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雷九指
一
雷九指连推了好几下,才把行李箱弄进架,一屁股坐到座位上。车厢里一片嘈杂,几个倒货的老乡不知为什么跟车门口的检票员吵了起来。雷九指忍不住还是往车窗外瞅了一眼。
月台上人不太多,大多扛包扛袋,走来跑去。眼么前一个茶鸡蛋灶,围着三四个人。
倒货的和检票的声音一下子都高了起来,检票的猛地推了一下站在头前的老乡,整个车厢仿佛晃了一下,所有人都把眼悠过去。那老乡倒还勿急,把手臂隔来说:“你莫欺负我们老实汉!”检票的从肚里哼出声来:“规定都说给你听了……”
这时有人笃笃地敲车窗,他歪脸一看,马上掀起窗户来:“娘,都叫你莫来,家里不是……”
一只手掌举了起来,茶鸡蛋裹着薄薄一层塑料袋,卤汁附在塑料膜上,皱皱巴巴跟巴掌一样。手轻抖了一下,窗外说:“拿着,路上垫垫,车上东西贵。”深色的茶蛋晃悠了几下。
雷九指接过来,按了一下巴掌说:“回去吧,娘!”
“都来了,就再瞅两眼。”
四个眼圈一起红了,雷九指清了一下嗓子,说:“回去吧,娘!”
“再瞅两眼。”
“回去吧!”
手像捱不过似的,缩了回去,顿了一顿。
“过年回家不?”
“不回!”雷九指斩钉截铁地说。
“那……争气啊!”
雷九指手按在窗户框上,狠狠地嗯了一声,就把窗户放下来了。
检票的跟倒货的声音已经小下来了。最后倒货的递了什么过去,检票的一挥手,几个老乡进了过道。
火车一颤悠,慢慢动了起来,调度站一点一点从前方甩到后方。火车开始咯噔咯噔地叫唤,雷九指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出了站台,一眼望去是县里的电视塔。雷九指望着电视塔,心里琢磨着,等看不见电视塔了,就算是真正出去了。但是究竟是从哪儿出去,出到哪儿去,心里还没想过。
雷九指拧着脖子望了能有将近一分钟,电视塔终于缩在铁道旁的大白杨下,再也看不着了。
出去了。老家、娘、大哥和弟妹、街坊邻居、同学,还有爹。
这时候轮轨的隆隆声渐渐退回到背景中,车厢中乘客的谈话声汇集成一种渐强的嗡嗡声。雷九指陷入到一种似梦似醒的感觉中,不想动似乎又不能动。
二
火车缓缓停下时,雷九指已经把箱子搬了下来,夹在老乡之间,趔趔趄趄下了车,一抬头间就发现自己到了长安。出了月台,雷九指开始钻研长安城的地图,南北向十一条大街,东西向十四条大街,最宽敞的莫如明德门火车站所在的朱雀大街。出了站台要乘六十八路联运,沿朱雀大街直到朱雀门,再沿东西向的光明大街到和平门前。
六十八路一辆接一辆停在不远处,看来这是起点站,雷九指拽着箱子上了排在第二位的空车,闷头往后排走。司机不高兴地喊了起来:“买票啊!”
司机喊第二声的时候,雷九指才醒悟过来,攥着两块钱,四下打量了一下,没找到售票员。司机伸手敲了一下右首的铁箱,不耐烦地喊:“无人售票!”
雷九指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把箱子一撒手,往前抢了过去,站在司机旁边瞅着铁箱,感觉到箱子没立住,砰一声倒在后面。
司机狐疑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用指甲弹了弹铁箱:“钱放这里面,两块!”
雷九指这才明白过劲儿来,急忙把钱塞进箱口,脸庞有些发热。
把箱子扶起来,雷九指发现箱面沾了不少灰,就掸了两下,灰尘在充足的阳光中扬了起来。对面坐着的乘客马上抬手挡住了脸。雷九指望了过去,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他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对方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雷九指侧过脸望着窗外,明德门火车站外熙来攘往,高楼林立,从楼顶悬下一幅幅飘扬的锦布:
“长安移动欢迎您!”
“发展市场经济,提高生活水平!”
“长安百货,您最忠实的朋友!”
“联通万物,沟通无限!”
“畅饮盛夏——长安啤酒节!”
“Welcome to the capital of the world!”
雷九指的眼有点花了,心里想着:“长安,长安……”
这时车开动了,驶上了足以七辆大卡并排行驶的朱雀大街,雷九指看见了一座座的立交桥。有的桥上悬着巨幅的美女画像,巧笑倩兮地望着雷九指,一手指向掌中的手机,雷九指记得在电视上见过她,是一部很有噱头的电视剧吧。一座座高楼在两边飘过,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在街头上走着的多半是些红男绿女,有着雷九指闻所未闻的打扮。各种各样的金字招牌跃过眼帘,不时有歌声飘过耳畔,雷九指只听过其中的一首,春节晚会上的《相约九八》。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光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
三
车走走停停,人上上下下。两边高楼越来越少,绿地喷泉却多了起来,远处隐隐看到了朱雀门。深色的城墙越来越高,终于把全貌显现在雷九指的眼中。雷九指充满敬畏地望着城门——这是皇城的入口,最高领导的办公地点。有一大半的人下了车,司机也跳了下去,往路边一个食杂店走去。
正想象着唐主李渊正襟危坐日理万机的景象时,雷九指发觉坐在右首的那个女孩站了起来,走到他前面的空座侧坐了下来,定睛望着他。
“长安大学?”
雷九指一如既往地先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对。”
女孩把目光移开,扬了扬眉毛,望着皇城说:“那应该叫你师兄了。”
雷九指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女孩扬眉的样子很好看,眼中溢出一种飞扬的神采。然后又为“师兄”两个字发起怔来。
女孩笑了起来,伸出手来:“吕青,长大附中,高一。”
“误会大了。”雷九指想到,但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又想起刚才曾用这只手掸过灰,马上就松开了,脸又热了起来,想解释些什么。
吕青却毫不介意似的点了一下头,接着又清脆地笑了起来:“是不是有点狂?”
雷九指觉得女孩的笑声很好听,一时回答不出来,只是摇着头。
吕青转过头去,端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司机拿着一瓶矿泉水回来了,车开始在光明大街上行驶。
雷九指也向窗外望去,但目光的焦点不争气地向前座的女孩移去。吕青短发齐耳,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深蓝色的衣领衬出洁白的脖子,胳膊肘倚在车窗旁的栏杆上。从后面可以看到吕青的侧脸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上面有无数微小的茸毛。雷九指的心脏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不停地骂自己犯混,但骂完之后还是看着吕青。他发现吕青的短发梳得很齐,像瀑布一样铺到后脑上,但是有一根头发垂了出来,明显已经掉了下来,这时他生出一种冲动来,要伸手拽下这根头发。
“混蛋!”然后一个大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雷九指想象道,但不会这么夸张罢。他又骂了自己一句“混蛋”,琢磨起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想法。吕青如果回头的话,会发现这位“师兄”脸上交替着幻想和懊悔的表情。但吕青一直都望着窗外,可能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浑厚的女中音响起:“长大附中到了,下车乘客请扶好,欢迎下次乘车再见。”吕青站起身来,回头向雷九指笑了一下,挥挥手。
雷九指却望着前面的空座,吕青站起的瞬间,那根头发坠落了下来,飘落在座位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坐在前面的人已经下了车。
“车辆起行,前方到站——长安大学。”浑厚的女中音再度响起。
雷九指喃喃地说了一声:“再见。”车再度起行的时候,雷九指趴在前座的靠背上,看见一根头发躺在座上,他望着那根头发,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怅然感觉。
“前方到站——长安大学,下车乘客请准备好,后门下车。”
这时雷九指生出一种冲动,要伸手拿那根头发,但就在他抬起肩膀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羞恶感袭来,他站了起来,拽起箱子就走到了车门口。
从车上走下来,雷九指把箱子往人行道上一掷,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望着继续驶向前方的六十八路,喉咙里有一丝痒,咳了半天,鼻子一酸,眼里跳出一串水珠来。
补习班就在军工大厦七楼的会议室里上课,这是雷九指第二次重考生涯的开始。
四
天气热得要死,白老夫子半死不活的声音催人欲睡,雷九指听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内容,心里的火越来越大。旁边一个男生已经趴在桌上,昏死多时了。雷九指打量了一下这位仁兄的睡姿,一股困意也袭上头来。也许今夏例外?反正到长安以来一直饱受着酷热的折磨,无雨无风。
醒来的时候,雷九指发现讲台上已经换了老师,心里咋舌自己竟然这么能睡,再看旁边的男生竟保持同一睡姿不变,不禁暗暗佩服。
补习班的宿舍一间八人,显得格外拥挤,晚上散发出异样的臭味。雷九指一身是汗,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终于坐了起来,想到水房洗把脸。
水房门口挡着一位大爷,打量雷九指两眼说:“不许洗澡。”
雷九指愣了一下说:“我洗把脸。”
大爷眉毛马上倒竖了起来:“别油嘴滑舌的,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后生仔,洗起来水龙头哗哗地流!不知道国家现在缺水吗?昨天还有个小子用完水不拧水龙头,一晚上总共跑了3个字的水啊!缺德!”
雷九指委屈地说:“那又不是我干的啊!”
大爷音量马上又提高八度:“就看你的样,也干得出来!熄了灯就不许进去,楼长说的!”这时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响了起来,邻近寝室纷纷探出头来。
雷九指的嘴角扭曲了起来,但看了一眼大爷凶巴巴的眼神,打消了武力解决问题的念头,转身往门口走去。
大爷不依不饶地问:“干吗去?”
雷九指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他妈不洗,出去遛哒遛哒还不行啊!”
出了宿舍楼,雷九指无目的地在灯红酒绿的光明大街上走着,看着道旁的烧烤铺、宾馆、迪厅、网吧,想想没带钱,信步走进了一个游戏厅。
屋里人不多,但是烟雾缭绕,两个染发的小青年在玩雷电,一个光膀子的中年坐在那里玩麻将游戏,好像是老板,还有一个人在玩三国战记,不时传出关羽大喝的声音。雷九指站在这个人旁边漫不经心地瞅着。
关羽惨叫一声,被许禇打死了,那个人歪过头瞅了瞅雷九指,突然冲他笑一笑。雷九指这时也发现,原来是上课时邻座的“睡神”。
“睡神”递过来几个币,态度自然得令雷九指根本没想到客气。雷九指选了魏延,加入了战斗,虽然是第一次玩,但在“睡神”的指点之下,很快就入了门。雷九指看准大鬼,好像那大鬼是看水房的大爷似的,玩命地旋了起来。两个人用了十来个币,打通关了。
“睡神”的兴致一下子起来了,到老板那里又买了一大把币,拉着雷九指到另一台机器跟前说:“我教你玩魔神英雄坛,这个有意思,咱俩对K。”然后“下下A”、“下下B”、“下下C”地让雷九指试招,很快雷九指就进入了角色,用蛤蟆把“睡神”打得落花流水。
两人走出游戏厅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睡神”熟络地拍着雷九指的肩膀:“小子很有前途,青出于蓝啊!”
雷九指看着宽敞的光明大街,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上了学以来就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玩过,但是心里又隐隐有一种沉重。想起了把自己拒之于水房之外的大爷,边往回走边向“睡神”诉起苦来。到了宿舍楼门口,“睡神”听完了,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那个……昨天没关水龙头的——是我。”
雷九指怔住了,停住脚步,指着“睡神”,半晌才说出来:“我X!”然后止不住地大笑起来。“睡神”望着已经破晓的朝阳,笑意盎然,一本正经地拄着下巴。
笑声穿越天空,穿越大门,被墙壁和天花板反射,吵醒了树上的小鸟和——说话室里的大爷。
大爷坐起来,望着窗外的雷九指和“睡神”,嘴里骂道:“我X!”
“睡神”的名字叫寇仲,是雷九指在长安的第一个朋友。
五
有个问题雷九指一直没有想明白,那就是寇仲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会重考。数理化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概都不在话下,外语和语文也极具天赋,除了遇到语法解释时大脑会短路外,几乎无懈可击。关于此疑问,雷九指询问寇仲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哪里人?”
“扬州。号称‘扬州双龙’之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风魔大唐千万纯情少女……”
雷九指习惯这种说话方式还要等到很久以后,眼下他只有呆呆地等着寇仲用完自己所有的词汇量,直到无以为继,嬉皮笑脸地看着这边厢。
“噢,久仰久仰。”雷九指不为所动,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也重考了?”
寇仲的笑容逐渐消失,两眼直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多情怎生消得,最难负,美人恩。其实我是在等一个人,我的初恋情人……耶?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相信吗?”
寇仲显然是那种在哪里都能和人迅速打成一片的人,雷九指常常羡慕地看着寇仲和班上一个叫云玉真的漂亮女生调笑无忌,还和同寝的秦叔宝、程咬 个人一起跷课去打台球。一个聪明人有这样的权利。至于雷九指自己,只是在周末的晚上陪寇仲去游戏厅打一个通宵而已。
很快就有了第一次模考,考完试的雷九指搓了一个蛤蟆火,KO了寇仲,然后问:“你准备考哪儿?”
“长安大学计算机系。”有别于以往的华丽作风,寇仲不假思索地简短答道。
雷九指有点吃惊,计算机是长安大学最好的专业,但是想到寇仲的实力,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寇仲望着雷九指:“你呢?”
雷九指心事重重地回答:“不知道。”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还算凉快,雷九指一早起来,沿着光明大街往前走了两百米,到了一个转盘道前,往左首望去,栏后有一块大理石碑,上书四个行书大字“长安大学”,下面三个小字“杨广题”。碑前是一个喷泉,稀稀拉拉地喷着几溜水。雷九指看看大门,有两个守卫站在那里,但是好像不管行人。
“是这里啊。”雷九指自言自语,举步走了进去。隔着喷泉,那边传来悠扬的音乐声,可能是晨练的人们罢。雷九指站在广场的一角,看着一块校内示意图的大板。图书馆、食堂、新教学楼、体育馆、篮球场……
一对情侣挽着手臂走了过来,谈话声飘进了雷九指的耳中。
雷九指中午从长安大学回来的时候,神情有些迷醉。批改后的试卷放在他的床上,他算了一下总分,五百四。
六
第二次模考是快到年终时,雷九指将近五百七,班中最牛的还是寇仲,考了六百三十多。雷九指已经认准了他,一有不会的题就颠颠跑过去问,寇仲也不含糊,刷刷刷就给弄明白了。不过最大的问题是,问寇仲题必须得排队,美女还可以随便插队。有时雷九指恨死云玉真了,他没吃午饭,耐心地看着寇仲给云玉真讲了一中午的题,然后云玉真一个甜笑,拉起寇仲就往外走:“小寇你真好,我请你吃饭。”被拉走的寇仲向雷九指留下了一个无比内疚的眼神,雷九指还不敢恨寇仲,所以他只好恨云玉真。
这个星期五的下午,雷九指终于发现,秦叔宝和程咬金没有跷课,寇仲和云玉真却不在,晚上他踱到游戏厅,也没有看到寇仲。
百无聊赖之下,雷九指把币投进麻将机,不过一会儿他眼就直了——旁边的老虎机上,一个白胡子老头连续三把按出了777,大把大把的币流了出来。老板也坐不住了,颤声道:“鲁老,您又……”
老头抓了一把币,笑吟吟地说:“只拿这一把,剩下的你拿回去。”接着给雷九指打个眼色,表示他也可以拿一把。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雷九指摇了摇头说:“我不要,大爷,您能不能告诉您怎么按的?”
老头直起身来,身形显得十分高大,他没有回答雷九指的问题,往外走去。雷九指看着老头的身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毅然站起身来,跟在后面。
老头沿街走了半晌,突然回头不耐烦地问:“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雷九指恭恭敬敬地回答:“不知道。”
周一早上雷九指才回到宿舍,发现寇仲守在那里惊异地望着他。这两个人互相做了一番徒劳的解释后双双放弃了,雷九指勉强向寇仲说明白了周末有事不能再去游戏厅,寇仲解释自己和云玉真之间没有什么,之后两人互相拍拍肩膀表示彼此之间没有芥蒂。
确实也没有,但是总有点怪怪的感觉罢。
七
雷九指在老头那里看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堆积如山的旧书。老头送他一对会互相打架的木头士兵,招式还像模像样的。
每到周末,雷九指都到老头那儿住,老头像是很久没见过人似的对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天文地理、花鸟鱼虫、兵法机关,老头都讲得头头是道,雷九指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明确地想,这个老头很怪,但是太强了。
春节那天,雷九指本来是想跟寇仲他们寝室的人一起出去吃饭的。但一早他还是想起到老头那儿去了,他觉得老头可能一个人呆着有点凄凉,但没敢说出来。雷九指在厨房包饺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老头唠庄稼经,但是那天老头的话头出奇得少,好像有心事似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头不搭话了。雷九指多了个心眼,放下擀面杖进屋去看老头,果然老头捂着心口,躺在床上脸色发青,雷九指赶紧凑上去,老头指床头柜上,雷九指一眼看到一瓶药,看看说明是心脏病的药,一次两粒。雷九指跑去倒水,扒着老头的嘴把药和水送进去。过了半晌老头的喘息声才平静下来。雷九指想了想,拨了急救。老头发出微弱的抗议:“不用。”但是雷九指回答:“我拨完了啊。”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雷九指帮着把老头抬上了车,在桌上随手拿了本书就跟过去了。
住院大夫好像认识老头,没管雷九指要钱就住进了高危病房,说手续从简。一切安顿下来后,天色已经暗了,雷九指也躺了下来,在老头的对床看起书来,《南华经》。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雷九指望着窗外昏黑的天空,噼噼啪啪的声音在远处响起,除夕夜,第一次不在老家过年。
老头说他很喜欢这段话:“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想起夫子的脸色可能不会太好看,老头的心里就很高兴。
雷九指间或放下书,看看老头。输完液后,老头就沉沉地入睡了,眼球不时地转动着。
无漏寺的钟声响起,声音从一年连绵到下一年,随即被鞭炮声淹没。
雷九指听到老头的梦呓,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八
第三次模考前不久的一个周六,雷九指在东市的一间旧书肆里坐着,手里握着 。老头从仓库走出来,打量打量雷九指,看到那封信就问:“家书么?”
“嗯。”雷九指只是低低答了一声。
“要让我看?”
雷九指点了点头,把信递给老头,然后就捂住脸开始长吁短叹。
老头看着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跟着也陷入了深思。
过了能有一刻钟,老头深深叹了一口气。雷九指马上跪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伏地不动。
老头悠悠地说:“你倒懂封我的话头。也罢,站起来,这事情不是我帮你,也未必做得成。你在这里候着,我把书信写与你,你先回去,未时投在利人市的‘元龙馆’下,说是我鲁妙子给王通的信札。”
雷九指从地上起来,已是泪流满面。
“仲淹吾兄,别来安好?当年论玄事历历可见,未知迩来治经,可有进益?妙子老朽,疏于经籍,惜乎不能附议足下。兹有俗事相托,伏冀念旧谊,周旋上听,则不胜感激,容日面谢。
门生雷姓者系睢阳郡人氏,祖辈采铁,两载之前,矿架塌陷,在工百余人,未有身免。其时天威大怒,责有司纠处,劾者凡数十。然其地贫瘠,死难工者多壮年男子,门庭砥柱,妻儿孤苦嗷嗷。有不耐饥寒,求于郡中者,府县以为刁钻,拘系致死。念悠悠苍天,有是理乎?今门生为乡邻请,愿达上听,恤察民情,令鳏寡孤独皆有所养,则未失天地之道。切切。弟鲁妙子字。”
王通读完,马上问雷九指:“鲁大师下榻何处?”
雷九指不敢隐瞒,答道:“东市的‘不名斋’。”
东市。王通跌足长叹:“必知此子如是!”雷九指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旧书肆,此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怪老头。
那年雷九指最终还是考上了长安大学,读的是电子信息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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