“我把我的心给你。”
然后就在那一瞬间,两个肉体同时崩塌了。
化为一缕一缕的黑白丝线,随着光的方向飘升了上去。
而莲池用来捆绑他们的黑色黏丝,却松松散散地掉到了地上。
夜来看着散落在一旁的破荆的王袍,忽然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换上了它。
他的指尖燃烧出一重青色的火焰,转瞬间,月声和他自己的衣服都化作了灰飞。
莲池远远地出现在宫殿的尽头。她纯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显得很冷冽。
也许她还来不及梳头,长得拖到地上的银色长发就逶迤着前进。
夜来刚刚看到她的影子,再一眨眼,她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破荆。”她轻声叫。
“莲池,”夜来听见自己的声音,“月声离开了。”
“离开了?为什么?”莲池疑惑地问道。
“因为,”夜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发现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
夜来具有着破荆的血液,所以这句话并没有骗人。事实上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在夜来看见莲池的那一瞬间,心里就起了和破荆当初看见月声一样的想法。
要你做我的女人。
莲池瞪大那双美得惊天动地的眼睛,眨了眨,随后两颗晶莹如珠的泪水滚落了下来。
夜来听见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是的,我承认。”夜来的声音很温柔。
莲池“哇”地一声扑进了夜来的怀里,“你变心了吗?你真的不再爱月声了吗?你告诉我,你一直爱的是我。”
夜来英俊而气宇轩昂的脸上全都是温柔的表情,他恐怕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种表情,他的声音悠然而平静,“莲池,我爱你。”
莲池终于伏在他怀里久久地不动了。
她只是冷眼看着地上不停滴落的泪水。
一滴,两滴,三滴,……
第一百滴。
到地要流多少滴泪,才可以刚刚好忘记刚才那一幕?
我爱你全部的血肉,我爱全部的你,只是……
哪怕你分给我一丁点你的爱,或是你的血,你的肉,我都会无比的欣喜……
莲池越来越紧地拥抱住夜来。
她听到自己很清晰的,清晰而又脆弱的声音,“别离开我。守护我吧。”
“好。”
她得到了一个很果断地答案。
她要的,的确是这个。
还木有评论哦,快来抢沙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