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白门(诗人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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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

  第一章

  塞外的秋天,干净得一尘不染,像被水冲洗过一样。天空瓦蓝瓦蓝的,头顶的星星仿佛伸手就会有几颗掉落掌内。一阵风吹过,街道边的白杨像个高个头的男孩,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看看脚下的我,说:“来吧,这城市多温暖!”

  小姨老早就从遥远的淮北到这里安家了。一直找不到好些的工作,好容易‘街道’帮她安排了份清洁工,然而那微薄的工资依然无法解决家庭的窘境。所以从老家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小姨就歉疚地开始让我帮她扫马路,自己做些小包子卖,贴补家用。

  扫马路是件很辛苦的活,又脏又累,而我却很喜欢,凌晨4点就要起床,马路上静悄悄的。白杨树的叶子金黄一片,在橘色路灯的照射下愈发迷人;比起匆匆的小姨,它们肯定更喜欢我的到来;我的动作很慢、很轻像在路面上飘,也许我怕弄疼了它们。有时候,我还会把那些半绿的叶片折叠起来,放到鼻端嗅一嗅,然后装入裤兜。回去后,再取出来;躺在木床上,把那叶片贴上唇瓣,就能回想起半和夏天的翠绿心事来。

  现在整个城市只能听见扫把与叶子亲吻的沙沙的声。有时候我在想,就让这叶片自然地铺满路面多好,不要惊扰、不要殷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树也一样。

  然而,我的路在哪里?快一个月了,这么多的亲戚有的在当官、有的是工程师、有的是包工头却不能帮我这个乡下来的亲戚找份工作。这下子终于触怒了,打小疼我的外婆。今天到这家骂,明天到那家摔杯子。

  我的那位在建筑公司任工程师的表哥首先招架不住‘投降’了,这不跟着他辗转几百里的山路,来到了贺兰山深处一个叫大峰露天煤矿的在建工地。

  朱放根本就没有喝酒,这是在早上。工人们刚刚到各自的岗位上,开工没有多久。朱放手持从厨房里抓到的菜刀奔向刚从越野车里走下来的,江苏籍包工头挥舞着。没绕上几圈包工头就吃了朱放的一个‘扫螳腿’。俗话说,狗急跳墙,肥胖的包工头条件反射般迅速跳起、躲过这脚,并顺手操起一块断砖向朱放的脑袋用力砸下。这下更激起了朱放的‘杀气’。他头一偏敏捷躲过袭击,然后低吼着,迅速把左脚插到立足未稳的包工头的裆部,用力向空中一挑;再一看包工头早已经四仰八叉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说时迟、那时快朱放没容包工头起来便跃到他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白色衣领举起菜刀------

  此刻目睹了整个过程并冲上来准备拉架的我和工友们早已经目瞪口呆!然而朱放的菜刀停在半空并没有真正落下,只是忿忿地骂了几句赃话极不情愿似地松开了手。再看包工头,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没有了血色的脸早已经白的像纸。却很斯文地拍了拍身后的灰土,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似地。

  朱放被随后赶到的民警带走了,没有丝毫的反抗。

  一周前,到工地快一年的朱放,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老母在收掰玉米时跌伤,盼他速汇些钱回去治病。朱放是小工,一个月的工资含加班费平均才400元左右。而包工头借口买原材料资金周转紧张,每月仅支借员工几十元的早餐费。像朱放这样的喜欢抽烟喝酒的工人。没有哪个月的钱够花的。但忍一忍或者找工友借借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不同。是老母跌伤啊!从小孝道的朱放恨不得马上结到工资飞回河南那个贫穷的家里。当他急匆匆地找到包工头索要属于自己的工资时。平时还有些笑脸的他立马脸色沉了下去:

  “还不到一年就想跑呵!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娘病了让她把医院的病历给我看呵!哦,没有,那就快点回去上工。为了讨工资有人说奶奶死了老爹去了的都有,嘿,你这点小把戏------”边说,包工头边假意地摇着头。

  这番话一下子把朱放嗌得喘不过气来,拒付工资也不能找这样的理由呵!说白了就是在侮辱自己。

  “那就帮我结一半吧,我回家看看情况,好起来后,我马上回来上班。”平时很粗犷又会武功的朱放为了母亲也变得低声下气起来。

  “想老娘就回呀!如果你说你要回家娶媳妇的这还有情可原,男人大了,没有个老婆哪行我们都是打这年龄过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老板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而办公室其他人则暧昧的接下话来:

  “听说你们那里的姑娘都是吃面食长的,肤色白,屁股大,一定要带个回来给哥们瞧瞧------”说完大家笑成一团。

  “这样吧,我这里就200元,路费够了吧。别罗嗦了,赶紧回去吧!”说着,包工头从鼓鼓的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丢到朱放面前。朱放没有拿,右手的骨骼攥得咯咯响。

  “想打人,那你就试试,我如果是被人吓大的就不会几千里路跑到大西北。”

  “我请你今晚把我的工资结清,否则你等着瞧!”说完这句,朱放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工头临时办公室。

  到了晚上,没有丝毫的动静,朱放用公用电话最后询问了一次。却被老板给骂了一顿。这样就发生了早上恐怖的一幕。朱放被刑事拘留了半个月,什么时候出来的,又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包工头身边多了个彪形大汉,听说是老板新雇的保镖。

   在这样的一个荒凉的深山沟里,朱放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我在老家时的一些凄惨故事,所以什么事都在照应着我,至少说他在没有人敢欺侮我。其实他带着忧愤说出的话蛮有道理的,他说:

  “当个农民,哪个不想考大学,最基本的哪个不想把自己的地种好!然而每年就那点收入有时候还不够缴公粮的。咱农村承包责任制那么多年了可为啥还是穷到天天吃咸菜就馍馍?60多岁的老母亲还要起早贪黑地拘偻着腰在田里忙活!”说到这里朱放奋力地折断了手里拇指粗的一根柴棒,继续说:

  “因为没钱,读到初二我就下来了,上面的两个姐姐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就嫁了人。14岁就开始出来流浪找工作,你尝过扒煤车的滋味吗?也不管火车往哪里开的,只要能把我带到远方就行了。往往下车以后自己就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说到这里,在我心中一直像个铁汉子的朱放眼睛里竟然蓄满了泪水。

  因为担心我的身体会垮掉,他便每天早早起床喊我一起去爬山。快要爬不动的时候,他总是幽默地诱惑我:

  “快看,天要亮了,再坚持一下,俺们去亲一口霞光!”

  “真的无聊!”我在想,这么俗的朱放也能想到用“亲”这个字。也许他是故意的。而我整日总在怨天尤人,心里早就没有霞光了。所以我还是要为自己做点准备;山不是都给踩到脚下了吗?

  是的,泛白的天空中,一缕缕橘红色的朝霞穿隐其间。朱放从山岩下取出两只自己打制的石锁,脱下外套迎着朝霞一上一下哈哈地举动着。俯视山脚下的工地,还沐浴在浓重的雾色里。山顶除了一簇簇的骆驼草,还散落了些白色的野花,在晨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迷人!

  下山的时候,一身轻松的我哼起了朱放刚教会我的《花木兰》:“刘大哥你这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儿男!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而当朱放不在了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天我是跟浙江的一个大工‘抹墙灰’,因为自己不懂技巧,抹上去的泥浆总是从墙壁上脱落。

  “妈了个X的,你表哥是这里的工程师,安排个什么活不好,非得拖我的后腿。”

  虽然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刺耳的骂声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像被定住了一样,愤怒地死死盯着大工的眼睛。也许是朱放的事情刚发生不久的缘故,大工迅速换了副面孔,竟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邹巴巴的‘白沙’牌烟来,笑嘻嘻地递到我面前(其实他知道我不会抽烟的)。

  晚上,通宵打混凝土。这是建筑行业最重最苦的工作,我没有因为有个工程师表哥而分得一份稍微轻松点的事做。当然年轻气盛的我从没有要别人帮助的想法。“我不做其他人不是一样要做吗?”有了这样的思想,铲石子入手推车,再飞奔着倾入搅拌机。有时候还帮别人把呛人的水泥袋口撕开,跟沙、石混在一起搅拌。无论多么辛苦却不曾耽误其他的工序。直到手掌磨出了血泡。快要散了架的身体,被水泥和石灰的粉尘烧得疼痛不堪。

  只休息了半天,第二日,包工头根本不顾你的死活。又把刚吃完午餐的我和工友们叫去上班。恍恍乎乎爬到四楼,机械似地码着砖块,仿佛每一块都有千斤重似地。工地的旁边是个小花圃,里面开满了各色的九瓣菊,一位年轻的母亲正俯下身子,拍着手掌。离她几步的地方,一个穿着红色棉衣的小宝宝正蹒跚向她走来。一步、两步,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妈妈趋身向前一把把她搂到怀里,在她的额上甜甜地亲了一口。

  望着这温馨的一幕,再想想自己几个月大的却不能亲近的女儿,一分心身子失去平衡从四楼跌落到三楼竹踏板的缝隙里。还算我命大吧!工友们七手八脚把我的腿从夹缝里拔出后,再将我抬到简易的工棚房里。血水汩汩外流,瞬间整个左腿的裤管都湿透了。只好从自己的旧衬衣上撕下块布条简单地包扎一下;跟朱放一样,我哪里有看医生的钱啊!

  那一刻,我已经欲哭无泪,翘趔着手扶墙壁,来到空荡荡的室外,然后再一步步地爬到工地后的小山顶上,对着中原老家的方向像野狼一样地嘶吼------

   第二章

  跟修兰的婚姻有太多的无奈。因为家里兄弟太多,母亲总是年复一年地张罗着孩子们的亲事。一桩桩的亲事办了,还有‘抱孙子、吃喜面’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听过爱唱歌的母亲,在春节包饺子的空儿让大家围坐一团。有的赶饺皮,有的剁饺馅,这当儿,那高亢的女中音就响彻了节日的草屋:

  “浏阳河 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哪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啊咿呀咿子哟

  浏阳河 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湘潭县哪

  出了个毛

  领导人民得解放啊咿呀咿子哟

  母亲领唱,我们就在下面哼哼着或者举起竹筷敲打在锅拍上、瓷碗边伴奏。这个时候,饺子包的一塌糊涂也不会有人问的了。直到前年经历过无数次人生变故的我回到故乡听已显苍老的母亲唱这首歌的时候,心底还是涌起了无边的畅想!

  别人也许不知道,长得人模人样的我其实打小就犯傻气。记得6岁那年跟在哥哥的后头去隔壁的大胡庄看电影《杨三姐告状》。到了开棺验尸那场戏时,小小的我竟然痛苦地捂紧了自己的眼睛。回家的路上,一直在问自己死了以后怎么办,成尘了吗?化土了吗?好笑地是到现在我还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也没有一个所以然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所以然。

  也还是那一年吧,是想吃猪肉想疯了吧。早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饭,那是什么样子的食物啊!就是煮红薯伴咸菜,天天那样、顿顿如此。我就一个人走到院外,偶一抬头望见一架机身上描着鲜艳红五星的飞机拉着满车的猪肉从我家的草屋顶飞过。我兴奋地连喊带叫跑进厨房。大家都惊讶地望着我,只有母亲放下碗筷,叹了口气说:“这孩子呵!”

  同样,每每跟小伙伴们玩扑克、摔卡片总会输到别人都不好意思让我再输了。记忆中家中养的黄牛呵、猪呵特别能吃草。那些聪明些的孩子总会早早起床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割回大筐大筐的青草。而我总是在人家割后的村头田边找些草芽回家,终于感觉到父亲忍无可忍的那天,便找了几根树枝把仅有的几把草芽托起来(伪装成很满很多的样子)。很快父亲识破了我的那点小把戏,被他追着打晚上也不敢回家。

  喜欢吃鱼的奶奶却帮了我的大忙;老家那地方缺水,一逢夏天,仅有的几条小河的河床就裸露了出来。这可是抓鱼的好时节。这样虽然草没有割到几棵,但吃了我的鱼的爷爷奶奶总会准时到我家去夸我捉的鱼如何如何味道好!天生是个孝子的父亲,哪里还敢批评我半句。

  虽然生长在同一个村子,却难得跟修兰说过几句话。仅有的一次记忆是小时候一起做过的一场叫《捧莲子》的游戏。内容是这样的:即一群十几个孩子,找出其中的一个边双手假捧莲子边唱:“捧莲子

  掉莲花

  不知莲花落谁家

  落东家

  落西家

  请个小哥来看它”

  其他的孩子则做渴望状排成排靠在土墙上,等待那“莲花”能落在自己的掌心。不巧那次‘捧莲子’的是修兰,那可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到我的身边时她眼睛看都不看我一下就把‘莲花’掉在了我的小掌心上。当时我的脸就红了,那么多的孩子起哄让我背她回家。时常犯傻的我就算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呀!

  如果真正要跟爱情能够扯上边的那要算小学三年级的一个乞巧节吧;听大人说,牛郎和织女被可恶的王母娘娘拆散后,每年只有在七月七日这天才能在鹊桥上相会一次。如果凡人想看到他们,就必须钻到开着白花的辣椒田里,仰着脸屏着呼吸透着花隙偷偷看。一有动静他们就又躲到云中去了。所以在白天我就选好了地方。好容易盼到晚上,饭也顾不得吃就偷偷地钻入辣椒田;足足等了两个小时也没有看到天上有一个人影,更别说相会的场景了------

  后来考入到镇中学住校后,跟修兰见面的机会都非常少。只知道她天生是个美人的坯子,又十分内向。她的父母四十岁时才生了她所以打小就没有让她做过什么农活。

  当有一年我从西北外婆家回来后,母亲说了一大套家庭‘现状’希望我能够为已过了婚龄还没有结婚的四哥考虑,‘牺牲’自己到相对生活条件较好的修兰家过日子时,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一次次在心底欺骗自己,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当真的,别的不说,至少她清楚修兰的母亲可是远近闻名的尖刻女人:听说,以前她嫁给了一个河南人,没过几年,那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死了。之后回到老家再嫁给老实巴脚的修兰父亲。这样父亲跟前妻生下的女儿可遭了罪了。每天打,时时打,身上到处是伤疤。有时候因怕回家就躲到我们家的牛屋里,妈妈会弄些东西给她吃,回去后却被打得更重。

  所以,对于‘后妈最毒’这句话我是深信不移的。弄得小时候,伙伴们都不敢打修兰家门口经过:总是能听到打骂声,.痛哭声。后来修兰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不堪凌辱,初三那年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很是疼我的!记得是十五岁那年,因为实在酬不起学费,而我又想中考复读,父亲坚定不让我再念下去。我跟他狠狠地吵了一架。打小就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的母亲看到后就用小擀面杖假意地敲了我一下。或许是被她宠坏了吧,我怎么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就偷了家里仅有的几十元钱计划到西北找我的外婆,这一走可不要紧,是距离老家近2000公里的宁夏啊!到了车站身上的钱仅够买短途的车票。我不知道这么远的路怎么走下去。就把脸贴在车站的玻璃窗上,眼巴巴地盼望母亲能过来找我,哪怕被她再打一顿再带回家都行啊!绝望地是列车启动的那刻我都没能见到母亲的影子,只有大片的雪花落满身后的铁轨------

  那可是第一次坐火车,并且是两天两夜的车程啊!说真的,让我饿肚子只要能到达外婆家我也愿意。什么事情都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越是没钱越是查票,好象那些列车员没有事情好做似的。前面的车厢闹哄哄的,我知道查票的要来了。只好一节一节往后退,到了卧铺车厢再也没有退路了,就胡乱钻到一个空被窝里,看能不能蒙混过关。真是哪壶不开提拿壶,最终还是让他们给抓住了。

   “请把你的车票拿出来看看”他们掀开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哦,餐车的李姐让我临时在这里躺会儿的。她说下车时会叫我的!”这叫急中生智吧还是又犯傻了?我这样糊弄比鬼还精的检票员。

   “哦,那你起来跟我们一起去问问李姐!”

  这时候我才真的傻了眼,只好穿上鞋子跟着他们战战兢兢地来到餐车。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真的给找来了一个叫李姐的人。然而戏既然演了就不能让它停下来;我很有礼貌地走到李姐面前说:

   “姐,他们查票,不让我住卧铺!”我啪嗒着大眼睛示意李姐能够帮我。

   “哦------哦------那就先餐车坐一下吧,到站我叫你!”聪明的李姐看出了我的鬼把戏,帮我演起戏来。

  验票员真的信以为真,其中的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竟然说:“李姐,别说这弟弟跟你长的道蛮像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差点就笑出声来。李姐却拿眼睛暗示了我一下。

  等他们走后,李姐竟然搂着我的肩膀调侃地说:

   “我哪里弄了这么一个大胆的弟弟,姐真的佩服你!就认了你吧,以后再坐这辆车就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会帮你。”说完,李姐找了只圆珠笔,在菜单上写下了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让我收好------

  两个月后,我从宁夏回到老家,才听婶子告诉我说,我离家的那天,母亲正在菜园里收割落了雪的白菜,心里感觉放不下我就匆匆赶回家去。打听到我带了棉衣,便判断我可能是去了西北。连忙摘下土墙上;当时家中唯一也是最值钱的红辣椒到70里外的宿州市廉价变卖。然而当她攥着钱小跑到火车站找我的时候,火车刚开出去不久。回到家中,后悔不已的母亲病了,迷朦中一直还在呼唤我的乳名!叫的我到现在一想起来还感觉到心疼!

  然而事情发展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预料;很短的时间,母亲东扒西借了几千元钱交给因小时候生病没有及时治疗,从而落下病根的四哥到云南偏远山区‘带老婆’。

  四哥的迟钝反应在一些小事情上;六岁那年,四哥已经八岁了。我们一起在母亲升起的火堆边烤火,结果四哥黑格黄底的新棉袄已经被火星燃出了两个鸡蛋大小的洞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感觉。当我发现后叫来母亲帮他把袄脱下来时,那件棉衣已经有四分之一的新棉花已经被烧红了。这可着实把母亲吓了一跳。还有就是四哥很喜欢接别人的话说,不管家里来了什么客人,也不管话题跟自己有没有关系,他总喜欢接过来大发议论或感慨,弄得父亲时常在客人面前尴尬万分。

  所谓‘带老婆’,就是一次性付给比老家还要贫困的山区女孩的父母两三千元就可以把女方带回老家成亲。凡是到山区‘带老婆’的男人大多是岁数很大或者有些残疾的在地方讨不到女人的人。经历了半个月漫长等待,四哥果真带回了个漂亮女人回来。现实里说应该叫女孩,那个叫建珍的,后来成为我嫂子的人当年只有十七岁。当然地方政府对于这样的事情是支持的;没几天四哥他们就办来了结婚证。因为家穷,母亲再也没有办喜酒的费用了。就赶集买了些小菜,一家人认识一下。然后跟父亲搬出了那个他们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给四哥当做“新房”。高兴地合不拢嘴的奶奶,一天几次会踮着小脚到我们家里,摸着建珍细嫩的手连声说:“好闺女,好闺女------。

  一切都像是玩笑一样,一天,前院的胖嫂(媒婆)通知我去跟修兰‘见面’(地方风俗,订婚前的一种仪式)。像所有的电影里的场景;我穿着崭新的衣服,像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长盒子里。拎着母亲提前买好的果酒跟在胖嫂的后头。不同的是我认为大家都在演戏,所以没有丝毫的紧张。

  到了修兰家里,单独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昏暗的灯光下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正低着头,飞快地织着毛衣。无所谓的我竟还傻傻地问她:为什么不把书读完,不要听大人的走自己的路什么的。记得当时修兰啥也没说,只是匆匆地拿眼瞟了我一下,似乎在问:你呢,你到这里做什么来了?是的,跟修兰一样那时候的我也早已经被所谓的亲情的大网所俘获。连一次挣扎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因为修兰是独女,母亲总是有意无意找各样的理由让我到修兰家去帮忙。而每次去,修兰的母亲总是十分地热情。后来才知道,首先相上我的其实是修兰的母亲,她告诉胖嫂的理由是我读的书多,人长的也好。但从她游移的目光里,我总感觉以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当然不会想到那是件让我终生承受煎熬的事情!)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修兰真心相爱了。田边和地头到处是我们劳作的影子。我们谈论诗歌、享受着爱与被爱。在她家的菜园里有个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在一片小白菜丛中,我们放置了一个废弃的玻璃瓶,每天我们都会在不同的时间插上自己采的诸如雏菊呀、富苗呀甚至蒲公英等各种野花,反正每天不能重复的。如果哪天瓶子里只有一枝花时,我们就知道另外的一个人有事情外出了。留守的人就要补上一枝,直到思念的他(她)回来。

  这是一个盛夏的午后,知了和伏蝶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椿树上可爱的毛毛虫躲到了叶片的后面。修兰把洗干净的我的衣服喷上了香水,叠得整整齐齐地捧给在土屋中写小诗的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着白色衬衣的她美丽地如同春天的星子一样的洋槐花,我定定地望着她清澈的眼睛,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女孩拥抱,她的坚实的小乳压在我咚咚作响的胸口上,让我几近窒息。嗅着她脖颈上散发出的淡淡体香,我们的唇热热地叠在一起。然后,不由自主地我的手滑进她粉红的乳端。当我喘息着将要把他压在身底的那刻,修兰轻柔地挣脱了我,涨红了脸跑出草屋------

  也是打那一天开始我相信,这个叫修兰的女孩会是我终生相守的人!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更善良也更温存的女孩!

  事情的发展让双方的父母都感觉到开心!

   第三章

  打小睡在一张床上的四哥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我只好搬到离家200米的土屋居住。刚开始建珍做什么都诚惶诚惶的。而我,还有父母,为了四哥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媳妇,高兴还来不及呢。所以建珍在我们家做的都是些最轻松的农活。说起来淮北那地方的活儿真多,经年没完没了的忙碌到了寒冬腊月也没有几天的清闲。特别是夏收和秋收的时节。

  那时候,全都用手工收获。望着满野金黄的麦子,你不会有太多时间的兴奋!农民最怕的就是变天,麦子熟了,如果你不能在最短的几天里收割干净,把麦粒脱下来,一旦下雨,几天后麦子就会在田间生芽。这样的麦子一般就不能吃了。有时候拿来养猪,连猪都不食。所以每到抢收的时候,单位学校都要放假。孩子们也不能幸免。凌晨4时多点就要起床,因为那时候麦子上有露水,割起来不会扎手,熟透的麦粒也不易脱落到田里。钻到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麦田,跟大人们一起忙碌了整天。晚上回到家里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累得快要连脚步都抬不起的时候,麦子也基本上要收完了。当然老天的脸说变就变,有好几次,打麦场上的老黄牛还在拉着吱吱呀呀的石滚在麦场上转圈脱粒,一场大雨便毫不客气地在瞬间落下。一家子大人小孩齐上阵。叉的叉、扛的扛、抱的抱硬是在狂风暴雨中把麦秸垛好,把麦粒抢回仓。要知道那可是全家一年甚至两年的口粮。不收回来只有饿肚子。别奢望有人会施舍、救济你的!

  但建珍总是要求做最重的农活,把诸如煮饭、打扫卫生之类的小活给母亲去做。所以没有女儿的母亲真的把懂事的建珍当成了自己的闺女,逢人就夸建珍如何如何地勤快,每天弄最好的食物给她吃。建珍也很懂事,没到半年就学会了本地的方言,她帮助母亲烧出的饭菜,我们都喜欢。

  建珍是壮族的,黄昏,在我跟四哥的怂恿下她换上了民族服装。大哥找来了他读书时,上海下放来的音乐老师留给他的二胡。再请隔壁的原《泗州戏》戏班里的琴师毛德哥搬出他落满灰尘的扬琴。我们几个则以掌做拍。演奏的曲目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月光下的凤尾竹》。由喜欢唱歌的弟弟清唱,这样打麦场上的一场小型舞会开始了。

  刚开始建珍还有点害羞,放不开手脚,但在我们一次次热烈的掌声中,晚霞里的她为我们跳了一只美伦美奂的民族舞蹈,那优美的舞姿让从小爱做梦的我,仿佛置身于西双版纳充满异乡情调的壮家木楼里。最后,我们几个大男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的乐器笨拙地跟着建珍扭动腰枝、屁股,弄得在一边吃草的黄牛嗷嗷地叫着抗议!

  事后,建珍说我扭的动作最像,有点舞蹈天赋。这可不,没有女儿的母亲打小就把我当成女孩子养的。还没有学会走道,母亲就每天给我扎辫子,穿裙子。童年的我是在还没有迁到西北去的外婆家长大的。这下子可好。四个姨妈可把我收消停了:这个为我梳头,那个为我插花,最有意思的是小姨。不知道在哪里弄的胭脂故意擦在我的深酒窝里。会裁缝的二姨为我做了套黄底白花的裙子和一双红面子的蚕豆鞋。每次外出,弄的很多伙伴偷偷掀起我的裙底看看我有没有小鸡鸡。也许就是这么个原因吧,外婆村上一个叫小占子的理发师傅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找到老婆。就每天让我骑到他细长的脖子上到处串门,晚上还会举着我走上几里山路到临村去看露天电影呢。

  因为尚小,时间久了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男还是女。奇怪地是直到现在我还有这样的感觉!

  但无论怎样的关爱,我总是认为还是孩子般年龄的建珍并没有真正开心起来。那时候到云贵带老婆的不是一家两家,整个淮北地区每个村庄都会有样的畸形家庭。估算下来不会少于几万人吧。其实说白了,这就是变相拐卖人口。从物色女孩、谈价格到差旅费用他们有一条龙的服务渠道。那么暴力、侮辱、关押甚至因为逃跑未成腿被打断了的也成了这种家庭时常发生的事情。

  记得在沱河南岸我姨妈家的邻居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叫杨雨菲的贵州女孩,当年只有16岁。仅仅4000元人民币,父亲就将她交给了安徽来的‘中间人’,说白了就是人贩子。雨菲是个美人坯子;肤色是像江南女孩一样地白里透红、一头乌发齐肩、身高有一米六二的样子。读到初中二年级因家里再缴不起学费而辍学。

  姨妈家的邻居叫王富贵,快50岁了,开了个小小的豆腐作坊。腿脚有点残疾,性格又非常暴躁住在两间又是作坊又是居室的红瓦房里。而‘中间人’提供给雨菲的男人照片看上去年龄在26岁左右、人长的也不错,说是高中未读完在老家务农。其实这张照片是王富贵侄子的,十几岁的雨菲哪里有一丝的辨别能力,懵懵懂懂坐了几千里路的火车来到‘婆家’。王富贵看拣到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怕是夜长梦多,不顾雨菲劳累当晚就请来乡邻,要求拜堂成亲。当雨菲发现身边的男人跟照片上的完全两样时,瞬间明白了一切,哭喊着要回家。没有人性的乡邻把她像小鸡一样地按住,强行推进王富贵的既是作坊又是新房的臭熏熏的,现在又可以叫做行刑室及监牢的屋子里,把房门从外面上锁。

  雨菲瑟瑟抖抖地双手扶肩蹲在房子的角落里。他知道接下来她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所以当喝了很多酒的王富贵被乡邻推进来的时候,她一下子跪到他的面前:

  “大哥,求你放过我吧,回去后我会到广东打工赚钱还你。我知道你是好人,将来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你的!”

  “放过你,俺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傻X,钱不说,几千块对于俺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钱,问题是门外的那些老少爷们怎么看俺,以后在他们面前俺还怎么做人。听说你是俺庄最近带来的最漂亮的女人,俺道要尝尝最漂亮女人是啥味道?”

  说着,王富贵一用力把雨菲抱起来丢到了床上,然后重重地压了上去。开始时雨菲还在拼命挣扎,但她哪里是王富贵的对手;等她力气小些的时候王富贵一把扯开了她的上衣,用淫亵的眼光在她的胸部停留片刻后,张开了那张喷着酒气的嘴。再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下雨菲的裤子------

  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叫声和不懂事的孩子,从窗外偷看了整个过程的笑声,最后一切都归于了沉静。而门外为办喜事专门搭建的帐篷里,依然是笙歌袅袅,猜拳声,碰杯声不绝于耳:

   哥俩好啊!

   再好好啊!

   六六顺哪

   四板凳啊!

   八匹马啊!

   我是一年后偶然到姨妈家走亲戚听到雨菲的故事的。这之前不堪凌辱的雨菲逃跑过几次,但每次都没有跑远就被抓了回去,等待她的是一顿顿的暴打。姨妈所在的村庄比较偏僻,我这样一位外人的到来让雨菲似乎看到了希望。她趁别人不备打手势让我到村外等她,明白了她的意思后,我假装若去其事地走到一个蒿草茂盛的旱渠里。一会儿就看到雨菲挎着竹篮装着割草的样子慌慌张张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逃了几次都被发现,身上给打的不成样子了!”

  说着她捋起白色的衣袖,我望见她的腿上臂上满布拳头般大小的青色淤痕!

  “那么我能帮你做些什么?你为什么不写信回家,找家人来救你?”

  “实际上我连一次赶集的机会都没有,两年了,我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动一动都有人在监视。好容易找人偷带了 回去至今也没有任何的回复!估计爸爸他们拿了王富贵的钱也不会再要我的了------”

  “可你知不知道在去年我听我妈说,汤魏村的两个跟你一样被拐来的女孩因为逃跑一个腿被老公打断了,另一个脚踝被用刀子划开塞进了盐巴?”

  “这里也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但我的确过不下这样的日子啊!监狱里虽然没有自由但也不会像我现在这样每天还要被野兽一样的人凌辱啊!------”

  我们正在小声说着,一抬头发现前面有几个男人向这边走来。

  “你快躲起来,他们来找我了,快!”边说,雨菲边塞了个信封到我的手里。

  “你看了就全知道了!”

  我连忙没身到蒿草丛中嘴里衔着根狗尾巴草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雨菲则不慌不忙地往旱渠的另一边走去。

  等他们走后,我回到姨妈家里偷偷地打开她给我的信封,里面有张纸条和 ,只见上面写着:“后天村子里有电影,求你过来救我!!!信是寄给贵州姑妈的她打小疼我也许会有希望!杨雨菲!!!”。望着她无助的眼神和明显的已有身孕的身子,我没有丝毫忧郁,早晨醒来就告别姨妈赶回中学同学家里,把事情简单跟他说后,便一起于第二天下午带上木棍和菜刀骑上自行车再次赶往距离自家20公里外的小何庄。

  太阳未落我们就到了,只好把自行车藏在沱河边的槐树丛中,埋伏起来。终于天黑了下来,电影也开始演了,我让同学悄悄靠近一脸‘镇静’的雨菲,然后我们躲到银幕后面的草垛边等她。不久雨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一连声地说着谢谢!都什么时候了,我慌忙拉起她的手,先慢后快向藏自行车的林子跑去。还未跑出50米的距离,身后的电影场像炸开了锅似地;“小菲跑了,小菲跑了,快追呀!”然后是一通通的手电筒光照在背上。越急越出乱子,气喘吁吁的雨菲在这关键的时刻被该死的田埂拌倒后,脚踝扭伤了。“你俩快走吧,不要管我了,否则你们会被打死的”说着雨菲拼命抽出自己的手,跪倒在地上。说真的,那时侯也年轻,看到这样的场景,的确也怕了,就和同学飞身跨上自行车往河对岸狂蹬。感觉到安全点了以后,我和同学把自行车扔到一边。一下子瘫倒在公路边还没有成熟的麦田里;想象着雨菲被抓到后的结局,不禁泪如雨下------

  后来听说雨菲又被暴打了一顿,可能是因为有孕在身的缘故,那次王富贵打得轻了些。再以后因为还在读书就没有去姨妈家,也没有再听到雨菲任何的消息,直到现在!

  也许是天定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我爱淮北那方黑土,因为他无私地生养了我。这也是片贫瘠的灾害连连的黑土,但这里天生倔强的人民没有怨言,他们用自己的智慧和毅力坚忍地生活在这遍土地上。这里也是曹操、项羽、刘邦、华佗、老子的故土。这里曾经发生过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大泽乡起义”。距我家20公里的地方就是霸王别姬的垓下古战场!这一方厚重的黑土像一方印章打小就烙在我燃烧的心上。

  而现实中却总有那一幕幕自私的、卑劣的、甚至无耻的残忍的活话剧在‘热烈’上演!让年少的有着无边憧憬的我猝不及防。

  一年后的秋末,建珍生了个男孩子。可能是我读的书多些,四哥请我帮孩子起名。思来想去,认为建珍是云南的就给孩子起了个‘远方’的浪漫的名字。万没想到‘一词成偈’。那是孩子出生两个月后的夜晚,傻四哥怕孩子冷,用厚厚的被子蒙到‘远方’额上。又因为看电视剧太晚,很快就跟建珍睡熟了。待凌晨2时醒来,孩子因缺氧窒息而没有了丝毫的生命迹象!那一晚,住到隔壁的我,听到的也许是这世界上最痛的哭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四哥胸腔里散裂出来的。使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团悲哀之中!

  清晨淮北的冬天冷的彻骨。道边的枯草上结满了白霜,还没有收掘的红薯秧一夜变黑。父亲找来草席把‘远方’卷在里面,叔叔们用绳子扎紧草席的两端。然后两个人抬起走在这我无数次走过的乡路上。下葬的时候,我采来几枝黄色的野菊放到生的像天使一样的仿佛正在熟睡的‘远方’面前。对比声嘶力嚎的四哥,建珍竟然没有落下一滴的泪水。后来听奶奶和母亲说,她是痛得没有眼泪了?但我认为对于身边的一切早已经麻木了的建珍对自己的孩子也会有一定程度的麻木吧。

  跟修兰真正相爱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戏剧性的事件。(也正是因为这一事件促使了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结合)那是在夏末的一个晚上,农活归来修兰要帮我洗汗湿的衣服。无意掏出了我在西北外婆家认识的一位回族姑娘的来信。那个叫雪梅的姑娘根本不知道我跟修兰的故事,说了些相思的语言。我想这事情过些天就好了,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否则我也不会把内容让她看的)。但修兰始终没有理我,眼圈也总是红红的。吃饭的时候故意不跟我在一起,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可她总是躲开我。偶尔望我一下也是那种愤怒的眼神。把我递给她擦泪的白手绢扔了,然后把里屋的门从里面奋力关上,再用背顶牢任凭我在外面怎么叫她就是不开。我只好无奈地回到自家的木床,懊悔自己不该这么大意------

  第二天天黑后,修兰的父亲才匆匆找到我说她一整天没有回家。第三日、第四日依然如此。这时候我们发动了两家所有的亲戚到处去找也没有她的任何音训。修兰的父母虽然猜到女儿的失踪跟我有关系,但也不便问的太多,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是在心底一遍遍呼唤她能够平安回来,为她做无助的祈祷!

  第四日下午,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大汗泠泠地到处打听修兰家的住址。一问才知道是他家收留了离家出走的修兰。近二十公里的路程,修兰是一路走过的。这个时候,我们一直悬着的心才着落下来。连忙骑上自行车到镇上买菜招待我们的救命恩人!

  饭后,我们也顾不得问得太过详细,跟着来人一道匆匆回赶。终于见到修兰的时候,她正戴顶草帽跟中年人的妹妹一个叫小莉的姑娘,在菜园里摘翠绿的豆角。旁边的小河床上开满了白色的星子一样的芝麻花;这一刻我再顾不了什么一把冲上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而她也像只温驯的小羊,只是哭个不停。弄得小莉也在一边跟着揉鼻子。

  已经难分难舍的我和修兰决定到距离村子20多公里的虞姬墓见证我们不渝的爱情。我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嗅着她弥漫着晨雾的黑发。她也总会用一块洁白的手帕帮我擦拭额头的汗水。有时候修兰也会换我骑一会儿。坐在后坐上的我总不能安分,就将手伸到她的衣服里,脸贴到她的背上痴想如果能一世这样多好!

  时节到了夏末,墓冢上的虞美人草已经血红片片:含情欲说当年事,青血化作原上草(宋.曾巩句)。我们仿佛又看到四面楚歌声中,虞姬为了一生忠爱的项羽能够东山再起。决绝一舞,碧血倾天,自刎在大王的怀中。这跟王尔德的《莎乐美》做法相反,叙说的却是同一个凄艳的爱情绝唱:“亲爱的 ,我真的很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但首先我得杀死你!”这是莎乐美在宫舞中给约翰的话------

  此刻,我执修兰的手跪俯在墓冢的残碑前,乞求忠烈的虞美人保佑我们这来之不易的爱情!回去之后,我一气呵成写了篇现代诗《虞姬说》:

   虞姬说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

   1

   帐内

   解得去的铁衫,解不去的水骨柔肠

   吴语缠绵

   我跟寂寞同主,女儿身

   四季染霜

   2

   战鼓不擂,江北屏息

   恨大王,难爱大王;虞的命是为你生的

   你说;到垓下游园,须歌舞

   歌是为楚人唱的,万人想家断肠

   那一天,反锁你于室内

   你暴吼如雷,一根须可弄醒我的

   你却以烛火燃窗

   斑驳的声响;大王,万人欢庆

   一人独伤

   3

   天就要明了,可否再为你收拾行装

   一地的雁影,散散依依

   逐鹿中原,扬鞭一指我就是你的

   楚河寒冰;大王,你是我长不大的孩子

   岸陡草黄,偎一偎我你就走吧

   行不出三里

   浑身剑伤

   4

   无曲难舞;大王,敌人的也是我的

   你哭了吗,此刻我根本辨不出你的模样

   妾自江南来,君打江北走

   水袖的江南,影随我,魂归你

   十面埋伏;好柔的一张旧网

   挣扎的是我的舞步,你的床

   沱河水浅,沱河水长

   5

   看透的一切,看不透的铁衫红装

   大王,青丝未乱

   才绘的红唇你能看到希望?

   垓下月冷,我的腰身柔情荡漾

   剑气碧血,我是我

   你还是你吗?

   6

   帐外,歌吼如潮

  第四章

  母亲找到村子里已经九十高龄的老私塾,帮我们算好了成亲的日子;农历10月初6日。结婚前的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跟修兰在绿沟边手拉手采满河岸的堇菜,我提着篮子,她俯身收割。很快就割了满满的一篮。这时候的修兰在夕阳的映照下越发地漂亮,手中紫色的堇菜花是那样地温馨;我激动地捧起她的脸蛋热烈地亲个不停!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兰的母亲好象早就躲在某个角落。看到这幕,一下子冲上来,随手抓起地上的镰刀疯狂地向我的身上砍来,一下、两下、三下------ 极度恐惧的我想呼喊却又叫不出声来。当我大汗淋漓地把梦中的场景告诉母亲时,母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她粗糙的手不停地擦拭着眼睛。

  ‘招亲’的路上,家贫的母亲为我准备了两床织有龙凤图案的缎面被子,一身黑色的中山装。那天修兰穿的是红色的对襟小袄,十分地迷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这时候,随着司仪高亢的喊声,我偷偷地看了修兰一眼,而她居然像小时候‘掉莲花’那样眼睛都没有抬,当时我装做生气的样子趁别人不备踩了一下她的脚尖;亲邻们好象看到了这闪亮的一幕,把我们推倒在院内的红棉被上乐成一团。此刻我终于看到闭着嘴在笑的修兰,他同情似地把我扶起来,脸上早已经飘上了红霞。

  或许那才是我一生中最傻的一天,懵懵懂懂地拜堂、懵懵懂懂地敬酒、懵懵懂懂地倒在红红的纱帐里。那一晚,就连修兰的脸也漾着红光,她温柔地把我颤抖的手贴到她胸口的时候,我望见一只红鲤在棕色的网内柔柔地扭动着、张开嘴,大口地呼吸------

  最初的日子总是新鲜的甜蜜的,我跟修兰的爱热烈而又不失浪漫;修兰的脚总是凉的,每晚我就让她把冰的像石头一样的脚搁我的胸口上捂热。等她熟睡以后才轻轻放下。而农闲跟村里人一同去修水渠、扒河道的时候,她会别出心裁地为我缝制一对棉护垫系在膝头上防寒!

  我们一起在田间劳作,一起把菜园培植的像个花圃;最边上种的是高高的向日葵,再里面是紫色的茄子,然后是小白菜;白菜里面再夹种了萝卜的种子。我们一起播种着收获着,像对快乐的蝴蝶。

  乡下的汛期到了,因为太热,一起到河边打猪草的我跳进了河里。修兰痴痴地托着腮羡慕地望着。这时候赤裸身子的我一把把她拉下水里,修兰挣扎着叫到:

  “快放开我,坏蛋,会有人看到的”。

  “天都要黑了,有人也看不到的------”

  我知道,我这句回答傻到了什么程度,但修兰好象也没有在意我话的意思。所以我也就装起糊涂,不由分说,解下修兰的素色裙子,躺倒在铺满柔软水草的河床上,然后热热地、凉凉地两个人把身子紧贴在一起------

  忽一日,正在打麦场小草屋熟睡的修兰从梦中惊醒!那是在晌午。修兰一把抱住我,讲她梦中见到的情形:一只大过树冠的黑蝶在头顶舞着,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然后那大蝶突然间不见了,在她到处寻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云端;很多红脸白牙的人大笑着在叫她的名字。她赶紧捂住耳朵;意识到那声音实际是自己发出来的。她的两条腿已经麻木了,但还是机械式地往前移动。直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她跳了进去,感觉身底下柔柔地铺满大蝶半片翅膀------

  听到这些,我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朗声笑了:“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浪漫的梦呀!”说完牵起还未完全醒来的她的手,侍弄我们的小菜园去了。

   因为修兰离家出走的那段经历,我们跟小莉家的关系也热络起来。小莉的确是那种文静儒雅的女孩子,时年才十九岁。没有考上高中就退学在家。但从来就没有放下手里的书。一直在坚持写些小说散文什么的,自娱自乐。见到我们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修兰姐姐是从天上掉下来给我的!你可不准欺侮她,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听她这样说,心想我幸福还来不及呢,怎么好欺侮她呢。

   “认识你这么个有才气的妹妹也是我们的福气,到时候我和姐姐也帮你介绍一位帅哥,这样你就不会吃醋了不是!”

  我知道,自从我跟修兰定了婚期,小莉总有种失落的感觉。跟修兰躺在一张床上的她总是无端地问:“姐姐,你嫁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嫁不嫁有什么区别,你每次来姐姐还跟你住一起,让天瑞睡沙发!”说着,两个人咯咯笑成一团------

  其实,我早就听修兰说,小莉在爱着一个临村的叫尚武的男孩子。原因是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同班的一个男生在做游戏时不小心撞到了小莉身上,不但不赔礼道歉却骂小莉挡了他的道。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莉气得当场哭了。一旁从没有跟小莉说过一句话的尚武,气愤地一把抓住那男孩的衣领揍了他一顿。其实尚武打小就是个仗义的人,这样的事他遇到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过后也就忘记了。但死心眼的小莉却不那么想,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她就一直关注着尚武。把他视做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虽然一直也没有跟尚武交流的机会,但不管怎样她就是喜欢他,并且在她的心里生了根。

  尚武是村长的独子,生活无忧的他成绩本就不好。旷课、迟到是家常便饭。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聊的他学会了酗酒,抽烟甚至打架。反正农村里的坏事他都会干。

  小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次次地劝戒。换回的是尚武的不解甚至嘲笑。然而小莉并没有因此放弃。找一切机会接近他,每逢尚武的生日总会亲手为他制作一枚里面夹上白色薄荷花冠的精致贺卡,献上自己始终不渝的祝福!她想让薄荷那清雅的芬香能够唤醒尚武污浊的心空。

  游手好闲的尚武对于读书没有丝毫的兴致。初中跟小莉同一届毕业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村长父亲为他买了辆摩托车后,真可谓如鱼得水;今天这个同学处聚会,明天那个,时常是酩酊大醉才回家。有一次,醉酒回来的路上摩托车刮到了山石上,膝盖被严重擦伤,到卫生院缝了七针养了半个月才好。这可吓坏了小莉,所以当伤好后听说尚武又到隔壁的村庄喝酒时,小莉不顾路途遥远步行赶了过去。

  见到的尚武,已经半醉。几个同学依然不停地劝他再喝上几杯。尚武在机械式地应承着。小莉连忙走上前,找个凳子坐到尚武的旁边,然后诚恳地说道:

   “ 真对不起大家!这么远,尚武呆会儿还要骑摩托车回家。就到这里吧,安全第一不是!”

   “你---你---是他什么人啊!尚武不会现在就有女人管了吧?呵呵呵------”

  其中一个朋友迷着醉眼道。

   “我是尚武的朋友,原谅我要带他回去。”小莉不知哪来的勇气,坚定地说道。

   “我说呢,原来,尚武有老婆了,也不告诉哥们一声。真的,还是假的?你们喝个交杯酒哥们看看!”

   “对---对---咱俩喝个交杯酒给哥们看看,我---我有老婆了。来---老婆---喝------”

  此刻尚武摇摆着站起来接着朋友的话道。

  文静的小莉脸唰地红了,也不管面前是谁的杯子,端起来把胳臂跟尚武的勾到一起,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哦,尚武有老婆了,有老婆喽------”

  小莉趁他们在起哄的时候,用力把尚武拉离了座位。出门后扶他在后坐上坐稳自己谨慎地骑上车送尚武回家。

  其实尚武的父母是非常感激并喜欢小莉的;应该说小莉的善良、美丽和文静的气质在村子里找不出第二个。可摊着这么个一表人才却不争气的儿子,他们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只好每次见到小莉就说些感激的话。

   生来衣食无忧的尚武也不想这样。这么多年花花公子一样的生活他也厌倦了。并且小莉对他的好,他不是没有感觉。只是碍于脸面不好表露出来。当村子里的男孩子都到外地打工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他也决定到南方闯一闯。临别的那天,小莉特意从自家田里摘了只白皮的西瓜,并且用细长的指甲在上面刻了个哭泣女孩的头像。旁边是一行“I LOVE YOU !”的字样,送给尚武在路上解渴------

   有趣地是,不在一起了。两个人的交流慢慢多了起来。也只有这个时候,尚武才能真正感受到小莉这么多年来给予他的无私的爱和关怀!所以煲电话粥成为那时候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期间小莉也在地方上的一些报纸副刊发表了大量的散文和随笔。成了当地有名的小才女。

   两年后,自然而然地打工归来的尚武决定迎娶小莉。用淮北农村最隆重的礼节。他们找来戏班连唱了三天的《泗州戏》并且别出心裁地找老木匠做了顶消失多年的花轿。浪子回头,小莉的心里象吃了蜜一样。

[长篇]白门(诗人自传)

   结婚的那天,我和修兰作为娘家人受到了隆重接待。那场面、那气氛让我们真心地为这个历经感情坎坷的苦尽甘来的妹妹高兴!

   “这下子不会再吃醋了吧,你还是嫁出去的好。害得我睡了两年的沙发!”喝喜酒的时候,我这样调侃小莉。尚武则在一边端着酒杯憨厚地笑着------

   然而,让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喜庆的余音未了。三天以后我们永远地失去了这么一个善良、文静、美丽的妹妹!

   事情是这样的。老家那边的风俗,新婚三天后新郎要送新娘回门(即回娘家)。而小莉家就住在没有搬迁到西北之前的我外婆所在的村子。说来也怪,广袤的淮北的大平原几百里路也见不到一座山。惟独小莉所在的村子是在一个高不到50米的石头山脚下。因为方圆几十里的农民盖房子都要使用这里的石头做地基。所以这里根本就没有一条像样的山路。而从尚武到小莉家又必须经过这段近四十度的陡坡。

   一清早,尚武将大包小包的礼物捆绑在摩托车上,开心地带上小莉出发了。当行至那段陡坡时为了躲避一辆严重超载的运石头的拖拉机,尚武的手抖了一下。这可是出了无数次事故的陡坡啊!(第一次尚武醉酒刮伤也是在这个地方)瞬间,失去控制的摩托车侧翻向一边。而坐在后座位上的小莉却随着惯性,半个身子被卷到了超载近两吨的车轮下。要命的是因为没有管理,经过的每辆拖拉机几乎都是超载的。天长日久,车轮压下的车辙竟然有十几公分的深度。这就为小莉的惨烈埋下了伏笔。

   当仅受了点轻伤的尚武回过头来,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车轮压过;躺在血泊里的小莉整个身子看上去几乎被拖拉机碾压成两段。(这从被血水糊住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已经神志不清的尚武想让自己站立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这时候,却望见气若游丝的小莉在艰难地向自己挥着手:

   “武,快来,快---来---抱抱我------”

   此刻的尚武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到喉头一样,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拼尽力气匍匐着向小莉爬去,然后紧紧攥住小莉苍白的手掌深深地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小莉又一次努力地抬起头,最后缓缓地望了望自己打小疼爱的男人。带着无限的留恋和欣慰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第五章

  同修兰母亲的矛盾是从我把院子里的水泥敲掉种上花草的那天开始的。我只是认为自己千里迢迢从西北带回来的花草种子丢了可惜!但又不敢种在外面;这些美丽的花儿可能还没开就被村里的姑娘小孩摘完了,就在自家的院子凿了块土地。也许这事修兰的母亲一直压在心上,直到花开的日子才彻底爆发。她不停地挑唆修兰,说我根本就不是种田的男人,自己家穷的要死,到这个家里又不争气早早晚晚会把这个家底败光的。虽然修兰知道母亲是在找茬,但时年已经六十岁的母亲她又不忍心反驳。只有起早贪黑地跟着我一起做那没完没了的农活。从此我放弃了对那些花草料理,直到它们萋萋地落败。

  之后,修兰的母亲对我的折磨开始了。不分昼夜地指桑骂槐,吃饭时那怪怪的眼神。这些我还能够忍耐。最后发展到每次做农活她总是找各种的理由把我和修兰分开,就连晚上睡觉,她也要在隔壁的房间整宿地唉声叹气。直到有一天我回家帮母亲挑水栽红薯回来晚了,她装做不知,把房门从里头反锁。那时候已经到了秋末,室外滴水成冰。在草垛边被冻醒的我彻底绝望了,对着沉重的院门呜咽着,用拳头重重地敲砸在自己的额上,直到头顶满布血泡,直到自己昏死过去被良心发现的修兰抱回家门。

  将为人父的我,暂且把深深的恨压在心底。甚至期待修兰的母亲能够良心发现,放过自己。每天辛苦劳作,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到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家门。用粗糙的手掌抚在修兰日渐隆起的腹上成了我最开心的事情。甚至连她腹边枝形的妊娠纹,我都认为是这世间最美的人为雕绘的图案!

  是的,我的确喜欢孩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天真地问过母亲: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当然是妈妈的肚脐里生出来的哦!”

  听到这里,我连忙用笨拙的小手掀开母亲的上衣。

   “妈妈骗人的,我这么大,这里那么小!”说着我指了指妈妈的肚子。

   “这孩子好烦啊!哦,妈妈记起来了。你是妈妈从睡觉的床底下扒出来的!”

  这句话道像是真的,我一直想妈妈再给我生个妹妹出来。既然这样,我就趁大人们不在家,一个人找来镢头爬到妈妈睡觉的床底下扒。但又担心碰坏了“妹妹”的身子,所以扒起来十分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回来了,看到这样的情形可气坏了。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好好教育了一番!

  “瑞,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修兰的问话把我拖回到现实中来。我连忙把在听胎音的耳朵从她的腹上移开,拉下她的肥大的孕妇裙。然后认真地回答说:

  “男孩女孩我都喜欢呀!”

  “那你希望他(她)长成什么样子?”

  “当然男孩像我女孩像你!”

  每次这个不知问过多少次的对话,都会让修兰感激地把她长长的睫毛贴到我发烫的脸上,送给我一个只有我们俩才能享受到的‘睫毛吻’!而我也总会把她托在怀里,然后轻轻地像放一枚熟果那样放到帐内,接受我举过头顶的红糖水!

  那是一个麦收的季节,紫红的桑葚挂满枝头。小时候的我总是光着屁股,站在熟透的桑葚树下,望着树顶的小哥把树枝摇的沙沙响。大颗大颗的桑葚像雨点一样敲在我的小脑袋上,我幸福地眯着眼睛。

  是的,这注定又是个收获的时节。女儿出生的那日,阳光灿灿的,但对于修兰来说,这是个体验生死的日子。因为受条件所限,在头天的下午我就到几里外的乡卫生院接来了大夫。奇怪地是,没有任何的理由修兰的母亲一早就赶我去很远的尚没有熟透的麦田收麦。我无奈地去了,修兰虽然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

  晌午的时候,心神不宁的我似有预感,匆匆丢下镰刀奔了回去。预料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远就听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打从关着的门缝里就能看到满地的血水。脸色苍白的大夫也紧张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握着妻子冰冷的手掌嘶吼着让她跟自己一起用力。即将昏迷过去的修兰听到我的声音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瑞,我不要生了,我要死了!”

  修兰有气无力的声音,让我害怕起来!

  “你不是一直想为我生个小宝宝吗?你不是前天才为宝宝亲手做了小鞋子吗?红底黄花的鞋子------”

  说到这里,额头上满布汗水的修兰缓缓抬起头来,定定地望了望我------

  血汩汩地淌着,此刻我的面前只有满目的红光。待一声天籁般的哭声清亮响起的时候,妻子的手才从我滴血的臂端缓缓松开。

  第七日的时候,我跟修兰母亲的矛盾彻底激化了,她无视刚出生的女儿的存在用不堪入耳的语言羞辱我,并且把我赶出了家门。躺在少时的土屋子里,母亲每天端来最好的食物让我想开些。短短几天的时间,形容枯槁的我让母亲害怕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能来养?为什么有了家却没有家的感觉?为什么刚临盆的妻子在身边照顾她的是自己的母亲而不是我?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幻吗?要知道能让我听听女儿的哭声也好啊!然而我没有这个权利,我还没有走进家门就会被那个巫妇一样的女人辱骂着赶出来。

  无法爆发的压抑让我最终选择了出走。动身的那日,修兰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头戴产巾,因身虚,穿着绿袄,远远地靠在一棵椿树上,眼里蓄满泪水,目送同样憔悴的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她,离开村庄------

   八月飞雪,也许你只有到了贺兰山的深处才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当初选择大西北也是我刻意的。记得读中学的时候,因为向往大沙漠,从来没有坐过火车的我竟然扒上运煤的列车来到一个遥远的西北小城。望着没有边际的大漠,我忘记了一路的艰辛,匍匐在沙地上久久没有起来。沙漠的温差特别大;中午还是二十几度的高温,到了夜半却是零下五六度的样子。而我可不懂得这些,在饥饿和困乏中找了处大些的沙丘睡熟了。凌晨被冻醒的时候,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月光下,大漠果然像雪野一样白茫茫一片。就在距我十几米外的地方,一只银色的狐狸孤独地向大漠深处、也是我所在的方向望着!那是怎样绝世的一幕啊!精灵一样的银狐,叫声却是那么的幽怨、苍凉。月光下的眼睛似覆盖了层千年的却又透明的冰霜。那一重冷傲,那一世的苍凉时刻撞击着我少年的心。一切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了!我们彼此对视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温情。更不可能有怜悯或者同情!除了它那摄人魂魄的冷艳外就是可以相互叠加的孤独!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预感到我的今生会像银狐那样冷傲、无助、苍茫!也是从那时侯起,我认定了大漠和雪原是我人生的最后归宿!

  受伤后,我没钱也不想到医院去看。任由膝盖处四公分的口子自己慢慢愈合。这期间我没有停止工作,回家了总想多带些钱。然而在跟包工头结算工资的时候才知道,讲好的薪资要有三分之一用做押金,到年底才会付清。

   不管怎样,回家的日子是幸福的,一包一包的小衣服是我的最爱。当列车进入淮北境地的时候,望着窗外熟悉的、久违的风景,我仿佛又有了种为人的感觉。

   初为人母的修兰愈发清瘦。再一次见到女儿,被妻子喂养的白嘟嘟的、胖乎乎的万分可爱!我幸福地把修兰和女儿搂在怀里,憧憬着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然而,才过了两日,一次我冒着严寒卷起裤腿,跳到了结了冰茬的小河里为妻子捉了几条催奶的鲫鱼。兴奋的我还没来得及把小鱼放在盆子里,就被岳母一把抢过来摔在地上。并恶狠狠地骂道:

  “真不要脸,这个家已经不再是你的了,让你在这里呆两年已经看得起你,你是想在这里长期过下去呀!”

  满腿泥巴的我被这一骂瞬间惊醒了,呆在院子里久久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还应该做什么,因为这个魔鬼一样的女人,两年来,我几次差点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第二天,在亲戚的怂恿下,我决定带上修兰到镇上离婚。路上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在将要跨入民政所大门的一瞬,彼此望见了对方满目的泪水。我不由退缩了,坚定地拉起妻子的手说:“回家”!

   ‘打工也许是唯一能够解脱目前状况的办法。’从民政所回来的路上,我推着自行车跟修兰思考着、商量着。听说邻村的谁谁在南方赚了多少多少钱,我相信自己的实力。并且这也是修兰能够说服母亲的最好理由。在我赚到钱之后,修兰可以理直气壮地到特区找我。然后彻底地摆脱这让人窒息的生活。

  秋日的阳光似乎也有些清凉,墙角的粉豆花许多的叶子已经落了,但依然有三三两两的花朵开放。天已经晚了,修兰坐在院外的小木凳上边摘菜边唤我帮她打些水。才用了几个月的压井已经锈迹斑斑;其实村子里的人家一直都是从村头的老井里挑水来吃。那可是份很吃力的活。特别是每次我在忙其他事情,看着修兰吃力地打了满满两桶水往回挑心底总有种无边的心疼!

  打压井的那天,修兰开心极了!我们请来几位邻居和亲戚忙了整整一天。压井旁边的砖是我亲手砌的然后细细地覆上层水泥,修兰用柴棒在上面写下了打井的日期。修兰特喜欢看我做些带点技术性的活。比如这砌砖,挖菜窖什么的------

  水桶早已经满了,我依然在不停地压着被磨的铮亮的压井手柄。直到修兰看到了走过来把水桶挪开。或许从明天开始我再也回不了这个家了。无论曾经经历过什么但总还是有无限的伤感!就连这压井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

  我把女儿抱在怀里,一边往灶塘里填着柴草。偶而用被烧的黑糊糊的火棍在石灰墙壁上画上一些连自己都看不懂的图案。修兰,也是一言不发,专注地烧着菜。

  饭做好后,修兰把手洗了洗,接过孩子对我说:“先吃吧,过回儿菜凉了,我先喂喂孩子!”说完,她解开上衣的纽扣把乳头推到女儿的小口里。

  安排女儿睡下后从不沾酒的修兰一口喝下了整杯的白酒:

  “外面呆不下去就回来!不管怎样家里还有我还有女儿在等你。自己要会照顾自己!还有千万别在外面喝太多的酒,会误事------”

  说到这里,修兰又开始拿我面前的杯子,被我一把按住了久久都没有松开。

  此刻我和修兰都已经是泪流满面!那晚我们什么都没能吃下,那晚我们几乎一宿未眠。橘黄的灯光下,修兰找来剪刀一点点地将白天为我买的衬衣领口的商标剪下来。说来奇怪,我的皮肤对所有的衣服上的商标都敏感!只要一挨上马上就会起一层红斑,所以修兰知道我这个习惯,买回的新衣服她都会处理了才给我穿上。

  天未亮的时候,我要起程了。待迈出家门的那一刻,修兰突然改变了主义一把拉住我呜咽着说:“别走啊!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啊!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为什么?”

  我开始转回身子,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吻她滚滚下落的泪珠。然后毅然决然地把她从肩头推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然而让我后悔终生的是,这一次的离别,最后竟让我跟修兰阴阳两隔!

  第六章

  出发的那日,我发着低烧,两天一宿的火车让我几近崩溃。仅凭两瓶矿泉水和修兰为我准备的一点干粮,我辗转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完全陌生的海滨城市。下车之后,我知道必须在身上仅有的一点“盘缠”花完前找份工作。第一次到特区来,我还不知道有人才市场这样的地方。茫无目的地顺着崭新的街道一家一家地问别人要不要新工。因为语言不通,得到的大多是保安的呵斥,或嘲弄。

  南方的盛夏热得让人无法忍受。而我却不敢停步,停下来一天也许就是靠近死亡的一天。夜晚很快就降临了,没有任何的收获的我,无奈地寻了堆木头找来了几张旧报纸铺在草地上睡下了。第二日醒来,我用仅剩下的五元钱买了一份两元的快餐,狼吞虎咽的吃完后一抬头看到了小店门柱上悬挂着的镜子里的自己:满头满脸的血包,是昨晚睡熟后蚊子留下的。怪不得,在刚进小店时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者自己。我顾不上这些,就又匆匆地上路了,沿着另外一条街道一路问过去,依然没有任何的结果。 还是昨晚的那堆木头,趁着落日,我无望地看着脚上一颗一颗的血泡;明天,明天又将是一样的结果吗?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如果真的那样,我想在自己还有些力气前徒步到海边,跃下去,一了百了。

   两天下来,我已经不抱有任何的幻想了,只是想尽快走完今天的路。或许是老天不想让我走上歧途,在一家台资企业的门口我似乎听到了久违的老家的方言;是的,没错,弄不好是老家那块的。应该是种求生的本能吧,我急急地打断了两个姑娘之间的对话:

  “请问,你是哪里人?”显然这句是明知故问。

  其中一位个头不高,但极尽礼貌的姑娘的回答让我看到了希望。

  “哦,我们是老乡,那你是哪个镇的?”此刻的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是葛店乡的吗?”还没等姑娘回答,我抢着再次发问。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我有种要哭的感觉。听完了我的遭遇,个头不高的姑娘什么都没说,就找了个男同事把他的厂牌换在我的胸前,再找了几个姐妹簇拥着,混入了管理森严的台资厂区。要知道一旦这事被查出,她会被扣下所有工资被除名的。这里曾经有个河南女孩因为偷偷地让自己的表弟在宿舍里住了一晚,被查出后回家的路费还是工友们凑的。

  接下来的数日,那个叫欧阳花的美丽姑娘每天把自己的伙食分一部分给我,洗两个人的衣服。看着她每天为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饿肚子,心里愧疚不已!只希望能够尽快有份工作。而她却没有丝毫的怨言,下班后总会把我约到餐厅里讲一些趣事让我开心!

   一周后的一天欧阳花匆匆地跑到男生宿舍里叫醒在里面躲藏了几天的我:

  “终于找到了,天瑞;月蒲镇的一个私人小厂在招工,你快点过去吧,那里的名额有限呀!”还没听完,我就跳出了宿舍,跟欧阳搭乘班车去工厂报到。

   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工厂啊!加上老板的女儿一共才147名工人。主要是用传统的手工方法生产出口到欧洲的首饰盒。不管怎样,能有份工作总比流落街头好。有了这样的想法,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告诫自己要好好的做下去。我只用了一周的时间就掌握了从裁料到粘贴再到组装最后到质检出货的一系列生产技术要领。无论在哪道工序上工作,有时候连本地的女孩子都没有我的手快。弄得一个叫杜莹的本地女孩子,老是找机会做到我旁边。用脚尖碰我问:“你究竟是男生还是女生呵!”这时候我总会不好意思起来,只好故意放慢工作进度。其实刚进入工厂一下子能够接触所有的工序,也是老板故意安排的。他是想培养我将来做些管理方面的工作。然而就目前的生产生活状况我不抱有任何的指望。能够跟这些本地、外地的工友一起,以苦为乐同进同出。做在一张工作台上我认为也是一种缘分吧!这不,那个叫杜莹的女孩就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员工。每天讲些本地的风俗习惯,奇闻逸事逗我们开心。每逢初一、十五跟母亲拜神归来,总会带些新鲜的食物果品给我们品尝。一段时间以后,我结识了厂里的几个外地女孩。一打听,大家不是逃婚出来的,就是高考落榜受不了乡邻的冷眼,或者父母离异离家出走的。这期间,欧阳花来看过我几次,她也了解了工厂的生存环境,每次也只能安慰我几句叹着气离开。

   每天十五个小时以上的工作时间,不到20元的报酬,我没有说什么,但月底结工资的时候,老板借故资金周转不开拖了一个月。到了第二个月又用同样的理由只每个人给发了点生活费继续往后拖。那是什么样子的生活啊!早、中、晚三餐都是稀饭就咸菜,这些在老家都不吃的东西却是一百多名员工的主食。好笑地是老板过生日的那天特意把宴会开到了工厂的食堂里。满满十几张桌子的山珍海味却把员工赶到角落里及食堂的外面午餐。那个时候,我因为工作卖力,已经提拔为工厂的车间主管了。老板的智商真‘高’;如果稳住了我这个外地的管理干部,其他的员工就好对付了。所以在他的生日宴上为我安排了位子,当然开宴的时候我是他唯一没有入席的‘客人’。然而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却让人发指!

  事情是这样的:老板的侄子厂长阿B和除我之外的所有四位车间主管,趁着酒性把一个叫练花的从湖南老家逃婚出来文静姑娘拉去灌酒。在练花半醉半醒之间拖到包装车间的纸箱堆上轮奸,恶心地是开始他们还互相谦让着谁先上。最后当然是谁的职务高谁优先。当阿B淫笑着撕开姑娘的外衣时,练花早已经惊醒了,坐起身子哭泣着乞求他们放过自己,然而恶狼哪有放弃到嘴的肥肉的。练花越是挣扎,越是挑起了他们的性欲。在一阵凄惨的呜咽声中,练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恶狼们满足地提上裤子。

  大概是凌晨一点的时候,我正在写一些小文;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练花被一个江西的女孩搀扶着走进我的简易宿舍。听到她们的哭诉,我马上停下了手里的诗稿匿名写了份诉状让她们先到派出所报案。似乎马上就能看到希望,江西的女孩说,如果我们赢了。一定好好请你去吃一次海鲜!望着这个天真稚气的女孩,我知道一顿的海鲜可能要花掉他们一个月的工资。并且,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我也相信她们能赢!

  果然,没过多久,镇上的警车毫无声息地开到了工厂院内,下来几位便衣把几个一脸土色的当事人叫到办公室,简单问了一些问题便把他们两个人一起用手铐铐上。再用他们自己的外衣遮挡后带上了警车(当时我感觉到很怪,这么个惊天的案子竟然是这样毫无声息的处理方式)。所有工人还蒙在鼓里,而工厂的管理工作都压在我的头上,刚巧那几天有4条集装箱的产品要出口到英国。我使尽浑身解数最终完成了出口任务。

  晚上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除阿B临时被安排到外地躲避风头之外,其他的几位主管竟然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工厂。我正在办公室做出口报表,两个女孩被老板拖着进来之后,就是一顿嚎骂:

  “臭婊子,是你自己犯贱,找厂长他们来满足,却还有脸去派出所报案,你们是想让我的工厂倒闭是吧!今天我就打死你两个贱货!”

  “啪、啪、啪”骂完后那个叫邱新的老板左右开弓凶狠地把巴掌甩在姑娘们的脸上,只是瞬间的工夫练花和江西女孩的嘴角就流出了鲜血!脸也迅速肿了起来。她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痛苦地蹲到地上。练花一直手捂肚子想呻吟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因为这样的屈辱在有些当地人看来,会觉得好笑。后来听到了其它工厂打工的江西女孩说,从被轮奸的那天起练花的下身就一直滴着血------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的感受,也许真的麻木了。只知道手中在做装箱单的笔把整页的纸划的稀烂。是的,广东是我们向往的地方,特别是那些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力。当初没有来这里之前,我读过一篇《孔雀东南飞》的报告文学。那里面形容当时的广东多么地生机勃勃,怎样地兼容并蓄!就像汉时的焦仲卿和刘兰芝那样,“五里一徘徊”之后最终向往的自由天堂!的确在这样的一块热土上,有许多真正的企业家为改革开放的成功实践付出了才智和汗水!然而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每天都在上演练花一样的悲惨故事。她们中的大多数人在十几到二十五岁之间,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孩子。他们因为父母要让弟弟读书,而无奈退学。他们因为逃婚而远走他乡。他们因为要帮助父母摆脱贫困而做着全世界最苦的也最没有保障的工作,甚至有的女孩被逼靠出卖肉体换回些金钱。没有人能够救助练花和她的姐妹,没有人能够惩处那些颠倒黑白的人!是的,更多的时候,我也救助不了自己!

  硬顶肯定不行,我走到还有点良知的老板娘面前,骗她说练花他们的哥哥也在本地打工,知道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放过工厂。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用公司的车子直接把两姑娘送上火车。给点钱让她们永远都不要回来。感觉也有点太过分的老板娘听从了我的建议,拉开了邱新,并且让我亲自处理这件事情。

  去车站的路上,练花没有说一句话,我买给她的快餐她一口未吃。我牵起她的手一步步走进候车室。然后艰难地攀上硬座车厢安排她坐好。趁这时候保安不再的时候,我取出自己仅有的300元钱塞到她冰冷的手上。

  “练花,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帮上你。回去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尽管给我打电话。我会想尽一切帮助你的!”

  练花依旧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脸茫然的望着我。火车就要开了,在我临下车的一刹那,我望见练花的眼睛滴下了泪水------

  因为环境的太过恶劣,我染了一身的皮肤病,借支的钱看病都不够。这期间,我开始跟姐妹们商量着离开工厂,但邱新好像预感到了什么,让他的地痞侄子象狗一样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欧阳花赶过来偷偷地告诉我,临镇有家外地人开的大型工艺品公司在大量招工。我听后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决定带上姐妹们一起出逃。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工作特别卖力以此麻痹邱新。我们居住的房子是老板破旧不堪的老宅。有的部分已经开始坍塌了。特别是到了冬天,这些在北方才生的冻疮,却布满了手脚。那些可怜的女工手掌也被冻得红肿起来。

  晚上下班后我偷偷地把每个人的行李藏到巷口的屋顶上,凌晨的时候,大家才胆战心惊地手牵着手,借着微弱的路灯光向公路的方向逃去。走没有多远,后面响起震耳的摩托车声音。不好,阿B发现我们了。我慌忙交代了会面的地址,只身向另外的一条深巷跑去。因为巷子太窄,阿B和他带来的打手只好丢开摩托车改徒步追我。眼看就要追上,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我一跃攀上了高达近两米的旧院墙。此刻丧心病狂的打手竟然掏出了一把五四式手枪,慌乱中冲我连开了两枪,已经骑在墙顶的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几秒钟过后竟然发现自己毫发未损,方知道对方手枪卡壳。拣了条命的我毫无选择,闭上眼睛顺着土墙往下滑去,刚巧跌落在墙边的水渠里。院墙的那边是气急败坏地相互指责的叫骂声。 此后惊魂未定的我一口气跑到了七公里外的公路边上,而姐妹们早已经到了,躲在一个叫李厝的村口榕树旁等我。见面以后我顾不上换下水淋淋的衣服,跟姐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直到搭上了路过的开往饶平方向的早班车,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象曾经对大漠的向往那样,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浩瀚的大海了。那是在春节,南方的海滨寒入骨髓。此时我已经是300人的工艺品公司的生产厂长了。老板安排了车子把没回家过节的职员工送到莱芜岛去看海,第一次听到海涛的声音,我背过了身子,一步一步向海边退去,猛然地一转身,我惊呆了,接天的海面,苍茫无际。海风猛烈地厮打着礁石,一群一群的白鸥嘶哑地鸣叫着。我顾不上什么,迅速脱下鞋子赤脚奔跑在潮冷的海滩上。

   很小的时候,我的临家有个叫超子的男孩,到了夏天身上还裹着厚实的衣服,后来一起在池塘里游泳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他的臂、腿上布满层层叠叠的鱼鳞一样的东西。打那时起我相信人就是海生的,就对海有了份特别的感情。

   一波一波的白色浪花,溅湿了所有的衣服。我索性离开工友,一个人跃进海里,大声喊叫着,希望能够吐尽心中积淀多年的怨气。一忽儿又潜入水底挪空所有的思想,让四周厚重的海水将自己轻轻挤压,重塑,回落母亲的体内!

  这时候,我望见其他的工友正手拉着手向着远海的方向唱起那首大家熟悉的歌谣: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春节过后,我计划让日思夜想的妻儿到南方来。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每天的工作时间依然很长但毕竟环境跟过去完全不同了,一起进厂的几个姐妹也都成了技术骨干。

   又是桑葚红熟的季节,我多么盼望修兰和女儿能够早点到来。去车站的路上,我想像着三岁女儿的模样,笑容挂在脸上。乍见到的修兰憔悴地让人心疼,身上还穿着在老家时的衣服,女儿也瘦瘦的样子。晚上,哄睡女儿后,我带修兰来到工厂边的稻田里,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打着美丽的小灯笼在我们的身边飞舞。脚下透明的溪水小声地流着。“我没有忘记离家时的承诺!”我在心里说。修兰眼睛湿湿地望着我,然后把额贴靠在我的肩上------

  休息几天后,修兰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了一家食品公司的管理层。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们一家最开心、最幸福的日子,夫妻互敬互爱其乐融融。每到黄昏的时候,我总爱带上小女和修兰,让她教我如何把那飘荡的无数细细的榕根编成辫子。什么马尾辫、麻花辫都是在那个时候学修兰亲手教的。现在想想那或许也是修兰将要远行前的某种暗示吧。

  几个月下来无意中我们竟把榕根编成了市区的一道有趣的风景。弄得很多恋爱中的男女到树辫子下许愿!祈福自己的爱情!

   第七章

   所谓的工艺品公司,其实就是生产玩具的。这样低附加值、劳动密集型且高污染的产业首先是从日本开始的,然后是台湾、香港,随着80年代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自然而然地涌入了有几亿剩余劳动力的中国。应该说,这类企业开始时的确解决了大量农村青年的就业问题。然而伴随着激烈的市场竞争,国内的企业为了生存竟相用压价的方式求取定单。以前外商在采购此类玩具的时候是通过一些大型的国有或者私营的进出口公司操作。伴随着国门的进一步打开,聪明的外商开始直接到国内找生产厂家寻求合作。而国内的企业还没有树立自己的品牌意识;一个只有几元钱毛利的产品却有几家甚至几十家全国各地的工厂竞争。绞尽脑汁拿到定单的厂家仍然高兴不起来,因为按照当时的原材料价格及管理成本接下来的单子一旦投产只有亏损。所以他们就‘自作聪明’地从原材料采购上‘下工夫’。

   我所在的工厂也不例外。工厂生产的树脂玩具,除了不饱和树脂为主要原料外,其它的就是彩绘上色用的油漆了。往往生产的产品又是专供欧洲的一些重大节日用的,比如圣诞节、复活节、万圣节等。为了确保使用这些玩具孩子们的健康,欧盟有一套严格的玩具检测、认证程序。比如树脂及相关的大量使用油漆的玩具要求其重金属含量要小于或者或者等于0.005mg/公斤。然而随着此类玩具每年成几何备递增的需求量,国内的一些企业放松了对这些产品的原料和质量把关,以求维持基本的生产活动继而获取些微薄的利润。

   那是一张几十万美元的单子,公司总经理要求我们打样用进口的含铅量不会超标的油漆,然后拿到客户指定的上海的一家大型检测公司检测;当然发给客户的检测报告是合格的。正式生产的时候,又要求使用不合格的材料。那时候很多外商的检测机构形同虚设,因为真正的暴利在他们身上。比如一只出厂价一美元的产品,他们要求工厂贴上的价标是十二美元。除去运费分销等所有的费用,明眼人也知道他们赚了多少。所以有些事情就也睁只眼闭只眼。实际上这样不负责任的外商毕竟是少数。

  作为一厂之长,我的确处于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公司接单要赚取利润是理所当然的,工人也不可以一个月白干,另一方面,赚取这样的利润是以牺牲孩子们的健康为代价的。孰是孰非当时真的难以决断。同时作为一名管理着,又必须服从私人老板的安排。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用变相的方式把情况用E—MAIL的形式反映给了美商:

  亲爱的福斯特先生!

   生产单号为9967的合同因为我方采购不到相应的原材料而无力生产。我们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找协作工厂帮忙,结果问题都出在原材料上。(我特意在原材料的下面划了条线,以便能够提醒到他)

   第一次合作就出现这样的问题真的十分抱歉!目前距离交货期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希望你们能够找到一家更具实力的公司合作。

   顺祝商安!

  天瑞

   19XX年XX月XX日

   其实当时我还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因为工厂的定单一直没有饱和,所以我们在没有接到福斯特正式合同,就以生产任务单的形式安排打样、备料、备产。用这样无奈的方式解释或许能够得到福斯特的谅解,以后弄不好还有机会合作。然而事后虽然对方没有起诉我们,但公司也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新客户。

   已经开始投产的单子突然间飞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老板最后把怀疑的目光投入到我的身上。当然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就全盘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结果可想而知,我被解雇了。但老板答应春节给我结算所有的工资。

   那年的春节我没有回家。旭云提前打了招呼的,一定要到她的潮州老家过年。

  旭云是公司的翻译。身材瘦高的却非常文静。一直在默默地暗恋着我。我们一起乘车到她在农村的家中时,已经是年三十的晚上。旭云的母亲不知道我的情况,以为我是她女儿带回的男朋友。就十分地热情!虽然不懂普通话,哪怕通过旭云的翻译也要跟你唠个不停。其实到这里过年的真正原因一方面是我所在的新公司只给了五天的假期。另一方面,我打小就喜欢地方戏剧。每到一个地方欣赏地方剧是我的一大享受,哪怕没有字幕,没有翻译我也会聚精会神地看到最后。有人说戏剧是一个地方文化的活化石,这话一点不假。更可贵的是,潮汕地区的先民是战乱时从黄河流域迁移过来的。所以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古中原文化。

  就凭唱腔,一个舞台动作,你就能一下子触摸到真正的民俗化石!特别对于潮剧,我了解的不多。先前只知道其中的一些段子。但如果能够在广东的农村听到原汁原味的潮剧,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开心事!

  南国的春节有一种湿冷,让从小在零下十几度都能生存的我适应不了。旭云找来了她哥哥的军大衣给我披在身上。跟几十位老人坐在祠堂里的戏台下,弄得旭云笑个不停。再看看戏台上的‘苏三’身着单衣,颈戴木枷边哭边行: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我狠狠地拧了把旭云的鼻子。但显然这段子是从京剧《玉堂春》改编过来的。

  潮汕地区不愧为中国古文化的活化石!这里的潮州丝乐古朴典雅,已经有别于北方的丝乐。这里的潮州大鼓不再像中原的那么豪放热烈!但却幽幽地撼动着你前世的心弦。仿佛在向你述说着远古的一段烽火连天的战事。

  说潮州是个佛城天经地义。这里家家烧香,人人拜佛。遍布各条街道乡村的庙宇比比皆是。又因为早年有太多的人乘红头船到泰国等地谋生。所以泰传佛教在这里也已生根发芽。每逢初一、十五整个城市便笼罩在佛乐、香火中!

  甚至我所在的公司,每出次货老板也要在集装箱边燃上香烛祷告一番才让司机把车开走。

  说这里是个地道的文化名城也一点不过。当年大文豪韩愈因为一篇《论佛骨表》戳到了昏庸无能的唐宪宗的痛处。被贬潮州的途中写下了:“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千古绝唱。到达潮州后,文豪爱民如子;疏通水利,用一篇《祭鳄文》竟然赶走了肆虐潮人多年的鳄鱼。所以潮人为了感恩他,让山水改姓;江叫韩江,山叫韩山。同时还在临江的笔架山腰修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韩文公祠’,可谓香火鼎盛,年年朝圣的百姓络绎不绝。这些都是记载、流传下来的。但一些街巷、地方上的老人古文诗词功底我可是领教过的。直到现在这里崇学成风,对于教育的重视超过内地的很多地方。

  最让人开心地是,春节一到,每个村子都有皮影戏上演。那可是一道独特的艺术风景。往往演出的就是一家人;老人在幕布上熟练地操弄皮影人,孙女演唱,这嗓音是唯一像极昆曲的嗓音。其他配器的则是自家亲人。演出的曲目绝不像北方一样大多为了调侃。而是一些传统、经典曲目。比如《苏六娘》、《荔镜记》、《蓝继子》。所以他们的唱功没有一定的基础可不敢搬上台来。

  刚来之前,旭云就交代说,他有个哥哥因为在读高二时恋上了个同班的女生,结果那女生一次次拒绝他并且转而爱上了另外一位男生。弄得哥哥得了严重的精神病,辍学在家好几年了。时常打人。所以旭云在劝我注意的同时时刻守护在我身边。而在旭云家的几天里,他的哥哥对我非常友好,看不出生病的样子。也许是这喜庆的时光能够温暖每一颗冷漠的心吧!

  一晃到了大年初二,我把从旭云家带上的大包小包的节日礼品准备转送给那个叫程伟南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顺便希望他把工资给结了。辗转来到程伟南家时,他却电话告诉我他在工厂四楼的办公室里跟几位外地的管理干部打麻将。当时我有过短时间的纳闷;春节打麻将不在家中,为什么要到已经贴封了的工厂里呢?

  “来结工资是吧,先把东西放边上”。五大三粗的程伟南头也不抬,声音恶狠狠地。没过多久,他把牌桌推开站起肥胖的身子,然后踱到墙边随手取下了他健身用的双截棍。

   “你他妈的还敢到老子家里来要钱,你知道福斯特的那张单子对于我来说多么重要吗?”

  这样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呆坐在一把椅子上。

  “不知道是吧,那么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

  话音未落,程伟南目露凶光双截棍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我让你他妈的善良!老子今天让你看看善良能不能救你的命。”

  程伟南骂一句打一下。我本能地用手臂护着头部,痛苦蹲下。然而,打疯了的他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竟然学着李小龙的姿势打一下退后一步嘴里呀呀地叫着,直到我满头血水他也不放手。打得累了,他又指使其他的几位我曾经的同事一起踹我。这样的暴打持续了近四十分钟。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中了他们的圈套,怪不得我刚上楼的时候,一楼厨房煮饭的外地阿姨用眼睛示意我什么,跟她拜年竟然没有理睬我?

  与其被他们打死,不如跳窗看能否有生还的可能。我努力睁开已被打肿的眼睛寻找‘求生口’,然而看到的是被不锈钢焊得牢牢的‘铁窗’。我蜷缩着身体,火辣辣的腹部一阵阵痉挛。我知道我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我用双手抱紧头部,我想我快要死了:当初女儿过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地方住我就带她睡在这间办公室里。睡前,小鸟一样的女儿总是抢着给我讲故事:“小鸭子跟青蛙一起游泳,游呵游呵,小鸭子对青蛙说,我累了我们一起睡觉吧?爸爸,我们也一起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呀!”每次疲惫不堪的我都是在女儿相同的故事里睡下的。而从今天开始我将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女儿了!

  “不能,不能就这样等死,我要女儿,我不能让她没有了母亲再失去父亲。我需要自己拯救自己!”

  逐渐理智些的我突然想到了离自己不远的麻将桌上的杯子,在趁他们不备的时候,一把抢到手上,奋力地砸向水磨石地板,随后拣起锋利的玻璃碎片向自己的头顶狠狠扎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我感觉到了腥红的血顺着头发流过眼敛、鼻翼、唇角以至整张的脸------

  就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朦胧中听见程伟南的老婆说,要出人命了,快把他抬出去吧!程伟南才命令他们住了手。两人抬臂,两人抬脚穿过漫长的似乎有无数级台阶的楼梯,把我像狗一样地扔到了一楼外的草丛里。过了很久,透过被血糊住的眼缝,我确认他们上楼了,也稍许恢复了些体力。才挣扎着扶着墙壁一路“狂奔”------

  无论怎样这种的结果也让我心安!我庆幸福斯特取消了那批合同。至少那些金发碧眼的孩子们没有接触到本该出厂的有毒玩具。

  如果到当地报案,我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练花一样的结果。心已死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蹒跚着我扒开路边的水草把血水糊住的肿胀的脸洗了洗,然后脱下衣服包在头上。将玻璃划伤的手指揣入兜里,等到天快要黑的时候,才乘上开往汕头的班车到新公司‘养伤’。初八工厂开工的时候,带着伤痛我又站立在新的管理岗位上。这期间,第一次出远门的修兰因为想家早已经辞职回到了老家淮北。

  第八章

  两年后的一天,正在会议室开会的我突然接到了老家哥哥打来的电话:

  “修兰病重了,可能不行了!”

  听着亲人语无伦次的声音,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真的不行了?”我冲着听筒吼道!

  “已经拉回家了”。

  放下电话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既然这样也没有问事情原由的必要了,我匆匆购买了当日的回老家的车票。上车之后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我依然不相信这样的结局:“在心底默念,修兰挺住啊!等我回来!等我------”

  上车时因为太过悲伤,根本不知道外籍公司董事安排了一位老家的员工护送自己返乡,当听到了列车播音室传出的寻人启示时才知道这些。播音员听到我的事情后,马上改播了一首《祝福》送给伤痛欲绝的我: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同时安排乘务员劝说我到卧铺车厢休息。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一路泪水一路悲歌回到了相别近四年的故乡。

  依然是盛夏,雨水倾盆。走在泥泞的乡路上的我坚信这雨是为妻子落的。 老远,就看到了院外飘荡的白幡和院内腥红的棺木,一切的猜测都成为了现实,我踉跄着扑倒在棺旁;那还是过去美丽的妻吗?手无论触到哪里,哪里就会出血的体,再没有了过去的温暖。几欲昏厥的我以指代梳;然而梳下的是成缕掉下的发丝。因为条件所限,农村夏天过世的人只能用冰块垫在身下降温。我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结局,昏倒在棺旁------

   因为春节的那场变故,又因为我一直没有汇钱回乡,修兰的母亲“证实”了我是一个无能的男人,懦弱的修兰无力反驳,又无处倾诉,只有把思念寄托在对女儿的疼爱上。每半个月她就会为女儿穿上漂亮的衣服到镇照相馆拍几张照片寄给我。通过频繁的信件,她也了解了我的遭遇,一次次劝我回家,重拾我们贫困但能够相守的生活。我懂得她的苦心,但是经年的漂泊我似乎迷失了归途,更何况“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我还要用我的所谓成功回敬过去的屈辱!通过交流,修兰理解了我的无奈,就提出要到南方跟我一起面对磨难!

   母亲愤怒了,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的女儿。看到修兰没有要妥协的样子,六十多岁的她竟然跪倒在自己亲生女儿的面前,并且是边跪边爬。猝不及防的妻子惊恐地后退着,不巧撞翻了身后的农药瓶,便顺手打开瓶盖喝了下去。那可是剧毒的叫1605的农药啊!少少的几滴就能致人于死地。而后来证实修兰喝下去的有三分之一的药量。此刻,已经疯狂的母亲竟然没有发现这一切,依旧不依不饶地给女儿叩着响头。等临家的大嫂发现后,才怒斥了母亲,慌忙叫来乡邻用农用车把修兰送到卫生院。不巧地是,那时正是农忙时节,卫生院的医生都回家帮助午收了。在把她转去县医院的路上,没走多远七窍流血的修兰惨死在我母亲的怀里,死前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就这样二十五岁的修兰匆匆离开了我,和我们才几岁大的女儿。愤怒的我找出家中剩下的所有药瓶,当着亲人的面用力砸碎埋入深坑。在老家一到农忙的时候每个村子都会有因为夫妻吵架而喝药自杀的年轻女人。这是一个最弱势的群体,也是最需要心理干预的群体。但我们的村委会、乡政府直至县委除了催粮缴款还干过些什么?唯一的宣传工具;村村通的大喇叭在他们的手里已经被沦为恐吓工具!另外因为长期使用高浓度农药,土地和仅存的旱渠被高度污染了。特别是到了秋天,满河道漂浮着农药瓶触目惊心!

  也是因为天热,没到七天我就要求将修兰下葬。在老家‘年轻殉命’的人不能入祖坟,我只好为她找了块向阳的稍高些的土地来安葬。出殡的那天,天刚刚放晴。

  清早,乡人就在出殡的路两旁点燃了招魂的麦穰烟。我手牵一身孝衣,不谙世事的女儿 踉跄地走在棺前。因为连续的阴雨,乡道上还有些泥泞,过村口石桥的时候,一位杠棺的人不小心打了个翘趔,我连忙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

  “轻点,求你轻点不行吗?别把我的修兰吵醒好吗?”

  杠棺人难过地望着我,随后近两公里的路程再没有出现一次倾斜。茫然地望着那深深的坑穴,待锹锹黑土倾倒在棺身上的时候,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灵魂的折磨,搂着女儿跪在棺木的前方失声痛哭------

  昏死过去的我,看到修兰面白如雪,仿佛还带着些许笑意呢!她的身上着薄薄的黑衣,象一只巨大的黑蝶,匍匐在红红的棺内,不,是帐内。我轻轻把她托举在掌上,修兰振了振翅就飞走了的,打麦场的周围开满了各色的秫秸花。修兰回望了一下,没有丝毫痛苦的样子,飞过了头顶,飞向了天际------

  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而这一场轮回却是以修兰的生命作为代价。是的,凡是都有它的因果,但我宁可那‘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说来也怪,女儿出生的那天,面对满室的血雾,我就预感到修兰会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离开我。像她梦中的黑蝶一样。而让我万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结局来的是那样地快,那样地毫无征兆。

  修兰走了,本就给我带来无限痛楚的地方,再也没有了任何的牵挂。临行前的夜晚,我一个人跪在妻子的坟边:发誓,没有功成的一天决不返乡!

   夜深了,我打开母亲为我准备的行囊;只拣了几件随身换洗的衣服,留出更多的空间放置妻子的遗物。捧起一件泪水洒落一件,我低声抽噎着不能自已。 此刻的女儿并没有睡去,遁着声音走近床边,懂事的她又迅速地闭上眼睛,大颗的泪珠滚落枕端。

   天还没亮,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一夜白发的母亲等在村旁:

  "儿啊!不管走到哪里,千万记得回家看看!"

  我帮母亲拭着泪水,心底里却告诉自己:“今生还能回吗?又能回到哪里?”

  然而,苦难好象没有尽头的时候!因为广东的公司在大量招工。而村子里却有十几个没有考上高中;又因土地少在家无事可做的女孩子。他们的父母找我帮助带到广东打工。当我告别母亲就要踏上开往宿州的汽车时。让人不可思议的、惨烈的一幕再次发生。

  原来,那十几个女孩子中有个叫小云的。被副乡长的儿子看上了。非得缠着跟她搞对象。才十几岁的女孩子、况且副乡长的儿子才一米五几的个头,便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乡长的儿子并没有因此放弃,依旧狂追不止。当他听到小燕要跟我到广东打工时。第一时间骑上摩托车,把我从车上拉下来就是一顿拳脚!小云她们呆了,慌忙下车来拉,还没有走远的母亲更是用身子护住我求那位不可一世的乡长儿子放过我。因爱人去世,几天没有吃东西的我,哪里还有一点的反抗力气。倒在地上任由他发泄完了驾车扬长而去。

  这样的变故,母亲不忍再让我上路。一车的女孩子也被劝了回去。然而,我没有答应母亲。越是发生这样的事情,越是坚强了我赶紧离开这里到外面打拼一番的决心!就决然地踏上了后面的一辆汽车------

  让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是。晚上坐在宿州市火车站候车的我,突然面前出现两位警察,不由分说把我双手铐上,带上了一辆早已经等在车站广场的警车上。这一刻我完全给弄懵了:这个铐我的警察可是我读初中时的班主任。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调到了我所在的乡当上了派出所的所长。这个我早有听说。

   “为什么抓我,为什么?”

  警车里,我嘶哑着嗓子冲所长喊道。

   “到地方再跟你说”

  所长阴森森地回了我一句。

   就这样走了一天的我,又以这样的形象回到了我所在乡派出所。天已经很晚了。他们把我跟一堆的嫌疑犯铐到床脚上。这一刻的我不光泪干了,血似乎也快要凝固了。我不再有任何的幻想。不再想见任何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派出所这样一个词。原则上这是个为民服务的行政机构。然而却人为地给扭曲了性质;所谓的公粮缴不起,他们要出警。计划生育躲避结扎的他们也要出警。今天像我这样的不明不白的受尽屈辱和磨难的他们也要出警。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机构啊!怎么让老百姓一听到就要害怕啊!我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呼唤着苍天!

   没有多久,所长过来了。

   “你拐卖人口,副乡长的儿子把你告上了”

   “拐卖人口?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会同意我拐卖,为什么愿意跟我上车?”

  说到这里,派出所的门口站满了跟母亲一起来帮我讨说法女孩子的父母还有乡亲。

   “这个我知道,但乡政府这边有压力。所以要委屈你”

  听到这样一句话,看看我原来的那个把数学教的有声有色的老师。我的心真的要碎了,直想冲他的那张恶心的脸吐上一口。这是什么一个世道啊?刚经历丧亲之痛,却没有原由地被乡长的儿子打一顿,又不明不白地被关到派出所。原因竟然是上面有压力,难道所谓的派出所就是为乡政府某些人服务的机构吗?

  碰到这样的事情,我连挣扎一下的想法都没有了。灯光下铮亮手铐多像我小时候玩的铁圈。我推着它行在坑凹的村道上,竟然玩的十分顺手。于是我在想,很傻的我也有开窍的时候,比如这铁圈我就推的比别的孩子稳。还有我写作文的时候就像喝水一样容易。还有这手铐多像我家隔壁大娘的银手镯。大娘是解放前的地主婆。所以我一直想帮修兰也弄这样一副戴上,修兰的手像葱白一样漂亮。也只有她配------

   后来,听说我的一个教书的堂弟认识所长,买了几包好烟请他把我放了。所长非常客气地告诉我堂弟说:

  “乡长也没有想做的太过分,只是让派出所教训我一下就够了。就算你不来,我们最多让他关一个晚上第二天就放人的。你看看他的身体,我们也怕他在派出所里面身体支撑不住,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也承担不了责任对吧------”

   所长还说了些什么,我都忘了。不是麻木而是我已经被折磨成了木头。并且是一截快要枯朽的木头。修兰曾经说过,你这个人总有一天会成功的!一截枯木的成功?

   重新买票,第二次踏上南下的列车时。我才把融着女儿乳味的小衣服贴在脸上,泪不能止,我还不能倒下去啊!------

  第九章

  一年后,伤痛难忍的修兰父亲也离开了人世。这位淳朴的老人,颇受人尊重的农人一生忍辱负重却没有保护住自己的两个女儿。所以我认为他是悲哀的,甚至说他算是个真正的懦夫!一些原则上的事情你让步了,最终失去的不光是亲人,还包括自己的生命!

  女儿无奈地交到了她外婆的手上。自此老家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模糊、渐渐远去。如果不是母亲的一个电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才能唤醒我对于那方土地的记忆。

  尚小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是温馨的。记得父亲和母亲都是队里的一个小干部。凤阳县离老家没有多远的距离,小岗村的包产到户创举不久后就推行到了淮北。好象那时候收获的麦粒都比现在的饱满。每位村民的脸上都流淌着幸福的阳光!然而好景不长,好收成最后肥了地方政府官员的私囊。什么建校费、拖拉机费、甚至养猪都要交‘猪头费’,名目繁多数不胜数啊!想想农民倾数年积蓄甚至借钱买来的拖拉机跟政府的税收有什么关系?公粮不说,光乡提留、村提留就压得你喘不过气来。这些暂且不提,更要命地是冬天农闲的时候,以乡政府牵头,以兴修水利的名义到某某地方挖一条没有实际作用的河道。这就要求全乡每户自己出拖拉机,(好笑地是这时候的拖拉机上公路只要挂个修水利的红幅交警是不会抓的。其它时间经常会上演警车追小拖拉机的游戏)出工具不说。他们会提出“以资代劳”的条件。什么是“以资代劳”就是说若哪一户没有劳力可以随队上工可以以现金的形式一次性缴清他们自己拟订的费用给乡政府,再以政府的名义找他人代挖。要知道现时的淮北农村跟全国一样农闲的时候哪里还有劳力在家啊!都出去打工了。能够去挖河的除了我们年迈的父母还会有谁。那是一条河的工程不是一个水坑啊!哪个在外打工的孩子愿意让父母受那样的罪!那么这些收上来的钱款可是一笔巨资。投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那计划生育的事情就更加可怕了。刚开始还有妇女干部到各个村庄去做思想工作,没过多久干脆就直接一批一批地督促村民自己搭车到县医院去手术。因为为你做手术不能白做啊!县医院要收费的。看到有油水可捞,由开始的育龄妇女逐渐扩展到男女皆扎,再扩展到四十五岁以下的皆扎;四十五岁的人还有生育能力吗?就算有,除了发神经还有愿意生的吗?农忙时候农民累的喘不过来气,可到了冬天到处都是结扎的血腥气氛。你不结就要采取强制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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