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可追和赵家魁见面是在几个月前,也就是五一的时候,那是高中毕业十五年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这十五年之中,他们只在上大学的头两年通过几封信,后来就各自奔波,杳无音讯。
李可追是一个不大爱张扬的人,每次回老家都是形单影只,和以前的同学也没什么联系,对于他来说,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S城反而分外陌生寂寥了。李可追生性不善交际,于人情世故上更是显得有几分迟钝,在家乡度过的学生时代也没什么朋友,何况过去这么多年,更没有谁还能让他迫切地感到有非得一见的必要,不过赵家魁是个例外。他和赵家魁其实只同过一年学,是高三复读那年,复读生本来就受歧视,班上又只有他们两个,都来自农村,彼此腥腥相惜,患难与共,这情谊就非同寻常,心里一直觉得温暖,始终想找赵家魁叙叙旧。无奈人海茫茫,真要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也正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一次,李可追在网上闲逛,偶然浏览一个同学录,上面竟有赵家魁的手机号。李可追开始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试着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两三分钟后,赵家魁的电话就来了。赵家魁的声音和保留在李可追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中断了十几年的同学情谊瞬间接通,大家不免唏嘘感慨一番,问起各自的情况,赵家魁说,他现在在S城,叫李可追回老家无论如何记得与他联系。
赵家魁还在S城,这让李可追十分意外。李可追看过一份官方资料,说从S城考出去的学生,百分之九十五都不愿回去也没有回去。他记得赵家魁是在外省上的大学,学的又是工商管理,前些年很热门的专业,混得好的现在大多是外企的高级白领,拿着几十万的年薪了。赵家魁为什么还会在S城呢?这其间的缘故李可追不便细问,只在心头打了一个问号,隐约感觉赵家魁可能过得不很如意。
五一那天,李可追刚下车,还没来得及给家里打电话,手机就响了,是赵家魁打来的,说来车站接他。李可追也不便推脱,和老婆站在车站外面等。李可追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心里有些忐忑,担心彼此已认不出对方来了。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慢慢滑过来在身边停下,李可追也没在意往后边让了让。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西装革履,身体已经完全发福了,一下车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李可追的视线还在人群中搜寻,直到手机响了五六声才听到,李可追刚按下接听键,却听见身边这个男人说,可追,在哪里呀?李可追一愣,身边那个男人也转过身来,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突然大笑着向对方扑过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上了车,赵家魁对司机说,直接到水月阁。说完,又回头握住李可追的手说,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辛苦,这下好了,终于联系上了。李可追一时还没适应过来,不知说什么好。赵家魁又说,那地方清净,水也好,用的是山里的泉水,我们先喝茶聊天,好多年没在一起摆过龙门阵了。赵家魁拍了拍李可追的手问,嫂夫人贵姓?李可追介绍说吴秋月,赵家魁笑着说,不是我奉承,嫂夫人这样好的皮肤在S城里我还从没见过,你老兄艳福不浅哟。吴秋月脸上立即泛起一阵红晕。李可追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她不是皮肤好,她是血色素低,没颜色。说得一车人都笑了。到了水月阁,包间里早坐了一圈人在打麻将,烟雾缭绕。赵家魁说,大家先停一下,给你们介绍位新朋友,我的老同学。赵家魁介绍完,指着其中几个人说这都是以前的同学,问李可追还认识不,李可追茫然地摇摇头。赵家魁笑着说,这都是时间惹的祸,又一一给李可追介绍过,算是相识了。大家都望着赵家魁,似乎在等他的安排。赵家魁挥挥手说,麻将就不要打了,陪可追聊聊天。有人附和说,听赵总的安排。李可追有些不自在地说,别管我,大家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但没有人继续玩了,都围着李可追坐着。赵家魁抬手招呼门口的服务员说,小妹,来些凉菜,再来三件百威。李可追说,家魁,我不能喝酒。赵家魁爽朗地笑着说,今天例外,这么多年不见,无论如何得喝几杯。但酒一打开就不是几杯的问题了,就像踩了油门提速的汽车,再也控制不住。每个人都给李可追敬酒,不可能喝了这个的不喝那个的,李可追只有硬着头皮喝下去。你来我往,几杯酒下来,李可追就喝得晕晕乎乎的了,后来实在撑不住,一头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已是黄昏,包间里闹哄哄的,麻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赵家魁走过来说,可追,怎么样,休息好了吧?李可追迷迷瞪瞪地说,差不多了。那晚上我们去吃火锅,赵家魁递了一支烟给李可追说。李可追也不好拒绝,于是一行人又直奔S城最著名的火锅城。刚到门口就有迎宾小姐上来招呼说,赵总,早安排了,老地方。赵家魁点点头扶着李可追的肩直奔二楼一个几十平米的豪包。推门进去,里面已坐了几个女子,见了赵家魁都站起来点头问好。李可追有些不安地说,家魁,你太客气了。赵家魁拍了拍李可追的肩膀说,可追,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赵家魁一边安排人入座一边对吴秋月说,嫂子,今天你委屈一下,我就陪可追坐了!吴秋月对赵家魁笑了一下说,随便。
大家一一落座,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彼此也有些相熟了,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很是热闹。酒过三巡,赵家魁站起来说,请大家静一下,我要郑重地给可追两口子敬一杯酒。赵家魁端了酒,望着李可追和吴秋月说,今天高兴,真的高兴,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其它的不多说了,我先干为敬。喝完杯里的酒,赵家魁又满了一杯举起来对吴秋月说,我和可追就不说了,嫂子是第一次见面,兄弟再敬你一杯。吴秋月连忙挡住说,我真的不能喝了!赵家魁说,这样,你表示一下,我干了!不等吴秋月回答,赵家魁就干了。吴秋月只得皱着眉头喝,喝了一半,实在喝不下去,推了推李可追说,可追,你帮我喝。李可追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早已是晕头转向,看人都是两个,面露难色,赵家魁顺手把酒杯拿过去说,这么多年了,可追还是一点都没变,不改书生本色,说着一仰脖就把酒干了。李可追说,家魁还是那么豪爽。赵家魁吸了一口烟有些无奈地说,应酬太多,久病成医,没办法呀!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生活。李可追喝了一口茶说,家魁,这可能和婚姻中的围城效应差不多,都觉得城外面的好。赵家魁哈哈笑着说,可追,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就像个粗人,好久不知书味了。说得李可追也笑了。赵家魁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灭说,大家都吃好了吧,吃好了就去唱歌。
李可追对唱歌兴趣不大,又喝多了,本来不想去,但不便扫大家的兴,只好跟着去了。一行十来个人拥进一个大包间,里面灯光幽暗,大家各自落座后,乘着酒兴,很快就歌舞升平起来。李可追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赵家魁走过来说,可追,跳曲舞醒醒酒。接着就把一个披着一头卷发的女子拉到李可追面前说,三姐,你陪可追跳几曲。三姐伸手把可追从沙发上拉起来,很轻盈地旋进了舞池。李可追感觉三姐的手很柔软,握着很舒服,不自觉地用力捏了捏。三姐笑着瞟了李可追一眼,又把脸偏到一边。李可追天生是个舞盲,没有一点乐感,三步两步根本分不清楚,不时踩到三姐的脚,连连一个劲地道歉。三姐看着李可追说,你很少跳舞吧?还是读书时跳过几回,李可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关系,我带你,现在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多了,三姐握了握李可追的手说。两个人连着跳了两曲,这时赵家魁走过来说,可追,可不可以请嫂夫人跳一曲?李可追也没征求吴秋月的意见,很大方地伸手示意。赵家魁带着吴秋月很优雅地翩翩起舞,这还是李可追第一次看自己的老婆跳舞,没想到跳得这么好。三姐轻轻推了推李可追,递了一杯酒给他,自己也端了一杯跟他碰了一下,很妩媚地笑着说,敬李大哥一杯。李可追一口气就干了,三姐又满了一杯递过来,李可追说,实在不能喝了。三姐把酒送到李可追嘴边,身子也靠到了她的肩上说,再干一杯嘛!李可追闭着眼张开嘴,三姐一点点把酒倒了进去,就像倒进一个快要满了的酒缸里。李可追搂着三姐的腰说,我真的醉了!三姐推开他的手,把李可追扶躺在沙发上说,李大哥,那你休息一会儿吧。醉眼朦胧中,李可追看见三姐又拉着另一个男人下了舞池,他扭过头,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李可追耳朵里一下子灌满了震耳欲聋的劲暴舞曲。一群人嗨到了顶点,相互抓着衣襟连成一个圆圈在舞池里又唱又跳,看不清谁是谁。李可追挣扎着起来上洗手间,刚到门口,赵家魁也跟了出来。赵家魁很亲热地把住李可追的肩膀说,可追,玩得还高兴吧?李可追说,高兴,高兴。满嘴的酒气直喷到赵家魁的脸上。赵家魁凑在李可追耳边说,可追,你不是外人,我不瞒你,三姐是我的情妇。李可追心里咯噔一下,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半天没有说话。赵家魁又重重地在李可追肩上拍了两下说,女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没关系的。李可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家魁现在过的是神仙日子呀!赵家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天天泡在酒里,都快泡软了。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一点多钟大家才各自散去。回到家里,两口子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多钟才醒。吴秋月起来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描眉勾眼线,李可追靠在床上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吴秋月说,你发什么愣呀,还不快起来,下午不是还要去乡下吗?李可追懒懒地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去不去都无所谓。吴秋月一边扎头发一边说,你做事怎么像个孩子似的,说变就变。李可追吸了口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舞跳得好哟,我一直不知道。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子里碰到了一起,吴秋月眉头微微往上挑起说,你啥子意思?没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实话,李可追避开吴秋月咄咄逼人的目光说。吴秋月哼了一声说,你不也在跳吗?李可追笑了笑说,赵家魁变化太大了。吴秋月没有接话,继续梳她的头发。李可追又说,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吴秋月啪的一声把梳子拍在梳妆台上说,李可追,你的酒是不是还没醒?你们老同学了你问我,有什么话你直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女人的直觉不是最准确的嘛!李可追似笑非笑地说。我的直觉就是,你这个人忒无聊,吴秋月呼地站起身甩上门出去了。
2.
从S城回来,那段不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被日常的生活琐屑冲淡。李可追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照旧是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吴秋月也一样朝九晚五。李可追下班早些,负责买菜做饭,吴秋月负责洗碗洗衣。吃过饭,李可追歪在沙发上看一会儿本地新闻或体育节目就溜进书房上网或写点东西,吴秋月忙完家务后就一直守在电视机前看韩剧和动画片。10点多,吴秋月雷打不动洗澡睡觉,李可追通常要到12点以后才上床。李可追虽然小心翼翼,可还是不时把吴秋月惊醒。往常吴秋月报怨两句翻身就又睡过去,最近吴秋月的脾气有点大,只要醒来就会大动肝火,质问李可追还让不让人睡了。李可追自知理亏,只得一个劲说对不起老婆,下次小心点。吴秋月还是不依不绕,说,人家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还要不要人活了。这话让李可追听了有点来气,就顶了她一句,晓得你睡没睡着,不知道在想啥子!吴秋月一屁股从被窝里坐起来说,我就是胡思乱想怎么了,我连思想的权利都没有了?惹不起躲得起,我睡那边去。李可追的气也一下上来了,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吴秋月说,没什么意思,你睡着了打呼噜我更睡不着,总得让人睡觉吧?吴秋月从衣柜里取了一床被子带上门就到隔壁卧室去了。
两个人分开睡了几天,吴秋月又搬了过来。李可追装作没看见,上了床侧身躺着。吴秋月扳了扳李可追的肩膀说,可追,我们能谈谈吗?李可追动了动身子说,谈什么?吴秋月半天没有作声,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李可追翻了个身,面对着吴秋月,他能感觉到她在哭。秋月,到底怎么了?李可追抚着吴秋月的头发说。吴秋月抽了抽鼻子说,没什么,就是感觉心里难受。因为什么?李可追坐起来点燃一支烟问。吴秋月没有制止,以往她是最反感李可追在卧室抽烟的,为这事两个人还吵过几次。吴秋月咳了几声,李可追抽了一半就要把烟灭了。吴秋月拉住他的胳膊说,你抽吧。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吴秋月说,可追,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特别难受。李可追狠狠抽了几口烟,忽闪忽闪的亮光在吴秋月茫然的脸上明明灭灭。抽完烟,李可追叹了口气说,也许夫妻过久了都这样吧,平淡如水。你说别的夫妻也是这样吗?吴秋月问。不知道,李可追摇了摇头回答,鞋只有穿在自己脚上才知道合不合适。话说到这儿,两个人又沉默了,都不愿继续下去,似乎生怕触碰到什么。两个人静静躺着,吴秋月伸手轻轻抚弄着李可追的胸膛,然后一路向下,停留在那儿。但李可追纹丝不动,一点反映也没有。吴秋月喃喃地说,可追,你一点都不想吗,我们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来了。李可追闭上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那欲望一天比一天淡。是不是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吴秋月呢喃着,手不停地抚摸。也许是老了吧,李可追叹了口气说。你才三十多点就这样,要不去医院看看?吴秋月试探着说。李可追猛地推开吴秋月的手说,我没病,我正常得很。开始结婚那阵你还有点激情,现在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不说为了我,生的孩子质量都不高。吴秋月的激情瞬间被浇灭,委屈得轻声抽泣起来。你不要这样,是我的不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可追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吴秋月停止了哭泣,盯着李可追问,黑暗中她只能看见李可追模糊的脸部轮廓。李可追摇了摇头说,都老夫老妻了还什么爱不爱的,就这样过日子呗。老夫老妻?才结婚几年?那别人为什么不是这样?吴秋月连珠炮似地问。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是这样?李可追笑了一声说。你看人家电视剧里...还没等吴秋月说完李可追就说,你就是韩剧看多了!你以为我这么弱智,连电视剧和生活都分不清楚?现在想起来,我怀疑你从头到尾是不是真的爱过我,谈恋爱的时候没有收到过一束玫瑰,你说你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这我能谅解,可我想不起你说的一句让我感动的话或哪怕任何一件小事,好像根本没谈过恋爱一样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了婚,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悲哀。吴秋月边说边哽咽起来。李可追哼了一声说,结婚证可是你催着去办的。吴秋月从床头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泪说,我越来越发觉你是一个冷血动物,你心里只有自己,根本没有感情了。说完,吴秋月侧身过去,肩膀一起一伏地动着。李可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睛倏地湿了。
有时候李可追也怀疑自己的感情用光了,在认识吴秋月之前的那段旷日持久的恋爱中。那段持续了将近四年的情感,刻骨铭心却又痛彻心扉,以一见钟情开始,以相互伤害结束,弄得彼此心力交瘁,伤痕累累。李可追用了两年时间才从那种暗无天日的阴霾中走出来,过了一段颓废放浪的生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吴秋月,那时吴秋月不到二十四岁,虽不漂亮,但纯真简单,在情感经历上几乎还是一篇白纸。而李可追已年过而立,曾经沧海难为水,家里又一再催促,他也不想奢求什么爱情了,甚至不想再碰爱情这东西了。他只想找个自己不讨厌的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而这时吴秋月恰好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吴秋月的单纯让他觉得安全放心,同时吴秋月对他初恋般的热烈情感也让他死灰一般的心感到温暖,更让他惊讶的是,吴秋月还是处女。一年多后,李可追正式结束了单身生活,平淡地步入婚姻,没有欣喜也没有多少感觉,如同完成一项到了时间就该完成的任务。他以为一辈子就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地生活下去了,可吴秋月现在感到了自己的付出没有相应的回报,毕竟感情是双向的,就是养只猫养条狗也有感应的。
李可追想,也许该要个孩子了,有了孩子可能会好些。这样想着李可追有些兴奋,他想抱一抱吴秋月,可她已睡着了,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鼻息。
3.
日子像水一样平静地流淌,转眼到了夏天,街上一夜之间飘满了各种漂亮的衣裙和靓丽的身影。
吴秋月把夏装全部翻出来,一件一件地试,好不容易找出一件藕白色的莲衣裙,穿在身上在镜子前转了两圈问李可追,好不好看?李可追瞟了一眼说,可以。每次都是这两个字,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词?吴秋月不满地说。那你要我说什么?美得像天仙,像公主?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个孩子似的。李可追也有些不耐烦回敬了一句。吴秋月的脸阴沉下来说,扫兴,本来好好的心情就这么让你破坏了。你连哄我一下都不行吗?李可追说,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喜欢甜言蜜语,难怪现在那么多女人上当受骗。人家甜言蜜语总比你冷言冷语好,上当受骗也心甘情愿,枉直你还在学佛,也不积点口德。吴秋月反唇相讥。李可追冷笑了一声说,你还懂佛?吴秋月的嘴角也浮起一丝冷笑说,我什么都不懂,就你懂,你懂完了。你是不是吃错了药,不吵心里不舒服吗?李可追腾地站起来。吴秋月也不示弱,冲到李可追面前说,还想打人?有本事你打!李可追不屑地说,你怎么像个悍妇一样,简直无理取闹,然后扭头就走了。吴秋月在身后大喊,我就是悍妇泼妇也是你逼出来的,你这个人太没意思了!
这次莫明其妙而又突如其来的争吵让两个人冷战了好几天。一周以后,吃过晚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都有些心不在焉。李可追拿着遥控板折腾了一遍也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就把遥控板递给吴秋月。吴秋月拿着翻了一遍,又把遥控板放在茶几上。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几乎同时开口想说什么。李可追说,女士优先,你先说。吴秋月沉吟了一下说,我的工作最近可能有些变动。怎么变?李可追没怎么在意,随口问。可能要调去采购部工作。吴秋月说完,看李可追有什么反映。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想去你就去吧,李可追说。吴秋月有点失望地用手绞着自己的发梢说,你有什么事说吧。李可追咳嗽了一声,听了吴秋月的话他想说的愿望不是那么强烈了,但还是说了出来,我觉得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吴秋月惊愕地望着李可追,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好一阵才说,你是不开玩笑吧?我没有开玩笑,李可追很认真地强调说。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孩子的吗?怎么突然想要了?吴秋月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问。人总是会变的,再说我们都不年轻了,加在一起都六十几了,李可追说。吴秋月摆弄着遥控板问,孩子可不是玩具,你想好了?当然想好了,李可追毫不犹豫地说,你呢,什么态度?我的态度你又不是不清楚,吴秋月不冷不热地回答。李可追笑着说,为这事还生气?现在我不是想要了嘛!生你的气?生你的气早气死了,吴秋月也笑了说,那从现在起把烟酒都戒了。当然,听老婆大人的安排,李可追做了一个电视剧里抱手点头的动作,说。吴秋月说,少耍贫嘴,还说我像小孩,你这像什么?你这么记仇呀,李可追说着做了一个要揪脸的动作。吴秋月挡开他的手说,谁跟你狂,该干嘛干嘛去!
那段时间,李可追的心情好得就像窗外六月的太阳,阳光灿烂。只要一有空,李可追就上网搜寻各种怀孕和给孩子起名的资料。要不,就躺在逍遥椅上勾画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孩子的模样:吴秋月一样白嫩细腻的皮肤,大眼睛,很有雕塑感的鼻子,但个子要像他,高高的,性格最好是两个人的综合,兼具他的含蓄内敛而又有吴秋月的开朗活泼。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越憧憬李可追越觉得有意思,越感到生命的神奇,也越是充满期待。生活是应该有所期待的,不然就会变得索然寡味。
4.
自从调到采购部后,吴秋月生活的最大变化就是出差的时间多了。每个月至少两次,少则两三天,多则四五天。这是李可追没有想到的,开始他很不适应,但没过多久也就习惯了。他感觉自己重又回到单身生活,自由自在,没有人管,也没有谁在耳边唠叨。
每次出差前,吴秋月都要到家乐福给李可追买一大堆东西,方便面,榨菜,豆腐乳,沙丁鱼罐头,速冻水饺,橙汁,吃的喝的什么都有,把一个三开门冰箱塞得满满当当。临走,吴秋月总要叮嘱一番,按时吃饭,晚上别玩太晚,最后还忘不了交待一句,在家里老实点!那你找个侦探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到我,李可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吴秋月笑笑,拖着行李箱走了。
吴秋月一走,李可追感觉自己重新获得了解放一样,如释重负。看电视再也不用担心把脚放到茶几上而被吴秋月数落,也不用听吴秋月抱怨他的脚臭要求每天换一双袜子,更不用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里还要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总之,吴秋月不在,家里就成了他的天下,想干嘛干嘛,碗可以不洗,被子可以不折,这种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一晃已有两三年没有享受过了,如今再次体验如鸟出笼虎归山一样舒畅自在。
在享受单身生活的日子里,李可追懒得做饭,也懒得去岳父母家吃,虽然离得很近,走路也就二十来分钟。李可追白天吃单位食堂,晚上泡碗方便面或去小摊上吃碗米线将就一顿,然后就上网或看书。除了吴秋月到了报个平安外,他基本不打电话,倒是吴秋月中途会打个电话回来。每次接电话,一听是吴秋月的声音,李可追第一句就是,又查勤了?吴秋月爽朗地笑着说,人家关心你嘛!李可追有点酸酸地说,看来你在外面过得挺好嘛!人家一天到处跑累死了,你还这么说,吴秋月有点撒娇地说。最后,李可追言简意赅地重复他的结束语,注意安全!然后就挂了电话。
每次吴秋月出差回来总会给李可追带些东西,一双皮鞋,一条领带或一件T恤,而她自己却很少买东西。有一次从上海回来,吴秋月把一个礼品盒递给李可追说,看看是什么?李可追一层层打开,竟是一把进口的飞利浦递须刀。李可追早就想买,但觉得价钱太贵,要一千多块,舍不得,一直用老式的刮胡刀,他的胡子又硬又多,经常刮得伤痕累累。李可追心里暖洋洋的,嘴上却说,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你发财啦?吴秋月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书呆子,你以为采购是白吃干饭的?李可追有些担心地说,你注意点,别出事。吴秋月一边拢头发一边说,你老婆不是傻子,晓得分寸。再说别人都拿你不要,人家怎么想?李可追有些感动说,你怎么不买些衣服,你不是总说没衣服穿吗?吴秋月笑着搂住李可追的脖子说,上海的衣服太贵,像样的都要好几千,你以为我真发财啦,每次就那点钱。还是老婆对你好吧,以后对老婆好点,不要三天两头惹老婆生气。李可追心里涌起几许歉意说,去洗个澡吧,累了几天了。晚上,李可追早早洗漱了提前一个钟头上床。吴秋月侧身躺着,李可追一把从背后抱住,从认识吴秋月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吴秋月一只手反搂着他的脖子说,可追,今天身上不方便,那个来了。李可追的嘴唇仍在吴秋月的身上游走,喃喃地说,你以前不是这个时候呀?也许太累了,乱了,吴秋月说。李可追伸手探了探,下面果然带着卫生巾。李可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翻躺在床上,不停地喘粗气。吴秋月翻过身,抚摸着李可追的脸说,对不起,可追。李可追叹了口气说,这不怪你,睡吧。
5.
五一见面后,李可追和赵家魁基本没怎么联系,只是中间互发了几条短信。十五年的时间改变了许多,李可追很难把记忆中的赵家魁和现实中的赵家魁视为同一个人了。
赵家魁曾隐约提到,他在省城有生意,具体做什么李可追也不便细问,只是要赵家魁来的话无论如何记得和他联系。赵家魁开玩笑说,当然,来了一定不会放过宰他的。不过,几个月过去也没有什么消息。李可追想,可能赵家魁不愿麻烦他。再说,他只是一个小职员,按赵家魁现在的身份和消费水平,聚一下差不多得花去一个月的薪水,也许赵家魁是为他着想。
李可追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赵家魁到底是怎么发起来的?赵家魁和自己一样从农村出来,没有什么背景,没想到十来年时间差距竟会这么大。李可追清楚地记得,赵家魁读高中时上街从来不戴眼镜。高考结束那天,他们一起出去玩,走在S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赵家魁掏出眼镜戴上后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赵家魁说,老子好久没这么清楚地看过这个世界了!问他平时为什么不戴眼镜,赵家魁说,怕看了美女读不进书,眼前一片模糊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结果引得同行的人哈哈大笑。
七月,李可追突然得到一个出差的机会。李可追所在的部门一年难得出一次差,他已经两三年没出过窝了。去的地方虽然不好,既不是出国也不是去什么风景名胜,但正因为这样才没人抢,于是就落到了李可追头上。李可追也正想出去散散心,他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呆得都快发霉了,就是让他去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也愿意。
吴秋月提前两天就给李可追准备好了行李,两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MP3,还有他那段时间正在看的一本小说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临走那天晚上,吴秋月的兴致很高,洗完澡换了一身黑色网眼的蕾丝内衣躺在床上,随手翻阅一本时尚杂志。11点过了,李可追还没有上床,吴秋月就在卧室里喊,可追,明天要赶飞机,早点睡。李可追洗漱完,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卧室里走。刚一进门,李可追的手就停了下来,眼睛定在吴秋月身上。吴秋月的目光从书上越过来望着李可追,满是期待。李可追扔了毛巾,扯下浴衣就往床上扑去。两个人喘息着搂抱在一起,一番云雨过后,李可追倒头酣然睡去。
第二天,李可追刚在宾馆里安顿好,手机就响了。李可追以为是吴秋月的电话,躺在床上拿过来懒懒地说,到了。是我,可追,电话里传来赵家魁的声音。是家魁呀,你在哪儿,李可追坐起来靠在床背上说。我到省城办点事,晚上有空吗?赵家魁问。实在对不起家魁,我在外地出差,李可追语气里充满了歉意,好像他出这趟差是故意躲开赵家魁似的。没关系,你忙你的,那下次回来聚吧!赵家魁笑着说。下次我一定补上,李可追说。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最近过得好吗?赵家魁爽朗地笑着问。老样子吧,上班下班。这样也挺好,不像我一天到处乱跑,赵家魁以羡慕的语气说。李可追一时无语,赵家魁说,那就这样吧,你忙,回来一定记得联系。挂了电话,李可追又给吴秋月打电话报平安,吴秋月的手机却占线。过了五分钟再打还是占线,又过了十分钟,电话才打通了。生意挺忙呀,李可追说。一个客户,吴秋月笑着说,那边热吗?家里热死了。李可追说,不知道,没出去,刚下飞机还在宾馆里。晚上有活动吗?吴秋月问。没有,哪像你们,走到哪儿都有人招待,吃香喝辣,灯红酒绿的,李可追自我解嘲地说。你把你老婆说得跟个贪官似的,吴秋月格格笑着说,那你自己好好安排一下,不要老闷在屋子里。早安排好了,看书睡觉,李可追打了个呵欠说。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吴秋月小声说,昨天晚上你疯啦,今天我身上还酸。隔这么远不要给我说这些,李可追忍住笑问,你是不说我有病吗?你是心病,吴秋月窃笑着说。唉,问你个正经事,这次有把握吗?李可追点了一支烟问。下个月就知道了,你现在这么急啦?吴秋月打趣说。人家的娃娃都打酱油了,我的还没播种你说急不急?李可追难得和吴秋月开了个玩笑。说不定哟,万一你在乡下藏了个呢?吴秋月也乐了,她难得这么高兴。李可追沉吟了一会儿,说,给你商量个事。你说,吴秋月回答得很干脆。赵家魁过来了,我不在,你能不能代表我请他吃顿饭,李可追不停地抠着头皮说。李可追刚说完,吴秋月就生气了说,亏你想得出来,才见一面,早忘了这个人了!算了,当我没说,李可追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想给吴秋月道个歉,吴秋月说了句,你以为你老婆是交际花呀,提都不该提这事,然后啪就挂了电话。
吴秋月还在气头上,电话又响了,她抓过来气呼呼地说,什么都不要解释了,但随即又换了口气说,你是猪脑子呀,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说完,还没等电话那头反应过来就摁断了。
李可追这次出差运气还算好,事情办得顺利,对方单位主动提出来安排去承德避暑山庄玩。李可追鼓起勇气拨通了吴秋月的电话试探着说,还在生气?吴秋月佯怒说,不气才怪!我就知道你没有生气了,我要晚两天回来,人家安排出去玩,李可追松了口气,说。好事呀,你去吧,吴秋月高兴地说,我还以为真像你说的那么苦呢!还不是人家心情好,让我拣了个便宜,李可追说。看你说得可怜兮兮的,管它呢,高高兴兴去放松两天,吴秋月的语气听起来比她自己出去玩还高兴。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说不定...有了,李可追说。知道,你只管去玩吧,不要操心我,回来给我打电话,我去机场接你,吴秋月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让我享受领导待遇?李可追调侃说。没空给你贫嘴,手头还有事,记得打电话,吴秋月笑着吩咐。是,照老婆说的办。放下电话,李可追心里流淌出一股幸福感。
6.
在一个国营大单位里,如果一个男人到了过三望四的年龄还没有混上一官半职,那仕途上基本就没有什么希望了,差不多等于判了死刑。李可追不想当官,对发财也不抱奢望,骨子里又是个文人性格,溜须拍马巴结讨好领导的事做不来,不愿作,也不屑做,这就注定他在单位的日子过得不会那么如意。但李可追也乐得自在,平时上班事情不多,就偷着干私活,在电脑上码点字,偶尔发表几篇豆腐干文章,虽无官无职,在单位还算个名人,职工文学协会摄影协会书法协会里都挂着名。虽没什么大的成就,也有些小小的满足感。李可追也是个知足常乐的人,对身边同事津津乐道的买房买车兴趣不大,钱都让银行保管着,平时除了买烟买书基本没什么大的支出。按说早该要个孩子了,但他对孩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不是不喜欢,就是恐惧。但两边的父母一天都在耳边唠叨,李可追也没有下定一辈不要孩子的决心,另外随着年龄一天天大了,该要一个孩子的心情也一天天迫切起来。
自从七月那个晚上后,李可追像期待种子发芽一样期待吴秋月给他一个准信。
夏天的酷暑随着立秋的到来终于有所收敛。八月中旬的一天,吴秋月很随意地说,那个晚了好几天,还没来。李可追听了心里咚咚直跳,问,也就是说有了?还不一定,要测一下才知道,吴秋月倒显得平静多了。当天,李可追就兴冲冲去药店买了一张测试纸,吴秋月说,放那儿吧,我明天测一下。李可追摸着她的肚子说,你这么稳得起?万一不是呢,怕你失望嘛。多半是,李可追搓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地说。
第二天上班,李可追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隔一会就出去抽支烟。一直熬到上午快下班了,李可追终于收到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确定,有了!李可追大叫一声,嚯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办公室同事都眼睁睁望着他。李可追喜形于色地说,中午我请客!大家问他是不是中了五百万了,李可追笑而不答。
晚上回去,李可追搂着吴秋月就要看她的肚子。吴秋月推开他说,你以为见风长呀!你好像不大高兴?李可追说。我的高兴藏在心里,不像你得意忘形,吴秋月说。你说取个什么名字?李可追的兴奋丝毫没有减弱。还早得很,你慢慢想,吴秋月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李可追笑嘻嘻地说,以后这种事我来,你就不要动手了!吴秋月看着李可追一点点削苹果说,我真不理解你们男人,肚子里有孩子和没孩子的同一个女人完全不一样吗?李可追不假思索地说,当然不一样。那到底是爱孩子还是爱女人?吴秋月接过削好的苹果轻轻咬了一口问。两个都爱,李可追在吴秋月脸上亲了一口说。吴秋月下意识地擦了一下脸又说,恐怕是更爱自己吧,女人的子宫不过是一个只用十个月的贮藏室,里面的那团血肉才是你们男人最喜欢的,那是你们血脉的延续。那不也有你的血脉吗?李可追有些不解地看着吴秋月。不一样,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吴秋月若有所思地说。你怎么了,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一个哲学家了?吴秋月笑笑说,什么哲学家,也许女人知道自己要当母亲了都会这么想。李可追说,什么也别想了,从今以后你的任务就是照看好他!李可追轻轻拍了拍吴秋月的肚子说。那不成白痴了?吴秋月似笑非笑地说。
男人上了这个岁数可能都渴望生命的延续,也把一些落魄和没有实现的愿望寄托给未来的孩子。李可追沉浸在快要做父亲的喜悦和惶惑中,生活重心渐渐转移到了吴秋月身上,更确切地说是吴秋月的肚子上。他跑到书店抱回一大堆育儿宝典、胎教音乐和孕妇营养与保健之类的书籍碟片。李可追还亲自制定了吴秋月的食谱,早晨一个鸽子蛋,晚上喝鲫鱼汤,睡前一杯安婴奶,每天必须吃两个核桃,至少听一个小时的音乐。但吴秋月似乎并不怎么热心,只是按部就班地照着做。特别是有妊娠反应后,吴秋月食欲大减,吃什么吐什么,精神也萎靡不振,早早就上床睡了。头三个月最重要,这可把李可追急坏了,不厌其烦地向身边的女同事打听办法,回来又不厌其烦地讲给吴秋月听。听得多了,吴秋月就不耐烦,说,这些我都懂,吃不下我有什么办法,要不你来怀一个试试!李可追又苦口婆心地劝,母肥儿才壮,为了孩子,你得受点苦!吴秋月嚷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了孩子就忘了老婆,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李可追知道,孕妇情绪波动大,只得忍着,还是一脸喜笑颜开。
九月里的一天,吴秋月突然说肚子痛,下面有点流血。李可追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说,这可怎么办?吴秋月说,还能怎么办,去医院检查呀。李可追请了一天假,提心吊胆地陪吴秋月去妇产科医院。送吴秋月进了诊断室,李可追提着吴秋月的包和外衣在楼道里来回踱步,一根接一根抽烟。身边的一个老太太问李可追什么事这么紧张,李可追笑笑说,没什么。老太太安慰李可追说,现在这样的事多了,每天都有十几个,不要这么急,也不算什么大事。李可追苦笑了一下,也没心情解释。这时吴秋月的手机嗡地叫了一声,李可追也没在意,过了几分钟,又叫了一声。李可追掏出来看了一眼,是两条短信,他素来没有翻看老婆手机的习惯,但以为业务上有什么急事找吴秋月,就打开看了,两条短信都只有一个字:要!!!李可追看完又把手机放了回去。没过多久,吴秋月从诊断室出来,李可追立即跑过去扶住她问,怎么样?吴秋月有些疲倦地说,医生说还要观察一段时间。那是不是有问题,李可追又问。吴秋月沉默片刻,看着窗外细雨中纷飞的银杏树叶说,不知道。李可追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吴秋月默默地从李可追手里把她的外衣和提包拿过来。李可追说,刚才有两条短信。吴秋月取出手机看了看淡淡地说,一个客户说要材料的事!李可追哦了一声,跟着吴秋月往外走。出了医院,吴秋月停下来挽住李可追的胳膊笑了一下说,可追,不要担心,医生说没有什么大事!你刚才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李可追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我的心情也很不好,不过现在好多了,吴秋月柔声说。李可追搂着吴秋月问,想吃点什么?我们去吃比萨吧,你不是好久都说想吃吗?吴秋月仰头望着李可追,一脸幸福的笑。
从医院回来后,吴秋月的情绪好了很多,食欲也不错,身体也一天天胖了。
7.
十一大假让李可追很头痛了一阵,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李可追问吴秋月想不想出去玩几天,吴秋月说,你是不是存心气我,婚假让你带我出去你说你忙,现在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那要不跟我回老家吧,李可追跟吴秋月商量。算了,回去又是唱歌喝酒,乌烟瘴气,万一又闹得不愉快,弄得大家都不高兴,吴秋月淡淡地说,你一个人回去吧,也该回去看看父母了。
从相识到结婚的三年多里,吴秋月跟李可追回过五六次老家,每次几乎都要为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具体什么原因李可追现在已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吴秋月是个极爱干净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洁癖,而李可追的老家原是农村的,后来搬到城里,但许多生活习惯还是和以前一样。每次回来,吴秋月都要进行一次大扫除,把两个人穿过的衣服鞋袜统统收拾起来用消毒液泡上一天,然后才丢进洗衣机里洗。李可追很看不惯,问吴秋月他家里的人是脏得很还是有传染病,非得这么折腾?吴秋月说,又不要你洗,你生什么气?我就讨厌你这种态度,李可追说,他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难道你认为不爱干净还是好习惯?吴秋月笑着说。这不是爱不爱干净的问题,李可追反驳。那你说是什么问题?吴秋月问。不跟你讲了,李可追最后只得认输。而在这件事上,吴秋月依然如故,李可追也懒得吵了。
李可追在家里陪了吴秋月两天,两个人各做各的事,也没怎么说话。吴秋月租了一部韩剧,买了一大堆零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得一会哭一会儿笑。李可追提醒说,少看点这些,情绪波动这么大,对孩子不好。吴秋月楞了李可追一眼说,你就见不得我高兴会儿,你回去了我还清净些。李可追还是笑着说,好,好,明天你就清净了。
第二天一早,李可追给吴秋月准备好早餐,看她睡得正香,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其实,这两年李可追并不很想回老家,因为老家已物是人非,孩提时代一起长大的伙伴大多因为生计远走它乡,还留在村里的也成家立业,加之各自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坐在一起也没多少话可说。但在省城呆久了李可追也常觉得憋闷,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虽然自己也有个家,但却常有一种无家可归的苦闷。
回到S城,李可追没有惊动赵家魁,他害怕赵家魁又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地张罗。李可追陪父母呆了一天,第二天去乡下转了转,第三天一个人找了块鱼塘钓了一天鱼。
李可追是在走之前一天给赵家魁打的电话,本来只想简单地告个别,但赵家魁却以不容拒绝的口气说,这就不够意思了,难得回来一趟,无论如何得聚聚!李可追说,酒是不能喝了。只有几个老同学,酒不劝,赵家魁笑着说。李可追不便再推脱,赵家魁说,我开车来接你。见了面,赵家魁问,怎么你一个人,嫂夫人没回来?李可追笑而不语,赵家魁拍了拍李可追的肩膀说,嫂子是不是...李可追点头算是默认了。赵家魁哈哈笑着说,大喜事呀,得好好喝几杯庆祝一下。
桌上已坐了一圈人,除了上次见过的一两个外,其余的都不认识。赵家魁一一介绍过,大家开始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李可追已有几分醉意,醉眼朦胧中,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在赵家魁身边悄然落座,望着李可追嫣然一笑。赵家魁起身说,可追,给你介绍一下,M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美女,白采薇。李可追也没怎么在意,欠了欠身,点点头,算是相识了。白采薇坐下来,在桌上扫视了一圈,说,都吃完了哟?赵家魁把服务员叫过来说,加四斤鱼头。白采薇笑着说,赵哥这么照顾我,先干一杯。干完,白采薇又满了一杯,对李可追说,赵哥经常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喝一杯。李可追和她碰了一下,说,该我敬美女才是。白采薇一口气喝完酒,笑着挥挥手说,千万不要叫美女,人家真的美女会抗议。李可追说,那就叫才女。要不得,读书那阵忙着谈恋爱,混都没混毕业,白采薇呵呵笑着说。三言两语下来,李可追觉得白采薇这个人很有意思,和一般的女子有些不同。和李可追喝过酒,白采薇又忙着和其它人喝,他们大概彼此很熟悉了,说话也比较随便,逗得一桌人不时哈哈大笑。李可追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白采薇的酒量似乎很大,来者不拒,都是一口干,也不怎么吃菜。后来,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意阑珊,各自找了相熟的人说话,李可追一时有些落寞。这时,赵家魁对白采薇耳语了一句,白采薇又倒了一杯酒站起来说,赵哥说你是才子,我就冒充才女再敬才子一杯。李可追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赵家魁笑着说,家魁你又害我!赵家魁吐了一个烟圈说,人家美女找你喝,不关我的事哦!李可追早上头了,喝得呲牙咧嘴,白采薇说,你喝一半。白采薇一口干了,打趣说,悟已往之不諌,知来者之可追。李可追顺口接道,采薇,采薇,不食周粟。旁边有人起哄说,才子佳人哦,这就对上了。白采薇脸唰地红了,打了起哄的人一拳说,再说把你娃灌趴!大家都笑了,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赵家魁提议去茶楼坐坐。
到了茶楼,李可追不打牌,坐在一边看。有人招呼白采薇打,白采薇也不打,和赵家魁、李可追坐着聊天。聊了一会儿,赵家魁说,去洗个脚,边洗边聊。三个人进了楼上的洗脚房,各自躺下,李可追的酒劲上来了,一挨床就想睡觉。赵家魁说,美女,昨晚睡得还好吧?不好,睡不着,睡着了又做梦,白采薇说。想啥子呢?啥子都没想,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睡不着得嘛,白采薇笑着说,现在好想睡。那你睡,我不扰你,赵家魁说。他真不能喝酒?白采薇以为李可追睡着了,轻声问。赶你肯定不行,上次也醉了,赵家魁说。迷迷糊糊中,李可追听见白采薇说,小妹,拿床被子给他盖上,等会儿冷凉了。
一觉醒来就到了晚饭时间,赵家魁建议去吃汤锅醒酒,又问白采薇觉得如何。白采薇说,我无所谓,边穿鞋边问李可追,你想吃啥子?李可追说,我也无所谓,随便。才子,你做个随便给我们尝尝,白采薇笑道。李可追微笑无语,赵家魁说,走,就吃汤锅。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向饭店奔去,照例又是昏天黑地的喝酒。李可追刚睡醒又被灌得晕晕乎乎,听见白采薇说,赵哥还有啥节目?节目倒是有,不知道可追...还没说完,白采薇就接过话说,去唱歌,有家歌城我有金卡,打五折。赵家魁拍了拍李可追问他去不去,李可追撑着点了点头。
李可追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歌城的了,醒来的时候,他睡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包间里一群人莺歌燕舞,喝酒聊天闹得正欢。昏暗中,一杯茶递到李可追嘴边,白采薇说,醒了?李可追喝了一口说,谢谢!他们太能喝了,平时都这样?白采薇说,他们哪里是在喝酒,简直是在拼命,和他们喝一回要五六天才能恢复元气。你也醉了?你以为我是酒仙哟,我一般不喝酒,每喝必醉,白采薇接过李可追的茶放在桌上说,起来唱歌,吼两曲酒就醒了。李可追挣扎着坐起来,白采薇问,《片片枫叶情》会不会唱?好久没唱了,李可追说。随便唱,又不是演出,怕啥子?说完,白采薇就在电脑上选了这首歌。这时,又进来几个人,赵家魁把他们带到李可追身边说,都是朋友,认识一下。刚介绍完,又要喝酒,李可追面露难色,白采薇从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另外递给他一杯酒。李可追会意地笑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来人说,李哥好酒量,再干两杯。白采薇上前拦住说,等会再喝,我们的歌开始了,说着就把李可追拉到了话筒前。唱完歌,又有人找李可追喝酒,白采薇左推右挡都一一拦下了。虽然对白采薇心存感激,不过李可追认为她不过是个风尘女子,也没往心里去。快散场的时候,白采薇说,给你发条短信,李可追告诉了她手机号。
赵家魁执意送李可追回去,车上,李可追乘着酒兴问,家魁,又换了一个?赵家魁苦笑了一声说,是想,还没拿下。沉默了一会儿,赵家魁问,你觉得这女子怎么样?李可追沉吟片刻说,只是觉得挺好玩,其它不好说。赵家魁拍了拍方向盘说,这女子让人捉摸不透,玩的时候很疯,平时很高傲,不是喜欢钱的那种。不喜欢钱的女子现在不多了,李可追说。是呀,很让人吊胃口,赵家魁叹了口气说。慢慢来,是人都有弱点,李可追附和说。
回到住处,洗漱毕已经一点多了,李可追正想关了手机睡觉,却发现有一条短信。李可追猜是白采薇发来的,不过是笑话或黄段子之类的,打开一看却是柳永《蝶恋花》里的几句: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还附了一句,有几许心情写照。李可追微微一笑,只当是逢场作戏之言,半醉半醒之间,也胡诌了几句回过去:帘外雨孱孱秋意阑珊,小城消磨又一天。人生几何,栏杆拍遍,都作流光抛散。醒无聊梦无聊醉亦无聊,乡关何在?欲学稼轩挑灯看剑,却无奈豪情不在。半世蹉跎,心曲几许,无人解。自惊鸿照影,梦萦魂牵,或无缘,心亦甘。
李可追一觉睡到将近中午,醒来之后,恍忽之间不知身在何处。赶紧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以为是白采薇回过来的,一看却是吴秋月发来的:手机关机,玩疯了吧?今天中秋,爸妈叫回去吃饭,你回不回来?李可追回了短信,点燃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窗外。小城的天空阴沉沉的,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李可追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吃了午饭,李可追去买了几只鸽子,几十个鸽蛋,又去菜市场宰了几只土鸡,带了一大袋老家核桃树下摘的核桃,勿勿上了车往省城的家赶。
8.
回到省城,李可追的生活很快又如套了辕的马,驶上了原来的轨道,上班,下班,照顾吴秋月的生活。吴秋月基本不再出差了,妊娠反映也过去了,但情绪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温顺得如一只绵羊,坏的时候就变得像一个怨妇,什么都看不顺眼,为开灯关灯这样的事都可以和李可追吵一架。李可追原来以为只有更年期的女人才喜怒无常,没想到怀孕的女人也一样难将就,他只盼着这十个月早些结束。
就在李可追差不多把白采薇忘了时候,白采薇的短信来了:追往事,去无迹。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这短信犹如快要熄灭的灰烬里闪出的一粒火星,渐渐燎起李可追心里的火苗。从字里行间,李可追知道白采薇是一个有着精彩故事的女人,他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好奇。李可追回短信试探说,借了凌云笔,写却心中事。白采薇回复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李可追又问她为什么隔了这么几天才回短信,白采薇说她病了。李可追问什么病,白采薇的回答吓了他一跳,抑郁症。李可追以为她开玩笑,就说,你这么开朗一个人怎么会得抑郁症?白采薇说,一言难尽。两个人一来一往,开始一天只发五六条短信,不到半个月一天发二三十条还觉得意犹未尽。有一天,李可追忍不住拨通了白采薇的电话,电话那头,白采薇的声音慵懒无力地说,你终于舍得给我打电话了。李可追的心有些颤,问,最近好些了吗?和你讲了那些,感觉好多了,在这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讲心里话的人,白采薇说。你把我当成你的垃圾桶了,李可追笑着说。就是,白采薇的语气略带娇嗔。那天,白采薇讲了许多,关于她自己,关于她的生活,李可追心里虽然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但还是有很多的疑问,他分不清是白采薇诱惑着他还是这些疑问在诱惑着他。
白采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经历了怎样的生活?一个M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怎么会甘心生活在S这样的小城里,而且三十多岁了还单身没有工作?这些问题对于生活历程简单得像一条直线的李可追来说实在是一个个难解的谜,让他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破解的冲动。正是带着这样的冲动,李可追一步步走近了白采薇。
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有些出乎李可追的意外。
十月中旬的一天,白采薇突然发来一条莫明其妙的短信:鹅响泥,鹅响泥,泥兹蹈布?鹅盐类划划底六,泥兹蹈布?鹅斗馈逢蜡,泥载鹅薪尚,鹅科响泥乐!泥棱汇徕砍砍鹅布?看了好几遍,李可追才看明白,看明白了他的心一直咚咚跳个不停。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思绪乱作一团,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晚上吃饭的时候,李可追心神不定,吴秋月问,你怎么啦,像丢了魂似的?李可追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吴秋月说,从来没见你为工作上的事这么愁眉苦脸过。你的意思就是我没有上进心嘛,李可追一下火了,丢下碗就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可电视也看不进去,李可追啪地关了电视就进了书房,随手拿了本书胡乱翻了一会儿,接着又上网去打游戏,但还是静不下来。十一点多,李可追又收到了白采薇的短信:只是想和你秉烛夜谈,没有别的意思。李可追颤抖着摁下一个个键,然后一遍一遍看自己输入的那几个字:我会来看你的。犹豫再三,李可追闭上眼睛把手重重地压在发送键上,过了好一会儿,他看见屏幕上出现一行提示信息,短信发送成功。李可追长吁了一口气,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吸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9.
李可追生平第一次撒这么大的谎,而且这个谎还得持续下去,越来越大,像一张撕开口子的网,直到有一天网破了,谎言也会被彻底揭穿。
知道李可追要去出差,吴秋月说,我不出去了,又轮到你了。没办法,你以为我想去呀,李可追说。去几天,什么时候走?吴秋月问。李可追刮着胡子,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说,三天,周五走,镜子里的那张脸上表情很平静。出什么差呀,这么会选日子?吴秋月在客厅里整理着李可追的行李问。开会,李可追注视着自己的眼睛说。你们单位的人真有干劲,连周末也不放过。李可追说,我手机里有单位电话,你打电话问问。李可追仰起脸刮下巴上的胡子,手突然有些不听使唤。我才没这么无聊,带不带换洗衣服,吴秋月问。不用了,李可追说。
临走前,李可追用沙锅给吴秋月煨好鸽子嘱咐说,记得吃。吴秋月嗯了一声,把李可追换下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二十多年后,李可追再次体会到了小时候那种心情。偷偷拿了家里的钱,在兴奋和惶恐不安中去供销社里买自己喜欢的零食,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哪一天被父母发现。这种奇妙的感觉是童年重要的秘密和快乐之一,它那么让人害怕,又那么让人向往。
车窗外,秋天的阳光温暖和煦,秋收后的田野如产后的女人,静谧幸福安详。李可追倚窗而望,他的心早已在S城里游荡,寻找着白采薇所说的离尘居。
白采薇说去车站接他,李可追说让他慢慢地找,他喜欢那种寻找的感觉。李可追一个人在小巷里慢慢走着,一路抚摸那些老砖墙,抚摸被刮了皮写满稚嫩字体的大榆树,他的心在抚摸中平息,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和这座城市如此亲近,如此依恋。
那是一条很偏僻的小巷,周围全是居民自己修的房子,高低错落,五花八门,如一锅胡乱烹制的大杂烩。李可追的心有些抽紧,挨着仔细地辨认。他一眼就认出了白采薇提到的那幢灰色的小楼和那道锈迹斑驳的铁门。李可追站在铁门前,理了理头发,掸掸了衣服,轻轻摁响了门铃。门很快啪地一声就弹开了,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可追,进来吧,二楼右手边。
房间的门半开着,李可追小心推门进去,却不见白采薇的身影。客厅不大,布置得很清爽,玻璃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黄菊,靠墙摆放着一个双人布艺沙发,对面的窗台上置一个简易鞋架,很整齐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鞋。正在左顾右盼,白采薇说,这边,卧室里。李可追这才注意到门帘后面是一个卧室,门虚掩着,上面贴了一张有些褪色的宣纸,写着“离尘居”三个大字。卧室的窗帘全部拉上了,光线很暗,衬得白采薇的脸色十分苍白。白采薇斜靠在床上,一个月不见,她比上次清瘦了些。她指了指床沿,示意李可追坐下。李可追迟疑了片刻,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床头正上方挂着一幅装裱好了的墨竹,斜对床靠窗有一张书桌,角上堆着一撂书,桌上方贴了一幅字,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李可追指着那幅字说,你写的?都是两年前的事了,白采薇笑了,她的笑在暗处绽开,如一朵白色的罂粟花。两个人静静地坐着,一时无话。在阅人方面,李可追是很有些自负的,但眼前的白采薇却越发让他感觉神秘,对面坐着也如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白采薇兀自笑了说,许多人都认为我很神秘,看来你也不例外,其实我很简单,至少我的心很简单。李可追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又怕太唐突,就说,你不喜欢阳光吗,外面的阳光很好。呆在自己窝里的时候我就喜欢这个样子,像晚上,很安静,也很安全,白采薇说。要不我们出去走走,李可追说,他感到这屋里有些压抑沉闷。不,下次吧,你难得回来,我们好好说说话,白采薇说着往床边挪了挪。你说你有抑郁症?李可追犹豫了一下问。老毛病,好多年了,白采薇很平淡地说,像说别人的事。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呢?李可追不再控制自己的好奇心,顺着往下问。白采薇注视着自己的手,没有回答,她的手修长白皙,像钢琴家的手。李可追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双手贴在自己脸上,很凉,很滑,像玉的感觉。白采薇斜靠在李可追肩上,喃喃地说,这种感觉真好,好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股青草的气息从白采薇茂密的黑发里散发出来,李可追使劲嗅了嗅,仿佛春日里躺在故乡的山坡上,贪婪地呼吸满是泥土清香的空气。
10.
那个秋日的下午,窗外阳光明媚,白采薇打开了尘封的自己,像一条淙淙的小溪,在黑暗中汩汩流淌。
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由于我的性格造成的,我父亲说,像我这样的人,三百年才出一个。而我的性格,与我的家庭密不可分,如果我出生在另外一个家庭,我会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也会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十七岁那年,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快三十岁了。我父亲是造反派,很风光,而我母亲家里成份不好,她的美丽带给她的更多的是少女的忧郁。有一天,我父亲发现了我母亲,并疯狂地爱上了她。不久,他离了婚,带着和前妻生的哥哥,与母亲生活在了一起。本来没有我的,但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文革结束,曾经风光无限的父亲再也抬不起头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只有靠着一点家传的医术偷偷摸摸到乡下给人治病补贴家用。也许是别人嫉妒,也许是遭人陷害,父亲被别人举报了,说他非法行医,破坏农村医疗秩序,放在现在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但那时,父亲被判了五年刑。父亲入狱后,家里的顶粱柱倒了,母亲没有工作,到处做零工,拉过板车,踩过三轮。家里没钱,为给我治病,母亲卖了不知多少次血,她的抽屉里夹着厚厚一叠卖血的单子,这是我上学以后无意中发现的。小时候,我的脾气很犟。爷爷重男轻女,有一次,他买了两个发糕,我以为哥一个,我一个,可爷爷当着我的面把两个都给了哥。我当时气急了,从哥手里抢了发糕扔到地上,几脚踩得稀烂。爷爷拿了一根棍子跟着我撵,我耍小聪明躲进女厕所,但爷爷还是跑进来把我拖了出去,一边打一边骂,这么小个人德性这么怪,长大了怎么得了?我被打急了,跑到路边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上拣了根铁棍说,不要你打,我自己打。然后,我就用铁棍使劲敲自己的头,爷爷吓坏了,抢了我手上的铁棍,一声不吭地走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打过我。那一年,我不到八岁,其实,现在我和哥的感情挺好的。
父亲出狱时已是八十年代中期,快四十岁了,一无所有,整天忙着挣钱。而经过五年的等待和磨难,母亲的脾气也变得暴躁而古怪,他们经常为了一点小事吵架打架。那时我十二三岁,开始懂事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家里的纷争让我十分痛苦,我开始逃避,经常躲到同学家里不回去。我变得十分叛逆,吸烟,早恋,十四岁那年我爱上了后来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他来自农村,家里很穷,但十分优秀,成绩很好,蓝球也打得很棒,还会吹笛子,拉二胡,班上好多女生喜欢他。那时候,我还没有怎么发育,瘦得像根麻杆,又留着短发,一副不良少女的模样。但我的虚荣心很强,又争强好胜,除了成绩什么都想争个第一。我耍了个小小的心眼,经常找他借书,一周一本名著,但拿回家里连翻都没翻就扔到一边,第二周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终于,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我胜利了。但家里知道这事后坚决反对,父亲把我锁在屋里不许出门,我经常砸烂窗户翻出去找他。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去,我们就跑到乡下,晚上相拥着睡在稻草垛里,那真是一段痴迷而狂热的岁月。父亲没有办法,就把我转到了另一座城市去读书。你知道,少男少女的感情虽然强烈,但却很不稳定。开始我们还保持书信联系,后来,我认识了另外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和他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人,很帅,很会玩,也特别会讨女孩子喜欢。慢慢地,我不再给他写信,但我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那已是高三了,有一天,我和那个男孩一起去食堂吃饭,在食堂门口,我看见了他。他显得十分憔悴,蓬头圬面,还没等我说话,他就冲上来捅了那个男孩几刀,我当时吓傻了,连喊都喊不出来。那个男孩受了重伤,而他被判了六年徒刑。
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一年我还是考上了大学。学校里很多人追我,可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同时害了两个人。然而,要来的事情挡也挡不住,大二那年家里又出事了。我父亲天生是个商人,经过几年折腾,办起了一家酒厂,生产保健酒,生意十分红火,赚了不少钱。他和母亲感情本来就不和,又有了钱,很快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而这女人偏偏不是别人,竟是我初中一个很要好的女同学。我和母亲的感情很深,看着她的婚姻在快到晚年的时候走到尽头我无法接受。我找那个女同学谈判,请她看在同学的情分上放手,但她根本听不进去,还当着我的面侮辱我母亲。当时,我气疯了,完全丧失了理智,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刺了过去,一连刺了三刀。她命大,居然没有死,在医院里抢救了过来。父亲知道这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安排我连夜逃走,我到了一个遥远的完全陌生的城市。临走前,我对父亲说,如果不和母亲和好,我永远不回家。我在那座城市生活了三年,没要家里一分钱。什么都干过,办公室文员,销售,酒店迎宾,还开过皮包公司。你可能没体会过走投无路的滋味,我是尝过的,身上没有一分钱,一家挨一家地问人家招不招人,那些男人异样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在你身上,所以我对好色的男人深恶痛绝。在那座城市里,我还经历了一场恋爱,我也知道不会有结果,因为我必须等一个人,必须有个交待,这是一份责任,但太寂寞孤独了,需要一个有力的肩膀靠一靠。然而感情这东西你控制不了,一旦投入了就欲罢不能,我又一次伤得体无完肤,一个人落荒而逃。
父亲和母亲最终和好了,我回到了S城,但我一天也呆不下去,这里留有太多伤痛的记忆。于是,我隐姓埋名,只身去了离S城不远的一个小镇,在那里开了一家酒廓。我的生活已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只有等待。在那个小镇上,我开始了酗酒,常常喝得烂醉如泥,然后坐到牌桌上把挣的钱输得精光。雨欲收而云不散,在那儿还发生了许多事,我自杀过两次,不想提了。终于熬到了第六个年头,我回S城去找他。他刚出来,十分落魄,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死活不见我。一个人必须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承担后果,如果不是我,他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卷了铺盖搬过去和他住在了一起。那些年,我还是积攒了些钱,他也不是一个久居人下的人,靠那点资金起家,第二年就自己在外面承包小工程做。后来,越做越大,有了自己的公司。按理说,我们应该顺理成章地结婚,但,和他在一起已完全没有从前那种感觉了,可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又不舍放弃。第三年,我怀了孩子,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整天忙得不落屋。为要不要这个孩子,折磨得我痛苦不堪,都五个月了,还不停地酗酒。孩子最终是留下来了,可我们的缘分却渐渐走到了尽头。那时,他的公司已搬到省城,我还留在S城,每周末过去。有一次,我坐夜里的车过去,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了。家里没有人,我洗了澡,心里十分烦躁,坐在客厅里抽烟。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把烟头摁灭了扔进垃圾桶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用过的避孕套。虽然我和他已没有多少感情了,但当发现一个男人背叛自己的时候,还是锥心泣血地痛。我的头嗡地一声大了,全身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当天晚上,我就硬撑着回了S城,我知道我们之间结束了。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为了发泄,我收了留在S城的三十余万工程尾款,关了手机,在牌桌上坐了四天四夜,输得一分不剩。他当时在省城接了一个工程,正等着这些钱救命,又到处找不到我,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得知我把钱输光了,他打了我一耳光,一下瘫坐在地上。我只说了一句,我们两清,然后扭头就走了。我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平静,甚至有一种解脱感,心想终于可以轻松地开始新的生活了。但事情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有一天,他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那天晚上是他和女朋友在那里借住过,而他出去谈生意了。挂了电话,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蓄积了多年的眼泪开了闸一样哗哗地流,差不多把我一辈子的泪都流光了。但我们之间还是结束了,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得知我们分手的事,父亲气得暴跳如雷,骂我是疯子,害人精。我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我确实害了父亲,那时他的厂已不景气,全靠他投入的资金维持着。如果他撤资,父亲一生的心血就全部泡汤了。相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求他,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没有回,也没有撤资,但父亲始终没有原谅我。
人就是这么现实,当初父亲最反对我和他在一起,现在又坚决反对我们分开。我从家里搬了出来,一个人住在这小屋里,我挺喜欢这小屋,害怕接触外面的人,觉得呆在屋里很安全,可是奇怪,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白采薇幽幽地诉说着,不知不觉中已满眼泪光。
李可追把白采薇拥在怀里,轻轻擦干她的泪痕,端起脸问,那你不怕我再伤害你吗?你不会的,白采薇撒娇地勾住李可追的脖子,两个人的眼睛碰在一起,两张湿漉漉的嘴唇瞬间粘在了一起。
11.
白采薇和李可追约定,两周去看她一次。李可追心里很为难,可还是答应了。
有了第一次谎言,第二次也就顺理成章。可这中间的日子实在难熬,十几天,每天度日如年。两个人短信往返,如初恋般狂热,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李可追每天吃了晚饭就躲进书房里,一直到睡觉了才出来。有一天晚上,李可追给白采薇发短信说他有一样东西掉在她屋里了,让她帮忙找一下。白采薇问什么东西?李可追说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这时已是十点多,吴秋月在客厅里喊,这么晚,还不把碗洗了。李可追刚进厨房,手机就响了,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关了厨房的门。白采薇焦急地问,可追,什么掉了?我找了屋里没什么东西呀?李可追小声笑着说,没什么。白采薇挂了电话,很快回了一条短信,可追,你的心我收下了,我会保管好的。看了短信,李可追顿时泪如雨下。洗完碗,李可追去客厅拿冲电器,吴秋月问,你怎么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李可追笑着揉了揉眼睛说,可能网上得太久了,眼睛痛。抽屉里有眼药水,吴秋月说。不用了,睡一觉就好了,你要不要吃两个核桃,我给你砸,李可追笑着问。不想吃,你忙你的吧,早点睡,吴秋月打了个呵欠说。
到了星期四晚上,李可追陪着吴秋月看电视,两个人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说着话。看着时机成熟了,李可追说,秋月,我们周末有活动。什么活动?吴秋月看着电视问。摄影协会出去采风,星期天才回来。那你去吧,等有了孩子,想去也去不成了,吴秋月十分通情达理。李可追一把搂住吴秋月说,老婆真好!吴秋月笑笑说,记得老婆的好就行。李可追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兴奋得一夜没睡好。
从省城到S城只要两个多小时,李可追在这条路上不知往返多少次了,但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激动期盼过。他在车上给白采薇发短信,现在的心情只有八个字可形容。白采薇回短信说,度日如年,归心似箭。李可追的眼睛一下就湿了。白采薇披了一条腥红色的披肩到车站接李可追,李可追几步跑下车,穿过人群,一把将白采薇搂在怀里,惹得来往的路人都驻足观看。
晚上,白采薇炒了几个家常菜,两个人一边喝红酒一边聊天。
李可追说,你说赵家魁知道我们在一起吗?
白采薇笑着说,他可能做梦都想不到。
你们还在一起吃饭吗?
偶尔,白采薇抿了一口酒说,吃醋了?
没有,我在想要是赵家魁知道了不知道什么反映。
你了解赵家魁吗?
以前了解,现在...
人是会变的,赵家魁也打过我的主意,把以前那个三姐都气跑了,他以为我也是那种只认钱的女人。你见过三姐吧?
见过,赵家魁给我讲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是不是见到我的时候,也认为我们是那种关系?
没有,李可追说,我觉得你和她不一样。
白采薇笑了笑说,赵家魁要是真知道我们在一起肯定要气死,可能你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没那么严重吧?李可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还不严重,你这是横刀夺爱,白采薇哈哈笑起来。
我无刀可横,我只有一颗心,李可追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说。
白采薇已有些醉意,两腮微红,托着下巴看着李可追。李可追握住她的手,四目相望,彼此的呼吸都开始急促。两个人很快就滚到了沙发上,衣服一件件扔到一边,白采薇喘息着说,可追,外面冷,别感冒了。李可追一把抱起白采薇进了卧室,白采薇浑身颤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怎么了,采薇?李可追停下来问。没什么,好久没碰异性了,有些不习惯,白采薇有几分羞涩地说。白采薇接下来的生理反映证明她说的是真的,李可追的动作很轻柔,像和风拂过水面,但渐渐地就如猛虎咆哮山林。白采薇不停地呢喃,可追,可追...两个人正入佳境,李可追的电话在客厅里响了,他翻身要去接,白采薇紧紧抱住说,别管它,但李可追还是一下就瘫软下来。李可追披了衣服出去,刚接起电话,吴秋月的声音就涌了过来,干什么啦,半天不接电话?洗了个澡,李可追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这么不爱洗澡的人怎么又洗起澡来,不是昨晚才洗了吗?吴秋月问。下午去山上拍了几张照片,出了一身汗,李可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天衣无缝的理由,也许说谎有时候是人的一种本能吧。有什么事?李可追顿了一下问。到了也不来个电话,吴秋月责怪说。忘了,李可追感觉轻松了许多,很平静地说,还有什么事吗?你急什么,是不是有人在等你呀?就是,三个人等我,李可追信口说。打小点,又去给人家送菜,吴秋月笑着说。还没上桌子,谁输谁嬴还不一定呢,李可追完全放松了,他觉得不是自己,而完全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就你这水平,吴秋月哼了一声说,那你去吧。挂了电话,李可追长出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声,扫兴。
回到卧室,白采薇问,她打来的?李可追点了点头,白采薇掀开被子说,快上来吧,别凉着了。李可追拥着被子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白采薇伏在他的胸上说,可追,别想了,在一起就开开心心的。李可追嗯了一声,灭了烟,两个人又紧紧地抱在一起。
12.
那天,都快到家了,李可追才想起照片的事,他灵机一动叫出租车司机立即掉头去网吧。李可追在网吧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下载到十来张那地方的照片。回到家,李可追率先把相机取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然后进卫生间洗漱。刚擦了把脸,听见吴秋月喊,可追,你出来一下。李可追惊出一身冷汗,以为吴秋月发现了什么,故作镇静地问,什么事?你过来看一下,吴秋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又喊了一声。李可追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上,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走进客厅。吴秋月正在满脸惊奇地看那些照片,李可追没好气地说,什么事,叫魂似的。你过来看,这些照片是你拍的吗?吴秋月把相机的液晶屏转向李可追,李可追悬着的一颗心陡地落下去,像突然失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然是我拍的。进步挺快呀,达到专业水平了,吴秋月说。你以为摄影协会是吃素的呀,李可追笑起来。你们的摄影协会还有点名堂,吴秋月继续翻看着那些照片说。
短暂的相聚后,又是漫长地等待和煎熬。与白采薇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总在眼前晃动,短信和电话已无法消减那种相思之苦了。有时候,李可追甚至会产生一种给吴秋月挑明的冲动,但吴秋月有孕在身,他无法预测会发生怎样的后果,也不敢设想这种后果。另外,李可追还得为下一次的相会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这也让他伤透了脑筋。他不知道这种谎言能维持多久,一旦揭穿了,又该怎么办?
正在李可追焦头烂额之际,有一天,白采薇打来电话问他能不能回S城一趟。李可追问有什么事,白采薇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李可追心里一沉,白采薇情绪很低落地说,如果你实在不能回来就算了。李可追有些急了,说,能告诉我什么事吗?家里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是个暴发户,很有钱,答应给我爸厂里投资,我爸说如果我不同意就和我断绝父女关系,我说我有男朋友了,我爸不信,非要我带回去看看,你说怎么办?听白采薇讲完,李可追的脑袋像捅开了马蜂窝嗡嗡直响,沉默了一会儿,白采薇说,如果你为难的话,我答应就是了,可是...李可追的心又陡地一沉,像小时候学游泳溺水的感觉,他舔了舔嘴唇说,可是...什么?我那个一直挺准的,这个月迟了五六天还没来,我可能...李可追全身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一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但白采薇已经把电话挂了。
李可追无力地靠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潜意识里,李可追的第一反映是逃避,换了手机号码,从此销声匿迹,可这样做太熊,不像个男人。更何况,以白采薇的个性,这无疑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左右为难,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又欲罢不能,李可追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那天,吴秋月一进屋就发火了,重重地把提包摔在桌子上说,满屋的烟味,你把家当成吸烟室呀,还让不让人活了!说着,就把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李可追坐着没动,静静地看着吴秋月拖着有些笨重的身躯忙碌。换了衣服,吴秋月问,还没做饭?李可追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目光重叠在一起,有种一触即发的味道。天已全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人坐在黑暗中,雕塑般一动不动。
突然,吴秋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那哭声裂帛一样尖厉,仿佛要刺穿李可追的耳膜。两行热泪也倏地从李可追眼里溢出,他想,也许摊牌的时间到了。可真到这时候,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牵缚着他,让他有些不舍不忍。李可追坐得离吴秋月近了些,哽咽着说,也许我们该认真谈谈了。这种日子太痛苦了,我都快窒息了,吴秋月抽泣着说。是我对你关心照顾得不好,李可追说着抹干了眼泪。不怪你,吴秋月抽了一张餐巾纸轻轻擦拭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情绪特别不好,总想发泄。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李可追问。没有,没什么,吴秋月摇摇头说,你去做饭吧。两个人似乎都还有话要说,可又都欲言又止。以为那层窗户纸就要捅破,可转眼之间又风平浪静。
就这么耗着吧,等哪天让时间自己曝光。夜里李可追辗转难眠,睁着眼睛对自己说。吴秋月也翻来履去,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13.
对于撒谎,李可追已不怎么在意了,他甚至希望吴秋月能当面戳穿他,那样,他心里还好受些。
李可追答应了白采薇。他直截了当地对吴秋月说,心里烦,想回老家散散心。说完,他等着吴秋月暴发,可吴秋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想去就去吧。吴秋月有些无所谓的态度反而让李可追感到内疚,他缕了缕吴秋月的头发说,等我回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吴秋月淡然一笑说,没事,我已习惯了。吴秋月的话让李可追鼻子一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他强忍住了。
这一次回S城李可追心事重重,两个小时的车程感觉如走了一天。他有些疲惫地穿过那些喧闹的小巷,有一瞬间,他希望那些小巷能再长些再深些再曲折些,让他永远走在去离尘居的路上。可离尘居却很快就出现在眼前了。
白采薇慵懒地靠在床上,头发散乱,眼神呆滞,李可追一进屋,她一头扎进李可追怀里嘤嘤地哭起来。李可追整理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别哭了。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感觉天都快塌了。白采薇蜷缩在李可追怀里,像一只无助的小猫。怎么会呢,你看我像那样的人吗?李可追望着那幅墨竹,有些茫然地说。
第一眼见到白采薇的父亲,李可追就有些发怵。老头的眼神犀利得如一把刀,一刀刀把李可追剥得体无完肤。你多大了,老头问。三十四,李可追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结婚?老头盯着他的眼睛问。白采薇在桌子底下踩了李可追一脚,李可追顿了一下说,单身。在哪里高就?老头抿了一口茶,笑了,看得出来他对李可追的印象还不算坏。一个小职员,李可追不卑不亢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女儿这些年来第一个主动领到我面前承认是她男朋友的人,老头说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李可追看了白采薇一眼,白采薇握住他的手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怕自己的父亲。唉,那么多有钱人看不上眼,偏偏看上你,你小子还是有点本事,老头叹了口气说,你对她好点,她吃了很多苦。说完,老头就起身走了。
李可追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手心里全是汗。你爸什么意思,李可追问。傻瓜,过关了,白采薇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李可追高兴不起来,他转动着茶杯,一言不发。可追,你不用担心,那件事我自己会处理的,白采薇轻轻摇了摇李可追的胳膊说,在一起就高高兴兴的,其它的什么也别想。只是太委屈你了,李可追伤感地说。李可追觉得自己像一个经不住诱惑偷偷爬到山顶看风光,看了却发现再也下不了山的人。
周六那天,白采薇说要去庙里烧香,她想许个大愿。李可追问,什么大愿,这么郑重其事的?白采薇调皮地刮了刮李可追的鼻子说,不告诉你,说了就不灵了。你信这个?李可追觉得白采薇有时候真的只是一个孩子。我以前一点都不相信,可我外婆一天到晚到处给我烧香拜佛,求神许愿,说我今年要交好运,果然,守株待兔就碰到了你,白采薇涂了口红,抿了抿嘴说。
庙子在城南,离李可追的家不远,已有千多年的历史了,这些年香火很旺。每年除夕夜里,庙门口的广场上就会停满各种小车,还有专门从省城赶来的,多是有钱的商人或官员,他们都是来烧子时香乞求来年财运或官运亨通的,到那时,一般的老百姓连庙门也进不去。李可追以前常去庙里玩,那里留有太多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但自从庙子沾染了衙门气和铜臭味后,他就很少进去过。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有春天的感觉。庙里人很多,闹哄哄的,像一个集市,许多人泡一杯茶,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庙里的广播正在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个苍老而慈悲的声音缓缓地唱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白采薇双手合十,双唇微动,对着释迦牟尼像虔诚跪拜。李可追站在一旁,听着木鱼的啵啵声,突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李可追背过身去擦了眼泪,白采薇笑盈盈地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说,我们去山上的松林里坐坐。
松林里很安静,微风拂来,松涛阵阵,让人有出尘之感。白采薇依偎着李可追说,心里烦的时候,我常一个人跑到松林里来,看月亮,听松风,心里清静极了,什么杂念都没有。是呀,李可追轻叹了一声,可我们的心很多时候并不清静,杂念丛生,攀援不止。白采薇说,一念不生,那不是行尸走肉了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李可追笑着说,人就是矛盾,静极思动,动极思静。白采薇打断他说,可追,不讲这个,给我讲个笑话吧。李可追想了想说,那就讲个和庙子有关的笑话:从前有个和尚,死前迟迟断不了气,有弟子问他是不是牵挂佛祖的金身还没塑好,他摇头;有弟子问他是不是担心衣钵无人传承,他也摇头;一连问了五六个问题,他都摇头。弟子看师傅这么痛苦,急得团团转,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庙里的火头僧知道了,进来一看,就急冲冲跑出去带了一个女人进来。师傅叫其它的弟子退下,让女人脱了衣服,挣扎着起来看了看,慨然叹道,原来和尼姑的东西长的一模一样呀,说完随即笑着溘然长逝。白采薇听完掩了嘴格格地笑,讨厌,怎么讲这个。又拍了拍李可追的肚子说,这肥肚子里都装些什么?李可追点燃一支烟叹息说,这男女的爱欲就是这么根深蒂固,连修行的人也断不了。白采薇开玩笑说,那你愿不愿变成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李可追无语。
从庙里回来已是夕阳西沉。半路上,李可追收到一条短信,是吴秋月发来的:明天早点回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李可追已猜到八九分,但还是回信问:什么事?吴秋月说,大家心照不宣。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李可追的心情还是低落到了极点。白采薇问出了什么事?李可追说,没事,晚上我们去喝酒。
那天晚上,李可追喝得不醒人事,吐了好几回。吐完了,抱着白采薇哇哇大哭。睡到半夜,李可追从梦中惊醒,白采薇还没睡,不停地用毛巾擦拭他的脸。李可追泪流满面,嘴嚅动着想说什么。白采薇说,可追,什么都不要说了,然后俯身热辣辣地盖住他的双唇。李可追尽情地释放自己,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忘了吴秋月,也忘了白采薇,向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飞去。
14.
李可追是坐下午三点多的车走的,天阴沉沉的,飘着小雨。李可追昏昏欲睡,可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像着和吴秋月摊牌的情景,一场激烈的争吵,甚至大打出手,或许和平分手,大家各走各的路,或许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吴秋月原谅他,继续过那种不冷不热的日子。如果没有认识白采薇,不,应该说如果没有和赵家魁的重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这能怪白采薇或赵家魁吗?要是真的离婚,孩子怎么办?即使真的离婚,他和白采薇能走到一起吗?他是喜欢白采薇的,可这种喜欢是真爱还是因为生活平淡而寻找的一种新鲜和刺激,它能持续多久?它最终也会演变成一种平淡甚至重复他和吴秋月的故事吗?更何况这还牵涉到双方的家庭,这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此时此刻,彼此完全陌生的人挤在同一辆狭小的车上,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也去往同一个目的地,可每个人的心境却大相径庭,每个人的命运也各不一样,但现在,他们却是在同一辆车上。而一旦到了目的地以后,他们立刻各奔东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可能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相遇,即使相遇了,也还是陌生人。认识一个人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为什么会先认识吴秋月再认识白采薇?如果先认识白采薇呢?命运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
一时间,相关的不相关的,各种问题如一团乱麻,纷至沓来,搅得李可追头痛欲裂,却理不出个头绪。
车载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周星驰的喜剧片,一车人不时放声大笑,李可追也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从手提包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在我弥留之际》,他很喜欢福克纳的这本小说,但看了很久却一直没看完。他从折页的地方开始读:要在这儿活下去真不容易;这是个苦地方。辛辛苦苦走了八英里路所流的汗全都流到上帝的土地里去了,而这正是他老人家的意思…福克纳的这本书太沉重了,沉重得正好是此时李可追最好的催眠曲,他的手一点点松开,连书滑落到地上也没有察觉。
天色差不多全黑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一车的人都睡意朦胧,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很多人都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他们四处张望,然后惊恐地大声尖叫,哭喊。车箱里到处散落着玻璃碎片,殷红的血像一条条惊惶失措的蚯蚓四处乱窜。有人痛苦地呻吟,有人头歪在一边,悄无声息。迎面开来的一辆黑色奥迪车完全变了形,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警车、救护车、清障车呼啸着开过来,交警忙着拉警戒线,拍照,护士在车上进进出出,有的人被抬上救护车,有的人被放在路边,身上盖着洁白的床单。电视台的直播车也很快赶到了现场,白煞煞的灯光把夜空照得雪亮,脖子上围着红丝巾的女记者手拿话筒情绪有些激动,她对摄影师说,可以开始了吗?摄影师点点头,于是她的嘴里滔滔不绝地喷出一团团白气。
李可追静静地躺在那儿,身上的手机接二连三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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