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北风攥紧冬雨像挥舞着皮鞭的刽子手,歇斯底里地抽打着傍晚时的惊厥和伤痛。一队人马在硝烟弥漫的虎头沟起程,沿着丘陵地上崎岖的砂子路,颠颠簸簸地向东南方向蜿蜒蠕动。雨点如狗,倚仗风势,疯狂地擦撞着林如意脊背上还在滴血的伤口,像刀子剜一样,直透他的心窝。他和十几个村民一样,被鬼子用苘麻搓成的绵绳反绑着,在刺刀下,跄跄踉踉地穿行在风雨交织的冰天冻地里。这时,从被队伍撂在身后的村子里,涌起了一股股烈焰被雨水浇灭后憋闷出的黑色粗浓的烟柱。
林如意趔了趔身子,在寒冷和疼痛交加的感觉里,往村子的方向扭了扭头,他仿佛看见了葵子在撕心裂肺的枪炮声里把镢头砸向鬼子头颅的悍勇状,还有梁化轩的汉奸队在围墙外的打谷场上焚烧鬼子尸体的焰火。蓦地在他前面昂首阔步的那匹棕色大马前蹄腾空,鬃毛奓起,咴咴地叫唤起来。他心头一震,摇了摇头,甩掉了一些结在发梢上的冰柱和脸上的水滴,军曹为这叫唤撕破了刚才的沉寂而迸窜恼火,跑上前猛地掐住那马的喉管,大棕马甩着头,打着鼻响,嘴里咝咝地响着,随即就不叫唤了。行进的队伍在慰藉着军曹的心惊肉跳,钻进他耳鼓的依然是,唰啦唰啦的脚步声和车轮子跟砂子地面磨擦的嘎嘎啦啦的声音。
天空像铅色的锅,半凝固半昏暗地扣在头顶,斜横在鬼子肩上的三八步枪,像挺拔的高粱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时隐时现地围拢在他的眼前,他的视线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像捆绑在枪管上的刺刀,插进他还滴血的伤口。就这样走过了大、小韩家岭,前面就是土龙头了,这一带的地形他熟悉得几乎不用辨别。在他左边,咯咯吱吱地转动着拉着大炮和小钢炮的马车,泥泞的黄土粘扯着轮子,砂子在金属的车圈里咯咯楞楞地响个不停。他看见滴着雨水的炮口,仿佛还炙手可热。这些叫唤了一个白天的东洋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渊子崖坚固的围墙和房屋,把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撕裂得血肉横飞。
在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胯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鼻子下边留着一撮小黑胡的日本官的一阵剧烈的叫唤声里,军曹在队伍的右侧挥舞着小旗——这把小膏药旗在上午发挥了指挥炮车向围子东北角集中的作用——顿时,拉炮的马车、扛着三八步枪、头上呼扇着两只大耳朵的鬼子兵和被抓来的、伤疼与惊吓交织在一起的村民马上变成了并行的队形。这是鬼子凶残中的精明,山东纵队曾让他们在沂蒙山区扫荡时闻风丧胆,此时他们像行盗后的窃贼一样胆颤心惊,生怕被这支部队包抄,再遭到毁灭性的歼击,回到新浦后更没有理由向司令官交待。他们白天在渊子崖猖狂嚣张,不可一世,可在傍晚冷雨的追赶下,九百多人的队伍就缩成了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失去了凶悍的锐气,所以才让被反绑着的村民与鬼子、炮车在凹凸不平的砂子路上并肩而行。那夺去鬼子一百多条性命的五子炮,也让鬼子给掳上了马车。马尾巴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摆着,上面拴着的白布片子像丧主摆放在门口的幡,在寒风里瑟瑟颤动。
林如意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言智走在前面,一瘸一拐,他中的是枪伤,子弹把他右侧的大腿穿了两三个洞,鲜血洇湿了棉裤。他像乌龟一样的行走惹火了鬼子军曹,飞起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他哎呀一声用上了吃奶的劲往前挪动。康德在后边甩着棉鞋上的粘泥,嘴里一直在骂裂裂地咕囔个不停,他身强力壮,损伤只是凤毛鳞角,在虎头沟边和一个鬼子拚杀时,被后边的一个鬼子用枪托砸晕倒地。林如意看到前边还有富忠、言明,后面还有庆平、凡坤、凡荣。天黑了下来。
下了一个土坡,人马车在一座狭窄的水漫石桥上行进,车轮和马蹄轧在石板上,在咕咕辘辘的合奏里鸣响着清脆的嗒嗒声。河里的水几近枯涸,石桥两侧的沙滩成圈成窝地结起了硬硬的冰冻,白晃晃地闪烁着。在无助的河道里,西北风叫嚣得更加欢快,凛冽的雨滴乘机活泼多变,打在林如意的脸上和还在滴血的刀口里,他颤抖着,头发里密集的水点贴着头皮往下流,在头发梢上旋即结成了冰点,继而长出细长的冰柱,横流在脸上的水珠顺着额眉滑向鼻中沟和两颊,像条条松毛虫弄得他奇痒难奈,在胳膊被绵绳反绑了的情况下,他像吃了活蜥蜴的鸭子左右猛甩着脖子和头颅。
这条河道,对林如意来说就像手掌上的纹路一样熟稔。土龙头的大集就安在河道的东岸。在做完村里的事时,他常来集上做起牛经纪的活儿。.在潇潇的冬雨里,林如意看着已经模模糊糊的集场里的台台板板,心情如这即将到来的黑夜一样黯然失色。只是这熟悉的石桥和早已与往日不同了的河道,极不合时宜地横陈在了他的面前,唤起了心灵深处的这种有些遥远的、在他看来值得骄傲的回忆。牛市安在河岸东侧的一块长满垂柳树的洼地里,夏天时洼地在清清河水的滋润下又有树荫遮掩,就生长出了丰美的水草,土龙头村早晨的炊烟还未淌尽时,就有黄牛和水牛被它的主人牵到这里,不知即将被交易地甩着欢快的尾巴,啃着那青青的水草,有时水牛还趟进河里扎几个猛子。买主此时围拢上来看过牙口和膘子后,和卖主在价钱上磨蹭起来,相持不下时,林如意把卖主叫到一边咬了阵子耳朵后就和买主叫开了价,买主见价钱有所松动,就粘糊上来,在双方表现出晕乎乎的满意时,他就从中赚了笔可观的钢洋。当他把钢洋的一半从兜里掏出来递给葵子时,她噘起娇嗔的小嘴说,今天行势不好吗?他就爱怜地滑了一下她的鼻梁说,还有玉珠呢。
过了石桥,也走过了漫长的河道,雨水湿透了棉袄棉裤,鞋子早已成了个泥水窝窝,脊背上伤口的疼痛阵阵袭击而来,那沉闷的钝痛从脊背开始一下子传导到头皮、手指和脚趾,林如意觉得脊背裂开了一道大口子,如同油房里打的花生饼让人从中间掰断了一样。他感到正在上坡,眼前昏昏黄黄地晃动着堰口的影子。不知不觉黑夜就来临了,刀子一样的雨点消失在视线里,可还是十分准确地打在身上,鬼子军曹身上抖动出了哗哗啦啦的声音,他判断是雨衣的响动。
此时他多么渴望有一件雨衣啊,雨衣的形象旋转在他的脑海里,他想起了雨天出门的时候,要么玉珠要么葵子都把一个斗笠和一领蓑衣,事先搭在堂屋门口的把门子上,临出门时还忘不了嘱咐上两句,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啊,可如今。他伤心地走进堰口的时候,前面的队伍已经来到村子里,村子里的人没有任何的抵抗,好像根本不知道鬼子进了村子一样。这种出奇的安静在无限空洞里抑郁地注视着林如意,他多么想山纵二旅如神兵从天而降,将这些罪恶多端的鬼子消灭。可这出奇的安静消蚀着他的渴望。
2
忽然发生了变故。林如意先是听到了一声像过年时燃放的花燯迸裂一样的剧烈的炸响,接着便看到队伍中间开始像蛇摆动身子一样地扭曲成了几道弯,人群骚动了起来,他明白过来是三八盖子枪响的时候,心房猛地悸动起来,他看见走在中间和言明一前一后的富忠,箭一样地离开队伍,在一个狭窄的胡同口把身子一挺,就扑嗵一声仰倒在一个结了冰凌的坟状的粪堆上,子弹从他背后掀开了黑色袄面和白色的棉花套子,穿进了他的胸膛。那骑高头大马的黑胡指挥官夹马上前,在正摆着手让队伍停止前进的军曹面前立住,气咻咻地吼叫起来,八格牙鲁,谁的打枪?军曹转身把头从雨衣的帽子里露了出来,立正行了个军礼说,报告司令官,刁民的想逃跑。
队伍停了下来,黑胡指挥官翻身下马,把拖地的钢刀唰啦一声从刀鞘里拔了出来,对准富忠躺在粪堆上、已经开始僵硬的身体恶狠狠地砍了起来,只听见刀落之处发出了像屠夫举刀向砧板上的肉猛剁一样的低沉的钝响,瘀血从富忠的胸膛和大腿上、棉袄棉裤的刀口处汩汩地流淌着,淌到粪堆和地上就和雨水一起凝结成了黑红色的冰水。当黑胡指挥官将最后一刀从富忠的身上拔出来时,富忠的身体打了个滚翻下了粪堆,捆绑他胳膊的新绵苘绳断了几截,他的胳膊还像别烧鸡一样直勾勾地后翻着,身子由仰躺变成了嘴啃泥。黑胡指挥官喘着粗气绷紧了嘴唇,小黑胡一撅撅地对着村民呜哩哇啦了一阵,军曹翻译说,想逃跑?死啦死啦的,下场的和他一样!
林如意看了一眼僵卧在冰地上的富忠,转过身跟上了继续前行的队伍。队伍全进了村子后,雨更显凝滞,质量加大,在西北风的裹挟里像根根尖针穿刺在他的脸颊、耳朵和脖颈上,他好像听见雨点打在脸上的疼感,迅速传导到心房时的颤悸声,一大滴紧似一大滴的冰点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在他脸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剧烈的灼痛穿刺了他,他看见乌黑的苍穹下在两排破落的房子院落夹成的街道上,整齐地晃动着取胜者得意扬扬和被俘者无精打彩的头颅,跟着西北风打过来的雨点,在他的头顶上短促地出击,破落的院墙上仿佛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下午鬼子的大炮轰破了围墙。林如意想着,眼前仿佛看见一群群端枪弓腰的鬼子冲进村里。那时,他和富忠在围墙缺口处战到了最后,不得不边打边撤,退到村子东南角的一个巷子口,看见已负重伤的林凡洲横卧在地上。大哥,他叫了声,和富忠一起把他拉起来架到一个柴园里的草垛旁。您先稳一会儿。他说着让富忠照料凡洲,自己翻墙跳进另一个院落,刚露出头朝外看,鬼子的枪就啾啾地响了,长了眼睛的子弹,打得墙头上的土块冒着一串串白烟儿,土屑崩进了他的头发。这时他看到走在后面的一个鬼子哎呀一声倒在了地上,一根长茅稳稳地扎在了那个鬼子的后背上,原来是富忠从门后的墙洞里伸出了长茅。走在前面的三个鬼子见势呜哩哇啦地破门而入,和挥舞大铡刀片子的富忠短兵相接,就在富忠的刀片又砍落一个鬼子的头颅时,另一个鬼子用三八盖子上的刺刀死死地钳制住了他手中的大刀片,又一个鬼子从后面想把他的胳膊别成烧鸡状,可让他扭头咬住了这个鬼子伸上肩来的手指,他猛地一用劲,后边的鬼子就疼得直跺脚,头上戴的两片大耳朵帽子,随着哇哇的叫唤一上一下地颠动着。
凡洲看在眼里,忍着伤口的剧烈疼痛,从草垛头上挣扎起来,摸起放在垛头上的镢头,刚要抡起砸向用枪上的刺刀别住富忠的那个鬼子,伤口里的疼痛像电流一样猛击他的手腕,镢头悠然脱落出了他的手掌,紧跟着他也轰然倒地。富忠后面的鬼子使出了在东洋时吃奶的劲在他的嘴里往外挣手指头,当那个鬼子一个趔趄闪出老远坐在地上时,富忠的嘴里吐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手指头,紧接着是一口血水,那手指和血水叭叽落地,砸出了两串冒着尘土烟雾的坑,掉了手指的鬼子从地上爬起来更加凶狠地冲上前把富忠扳倒在地,另一个鬼子撤出手来把麦秸垛点着了火,熊熊大火舔着被压在地上的富忠,凡洲已经被另一个鬼子扔进了火堆里,他挣扎着往外爬,等爬出来时,鬼子狂笑着又把他扔了进去。就在鬼子要把富忠扔进火里时,林如意翻墙过来,手起刀落,结果了那个压在富忠身上的掉了一个手指的鬼子,富忠爬起来就扑向那个纵火的鬼子,鬼子正欲开枪,他的大刀就让那个鬼子的头和身分了家,头颅像个盐坛子咕咚落地时,手里的枪还对准着富忠,右手的食指仍插在扳机孔里。烧焦了的凡洲歪在地上,靠草垛的墙茬子上留下了他身子的清晰轮廓。
林如意拉起富忠快步翻过了几道院墙,刚要拐进一个巷口,就看见九臣的妻子右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披头散发地朝这边冲过来,富忠赶忙把她拉住,她悲愤交集地说,孩子他爹让鬼子给刺死了,我要替他报仇!这时他看见林清洁被三个鬼子追赶着往这边跑来,赶忙把他们拉进一个院里,当鬼子走到门口时,九臣妻子举刀冲出,恶狠狠地把刀砍进了后边那个鬼子的脖子,鲜血飞溅着喷满了九臣妻子的双手和脸颊,这个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的女人,此时紧紧地握着鲜血直流的菜刀,她的脸上云集着复仇的欲望和快感,就在她快步冲上第二个鬼子刚要举刀时,死鬼子倒地的扑通声扯回了一门心思追赶林清洁的另外两个鬼子的神经,看见自己的同伙倒在了血泊里,便杀气腾腾地丢下林清洁,回过头来朝九臣妻子用枪上的刺刀猛刺,九臣妻子的胸口顿时血流如注,手里的菜刀仍然保持着向前砍的姿势。两个鬼子好像是给刚刚死去的战友报仇,已不满足九臣妻子的死去,四只眼睛通红冒火地在她身上猛扎刺刀,刺刀拔出的地方,皮肉透红地往外翻着,殷紫的血水喷涌出来,洇湿了她的大襟袄和粗布棉裤,浸在血泊里的尸体顿时成了蜂窝状。
林如意和富忠这时从墙头上跳下来,以那两个鬼子来不及回头之速,把早已血淋淋的大刀片子砍上了鬼子的头颅。林如意抽出刀来,刚要转身,迎面看见了林风,他手握从死鬼子身上解下来的手榴弹,一甩手,扔进鬼子群,两个鬼子飞上天后,其余的鬼子又冲了过来,林风为掩护林如意和富忠,故意向另一个方向跑,鬼子向他追了过去,他跑到街口拐弯处,纵身跳进井里,井台上响起了一阵剧烈的枪声。
林如意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两行泪像汩汩的泉水喷涌出来,顺着鼻翼砸过嘴唇摔碎在冰天冻地里,他看了最后一眼伏在地上的富忠,跟着队伍行走在村子的街道上,由于伤口的疼痛一阵阵地向他袭来,加上西北风和雨点让他产生的停不住的哆嗦,他觉得两条腿犹如两个碌碡坠得他几乎挪不动步子,可他眼前闪动着军曹那亮铮铮的硬头皮靴,言智的屁股已不知挨过多少次这亮铮铮的硬鞋头了。这时他听见军曹在雨衣帽子里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叫喊,队伍的停止前进!他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到底还是有了歇歇腿的时候。仰头看天时,一滴大雨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凉冰冰的和他嘴里的热气交融在一起,迅速让热气征服了,化作一丝温水滋润着他,他用舌头裹了这丝温水舔了舔干裂的双唇然后再咽进了肚子里,那水经过喉咙时,他听见喉头微微地响了一声,几乎是在同时,喉头跟着上下滑动了几下。
他记得白天里最后一次喝水,是在村子围墙的东北角打退了鬼子的第一次凶猛进攻的时候,他在没有太阳的上午穿着早已沾满了火药灰和血迹的白褂子,全然不知寒冷为何物。鬼子第一次进攻遭挫后感到了村里防守力量的强大,在他们不敢贸然行事正研究进攻对策时,给了围墙里的人们一段简短的休息,这时他看到葵子挑着两桶开水,和其他一些妇女在砖石瓦块和断壁挡道的胡同里急急地朝他们这边奔来,葵子最后把一碗水舀给林如意时说,喝吧,喝足水吃饱饭好有劲头打鬼子!他看着战斗员们喝水的喝水,吃饭的吃饭,满意地瞅着葵子,葵子娇嗔地低下了头。
她的笑至今还悠扬在林如意的眼前,他回味着那种熨帖的感受,蓦然间听见一个人在说话,皇军路过此地,我们三生有幸,今晚风大雨大天又黑,路上开始结冰凌了,还是给我们赏个光,在这里住下等明天再启程吧。他一听这人的声音,就知道是土龙头的大汉奸王横思,军曹可能是个中国通,他把王横思的话翻译给黑胡指挥官听,黑胡听了,在高头大马上发出了一阵哑鸭鸣叫般的狂笑,而后伸出大拇指对着王横思说,哟西,你的大大的好,真正的皇协军。然后转身对着掳来的村民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如果不从,死啦死啦的有。王横思点头哈腰地来到马前,双腿跪地低沉下头颅让黑胡的硬头皮靴踏上他的脊背,慢慢腾腾地走下马来,王横思站起来将两手对住,擦着掌面上的泥。黑胡隔着白手套拍了拍王横思的肩呜噜了一阵,军曹会意后说,你的带路,安排我们往下,小鸡的要炒好,花姑娘的玩一玩。王横思受宠若惊,一个劲地点头哈腰,两只往外伸的门牙在黑暗里闪着白光:我的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3
林如意和村民被王横思的汉奸队员推搡着,关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屋子。言智最后一个被推进门里,一个汉奸照准他的腚帮子猛踹一脚,他一个嘴啃泥,俺娘一声趴在了结满冰凌的硬地上,只听见外边的铁门哐的一声关了个结实。林如意觉得有寒风和雨丝在屋里飞旋,当他抬头看了看屋顶,才知道屋子的顶盖裸露着几根檩檀,屋笆被揭去了大半,他毛骨悚然,从门窗里往外看,用了好长时间,他才判断这是一个空旷的草园,麦秧子草垛一个个紧挨着,在肃杀的夜色里像一个个坟头黑魆魆地隐现着。康德上前把言智从地上拉起来,他的嘴里流出了血,林如意让他坐在一块雨潲不到的地方,他的嘴里还在咕囔着,看来他是恨死了那个狠狠地踹他一脚的汉奸。园子的铁门内有两个看守在昏黄的花生油灯影里来回晃动,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个只在身上围了一块塑料布,两人各挎着一只上了刺刀的三八盖子,不像是鬼子,林如意思忖着,鬼子这时可能都成了饕餮和发泄兽欲的狂徒。
是王横思的汉奸队员无疑了,林如意自言自语着。这时他听到康德对着两个看守把窗户棂子拍得山响,你们二人听着,王横思这个家伙领着黑胡鬼子队在花天酒地,俺也要吃饭呐。如果不是他们手里有枪,康德会上去把这两个汉奸的脖子拧折。一个汉奸打着鼻响朝这边瞅着吭出了几声:说不定哪天就死的人了,少吃顿还又怎么的?我操,你们咋敢打皇军,皇军的枪炮是白吃干饭的吗?另一个汉奸把挎着的三八盖子放在门旁,手搓动着,嘴里的一丝热气给他带来了温和,他趴在铁门上看半空,好像在期盼着风停雨止,嗓子里发出一阵低吼,哦欧,娘哎,他们在吃香的喝辣的玩嫩的,我们在这儿,哦欧,天寒地冻午夜三更啊,天快放明吧,我日!
大哥,你拿个主意吧。康德来到林如意跟前说,你是村长啊,我们都听你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咱可不能等死呀。言明也跟着说,是呀,不如趁今晚他们吃饭的空当儿跑了吧。林如意听了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地说,我同意康德和言明说的,瞅个机会,可以跑,不过千万不要弄出声响,惊动了鬼子。他们十多个人蜷缩在一个雨淋不到的墙角,用彼此的热量温暖着各人的身子。不一会儿,就有鼾声响了起来,林如意寻着声音摸在了庆平的身上,庆平是太疲倦了,白天在围墙缺口处与鬼子拚死搏斗,一连用大刀片子砍死了三个鬼子,可他却像得到神灵的保护一样,即使鬼子的子弹射过来,他也能巧妙地躲过。夜渐深了,屋子里的凉气逼人。林如意无法睡着,他在想着逃跑。看守的影子还在黄豆粒大小的灯头发的光里晃来晃去,他蹲着不敢动,竟有了些迷迷糊糊,眼前又闪现出了言明的铡刀砍向鬼子头颅和鬼子的头滚落在围墙被炸塌后的坷垃上的影象,醒来遍体汗湿。院外的村子里传来了一声女人凄厉幽冤的尖叫,他知道是又有谁家的闺女,在王横思的指使下惨遭鬼子的蹂躏。
这时他看见蹲在墙角的言明动了动身,扒拉开靠在他身边的凡荣,挪出了人群,他站起来,悄悄地来到窗子前,趴在窗棂上往外看,康德也挪了出来,跟在他的后边。大叔,你看。言明拉过康德用手指戳戳铁门的方向,康德看见两个看守倚在门榜上一东一西耷拉下了脑袋。是时候了。康德有点迫不急待地说。林如意看见言明和康德在门口一侧身子,像饿狼扑食一样恶毒地冲向院子的铁门,他们的身体在寒风里碰撞着雨丝,似乎还有窸窣声。在靠近铁门的一刹那,两双大手像两双铁钳无声无息地张开了。花生油灯光从铁门右侧的小屋子里射了出来,周围一片死寂。两把铁钳嗖嗖地扼向看守的脖颈,两个汉奸看守的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婴孩呛奶的声音之后,便在言明和康德的手指里倒了下去。他们拎起两个汉奸的步枪,健步如飞地翻过墙头,消失在了黑暗里。
林如意推断言明和康德已经逃走之后,就让言智、凡坤和庆山迅速跟进。他们三人出了屋门后就快步穿过院子攀上了院墙,在墙头上跳到墙外的胡同里时,立即靠在了一起。言智把声音压低了说,这是条死胡同,只能朝外走了。于是他们手抓着手贴紧墙皮往外挪动,生怕弄出一丝声音来。在他们出了胡同来到南北大街上时,言智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他的伤腿不争气,偏在这个时候向他袭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迫使他的腿猛地打弯。就是他倒地的声音,给他带来的几乎是灭顶之灾。从南往北巡逻的鬼子听到声音时向这边打起了枪,剧烈的枪声震惊了土龙头的夜晚,狗狂吠着,响成一片。言智趴在地上让凡坤和庆山快跑,林如意在被关押的屋子里听到枪响时,就一屁股坐在了结满冰凌的当门上,跟凡荣说,遭了,他们三个人不保了。
就在林如意惊魂甫定时,言智被鬼子兵围在了街心,一个鬼子举起刺刀朝他的下腹猛刺,言智一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在他的手边,一种滑腻腻软乎乎的东西淌了过来,他以为是血,可用手一抓,圆鼓鼓的,让他猛惊,是肠子,是肚子里的肠子淌了出来。他刚要动身,那个鬼子以为他死了,还嫌不过瘾,又用硬头皮靴朝他肚子上猛踹几脚,直到青绿色的大肠小肠像条条绶带,在血水里裹满他的下身才罢甘休。言智在判断鬼子确实认为他死了后,躺在地上连小气也不敢喘一口,在鬼子涌向草园子后,他托着填不到肚子里去的肠子,一腐一拐地在凛烈的西北风里朝渊子崖方向移动。
4
鬼子巡逻队扑向草园时,黑胡指挥官在一家民房里正对这家的姑娘发泄着兽欲,姑娘的惨叫声在一浪高过一浪地刺激着他的兽性,可这声音里渗进了三八盖子枪响时,他迅速地停止了动作,把姑娘裸着的身子往床里一推,穿好了脱掉的军衣,猛地蹬上硬头皮靴,挎上了军刀和手枪,唤上早已在门外等候的军曹,疾步冲出屋门,向响枪的方向急速奔去。他们在草园里遇上了巡逻队,等黑胡指挥官搞清了刚才发生的过程时,他对准刚刚赶来正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祈求饶恕的汉奸王横思的满脸横肉,就是一顿清脆的耳光,在他的手掌和王横思的横肉脸皮接触的一刹那,似乎还有火星在黑暗里闪烁,这声音和火花直到黑胡指挥官在“叭格牙鲁”的叫骂声里感到手掌有些麻时才气咻咻地作罢。
王横思承受着这意料之中又突如其来的、从未遭过乡人如此之欺的污辱,皮笑在他的脸上一堆堆地云集着,两只往外撅的门牙泛出了尴尬的白光,太君,我的弟兄实在是无能,连几个伤残之民都看不住,罪该万死。黑胡指挥官拄着军刀又是一阵衣里哇啦,军曹跟着翻译说,王队长,今晚一定要把剩下的刁民看住,否则死啦死啦的,明早还要给皇军带路。军曹说完后,黑胡指官带着巡逻队离开了草园,在鬼子哗踏哗踏的脚步声里,王横思恼羞成怒,把腰里的王八盒子拽了出来朝空气里一挥,众汉奸一拥而进到了屋子里,他们要替王队长出刚才这一口恶气。霎时,林如意和庆平、凡荣在一阵拳打脚踢枪托砸的扑哧扑哧声里,叫喊着凄厉的哀鸣。这声音在头顶上乌黑低沉的大锅里萦绕,随着狼嚎般的西北风,在潇潇的冬雨里旋转升腾。
汉奸们在手脚踢打得疼痛替王横思出的气泄够满脸云集着疲倦哈欠声不断的时候,才骂咧咧地走出漏雨的屋子。最后一个猴脸汉奸刚要迈出门槛时,似乎还不过瘾,又倒回头来对着他刚打过的林如意的脊背猛踹两脚,嘴里还一个劲地嘟哝着,打死你这个硬骨头。他脊背上刚要结痂的伤口像久旱的沼泽地,顿时裂开了蜘蛛网一样的花纹,酱紫色的血顺着这裂开的纹路咕嘟一下子涌了出来,剧烈的钝疼从他的脊背上扩散开去,迅速传到十个脚趾,他觉得身子裂成了两半。这伤口是在太阳平西时村子的东炮楼失陷,他在炮楼的台阶上,正把大刀劈向对面的一个鬼子时,身后的鬼子用刺刀捅上脊背的。那一霎时,他觉得不是刺刀钻进了骨肉,倒像嘴里吞了块冰蛋一样凉爽,直到扑倒在地时,才真正感到了疼痛。他还觉得鬼子从他身上往外拔刺刀时,脊背上肌肉的颤战,似乎有金属声在簌簌作响。两个鬼子狞笑着用绳索把他捆绑起来,穿过了几条墙倒屋塌的街道,押向了村东头的虎头沟。在这里,已经有了言智、康德、洛现在内的十几个青壮年,被鬼子用绵苘绳五花大绑地捆着跪在沟边的空茬地里。虎头沟是一个深近二十米的渊子,渊子崖因此而得名。
不多会儿,九习、凡荣、凡文又被一群鬼子押了过来,挨着林如意的后边跪倒在地。梁化轩的一名刽子手脱掉棉袄把个黑背心束进棉裤里,光着膀子拄着大刀站在九明的身边。军曹把指挥刀往空中一挥,手握大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六十二岁的九明首级迅速飞向深渊,砸得水皮膨的一声闷响,他看到九明无头的身子在沟边跳了两跳,脖颈上的皮肤突然褪下去一节,血水咕嘟嘟地往外冒。一个鬼子飞起一脚把它蹬下了深渊。轮到九习受刑时,刽子手没料到出现了个小插曲——这个插曲让九习有幸活到了“文革”结束的那年——当大刀朝他脖子以迅雷之势砍来时,他觉得头上面的空气里有呼呼的风声在急速地旋转,心里念叨着不好的一瞬,他的身子就像离弦的弓箭一样射向沟底,把那片大水砸起了几米高的浪花,他在水里迅速潜向渊子的边沿,把身子贴紧了渊壁,等鬼子弄明白怎么回事时,就立即向水里开枪,密集的子弹在水里爆炸后激起了细高的水柱,旋即暴雨般地泼向他,可就是没有一颗成为他的死对头。
轮到凡文的时候,趁刽子手的大刀举到空中最高处,他运足劲挣脱了绳索,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腾空而起,死死地抓住了刽子手的大刀刃子,刀刃停在了半空,割进他的手掌,鲜血雨点般地落下来,砸向他的脸和胸,又摔碎在地上,站在一旁的鬼子可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短时间内没有回过神来,竟忘记了向凡文开枪,就是这短暂的一瞬帮了凡文的忙,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攥紧刀刃把刽子手推倒在地,一个箭步冲下沟边的斜坡,连滚带爬地向北边的麦地跑去,军曹眨巴了一下狡黠的眼睛,把手一挥,两个鬼子和梁化轩的三个汉奸才下了坡沿,三八盖子炒豆样地响起来时,凡文已经离虎头沟很远了,子弹在他的耳边打着哨音呼啸而过。
刽子手和鬼子气急败坏,接二连三地以同样的方式把长俊等六个村民砍进沟底的渊子里,从一根根脖颈的血管子里一窜一窜地呲出来的血,像红色的雨撒满了沟帮和沟沿,霎时间就停滞了流动,结成了血柱和血冰。长俊的头被砍掉了后不是直飞沟底,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往下落,林如意看到这颗头颅正朝他这边飞奔而来,果然就落在了他的腿旁,把一堆暄土砸得直冒白烟,披散着头发的脑壳把那堆土钻成了个窝子,像地雷管口一样的脖颈上,正一凸一凸地冒着紫色的血浆。一股腥气钻进他的鼻孔,直透胃口,胃抽搐传感到喉管,一口粘水窜过嗓眼,蓄满了嘴的旮旮旯旯,在胃动力的迫使下,霎时喷射了出来,在阴冷的空气里闪烁着水星子,面前的干土冒着白烟,由赭色瞬间变成了棕色。这时,村子东南角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他歪头在棉袄上擦了擦嘴,心中一颤,莫非是山纵二旅的部队和冯区长他们来了?军曹一阵哇啦哩呜,几十个鬼子就急火火地撇下村民、整队沿村东围墙跟扑向响枪的村东沟子,把看守这些村民的任务交给了梁化轩的汉奸队。
鬼子要把我和村民带到哪里去?带着我们有什么用呢?林如意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得头疼,最后还是想不出。屋子越来越冷,伤疼阵阵袭来,他闭上眼睛,想头回忆点什么。在这之前的第三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五,一轮明月从东围子角冉冉升起,围子西边的菜园地里浸透了银洁的月光。他领着言智、庆平还有几个村民悄然出了围子西门,他闻到了还未淌尽的硝烟味儿和比这味儿还强烈几倍的血腥气息,他们走在光秃秃的菜园子地里,梁化轩的几十个汉奸叠股枕臂、陈尸狼籍,流出的鲜血糊满了白菜窝子,把白菜窝子下面的泥土浸泡成稀泥。他和言智他们一起操起带来的铁锹在菜园子西头的洼地里挖着坑,翻起来的土泛着鲜亮的黑乎乎的气息,四五个大坑旋即挖了出来,在月光里黑洞洞的,他和言智抬起一具尸体打了个夯就出了手,只听见尸体摔在坑里扑的一声,他的嘴里咕哝着,操你个狗娘养的,当汉奸。每当他和言智甩出一具尸体,他就喊出这一句。尸体抛尽了,他们便披着月光向围子走去。那股血腥味儿浸透了林如意的内心,在以后更加残酷的常人难以忍受的岁月里,这股血腥味儿一直伴随着他。
天刚放亮,王横思的汉奸队就冲进草园,把几个遍体鳞伤、饱受了一夜饥冷与疼痛煎熬的渊子崖村民重新捆了个结实。雨停了,风也小了不少,村子上空飘散着刚醒来的涌动。鬼子的炮车拉上街口,军曹把队伍集合起来后,领着几个鬼子跑进了草园,清点了林如意在内的四个伤民后,就让汉奸押着出了那道铁门,庆平迈出铁门就在冰凌上滑倒了,把个身子仰面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因为有绳索捆绑着胳膊,他抬着头蹬了几蹬腿都没能爬起来,林如意想去拉起他来,腰上又挨了军曹一硬头皮靴,疼得他差点截了气。接着他看到军曹的硬头皮靴雨点般地落在了庆平的身上,庆平在地上翻着滚,腿上的伤口流出的鲜血洇遍了他滚过的冰地。最后滚到一个坑里时他才有了弯腰起身的机会,就在他看见硬头皮靴又朝他飞来时,他不知从哪里产生了力量迅猛地站起身来。军曹骂裂裂地把他推搡到林如意的前面,在街口掺进了鬼子和汉奸的队伍里,猎猎地向东南逶迤而去。
林如意就这样离开了生他养他的渊子崖,离开了正值青春年少的葵子和玉珠,离开了那棵林老七从青口买来的每逢农历八月就香飘满村的桂花树,奔向了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恐怖饥渴焦躁和蹂躏叠加的苦难旅程。
5
那场战斗的前奏还是一场战斗,起因正是愈演愈烈的抗粮抗捐斗争。秋后的一天,小梁家的汉奸队在沭河东岸的大白常村开会,渊子崖村的林照岭、林崇义去听会。会上,汉奸队向渊子崖要米、面、猪、鸡、酒和手提款一千块大洋。林照岭回来告诉林如意时,他正在劈一棵树墩子当烧火柴,梁化轩的要求让他十分恼火,他把劈斧往树墩子上狠狠地一剁,一块木头柈子就飞出老远,不给!他的话斩钉截铁,中午的阳光把他的脸庞涂抹得紫红紫红。汉奸队知道后,把林崇义扣下当作人质,同时威逼刘庄村的一个人送来条子,扬言再要是不给,就血洗渊子崖。林如意立即让林照岭写了个回条,“肉、鸡、面、钱都准备好了,请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刘庄村的人把回条送给梁化轩后,果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过了三天,恼羞成怒的梁化轩亲自带队,用一百五十多个汉奸,把渊子崖包围了。
就在这三天里,渊子崖人昼夜备战。林如意把刘庄村的来人打发走后,就料定梁化轩会来报复,与副村长林风商量时,林风说是否向区公所的冯区长报告,他说,就凭梁马仔那几条破枪,靠咱们完全可以把他们打趴下。接下来林端午在村子里把锣一敲,村民就整个儿地动了,男女老少一闻召唤便走出各自的家门,迅速集结在村西家庙前的空地里,听完林如意的训话,便行动起来。在渊子崖,召之即来是一种传统,抑或是一种习惯,是渊子崖人的脾气,为了村子,渊子崖人是不惜做出最奋不顾身的勇敢行为来的。想来这也是渊子崖人引以自豪,同时也是那个年月很少受匪患侵袭的重要原因。一俟明白了要干什么,渊子崖便成了一只打足了气的皮球。值得一提的是,林如意的训话是很具说服力和煽动性的,这个说一不二的二十浪当岁的青年,说到做到行动起来就更不含糊。他说梁化轩说不定这几天就会杀过来,所以提前做好准备是刻不容缓的,同时他不还赞扬了宁死不屈的林崇义,在被梁化轩的汉奸队折磨至死也没有向汉奸低头。现在看来,林如意那时提到林崇义的用意很清楚,他很明白,那时让村民嫉恶如仇、奋勇抗敌才是最重要的,而任何疑虑都只会有害无益。台下的村民让他的话激发得斗志昂扬,群情义奋。林如意因此更加理直气壮振奋起来,并立即调动村民开始实施他的指挥。
对于战事,林如意经历过了不少,但并不如何懂得,好在和梁化轩较量并不是头一次,说实在的,梁化轩的汉奸之所以管渊子崖叫“老硬”,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怵他的,害怕他站在坚固的围墙上,把五子炮指挥得铁砂如雨,耙齿横飞。随着林如意的一声令下,村子就马上热闹了起来,如同影视里某个敌后根据地准备着进行反扫荡的场面,其中的情形不难想见。村民们在村子里来回穿梭,老少上阵,抬木头搬门板将青石头码上围墙架子,抑或磨刀霍霍,忙得不可开跤。其中离林如意家不远的一个胡同里有个铁匠铺,整夜通红一片叮叮当当地敲打不绝,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将一些大刀长茅重新加钢淬火,又将无数的破鼎罐烂铁锅一应生熔化成水,倒制出成吨的铁砂。一些人找来生锈的犁口,用锤子敲碎,还把废耙齿从耙上拔掉,用筐子集中起来,用以装灌“生铁牛”和“五子炮”的弹膛子,一些妇女去老屋的墙角和附近的小岭上刮来成筐的硝土,抬回来交给林端午他们掺和碾碎的木炭焙制火药。
作为这三天不寻常的景象之一,村子里的公鸡在晚上都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没到时辰便此起彼伏地鸣叫起来,此时的婴孩也不能按时入睡,不时从梦中醒来啼哭不止,而所有的狗却出奇地安静,两个晚上没有吠叫一声。等到一切就绪的时候,第三个白天也来了。村里的人所做的最后天件事是埋锅做饭,饱餐一顿,然后村子就彻底静了下来,在晨光里静悄悄的一片沉寂,这时的渊子崖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有着高大围墙的村子了,而是一个严阵以待的坚固的防寨,一个对于梁化轩来说不花点力气付出点代价将难以攻克的堡垒。
梁化轩率众汉奸淌过沭河在大白常村爬上岸后,杀向渊子崖的这天上午是阴天,太阳没来得及露脸就给布幔似的云层严实地遮住了。这种让人多少会感到有些憋闷的黑白色天气,好像正符合林如意的心情,他让自卫队员快速地爬上前几天扎起来的北围墙和西围墙的架子,各就各位,严阵以待,自己站在围墙西门的炮楼上,把沉甸甸的棉袄一脱,穿着粗洋布白褂子背后别着把鬼头刀,看着围墙西面和北面的架子上蹲站着准备厮杀的村自卫队员,有人提枪爬上了墙头,这种高昂的斗志让他感到满意。林如意的脸上爬满了紧张和严肃后的静寂,此时他可能没有想得太多,他的一门心思就是等着梁化轩的汉奸队的到来。
战斗是在八九点钟之间打起来的。在此之前,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梁化轩让汉奸在距西围墙半里之外的菜园地里停了下来,没有马上发动攻击。本来按照这帮汉奸的习性,他们见了存心洗劫的村子总是按奈不住的,会在枪声大作里一窝蜂地扑上前去,痛快淋漓地完成他们杀人放火的勾当。这当然不是走了十多里地累乏了的缘故。也许是渊子崖紧闭的围子大门和不同寻常的寂静,引起了梁化轩的警觉,这想来是有可能的,因为到这个时候渊子崖不可能沉浸在一片甜蜜的睡梦里而没有醒来,也不可能人都逃光了而成了一座空寨,这在梁化轩是清楚的,凭他多年为匪的经验一眼便能看得出来,他冷眼站在半里外的菜地里甚至感到了村里人的呼吸。梁化轩已看出村里人有所防备是无疑的,至于他是否知道村里人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忙活了几个昼夜就不得而知了。但从后来的战事看,他显然是对渊子崖人的抵抗能力估计不足,而做为一个怒气冲冲前来发泄愤怒的人,这只能说明他对渊子崖已有的实情缺乏了解,没有把这个村子放在眼里。
当他决定不虚此行而拔出身上斜挂的匣子枪时,众汉奸便一哄而起冲了过来。最初一刻汉奸们在噼噼砰砰的枪声里气势汹汹,射出的子弹打在围墙上在铮铮地响起来时,又冒出了一股股白烟,自卫队员们不得不把头压低来躲过嗖嗖飞过墙头的子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等得太久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他们没有急于动手,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汉奸在羊肠道和菜园地里开枪前行,同时手指勾上了扳机,“生铁牛”和五子炮上火信子也霍霍地燃烧着。村里人很明白,他们用的武器射程极其有限,只得等着敌人走近了,才能施展威力。于是他们沉住了气,认为只要到了近处,汉奸就有本事也使不出来了。这一刻不久就到来了。汉奸冲到了西围墙下面,副队长模样的一个家伙对着西炮楼高声尖叫,赶快交出所要的东西,慢一点就进攻围子,杀你个鸡犬不留。他的话音未落,林如意就猛然大喝一声打呀,顿时墙上枪声大作,跟着倾泻而下的则是雨点般的枪弹,所谓枪弹不过是从“生铁牛”和五子炮的弹膛子里吐出去的一些碎锅片子、旧耙齿和黄豆一样的铁砂,耙齿可以洞穿身躯,铁砂的威力是一炮一大片,不死亦伤,汉奸队被打得抱头鼠窜。
梁化轩一看不好便用盒子枪顶着汉奸不让后退,同时向炮楼上喊,林如意,过去你抗粮不缴,现在又向皇协军开炮,真是罪该万死,若再抵抗,老子的二十响可不认人。林如意站在炮楼里对着枪眼喊,对不起,俺一切都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送。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下来,接着十分气愤地高喊,你们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梁化轩一听这话,气急败坏地朝汉奸高喊,有种的跟我来,爬墙攻寨!他边说边向围墙上打了一梭子子弹,汉奸们又一拥而上。只是这次已经学乖,不再肆无忌惮地往前冲,而是在放着枪的当儿闪回着前行,以便能够成功地躲开土炮的射击面,而且一度逼到了围墙脚。无奈渊子崖人居高临下又有所凭借,当十几门五子炮叫嚣起来时,射出来的碎犁片、旧耙齿犹如几千把飞刀漫天横飞,在最终潜入泥地插进树干而停止飞行时,也很有一些钻进了汉奸的体内。因此他们便即刻趴下了,被打死的倒下了,没死的却不敢动弹。狂叫声已经熄灭,稍后在自卫队员惊讶的目光和刺耳的嘲笑里,汉奸队在菜园子地里抛下几十具尸首,按来路退回,最后消失在大白常村西的沭河河道里。
6
队伍走上了杨树夹道的马车路,粗壮的杨树像长颈鹿的脖子向空气里猛窜,周身缀满了像眼睛一样的层次分明的枝杈疤痕,好似夹道列队的人群,从北往南一字排开地向他们投来迷惑的目光,刚从云彩里露出脸来的太阳照耀在脸上,林如意和凡荣、庆平还有正在行进的队伍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暗,这是他们在鬼子的挟持下,由王横思的汉奸队带路南下的第四天了,一路经过了三义口、岫务、洙边、三界首,之间鬼子和汉奸遇到的抵抗几乎是微乎其微,虽然他们所到之处都是饱吃饱喝还有花姑娘陪伴,稍遇不从便烧杀抢三光。林如意随着队伍慢慢行走在这条由西北偏向东南方向的马车道上,寒风仍然像刀子一样吹在脸上,剜在伤口里,腰上三天前在土龙头往南走时,被军曹踢的那一硬头皮靴还在了隐隐作痛。脊背伤口处的棉袄让鬼子的刺刀撕开的口子,在凛冽的西北风中飘荡着浸透了紫色血迹的布幔和棉絮。他从这不断往东南漫延的马车道的形状和王横思不断向鬼子军曹报告的村镇的名字里,感觉到队伍正在向他熟悉的那个地方走。
那个地方是青口,一个黄海岸边的小渔村。说是熟悉,其实林如意没去过,只是从他父亲的嘴里听到的。他的父亲,因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七,所以村人都叫他林老七。年幼时是一个巧言令词的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青口盐贷吸引了他,于是这条马车道和马车道旁的每个村落都是他耳熟能祥的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日子,周围村里的人一般没敢出门贩货,但林老七敢。他在路上也并不是没遇上过强人,但每次凭他的豪言壮语花言巧语都能够化险为夷。他开始贩盐家里没有牲口,就用勾担挑,一次挑两个布袋子,百儿八十斤的,走五六天回到家里,再去集上换回大把的袁大头。
从那个时候起,这条路上的强人就都知道,有一个能说会道精明强干的盐贩子林老七在这条路上走着,一遇到他就恭敬地让过去。可是有一次,真是让他荡气回肠,绝处逢友。那是麦子黄熟前,他从青口往回走,和往常不一样的,是除了挑着两担盐,还在前边盐袋子上绑了一盆花。他挑着盐袋子从卖花的那个青年人前面经过时,两眼就闪射着馋辣辣的火光,那是棵桂花,挺直的躯干,鲜绿欲滴的叶片,婆娑伸展着的枝杈,让他不自主地放下了挑子,当他问这花的价钱时,那青年的开价让他着实难受了一番,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斗争后,他还是毅然决然掏出几乎值一袋子盐的袁大头买了下来。
他挑着捆有桂花树的盐袋子脚底如风,星夜兼程,到了饭时也只在店铺停留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因为他知道,这两袋子盐在麦收前上市能得一把上好的钢洋。当他在午夜汗流浃背地走过黑林街不远的马车道上时,一个不知那路的强人手持大刀把他拦在了路中间,他放下挑子刚要故技重演,那个贼人就截住了他的话喝道,少来你那套把戏,快把钱留下。林老七一愣神,他马上断定这是个熟悉他的人。就在这个当儿,那人把刀在闪烁着一串串白光碧影里,逼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把头一歪心里咕囔了一句,这回没辙了。他为了性命乖乖地往外掏钱时,那个强人笑了说,人家都称你林老七能说会道行侠仗义是条汉子,让人服气,今晚怎么这么窝囊。他一听也舒了口气,原来是白天和他一道在饭铺吃饭的那个从连云港回来的同乡人,因羡慕他在这条路上的名声,故意设下了这戏幕试他一试。同乡人放下刀拍了拍他的肩说,我家是张家埠子,在连云港做书画生意,回家时就走这条道,所以也知道了你的名声。张家埠子,他是知道的,他的大姐,就是那个村里的。他擦了擦汗挑起挑子和同乡人继续往前走,当他们走到渊子崖村时,就熟稔得如同兄弟难分难舍了。
在家里,林老七张罗了一桌酒菜,和张家埠子的同乡人好好地喝了几盅。面红耳热时,同乡人看着林老七的妻子怀孕将近十月的肚子,对他说,我家的那口子也是这个模样了,咱们两家有姻缘,孩子出生时如果是一男一女,我们就结为情家如何?林老七一拍桌子说,那敢情好。送走同乡人后,他就把那颗桂花从盆里移栽到天井的中央,在宽阔的坑里,培上了上好的熟土,然后每天都要浇上一遍水。等林如意出生了不到仨月,张家埠子的那个女人就生下了葵子。这时的桂花树承受了雨露滋润,作着鹅黄般的骨朵,舒展着嫩绿的腰身,八月来临了,林如意躺在桂花树下的摇篮里,鼻翼翕动着,桂花香气熏陶着他,林老七瞅着儿子绽开的笑靥,心花怒放。
马车路向东南蜿蜒着,愈远愈窄,两边的杨树光秃秃地在林如意视线的最远处,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点点,与铁青色穹窿上变幻莫测的乌云连结在一起,呈现出了冬日里肃杀凄冷的情景。走近了一个村子,马车道右边的埂上插着一块用来指示村名的木板,上面黑墨汁涂抹的方框里的两个黑字映入林如意的眼帘,他虽然不认得字可凭感觉和那字的形状,也能猜出这村子的名字就是当年他父亲和他丈人结识并成为好朋友的那个黑林。走进了村子,果然就是黑林,他是从王横思向军曹报告时听到的,但不是他认为的村子,而是一个店铺林立、商号满街的镇子。街上已没有了人,铺子紧锁,大概是这里的人听到了鬼子来了的风声,而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林如意被反捆着胳膊,在轧轧而行的队伍里让升上头顶的太阳照耀着,街两旁光秃秃的槐树和大门紧闭的店铺,使曾经热闹的街头萧索寂寥,他心头泛起了一阵阵难以名状的情漪。
刚走上街中心的一座木头桥,林如意在木桥的摇摇晃晃里,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了两声尖厉的枪响,只见庆平飞也似地跳下木桥,鬼子军曹的子弹跟上了他。他的身体在空中晃了几晃,便像一块石头坠进了河水,在“膨”的一声闷响里,砸得水面冲起了激烈的水柱,在阳光里闪烁着金黄的星花。随后鲜红的血涌上水面,在湍流里跟着他的尸体染遍了河道。林如意的心在猛地攥缩时剧烈地抽搐起来。
7
清明刚过,沭河西张家埠子来人说林如意的大姑病了,春节一过就卧床不起。他母亲说得去看看。第二天,她挎着一个蓝色包袱,坐在跑青口的盐贩子林老七的木制独轮车的右边,腚底下放了一块用玉米皮编的圃团,车的左边压了一块和她的重量差不多的青石头,林如意的母亲和青石头左右平衡着小独轮木车,让套在林老七脖颈上的车襻的承载下,迎着还有些凛冽的西风,出了渊子崖,过了刘庄、寨子和庞疃,林老七推着妻子就走上了沭河东岸的堰堤,林如意的母亲看着河边成排成片的泛着绿色的柳树枝条和芦苇芽,还有吻着河水的黄灿灿的沙滩,心里有说不清的空旷和激越。她想趁去张家埠子看姐姐的机会,见一见从没见过面的儿媳。自己的儿子都长到十六岁了,那闺女比他小两个多月,也该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吧。
过了沭河的水漫桥,他们就到了张家埠子。林如意大姑的病真不轻,已入膏肓,枯瘦如柴地躺在床上,连说话喝水的力气也没有了,见了弟弟林老七和弟媳只点了点头,就再也没有表示了。林如意的姑夫说她这是得了膈病,吃了好多个老中医拿手的方药了,都没见起色。他说这些话时嘴里吧嗒着旱烟袋,青白色的烟雾缭绕在屋子的空气里,一声声叹气摧残着她的心,看着患病受罪的姐姐和扶侍陪罪的姐夫,禁不住暗自落泪。林老七拿出一个有好多褶皱的蓝布包,在包内钢洋相互碰撞的脆响声里,递给姐夫说,这是做弟弟和弟媳一点心情,拿着给我姐姐抓付药买点东西吃,姐姐病成这个样子,我们也很无奈啊。林如意的母亲抹了把泪,出了姐姐的家门,阳光很好地沐浴着她,微微的风把她刚才的心情吹跑了不少,她觉得有一阵阵轻松袭上心头,活着真好,这是她走在张家埠子胡同里的感受。她心里滋润着,微笑地想象着指腹为婚现在已长到十六岁的儿媳的模样,高高的个儿,白嫩嫩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黑黑的头发扎着长长的辫子。
就在她在大街上不断地打听儿媳家的座落时,遇上了葵子的一个同伴,并且成了打听的对象,她装做不知地离开了,然后飞也似地跑到葵子家里把这事告诉了葵子。葵子听了先是脸一红,然后问同伴怎么办。同伴说得赶快跑呐。就在同伴说话的当儿,林如意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葵子一急,说那只能爬墙跑啦,可看了看穿了绣花鞋的如辣椒状的小脚,又为难了起来。她爱母亲又恨母亲,恨母亲的理由是给她裹了这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脚,可在那个时代,恨又中什么用?她的父亲是个讲排场又见过世面的生意人,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意义。葵子不到六岁,就在父亲的催促下,由她母亲来完成给她裹小脚的任务。先是松裹,后就日日加紧。一根裹脚布,长一丈余,她母亲用它,勒断了她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压在脚底,葵子曾疼得眉头上渗出了黄豆粒一样的汗珠,一声声凄厉的叫喊让她母亲也频频落泪,她的母亲无奈地说,葵子,忍着点吧,咱们女人就是这个命啊!葵子在她母亲的无奈里忍尽苦难,终于裹就了一双三寸金莲。如今已经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腰身扭动,好似风中摇曳的杨柳。此时她的感觉不停地提醒她,只有跑,只有跑才能不让未来的婆婆看见,看见的话那是多么难堪呀,脸红心跳不说,还没过门就让她认出了别人也笑话。就在林如意的母亲推门而进的时候,她别无选择地让同伴把她撮上墙头,然后两眼一闭落在了胡同的地上,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摇摇摆摆地跑掉了。林如意的母亲在天井里见到了葵子的同伴,她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帮着葵子翻墙跑了,她见到情家母后得知儿媳不在家里时,脸盘子上聚集起了一堆堆的失意。
这之后不长时间,林老七的大姐就去世了,在一个芦苇飘絮的早晨,他儿子林如意承担了吊孝的任务,原因是他父亲林老七又去了青口,已经是第四天了,他要把青口的盐和海货在端午节前拉回来,端午节可是个好节日,青口那边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黄鲫鱼,用花生油一炒,香喷喷地飘在空气里,刺激着鼻孔,让村人想到它的鲜美可口,林老七把鱼在集市一出摊,就惹得很多人把兜里的袁大头掏了出来,这样的场面不止一次地调动起了他在去青口的路上星夜兼程的瘾性。
林如意穿着一身藏青色衣服,虽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也显得有些老到熟成,他在离张家埠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听见了男女声混杂的哭丧的声音,他直奔哭声响起的地方,尽管不知道姑姑家的确切位置。林如意见到他姑夫时说明了来由,他姑夫除了悲伤没作任何表示,紧接着林如意就哇哇地哭着跪爬到他姑姑的灵堂,这一机智的做法可能是他在看见姑夫的表情时,从天上飞来了灵感,这一灵感指示下的动作,改变了他姑夫对林老七没来却让一个毛头小子顶替的看法,他对林如意喜爱有加。吊孝后十六岁的林如意又像是灵激一动,在姑夫家吃完午饭,他的脚步随着他的感觉走在了张家埠子的大街上,他也和母亲一样逢人就问葵子的家门。当他推开葵子家的大门时,正好和刚要出去玩的葵子碰了个头。彼此脸一红,林如意就说,俺是从渊子崖来的。葵子听了,脸更红润起来,急忙用她白嫩的手指捂住脸,眼睛却在指缝里看他的面容和身材。之后就抽出一只手指着堂屋门说,俺娘在屋里呢。说完就跑出门了。
在见过屋里的妇人,知道刚才见到的女孩就是葵子后,他恭敬地对她施了个大礼,有点动情地喊了声“娘”,那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不禁喜从中来,边激动地应答,边把林如意让到了上座。他正在喝岳母泡上的茶水时,葵子从外边领着同伴回来了。他站起身来朝她们笑着,揉揉眼然后坐下,才看清楚了眼前的这两个女孩。只见葵子身高有五尺,上穿碎花红布褂子,下穿蓝色布裤,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白嫩红润的脸盘活像一朵盛开的葵花。林如意对眼前的葵子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他对岳母生了个这么漂亮的闺女充满了激动,更感激林老七和他岳父当年在黑林相遇的那一幕。葵子的父亲做书画生意一直在外,新女婿只有靠岳母来陪了。
葵子的母亲晚上做了一桌好菜,招待林如意。他不胜酒力,饭饱后就去了岳母亲给他收拾的房间。房间里放了不少书画,是葵子的父亲做生意的内容,只靠墙东北角放了一张单人木床。他把花生油灯捻子用一根细扫帚枝子挑了挑,着焦了的灯头蓦地长大了不少,屋里的景物顿时明亮起来。大胆的葵子推门而进,他一惊,屁股像是被什么东西往上猛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离开床沿,站了起来。他心胸荡漾地看着灯光黄灿灿地淋漓在她的全身,把她的姣好的面庞映了出来。
她像一朵绽开的葵花,微微地垂着花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么也没有,可是两手捏弄着,像是捏住了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用温热的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凉冰冰地分开了后,两只一凉一热的手掌对在了一起,他觉得她的手心汗津津的。多么温柔的手,他的手一碰到她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把她拥进怀中。她颤动着身子,用双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这样告诉了他的柔顺与服从,他吻了她,第一次感到她唇的温热与柔软。她头发的清香涤荡进他的鼻孔,他感到这些青丝是从她处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她青春的第一道激流。她平静地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开,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着她从没感觉到的羞涩和觳觫。
第二天,林如意离开张家埠子,葵子站在村南头那颗老槐树底下,穿着方格红布褂子,不停地向渐渐远去的林如意挥手,林如意边走边回头,直到葵子的身影变成红红的一点,他才集中精力往前赶路。回到家里,他把葵子的模样朝母亲描绘了一番,他母亲满意地说,好哇,等来年春上就把她娶过来。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这年秋天的一个午后,葵子与她的同伴在她家的天井里玩扢方,最后一局了眼看就能见到输赢,她弯起左腿,把那块方方的小木头瓦由第四个格跔进第六个格时,她赢了,高兴的她将头一仰,竟把含在嘴里的一枚铜钱咽进了肚里。她害怕地哭着告诉了她娘,她娘说,不碍的,等明天屙屎就屙出来了。第二天屙屎时也屙出了那枚铜钱,她轻松了,认为娘说的对。谁知过了些日子,她竟浑身肿胀,满脸通红,高烧不止。她娘一看慌了,请来了老中医,老中医一看葵子的样子,就说,八成是吃下什么东西中了毒。她娘忙说,是呀,她前些日子不小心咽下了一个小钱。老中医说,那就按中了铜毒治吧。接下来吃了老中医的十几副中药,身上的肿和高烧消失了,可头发脱落了,一大把一大把的,等病好了,葵子完全不是一个姣好的女儿状了。她见人不是把脸用手捂住,就是急忙躲藏。
葵子娘见女儿这般模样,感到把葵子嫁给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有点对不住人,就托人捎信给林如意的母亲,说是她女儿得了病,好了后不成模样了,让她给儿子该找媳妇就再找。林如意的母亲一听,加上上次去张家埠子没见着葵子,本来就有点不快,就瞒着儿子让媒婆给他另找媳妇。媒婆很快就回了信,说刘庄村的玉珠姑娘愿嫁。这事让林如意知道了,很生气,在埋怨了一顿母亲后,就去了张家埠子。见了葵子,他心疼地眼泪在眶里直打转。葵子知道娘托人捎信给渊子崖那边了,她没有力量反对,就一个劲地暗自伤心,可林如意突然出现了在她面前,她的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林如意激动地说,葵子,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管娘怎么说,我都要你。林如意的话说得葵子直点头,竟把泪水流到了他的脸上。
8
庆平在黑林死了,让鬼子从渊子崖掳掠来的十几个村民,就剩下了林如意和凡荣。一路上,他俩在鬼子和汉奸的驱使下,既得喂马又得挑水,半个多月后终于来到了鬼子的驻地新浦。当晚他俩去四五里地开外的汪塘里挑水,往返十多趟才把所有的缸装满,然后又用这些水和马料,他们和了一槽又一槽,一百多匹马都吃上食后,已是半夜时分了,王横思的汉奸队员把他俩推搡着抛进了阴森凄冷的黑房子里,在放有稻草的墙角里,他们俩相互依靠着在寒气浸润下,瑟缩成了黑魆魆的一团。
在屋子黑暗的笼罩里,林如意处于微睡的状态,在饥肠漉漉的疲倦里,没有比甜蜜的爱情更让他心动的了,这遭际后的回忆不能没有她们。她们是他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万无一失的温存。葵子,那个骄羞的姑娘,她穿上红绸衣裤、红绣花鞋坐进花轿的时候,是在她治好了铜毒病的第二年的夏末秋初,那天秋风凉爽,瓦蓝的天上游荡着朵朵巧云,像葵子的心情时而变得温和,时而变得抑郁,雄鸡在抑扬顿措地报晓,村东墨绿色高梁地的尽头泛出了鱼肚白。
这年春上,葵子的身上脱了一层细细的皮,接着脸润泽起来,嘴唇鲜嫩得像滴红的花瓣纹,唇边的皮肤长出了一层纤白的茸毛,头上也生出了瀑布一样亮泽的青丝,她又找回了丰满秀丽的女儿貌。温暖的夏日阳光沐浴着她丰腴的青春年华,可这鲜嫩温润辐射着她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躺在林如意的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又担心她母亲给渊子崖那边捎去的信成为真实,尽管林如意的话给她吃过定心丸。事情还不尽如她的意愿,在她强烈的焦虑于胸中越积越多的同一个季节,渊子崖这边林老七坐在晚饭前的天井里,把碗筷弄得叮当响地跟妻子说,如意娶两个就娶两个吧,人家说休头妻没饭吃呀。林如意的母亲是个很讲究的人,听了这话,停下了手里摇晃不止的蒲扇,无奈地点着头,第二天找了个虑日子先生,向葵子家和玉珠家下了同一天发嫁的帖子。
葵子撩开花轿帘布时,回头瞅见了远远地站在一棵柳树旁的娘,心里淅淅沥沥,早晨大娘用雪白的棉线绳刚给开过的脸上流下了两串泪迹。她娘很早之前就给她说过的,上轿前得流泪给送亲的人看,既表示留恋姑娘身,想着娘家,又不狐媚,一心想着丈夫。这时的流泪还蕴含着葵子的另一种心情,她知道了婆婆又给如意找了个玉珠,并且也是在今天过门,一种既爱恋又嫉妒的情绪占居着她。张家埠子离渊子崖有二十多里地,而刘庄只有二里半,在同时娶两个媳妇的情况下,按当时的风俗,哪个来得早哪个就为大,大媳妇就能管着二媳妇。葵子父母深知这个道理,为了不让葵子过门后在林家受气,就决定争这个早,抢这个先,但他们想到二者的距离,感到这个争和抢是有一定的难度。不过葵子的信心很足,在上轿的头天,她让同伴去看沭河里的水涨了没有,漫水桥还能不能通过,同伴回信说,河水不大不小,漫水桥离河水还老远呐。她听了一阵高兴,有了天助她的感受,转身来到屋里,拿出了她父亲从连云港带来的发卡赠给同伴作为纪念。
葵子坐在四个轿夫抬的花轿里,罩头的红布把她的脸遮住,她的眼前一片通红,红布上散发着一股香气,让她晕轿的感觉轻松了不少。她从没坐过这个东西,轿夫抬起花轿没走多远,她就头晕眼眩,刚咽进肚里不久的两个鸡蛋直往喉管里撞。她滑起手,掀开罩头布,一种愿望驱使着她对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揭动罩头布的话也顾不得了。温暖的秋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梁棵子,远处的芦苇塘里有芦喳在叫唤着,轿门帘布上绣着龙凤图,她脸朝着门帘,手插进腰里,掏出了个白布包,她知道这是八十块钢洋,她母亲昨晚给她的,是什么用场,母亲没说,她猜是等她到了婆家过日子用的,可她现在就要用这些钱买快轿夫的腿,让他们把轿子飞一样地抬向渊子崖,在玉珠才走在半路上她就过了门。她看到了光滑的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在轿帘外忽隐忽现。路两旁的高梁棵子婷婷玉立,拥拥挤挤,像竖起了两堵墙,把外面的风景局限在这胡同一样的通道里,她感到两侧的高梁棵子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水。一股股绿色的气息涌进她的鼻孔,她翕动着鼻翼,一下子想到了湖面上微风吹拂的粼粼波纹。
夏末秋初的晨光,活泼清爽,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花轿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牛皮吱吱嘎嗄地响。葵子心跳如鼓,她轻轻掀动轿帘,把一缕缕光明和一股股清凉的风闪进轿来的同时,将那个白布包用她的金莲小脚踢了出去,白布包在空中旋转时,发出了一阵咣咣啷啷的钢洋碰撞声,前边的两个轿夫顺着声音看去,那包就稳稳准准地落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葵子把头伸出轿子小声说,四个兄弟,各拿二十,求你们腿脚快点,日出前赶到渊子崖,到了地头还有赏钱。葵子坐回轿里,只感到右侧的轿子微微一斜就飞快地晃动起来,不多会儿,就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她得意地看着上下抖动的轿帘,听到了流水的潺潺声,她知道是在过沭河,太阳在渊子崖东岭一露脸,她的花轿就让那四个轿夫抬进了村里。在迎亲的鞭炮清脆的炸响声里,葵子面色红润,双唇微微地开启,呼出的气息随着她咚咚的心跳在轿里透明的空气里,弯弯曲曲地起伏。她对那四个轿夫有说不尽的感激,是他们那争气的腿带着她在这场有情人的无情竟争中,争了先,做了大。
轿子还没落稳,她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这香味绝不像路上闻到的高梁棵子的青油油的味儿,也不是她脸上搽的粉的那种味儿。在洞房里,她在众女人簇拥着坐上了红床,在众目睽睽下,她羞涩地红着脸,眼中盈水,颊如芙蓉,映着红纸裹着的油灯的光芒,更像一朵含苞欲放鲜嫩欲滴的花蕊了。在和林如意喝交杯酒时,她看见林如意肩上落着一朵黄花,鼻孔滑过他的肩时,她觉得刚才的香气就来自这花。她当着众人的面,果敢地从他肩上拿下那朵花说,什么花,这么香?林如意可能没感到肩上有花,经她这一提,才说,这是桂花,咱家天井里那棵树上掉下来的。葵子把头伸到窗子边,果然看见了那棵华盖如伞花朵如星点缀的桂花树。
倾尽切思索,求助于葵子和玉珠的爱情,它拥有神奇的力量,在这一刻,她们青春的身影让他比任何时候都勇敢,他感到她是让他滋生挣脱鬼子和汉奸密织的死亡之网的力量的源泉。林如意并不怕死,这一点他明白,他只是焦虑,钻心的焦虑,死亡是这样的荒谬和简单吗?他抚摸着身上的伤口,觉得就此死去简直不可思议。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一九九五年八月初,他瘸拉着左腿从台湾辗转回到渊子崖,在乡政府的接待室里,书记、乡长握紧他干瘪的手激动地说,老英雄,家乡因为您名声远播。也是在这里,他认出了离家时只有五岁现在让乡长请来的的儿子龙儿。隔着接待室的椭形桌子,他握紧儿子的手老泪纵横,在场的书记、乡长无不为之动容。儿子林龙儿说,凡荣大叔说您在新浦鬼子营地和他一起逃跑时,让鬼子开枪打死了的呀!林如意声音颤抖了说:那年我在麦子地里中了鬼子的子弹,谁也都认为我死了,可我没死,只是腿瘸了,在新浦,鬼子想杀我没杀成,抗战胜利时,我指望能回家了,可鬼子把我交给了打青天白日旗的军队,我在五十九军里还是喂马,四年后他们把我带到了台湾……夜深了,在漆黑的意念里,玉珠猱媚的一笑,让他怦然心动,求生的力量鼓舞着他睁开有些迷惑的眼睛。
9
第二天晚上,林如意和凡荣喂完二百多匹马,拖着疲惫的身子在鬼子哨兵的喝斥下从马厩里往那间黑屋子走。不过这次多了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屋子,随着铁门哐的一声响,鬼子扔进了几个冰凉的黑窝窝头。老人找了个墙角蹲下来,在窗子透过的一丝灰白色的光亮里,林如意问,您是怎么来的?老人说,我是从连云港被鬼子抓来的。林如意有些怀疑地拉起凡荣绻缩在墙角的稻草堆里,好像在躲避着老人。他闭上眼睛,随着眼皮微微颤动,那个黑色上午的景象一幕幕地闪现出来。
刚要吃早饭时,他就接到了在沭河边守望的区中队员发现的敌情,他迅速让三百二十名自卫队员进入阵地,各就各位迎击敌人——他不知道,汉奸梁化轩在临沂城,勾结了扫荡沂蒙山区后退往新浦的鬼子兵,为了利用鬼子击碎渊子崖“老硬”,梁化轩就恶从胆边生,煞有介事地对鬼子黑胡指挥官谄媚说,渊子崖有毛猴子。黑胡听后,把指挥刀一挥,一千多人、六门大炮、若干门小钢炮的队伍就趟过了沂河、沭河,杀气腾腾地扑来,他要报在沂蒙山区遭八路军毁灭性打击之仇,在渊子崖歼灭毛猴子八路也不虚此行——在黑胡指挥官嘿嘿的得意之笑里,村西尘土飞扬里黄裹的一队兵马,像一片排成行的蚂蚁呈现在围墙垛孔里,林如意暗暗吃惊,判断不光是梁化轩的汉奸队,马上让端午告诉围子四个门上的队员沉着应战,不要轻敌。
很快就听到拉炮马车的隆隆声和队伍行进时的猎猎声,在西门,几十个队员都哈着腰,有的扶着五子炮的肚子,有的吹着“生铁牛”的火信子,那火在猛然吹过来的空气的煸动下,在铁筒子里一旺一旺地窜着红焰子。林如意紧靠着端午,擎着沉重的“生铁牛”,手腕灼热酸麻,手掌汗水粘湿,手面上那根青筋突然颤抖一下,接着便突突地乱跳起来。他看着那根蚯蚓样的青筋有节奏地跳动,好像火药线子被点燃滋啦滋啦地上下窜动一样,他不想让它跳,却因用了力,连动得整条胳膊都哆嗦起来。队伍飞快地走近,连帽子上的小红五星和衣领上的两块红布都看清了,他冷静地朝两侧的林风和端午说,是鬼子!
不多会儿,西门和北门外的空地里,都发现了黄鸦鸦的鬼子,还没等林如意下令开火,西门外的鬼子就在菜园地里,支起大炮向村内连打了十几发炮弹,在他身后的家庙里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高大的家庙瞬间像被力大无比的天外之物掏空了一样,砖瓦土块一齐飞上天,巨大的推力扑向围墙,把他和自卫队员们压在了尘土里。他抖了抖头和身上的土屑,嘴里往外吐了口带土粒儿的黑色唾沫,朝两边的围墙架子上的队员喊了声“打呀”,林风和端午手里的五子炮首先响了起来,接着十几杆“生铁牛”和五子炮,还有雁枪、土炮一齐打响,鬼子群中浓烟滚滚,铁砂子、碎犁片、锅叉子和旧耙齿又像一把把飞刀钻进鬼子的身体。
这时林如意刚要抬头往外看,一阵疯狂的子弹打得他面前的围墙垛子上的青砖碎块迸裂,飞起来,在空中窜跃。他晃了晃头发里的碎石片,睁开眼睛在垛孔里看清了,在围墙外的菜园地上,三个鬼子把手里的歪把子机枪架在炮车上打得正欢,射出的子弹,织成一束束干硬的光带,交叉出一个个篦晾样的密集的层面,时而在头顶呼啸,时而撞在围墙腰间,时而在墙垛上窜起一泡泡黄烟,发出一串串噗噗声。围墙肩负着护卫使命,在承受着沉重的打击时,挺起了岿然不动的头颅。这时,趴在架子上的林风和端午把两个五子炮的十个筒子装满了黑药和耙齿、碎犁片,将炮口调准了鬼子炮车上的三挺机枪,在他俩咬牙切齿地点燃了引信的一霎时,喷出了轰轰两声愤怒的巨响,紧接着两朵火球在围墙上窜向菜地里的炮车,硝烟弥漫中,刚才还在疯狂叫唤的机枪顿时成了哑巴,趴在炮车上的鬼子和机枪忽悠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炮车也成了折了腿的一堆废物。
林如意和凡荣绻缩在屋子的一角,夜深了,凡荣好像疲乏得很,沉沉地睡去,间或发出睡梦中的鼾声,他想,凡荣的梦里也在响着激烈的枪声吧。他看着凡荣,转过头又看门外的天空,感到这满世界无边的黑暗都在朝这间小屋子里挤压过来,门窗和房顶似乎都要爆裂了。那个怎样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啊。他的思维在黑暗里伸出了如蛇信状的触角,似乎还闪着红光。
趁着鬼子后退的机会,林如意跑下西围墙上架子,快步来到北门,上了墙架子后,从垛口里往外看,这一看把他吓了一跳,黑胡指官正端着望远镜对着北围墙横看竖看,不一会儿,望远镜对着围墙东北角停下了,鬼子军曹拿着小旗在一个劲地摆动。林如意这时明白了,村东北角的围墙有一段是去年秋天修起来的,黑胡指挥官想从这里打开缺口。他大喊一声不好,就带着西围墙上的三十多名自卫队员,顺着巷道直奔东北角围墙,这时林风也带着十几个人赶了过来。
在围墙架子上,林如意看见一队鬼子顺着北沟,拉着大炮向村东北角集中,一东一西拉开了决战的架势。刹那间,东路鬼子的大炮和座地炮向围墙猛烈地轰击,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围墙一耸一耸地拉动着墙架子,队员有的被甩了出去,摔在地上。炮击后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黄鸦鸦地向围墙下扑来。眼看鬼子距围墙只有二十多米远了,二十多门土炮一齐喷出怒火,烟雾丛中,鬼子丢下了二十几具尸体,退回了北大沟。就在这时,西路鬼子利用自卫队员给火炮装药的机会,又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从沟底下扑了上来,走在前面的鬼子已爬到了围墙跟下,火炮手林老七等人立即点燃了五子炮,轰轰的巨响在鬼子群里开花,接着又把早已准备好的石块推下围墙,砸向正在梯子上往墙头爬的鬼子,林老七抛出的那块青石正好用棱尖击中了爬在前头的鬼子,头颅隔着大耳帽子在膨腾一声闷响里迸裂开来,血如泉涌,直窜上了围墙垛子,又雨一般淋了下去,叭叽叭叽地落了林老七一脸,两腮的肌肉不自主地哆嗦起来。
林如意看了看窗棂外的夜空,周围一片死寂,寒气充盈着房子的黑暗,他把身边的稻草盖在凡荣身上,凡荣动了动,又深深地睡去。林如意看不清他的面孔,想必是一副恐惧的梦中之相。怎么不惊恐呢?鬼子的凶残令人发指。东北角围墙成了反击的主战场。东西两路的鬼子一齐把大炮架起来,向东北角新修的围墙猛轰,炮弹爆炸之处掀起巨大的土浪,把自卫队员埋在了土里,当他们哆嗦着身上的土爬起来时,又被土浪遮掩,墙架子塌了,土炮和自卫队员有的被摔了下来,在又一排子炮弹爆炸时,那段新围墙被炸成三截,很多队员被埋进土里。这时外号三喳喳的林崇海堵在东边的缺口,朝冲上来的鬼子,一甩手扔出了从死鬼子身上解下来的两颗手榴弹,爆炸声过后,他把头露出围墙茬子想看个究竟,嘴里还说着“不恣了吧”,一颗子弹飞来把他的脑袋上盖揭掉了,白花花的脑子淌了一脸,两支胳膊在空中挥了几挥,整个身子就像一根木棒倒在被炸塌的围墙土块上。冲上来的鬼子卧倒隐蔽了一会,不见有手榴弹再抛出来,就嗷嗷叫着扑向东缺口,这时端午手握铡刀迎了上去,只听见唰的一声,领头的鬼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上。当他举起铡刀,冲向另一个鬼子时,一阵机枪子弹打来,把他的上身穿成了蜂窝状,鲜血一呲一呲地顺着子弹穿孔窜了出来,刺在残墙断壁上激起了一串串黄色的尘烟。
林老七看见倒在血泊里的端午,立即两眼出火,转身向缺口处的鬼子冲去,他举起长茅狠狠地刺进了一个鬼子的胸膛,那个鬼子咯的一声,鲜红的血就从鼻孔和嘴里窜了出来。林老七抽出长茅,又一群鬼子冲了上来,他和林如意一左一右守着缺口与鬼子短兵相接,不多时,林老七身上受了两处重伤,他天旋地转,趔趔趄趄,青口、马车道、黑林、张家埠子的情家、盐贷、海鱼犹如杂技艺人手中抛出的碟子,向他飞速地滑过来,好像那个展现自己伶牙俐齿的海货营生、那棵如同自己性命的桂花树,就要从他的手中滑走了,他满怀悲怆,看着这天,这地,还有身边的儿子,最终支持不住,倒在围墙下,林如意惊叫一声“大大”,飞跑过去,从歪倒的墙壁缝里抓出一把干土,堵在林老七胸部的伤口上,血很快地洇出,他又抓了一把,林老七在缩得只如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极其艰难地摇着头说,儿子,拚到底,报仇。
林如意扭头看到张着两只大耳朵、端枪龟腰汹涌而上的鬼子,忍住心头的悲痛,放下已圆了气的父亲,两眼圆睁,闪射出幽蓝的光束,挥舞着鬼头大刀,刀片在冷空里映着阳光闪动起耀眼的芒刺,下落时还伴有嗖嗖金属声,一个鬼子被咯咯劈成两半时,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对准了他的脑门,就在他想完了时,突然那个鬼子瘫了下去,他惊奇地看到,葵子手里的镢头不偏不倚地砸碎了那个鬼子的后脑勺,鬼子的血咕嘟一下就像泉水一样汹涌着,溅满了镢头和她的大襟袄袖。这时,富忠手提大刀冲了过来,缺口内外,死尸横躺竖卧,紫红的血在黄土地上汇成了一道道溪流,像蚯蚓一样蜿蜒着。葵子呆呆地跑在公公林老七的身边,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当林如意过去搀扶她时,她才哇的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直流。林如意让葵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自己站在父亲的尸体旁只一霎,就转身拿起一捆稻草,轻轻盖在父亲身上,对葵子说,葵子,现在不是流眼泪的时候,要站起来和鬼子拚到底!
如意。窗外仍是一片漆黑,林如意听到老人的话,蓦地一惊,蹲起来说,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老人说,我叫张举善,是你岳父的哥哥,是他要我来这里救你的。林如意心头一热,但又说,在这里,您怎能救我?老人说,喂马时,我在一旁听翻译官给巡逻的岗哨说,鬼子大部昨天去了徐州,我判断这里成了空营盘,今晚就可以行动。他顿了顿又说,这些日子我留意看了,这间屋子在营地边上,离院墙很近,只要解决了鬼子哨兵,就可以翻墙而走。这难得的机会已容不得林如意对老人身份的怀疑了,他听了点着头,急忙叫醒凡荣说,醒好了,准备跑。
这时林如意和凡荣都看到,张举善老人运了一回气,一改白天在汉奸的刺刀下颤巍巍的样子,猛一侧身,抓起门后的一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墙壁,似乎还闪回着光泽,并伴有细碎的叭叭声,那根铁棍靠近了他身体的右侧,林如意突然看见他变成了一条黑影,嗖地从窗棂间窜了出去,门外的哨兵连声也没吭出来就魂归东瀛,他解下死鬼子腰上的钥匙开了门把声音压低了说,快跑。林如意感到这岳伯是个武林高手,出手不凡,他来不及往下细想,就和凡荣跟着张举善老人快速地冲过屋子和院墙之间的距离,翻上墙头,跳到墙外的一片麦地上。
星星眨着眼睛把一丝寒光照在身上,夜风冷嗖嗖地吹在脸颊上,麦苗的青香在林如意的鼻孔里翕动着,他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地逃了出来。到此,林如意完全可以和凡荣在谢过张举善老人后连夜逃回渊子崖,可他和凡荣跑了不多远就停下来说,鞋子掉了。就在他弯腰提鞋时,鬼子的游动哨在麦地里发现了他,呼啸的枪声里,他的左腿膝盖开了花,整个身子就咕咚歪在了麦地里。几十年后,他坐上乡政府的蓝色桑塔那轿车回到渊子崖,在众人促拥下瘸拉捣臼地走进天井里一颗华盖如伞的大树下,他见到了正在茴杆一样的小腿上搓一根麻绳的葵子。
他在树荫下有些潮湿的地上蹲下来,瞅着用蹶头砸死鬼子救了自己性命的葵子,嘴唇颤抖地说,我是如意啊。葵子听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两颗灰浑的眼睛说,你说你是谁?林如意又说,我是如意啊。葵子听了,静静地坐着,看着五十多年死不见尸活不见信的瘸腿丈夫,泪水在众目睽睽里潺潺地淌了出来,滑过干瘪的腮帮和下巴,扑簌簌地砸下来,顿时洇透了她的凡士林大襟褂,湿漉漉的一大圪溜黑灿灿地挂在胸前。望着无语的葵子,林如意局促地站起来,抬头看着树皮皲裂、树干有一半枯死成窟、用水泥柱子撑住的大树,桂花树,这就是那棵桂花树吗?是的,它已经成了“江北第一桂”啦!林龙儿说。
10
平明时分,在左腿膝盖释放出的锥心的疼痛里,林如意耳边传进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他判断枪声就响在关押他的屋子的附近,会是凡荣跑回去领来的山纵二旅和鬼子打起来的吗?他动了动身子,左腿膝盖流出了洇红的血,浸透了他的棉裤和他捆扎膝盖用的塞袄里的褂子,他想起昨夜两个鬼子把他像拖死猪一样地扔进了这间屋子,膝盖上的血汩汩地流了一地,他在黑暗里用手摸了一把,粘糊糊的,是血,他那时还没觉出疼痛,只是下意识地把穿在袄里面的白褂子脱下来胡乱地捆扎在膝盖上。
窗棂子上透进了些许灰白色的光泽,铁门响起了剧烈的金属碰撞声,接着门开了,随着飘来外面的大片黑白色曙光,走进两个鬼子,在一阵依哩哇啦声中,把林如意连踢带踹地拖出了屋子,他不知又要到哪里去,是死还是活,反正他是把脑袋放在鬼子的刺刀上了。鬼子拖着他穿过营地的几排房子,西北风嗖嗖地钻进他的棉袄里皴着他的身子,每挪一步膝盖袭来的疼痛就直导他的心窝,在长满了一片枯败的蒿草的水沟边停下来时,他看清了好几棵光秃秃的泛着黝色光泽的老槐树和老槐树下边的蒿草地上躺着的十几个死汉奸,王横思和另外一些汉奸被捆绑着站在鬼子的刺刀口下,歪把子机枪口里正在吐着一缕缕蓝色的烟雾,眼前的这些在无情地否定着他刚才对枪声来源的猜想,血腥气和火硝味渗进了寒风里刺激着他的鼻翼,反胃的感觉萦绕着他。在离鬼子机枪手不远的一棵槐树边,那两个鬼子扔下了他,他在几乎让他截气的疼痛里磕了个嘴啃泥,另上个鬼子又迅速将他拖起来,用绵绳把他在老槐树上捆了个结实。
林如意睁开眼,他看见了除铅色的天空像口大锅盖在他的头顶之外的另一个让他胆颤的景象,黑胡指挥官在一阵嘿嘿的狞笑里,唰啦一声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了泛着寒光的钢刀双手举着,向被捆在不远处一棵槐树上的汉奸头子王横思的头顶劈了下去,在王横思求饶的“太君”两个字还没喊出来时,钢刀就劈开了他的脑袋,林如意听见了两声绝望的嗥叫,同时看见两股血柱在王横思已被劈成两半的头颅上一滋一滋地窜向空中,钢刀在在王横思脑袋上抽出来时似乎还伴有豁豁的声音,在空气里晃了几晃就又劈了下去,这一刀劈到了王横思的肚子,连捆他的绵绳也被砍断了,王横思的尸体迅速歪倒在地,那两颗白晃晃的门牙膨哧窜出嘴来,在冰地上鲜血淋漓地跳了几跳。
此时林如意看见了土龙头的汉奸头子的下场,可不知道小梁家汉奸头子梁化轩如何。几十年后的一个晨,他登上渊子崖村北的纪念塔,看到了塔两侧滨海专署参议会“云山苍苍,沭水泱泱,烈士之风,山高水长”的题词时,才从乡长的介绍里知道了梁马子当年就被沭水县政府抓来,在村里召开了宣判大会,就地执行了枪决,同时县政府为纪念那场惨烈的战斗,用紫红色巨石建起了一座六角七级纪念塔,每年清明节那天,来自四乡八邻以至外县外省和京城的老领导和青少年学生,在塔前翘首瞻仰,在听了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村民的诉说后热泪盈眶。
他转到塔的背面,看见了烈士名单,那一串串熟悉的名字在丰满的晨光里璀璨夺目,冯干三、刘新一……他那老斑纵横的手慢慢抚摸着名字上的一笔一划,嘴里嗫嚅着,冯区长啊,刘书记,您们怎么也……他蹲下啜泣起来。乡长走过去扶起林如意说,老人家,当年您在虎头沟听到村东南角响起的激烈枪声,就是冯区长、刘书记带领区中队从庞疃一线撤回,配合山纵二旅三营七连在村东的南北沟和鬼子打起来的。最后冯区长和刘书记还有一些区中队员被鬼子的炮火圈进沟里,陷入重围,经过浴血奋战,全部牺牲。冯区长胸、腹和头都被刺刀戳穿,全身血肉模糊,倒在了沟东,刘书记中的是枪伤,倒在了沟西,头都朝东。
黑胡指挥官把沾满了鲜血的钢刀在王横思身上擦了几擦,双手举着猛地挥向空中,刀刃子在铅色的空气里闪着寒光,机枪手又扣动了扳机,随着嗒嗒的枪声,子弹撕透了另外的几个汉奸的衣服,血顺着蜂窝样的衣洞里汩汩地流了出来,整个人像秫秸捆子一样倒了下去,撞得干硬的砂子地发出了嗵嗵的闷响,黑胡指官看着这一切喉管里又吐出了一阵哑鸭鸣叫般的狞笑,这狞笑像是压在心头的那口气还未出尽,举在半空中的钢刀调转了方向,林如意一个寒噤,眼前闪动着死在土龙头的富忠的样子,果然,钢刀穿过空气泛着寒光朝他以不及掩耳之速削来,他已经来不及去想葵子和玉珠了,眼前只有富忠皮开肉绽的形象像碟子飞旋着,他眼一闭,心想完了。
林如意没想到,钢刀在离他的头颅只有一尺时,被一只手猛地挡住,他感到钢刀在他头顶上的震颤,铅色的空气像是在瞬间凝固了一样,连黑胡指挥官也不得不后退了两步,瞪大了眼睛去看挡住他的钢刀下落的那只手臂,在这短瞬里,黑胡指挥官和林如意同时看清了那只手臂的主人,是军曹,他的手臂在淌着鲜红的血,滴嗒着淋漓在黄绿色的军服和干硬的砂子地上,满场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仍然支撑在半空里的手臂上,他的嘴里在说着娴熟的中国话,司令官,留下他,留下他会有用的。林如意耷拉下头颅,渗透着血腥味的喘息,在冰冻的空气里泛出了白雾,眼皮上下抖动着阖成一条缝,一片血幕徐徐地在他脑间展现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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