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斟低唱
一
“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大概正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对已被岁月尘封的水井倍感留恋。我也知道,“井水”在这里代指人迹而非“水井”。但每读此言,我的脑海中却总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幽深的古井,光滑的井栏,井壁爬满青苔,辘轳被缓缓摇动,衣着艳丽的女人们围聚在井栏边,汲水槌衣,谈笑嬉闹,轻轻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千年以前,柳永的词就是在这风情别具的水井边被朱唇唱响,风靡京城,风行天下。
在历史舞台上,柳永算不上很大的角色。《宋史》中没有他的传记,他的生平事迹一鳞半爪地散见于诗话、笔记中,就连生卒年月都无确切记载。在词坛,他却独树一帜,是卓尔不群的—座高峰。“自古多情伤离别,更那堪泠落清秋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些独步千古的经典名句,犹如一枚枚光芒耀眼的商标,标示着一代婉约宗师的专有品牌。
每个时代都有标新立异的人,他们挑战现实,反叛传统,往往被人们不无鄙夷称之为“另类”。柳永也是这样的人,他背离时代主流,以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新颖的艺术手法,开创了宋词创作的新时代。但与当今染着五色彩发的另类男女不同,他成为另类并非自觉自愿,而是出于失意和无奈。他渴望走入正统,命运却开了个不小的玩笑,他才不得不满心沮丧地另走旁门。
二
我徘徊在开封街头,凝眉苦思,寻寻觅觅。这里是柳永艺术人生的主要舞台,他在这里至少度过了17个春秋,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凭吊的遗迹。花井街、双井街、三眼井街、老井沿街,这些古朴的街道还在,那曾经聚集着风情佳丽、回荡着柔词曼曲的无数水井,也如柳永的足迹悄然而逝,已无处可寻。
柳永出生于世宦之家,父亲官至工部侍郎。少年时代,他曾跟随父亲来到京都汴梁,煌煌大都的无限风光,歌舞欢宴的浪漫场景,给他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他在自创的长调慢词《戚氏》中回忆当时的生活,曾这样写道:“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大约是在30岁时,柳永再次来到这里。此时的他不仅风流倜傥,而且满腹经纶。他怀着满腔热忱、无比自信,千里迢迢从福建崇安老家进京赶考,满以为从此便可以飞黄腾达,实现自己经国济民的远大理想。没曾想,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盆冷水。首战败北,令他苦恼忧郁又无可奈何,只好故作旷达,填词自我安慰说:“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苦苦等了5年,再次应试,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他不禁心烦气躁,牢骚满腹,挥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抱怨朝廷不能慧眼识贤,还说自己没被看上没关系,只要确有才华,即使不当官也会被人承认。青春短暂,在乎那些虚名干什么?还不如到烟花柳巷中,痛痛快快地喝酒唱歌呢。
这首牢骚之作不胫而走,迅速成了京城人人传唱的名曲。那美丽的词句、优美的音律,不仅征服了歌楼舞榭、市井勾栏,最后居然还传到了宫里。宋仁宗听后颇感不快,暗暗记在心里。
又等了三年,柳永再次应考,并且幸运过关。可是在圈点放榜时,仁宗皇帝却来了个小幽默,朱笔一挥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柳永哭笑不得,只好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还自我解嘲说是“奉旨填词。”
三
我对宋仁宗素有好感。在他当国期间,大宋人才辈出,文治灿然,晏殊、范仲淹、富弼、欧阳修、梅圣俞,包拯等先后身居高位,司马光、王安石和苏轼父子也已绽露头角。这位天性“恭俭仁恕”的皇帝爱才用才,接纳了众多文人儒士,甚至被臣子的唾沫星子喷到脸上都不怪罪,为何偏偏会和柳永过不去呢?
我想,这大概与柳永的道德名声有关。他之所以被打入另册,并非因为写词发牢骚,而是因为他是个有“污点”的人。
柳永所处的时代,天下太平,经济繁荣,世风日渐靡废。京都汴梁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官妓如云,教坊林立,蓄妓猎艳蔚然成风。他自幼随父出入豪门,耳闻目染,对狂游狎邪、追欢买笑的放浪生活充满好奇和想往。进京赶考期间,除应付三年五载才有一次的考试,柳永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有太多的寂寞需要排遣,也有旺盛的激情渴望喧泄。年复一年的等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无聊苦闷之际,他只好到花街柳巷消磨时光。
涉足于歌楼妓馆,留连于灯红酒绿,当然并非只柳永一人之所为。但在人们心目中,这毕竟不算多么光彩的事情,许多文人举子、达官贵人都是偷偷摸摸、不声不响地做,一不小心遭到熟人还要千方百计地遮遮掩掩。柳永则不同,他不光明目张胆地偎红依翠,还不无炫耀地为妓女填词作曲。他的词不虚伪,不做作,不把美事乐事故意说成坏事丑事,一任真情流露,一派纯朴本真,所以一经写出便被广为传唱。随着那美妙的歌声,他徵歌逐舞、风流放荡的名声,传遍了大街小巷、朝野上下。
无论古今,人前道貌岸然、背地里男盗女娼可以,边口口声声骂着妓女脏、边慌忙不迭到她们那里寻求刺激似乎也可以,但公然狎妓却向来为官场所不容。对于柳永这样公开宣称“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的人,宋仁宗没有贬责他“制造绯闻”、“道德败坏”,而只批了他一个“且去浅斟低唱”,应该说已经是很宽容、很开明了。我们不仅不应该责怪他什么,甚至还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那轻轻一笔,世间或许又多了一个会吟风弄月的官僚,却少了一位光照后世的词坛巨人。
四
没有画像更不可能有照片流传下来,我们无缘知悉柳永风度如何、相貌怎样?从他受歌妓们喜爱的程度和他词中流露出的风采神韵来看,我猜想,当年的他应该是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魅力男子。因生活窘迫且常年泡在消魂烁骨的歌馆妓楼,他还有可能身体单薄、面容清瘦,眼睛里想必蓄满了忧郁和迷茫。
和那个时代的多数读书人一样,登龙入仕也是柳永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在屡屡受挫,仕途失意的情况下,为寻求麻醉和寄托,他走向了市井。他并非要从此改弦更张,想以词为业成就盛名,可是当他一脸晦气、满心伤感地走进瓦肆勾栏时,他的音乐天赋和文学才华却与那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迸溅出璀璨夺目的艺术火花。
词是一种音乐文学,歌妓便是演唱词曲的职业女歌手。她们大都有较高的文化水平与艺术修养,有的不仅是歌唱家还是诗人作家。柳永出入歌馆妓楼,整日与她们一起吃住,一起吟唱,一起作词度曲,是很容易找到知音的。那些楚腰柳眉、明眸皓齿的风尘女子令他赏心悦目,她们的无限柔情抚慰了他骚动不安、溢满忧伤的灵魂,他的才学也在这里得到了赏识和尊重。歌台舞榭时常演他的词作,歌妓乐工每有新曲都请他写词,他淋漓酣畅地施展着自己的才华,成了词坛大腕、当红巨星。
柳永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当时,京城的花街柳巷间曾流传着这样的歌谣:“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歌妓们真诚地敬慕他、喜欢他、关心他,把他当着知心朋友和代言人,不仅给他吃,给他住,还赠他钱物。歌妓们众星捧月般的迷恋,与仕途上怀才不遇、倍受冷落形成了鲜明对比、巨大反差。既然不能得意于官场,不如忘情于江湖,柳永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宿感,销魂蚀骨的画阁勾栏成了他驰骋才情的舞台。
五
初读柳永是在中学时代,一首《雨霖羚》读得离恨顿生、泪眼迷茫。记得当时语文老师曾讲到,有人把柳永和苏轼的词作以比较,认为苏词须关西大汉持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而柳词好比十七八岁女孩持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是两座高峰间的比较,比喻可谓妙绝、经典。可是后来读书渐多,却发现这句出自苏轼门客之口的话,其实隐含着轻蔑柳永的意味。
时势造就英雄,境遇造就词人。柳永出入于秦楼楚馆,流连于教坊歌台,歌妓舞姬、男欢女爱、离愁别恨以及市井俚俗生活场景,自然会成为他创作的主题。他写歌妓的婉转歌喉,写舞女的美妙舞姿,写别离的幽怨、永诀的痛苦,细致入微地读解歌妓的内心世界,甚至以青楼女子的口吻写恋情相思。他大胆引进百姓日常生活语言,把以往几十字的短令发展为百多字的长调,以演艺场中讲故事的手法写景叙事,曲折回环,大开大阖,铺张扬厉,重重叠叠。他的词不求典雅含蓄,不求温柔敦厚,没有书卷气和学究气,通俗浅近,朗朗上口,带有浓厚的市井气息。
柳永是第一个深入民间的词作家,也是宋词历史上第一个专业词人。他扎根于市井深处,以市民语言为百姓写词,所以“好之者无以复加”,“传播四方,天下咏之”,“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柳词以白描见长,铺叙点染,情景交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他在《望海潮》中有绘景佳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据说金国皇帝完颜亮看后,羡慕烟雨江南的繁华兴盛,“遂起投鞭渡江之志。”柳词魅力之大,可见一斑。
柳永的横空出世,使北宋词坛为之一震,也为之一惊。当时宋词以矫饰浮华、高雅密丽为美,对于柳永俚俗婉艳的风格、直率大胆的个性,正统文人士大夫多有非议和讥贬。晏殊讽刺他的词为靡靡之音,苏轼更是以他为靶子批评弟子秦观。
然而,柳词的影响却是巨大而深远的。他大量创作慢词,在形式上开疆拓土,在语言上开启了中国古典戏剧的先声。在他的影响下,慢词迅速兴盛起来,宋词才有了令人仰视的地位。如果没有他勇开风气之先,苏轼也许仍将吟唱隽永的小令,而难以表达“大江东去”那种波澜壮阔的复杂情感。
六
柳永生性善良多情,坦率真挚,恣纵不羁。读他的词,犹如走进了这位风流才子的内心深处,别离的折磨,欲望的挣扎,情感的渲泻,放纵的快乐,一切都被直白而坦诚地展现出来。这种情感实录、心灵传记式的词作,即使在时隔千年后的今天,读来仍令人为他表现“真我”的勇气和胆量而感慨不禁。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凤帐烛影摇红。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柳永就是用这些被称为“词中《金瓶梅》”的词作,真实露骨地描绘他和歌妓之间的悲欢离合、相思爱恋、柔情蜜意,甚至绣闱之中隐秘的云雨之欢。
柳永虽沉缅于追欢买笑,却并非逢场作戏。他坦荡地面对青楼生活,真诚地追求美好爱情,倾注了真实的感情。他一生曾与多少风尘女子有过恋情,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英英、瑶卿、翠娥、佳娟,众多可爱的歌妓形象载歌载舞活跃在他的词作中,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他是个多情且痴情的人,他的爱既不专一也难长久,却无不真诚、热烈。他与歌妓共观人间冷暖,共度社会炎凉,对她们的感情和命运有着深深的理解,也寄于了极大的同情和尊重。他赞美歌妓的才艺,代言她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心声,字里行间蕴涵着款款深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发自内心地爱她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甚至还表示一旦科场得中,就正式迎娶最喜爱的虫娘为妻。
他最终是否迎娶了虫娘,我们不得而知。在经历了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之后,他47岁时终于考中进士,得了一个“屯田员外郎”的小官。年近花甲及第出仕,并没有使他的生活和命运发生太大改变。由于名声不佳,他官职卑微,南北奔波,辗转漂流,尝尽了江湖流落之痛苦。他死时家无余财,是歌妓集资营葬。每年清明,天下红粉携酒吟歌相约到他坟前祭拜,年年追悼,络绎不绝,以至于相沿成习,称之为“吊柳会”。
在漂泊的途中,在四方散落的井水边,柳永听到女人们到处传唱着“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我想他一定会哑然失笑,长叹一声。京都汴梁的绮丽风光,仕途偃蹇的蹉跎经历,勾栏青楼的浅斟低唱,羁旅行役的落魄无奈,一切都被岁月的风沙席卷一空,仿佛一场春梦。最终能够留下来的,竟然只有这些使他潦倒了一生、也迷失一生的俗词艳曲。
(共4700字)
2006年3月12日
标签: 人文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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