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土特产
张生全
之一:粮食篇
糍粑
在所有的菜蔬中,豆花是最好的。没有腊肉的时候,我们就磨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豆花招待客人。在所有的粮食中,糯米又是最好的。如果要我们给那时的食物搞一个排行榜,腊肉无疑是排第一的,接下来该是豆花,糯米要排到第三位。糯米的产量不高,但是每年父亲总要让出几块田种上一些。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包汤圆吃,要用糯米。如果还有剩余,我们也可以扦一些糍粑。走亲戚人户,用火草纸包几个揣在黄挎包里,这成了我们最好的礼品。
扦糍粑的技术要求并不高,工艺也不是很复杂,就是有些费神。忙种忙收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做的,当然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糯米也用得差不多了,想做也没得做了。这就成了一件怪事情——农忙,正需要加强营养的时候,我们把饭食搞的潦草而马虎;年关节日空起手耍,反而是顿顿大鱼大肉。母亲每次说起这种不合理的做法都要愤愤不平地笑!
把米淘净了,就直接倒进甑里蒸。不能泡,也不要煮,煮过泡过糯米就失去香味了。要把一大甑干硬的糯米蒸烂是需要一些时间和柴禾的。还好,柴禾不用愁。那时候我们似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丰沛的绿色、成堆上好的柴禾。费一些时日也值,劳碌奔波了一年,有个时候让我们暂停下来,做一些好吃的犒劳犒劳那寡得生锈的肠胃也是应该的。糯米蒸熟后,就翻进一口洗刷得干干净净晒出了一股太阳香的簸箕里。接下来,我们一家人就围着簸箕扦糍粑。
扦糍粑关键是一个“扦”字,就是用石杵或者粗竹棍竖直了往下捣。不能压,压得太碎粘成一团不好吃,胡乱碾压不均匀也不成事。刚扦的时候,糯米的胶质没有出来,粘不着扦棍,手上的动作幅度又大又猛,隔几个山头都能听到那咚咚咚的令人心跳的声音。到了后来,胶质越来越多,越来越粘,手上的动作就慢了,扦棍也几乎要拔不起来了。
小时候我们常唱一首儿歌:“白花鹭/翻跟斗/翻到姑姑的后门口/听见姑姑扦糍粑/你一坨/我一坨/还给花鹭留一坨/花鹭回来问/糍粑呢/猫儿叼去了/猫儿呢/钻了洞/洞呢/长了草/草呢/牛吃了/牛呢/滚了水/水呢/太阳包晒干了/太阳包呢/下山了/山呢/猪拱垮了/猪呢/厨子拖去杀了/厨子呢/回家了……”层层追查,步步逼问,最后也不知道吃到糍粑没有。整整一年漫长而无聊的时光里,我们就唱着这支歌,盼望着,盼望着,如同这歌的节奏一样,心情变得越来越急迫,越来越绝望。
当糯米扦到听不见声音的时候,就可以卷起来,倒到案板上切糍粑了。案板表面预先撒一些生米面,像做馒头那样。把糯米压平,用一个四方的模子框住,再用竹刀切成方方正正的块。菜刀是不行的,粘刀,切出来还有一股子怪味。性急的,就可以吃了。香软而不腻口,再加上有些米面的生脆,也别是一番滋味。当然最好还是把糍粑放进灶了,用刚燃过的红火炭烤,一阵滋滋响过,掏出来,拍一拍,便可以作古正经吃了。皮面油黄香脆,内里酥软热乎。如果再能蘸一些自制的秆糖吃,在食物排行榜上,糍粑的位置我以为是可以考虑挪到豆花前面去的了。
秆糖
在我们看来,庄稼身上每一处都算宝贝,都是不能胡乱丢弃的。玉米快要成熟的那一段,它的叶子已经失去了作用,我们就抢在叶子还没有完全黄蔫的时候割下来,喂牛,喂鱼。玉米收摘后,余下的杆儿还可以砍倒,干透了做柴禾的。不过这种柴禾不熬火,烧完一大捆有时候还做不好一顿饭。并且,在玉米秆没有干透之前,里面还含有丰富的糖份,就那样直戳戳让糖份无端耗光了,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那当儿我们拜玉米秆吃,大人是不说的(要是在玉米没有熟透以前就拜杆吃,让大人知道了,是要挨一顿暴打的!)大人们牙口不好,不爱吃。大人们要做的,是砍下玉米秆熬糖。
用来熬糖的玉米秆是不很讲究的,只要水分足,甜与不甜都可以。从秋收后的玉米地里大捆大捆砍回来后,扔进潭水里冲洗干净,一点一点切成片,添进石碓里捣。捣成渣后,连渣带汁舀进甑里蒸。一边甑一边从锅里取回糖水往渣上淋,这样可以始终保持秆渣足够的湿度,让糖水更多地流进锅里。熬糖和做糍粑一样,亦是既费时也费柴的活儿。熬糖关键是一个“熬”字,柴虽然用得很多,火却不能太猛,而且最好是湿柴,锯末是首选的。尤其是在最后的阶段,锅里只留一些火星,保持适当的热度就可以了。
差不多的时候就捞起秆渣,只留一锅糖水细细熬。这个过程既是蒸发水分,也是让糖充分分解,把结构复杂的高糖化为构造简单味道甜润可口的低糖。当然,这些道理我母亲是不大懂的,不过她也从来没有为这些道理苦恼过。她埋着头,不停地用铲子搅。顺时针,逆时针,然后提起来,通过从铲上流下的糖丝观察糖的颜色和形状,借以分析糖的黏度。
熬糖实在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为了熬好一锅糖,母亲有时需要熬上几天几夜。她倚靠在灶上,两眼被湿柴的烟汽熏得乌黑,困得几乎要站不稳了。可是她却不能停手,一打盹,锅里的糖就糊了。其实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商品虽然很缺乏,店里卖的糖还是很多的,冰糖、白糖、红塘、水果糖,以我们的认识水平来看,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了。可是这些需要钱呀,靠伺弄泥巴为生的我们去哪里找钱!用玉米秆熬出的糖不是很甜,但那毕竟是糖,而且我们还可以放开肚子整。秋收时节是忙碌的,但为了让我们能够尝上一次新,母亲是愿意不顾疲倦熬上几夜的。
当锅里的糖水变成深咖啡色,提起来糖丝不断线的时候,糖就可以吃了。选那些尚有些水浆的玉米剥下来,磨成粉,烙一锅黄澄澄的粑。用这种粑蘸糖吃,粑的清香和着糖的甜饴,秋收的欢乐就在我们心中荡漾得很动人!一时吃不完,就收起来,放进陶罐里,密闭好,过年的时候,取出来,熬化焙糍粑吃,或者切成末,揉成泥,调以油渣芝麻,可以作为汤圆上好的馅。
谷花
准确地说,应该叫米花糖。但是这个名字我们叫不惯,我们觉得它不实在,有些娘娘腔。另外,米花糖着眼于“糖”,而实际上做谷花用的糖只是一些糖清,如果我们觉得不很甜,还可以添一点糖精。糖精能叫糖么?所以还叫谷花。做谷花的材料不是很讲究,糯米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宝贵的糯米非常有限,除了包汤圆,扦一些糍粑外,就几乎没有剩余了。在没有糯米的情况下,我们也就选用白米,火米,甚至玉米,只是这些东西缺少粘性,味道要稍差些。
谷花我们自己是做不来的,需要请专门的谷花师,我们没有那一套工具。谷花师所用的工具有:筛子一件,撮箕一个,沙子一包,模板一副,木棍一根,切刀一把,压板一块,直木一条。沙子如果是石英砂最好,没有,河沙也可以,只是要经过严格的选择和技术处理,如挑粒,淬火,油浸等等,具体怎么做,谷花师往往闪烁其辞,我们总是问不明白。匠人们都这样,怕跟身的那点技艺被人偷去了,母亲在一旁呵斥,问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我们只得闭了嘴。筛子则是我们一眼就明白的,那是铁丝做的,一般的竹筛子可不经烫。那个撮箕做得小巧精致,我们没有见过这般小巧精致的撮箕!
谷花师往炒锅里倒一层沙,又倒一层洗净晾干的米。然后就用那根粗大的木棍搅。白色的米粒,黑色的沙子,白色的米粒,黑色的沙子,它们纠缠在一起,就像在进行一场搏斗,一会儿白色翻起来,多一些,一会儿黑色又多一些,一时间它们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可是后来,沙子明显的力乏,败下阵去。而白色的米花则像涨潮一样翻卷着浪花直往上冒,又像是无数的雪蚕,听到了什么讯息似的,从泥沙中争先恐后涌出来。这是米粒加热后爆裂开花了!对了,每一颗米粒的爆裂就是一朵花儿开放的快镜头,我们甚至能听到花朵开放的时候那一片近乎呻吟的呢喃声。
那一刻,我们都拿眼睛死盯着锅里,看谷花师把米花撮起来,倒进筛子里,筛尽残余的沙粒,单剩那一片饱满、雪白而馨香的花朵。我们的眼里闪烁着奇幻的色彩,不说话,静听着内心那一片喧腾的乐音。突然间,我就有些明白每年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总要做一些谷花了。我们的生活无疑是简陋的,为我们的生存提供的粮食无疑是粗糙的,但是我们并不满足,我们愿意它变得美一些,愿意看到它开花,听到它开花时那一片甜蜜的声音,这样我们才觉得我们的生活有意义一些。
米花舀起来后,倒进模板里,淋上糖清,用压板压平,拍实。待糖清冷却凝固后,就可以用切刀顺着直木切成各种形状的块。除了吃的,余下的我们就用火草纸包好,装进坛子里。为了保持谷花香脆的品性,坛里最好预先放一些玉米芯干稻草之类防潮除湿的东西进去,坛口用不透气的塑料薄膜封紧,再压上一块石板。有客人来,我们从坛里取出一封,拜成几线,每人一线,一家子的气氛立刻变得融洽而热和。请人干活的时候,我们也取出一些,盘花一样堆在碗里,这成了我们一道上好的下酒菜。
之二:菜蔬篇
蕨薹
蕨草铺天盖地。一片山坡,就是一整块厚密的蕨草的绿毯。没有风,四野很安静。蝉声如海。在绿毯的某个角上,一枝蕨草微微晃了晃身子,慢慢地长起来,长起来,如同电影里的特写慢镜头那样。突然,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里扔进了一颗炸弹,但见碧波翻滚,锦浪滔天。满山遍野的蕨草一时又都醒过来,摇动了枝条,舒展开叶子。而满坡欢乐祥和的蝉声又成了溃退的潮水,四散奔逃,慌不择路——这是我在写这篇关于蕨薹的文章时最先想起来的场景。它展现的正是我们在孩提时代,学着八路军战士的样子,头缠蕨草,玩打仗捉“鬼子”游戏的情景。
紧接着我想起来的就是母亲的话。母亲曾经不只一次地告诉过我们,过“限粮关”的时候,蕨草救了多少人的命啊!母亲喜欢唠叨,一些讲过的事情,过不了几天,她又会再一次提起,而且每回都像是第一次讲似的,说得绘声绘色。“人们把蕨根挖起来,洗净切碎了,放进石磨里,磨成浆,再添到锅里烙成粑吃。这种东西吃了腹胀,难受。人们不断往茅房跑,可是解不出来啊,都结成块了,得用棍子掏。”母亲抹一把泪,又接着说,“可是不要咒它啊,那没得蕨粑吃的早就饿死了……”后来我上植物学课,老师讲蕨根含淀粉,可粉碎了做饲料。那时我的耳边就回响起母亲的话,我就想,做“饲料”的啊!我就想,怎么没赶上季节啊,要是有蕨薹吃总要好一些吧?
蕨薹就是刚刚从土里长出来的蕨的嫩芽。蕨薹又叫鸡脚薹,当鸡把一只脚虚提起来,趾节松松半握时,就是蕨薹的那种感觉。这样的感觉说起来是有些恐怖的,晴天白日的,扒开厚密的蕨丛,里面是一只只从土里钻出来的倒垂着的鸡脚!青黑的皮,那尖利的爪子就要张开……不过,如果让我母亲他们那一代人来想,或许就不会是这感觉吧?在饥谨的年代,满山遍野都长满了鸡脚,虽说鸡脚上难刮油,但顿顿有得鸡脚啃,那日子还有什么说的?
春二三月,一场雨下来,山坡上,沟谷边,凡是有蕨草的地方,都长满蕨薹了。蕨薹似乎是只喝水的,只要一沾雨,它们就忙不迭地往外冒,长得又肥又嫩。蕨薹刚长出来的时候,上面还布了一层细密的柔软的绒毛。探手一掐,那水质的蕨薹就断了,断口处还有一丝晶亮的碧绿的汁液连着,就像藕条一样。小时候放学回来,除了割草,放牛,我们还必须去采一把蕨薹回来,预备晚上做菜之用。不过这也并不是很困难,蕨薹很多,只需要弯一弯腰,我们的小手就抓不完了。而且蕨薹很能长,一个地方采光了,落一场雨,那些暗褐的泥土上到处又冒出了它们毛茸茸的绿头。
蕨薹采回来,母亲把它洗净了,放进滚水里汆一下,捞起沥干,控去水分,切成段,和韭菜一起炒。油是不够的,也没什么作料。味道并不很好,寡淡,滑腻,还有一股子涩苦。不过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春二三月,正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是没有蕨薹,我们就只能吃“鼓眼饭”了。这个名字说明的正是当没有菜食,我们要努力把白饭咽下去时,鼓眼凸睛的痛苦样子。
采回来的蕨薹太多,一时吃不完,母亲就先用开水杀青,然后捞起来,一根一根摆放在箩筐里,放到通风干燥的竹楼上晾干,再收进陶罐里密闭储藏。过一段时间,等我们想吃的时候,母亲就取出来,用温水泡胀,炖汤或者凉拌,味道又有所不同。
笋干
笋以鲜吃为宜。苦笋刚冒头寸许,即掘开泥土,取出地下部分,剥去笋箨,咬那细腻白嫩的部分,清甜脆爽,味如甘蔗。不过这样吃法并不值得提倡,按母亲的说法,笋还没有长醒呢,吃了会折阳寿的!抱鸡婆笋拜回来后,剥开,不要洗,也不能切,直接用手掐成细丁,放进辣酱里,生鲜细香,非常下饭。如果不喜欢那种生味,还可以裹着笋壳埋进热炭灰里烤一下,既去了生燥,又不失鲜香。水竹笋切成薄片,盐煎,或者和霉干菜一起做汤,也很不错。当然,如果用笋子烧肉,笋子的鲜脆加上肉的肥腻,吃上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不过这样的吃法最好是不要去想的,想也想不到。那时候四户人家一年共吃一头百十斤的猪,除了过年,谁会随便使肉烧笋?在我们童年时代的字典里,所谓“笋子烧肉”,其实还有特别含义,就是屁股挨大人竹板打的意思。既如此,哪个又经常惦念这道菜呢?
在我们童年时代,对竹笋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的,它不过是一道菜而已,什么样的野菜我们没吃过?竹笋有什么希奇!我们感兴趣的是笋子虫。一种靠吸食竹笋汁液生活的昆虫。苦笋是不生笋子虫的,抱鸡婆笋也没有,水竹笋上面长的又小又难看,我们也不大捉。我们最喜欢的是慈竹笋上面的笋子虫。(“慈竹”这两个字不知道是不是该这样写,但它枝叶婆娑,竹巅还柔柔地俯下来,像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所以我就把它写成这样子了。另外,它的“慈”还体现在一脸佛相,连笋子虫也滋养得这么好!)慈竹笋子虫真像是一件做工精湛的工艺品,干净,细致,有着金红发亮的纯正质地。刚从笋子上捉下来的时候,它那六只长满锋利锯齿的长腿叉拉着,像是六把刀。我们必须迅速巧妙地把它的锯齿部分拜断,这样才能玩。然后,我们找来一根细竹枝插进虫子中空的腿里,抡开竹枝摇圈玩。虫儿以为把它给放了,就展开翅膀嗡嗡嗡地飞起来。我们还可以不用手摇,直接放进贮水的茶缸里,它也顾自转个不停,像一台水力发电机。我们不想看它转了,或者它转累不动了,我们就拜去它的脑袋,把盐从颈处捅进它的体内,放在红火炭上烤吃——说到这里,我已经骇异于童年时期的残忍了!同样都是吃笋子的,我们和笋子虫,境遇竟然如此的不同。不过也许那时只是无心之过吧,因为没有玩具,还因为食物短缺,我以为那时的我们和现在那些嗜好吃野生动物的人还是有些不同的。
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户外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竹叶上,发出一片梦一样的萧萧声。竹牛兽已经躲进洞里了,竹叶雀用一片竹叶盖住了小巢的顶,竹鸡一只接一只站在竹枝上,挨得很紧,相互用体温取暖。一只站不稳了,往边上挪挪,另一只又移过来,挤在一块。我们躺在床上,睡不着,也不想说话。忽然,竹林某个地方轻轻地啪了一声,像人身上的关节的脆响。又啪了一声,这一声更大,吓得我们直往母亲身旁拱。母亲伸出手来揽住我们的头。“别怕,那是生笋子呢!”母亲轻轻地说。
把竹笋制成笋干的过程很复杂,需要先放进锅里煮熟,捞起来,用刀挑破了,展成片,用石磨压去水分,一片一片放在竹簟上就着红火太阳猛晒。太阳必须烈,否则,竹笋就要霉烂了。如果太阳不理想,就得放进烘厢里用烧去柴烟的红火炭烤。有烟是不行的,会把笋条熏黑,不好看,也难吃。当笋条晒到翘起来,用手轻轻一拜就断了的时候,就可以收起来,用不透气的塑料膜包紧。过年我们炖猪蹄膀的时候,取出来,放一些进去,那一种鲜香的感觉便可以伴随我们度过整整一年了。
苦菜
山上许多野草的嫩芽都能吃,它们大多都有一种苦味。我这里说的苦菜,就是这一类野菜的总称。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苦菜可真不少,其中最常吃的是红春苗。红春苗其实并不是红色的,也不是春天所特有,除了冬天,其余三季都能见到它的影子,而以夏日最盛。我不知道它何以是这样一个名字。母亲劳作归来,走过茂密如林的玉米地时,就顺道躬身钻了进去。等她从玉米地的另一边钻出来时,她的围腰帕里就已经鼓鼓囊囊装满红春苗了。
母亲回家,把红春苗倒进清水里细细地搓洗,控水,再搓洗,再控水,直到把苗里那种又苦又涩的土腥味大部分去掉为止。然后母亲又从后门出去,拐道扯两根结得黄登鼓眼的毛豆回来,剥出青豆,加水,细细地添进石磨里磨成一大盆浆。接着她把这种清水豆浆倒进锅里煮,当煮到浆像涨潮雪崩一样翻泡起来时,下红春苗,一滚水后即可盛碗上桌了。这样的汤非常好喝,清香,不太苦,还很有营养。虽然那时候我们还并不识得“营养”一词为何物,但是喝着红春苗汤,咬着石灰玉米粑,我们的身子骨确实长得又健康,又强壮。
除了红春苗,我们还吃白刺巅。白刺是一种表皮长有白粉的刺荆,其茎刚抽条时,刺颗软软的,并不扎人,而且富含糖份,可以拜下来,撕去皮,吃那一段碧玉似的脆嫩的条。白刺巅则是每年春天的时候,老枝上发出的新芽。这些芽不抽条,叶多,最适合做菜了。摘白刺巅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刺,那些刺都很细,扎进肉里是不容易挑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是抓一撮盐涂在伤口上,肉皮一松,刺就顺着血清出来了。我们把白刺巅摘回来后,放进开水里汆一下,捞起控去水,做法和蕨薹是一样的。不过蕨薹宜烩,白刺巅则适合凉拌。用三两颗青椒细细切碎了,拌在白刺巅里,调上麻油、盐,味道淡苦清辣,撮一小点,能下一大口糙米饭。
此外,刺笼包、苦艾、野菊花这类苦菜我们也吃。做法不外清炒、油烩、凉拌或者做汤几种。实际上我们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吃法,缺乏作料和油的情况下,再怎么玩也出不了新花样的。苦的东西适宜加大油,油少了吃起来就有些糙,吃多了容易反胃,有时候还没有吃,一闻到就想吐。这正是那时我们吃苦菜的感觉。不过我们是不敢挑的,有得吃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挑什么?母亲有一手好厨艺,让我们在艰难岁月中尝出不一般的滋味来,我们应该感谢母亲。
回想起来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我们甚至从不再吃野菜又回归到重新青睐野菜境地了。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重复,它有着十分复杂而有趣的意义。有一次我在一家酒楼吃到一盘白刺巅,据说是用鸡汤煨过的,已经完全尝不出白刺巅原来的苦味了。苦菜的吃法发展到以鸡汤做佐料,鸡肉倒成了弃物,这可是那个时候我们想也不敢想的啊!
之三:果木篇
核桃
那棵核桃树栽下后不久,我们就把它给忘了。
核桃树长得太慢,桃三李四杏八年,核桃望得眼睛圆。刚栽下那会儿,我们是有些想法的。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它始终和别的树一个样子,该发芽的时候发芽,该垂绿的时候垂绿,该落叶的时候落叶。渐渐地,它就在我们的视界里消失了。
某一天,我们从树下走过,忽然有个圆圆的绿果重重地砸在我们身上。我们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呀,几时核桃树长得这么高,都结果了!
绿果掉在地上,脆生生摔成几瓣,从里面骨碌碌滚出了一颗圆圆的黄灿灿的核桃。我们把核桃捡起来,放在石头上,砸开,剥去硬壳。这样,四瓣白白胖胖的核桃仁就静静地躺在我们手心里了。刚剥下来的核桃仁真像是一对盘腿抱胸的新生儿,鼻息匀净,目光明澈,有一股结结实实的生命的清香。又像是两只停在我们手上的蝴蝶,感觉那翅膀还优柔地翕张着。我们屏住呼吸,不敢动。我们怕只要稍稍一动,蝴蝶就会受到惊吓,一眨眼不见了。
核桃才刚开始结,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还有些害羞,悄悄地把果实藏在密密的叶子后来,不让我们发现。但是那一颗掉下来后,却一下就泄露它费尽心力保藏的秘密了。我们兴奋地找来一根长竹竿,拔开叶子细细地寻,寻得一颗,就把它打下来。没有成熟的核桃不容易打,有时候打了老半天,叶子掉下一大片,那核桃却还紧紧的攥在枝条上。打下来后,也不好处理,剥是剥不掉的,那层绿皮如此密实地包裹着核心,像是一位紧守素心的少女,严厉地艰拒着,不容我们有丝毫轻薄。我们只得把它一整地放在石头上,像个屠夫那样,用砍刀顺了纹路剖。剖开,核桃仁却还深深地躲在壳里,不肯出来。没办法,我们只有用细竹签,一点一点地挑出来吃。那些日子,我们的手指总是被核桃皮黄黄的浆液染成深褐色,如同一个手段拙劣的贼,留下了显而易见的罪证。
再过两三年,我们吃核桃就不用这么费劲了。累累的核桃像满天的繁星,数也数不过来。那些瘦弱的枝条明显地低压着,俯在路上,我们一伸手,就能摘下一大串。这时候我们反而不慌了,我们耐着性子,直等到核桃大颗大颗掉落的时候,我们才开始采摘。那天早上,父亲爬上树,分开两腿站在丫杈间,抡一根长竹竿扑。他每一次挥动竹竿,核桃就像冰雹一样簌簌地掉落。常常,我们兴奋得不顾父亲的呵斥,就钻进冰雹雨中捡去,一边还大喊大叫着。
核桃太多,我们吃不完。父亲就用竹篾条编成镂花的筐,一筐两百,装满,锁紧,放到灶房的楼上烤干。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就取下来,带去亲戚家,这是我们送人的最好礼物。
父亲告诉我们,大年三十夜的时候,记着去给核桃放水,要不,来年它就要歇气,不结了。三十晚上,我们提了灯笼斧头来到树下,沿着树干上上下下砍一圈。每一砍,那碧绿的树液就溅出来,汩汩地往下流。然后,我们就把肉皮塞在那些伤口里——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科学道理,或许,这只是一种仪式,就像祭祖一样。在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吃着一年中最好的一顿饭,但是我们不能忘了为我们栽树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的祖先,以及替我们结下甘甜美果的核桃树……
板栗
夏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喜欢坐在板栗树下纳凉。白亮亮的焦灼阳光经了宽厚密集的板栗树叶层层过滤,沥到我们身上时,已经凉碧得如同一杯杯冰镇水了。我们一家人或躺或卧,并不说话。晚霞如一匹红绸布,鲜过艳过,然后迅速地衰老。星星升起来。萤火虫和星星,偷偷聚集到树梢,窃窃私语。没有风,夜气从树叶间,一小片一小片往下落。
核桃从不把它的果实轻易示人,在它成熟以前,外面总共有三层皮,厚厚的充满生涩浆液的绿皮,坚硬的粗糙的壳,硬壳里面还有一层苦苦的膜。不过比较起来,板栗保护果实的办法还要更特别一些。板栗的外皮上满是长长的尖利的硬刺,任何动物(包括人)见了它都会望而生畏。中皮要软一些,但韧性更大,如同一整块熟牛皮。里皮还有一层平贴着的软毛刺,这些软毛刺一旦进入口腔咽喉,每一吞咽,就往里前进几分。
那时,我们上学的路边上有一棵很大的板栗树。据说有好几百岁了,一些枝条已经干枯,上面还长满了一丛丛粗枝密叶的寄生子。原先,路是从树下穿过的,但是树的主人为了防备行人特别是我们这些孩子偷他的板栗吃,把路给改了道,而且还在树干上绑满了长着尖利硬刺的植物的枝条。其实我们作为学生,还是比较守规矩的,可是树主人的做法大大地刺伤了我们的心,正是逆反的年龄,我们偏要打那板栗吃!刺菝算得了什么,一根长竹竿就拔开了。板栗的硬刺算得了什么,用脚往边上一踹就蹬开了。软毛刺又算得了什么,放进水里搓洗搓洗,再使指甲刮刮,那香甜脆爽的果肉就有得嚼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做起来不免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的。不小心那尖刺就穿过薄薄的胶鞋底扎进脚板心了。还得坐下来,脱掉鞋,另拔一根刺条往外挑。忽然有人在山上大喝一声,抬头一看,原来竟是板栗的主人!一时间魂飞魄散,拔腿就往外跑。跑过山嘴了,才发现一只脚疼得厉害。原来刺还在肉中,鞋却不在脚上。不敢走,又转回头,躲进草丛里观察。板栗的主人嘴里唠叨些什么,取回刺菝重新绑到树上,然后拣起我们掉在地上的鞋,回去了。躲在荒草丛中的我们,遇上了童年时期的一次重大抉择。去要回鞋还是不去呢?不去,没有鞋,回家怎么向大人交代?去,又如何承受树主人的申斥?
我家也有一棵板栗树的。不过感觉自从我记事起直到出外工作,它始终就那副模样,不见长,也不结果。我们要想吃板栗,就只有进深山老林捡。七核八板九榛子,每逢农历八月,天气最热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们就三五成群,挎上小竹篮,邀约一起进山捡板栗。在杂草丛生的林间,我们轻轻地走,小心地放脚,拿一根小棍细细地拨。树林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气息。忽然,一条蛇悉悉嗦嗦游走了,一片草像绿色的波纹一样漾开去。
板栗可以生吃,可以烤吃,还能烹调。生吃甜,脆,但有些硌牙,咬多了口腔会起泡。我们一般是把板栗扔进灶膛里,用刚燃过的草木灰盖住烘烤,一定时候掏出来,往地上一摔,焦皮的板栗啪一声裂开,立时,一股浓香的白汽就冒出来了。烤的板栗香,软,甜,面,我们小孩爱吃,大人也喜欢吃。至于烹调,那是我们现在的吃法。烧鸡,煨汤,肥鲜腻软;炝辣椒,炸面鱼,焦香酥脆。只是那时候,我们听也没听说过呢。
毛梨
毛梨就是猕猴桃。但实际上它既非梨也非桃,而是一种生长在山野林间的藤本植物。那时候大人们也许会栽一棵核桃树,或者栽一棵板栗树,但绝不会栽毛梨。核桃板栗即便不结果也无所谓,至少它能成材。建筑材不行,烧材也是可以的。这是大人们栽树的标准。首先是做材,其次还是做材,结果只是它的副产品。那年月,连饭也吃不饱,谁还会考虑水果的享受?在大人们的心中,所谓水果,无非是像糖块一样,逗小孩玩儿的物什罢了。
那时候大家都很忙,即使小孩,也有很多活要做。不会有闲工夫专门上山摘毛梨的。如果我们想吃,都是利用捡柴的时候,如果柴捡好了,还有些空余的时间,那么我们也可以顺便摘一些毛梨回来。同样的,捡柴是主要任务,甚至是全部任务,摘毛梨只是一个副产品。
毛梨藤长起来后,往往顺着树干七缠八绕一直到达高高的树巅。深山老林里的树,为了获取足够的阳光和空间,都长颈鹿一样直往上伸脖子,长得又高又光溜。爬是爬不上去的,爬上去也摘不到,那几颗稀稀落落的小毛梨像是故意和人怄气一样,都聚集在了树梢。我们只有借助于长竹竿。一根够不着,我们就两根三根地用藤条接起来。
扑毛梨时最要小心的是蜂子。马蜂的巢显而易见,如果不去惊动它们就不会受到伤害。问题是它们和毛梨一样的脾性,为了防止狗熊松鼠等的侵害,巢也结在树梢,和毛梨挤在一堆。要想得到毛梨,不惊动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细腰蜂喜欢把巢结在蕨草下,行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带动了草叶,它们就像爆裂开的炸弹一样,嗡咚嗡咚飞起来,直往人的光脸上扑。最可怕的是土钳蜂,它们的巢筑在树下的泥土里,不易发觉,预先没有一丝征兆。而且它们的攻击力强,毒性大,有时一蜇便能致人昏迷,甚至死亡。
毛梨在没有成熟的时候,又硬又涩,不能吃。但我们也不能等到它成熟后才去采。那是野生的尤物,谁遇上就是谁的,你想留一留,下次再去已经就没了。有的人摘毛梨是很不道德的,他们不好好地打,却斩断藤干往下拖,拖不下来时,就连树也一起砍倒了。当然,若我们果真遇到成熟的毛梨,也已经不可摘了。毛梨性软,用竹竿从高高的树梢上扑下来,摔在地上时,就已经成一滩浆了。
毛梨采回来后,我们就在柴房里,用稻草、树叶或者玉米壳把它们埋起来。稻草、树叶以及玉米壳堆在一起会发热,我们就是利用它们的这些热量使毛梨慢慢软化,熟透,糖份变足。放学或者做农活一回来,我们洗一把手,就忙着进柴房,扒开草叶,一颗一颗挨着捏。那颗软了,就赶紧掏出来吃。这也不完全是我们嘴馋,熟透的毛梨是留不得的,过一天两天它们就腐烂了。托在指间,轻轻剥开一层毛绒绒暗绿带黄斑的皮,那鲜碧晶莹酥香软腻的梨肉就露出来了。咬一口,齿舌间顿时就涨满了甜丝丝酸溜溜的汁液。那种感觉,直到现在我也形容不出来。
不知道是毛梨很少还是它的味道真的很特别,那时候吃上一颗,一整天都在回味,几年过去了,都还能清晰地想起那滋味。在我们那里,毛梨是没有人工栽培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它换成钱。而今超市里卖毛梨早已不是什么新闻,包装精致,外表漂亮,还贴着金灿灿防伪标签。我曾经试着买一颗来尝,没什么感觉。
之四:饮料篇
醪糟
把粮食烤成酒,不知道是粮食的升华还是堕落?人类历史上曾有过无数次严厉的禁酒律令,然而,自从酒被人们无意中发现的那天起,它就再也没有真正从我们身边离开过。酒的作用是巨大的,无可替代的,正像一个广告里说的那样,欢乐时,请喝×××酒;烦恼时,请打开×××酒;奋斗时,请畅饮×××酒,成功时,敬你一杯×××酒。×××酒,知心朋友。不过,酒虽然来源于粮食,却已完全背离了粮食那种朴素、结实和厚道的本性,而变得做作、夸张、妖冶虚幻了。
能始终保持粮食的本道又不乏酒之妙趣的,我以为惟有我们的土特产——醪糟。它是一朵清水芙蓉,没有受过污染,能够让我们在灯红酒绿中猛然想起它,在历尽劫波后依然记住它。醪糟我们小时候吃得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它给予我们的记忆却是非常深刻的。酿好的醪糟面上有一层汁水,称为“酒胡子”。这是醪糟最精华的东西,喝起来像蜂蜜水一样,甜得巴心,还不乏酒的微醺。我们小孩子是不允许饮酒的,但是可以喝“酒胡子”。蹲在酒坛边,用小勺舀起,嘬了小嘴,一点一点地品。喝尽了,也不用担心。在醪糟粉中间挖一个洞,过一段时间,那坑里又贮满清幽幽亮晶晶的一盅汁水了。
除了“酒胡子”,醪糟粉是不能生吃的。生吃火性大,吃了糟心,得加水煮粥喝。如果能在醪糟粥里卧两只荷包蛋,添一勺蜂蜜,那这样的吃法就最完美不过了。只是鸡蛋一般是用来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当“水”喝了,实在浪费。在没有鸡蛋的情况下,就把汤圆粉揉成面团往里搁。汤圆粉团的椭圆形状以及它们在滚开的醪糟粥里浮浮沉沉的样子,很容易以假乱真。只是一吃起来就露馅了,这种代用品在没有包馅儿的情况下,寡淡,噎人,实在不足以和荷包蛋相提并论。
做醪糟工艺的前半段和做糍粑是一样的,都有一个蒸米的过程。不过醪糟蒸熟后,还需要发酵。把蒸好的饭倒进锅里,和曲,用松木火加热。火不能太大,有一些隐约的微蓝火苗就可以了。等到酒味出来后,就舀进坛里,用一片宽厚的青菜叶烫熟了贴在坛口密闭,等它在坛里静静地酝酿,出“酒胡子”。醪糟腊月二十开始做,过年的时候打开,正好。太久,全部酿成酒了,不行;时间不够,酒的香味没出来,也不行。
客人来拜年,煮头一茬醪糟给客人吃,这是我们村里最隆重的待客之道。手伸向坛沿,轻轻一拍,封口“波”一声裂开,一股浓郁的米酒香味冲涌出来。还没有吃,主人和客人都已经醉了……年过完了,如果醪糟还有剩余,我们就把它重新封口,埋在流水之下,清冽的长流水冰凉冷浸,有冰箱的作用,这样我们可以把醪糟保存到年尾。
叶茶
“饮料”一词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陌生的。醪糟算是一种饮料吧?不过它不能让我们常喝,要算,也只能算饮料添加剂。我们如果口渴了,把腰微微往下俯一俯,随处可见的清冽甘甜的山泉水便足以消解我们所有的疲乏。器皿是不用的,净一净手,捧起来就可以喝。大人正在山坡上,挥锄,挥汗。得给大人送一些去。摘一片叶子,油桐叶,芭蕉叶,只要宽大洁净就好。卷一个叶盅,贮一盅水,双手捧着,一边要留心脚下的山路,一边要注意水别溢出来了。可是毕竟年龄还太小,冷不防就拌了一交,叶盅飞出老远;或者终于送到了,可是叶上却只剩些湿润的感觉。大人接过去,伸出舌头舔一舔,笑容像水纹一样漾过他们的脸。“喝”完,展开叶子,湿淋淋地倒扣在我们头上。
但是家里来客人了,端一碗白开水去总是不敬的。如果客人非常尊贵,比如,教我们的老师!那就更加不应该。这时候,就是借,我们也得煮一碗荷包蛋或者醪糟粥,双手捧了递过去。“老师口渴了,请喝水!”这是母亲反复叮嘱过的,一定要说喝“水”,不能说“吃”蛋,因为真正的饭菜,腊肉,豆花,还在后面呢。如果来的客人是街坊邻居,大家彼此熟悉,那我们除了递一片叶子烟外,就泡一盅叶茶。
我这里说的“叶茶”,是相对于茶叶茶而言的。我们没有种茶的习惯(种来干什么呢?又不能填饱肚子!)山上的野茶树也很少,商店里的茉莉花茶更买不起。客人来了,要有得端出去的,我们只好就地取材,选择山上那些有苦涩味道的树木的嫩叶做茶了。润楠叶,桤木叶,水白蜡树叶,这些我们都吃过。清明前后,摘下最水嫩的新芽,像制茶那样,杀青,揉条,理形,焙干。从锅里扫起来,这便是我们的新茶了。
这几样叶茶不是茶的味道,颜色也黄浊一些,但总比白开水好。平常我们是不舍得喝的,农忙请人做活儿的时候,就抓一大把扔进炊壶里,灌水烧开,拎到桌上晾冷。壶嘴上再挂一个搪瓷水盅。大人们干活回来,放下肩上的农具,扯起衣襟抹一把汗,就取了瓷盅倒一盅凉茶,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去。喝完,热汗呼拉拉滚出来,心里面就留住一个清凉世界了。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喝这种叶茶。怪诞的味道,暧昧的颜色,毕竟不是真正的茶啊!每次有生人来,我们递过“茶”去都很担心。他揭起来,看一眼,皱了皱眉头,不喝,又盖上盖子,重新放回桌上。那时候,我们只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
有些事情说起来也真够好笑的了。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初我们深以为苦的野菜现在成了宾馆酒楼里的高档菜肴,而那时候给我们带来过巨大羞辱的叶茶如今却是抢手货。据说润楠茶有咖啡的效果,都市里喝润楠茶成了时尚。水白蜡叶茶更是被改名为“苦丁茶”,那种苦得倒胃的滋味给人们津津乐道,而且价格越攀越贵。我们这些出生在山里,从小喝水白蜡树叶泡水长大的人,而今竟然吃不起“苦丁茶”了。
药饮
那一年,父亲得了肾结石。按照老辈人的说法,肾是人身上力量的源泉,得了肾结石就不能使大力了。父亲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他的肾不好,家里的活谁来做啊!村里的赤脚医生给他开了泻药,要把石头泻下来。兴许赤脚医生也急,药下得猛,又只顾下不顾保,没几贴,父亲就瘦脱了形,像一张白纸一样,风一吹就倒。赤脚医生治不好,又没钱进大医院,一家人哭作一团,慌成一团。无奈,父亲只好自己上山扯草药吃。
父亲常吃的草药有金钱草、海金沙、龙胆草几种。劳动的间歇,或者收工回来,父亲总要到坡头地坎转一转。这事感染了我们,每每走路,我们往往不循正道,或者走的是正道,眼睛却看向一边,希望能发现更多这样的药材。为此没有少吃苦头,不过和发现的快乐比较起来,这些苦头是微不足道的。药采回来后,一时吃不完,父亲就洗一洗,晾到通风干燥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阴干了,取下来,也不煎,干脆就泡水喝。从此父亲再没有花钱抓过药,每天就大剂量地喝这种草药泡的水。后来,为了方便,我们也不再另烧水烹茶,而跟着喝这种药饮了。几年过去,父亲的肾居然不痛了,干活也有力气了。到医院检查,那可恶的结石居然没了。
这真是喜出望外!高兴之余,我们把这几样草尊为“仙草”,把“仙草”泡的水尊为“仙茶”。如果说先前我们喝“仙茶”是被迫的,是为了要节约一些能源和时间的话,现在我们已经认识到了“仙茶”的好。虽然父亲的病已经好了,已经不再需要喝这种东西了,但或许是习惯使然,或许是为了感激“仙茶”给我们带来的巨大恩惠,或许是我们已经离不开它,总之我们家的饮品从此就再也没有变回去了。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们煮醪糟给他喝,泡叶茶给他喝,“仙茶”,我们知道他们不习惯,我们留在我们日常的饮食中。
喝“仙茶”的习惯在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年就断了。那一年,我考上了师范,去学校的时候,母亲为我准备了一包药草让我泡茶喝。但是到学校后,看到所有的人都泡作古正经的茶,而我要喝的是草渣,就再也没敢取出来过。再后来就忘了,那包药草在我的箱子里整整呆了三年。三年后毕业,同学们在帮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从箱底捡出一包被虫子蚀成末的有许多蛛丝连在一起还有一股子怪味的东西。他们问我是什么,我一下明白过来,脸胀得通红,不敢开腔。同学们都怪有趣地望着我,感到莫明其妙。
又几年过去,我参加了工作,娶了妻,生了子,进入了上有老下有小,需要承担责任的年龄了。少年时期的浮躁和爱慕虚荣去掉了许多,不再喜欢追逐时尚和浪漫,并且学会关注日常生活中一些真实可靠有意义的东西了。在饮料上,对小时候那种药茶就有了全新的认识,懂得它不只在有益身体健康上,甚至在文化上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可是,这个时候药饮对我来说真的只在“文化上”有意义了,因为,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扯来这种纯天然的药草……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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