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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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0

  盛宴

  椰子树在窗外轻轻哼着眠歌,章泉看着孩子熟睡的可爱模样,心里突然滋长出一股温润的感动,把手向身边的女人探去。

  妻子以尽可能的速度与力量将他的手扔到一边,牙缝里挤出一点教训:“有精力好好想着怎么挣钱还债……”

  吃早餐时儿子照例要为了拒喝的鲜奶讨价还价王顾左右而言它:“爸爸,为什么现在都是你送我上学?以前不是妈妈吗?”

  “让他接送你已经是给他面子了。”妻子在卫生间里对着浴镜涂涂抹抹,章泉没有说话,左思右想要不要请求她继续给他面子让他用用马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化妆地点从卧室搬到了卫生间,每天起床后的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墙上巨大的浴镜。

  好容易挨到她进卧室去换衣服,章泉有些急不可耐地冲进卫生间,迅速把她照例没有忘记冷冷地甩出的那句“懒牛懒马屎尿多”关在门外。

  下午放学时章泉按照儿子的要求带着滑板车去接他。

  出了校门,很多孩子都利索地把书包扔给在门口站立已久的家长、保姆等人,踩上滑板车尽情释放被学校管束了一天的身心。

  儿子有很强的模仿能力,腾挪闪躲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甚至可以在电视上找到出处,章泉拎着书包在跟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抽着烟,有些满足地欣赏着儿子的表演和路人眼中的嘉许。路口停了辆的士,章泉提醒儿子“小心看车”的话音没落,他已经冲到车门边,正在下车的女人显然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孩子的小身体。

  “放开我。”儿子在女人的怀里挣扎着。

  女人怔了怔,微笑着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章泉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向那女人道歉。

  女人抬起头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地说:“真的是你!我是祝媛啊!”

  章泉仔细看了看这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不着痕迹地伸出手:“真巧。”

  祝媛握了握章泉的手,浅浅地笑:“真的应验了那首歌。”

  章泉边问:“什么歌?”边示意儿子按照回家的路继续滑行。

  祝媛愣了一下,跟着他慢慢地走,不再提那歌,东拉西扯地说着些旧事。

  92年的海口在内地人眼里是坏男坏女的天堂,祝媛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冒着“去了海南就别再回这个家”的危险辞职南下,卖楼拉广告等稀里糊涂赚了点钱,现在开了一家美容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过着”。

  章泉反应淡淡地应了几声,没发表任何意见。

  在下一个路口,章泉以“有点事情等着办”为由拒绝了祝媛“找个地方坐坐”的邀请,并由着她任性地将名片不容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转过那个街口,章泉把印着“美容主理”的粉色小纸片撕成碎片扔进了垃圾箱。

  海风轻轻地吹,这个四季如夏的城市,世纪末的冬日艳阳高照。

  回到家,看看妻子不在,章泉围上围裙开始准备晚饭。儿子对滑板车的迷恋依然比动画片强烈,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比赛技艺,章泉可以边摘菜边任意换着频道。

  大多数频道都在放广告,减肥、丰胸、割包皮、治痔疮,应有尽有;互动点歌台在播着一首名叫《哭》的粤语歌曲,曲调凄凉歌声哀怨,应该与什么生日、开业之类不沾边,章泉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字幕:“他一切是关于你,微笑及眼睛似足你,离别你再与你相遇,其中仿佛千世纪,你可爱的孩儿不知,某天我跟你写的故事和当中意思……好吗你?如今是爸爸的你,我衷心地祝福你……哭,哭一双好恋人,差一些会一世共行,无奈又终需分,哭,哭身边的小孩,可知这一个过路人,某天差一点已经成了他的母亲…… ”

  章泉想起祝媛说的歌,估计是这首,下意识地换了频道,并不去看点歌人的名字 。

  晚饭照例是遭到妻子的全盘否定,儿子找到不肯吃饭的理由,跟着起哄:“这么难吃,为什么要我吃那么多?”

  “我觉得还可以啊,就是有点锅巴。虽然吃起来费劲但是增大面部肌肉的运动量是美容的。”

  “挣钱不行煮饭不会,拖个地还要把茶几撞缺角,都不知道你这样的男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真是瞎了眼,当初多少好男人追我,怎么就偏偏挑了你这穷鬼!”妻子把碗筷拍在桌上,嘟嘟囔囔。

  章泉有些忍无可忍,说:“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你悔过自新的机会。”

  “你妈的X!”妻子突然咆哮起来,“是啊,我当时犯贱,不肯离,现在离啊!还我的钱,再给我20万,老子马上离给你!不离就不是人!你还我钱!还来!”

  咆哮声鼓舞着女人的斗志,到“还来”二字出口,她的双手已经揪住章泉的领口。

  章泉沉默着,任她手抓头撞脚踢,始终不发一言。

  儿子起初有点紧张而懵懂,看看母亲发泄将尽,骂声渐弱,突然醒过来一样从饭桌上操起自己的小碗狠狠砸在地上:“吵死了!天天吵!”

  收拾好残局,章泉搬出主卧,住进为儿子准备已久而一直没有正式起用的“儿童房”。儿子为终于不必再睡在母亲身边的小床上而雀跃,表功地汇报在马路上遇见祝媛的“险情”:“今天我和爸爸遇到一个漂亮的阿姨。”

  章泉正在搬最后一点东西,听到这话顿了顿,看了脸上敷着中药面膜眼睛贴着黄瓜片的妻子一眼。

  “是吗?”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章泉有些释然,抱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姨还握爸爸的手了。”

  “是吗?”这次妻子的嗓门大了些,章泉已经走到门口,不知道该不该站住。

  “行啊,赶紧勾搭个把女人让她帮你还债。不过现在世道上哪去找这种傻X?”妻子接着不屑地说。

  章泉只当没听见一样开始收拾自己的“新居”。

  二

  岳母六十大寿前夕,妻子通知章泉:“我妈生日,全部人都回XX拜寿,你最好弄点钱。你不要脸我和儿子还要。”

  岳父六十大寿那年,章泉也是奉命衣锦还乡,一班亲朋抽着他的外烟喝着他的洋酒听他大谈商场上的叱咤风云,热闹与风光令老头子惦记了大半年。

  碰巧有人打章泉的电话,约他“一起做笔利润可观的买卖”——北方有人想从海口倒一批龙虾过去,苦于这边无人打理,愿出很好的价钱,先付两成定金,收货后补齐余款。章泉记起有个曾经合作愉快相对熟识的虾农可以赊帐发货,稍事计算后便应承下来。

  发货当日,飞机因为北方恶劣的天气一再延迟起飞时间,北方人不断地打电话过来问“那些虾什么时候才到?耽误久了会死光的!”章泉一边安慰,一边迅速打探海口方面的航班动态,手机座机并用,家里成了作战现场。

  “起飞时间待定”的消息令章泉沮丧不已,索性关了手机,到车库取了心爱的摩托车直奔郊外而去,发疯似的沿着海边的毛路狂跑。

  黄昏时章泉得知飞机已经安全降落,打电话问北方人收到货没有。那人感慨万千:“你们南方人就是精啊,怕我不给钱还派人押送。平时我都到机场自提。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老X在这一片大小算个人物,以后合作就别这样折腾了,光机票得多钱哪?”

  “押送?机票?”章泉恍然大悟——合伙人已经当面将剩余款项取走。收线后章泉即刻关了手机并拔掉家里电话。

  妻子领着儿子开门进来看见章泉面如死灰地摊在沙发上,大为光火:“你妈的章泉!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死你?老子要上班要接小孩回来你还冰锅冷灶地装死!真是前世有过!”

  没等她说完,章泉推开门走了出去,儿子在窗边大声喊:“爸爸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我们了么?”海南味道浓厚的普通话。

  XX路上站着许多暗娼,不停地招呼章泉“过来坐坐”,章泉没有一点反应,双手抄在裤兜里任她们怎么热情也拔不出来。

  天亮前章泉回到家里,趁妻子还没起床,赶紧洗澡洗头刮脸。把儿子送到学校,章泉去了旧货市场,装模做样地询问二手摩托车价钱。

  几日后章泉在那些梅毒、胃病治疗广告的旁边贴了一些转让摩托车的消息。

  一直没有任何回应,章泉耐不住,把车骑到旧货市场,别人看看他竖在车把上的招牌,问都懒得问他。终于有个北方人大着胆子搭讪,出价五千块,章泉说:“买一个轮子可以。”

  那人并不气恼,回他:“您拿着美金到乡下换人民币,就算一比一,也得那胆子大的人才敢上前。五千块对您这车来说是少了点儿,可满大街的新大洲,您倒是问问有几辆新车超过五千了?我们不是飞车一族,拿您这车载人,难不成因为它名贵,从机场东路跑到海秀大道别人收两块我敢收五块十块?”

  章泉泄了气,交易成功,骑了车与那北方人去银行取钱。

  回家的路上不停盘算着怎样以最节省的方式做到最令人满意的铺张。

  眼看妻子规定的最后期限即到,章泉一副自知理亏的样子问她:“我能不能不去?省下来回的机票钱给妈当贺礼。”

  与妻子惯于将婆婆的生殖器挂在嘴边不同,章泉对岳父岳母一向敬若神明。

  骂完章泉的娘,妻子给全家人买了海口到XX的往返机票。听说民航局要整顿市场迎接春运,价钱比平时相对高了些,令章泉对所谓的检查组生出一种真实的仇恨。

  岳父满头华发,比真实年龄老十岁不止,但皱纹里堆着满足与欣慰,一脸的慈祥。

  几杯酒下去,老人的话多了起来,旁若无人地拍着章泉的肩膀:“儿啊,我还留着你们刚到海口时写来的信呢……老太婆,快去把信拿来给小泉看,免得他说我老头子说酒话……哈哈……”

  妻子在一封多年前的信里详细地描述了海口的繁华美丽、装着空调的新家的舒适豪华以及夫妻俩的幸福和睦等等。“章泉已经被提为部门经理(相当于副处级)……”看到这句话,章泉毫不掩饰地咧了咧嘴:“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

  章泉的目光与妻子相遇,笑容被堵了回去,剩下老人继续感慨:“是啊,那时候你才二十五岁……”

  章泉喝得烂醉如泥,妻子克制着没在人前做任何表示,将他拖进屋去关上门一番指上舞蹈,把他的两条胳膊掐得色彩斑斓。

  三

  年关,人们似乎都从茶馆里跑了出来,车稀人少的海口热闹起来,许多商贩推着板车穿街走巷,大马刀一样的咸鱼,钢鞭似的海蛇等等各式年货混合出一股浓重而混沌的味道弥漫在温暖的空气当中。

  章泉在儿子理发那家发廊门口的椅子上坐着,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怎么过年。突然有人站在他面前:“你就是章泉么?”

  章泉点点头,冷漠地问:“有何贵干?”

  对方出示证件后要求他“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

  “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了。”那人半是恼火半是轻蔑地说。

  “能不能让我先把儿子送回家去?他正在理发。”

  “你以为拍电影么?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的!懂不懂?”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吸引了许多行人。

  章泉又点点头,说:“好吧,我进去交代一下马上跟你走。”

  那人对章泉的不卑不亢似乎反感异常,不愿意给他“交代”的机会,连拉带推地叫他“马上走!不要玩花样!”

  儿子在镜子里看见这一幕,扭过头来惊恐而无助地喊:“爸爸!”

  “听话,儿子。爸爸有点事,理完发在阿姨这里等着妈妈来接你。”

  章泉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到街口的发廊去接儿子。彼时她正在上班,章泉无法肯定是因为当着一班姐妹不好说什么还是派出所这样的敏感地方吓坏了她,不停地为她的沉默道歉。

  等了一个多小时,所长现身。听了所长的指教才知道虾农没有收到货款而且找章泉不到,去当地派出所报了案,并提供了与章泉合作时的愉快留影。

  派出所的所长也是海南人,但普通话相对柔和些,除了句尾无法避免地“嘞、么、咛、咯”着语音上扬,并不爱把“认不认识”“知不知道”说成“懂不懂”:“两万块钱嘞,说多也不算多,章老板你一定是忘记给他了 ……”

  章泉不语。

  “当然。你要是不还嘞,我们也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但是这个事情么,就不太好讲啊……你们大陆人对海口的发展也是做了很大贡献的嘞。所以说采取强硬措施的话咛,大家都不想……”

  章泉知道自己不能永不开口,正寻思着如何应对,门口传来脆生生的笑声:“X所长你是越来越帅了嘞!平时老麻烦大家,烟酒不准收,过年送点水果给弟兄们润润嗓子总可以吧……”

  章泉对来人尴尬地微笑点头以示招呼。

  祝媛惊讶地问:“你们俩认识?”

  “才认识的嘞……”所长笑纳了祝媛的水果,示意她就近坐下:“你的朋友么?这下子就不太好办咯。”

  所长毫不避讳地声称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把这案子放在心上,否则“警察要找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么?没看见人算什么理由?”但是虾农一直在催,今天打电话到派出所报告说他的手下看见章泉就在派出所附近的发廊门口坐着,恳请民警同志“为民做主”。

  “我们哪里还好意思再不过问咛?多少也给他一点嘞,大家都好有个交代……”

  章泉表示手头确实不方便,给民警同志添麻烦了。

  那名将他捉拿归案的干警闻言有些上火:“你真的认为欠债牛B么?”

  祝媛掏出刚从银行取来的一万块钱递给所长:“有家有口的,能跑到哪里去?先还一万吧,余下的过几天还行不行?”

  所长接过一万块钱在手里掂了掂,给足面子似的笑成一大朵菊花:“祝小姐的话,谁敢不听么?”

  章泉客气地对祝媛点头致意,但伸出来的手却冰冷异常。

  出了派出所的大门,章泉几乎是小跑着直奔街口的发廊而去。边跑边打妻子的手机问她接到儿子没有。

  可巧她刚刚领了哭得满脸狼籍的儿子走出玻璃门不远,心烦地问到:“你还在派出所?”

  章泉回头看了看两三步外急赶慢赶地跟着的祝媛,沉住气回答:“已经出来了,离你不远。”

  他的回头被误会为招呼,祝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章泉身边,正打算问他点什么,听见章泉被审问:“她是谁?”

  “祝媛。”章泉回答。

  意外随即发生——那愤怒的女人,扬手朝祝媛脸上抓去:“臭婊子!八九年了你还阴魂不散!”

  祝媛敏捷地闪开,看见女人身边的孩子,明白了她的身份,仍是气急败坏地质问:“你怎么这么粗鲁啊上来就动手?”

  章泉想解释一下,看看两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旁边饶有兴致的观众,抱了儿子一言不发地逃了开去。

  回家安顿好儿子,章泉开始准备做饭。米淘到一半,妻子已经赶到,连米带水打翻在地。

  正在找东西的儿子突然问了一句:“你们两个天天吵天天吵,吵了又能怎么样咛?”

  夫妻俩同时愣了一下,章泉还是不说话,挪开她的胳膊,径自去卫生间拿了扫把拖布打扫残局。

  妻子跑回自己的屋里放声大哭,数落着与章泉结婚这些年的种种委屈。章泉重新淘米上锅,拿了点豆角边摘边对着卧房解释今日的遭遇以及这遭遇的起因,只是省略了祝媛的一万块钱。“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是妻子坚持的真理。

  “你想,有男人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去捉奸的吗?何况我现在这样子要什么没什么……是我把这个家搞得不象样了……可是我当初办厂也是为了你和儿子……请你给我一点时间……”章泉诚恳得几乎要将自己感动。

  晚饭破例吃得很安静。饭后章泉准备带儿子出去散步,妻子说:“别去了,再给那个虾农看见人家又逼你还钱。”

  章泉脱掉已经换好的鞋子,伸手拍了拍妻子的肩。

  四

  几日后妻子在章泉的旁敲侧击下决定拿出两万块钱先借他还给虾农,“免得过年警察到家里来找麻烦,害人一整年走背运”。

  把儿子送到父母处,章泉按照派出所所长给的号码给祝媛打电话。

  城市小,经不起怎样的等待。祝媛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找个茶馆坐坐吧。海口这么乱,在大街上给我钱,说不上就被什么人给盯上了。”祝媛说。

  章泉有些不太情愿地跟着祝媛找了一间不远的茶馆坐下。

  祝媛点了两盏蜂蜜绿茶、一碟紫菜三明治、一碟红瓜子后就不肯再听服务生的任何推荐意见。章泉的神情由尴尬到感慨到恍惚来回的变换着,祝媛似乎无暇顾及,优游地嗑着比米粒大不了太多的红瓜子,东拉西扯地问着些毫不相干的旧事。

  “你儿子很可爱,有8、9岁了吧?”

  “6岁多一点点。”章泉回答,“就快到狗也嫌的年龄了。”

  祝媛沉默了一会,会意地笑了笑:“那你是上当了吧?”

  “上什么当?”

  “不是奉子成婚的吗?91年结婚,到现在怎么算小孩也该8岁以上。”

  章泉无奈地笑笑,不置可否。

  “估计当年骆驼祥子也是这表情。”祝媛不依不饶。

  章泉不想再纠缠这话题,讨好地说:“你的头发都和广告差不多了。”

  “哦。烫的。”

  “烫的?”章泉有些纳闷——妻子烫过的发是用卷发筒堆在头顶,梳一次用掉的摩丝够他用一年。

  “跟不上时代了吧?现在流行负离子直发,花上一笔钱,花上四五个小时的时间,人人都会有如丝般秀发,扎都扎不住。”

  “女人的名堂实在多。”

  “都是男人闹的。世上没有男人你看女人活得简不简单。”

  “这不象你说的话。”

  “我恋爱了。”祝媛说。

  “好啊,有能力去爱别人也很幸福。找到你的橡树了?”

  “跟你说不清楚。20岁的恋爱是知道,30岁的爱情才叫懂得。”

  谈话不咸不淡地维持着了一阵,章泉要去卫生间,叫祝媛“先坐一会,叫点别的东西。”

  给内弟打完电话叫他带点钱放到XX茶馆前台后章泉回到座位上,看看服务生在收拾桌子,就问:“干什么?”

  “我已经买单了。晚上还有点事。下次你请我吧。”祝媛不留痕迹地圆场。

  “那……也好。”章泉苦笑着,做掏腰包状的手顺利地滑回原处。

  把祝媛送上出租车,内弟赶到了,满头大汗地道歉:“档口的卷闸门半天也合不上……”

  内弟曾经在章泉厂里的当着小头目,管了三五号人,因为身份特殊,日子过得不算糟糕。工厂倒闭后他在菜市场旁边开了一个修理铺,一把铁锤几粒铁钉和一支万能胶,别人送什么他修理什么,从打火机到汽车轮胎,一边敲敲打打地发泄着内心的狂躁一边渴盼姐夫东山再起。

  得知姐夫“临时被朋友拉住谈点事情”,他仿佛看见救命稻草在岸边轻轻摇晃,偏是祝媛鬼使神差地折回头停在他们面前:“章泉,你还没给我留电话号码。这是谁啊?”

  “内弟。”章泉被内弟的惊讶逼迫得几乎不能呼吸,顿了顿,还是在祝媛的电话本上写了一串数字。

  “别告诉你姐。我和祝媛真的什么都没有。”

  “你放心,男人的事,我不会跟她说的。”内弟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章泉搭了他的摩托车去接儿子。

  晚上章泉一边提防着妻子会不会有什么特殊反应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大学里的日子。

  那时侯年轻人都热衷于把一些跳荡的句子排在一起,结尾处想方设法地押韵——美其名曰诗歌。所有的联欢会上都有“配乐诗朗诵”,其他人喜欢用带着点伤风感觉的嗓音长叹“祖国啊祖国……”

  祝媛一开口就惊世骇俗的宣布: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好几天过去了,妻子一直没有什么特殊反应,章泉总算松了口气。

  五

  腊八那天,在北京当导游的妹妹要来,章泉开着家里最后的一辆小货车去美兰机场接她。

  直到妹妹站在面前哈哈大笑,章泉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头发染成酒红色,细密地弯曲着,诡异而眩目。

  “好看吧?负离子玉米烫。花了我一千多呢,心疼死了。”妹妹顺手把背包卸给章泉,小狗似的在他面前摇头摆尾。

  “真奢侈。是我半年的菜金了。”章泉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啊?这么艰苦?”

  把车从停车场开出来,妹妹失望地说:“怎么叫我坐货车回去啊?”

  “其他车都去别人家了。”章泉尽量平静地告诉她,“我和你在电话中说过。”

  “光知道你说我的钱暂时没了,可是我哪能想得出你落魄成这个样子……”妹妹哼哼唧唧地上了车。

  在车上,章泉把面临的困境大致和妹妹说了说,叮嘱她千万别在父母面前说漏什么。

  “这个你放心,我们导游,除了化腐朽为神奇,没有别的本领。”

  父母见了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父亲抓了那只在阳台上养了几日的文昌鸡要杀了给他们吃,母亲打听了妹妹在北京的近况后开始感慨章泉的不幸:“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怎么那么歹毒,打牛打马一样地打……”

  妹妹看了章泉一眼:“这个你可没向我汇报啊。”

  章泉尴尬地笑了笑:“她要离婚。”

  “啊?”妹妹奇怪已极,“当初你跪在地上求她离婚她都不肯……”

  “这个……风水轮流转。不奇怪。”章泉说完起身去帮助父亲拔鸡毛。

  两年前章泉为了一个项目,请了几个关键人物携家属来家里打麻将联络感情,并事先与妻子商量好尽量让对方赢钱,牌局进行到一半,因为输的钱太多,妻子忍不住翻脸当众批评章泉“玩物丧志”,众人不欢而散。不忍十几万前期投入要打水漂,章泉努力挽救,未果,章泉惧内无用的恶名被广为传播。

  类似的事情三番五次经过以后,章泉不复相信事业与这女人是上帝给他的互补搭配,铁了心要离婚,她自然是不肯的,他能给的条件都给了,她始终不肯,不过从此多了心追查他的行踪。

  “要是我说,离就离吗,世上的女人多的是。”父亲愤怒地说。

  章泉仔细地拔着鸡毛,笑了笑,没说什么。

  妹妹心直口快:“得了吧他现在有资格离婚吗?离婚诉讼申请只能在户口所在地提出。当初买房子带的那个户口给了嫂子的。嫂子去还差不多。我哥想离还得回老家去打官司。”

  “她不会去申请的。”章泉很有把握地断言。

  “那天天闹什么呢?”母亲纳闷地问。

  “妈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吧。让人闹一下也应该。千方百计嫁给我哥,本来就是看好他有前途,结果把自己的私房钱都赔了进去,都快奔四十的人了,能不上火吗?”

  母亲不以为然:“那是办厂亏了,又不是去吃喝嫖赌。”

  “打电话回去叫他们过来吃饭吧。今晚敬灶神。”父亲提议。

  章泉说他去接,搽干手出了门。

  一小时后回来,只带着孩子。章泉解释:“她要上班。”

  大家都没说什么,偏是那孩子自告奋勇地禀报:“才不是呢。我妈妈不想来。”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炒菜。

  “除夕咱们还能不能团圆啊?”妹妹不合适宜地问了一句。

  “现在已经团圆了。”父亲解围。

  除夕之夜章泉终于说动妻子到父母处共度。妻子的脸一直挂着,妹妹主动问起她的工作生活现在用什么化妆品之类的琐事,话题却总是扯回“章泉那个败家子”的身上——章泉令她在同事面前颜面全无,章泉令她对不起自己家里的人,章泉令她维护不了在儿子面前的母亲形象……

  父亲在祭奠祖先的时候虔诚地祈祷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小泉快快起死回生”,甚至拉了章泉在香炉面前磕了三个头以示诚意。

  7天假期里,章泉数次与妹妹谈起炒股——追涨、买套、跟庄……云里雾里说了一堆心得,还要让妹妹去他家里看他收集的种种资料。

  “不去。这多好啊。这么多的椰子树,还有大海,天又这么蓝。”妹妹坚持要在万绿园多逛逛,回到北京好有勇气面对沙尘暴。

  章泉接着举例说明他看好的某几支股票在短期内如何的成绩不俗,苦于手头紧张,只好“望股兴叹”。

  “你准备炒股养家?”妹妹笑了笑,“不是我打击你。现在你这种心态根本没法去股市里玩儿。”

  “我的心态很平和……”章泉说。

  “我主张用闲钱去股市折腾,涨了,当它白赚,跌了,就放着,没有压力。一门心思只想赚钱,那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章泉还想分辩,妹妹打断到:“我知道你想帮我炒对吧?我不会这样做的。和你欠不欠我钱没关系。你看不见自己的焦虑烦躁的样子多么让人难以信任。我现在懂妈妈说的‘穷人富了癫狂,富人穷了凄凉’是什么意思了。”

  “你放心,你的钱我会还给你的。”章泉说。

  “我不逼你。逼你也没用,有钱你自然还我。”

  “哎,要是你二嫂也能长点脑子就好了。”

  “算了吧,她不长脑子也不是今天的事,别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不长脑子,大家思路不合而已。”

  话题说到章泉的恋爱,妹妹取笑他当年的痴情——妻子原是章泉的高中同学,与他比邻而居。毕业后他上了大学而她进了工厂,但只要他放假回家她就钻进他的房间不愿出来。父母嫌“那姑娘太阴沉”,建议章泉找个“面善一点”的,他只是笑,告诉他们“不用为我的事情操心”。后来章泉和一起分到省会城市的祝媛相互有了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和四年来从钢笔笔记本送到围巾毛衣而自己连手也不曾牵过的女邻居了断,每天精神恍惚,母亲叫他往炉子上的汤锅里加点水,他把一个蜂窝煤放了进去,家里人吓得以为他要以身殉情,从此不再对他的“女朋友”加以评说。

  再后来妻子拎着生日蛋糕坐了半天火车赶到章泉的单位替他过生日,让章泉的室友在外流浪了两晚,局势就此明朗——坚持要做木棉的祝媛只好继续寻找她的橡树。

  婚后不久,章泉南下,一路顺风,很快就忘了自己是橡树柳树还是苹果树……

  六

  妻子休息,章泉去交因为送妹妹赶飞机那天闯了红灯的罚款,为了3块钱的停车费,章泉在马路边兜了两圈还是被骑着摩托车维护秩序的交警赶进了停车场。

  车刚停稳,手机响了,看看号码不认识,章泉没接,挂断了好几次,那边孜孜不倦地打着,章泉只好接通:“我被打了……是你小舅子干的……”却是祝媛。

  祝媛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被一个男人扇了两巴掌并推倒在地。

  “怎么会呢?”章泉问。

  “那个男人把我推倒后回头看了一眼。真的是他。”

  拿回行车执照后章泉去了内弟的档口。卷闸门紧闭着,章泉想了想,没有打他的电话,也没去医院看祝媛,掉头把车开回家。

  家里没有人,章泉习惯性地打开电视看股票,看着看着歪在沙发上睡了一觉。

  到妻子带着儿子回来,已经傍晚。儿子拿着一把塑料抢对着章泉“突突”扫射:“爸爸,这是妈妈帮我在公园里套的。你知道么?就是用那种小圈圈……”

  章泉看了妻子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有些疑惑,问儿子:“你们吃饭了没有?”

  “吃了。我们今天吃了很多很多的好东西。”儿子自豪地说完跑到院子里去找小朋友炫耀他的战利品。。

  “那我自己煮点面条吃吧。”

  水还没烧开,家里电话响了起来,“我姐在吗?”内弟的声音里有明显可以感觉到的恐慌。

  章泉把电话递给妻子,并不言语。

  “怕什么?哪有证据?她连你名字都不知道。”

  “你们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章泉脱口而出。

  “教训了你的老情人一下。你没去安慰?”妻子放下电话,意外地平静,没有骂人也没有摔东西。

  “神经病。”章泉说完去煮面条。

  “看不出来你还挺值钱,能让那个女人咬着这么多年不放。”妻子还是没有开骂,连人带声音挤进了厨房。

  “你少胡思乱想了。我跟她真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大过年的在万绿园晃什么?我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了!我所有的同事都知道你和一个时髦女人过年在万绿园游了一下午!你妈的X,买年货的钱都要东拼西凑,你还有钱去找鸡!”妻子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

  “那是我妹妹!”章泉忍无可忍地把妻子推出厨房,“你长点脑子行不行,天下除了你正经其他女人都是鸡?简直不可理喻。”

  妻子愣住了——自工厂破产以来,章泉什么时候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过话?然而她随即清醒起来,复又冲到厨房去指着章泉破口大骂,骂他怎样骗了她的钱,怎样从来没有真心对过她叫她如何没有面子等等,越说越委屈,又要开始踢打推拉,章泉熄了火,把煮到一半的面条端了下来,也不捞,要去换鞋出门。

  妻子不准,跟过来拉着他的胳膊,“你借这个机会好去看那臭婊子!”

  章泉想说什么,还是没开口,挣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在档口找到内弟,他知错一般低眉顺眼地找章泉解释:“没有办法,我姐又哭又闹……章哥,我没有说出你们在茶馆的事情……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她是我姐啊……其实都是钱闹的,有钱就不会这样了……”

  章泉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钱的时候也不安宁,晚回家一分钟,手机都打爆。不过好一点,可以拿钱消气……现在……”

  “章哥,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买束花,你还是去看看她吧,叫她千万不要去派出所告我……”没交代好,电话响了,内弟把手机给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我姐。”

  “章哥在我这里,不会不会,我等下叫他去吃点夜宵。”

  章泉接过那些七零八落的毛票在手里攥了攥,放进口袋。

  祝媛敷过绿茶面膜的脸还没有完全消肿,手指印清晰可见。把章泉让进屋里,她一边叫“表姐,帮我泡点茶”,一边用只玉石小碾子在脸上来回滚着。

  被称作表姐的女人四十左右,染过的头发剪得很短,面色蜡黄。声音倒洪亮:“章先生喝茶。”

  “别先生先生地叫他,倒象我们是佣人似的。”祝媛打断到,玉碾子仍在来回滚动,“还得多谢尊夫人,要不然你怎么会来看我呢。”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替她道歉——对不起。”章泉浅浅地坐在沙发上,象告帮的穷亲戚那样又是惭愧又是抱歉的惴惴不安。

  两个女人都没有说别的。章泉打算告辞,“还有点别的事情……有时间再登门拜访。”

  说完意识到她们知道他担心回家晚了被妻子吵闹,脸上讪讪地有些挂不住。祝媛却也不揭穿他,送他出门。小声说:“你赶紧找点具体事情做吧。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游手好闲的。”

  章泉应付地笑笑,不置可否。

  元宵节以后,这城市慢慢从节日的散漫里醒来,章泉决定给祝媛的表姐“帮忙”,做她的“业务主管”。祝媛南下非但没有流落街头反而取得骄人战果的事实给家里人鼓足了勇气,表姐夫妇变卖了所有的家当来到海口,从挑着小筐卖水果开始,慢慢积累,后来包租了一个货运中心,发运反季节蔬菜、海鲜等等,也算小有盈余。两年前表姐夫带了10万现金去万宁抓虾,在路上被人持枪抢劫,人财两空。伙计们欺负她是个女人,明里暗里挖她的墙角,稍有微词就卷款逃跑,失去依傍的表姐单打独斗不力,从前攒下的老本已经所剩无几。

  向妻子说明工作来源的时候章泉照例隐瞒了祝媛的功劳以及未来老板是个寡妇这些敏感细节。

  儿子的接送权交接给妻子。

  机场的公布价格与航空公司下发给代理人的优惠政策之间有着不小的差距,许多货运代理人起早贪黑去机场守候对本行业知之甚少的发货人,守的人多,给发货人的回扣就涨。当面象拍卖一样争抢客户的事情时有发生。

  一个月下来,并没有太大的起色,表姐的感动却已超过他的感激。发工资那天章泉拿着两千块钱,象获得新生的犯人那样兴冲冲赶回家去。妻子还没回来,章泉顺手把钱夹放在茶几上,去了卫生间。

  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妻子和儿子正在沙发上看电视。

  “今天我发工资了。”章泉说。

  “妈妈已经把你的钱拿了。”儿子坏坏地笑。

  章泉拿起钱夹,看看里面坚壁清野的架势,掉头对妻子说:“你好歹给我一点,一年多都没给过我妈钱了。”

  “休想!”妻子没好气地说,“别人的老公哪个月不给四五千块钱的家用?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充什么英雄,你妈那么重要你就去跟她过。”

  章泉把空钱包扔回茶几上,冷冷地回到:“你也有儿子。最好给自己积点德。”

  七

  货运中心的工作慢慢上了路,表姐要给章泉涨工资。章泉拒绝了:“做大点再说吧。”

  表姐女儿过生日,邀请货运中心的全部员工去吃饭。

  那孩子十来岁,并没有因为失去了父亲而孤僻自闭,得心应手地招呼着大人小孩十几个人。分蛋糕的时候悄悄凑到章泉耳边:“我认你作干爹好不好?”

  表姐看见她的鬼祟,问:“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小女孩不要乱说话的你忘记了?”

  “我没有乱说话。我想认这个叔叔做干爹。”女孩敢作敢为地宣布。惹得大家哄笑,祝媛若有所思地看了章泉一眼,又看了看表姐涨红的脸,抿了抿嘴。

[小说]盛宴

  章泉就当什么都与他无关一样吃菜喝酒,末了给孩子送礼物,接过章泉手中的礼品盒,小女孩并不急于拆开,乖巧地鞠躬:“谢谢干爹。下次……”

  “下次过生日就要叫爹了哦……”工人们轰笑。

  席散,章泉慢慢往回走,脑子里不断浮现那小女孩的笑脸。这才记起儿子的生日从来没有怎么庆祝过,无非是带他去商场由着他的性子买些平时没有买过的东西罢了……也难怪他总是笑得怪怪的那么不明朗。

  准备掏钥匙开防盗大门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声音颤颤地问:“你回来了?”

  “怎么在这?”章泉奇怪。

  父亲拉住他开门的手:“我上去过,你不在就下来了。在附近转了转。”

  “找我有急事?”

  “你大哥……”父亲絮絮叨叨地告诉章泉——大嫂利用下岗的空挡偷偷回乡下生了第二胎,年后乡下检查计生工作,母子俩无处可藏,逃到海口。

  “你妈说房子是你买给我们的,出这么大的事情要先给你说……”

  章泉没说什么,跟着父亲去看新生儿。

  才走到门口,母亲已经把门拉开,怯怯地:“来了?这么久……”

  大嫂抱着儿子站在客厅中间,头发蓬乱,浑身臃肿,腆着没有恢复的大肚子,有些慌乱,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豁出去的泼劲。

  章泉看了看襁褓中两个月大的婴儿:肥侉的脸,小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嘴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砸吧着。

  “先住下吧。以后的事情,慢慢再说。”章泉说。

  “二嫂那边……”母亲担心地插了一句。

  “没事,有我。”

  两位老人如蒙大赦。父亲更是喜不自禁去抱那孩子:“拿钱干什么?放100万在地上它会跳吗?只要有人什么都会有……”

  章泉汗颜地告退。当年他欲以“父母不同意”为由剪断女邻居的情丝未果,却从此将父母树于妻子的敌对面。准许章泉带着儿子去看望他们一直被当作对大家的额外恩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章泉一直未做过太多努力。

  再回到家,妻子满脸官司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儿子睡了?”章泉随口问了一句。

  “都几点了儿子还不睡?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

  章泉换好拖鞋,走到妻子身边坐下:“你别老是这样把老公当阶级敌人。我要对你怎么样,也不用等到今天。”

  “你把我当老婆了吗……”

  章泉把手搭在妻子肩上:“不要吵了。儿子说得多好,天天吵,吵了又能怎么样呢?”

  当夜章泉把可以想到的好话都说了个遍,还是没想好怎么跟她提大哥超生的事情。

  八

  内弟得知章泉已经开始上班,也没来得及打听工作的情形,迫不及待地要求“章哥你一定要救我”。

  章泉无法解释自己尚无法自救的事实,睡觉前总是不断地回想那一把毛票。

  可巧表姐有送货员要辞工,章泉硬着头皮“介绍一个朋友”给她。

  打电话给祝媛,请她不要披露内弟身份时,祝媛笑得很迷离:“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章泉只当她应承了他。表姐也不多问,省去例行的面试,内弟顺当地以“章泉的朋友”身份成了表姐的工人。

  货运中心的工作散漫而无序——有货要送要发,大家就忙一阵,没有,男人们抽烟女人说笑话。跑市场拉客户是“章总”和“老板”的事情,其他人并不乐于插手。内弟耐不住大家的白眼,终于在一次闲聊中透露了自己的“特殊”身份。有人阴阴地对章泉笑:“你们大陆来的就是有心计啊……”

  章泉没有太多的表示,只在回家路上忍不住把内弟骂了一顿。后者一向对他言听计从视若再生父母,这次意外地回了一句:“这不能讲那不能讲你到底有多少秘密?”

  表姐很快知道“章泉培养自己人”,私下找他沟通。因为发现得太早,没有具体的事情可以商榷,谈话变成了倾诉:“我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真的不容易……”

  章泉深表同情,但要求表姐相信他“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没有别的意思”。

  表姐说:“我要是不相信你就不会找你说这些话……”

  不几日,内弟卷了一笔货款不知所踪,身为担保人的章泉主动表示从次月起不领工资以赔偿公司的损失。

  章泉回家告诉妻子他将有近半年的时间要替人打动赎罪,她起初不愿意相信,认为章泉找借口要存私房,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不到人,大为光火:“他在家好好的你要叫他来给你跑腿,现在好了!看你怎么跟我爸我妈交代!”

  “是,我是罪人。我有罪。”章泉冷笑。

  铃响,妻子抢着去接电话,却是章泉的大哥。她二话没说把话筒扔给章泉:“每次找你不是要钱就是买东西,现在你穷成这样,该他施舍点什么给你了吧?”

  大哥在电话了述说了自己的困窘:公司搞分流,象他这样在机关混了多年、没有技术没有职位也没有背景的人即将面临下岗。

  “兄弟你一定要拉我一把。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我干什么都可以……”

  “倒霉的事情都凑到一起来了。我现在……确实真的帮不了你。”章泉耐着性子解释。大哥能干什么呢?章泉还真想不起来。

  艰难地收了线,妻子让他“把我弟弟找回来,我叫他回家去。”

  “放心,拿了一万多块钱,够用一阵的,没钱了自然会来找你。”

  “妈的X!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还我钱来!离婚!”

  章泉放下手里的换洗衣服,冷漠地说:“钱钱钱!你的钱哪里来的?就你那点工资,几年之内存下20几万还要天天买这买那。哪一分不是从我钱包里抠去的?要离婚?你去起诉!天天挂在嘴上过什么瘾!”

  妻子没有想到使用了将近一年的杀手锏突然失灵,半天反应不过来。儿子睡眼朦胧地出现在门口:“你们两个怎么又吵架了?”

  章泉看了儿子的光脚板一眼,重新拿上衣服走进卫生间。

  妻子一边吆喝孩子回屋睡觉,一边哭闹:“哪个骚货又给你壮胆了敢对老子发这么大的脾气!你妈的X!我拿你的钱不是应该的?男人不应该养老婆孩子?”

  骂着骂着怕章泉听不见,跑去拍着卫生间的门继续罗列谁家的老公怎样千好万好。

  两个星期以后,大哥不管不顾地来到海口。这一次是母亲来找章泉。

  上到楼梯口就听见父亲和大哥的争吵。

  “你们就当他是摇钱树!张三摇一下李四摇一下!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你还要找他!好好的一个人瘦得象根藤样你们还要为难他!”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你从来都偏向他。我怎么为难他了?又不是要找他要钱用……”

  不到四十岁的大哥已经面呈老态,脸瘦如刀,背佝偻着。

  大嫂一边劝大家不要吵,一边问着娘家的事情,想着女儿被孤孤单单地扔在家里,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拍着怀里的婴儿:“儿子,你一定要给妈妈争气,全家人吃的苦都是为了你……”

  章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一时无话可说。

  父亲巴结地拉他坐下:“小泉啊,都这样了也没有办法,大人是畜生,小孩不懂啊……他饿了要吃困了要睡……”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母亲也跟着抹泪:“前世做错了什么,都快入土了来遭这种劫难……”

  章泉问大哥有什么打算。

  大哥很痛快地回答:“挣钱。什么挣钱就干什么。”

  “你以为钱是树叶,想挣就挣……”母亲没好气地责备到。

  “好了,妈。你们都别哭了,先好好休息。等我回去想想办法。”

  章泉起身告辞,脑子里翻腾着该怎么给妻子交代——母亲去叫他时,妻子刚刚给儿子收拾完书包。

  不出所料,章泉一回到家就被审问:“神神秘秘地找你干什么去了?”

  章泉把大哥家的事情全盘托出。妻子刻薄地说:“看来你不死他们是不会甘心的。”

  “是啊,我不死谁会甘心呢?谁都不会。”

  九

  章泉在上班,母亲打了电话过来:“居委会要来检查……”

  章泉找表姐告假回去。

  大哥和大嫂正在商量对策:“要不去旅馆开间房吧,那边不会检查准生证的。”

  “只抱了个孩子又不带行李又不干什么的,万一给人告了怎么办?”

  章泉一直插不上话,最后他们决定让大嫂抱着孩子去路上走走,鉴于联系不方便,“走走”的地点被确定在货运中心附近,居委会检查完毕,大哥打电话给章泉,通知她回来。

  “我一个人抱着儿子象个要饭的一样在街上游晃,你倒在家坐着!”大嫂很委屈。

  “叫我抱着,孩子饿了怎么办?再说大男人抱个这么小的孩子在走来走去,人家会不过问吗?”大哥理直气壮。

  父母只在一旁叹气。

  章泉说:“就按大哥的意见吧。”

  大嫂换了衣服,抱上孩子跟在章泉后面。快到货运中心时章泉善意地提醒她“就在这附近吧,给同事看见了不好”。

  进了货运中心章泉就有些魂不守舍。大嫂在不远处来回走着,一直没有超出他的视线范围——因为长时间地抱着孩子,她的身体不断地后仰,侧面看过去总是一副两眼朝天的无奈相。

  表姐看出章泉的不妥,顺着他的视线看见那个臃肿的妇人正蹲在地上给孩子喂奶,示意章泉“到办公室来一下”。

  章泉大致说了一下,表姐把他的话头掐断,把家里的钥匙递给他,叫他带大嫂去休息:“我们那昨天已经查过,今天不会再查了。”

  不容置疑的口气。章泉遵命。

  客厅中央挂着表姐女儿的巨幅照片。大嫂感慨别人家孩子的幸福后奇怪地问:“这家没有男人?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

  没等章泉回答,大哥打电话通知他居委会的检查已经结束。

  大嫂失望地重新换上还留着余温的鞋子。

  还钥匙给表姐的时候她说:“叫你大哥明天来这上班吧,反正现在人手不够。有儿有女的男人知道些轻重。”

  章泉去找大哥说上班的事情,大嫂正在津津有味地说着表姐家的陈设。

  听了章泉带来的好消息,夫妻俩真实地开心着,不断褒奖儿子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新的运气。

  表姐见了大哥,也没说别的,叫他赶紧学开车,拿到驾驶执照之前先做搬运工。

  大哥很懂点眉高眼低,虽然抢着轻巧的货装卸,腿脚却很勤,嘴也甜,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

  妻子新近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开始热情推销某品牌的健康产品,几千块钱买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回来,每天不是带人来“看资料”、“搞体验”,就是打电话,不厌其烦地告诉人家那些成千上万元一件的“腰封”、“薄垫”、“床”怎样杀死了某人卵巢里的肌瘤,怎样令谁多年不愈的胃病没了踪影,并日日振振有辞地说她不是为了赚人家的钱而是“送健康给他们”。

  章泉意识到她们在玩前一阵失了宠的传销,劝了几次无效,也就不再多言,由着她和一些陌生男女在院里张灯结彩地摆了那些“健康产品”拍着手虔诚地唱着他们的“会歌”,一派繁荣景象。

  日子似乎要向平静方向发展了,祝媛在深夜里打电话找章泉哭诉:“你老婆真他妈变态……”

  妻子与祝媛未来的小姑在一个单位,不知道以怎样的机缘把祝媛定为共同话题,妻子以章祝情节为蓝本发挥空前的想象编造了许多故事,只不过把男主人公换成了“邻居”。小姑回家把打听来的细节悉数上报,婆婆坚决反对独子娶这样个“不检点”的女人。

  男人当然知道年过三十的女人有一点点历史并不奇怪,但懊恼祝媛只字不提这些,又苦于自幼失父,母亲受过太多煎熬,不愿她晚年含恨,只好建议祝媛另择高枝,任祝媛如何解释也于事无补。

  章泉想说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想想现如今肯以结婚为目的结识女人的男人不多,而一向爽利的祝媛能为了那男人把头发费尽心思地折腾,估计那男人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心里便有了真实的歉疚,仿佛是他去向老太太编造了祝媛的历史。

  除了对不起,章泉找不到恰当的话说,祝媛哭够闹够,却又跟他道歉:“对不起。我是真的气糊涂了,其实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你叫她这样做的。”

  “你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倒想做小人呢,可以随心所欲而恬不知耻。”

  挂了电话,章泉无法入睡,从床上爬起来抽烟。

  窗外一片寂静,椰子树在浅唱低吟。想起经历的种种,章泉忍不住感慨起来——翻云覆雨只在一念之差。如果当初果断地把邻居赶走,如果从前的钱来得不那么容易,如果不倾其所有去办厂,如果合伙人不捣鬼,如果……可惜发生过的已经无法再改变。活着你固有的生活,也要面对被别人改变的生活,有多少人,不在定数的屋檐下低着高贵的头?

  十

  杭州有人想与表姐合作,邀请她过去“考察”。

  妻子还沉迷于她的“送健康”活动,下班接了孩子就开始忙活,暂时对章泉的来去无心留意,当他说出要随老板出差,妻子很爽快地应承,甚至忘记问去哪里。

  落脚的酒店就在西湖边上。翠绿的丝绒窗帘衬着雪白的茜纱,地毯也是绿色,不远处的湖水在轻烟里忽明忽暗,这房间仿佛不再是房间,而是湖里的浮游生物,散发着苔藓的清凉。

  表姐一边感谢对方的热情周到一边慨叹祖国地大物博——三个小时以前在海口沾染的炽烈阳光似乎还余温未褪,这里已是别样季节。

  浙江人的精明给了章泉展露锋芒的机会,不象在海口对着那帮反应迟钝的本地司机,要以喊打喊杀的粗声大嗓来商定回扣。

  双方顺利签署合作意向。告别宴上浙江人不知道有意无意地回忆起表姐丈夫曾经对他的关照,惹得表姐泪流满面,三两杯下肚,来不及对先夫进行彻底的缅怀,表姐已经不醒省人事。

  从离开餐桌到回房间,表姐几乎是半躺在章泉怀里,由着他引领着左拐右拐,上上下下。

  服侍表姐上床休息给章泉带来困难——她的手紧紧缠在他脖子上不肯松开,他若腾出手来,整个身体便有呈送给表姐的嫌疑,站也站不稳,站也站不直……

  夜里祝媛打章泉的手机,半真半假地问他和谁在一起。

  雨还在下,偶尔有车辆从门前开过,淅沥的声响被夸大着。这个城市章泉曾经无数次地光顾,从来没来得及听一听夜的声音。

  章泉坦然的说:“自己。”

  祝媛用意不明地哂笑:“干柴烈火,少扮纯情。柏拉图已经去世了。”

  “不说这些行吗?”章泉问。

  “我看你老婆的脸色和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们已经冷战很久……”

  章泉不容她继续下去:“这并不等于我见了女人就要无法自持。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漫游,电话费挺贵的。”

  祝媛忿然挂机。

  章泉不能入睡,身体里有种熟悉的力量冲撞着扭曲着,眼前不断浮现表姐黯淡的脸、小女孩明朗的笑、妻子鄙夷的眼神、儿子怪怪的表情、祝媛闪闪的长发、十年前的生日蛋糕……

  十一

  母亲六十大寿,章泉费尽口舌仍然说不动妻子同行,只好自己到乐普生买了一条金项链准备做贺礼。

  妹妹特地从北京请假前来祝贺。也不知道是为了替章泉省钱还是真的怀念母亲的厨艺,一早就嚷嚷着不去酒店吃饭。

  母亲扎着围裙,蒸炒煮炸,局外人一般忙得不亦乐乎。临上菜时大家发现没有适合母亲的酒水,大哥大嫂抢着去超市买。

  章泉继续和妹妹给母亲打下手——端盘子递碗、摘葱拍蒜。父亲耐心地向长孙解释摇篮里睡得天昏地暗那胖小子与全家人之间的关系。

  菜上齐,母亲解下围裙,换上妹妹新买的衣服,有些羞涩地走出来,章泉真心地赞叹:“妈!真漂亮!”

  儿子跟着起哄:“奶奶好漂亮呀!”

  楼道里突然传来大嫂夹杂着愤怒与惊恐的号哭:“妈!老妈!你到底管不管啊……”

  大哥与某洗头女有染,被派出所叫走。

  章泉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接的手机啊!派出所打的!他在买东西我就接了……”

  大嫂语无伦次的哭诉还在继续,章泉的手机响了,大哥叫他带五千块钱到XX派出所去“救人”。

  “我又不会下金蛋。”章泉忍无可忍。

  “要交罚款?我还有钱……”母亲急迫地跑进屋去捧了几个红包出来,“小泉,这是过年你们给的,没有用完。儿,你不要让大哥坐牢,一辈子的名声……不要坐牢……”

  章泉看看手里的红包,看看妹妹,欲言又止。妹妹聪明地把整个钱包递给他:“我长得很象取款机吗?”

  “妈一定叫大哥还你。”母亲说。

  “我不要他还!是老二借的!到时候就找老二要!什么不丢人不做什么!”妹妹说着哭起来。

  “别哭了。今天是吉日。到时候我一定还你。”章泉说着起身去派出所。

  洗头女皮肤粗黑,头发凌乱,背阔腿短,乍看去象旧时小户人家偶尔请来做点重活的短工,迟钝而木纳,一时间难以与卖春相联系。

  X所长望着章泉笑(仿佛前次的交情还没来得及消退),慷慨而暧昧地把口供笔录推给他看。

  数页印着血红手指印的白纸详实记录了大哥与洗头女相识、同居的经过:大哥在发廊结识洗头女,租下民屋添置简单家具建立了“小家庭”,见缝插针般与洗头女相聚。

  “拉客拉到我们弟兄头上去了。”X所长忍不住哈哈大笑。

  章泉耐心地听X所长说了许多“法网恢恢”诸如此类的话,老着脸恳求:“少罚点行吗?最近手头真的很紧。”

  最后以三千元钱为代价将大哥赎回,洗头女被送往收容所。

  回到父母家,大嫂风一样扑过来,个头跟她相差不大,还不及她壮硕的大哥本能地反抗,两个人即刻在客厅里扭成一团。摇篮里的孩子被吵醒,惊天动地地哭,一家人才反应过来开始劝阻。

  母亲把那孩子抱给大嫂:“看在你儿子的面上就饶他这一回吧……”

  大嫂推开孩子:“跟这种人过有什么意思?穷成这样还偷偷养小老婆,有几个钱还不吃他的屎?你们不要拦我!我现在就走!就是死也不会和这种狗东西再过下去!”

  边哭边骂边收拾着原本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

  母亲跟着大嫂:“要走也不能现在,你看你哭得皮浮脸肿的样子……海口又乱……再说,错误不是你犯的,就是要死,也应该他去……”

  “妈!”大嫂扑进母亲怀里,被挤着的孩子哭得异常猛烈……

  章泉领着儿子回到自己的家,妻子正在熬东西,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异味,儿子捏着鼻子直喊“臭死了臭死了!爸爸你为什么不捂着鼻子?”

  妻子最近弄了一帖美容秘方,内服外敷,家里就成了中药铺,罐子里煨的阳台上晒的冰箱里冻的全是中药。

  没等章泉回答,儿子已经开始汇报“大伯他们打架”的见闻:“转转转,全部人转来转去!弟弟使劲使劲哭。”

  “儿子你没有弟弟。”

  “有啊,在大伯家。”

  “别听人家胡说,妈妈生的才是你的弟弟。”

  章泉听到这里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忍不住把门摔了一下。

  客厅里的母子都没理会,儿子继续汇报:“大伯被公安局抓走了,姑姑拿钱把他买回来。”

  “今晚上?”

  “对呀,大妈使劲使劲哭,奶奶也哭姑姑也哭爷爷也哭,全部都哭了。我没有哭。”

  妻子会意,提高了嗓门说:“儿子乖,以后不要去找那些人了,野蛮没文化的人才打架。”

  把儿子安顿好,妻子推开章泉的门:“以后少带我儿子去你们家!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刚刚吃上两顿干饭就急着叫鸡,有两个臭钱还了得?”

  “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什么叫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说错了?你妈教育得好你们家会出嫖客?”

  “我妈没教育好,你妈有本事教出你这样的杰出人物,我真荣幸,荣幸得很!”章泉“呼”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的女人,心里仅有的一点怜惜荡然无存——母亲是男人字典里最神圣的称谓,子宫里的温暖怀抱里的舒适本是男人对异性存在好感的原始动力,被爱的女人固然应该为自己的魅力欣慰不已,为什么不对爱人的母亲心存感激?

  妻子从章泉眼中看到一股陌生的力量,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做,突然很灰心,鼓足了勇气对章泉大喊:“离婚!我受够了!还我钱!”

  “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钱。”

  “我不管!你不是还有一套房子吗?卖了还我!”

  章泉沉默了一阵,说:“好的。给我点时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麻烦你先出去,我该睡了,明天要早起下三亚拉货。”

  章泉很快协议离婚,房子归妻子,儿子归他,父母的房子一时难以出手,折成12万转让给妻子,剩下的钱章泉2年内连本带利还清。

  章泉领着儿子搬到父母处,由丈夫变成了房客,每月按时交纳房租。儿子哭得呼天抢地:“你们这些人真的很讨厌!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两房一厅的格局已经无法再给章泉父子安排单独的卧室,只好在客厅安一张大床。大哥从洗头妹那搬来的廉价席梦思原本在楼梯口竖着,母亲剪去床垫上的塑料保护膜,把床架用消毒液认真搽洗:“儿啊,先将就几天,看看再说吧……”

  大哥恼火地问:“崭新的床有什么不好了还要将就?都够我一个月房租了。”

  “行,这个月的房租你不用分担了。”章泉说。

  父亲突然要求要回老家,让章泉重新租一间小一些的房子。

  “怕我沾了你幺儿的光?过几天我找房子搬出去,有什么了不起!”大哥烦躁地插话。

  章泉看了大哥一眼,没搭理他,安慰父亲说:“海口多好啊,你来这里后风湿和哮喘都好了。想回老家的话等我存点钱,全家人一起回。”

  “我还是回去吧。家里物价那么低,我还可以存点钱给你们。你妈留在这里,可以帮你带小孩。”父亲说着眼睛就红起来。

  大嫂放下熟睡的孩子,说:“一家人好不容易聚拢了你一个人回家去干什么?人家还以为我们对你不好呢。”

  十二

  恢复了自由的章泉被祝媛和表姐万般宠爱,两个女人心照不宣地做着各式努力。父母脸上的肌肉渐渐放松,认真地比较着:“姓祝的长得不错,和小泉很般配。”

  “30多岁了都还不结婚,脾气一定很怪,我怕了。”

  “说不定不会生养,那多好,大孙就不会受气。”

  “年纪大点的那个应该懂点事,看人家把小姑娘教育得又大方又开朗。”

  “颧骨高,克夫。男人都被她克死了。”

  “迷信。现在年轻人不讲究这些了。”

  “哎……算了,让小泉自己决定吧。苦命的孩子……”

  抽空问及章泉,他笑:“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些,还有十多万债务要解决。”

  大哥果然找了一房一厅搬走,两个月过后发现比与父母同住开销大得多,再度搬了回来。章泉父子重新在客厅里搭床,儿子奇怪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搬来搬去?”

  章泉解释:“客厅里看电视方便。”

  “那以后我可以看动画片一直不睡觉吗?”

  “不可以。儿子听话,不问了。等你长大了,很多问题就会明白的。”

  “要长多大?”

  “象爸爸这样吧。”

  “我不要象你。又没有钱,还要和妈妈打架……”

  儿子7岁生日那天,祝媛来了,穿着第一次撞见章泉父子时穿的那件白裙子,买了一套《猫和老鼠》的VCD作为生日礼物。儿子开心得当即就把碟片塞进机器:“祝媛阿姨,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看动画片咛?是我姑姑告诉你的么?以前的动画片都是姑姑给我买的……”

  吃过饭,祝媛从包里掏出七只用桔子挖成的灯笼,把生日蜡烛点在里面:“来,乖乖,把灯关了,我们来唱生日歌。”

  “哇噻!”儿子尖叫着。围成花瓣状的小桔灯玲珑剔透,象七个可爱的精灵。烛光把所有人的脸浸染得分外柔和而宁静,章泉有些忘情地揽了揽祝媛的肩膀。

  敲门声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儿子积极地问:“谁?”说着就把门拉开。

  表姐和女儿拎着蛋糕站在门口。女孩子爽快地说:“弟弟生日快乐!”

  章泉愕然。

  表姐解释:“我去祝媛的美容院洗脸,听小妹说她给朋友的儿子过生日去了……”,说到这,表姐意味深长地看了祝媛一眼,继续说:“匆匆忙忙,没什么好买的,让师傅做了蛋糕,表示点心意吧。”

  揭开盒子,那蛋糕做成雪人模样,戴着红苹果做的帽子,手里拿着一面写着HAPPY BIRTHDAY的小红旗。

  章泉脸上有些挂不住的惭愧,儿子迅速忘记刚才对小桔灯的赞美,再度“哇噻”:“要是我天天过生日多好呀!”

  母亲准备再炒几个菜,表姐说:“不用不用,阿姨,您歇着,我们吃过了。”

  终于把客人送走,家里却热闹起来,再度对那两个女人品头论足。

  章泉问大哥:“你告诉祝媛的?”

  “没有没有。”大哥矢口否认后意识到章泉要证实消息的传播非常容易,又松了口:“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说没说过。”

  第二天上班,章泉主动向表姐解释:“家里很拥挤,不好意思邀请朋友。祝媛也是在菜场遇到我母亲才知道的。”

  “我还以为我太讨人嫌呢。“表姐说。

  章泉装做不懂她在说什么。

  有人在外面喊:“章总有人打你的手机!”他乘机告退。

  “怎么是你?”章泉很是意外。

  前妻在电话里约他见面:“我要出国了,有些事情和你谈谈。”

  听得出她心情不错。

  妻子与一位跟她一起“送健康”的年轻人有了新的感情,准备卖掉房子跟他去新加坡。

  章泉听着觉得有些不妥:“不会是个骗子吧?”

  “我看过他的护照、全家福、他在新加坡的生活照,怎么会是骗子?”妻子有些不高兴。

  “你好自为之。我争取尽快搬走吧,你放心。”

  “我的事你不用管,你欠我的钱能还多少赶紧还,到我走没还完的话重新打欠条,到时候还给我妈。”妻子说。

  重新租房子的时候章泉建议父母与他同住而大哥大嫂自立门户。大嫂不同意——他们的儿子已经将近一岁,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没有父母的约束到时候大哥又要出去“养小老婆”。

  父母认为反正章泉父子也很孤单,希望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些”。章泉于是租了三房一厅。

  祝媛和表姐依然偶尔去看看章泉的父母和儿子,只因为他一直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两个女人的心慢慢淡了下来。

  十三

  章泉离婚好几个月以后前妻的父母知道消息,坐火车到湛江又从湛江坐轮船赶到海口找他。

  在渡口接了两位老人,章泉还是叫了声“爸、妈”,10来年的习惯,一时纠正不了。不知道为什么前妻没有带她的新任男友去,老人们拉着章泉的手不停地掉泪,倒显得她象外人。

  晚上章泉的父母从学校接了孙子送过来,两对老人忍不住又哭天抹泪,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要离婚为什么不早点离非等孩子都那么大了才离……

  儿子翻了翻外公外婆带来的土特产,找不到自己喜欢的,顾不上看这屋子里上演的悲喜,急不可待地跑去找他的旧友们玩耍。

  卫生间里挂着一件真丝的男装睡衣,大概是前妻的新男友洗完澡忘记在那里的,被打湿了黏乎乎地贴在门上。章泉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感,出恭后把手彻底地洗了几遍。

  “小泉,你当着爸的面说是不是有了钱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你不能这样没良心啊,你不能学他们……你们是同学又是邻居,大家知根知底……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为什么要离婚呢?”前妻的父亲拉着章泉,不信任地上下打量。

  接连几天前妻的父母都在劝说两个人复合,直到那个持新加坡护照的男人出现,直到前妻表明她即将嫁给这个男人,两个老人失望但又略为欣慰地离开了海口。

  送他们走后,前妻在美兰机场的天桥上优越地问章泉:“你不是早就想离婚吗?为什么要叫我爸妈来说情?”

  章泉说:“我的事情从来不让别人帮忙解决。是你弟弟打电话给我要我重新给他找工作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他的亲戚,不必要再为他承担莫名其妙的责任。”

  大哥拿到驾驶执照后有了许多直接与客户面对的机会。中秋节他带了一个专门发运五指山野菜的海南人来见表姐。海南人认为随着大棚技术在全国范围内的推广,反季节蔬菜已经没任何优势,倒是长得象小树苗一样的五指山野菜因为颜色墨绿、口感爽脆、装箱简单、运输损耗小而前途一片光明:“最主要的是其它城市没有啊……”

  表姐破例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豪迈地举杯向海南人敬酒:“好啊兄弟,到时候大家好好合作,让你的五指山野菜飞向全国各地。”

  大哥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补充:“还可以飞出亚洲飞向全世界!”

  大家一片欢呼,仿佛他们货运中心已经变成了联邦快递和UPS。

  不几日海南人找上门来发了几票货,给的价钱也算有利可图,表姐给大哥赞不绝口:“吃过苦头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肯干!而且还能干!”

  工人们开始把大哥戏称为“章二总”。

  打过几次交道,海南人找表姐谈包舱。

  航空公司为了促销,常常将每条航线的货运吨位按比例实行买断制承包给规模较大的代理人,代理人再抬高价格二次承包。表姐的货运中心只能拿到部分航线的二次承包价格,章泉认为海南人的野菜供货规模还有待考察估计,把有限的承包舱位低价出让,散户的运价只能提高,靠业务员人格魅力笼络的货主根本经不起价格考验。

  表姐经过考虑,决定提高三次承包价:“如果对方能够接受,我们也不算吃亏。”

  谈判没有成功,海南人有些悻悻然。

  回到家大哥为此事和章泉吵了起来:“又不是你的公司抠那么紧干什么?搞得我一点面子都没有!”

  父母不明就里,只能惶惶地劝阻。章泉无心争执,只说了一句:“我就为拿的那点工资负责。公司是谁的都一样。”

  大哥先是沉默,接着把章泉损了一通:“你这么有深谋远虑怎么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

  母亲几乎要哭出来:“作孽啊你们,好好给人打工就罢了,回到家也不得安宁。”

  章泉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再答腔。

  十四

  海南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再次找到表姐,只字不提合作包舱,心甘情愿地按照她定的价格发货,从不计较,还慢慢拉了些客户过来。

  章泉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不动声色地将海南人的每以笔业务往来详细记录。

  到表姐透露要与海南人结婚,工人们一边忙着起哄道喜,却忍不住偷空观察章泉的反应。章泉依旧不动声色,一如既往地麻木着自入得货运中心以来不曾有过异样的那张脸的表情。

  表姐在例会上宣布由大哥接任章泉的业务主管职务,章泉担当她的“行政主管”,奉命将一班兄弟训练得象他本人那样市场嗅觉敏锐业务素质过硬。工人们再度把眼角的余光投向章泉,并再一次失望。

  然后表姐叫“二位谈谈今后的打算”。大哥有些喜不自胜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计划书,章泉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愠怒。

  手机在腰间振动,章泉看了看是祝媛的电话,关机继续听大哥滔滔不绝地讲述未来的打算。柜台值班的工人没遮没拦地大喊:“章总!你的电话!姓祝的小姐找你有急事!”

  表姐看了章泉一眼,点了点头。

  章泉接过话筒,祝媛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接电话?好象谁还挺愿意纠缠他似的!你老婆在大街上见了年轻男人就找人家要钱,被抓到XX派出所了!我来办暂住证正好遇到。”

  章泉进到办公室跟表姐说了声:“我有点事情先走。”就出了门。

  被注射了镇静剂的前妻躺在病床上安睡,章泉单调地向祝媛重复着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谢谢”。

  祝媛恼火地摸着被抓伤的脖子:“真够狠的,神智不清了还能使这么大劲……”

  送走祝媛,章泉去问了问前妻的病情,值班护士安慰他:“没疯,睡一觉就好了。不过暂时醒不来,药用得比较多。”

  章泉回家对父母说了前妻的遭遇:“估计钱被新加坡人骗了。”

  父亲脱口而出:“活该,恶人有恶人收。”

  母亲直喊“造孽”。

  儿子天真地问:“为什么不把那个人抓起来交给警察叔叔呢?”

  “妈,吃过饭跟我去医院看看,万一醒过来的话帮我劝劝,那种人没有什么脑子,恐怕会寻短见。”章泉请求。

  母亲并不十分情愿地答应了章泉的恳求:“谁知道好心有没有好报?老天都瞎眼了的……”

  大哥还没回来,大嫂一边给儿子喂饭一边感慨:“二叔真是个好人……儿子,你长大了千万别学你爹那样……”

  前妻死灰般的脸色把儿子吓了一跳,紧紧贴着章泉:“我妈妈死了吗?”

  “没有。睡着了。你去摸摸她的手,会动的。”章泉说。

  儿子试着往前靠了靠,到底没敢伸手。护士查房,让他们离开:“我们有专业人员照顾病人。”

  章泉拉住打算说好话的母亲:“我们回家吧。”

  走出病房母亲就焦急地问:“他们帮你照顾,肯定要收很多钱……”

  章泉回答:“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改不了,要收就收吧。牛头都没了,不用可惜牛尾巴。”

  祖孙三人回到家,大哥正在满面放光地对父亲和大嫂讲述他的理想,见了章泉,把话锋掉了 过来:“兄弟你对大哥有什么意见可以明讲,当着那么多人拆我的台,叫我以后怎么混?做人要讲点道德……”

  母亲奇怪地问:“你们又怎么了?”

  大哥抢着回答:“老板要把公司交给她男朋友管,不想要老二了……你们的大孙,日子难过了以后……”说着要伸手去摸侄儿的头。

  章泉忍住一句话也没有说,准备往外走。

  “爸爸你要去哪里?”儿子躲开伯父的手惊恐地问。

  章泉抱上儿子对母亲说了声“我出去走走”,就下了楼。

  白天热闹非常的假日海滩一片寂静,夜轻易地淡化了一切冲突——远处的蔚蓝与岸边的污浊全部化成涛声——哗——哗——哗,扬上滩头,再哗——哗——哗——退下去,周而复始。

  章泉抱着儿子坐在岸上,听那孩子有一句没一句的问东问西。

  “爸爸,我们是要去死吗?”

  “不是。”章泉搂紧儿子的小身躯。

  “那为什么我们不回家咛?”

  “我们没有家了。儿子。”

  “有的。妈妈和我还有你,我们三个就是家。”儿子打着呵欠。

  章泉把儿子紧紧抱在胸口,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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