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内人(长篇四)
陈家麦
第十章
1
池芬芳下海,叫她小芳了,这就像演员要出名,取个艺名至关紧要。领班已空位。
召回梁晶晶做领班,大家鼓了鼓掌。
梁晶晶的腿伤从小宾馆回来反倒更重了,重绑了夹板在家疗伤,养了些日子,摔裂的脚踝骨合上了。她好像成熟了许多,与服务员也亲近起来,也断了与猢狲来往。
她唱邓丽君的流行歌曲时还真有伤感,顾客给她送花的也多了起来。
她似乎对我信得过,有时像个小妹妹与我肩靠肩,或用一只胳膊架在我肩头。她跟我说,她以前看了很多琼瑶之类的书,先是爱上老师,再是爱上猢狲。如今,她把这类书全烧了。
我说,那心里的那点东西是否也埋了?
她点了点头。
罗宾走了,赵桔香伤感了一阵,很快平复了,她有说有笑了起来,尽管笑起来仍像个儿童。罗宾在时,曾把他做调酒的活手把手教了她。这可能是罗宾出于爱的力量。现在表妹兼了这活,工资自然加了一千元,她喜欢得不得了。似乎与罗宾的爱主要的收获是学会了调酒、做水果拼盘。
我从吧台调了名服务员做她下手。
亚萍以为赵桔香在吧台收银,等于给木桶上了一道箍。我们还是叫她表妹,是因为赵桔香虽然经历了伤心事,可仍是个稚气未脱招人喜欢的女孩子,这样叫显得亲热又随意。
菜刀黄没吸白粉前,亚萍允许他从吧台每天取二百元作零用钱,吸上毒后再给他加了一百元。
菜刀黄的毒瘾大了,三百元不够他化。他要取五百元,表妹请示了亚萍,不准。菜刀黄硬要,见表妹不给就手往抽屉里抓,表妹关上抽屉死活不给,阿良心疼表妹,让表妹松手,表妹大概想起亚萍,还死守不放。菜刀黄睁圆了眼,叫着要给表妹的衣服扒了。表妹哭得喊爹叫娘,被泪眼汪汪的阿良夺开了手。我又不敢冒犯,没办法只好任其胡来,偷着给了亚萍一个电话,赶了来的她也束手无策。
夜总会收入已每况愈下,亚萍收款时脸绷得紧了。只见两口子瞪了眼,只差一粒火星,就是爆。
这毒瘾来了,据说像蚂蚁啃吃人骨头似的。有回菜刀黄在总经理室吸完后,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嗽水,问我是否也来尝一尝。我吓得连连摆手,这玩意儿不是我辈消受的。
不久我见阿彪在望风窗口犯困,打呵欠,连打喷涕,进了洗手间半天不出来,客人急得敲门他也不出。我得知阿彪也沾上了,他从菜刀黄那儿讨点“边角料”。接下去,阿彪手下的小喽啰也开始犯困了。
倒是阿良意志坚定,他不吸那玩意儿是因为他不想把自己弄废了,他废了就成不了大事。他说:“香港有个国际巨星有钱吃品质纯正的冰毒。”打死他也不吃,阿良对劝他尝尝的阿彪不理。他坐到吧台旁,与赵桔香聊着。似乎眼前有桩美好的事物在鼓舞着他。
后来,阿彪干脆跑到经理室当着我的面吸,铂金纸在打火机上均速摇动。他诱了我一回,见我态度坚决,非常失望。
阿彪靠贩点小批量的白粉然后倒给其他吸友,从中赚点利,再自己吸,他光靠菜刀黄的施舍已很难填住胃口了。
我与他们相处久了,知道他们的脾性,他们也对我放心,我是不会出卖他们的。他们吃粉,多半是圈子里的人给逗的。吸上瘾的人巴不得吸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都有种拖人下水“滚雪球”的愿望。
瘾重了,光靠吸不过瘾了,改用针筒推静脉了。菜刀黄用上针筒后,说他对女人毫无兴趣了,但脾气暴躁了许多。所以他也用不着将夜总会的小姐隔日轮流叫进总经理室了,包括池芬芳。
阿彪缺钱时,弄了些廉价的戒毒土药暂时取代,这些土药来自民间,对神经摧残很大,他们变得呆头呆脑的,毫无记性。有瘾无钱时,只要肯给他点粉,他们会跪下来叫你祖宗也肯,包括杀人放火的勾当都会干。
阿良躲得远远的,他有点内疚,觉得自己不够义气,但他决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只有猛抽烟。赵桔香问我,阿良有没有弄上这玩意儿。我说,还未进门,就管起老公来了。她羞红了脸,还在追问。我说,你的良,脑子清醒得很哩,别去操那份心吧,该操心操心嫁妆吧,快要做高局长的儿媳妇了!把她羞得嘀溜溜地跑了。
倒是郭冬梅及她手下的小姐与此物毫无关系。她们从家乡出来时,目的明确。她们已不满足故乡的穷山恶水,过早地嫁人,生一个又一个孩子,干完了一天的体力活,还要侍候男人。她们出来时,趁着大好年华,攒上了钱洗手不干后在城里开店,要是福气好还能碰上个好男人嫁出去,然后将余下的存款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好,以防不测,或颐养天年。
我从田晴的嘴里得知郭冬梅的现任老公,与她作恶多端的前夫为了争夺她,把前夫砍了个半死,进了监狱判了个无期徒刑。郭冬梅每月往老家寄钱,出手大方,除了让她的儿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另一部分用来打点监狱里的人,让她的老公在里面少受点苦,减上刑。后来果真减刑至二十年,她还抱有继续减刑的希望。她盼望老公早点出狱,从而她也终止眼前的营生。
我没想到郭冬梅的背后隐藏着一本辛酸的历史。
五官无可挑剔的冷美人田晴也不例外。她说:“我本是个吃皇粮的民警,窝藏了我的男朋友被清退出警察队伍。我男友是银行的信贷员,为了追我摆阔挥霍公款,贷款吃回扣,被吃了官司。”
我默默地祈求上天为她将来的生活祝福!
很遗憾,郭冬梅和田晴的往事我知道得不多。因为“辣妹子兵团”另有一条“内定纪律”:不准透露个人身世!
冬至过后,亚萍亲自坐镇夜总会。菜刀黄被太白接了去发回托运站吃戒毒药去了,终究是郎舅,离了婚对潘家名声不利,更何况潘小祥又成了局长的东床,坐了村长的交椅。潘家芝麻开花节节高。
南方的冷总是湿乎乎的,寒风像浸了水的皮鞭抽在人身上。天冷了,顾客少出门了,来夜总会光顾的客人少了。
小姐们进了送暖气的包厢,把厚厚的外套脱了,她们的胸领开低到政策允许的最低限度,在客人面前这些女人们好像更能抗寒。亚萍跟郭冬梅说,让小姐们还要更露点更薄点。郭冬梅答道:“再露下去,快要裸体了。”
亚萍上任后,首先在大门口按了个直通吧台的暗铃,一旦发现险情,迎宾背靠按钮,吧台接信号拧亮吧台的特殊信号灯,灯光师开上平时不用的旋转灯,后厅的服务员分头用约好的暗号敲门,包厢里的小姐立刻整衣作端庄状。
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亚萍很是着急。
亚萍指令阿彪派些生手,到生意仍然火爆的芳草地夜总会,装作吹毛求疵的顾客找碴捣乱,吓跑顾客。她做得有条有理,严丝合缝,让我佩服。但她与郭冬梅的隔膜依然没有消除。
有晚,池芬芳怯生生地向我借钱,每到月底她要汇款给家人。近来鲍金花对我的工资管得松动了些,她好像明白了管得太多反而招来我的曲线抵抗,所以我的手头有点活络。我借了两千元钱给她。我知她每月往她娘家汇钱,为娘家“帮困”,供她女儿吃好穿好玩好。以前夜总会生意好时,刚出道的小姐乱花钱,以为自己年轻有资本,身上的金矿四处可采。现在夜总会车稀马少的,连买卫生巾的钱也互相借用。自从池芬芳坐台后,我俩少有聚话,即使难得聚话,也客套,我俩之间仿佛隔着条冰河。似乎有解冻的迹象。
不久,池芬芳结了特饮费还了我。我推了下,她执意不从,我只好接了,她顺便塞了包烟给我,说是客人忘了的,她对我的脸色有了些温和,多少让我释然。
所谓特饮费,是每个坐了台的小姐必上的,圈内人都清楚特饮的原料无非雪碧掺了点红酒,再在杯沿嵌片柠檬,不到二元钱的成本卖给顾客五十元,从中坐台小姐、郭冬梅与老板抽成分账。
我被亚萍支得团团转。这女人到底是女人,尽管她处处装作很男人气,爱支使人,但她爱听打小报告。她的办公室里,常有女人受了气,找她诉说。她也听得挺仔细的,一点也不觉得烦。有时,倒弄得不敲门径直进了她办公室的我,见她对下属说,没外人,接着说。我有些不好意思。这不,赵桔香又不知说了什么,说时觑了下我。
2
猢狲没钱买粉,第一次向梁晶晶要。梁晶晶念于旧情,给了他三百元。第二次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求她再给钱。猢狲说他是最后一次求她,并保证明天去戒毒所。
梁晶晶给了他一千元:“下次你就是膝盖头跪出血来,也休想我再舍施你一分,你我清了,滚,滚回老家去!滚回你老婆床上去!”
当晚打烊时,亚萍把猢狲这月的打杂的工钱提前给结了。
亚萍说:“你吃了药,明天也该回老家舒服去了,你什么时候舒服够了可以回来,但现在我看见你就恶心!”
亚萍回头跟我说:“想不到猢狲废成了这样,废掉的还不止他一人。”
亚萍痛恨菜刀黄的吃粉由他而来,所以她下决心把猢狲一脚踢出门,但说给猢狲听时,换了一种口气。
猢狲仰天大笑:“这一次我会爽得他妈的不能最爽的,我要爽个够!”
猢狲把这些钱,包括批粉赚来的利润,全买了粉,一次性吃了个够。
他吃够了。尸体僵硬,但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痛苦。他大概在大剂量的吸粉中,幻觉得到了彻底的解放。他是需要解脱的。
猢狲死在好望角的广告牌下。一早闻讯赶来的我,看见猢狲的尸体结上霜,霜使他干枯的头发全染白了。
梁晶晶的热泪滴在猢狲的脸上,他缺肉的脸皮化开了点霜,像似牵动了一下,蒸腾出泪所化出的热气。
阳光挤进来,照在猢狲的脸上,四周化霜的热气在阳光中袅袅升腾。
川妹子美容院准备开在招商餐厅的北侧,在砚池巷巷口,闹中取静,租金比街面店铺要便宜多了。看起来张心雨动了番脑子。
她说:“租金便宜了,东家对顾客的心就平了,生意就会细水长流。”
她自喻为东家。是个漂亮迷人的女东家。随便往那儿一戳,就有很多男人注目——似乎撞了电线杆也甘愿!
她重回水洋城,在好望角坐台,大多是坐东北虎的台,很快东北虎包养了她。她不做坐台了。上岸后,她恢复了在老家叫张三妹的名字。
我为张三妹请来的瓦工头用小锤敲墙,他的两人徒弟挥着钎,挥着大铁锤,把两间连在一起的中间一堵墙敲了。切瓷砖的电锯发出令人撕心裂肺般的噪音。
张三妹完全是老板的派头。拎包是树皮皱的,像蛇蜕。她在问长发DJ,长发DJ又去问正在卸三轮车上的水泥、石灰、涂料、瓷砖的长脚螺丝。送材料的长脚螺丝蓬头垢脸,从灰脸上刷地流出一挂汗水。他在回答长发DJ质问时,鼻孔中的一挂粘稠稠的鼻涕,因他在搬运中的粗重呼吸而在伸缩中。长发DJ向张三妹报告装在三轮车里的水泥型号时,已没了刚才二主子的嘴脸,倒像个听差。
我屁股底下的板凳与她的皮圈椅挨得很近,可以闻到她的体香。张三妹递了一罐“醒目”,为我打开后,她自己也开了罐,喝着。她说:“要不是陈哥帮忙,我是摸不着北,上哪儿去找那些干活的,买材料的地方,谢了,陈哥。”
她左一口陈哥右一口陈哥。张三妹的四川口音带上了东北口音和水洋方言,夹在一起四不象。
好望角坐台小姐收入时好时坏,她盘算已久,之后找了东北虎,可能也是杨大哥杨大哥地叫,叫得很热络。她上岸了,让杨大哥包着老吃闲饭闷得慌,找点事做做,日子会过得充实,就想到了开间美容院,主做川妹子的生意。
我调侃道:“花无百日红,你是不是想趁着花鲜,依靠有实力的男人图个人事业?”
她点了点头:“什么事经你说白了,就失去原汁原味了。”在水洋城里的夜总会、歌厅、桑拿浴室,四川妹四处可见,张心雨打起了以四川妹为群体顾客开美容院的“鬼”主意。这主意之所以被我称为“鬼”,是因为连我这个本地人也未想到。
东北虎给她打气:他会拉托运站的老板上她那儿做美容的。
张三妹手头有了两万元的现金,她重做坐台小姐没几天,就给四川老家汇了八千元,并报了平安信。他大哥接款后,娶了亲。虽说这门亲延后了一些日子。可因为最终的目的达成了,张心雨的这块心病也去了。
她说:“杨大哥很疼我,他拿出十万元的资金助我开美容院,真是天下难得的好人哪!我让他占一半的股份,他不要。只要我三年五年归还本金就可以。十万元的钱对他身上来说是九牛一毛,杨大哥真是我的大哥哥!”
长发DJ跑到张心雨身边站着,张三妹从鳄鱼牌坤包里掏出有鳄鱼标记的软皮夹,取出一沓“伟人像”,点了点。长发DJ接了钱,又走到已卸完材料的三轮车旁。长脚螺丝啐出唾沫到手指,点点钱,说了声没错,与我打了声招呼,骑上空三轮车走了。
长发DJ见我与张三妹谈话,他过来后,我俩倒无话了。给张三妹瞪了一眼,他就知趣地到正在装修中的美容院巡视。我问:“什么时候又粘上了这小后生。”
张三妹喝光了“醒目”,扔到街道上叮当当响。她说:“你又不娶我做老婆,我只好嫁个水洋人,他还不错,听话,每次有不同意见时他得肯让着我,知道疼我宠我爱我,他的老爸老妈是银行的老职工,攒了点钱,他是独子,什么也不用操心,给他买了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大套房,已经装修好了,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
我说:“你睡在他那儿很久了啊?!”
她笑了:“有时。怎么?你吃醋了!”
我说:“有点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
“听说,你跟小芳姐闹了别扭,现在怎么样了?”
“顺其自然吧!”……
日上中天,她要请我一人与她吃午饭,到“四川老妈火锅馆”吃鸳鸯火锅。说着就打手机订了间小包厢。又招手叫上出租车,我俩钻进车厢后座,她招手让长发DJ过来,像领导跟下属吩咐了一下,然后挥挥手,让司机开车。
到了火锅馆,她跟那儿的老板、服务员很熟,说起了四川老乡话。进了小包厢,点了菜,她让服务员若不是喊她,就不要进来。她反扣了门锁,笑着说图个清净。
酒酣耳热之中。她说:“要不是杨大哥待我这么好,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出头之日。我不坐台了,还是他替我找黄总说的情,当然我还是给郭大姐送了两瓶法国香水。不知道为什么,杨大哥遇上了我后,说他以后要待他老婆好一点,待女人好一点,杨大哥……陈哥也……”
我说:“小狐仙,什么时候小甜嘴儿抹满了蜜。”
我只捏了下她的手,她就整个儿靠了上来,旋即她的一只手解了我胸前的一粒钮扣,伸了进来,摸着我的胸肌,又让我抱她,抱紧她。
我把她抱得很紧,她已轻哼了起来,已哼得让人不时在斗志昂扬中,一浪高于一浪似的。
我说:“你的小嘴儿很香,但多了股长头发的味儿,还有股东北大葱的味儿。”
啪地一声,我的手被她的手软软地击了一下。我心头蜜汁四溅。
3
亚萍脖子上围了条羊毛绒皮围巾,她的脸像长在雪白的毛绒绒的羊羔上,衬得脸更白。她身后是装了红灯泡的关公小佛像,一闪一闪的,木匣子里的小佛像嵌在壁上。
亚萍道:“就那么一锅汤,伸出那么多的勺子,顾客看哪个夜总会的碗漂亮、合适,他们的胃口总在变,他们汤就爱往那口碗装汤……阿彪,说说你的高见。”
阿彪大概刚吃了“药”,精神抖擞地:“派些新弟兄把每间歌厅扫荡一遍,不就得了!”
亚萍用长指甲的手,摩挲着新摆的“大卫”石膏像头颅,见阿良笑嘻嘻地不开腔,她做了个美人慵懒的手势,示意阿彪住口。
亚萍看着阿良:“扫荡又怎样,你能扫荡个遍吗?你能天天去扫荡吗?你扫荡过了,人家照应敲着竹梆,喊平——安——无——事——喽。吊眼斌,鬼得很呢!”
后一句,我清楚是她甩出的一个包袱,这才是潘家女侠说话的一贯作风。我得诱她,她会为我的机灵劲或者说与她的默契而自鸣得意的。
阿良连忙插话:“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收拾得收拾近邻。“
我接口:“还是要文攻不要武攻,敌人是狐狸,我们要做猎人。捉蛇要捉七寸嘛。”
亚萍满意地笑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中华烟,甩给我们三人,每人一包,说:“今晚是我们的人在市局110台值班,趁今晚天光黯淡,出发!”
“天光黯淡”这词我在她面前引用过一次,她今天就活学活用了。我佩服她学斯文间进步很快,你听不出她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人。
北城芳草地夜总会的老板吊眼斌,早年在市电影公司是放电影的,他会写一手好字,在东南亚获过什么“华文奖”,当地的媒体炒过他,他成了本地文化名流。
以字会友,他与市文化局的头们结识很深,通过他们的牵线,又滚动地混熟了市公安局的头。电影观众的萎缩,意味着他口袋里的效益工资锐减。他停薪留职,靠水吃水,干起了夜总会。他缺乏道上的朋友,但市公安局的头儿中有人跟下属打过招呼,意思要扶持这个“文化人”,他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是能搭上市演出公司这根线,为此文化公司组织到的“明星演艺团”,走穴客串的第一站都让吊眼斌抢了去。所以相比之下,去芳草地消费的顾客层次较高,特别是外资企业的客人,这是所有搞这行的老板都眼馋的“香饽饽”。加上“明星演艺团”是不乏陪酒陪唱的模特,情到酣处时,可以一屁股坐在包厢里顾客的双腿上,点击一下,于不断点击中,让顾客的内存扩容,如此的撩拨,也着实让人躁热、振奋,特别是她们修长的双腿,半明半暗的华服,虽然她们如刮过的热带风暴,卷了小费,就逃之夭夭。最终,顾客欲罢不能,留给了坐台小姐们,接着吃第二道“大餐”。于是精彩纷呈的下半场戏给了她们,成了主角。
芳草地那一勺稠乎乎的煲汤,给吊眼斌带来源源不断的雪花银。同时,像进入良性循环似的,那些有型的坐台小姐,也纷纷投奔在他的麾下。以至吊眼斌只顾拿着筛子,如站在晒谷场上,饱满精溜的谷子不时脱筛而出。
惟有好望角夜总会可以望其项背,略占下风地分点“秋色’,因为菜刀黄和郭冬梅立下了铁板一样的规矩,每个坐台小姐都懂得想在水洋混,破了相则意味着她们的资本会贬得一文不值。所以,不跟老板作对,才是保住自己“有生力量”的本钱。
我当然明白亚萍今晚的游击战,主攻的雕堡是谁,内应外合的局里人是谁。
上弦月在大团大团的黑云间游动,如夜行船,行驶在浊浪滔滔中。
阿良开着本田车,不到一刻,进入市郊,近处的高大建筑物挺立在眼前。亚萍下令,让车停在一棵树下,卸下车牌。我忐忑不安地挤出尿,把尿撒在沟渠里,沟渠外是高出马路的泥沙地,推土机横在工棚前,立了杆打桩机,高高地插入云中。
汽车沿着环城路转,每在可以打公用电话的烟杂店,亚萍发出指令,然后我和阿彪、阿良故作镇静地走了过去。这些地方顾客往往稀少,加上已是十点过后。阿彪、阿良左右护驾,夹在中间的我把电话线拉到最大限度,然后我打110,举报芳草地夜总会的坐台小姐在卖淫。
我不断地变换举报人的名字和说话的嗓音。我的名字变成了王国庆、池小刚、陈平、罗福生、戴祖荣……
亚萍让我打电话,认为我当过兵,普通话比阿彪、阿良纯正。我第一次拿电话说时,手在抖,像初次行窃,仿佛觉得不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那个声音如同弹棉花似的抖,我身上在起鸡皮疙瘩,有点冷。后来,我不抖了,那确实不是我的声音。
留下的电话是王国庆或池小刚之类陌生人以及烟杂店的电话号码。直到最后,110台叫停,传来了:“类似的举报电话已经有十几个了,谢谢您,我们已出警了。”
她换了女警司的口气“收队”。我回到带暖气的车里,引擎一直在响。我们时刻准备着拔腿离去。
半路上重新装上牌照的本田车里,响着摇滚乐。阿良和阿彪唱着《光辉岁月》。
我连连喝了几罐百威啤酒,身上漫溢出火来,如同白雪皑皑的森林中走进一间生了炭火的伐木工木房。女主人沏出一壶热酒,捧出狍肉、野猪肉、鹿肉,炫耀着好客脾性,她的猎物。
亚萍拿着啤酒罐,于是四听罐子碰击声音,阿彪、阿良“耶——耶——”,叫了起来。
亚萍道:“耶——,一直攻不下芳草地,终于让弟兄们给端了一下。有市局作后台的吊眼,他没想到今晚会摔在我手心里,为值班的胡眼镜干杯。”
“干杯!”
我眼前映出一座水库,撒下口铺天盖地的网,鱼在网中痛苦地扭动着,鱼在围得水泄不通的空间里,互相撞击着白晃晃的身子,撞击声轰响着,越来越大,汇聚了水浪……
“仓满,你没事吧?”亚萍突然让阿良刹车。因为紧急刹车,我打了个颤。倒视镜映出了我苍白无血有如生黄胆肝炎的脸。我像一个平时缺少体力劳动的人,突然参加了夏收夏种。
网像块乌云似的从我眼中移去,我说,我见到水,我要尿,我梦见自己小时候到了水库,我一下了水,总要在水下尿一回。
我缓过神来,肚皮重得像吹鼓了气,像老家准备破膛开杀的猪。我飞快从车门下来,说:“我要尿,胀得厉害。”
第十一章
1
“仓满说得没错,捉蛇要捉蛇七寸,我们对吊眼斌的袭击,只不过摸到了蛇的七寸边。现在,阿彪、阿良。”亚萍说。
阿彪、阿良答:“到!”
亚萍接着说:“派些新手,扮成顾客,到芳草地找碴,砸台子。”
阿彪、阿良各从亚萍手上接了五百元钱,去找人手。
我正想走,被亚萍叫住了,让我带上门,坐下。亚萍说:“仓满啊,我一个人来管好望角,不少人都看我闹笑话,巴望我出岔子,你不帮我谁帮呢?”
我吱唔了下:“我是想帮你,却不知道怎么个帮法。”
亚萍踱了几步,说:“听建军说,你跟郭冬梅的关系不一般,你跟我的关系也不是一般,你与她来个不一般,来帮我与你的不一般,好吗,我求求你!”
我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
亚萍高高在上,像新登基的女皇,但她清楚夜总会离开了郭冬梅及她旗下的队伍,是转动不起来的。跟吊眼斌闹,只是个因子。眼看好望角就这么半死不活地耗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同意她的观点:治表治里都不能少!
顾客好比捉鱼的,他们是冲着塘里活蹦乱跳的这群鱼来。在捉鱼的过程把水搅混。捉鱼的人总不能老站在堤上欣赏鱼游动的姿势或塘的美景。一旦把握了时机,就会跳入水中,去探去抓去捞。同样做鱼群之王的郭冬梅也知,她们是离不开这口水塘的,水色的好坏,水的满浅,塘堤的巩固与否,时刻关系到鱼的生存。更让她晓知厉害的是这口塘的主人,在水洋城是个呼风唤雨,惹不起的角色。
亚萍有意打破这种貌合神离的僵局,她拉她们上火锅店吃夜宵,投其她们爱吃辣之所好,我和阿彪阿良作中间润滑剂。她主动与郭冬梅聊些女人的话题,送高级化妆品给郭冬梅和田晴,这两位是小姐们中的灵魂人物。当然,在做这一切时,亚萍又不失老板娘的气势。
坐台小姐爱过自己真正的生日,这是她们一年中难得的日子,难得开心。我是在摸准了郭冬梅的三十五岁生日的当日中午,去了她宿所,带了两瓶四川产的五粮液和一顶贡呢宽檐帽。生日宴,刘婆婆捧出寿面,我亲自用筷子夹着给她喂了几口,看起来是漫不经心,信手而来的,可田晴在一旁欢呼,郭冬梅幸福地眯了眼,一脸的灿烂。
亚萍给了我一千元经费,等好望角打烊后,我约了她并叫上田晴,三人上国际大酒店吃夜宵。有乐队伴奏,我为郭冬梅点了支《生日歌》,主唱男歌手走到她身边为她唱,送上鲜花,歌手唱时,有顾客合唱,这让郭冬梅感到幸福时光温暖着她心房。我看到第一程序效果不错。我善于为主人的意图设计细节。这一切我做得不动声色,因为只有我知道自己事先跟这里的经理打过招呼了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午夜后,打车送她回寝室,她已拉着我手不放,田晴知趣地掩上门走了。这是第二道程序。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像炭火似的,我听到咯吱咯吱的燃烧声。
当她快要抵达终点时,她喊出了“二娃子,二娃子……”的叫声,这次我听得非常清晰,她好像已无所顾忌了,而我却有了顾忌,我拿枕巾堵她的嘴。她捂了一下,把它甩开了,因为她在幸福的颤栗中。
郭冬梅像吃够了腥鱼的猫,绻缱又亢奋。我假装生气,可能女人要的就是男人这份生气,我的这种生气,给了她极大的满足。
她放肆地笑了笑:“跟黄总上床,没有爱,二娃子是例外,现在加上你,我跟黄总做,心里想着的是他的钱。哎,不可跟别人说,只准你一人知道,我们的规矩是不准说真实身世的。今晚我很开心,对你破了戒。二娃子,为我吃尽了苦头,关在牢里。我的前夫是个吃软饭的男人,他整天游手好闲,缺了钱就找我要,我是为了养活儿子才去做那事的,有次让我去放‘鸽子’。我遇上了二娃子,他真得对我很认真,我稍有不舒服,他就急坏了。我发了高烧,他背我上车送医院,两天两夜不睡觉,守着我。我放了他的‘鸽子’,弄得他倾家荡产。有天,我去钓下一个男人时,碰见了他,我的娃儿上学正缺两千元钱,我以为二娃子会剐了我的。当他说他为了找我,找遍了大街小巷,终算找到了我!我被他搂得浑身没了力气。他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二千元给我的娃儿送上学,他真像是我的孩子的老汉。从那后,我就跟了他,他不让我干活,守着家,他要供着我和孩子,他出去摆麻辣烫,可他以前是个批发花椒、麻油的老板。好日子过了没多久,不想遇见了我的前夫。我的前夫带了一伙地痞,要砸他的铺子,敲他的竹杠,要抢走我。他这个老实人,火劲大了可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他端了一盆滚沸了的麻辣烫泼在前夫脸上,操起菜刀,剁他,把他剁成了肉酱。他是替我除了这个祸害的,祸害除了,可他却坐牢了,我的二娃子啊!”
她已哽不成声。我抱住的仿佛是个糠筛。我把她紧紧抱住,我想我是亵渎了她,同时又庆幸她把我当作了二娃子。
她说:“你长得跟他很象,只是个头矮了点。”
我出来正是凌晨三点钟了,我至少为我今晚的迟到回家而不怕老婆的指责。
她的思想工作已做通,其实也无需多作工作,本来她们出来混是冲着赚钱来的。不过,思想工作会产生生产力。我满心喜欢地走出房门。
我出来时,田晴捏了手电筒来送。这里的小区地段太偏,连路灯也不全。小区里很静,可以听见蟋蟀在草丛中的吟唱。
穿过曲曲折折的小径,到了小花园假山,在假山洞口,我让田晴回罢时。她双眼幽幽望着我,有种欲说不能的样子。我刚说你发什么呆也,她一把扯了我进假山洞,黑不隆咚地只见她把烫热的呼吸贴住了我。她喃喃地说:“我傻,你也傻,我听见了你和郭姐的好事,我好孤单咹!”
我发现她的心已受潮已久。我开始想她的思想工作未做,可能会影响到郭大姐刚通的思想。在这儿灵魂肉体工作两不误,倒别有一番风味。
她在快速地燃烧自己,充满了氧气,我如盛炭火的盆子。
她像酒精在烧。
完后,她的嘴唇烙了下我脸:“现在我不傻了,放心吧,我快得连郭姐也猜不到的!这一次够我一年半载受用的!”
她像小鹿一样蹦回去了。她的思想通了,我身上通体舒泰了。
这样,而郭冬梅也需要与老板融合关系,以便取得她们水涨船高的利益。隔了不久,郭冬梅的弟弟从四川老家,带了批新秀回来。
鸡贩子中指戴了枚镶绿翡翠的大戒指。他炫耀自己的戒指足足一两重,他不知戴金戒指在水洋已落伍了,现在亚萍也换了钻戒,一只大,另一只小。
为他接风洗尘,亚萍也出场。郭冬梅弟弟喝得醉醺醺,他以为亚萍的戒指是铂金的,所以他胆敢吹嘘他的大戒指,郭冬梅做了眼色让他的弟弟少说话,问题是她弟弟谈兴正浓。
亚萍打断了他的话:“我那是钻戒。我老公的手表是劳力士,十万元一只。”
吃完了饭,亚萍悄悄对我说:“郭大姐的弟弟,我讨厌他,牛皮哄哄的,明天你来陪。”
鸡贩子到了水洋赖着不走,郭冬梅到宾馆看他时让他早点回去,家里还有老汉老娘身体不好。
鸡贩子逛遍了商城,回到宾馆说他累坏了,他累得直喘气,感叹:“这哪是县级城,到处是商场,简直是大商海。这个地方遍地黄金,一个镐子下去,能掘出一桶金子来!”
他到新开业的川妹子美容院,见到了老板张三妹,他愣了半天,不敢认出来:“老子哟,你哪是背竹篓的三妹呀——简直是皇亲国戚。”
张三妹让美容院的小姐给他做了面膜,剪了个新款发式,挫指甲,足浴,按摩,他望着镜子里面貌一新的他说:“这是我嘛?是我的龟儿子吧?”
他在走廊上遇见刚送了客人回来的张三妹,他在按摩间小回廊趁机抱她,被她挡开,差点抽了个耳刮子。张三妹揪了揪他头发:“头发有点乱了,待会让小姐给吹一吹,拉拉直,现在很流行离子烫。记住!这里不是四川老家,我也不是背竹篓的三妹。”
鸡贩子想脚底抹油溜了,美容院里的一个彪形大汉在门口挡住他路,操着东北口音:“吃饭要付饭钱,做头发要付鸟毛钱!”
这时张三妹慢悠悠地过来了,示意东北虎派来坐家的小兄弟放了他。她勾了勾小手指:“过来,别急,想不想跟我上?过来呀——”
鸡贩子摇了摇头,又有些把持不住。
张三妹啐了他一口:“按理说,要收你188元,看在老乡的份上,看在郭大姐的面子上,给你打个对折,99元。”
鸡贩子从港式腰包中取出一张百元票:“不找了。”
“慢着。”有小姐拿一元的硬币,张三妹接了钱,把找出的硬币从他的领子里滑了进去。美容院里小姐笑成一团。
鸡贩子回来说了,让他姐替他消消气。郭冬梅道:“快点滚回家去!你丢尽了我脸,知道么,人家现在有大树靠着。别整天是酒气,回到家好生照顾老汉、老娘。现在,风头紧了,该机灵点。”
好在鸡贩子带来的小姐一个个都挺水灵的。女人都有型,身段要前面有前面,要后面有后面。
顾客闻风出动,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面对新鲜的杨梅岂有不尝之理。这样,好望角夜总会第二个营业高峰期已悄悄来临。亚萍上任后初展笑颜,她喜欢阿彪开些荤的玩笑,小姐们常与男人打交道,男女之间的事早已耳熟能详,用不着遮遮掩掩的,所以大家都笑得很放肆。亚萍是托运站男人堆中扎的,那里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开些粗鲁的玩笑,谈论男女之事,像吃小菜那样自然。夜总会飘浮着腥味的空气,她如久入鲍肆闻起来是不觉其臭。
亚萍笑得前仰后合,放浪形骸,有时禁不住拍打我的肩胛甚至靠了上来,弄得我有点尴尬,别人特别是阿彪用阴险的眼光瞟我,我读懂了他的意思。我一方面有受宠的满足;从另一方面来讲,他们曲解了我。我在亚萍面前常是战战兢兢的,我总担心她哪一天凤颜大怒,砸了我的饭碗,鲍家能否容得下我?
做坐台小姐的都讨厌客人还没坐热屁股,就急不可耐地摸她们身体,她们喜欢与客人之间有个过渡,这个过渡是两人之间横跨两岸的桥。那些猴急的客人大多涵养不足,喜欢一步跨进原始森林。其实不管那类客人,目的是一样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过渡,需要男人作引导,说些话题,让女人熟悉自己的对象,彼此之间有了熟悉的铺垫,消除陌生感。
女人对自己的身体都有种自恋情结,她们都在身体外面筑起了一道保护自己的屏障。只不过坐台小姐由于她们职业的特殊性,差不多每天被不同的男人用温和的手法来降服,容许她们一个接受的过程,哪怕是十分短暂的。
男人恨不得女人没有屏障,图一时的欢快。
今晚的池芬芳就遇这样一位莽撞少年小平头,他探寻她身体之快使她无法忍受,被她一次次地阻止了,尽管她面带职业性的笑容。少年没有耐性,终恼羞成怒。池芬芳一再要求郭冬梅给她换台。她换上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既富有又能把握分寸。所以在前厅跳咪咪舞时,两人身体之间都有了粘性。小平头来时,跟阿彪称兄道弟的,他对阿彪说,赢了点钱,到好望角玩玩。问阿彪要不要一起玩,他来买单。阿彪说,老板定的规矩不好办。
少年是嫉妒的,又好斗,往往做出失控的事。于是被中年人揽住腰的池芬芳冷不丁给小平头推倒在舞池里,众人大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我和郭冬梅的调解仍于事无济,反而加剧了他的盛气。
小平头少不更事,又不知天高地厚,他不小不大的年纪像刚开啼又好强争胜的小雄鸡,而摆平他们的往往是一种以恶治恶的暴力手段。办夜总会的都有一套具体情况具体处理的预定方案,所以该是我这个主管经理搜寻阿彪的时候了。偏偏在保安室找了他半天找不到。阿良开车给胡眼镜办私事去了,底下的几个小喽啰往往为出名气叫嚷着要拿刀砍杀。
小平头被郭冬梅哄得不耐烦了,吼着要砸场子。梁晶晶的歌因少年的骚扰而观众的热情退了下来,只有她知道阿彪被亚萍叫到办公室去了。
我是带着一股窝火狠敲亚萍的门的。很久后,门才开了,阿彪的眼神有点慌乱,嘴角抹了道未擦干净的口红印。亚萍的头发有点乱,她平时打过摩丝的发型总井然有序的,她的语态虽然还是那么威严,但威严中有一丝颤音,按在靠背椅扶手中的五只手指,其中套了一枚钻戒在晃抖,施过粉的脖子洇出了红晕。
从阿彪未拉上拉链的“大前门”中,露出了有点发黄的白衬裤,我暗暗地为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叫苦不迭。退回身下来,反显得自己愚蠢至极。
我硬着头皮进了门。
2
南方的雪花像爆米花一样虚假,窗口一侧,雪落在挨着总经理室简易房的铁条梯上时,闪电般地消失了。
我步履沉重,双脚如灌足了的铅。
白雪见了我刚叫了一声,就摇开了尾巴,它的肚子大大的,两排钮扣似的乳头肿胀着。它走一步路,要喘口气。白雪变得听话了,它已适应了这里的环境,阿良尽给它弄好吃的。阿良请示了亚萍,同意不用铁索圈着它了。
她斜靠在裘皮大衣盖住的高背椅上,羊绒衫使她胸部轮廓分明,沉甸甸得像险些要坠落下的两只粽子,空调的热风叶片在吱吱作响,从她短窄的皮包裙里叉出圆柱状的双腿,如一株树分出的巨大的枝桠,里面的绣花内裤隐约可见,拖鞋毛绒绒的看不清脚趾。在夏天时节,她的脚趾甲涂满了茄色的指油,脚踝上的细巧的脚链黄灿灿的。
“都看见了,仓满。”亚萍几乎是漫不经心的,她仿佛在谈论一种琐碎的事,但嗓音在抖动,是蝴蝶翅膀拍击花蕊时的声音。“坐下吧。”
“看见什么了?”我明知故问,先装作糊涂也是一项防御工事。她该不会指的是阿彪露出裤门的衬裤。
“别绕弯子了吧,我指的是昨晚和阿彪的事。”亚萍恢复了往常说话的底气。
我不吱声了,我真还是个十足的乡巴佬,这不等于默认了吗。
“我和他其实有过一阵子了,这不能怪他,是我让他干的,他缺钱买粉,我嘛需要,”亚萍接着说:“都知道黄建军背着我干了什么,把与他睡过的女人的东西全剜下来,一箩筐都装不走。”
说完,她哈哈地笑了,但笑中带有湿润的泪花。她的笑总是爽朗的,像咬白萝卜那样脆响。我仍然无言以答,静到可以听到石英钟的声音。“没别的事,我回去了,前厅还忙着。”
“坐一会吧,我知道今晚的客人都安排定当了,咱们聊聊吧,我闷得慌,也没人可说。”说完把坐椅子里的她正面朝向我。两腿分得可以看见内裤中间的皱褶,皱褶形成了参差不一的凹槽,有点黄浊的湿润不知道是不是尿渍。我突然之间产生一种燥热,鲍金花在家时每次上卫生间回来,她的内裤中的尿渍还要大。这几天是鲍金花的经期,她的经期有七天,长得没完没了,可对我来说正好用来养精神。
“你表舅现在都成了废人了,我俩都成了挂牌夫妻了。”她充满了哀怨的情绪,脸部漫上疲惫感,从下颌到眉心。在我的印象里,亚萍总是精神抖擞的。“你帮我敲敲背吧,听坐台小姐说你敲背挺内行的,池芬芳也找你敲过吧?”
我的敲背是池芬芳教的,只会简单动作,池芬芳以前在美容院做过,但我不能这样说。她现在提起池芬芳是别有用心的。我说,那些小姐乱吹。
她的肩胛肉质丰厚,房子里暖气很足,头顶上的射灯暖烘烘的。我敲得出了点汗,濡湿了的内衣贴着身上的肉痒痒地难受。
“你是我们的功臣,”她这么一说吓了我,“接着敲,对,这儿,再往下……”
亚萍所谓的功臣,该不是指我为挖到郭冬梅所立下的汗马功劳?她说:“听说你当初把郭冬梅这匹雌马驾得服服帖帖的。”
她的话使我感到一种痛。看起来这种事菜刀黄还是跟他老婆说了的。我感到自己脸面一阵发烫,自己的身躯在亚萍面前显得更缈小了。郭冬梅虽给了我终生难忘的畅达,包括后来的池芬芳又使我有了另一种体验,可现在经亚萍这么一说,这种使我变得更缈小的感受让我激起一股仇恨,到底仇谁的恨,似乎不仅仅是这些有钱人。
她仍然有种隔靴搔痒的不满足,我是无法抗拒她的。我闪过一念:该来的还是要来,你别无选择。来了后,你可以不用为没来牵肠挂肚了,就像完成了一道作业。正好她说她浑身酸胀,连心里头也胀,让我敲重点,捏她,捏重点。她脱下羊绒衫时,与敦实的肉只隔了件薄薄的衬衣。我下重了力气。
后来,她把身上的累赘一件一件地卸下了,只剩下胸罩和内裤。她整个儿像光猪似的扑在长沙发上,嘴里不停地喊着胀死我了胀死我了,又在不停地骂菜刀黄是如何的不争气,让她在娘家人面前丢尽了脸,她无处可诉。她让我脱了鞋子,踩她的背。她在说个不停,我投入得像个不敢有丝毫闪失的奴仆。我体内涌动的汗水畅快地溢出皮肤。我在想,这事快有个了断了。
她转过身时,眼泪已冲刷了黛色的眼影,脸颊的胭脂纹路交叉如颜料斑驳的油画,惟有眼珠像晨露中的太阳熠熠闪亮,勾人魂魄。胸罩已关不住满园春色,她的躯体如同贴着水面在起伏不已。
这是块丰腴而线条流畅的坡地,她触发你扶起牛和犁,两边飞扬起混合着稻香的泥块,如轻舟划过的波浪。
她趴在沙发上,如巨弩拉大,穹形的臀部是两团浑圆的白云。
鸟在云彩中钻来钻去,白云发出了舒畅的啁唱,舒畅地鼓喊着鸟翅穿入云的深层,深层是花瓣形的花蕊,充盈着蜜汁,于稠浓中,可以听见蜜汁,因聚集而隐隐滚动,像水珠滑落绿叶背,晶莹透亮……
敲门声像炸雷似的,云在迸裂摇晃,鸟惊得乱飞,在云端坠落而下。我需要再等一等,因为我快要奔腾了。我颤抖了起来:“它来了!”可亚萍像咬牙切齿似的:“我只是还差一步!”
一切复归平静,我咬着牙在抽动力气,就像推着手拉车快到了山顶,就差一点点力气,这力气需从身上其它关节调动。此刻,两人毫不夸张的汗水在涌动在磨拭。
可阿彪的声音,像吹破了笛膜。
我仓惶而出,如胡乱射出的一颗子弹,险些射到阿彪身上。
我身后是亚萍巨大的呜咽:“该死的是你!”
3
菜刀黄病恹恹地卧在18号卡座,也不开灯,像具僵尸。大厅里空空荡荡,黑暗中只见一粒星火在一闪一闪的,飘出股股烟味。自从亚萍被阿彪劈了一刀后,只好把菜刀黄又请出来,回到好望角坐镇。
亚萍躺在第一人民医院特护房,病房里堆了源源不断有人送来的鲜花和滋补品,她每顿饭吃一只炖烂了的野生甲鱼砂锅汤,吃得她没胃口了,还要硬着头皮吃。野生甲鱼可以使刀疤弥合快。因为吃腻了甲鱼还硬着吃,她出院后到了家里见了玻璃缸里的小金钱龟,就起鸡皮疙瘩,喊人把小金钱龟放生了。
停了粉,菜刀黄的说话声像从厚海绵中过滤过似的软。我俩见了面寒暄了下,都知道各自早早地用过晚饭,早早地赶来,这阵子好望角出了点事,作为主管的我不敢掉以轻心。
我到DJ室开出了舞池地灯、过道指示灯、吧台吸顶灯,我对灯的分布已驾轻就熟。离七点营业时间还差半小时,偌大的大厅只有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聊的,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就没话了。菜刀黄的眼皮已盖了下来,嘴上的烟在缩短中。接了他扔给我的中华烟,一支接一支只管叭吱叭吱地抽,烟散开了飘到顶上,只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的龙骨间乱蹿,老鼠像在练习跳舞。
中间包了两块长方形红皮的弹簧门被人推开了,霍地一声自动弹合,进来穿茄克衫的小平头,脚步踉跄,像练醉拳,形醉神不醉的,眼看摔倒又立起,我去扶时,闻到他嘴里一股泔水般馊味,酒嗝喷到了我脸上,我胃里搅动了一下终算压住。这小平头似曾相识,我这人记性差,来这儿玩的客人面孔太多太杂,你只能把他们当成你的“上帝”或“衣食父母”来待。我对每位客人装出似曾相识的样子,这是我的职业习惯。不用老板示意,我把他安顿好了,即去给他冲了杯茶。
小平头坐在吧凳上,半个身子重重地趴在吧台,前言不搭后语的,我听了半天才明白了他的想法:来早点才不会捡别人挑剩下的。顾客都有上菜场买菜的经验。他说得在理,可见他留一半醉来留一半醒。
立起身来的菜刀黄见赶早潮的客人想法实在,就把上半身又慢慢地放平,接着养神。
茶冲了三遍,杯里绿的颜色稀薄了许多。小平头体内突然像涌动的浪,浪头一层高过一层,快要冲到堤岸,我不想他吐出来的污秽物使大厅里的臭味隔了很久才消除,这种上好望角玩的醉汉我见多了,清理他们的“纪念品”时,哪个女服务员也不肯做,往往落到我这个肩上。
我差不多要拖走小平头,我像出了交通事故去紧急施救的排障车。但小平头痛苦得如用手摁住胸口陶醉其中的摇滚歌星。
小平头喊了声“卫生间”,就朝安全门冲去。我拔腿去追,他已在过道上哇啦啦地倾泄而出,菜刀黄像蛇头般立了起来。
红地毯像是泼了一堆粘乎乎的杂烩羹,臭气立刻钻进我鼻孔里,使我的每一寸皮肤舞蹈不已。
等我拿了拖把,忍受了世界上最难闻的气味,来回倒腾清理,迟一步赶到的菜刀黄与小平头已粗言粗语了起来。
吐了的小平头还闪进了巴黎厅撒尿,在尿中赞颂这儿的卫生间(其实是KTV包厢)装修得真他妈的有档次。
早已暴跳如雷的菜刀黄拖出了还在尿中的小平头,两人已练推手似的推来推去了,接着是自由散打了,有拳击的味道。
我蓦然想起了这小子不是上回那个坐过池芬芳台的小混混吗?
糟了!小平头已将一只手伸进了衣内肋部,掏出了雪亮的短刀朝毫无防备的菜刀黄头上砍,我飞快地拎起了拖把投了过去,躲了一下头的菜刀黄用右臂挡,卟地一声右臂已裂了个口子,血喷涌而出。
我吼了喉咙捡回拖把去追打,赶来上班的池芬芳、郭冬梅、田晴、梁晶晶也尖叫着冲了进来。小平头手握短刀,朝暗门(他居然熟悉这道暗门)飞快奔逃,消失在午马街灯火阑珊处。
等阿良几位闻讯赶来,我向他说了下小平头的样子。阿良说:“没错,就是芳草地的小平头。这小子真会选时间,我和一个弟兄正好出去帮人收笔款子。”
鸡贩子从人贩子手里转到一批男童,卖了,人贩子给抓了起来,供出了鸡贩子。
鸡贩子被判了十二年刑,送到农场,跟二娃子在一起。
消息传来,郭冬梅顿时像患了软骨症似的,许久才冒出一句话:“这下好了,二娃子身边多了个舅爷,他倒轻松了,我的担子又重了一千斤。”
第十二章
1
吃中饭前,顶阿彪位送甲鱼汤的阿良开了老板的本田轿车来接,我俩到海港大酒店各端了砂锅,把甲鱼汤送到特护病房。
老板与老板娘的病房做了邻居,菜刀黄的手臂只伤了筋未伤及骨,缝了线,打了石膏,又将添道刀疤,好在他久经沙场了,不见他喊痛,只在喝甲鱼汤时倒吸气。大概他有好长时间未遭过刀伤,我坚持喂他他不肯。
亚萍来拆线前倒让我喂过,有人在时让阿良喂。第一次喂她时,见没旁人,她让我与她的事千万不要说出去。我想,傻瓜才会去说,她太多心了。拆了线的亚萍端了砂锅常踱到她老公病房。太白常来看望,有次带了蔡素莲来,这位原是我的部下,现在既是局长千金又是未来的潘太太,正春风得意,自然对我们这些跟班的爱理不理的,吃着太白给她削的美国香梨,小口小口地吃,拿凤眼睨我。病房里的菜刀黄、太白忙忙碌碌打手机,联络胡眼镜及托运站的弟兄八方捉拿小平头。只是小平头在社会上没多大名气,摸不清底细,这小子大概是刚出道的。
在医院大门口,碰到穿了便服的胡眼镜刚从电梯口走出,他大概看望了老板老板娘出来,他没注意我,我也不好上去打招呼。胡眼镜的老婆生了,听菜刀黄说他老婆怀孕时找了熟人做过B超,确定了胎儿性别,生了儿子的胡夫人坐月子在家。
晚上,他找我给他安排打炮,他每次打炮都是在快下半场时,像条泥鳅似溜了进来,老板的办公室里有他的一把钥匙,办公室里间铺了张床,他只找池芬芳做。完了事,胡眼镜差池芬芳喊我到老板办公室,抽出老板桌上的中华烟甩给我一支。胡眼镜的脸越发白白嫩嫩了,换了新眼镜,挺斯斯文文的。他此时已像暴雨过后的天空,祥和而平静。他临出门时送了张帖给我,让我下礼拜五上他家喝满月酒。我忙恭喜了下,心想喝完满月酒,他不会再来好望角打炮了吧。妈妈的,专打池芬芳的炮!他行色匆匆地走了,每回他都不让人送。独来独往的。
我从吧台表妹那儿支了两百元的业务招待费,险些写成“炮台费”,把点歌单上“炮”字用圆珠笔涂得看不出了。池芬芳拿了钱,田晴过来催小芳快来补台,托运站老板东北虎已等得不耐烦了。东北虎还是改不了急性子。
梁晶晶正换上了婚纱似的晚礼服,撇了撇嘴,不屑的神色。舞台射出一柱灯光,她款款登台,一曲闽南歌唱到“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哀婉动人,掌声雷动,盖住了歌声,嘎然而止,刹那间,天花板顶上响起老鼠的爬动声。一顾客立起抬头凝视。
梁晶晶手捧鲜花,第二首歌《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唱起……
阿良悄悄过来兴奋地告诉我说:“生了,白雪生了五个,一点儿也没像你家的黑狗,OK!”
赵家客厅里摆了三大圆桌酒席,院子里也摆了三桌。院子里架了几盏大灯泡,亮成一片。
一只退毛干尽的光猪肚膛已破,趴在大木盆里,猪脖子上挂了只红彩绸。旁边停了辆五菱工具车,车里是船形本田摩托、29 寸画王彩电、先锋大影碟机、山水功放,全披了彩带和喜字。
圆桌上摆各色冷菜、甜品、瓜子、糖果。
阿良和赵桔香挨着坐,订婚的仪式即将开始。铁皮炉口,有鼓风机吹着。两只炉上叠得满满的蒸笼,鱼香肉香院里院外满是香。
鲍家的黑狗扑在赵家的狼狗上,在桔树前把根留住。长脚螺丝从主宾席上出来,踢自家的狼狗,怎么也弄不开。
我丈人喊道:‘长脚,用竹杠抬!”
正在切菜的鲍红娣说:“不行,不行,我见了它俩的好事,刚用洗锅水泼到狗身上。”
有人用竹杠把这两条狗交媾的部位抬了起来。可黑狗与狼狗如拴紧了的螺丝和螺帽,怎么也弄不脱。
人们嬉闹着。喝订婚酒要闹嘛!
2
连续几天,天空的黑云越聚越多,不见雨下。到了晚上,才飘下夹雨的雪。好望角夜总会的玻璃窗拉下了米色窗帘布,从未遮严的一角,透出结了水气的玻璃,像皮肤沁出了汗。
九点半,在一阵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曲结束后,四个打扮得很体面的顾客,突然不约而同地从巴黎厅、伦敦厅、悉尼厅、芬兰厅出来,推出上了手铐的池芬芳、田晴、郭冬梅,领头的一撮毛腋下夹了只黑包冲到舞台,从梁晶晶的手中抢了无线话筒猛喊:“我们是市公安局的”,然后指了指DJ把灯打开。大厅所有的灯全亮了,像吹灭了生日蜡烛后打开灯光的晚宴。
一撮毛拿对讲机喊,立刻冲进几个穿警服的公安。好望角人声大哗,乱成了一锅粥,坐台小姐像小鸡被老鹰捉似的四处逃窜。出于惯性,小姐们涌向了过道,以为从暗门逃较安全,不料那儿早有便衣把守,顾客能撤的也撤得差不多了,只有散座上零零落落的单身汉大概喝了不少孤独的酒,正睁开醉眼朦胧的眼,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看着被捉住的小姐像扎成一串串的螃蟹,逐渐把舞池中心的大理石几何形图案填满。
我朝吧台的表妹喊,表妹抓起电话,刚对菜刀黄报信“出事了!”立刻被警察按下电话。今晚,尚未接到胡眼镜豁令子,有备而来的市警察乔装打扮突击拉网。被手下称为支队长的一撮毛翻看营业执照,谁是陈仓满?我答了。
“法人代表陈仓满,好望角夜总会违法经营,卖淫嫖娼,从今天起暂停营业。”一撮毛大声宣布道。
我双腿已软,但仍想极力抵赖,想拖到老板赶到。当初办证时老板让我填了法人代表,说我是共产党员,说他自己砍过人名气不好,我觉得在理,还向老婆吹过牛。没想到今天因这我成了替罪羊。
我故作镇定,却已抖不成语,说来说去总是那句我们夜总会规规矩矩,从不违法乱纪。过来一个胡子稀拉的小警察忽地飞来一脚,把坐在吧凳上的我卜地踢倒。我只觉得自己像在波浪中翻了船。
我被警察带下楼,回头望了下身后跟了一批表情木然的小姐。
老板吊了只手臂从本田车下来,身后是阿良几个小喽啰,接着太白开的奔驰车也到了。郎舅俩递上中华软壳烟,散发,太白喊了声“王支队”,一撮毛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但不接太白递来的烟,其他的警察也不接,郎舅俩都有点尴尬。王支队是市局治安支队副支队长,郎舅俩与他没什么交情。如果跟所有无关的人都要交情,那交情的费用支出就要大大提高了。我当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可王支队为何要跟菜刀黄跟不去呢?
这时,又来了浩浩荡荡的110警车,胡眼镜领头下来一拨警察、联防队员。胡眼镜下来就与一撮毛争得面红耳赤,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
胡眼镜吼着:“这是我们的管区,出了事当然由我们带人!”
那边的一撮毛也不甘示弱:“人是我们抓的,当然得由我们带人!”
我像个白痴似的,任两方的警察推来推去,人们以为我是个橄榄球,被红白两队抢来抢去。僵持不下,胡眼镜、一撮毛忙着打手机,大概向上头请示,争得脸红脖子粗。推挡了不知多少回,我倒像只球赛结束后被晾在一边的橄榄球。一撮毛颓丧地挥了挥手,手下警察如一个个缩头乌龟爬进了车。胡眼镜潇洒挥手,五彩缤纷的小姐们像漂亮的花篮,在观众惊艳的目光中,装进了警车,呼啸而去。
夹雨的雪落在我的头发上,濡湿了一片,观众像刚从澡堂出来似的呼出热气,余兴未消,有人驻足仰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一闪一跳的“好望角夜总会”六字,组合英文字母和萨克斯管。
3
城北蒲草田看守所,座落在四周长满了柔软无骨的蒲草地。蒲草迎风摇曳,雪如鹅毛。空旷的滩涂,空气中传来带腥味的海风。在滩涂上的看守所远看像荒野中的一座寺庙,从高高的带有铁丝网的围墙中,可以看出这里是囚禁人的地方。两扇紧闭的铁大门,开出了小边门,年轻的武警战士背着带刺刀的枪,身躯融在从背后漏来的灯光,刺刀寒光凛凛。
好望角的坐台小姐已被关在这座看守所里了,而我作为二级法人代表最后被老板与警方谈妥后送来。
按照胡眼镜与菜刀黄达成的口头协议,得让我这位法人代表在里面蹲一天一夜,作为象征性地处罚一下,说是被拘留过了。这戏法都是他们在操纵,而我像被他们牵在手中的木偶。我生平从未进过这种地方,心里头还是发虚。
坐在开暖气的轿车里,外面雪花像飞蛾在灯光下乱扑,有辆扁三轮摩托过来,坐着两位警察和被逮住的小平头,小平头的茄克衫被撕了个口子,像有一番挣扎。扁三轮到了大门口,扬起了石子路上的灰土。
坐在副驾座的菜刀黄浮起一丝笑,阿良按下按钮,窗玻璃自动下滑,雪花飘了进来,消除了车内的温暖,直到扁三轮进了铁门,铁门咣啷一声关上,一直观望的阿良才坐回驾驶座。菜刀黄此前已接到胡眼镜打来的电话,得知了小平头被擒的经过。
警方抓住了一个名叫安娜的野鸡,她本是好望角的后备军,因长得令人惭愧少有顾客坐她的台,混不下去了,一气之下出去干起了脱裤子的买卖。她交不出五千元的卖淫嫖娼罚款,加上她已屡犯屡做了,警方要把她送去劳教。后来警察说只要供出十名嫖客,她的罚款可以减免。在十名嫖客的名单中,有小平头的名。她在小平头的落脚点,一所郊外的农民房子里几小时前刚卖过,说好了一百五十元一炮的价钱,完事后小平头只给了一百,说要打六折,安娜再要时被小平头抽了一耳光。安娜带便衣警察诱他出来的路上,还窝着一肚子的火,这窝火朝小平头先发吧。
菜刀黄与胡眼镜通话时,让警方好好“教育”小平头,挖出幕后人物。两人仍在通话中,商量着我进去后做笔录的细节,并让胡眼镜善待我,不能关到禁闭室里。我颇为感激地向老板的后脑勺行注目礼。
此时正是十点,车里的香烟气味太呛人了,我开了半扇窗,听到不远处来自水洋湾的潮水声。阿良问我进去后怕不怕,我不知怎样回答好,我说我对里面的印象一点也没有,大多是书上或影视里见的。可能得为自己人生的空白点填上一笔。闲着没事做,阿良见有话题就来劲了,他说他是几进宫的老油条了,宫里的人差不多熟,熟了的人进去后不会吃多大苦头的。我拆了包中华烟递了他一支,以示谢意。
我兜里塞得满满的尽是老板给的中华烟,老板说坐在里面抽烟可以打发时间。阿良一直用他“进宫(公)”的经验鼓舞我,使我感到他与我站在一边。
总之,我们几个都是老板的亲信。虽说都是亲信但我跟他们平常没多少话,为陶顺利打牌的事曾有过不愉快;为罗宾的事,我又替罗宾喝酒解围的事得罪过阿良。眼下,阿彪因反了水,被我们的人到处追杀。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所以平常阿良见了我虽笑嘻嘻的,大多出于礼貌,与他从不深交,他没沾上粉,多少让我佩服。不过,他刚才对我的关切,还真有兄弟情,我是容易感动的,就像菜刀黄刚才让我进去蹲上一天,是为了保他,保了他他可以活动保我们,我就一口应允了。
我对阿良说我不怕,但我手心还是老出汗。阿良鼓励我说,进去体验一下,何况菜刀哥帮你把事情安排好了,吃点苦头,是为了今后少吃苦头。就像他一样,吃点苦头,是为了今后,积累点人生经验。
这阿良年纪轻轻,还是挺有目标的。他跟赵桔香的事敲定了,还跟亲妈后爸的关系也好了,但他有自己的主张,自从阿彪的事发后,吃住还是在顺达托运站,以示对菜刀黄的忠心,更得到菜刀黄、亚萍的信任。哪像我,想的是能傍着这棵大树,有份稳定的工作就可以了。
我想起来到这前,在好望角,闻讯从被窝里爬起来的鲍金花,骑了褪了邮递绿的自行车,乱蓬蓬的头发都来不及收拾,赶了来,带了我退伍时发的军棉大衣。得知我进看守所不过是走过场,为了让胡眼镜向上锋好交待,意思是惩罚了我这个法人代表了一下,应付了上头,让底下派出所的警察日子好过些。听了菜刀黄、亚萍说的道理后,她才如释重负。倒底是自己的女人,临出门前还不顾这么多人在场,抱了我,我通身涌起了暖流,漫向了脚趾头。想想自己这半年来,稀里糊涂地做了不少对不起自己女人的事。在她抱我不放时,我忍不住吻了下她宽大的嘴,有些湿润的眼,仿佛觉得胸前的女人很实在,有具活生生构造的在蠕动中的躯体……
菜刀黄合上掌中宝翻盖:“可以进去了,仓满,告诉池芬芳,封住嘴,千万别捅出与胡眼镜的事。”
4
我进去了,穿过篮球架的空地,走到旁边栽有几颗雪松的楼。里面进进出出的警察、联防队员都眼熟,但都装作陌生人一样互不认识。带我进去的瘦高个儿,是联防队长,外号叫面条。他跟我在酒楼吃过几次饭,碰杯时还称兄道弟,但我想不出他的名,在好望角做大半年了,跟吃警饭的人结识了不少,大都是在饭桌上和夜总会里认的,他们可能记住我,我不一定记住他们,我只记住他们的头,或者头的头。
面条把我领到顶上三排开着日光灯管的屋里,坐了两个穿警服的年轻人,都认识。两人不值班时,有几次结伴带女友来包厢唱歌。每次我都招呼得很体面,开了酒来敬,结束时两人假装争抢付帐,我把他俩推磨似的推走,还请了他们一回上茶楼宵夜。我在替老板办事,不同级别的警务人员,按不同接待规格处理。
互相点了点头,两人叫我坐下,面条闪了进来,在我桌前,放了杯纯净水,就出去了。按照事先的规定动作,他俩都与我不打招呼。两警察都一脸严肃,高鼻子拿笔记,扁鼻子问。我按他们的提问,一一通报了自己的姓名、职务。
扁鼻子说,你是法人代表陈仓满吧!我闷闷地说,是个二级的。真他妈的,正是这个鬼二级法人害我进了来。胡眼镜隔时推门进来,看看字数不断增多的笔录纸,三人在交换目光时都很默契。总之,我不能说出郭冬梅一伙是夜总会聘请的,她们是买票入场的,至于她们卖淫,我这个二级法人代表一无所知,这是关键词。
我盖了指印在我签的姓名上及笔录上的两处涂改处。面条带我到中间没门的过渡房,像休息室或接待室之类的,那里放了张桌、板凳,墙上贴了“为人民服务”的草体即字贴。我刚坐下,就听到里面有个男人喊痛,像有人在揍他,再细听好像里面关着不少人,脚踩踏在干草上的吱吱声。面条又给我端来了茶水,还是一次性塑料透明杯装的水,他像个机器人似的。看样子,我的二十四小时将在这间过渡房中度过,只有桌凳,顶上一盏昏黄的灯泡。
到了十二点,我睡不着,其实也无人管我,我走来走去,发现过渡间通向过道,过道有排关人的房,灯光幽暗,每间房都上了铁栅门,臭气熏人。往深走,门楣标有113、114的房子,分别关了好望角的小姐。她们见了我都像见了救星似的眼睛放光,只有早期电影里根据地的老百姓见了子弟兵才有的场面。我给每间屋里扔进两包中华烟,作手势,压低声说自己也进来了,并安抚她们很快会出去的。
女人们像个个落在水里,见到了飘来的一条小舢舨。她们有了我在一起,或者说我的哑语手势,开始向我投来了狐笑。我想起自己肩负的使命,跟114室的池芬芳做了两个圆圈的动作,然后摇摇手,这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点了点头,轻声说:“眼镜”。像地下党完成接头暗号似的。我做了个要吻池芬芳的动作,其他的小姐都噘起了嘴,像一群鱼在缺氧的水面。我觉得自己已成了女人们的宗教领袖。
我连忙再往里走,见小平头的右手伸到了极限,给铐在楼梯的铁柱上,他踮着一只脚差不多悬地,像猿臂挂树梢,嘴里咿咿呀呀地叫。他看到我时,神情是麻木的,仿佛在说,你也进来了,你倒轻松悠闲,说不定等下跟我一样。
我折回身,113室的郭冬梅手从铁栅条伸出,拉住我不放,让我与她隔着铁条贴了下脸才松手,女人们开始嘘嘘地起哄,都忘了目前的处境,笑中带有糖醋味。我像处在一堆花枝招展的女影迷中的好莱坞男星。听到有脚步声,我连忙抽身,女人们都抛来飞吻。
回到过渡房,我端端正正地坐着,不时用双手搽脸,有个警察从里面走出上了趟厕所又进去了。我生怕这警察看出我脸上圈满了鲤鱼红嘴印,刚才她们给我的飞吻实在是太多了。我擦了把脸。
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一会醒了很久,又睡,一杯水早喝光了,也不见有人送。趴在桌上睡,硬梆梆的。看起来这里的二十四小时可真难捱。想起自己每晚虽是下半夜从好望角回家,但也睡在舒软的席梦思床上。第二天,一觉醒来,到了丈母娘喊吃午饭才起床。不管与鲍家关系怎样,这里跟鲍家的家比,还是天差地别的。
唉,可眼下只有钢筋水泥硬板凳之类冰凉的东西,我肚子早已空空荡荡。刚才面条领我上了几趟厕所(这里规定人犯不准擅自上厕所,防止逃跑),早没了水,胃里的两张皮贴得紧紧的,中间没什么东西可磨了的,还在不停地磨。
正想着,面条倒端了盒泡开了的康师傅碗面,我掏出十元钱给他,他推开我手,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望着他在日光灯下像电线杆晃动似的身影,心想自己平常待人还可以。揭开纸盖,热腾腾的面汤上压了三层剪短了的火腿肠,起码剪了五根火腿肠,吃得我心头都热乎乎的。吃了一半面,觉得肚子有了内容,心想这帮女人大概也饿坏了,平常她们吃惯了夜宵,可是就这点东西,僧多粥少,给谁好呢。
先自个把面吃光,留下的火腿肠,只给自己多少有所牵挂的女人,但又不能让她们看出我“专宠某人”。
灵机一动,将大衣拉上头部,遮住嘴,只露出双眼,见无人,就轻手蹑脚地走到了113室,装作与池芬芳接吻的样子把嘴里含的火腿肠送进她嘴,然后眨了眨眼让她别吱声,池芬芳心领神会,估计她也不用牙切碎就一口吞了,她身边的几个小姐以为我在玩什么游戏,见我不跟她们吻,后来都索然无味地回到草堆的观众席上去了。我如法炮制地到114室与郭冬梅演了吻戏。我就像鸟妈妈给两个嗷嗷待哺的小雏儿喂食似的,来回奔波。我在给这两个女人喂时,还是给池芬芳多喂点,我承认自己有所偏心。最后,还剩一节火腿肠,把它给了田晴。
第二天中午,梁晶晶给我们每人送来了一份盒饭。她穿了身素裙,像吊孝似的。她是受老板派遣的,拎了两大袋的盒饭,累得她娇喘吁吁,但没了以前做了点好事就想邀功请赏的腔势。梁晶晶话语中多了嗲味,她用手摸了下我的脸,说:“给关了一夜,瘦多了,像闷久了的豆芽似的。”梁晶晶泪莹莹地,说她真的好心疼。
吃了梁晶晶送来的盒饭,见窗外投在球场上的日影,刚才还居中现在却有点西偏了,心想此时正是这里人员的午休时间,里面静静的,自己还有好几个钟头如何打发?我就转悠着,转到过道,见113室、114室的她们才吃了东西,似乎饭菜里有佐餐的酒,个个醉了似的,打着瞌睡。又见前头拐弯处被吊着的小平头不见了,就贴着墙跟“悄悄进庄”。
没想听到了高鼻子警察与扁鼻子警察正在聊天,正聊到小平头招出了他是受小钢炮指使的,扁鼻子警察问小钢炮是谁,高鼻子说叫阿彪。阿彪给了他三千元钱,让他废了菜刀黄。高鼻子又给小平头的手提了提,小平头痛叫了起来。小平头继续招,阿彪投靠了吊眼斌,所以阿彪是受吊眼斌指使,一线扣一线的……
“咱俩这月的奖金又多了几百。”高鼻子和扁鼻子出来时说。
我赶紧回到过渡房,假寐了起来。
5
午夜后的那场雪对水洋城来说是史无前例的,人们一早醒来,以为房子造在雪堆里。
亚萍的头被阿彪砍了一刀。阿彪毒瘾犯上了找亚萍要钱,毒瘾使他的头爆炸欲裂,在我仓促离开亚萍不久,他身上的茄克衫沾了血,一路狂奔,到了芳草地夜总会,口吐白沫,蜷缩一团,跪在吊眼斌面前,求他给他“药”吃。听到亚萍打来的电话,我从自己的办公室跑到总经理室。亚萍摁住头顶上的手涌出了梅花般的血,她如身受重伤的母狼在嗥叫不已,羊绒衫的下摆露出衬衣一截。看得出她的衣衫尚未拾掇完整。这是整个事件的经过。但我不愿跟老板说,事情变得之快,往往出人意外,阿彪投向了吊眼斌,是我们始料不及的。我想我就是不说,胡眼镜也会向菜刀黄转达的。我从看守所铁门走了出来,外面凝着大朵大朵的黑云,像垂在天空下。我装出咬牙切齿地对前来接我的菜刀黄说了,阿彪是叛徒。我受到他的赞扬,他可能装作刚知。我主动与阿良握了握手,像战友重逢似的。我们坐着车去东海渔村,老板要为我摆酒洗尘。这是菜刀黄定的规矩。菜刀黄对着快要坠落下的黑云团说:“老天快要下大雪了,到了该修理修理他的时候了!”
早上,水洋城里的小孩在打雪仗,他们鲜艳的衣衫在雪地里分外醒目,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南方的大人们骑车摔倒地上,爬起来时拍拍衣裳,雪花溅落,他们在兴奋中友好地嗔怪雪天,似乎雪来得太热情了。
天黑时分,在门前伞形的梧桐树下,阿彪扑倒在厚厚的雪地里,如嵌在棉花堆中,脚踝后渗出了一滩血,似红颜料喷出,雪地里也是红白分明。红色很快被冻成了紫黑色。
他后来走路是一瘸一拐的,差不多成了半残废的人,他只好在他治过脚伤的县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摆了个专供探望病人送礼品的水果鲜花店。
阿彪再也找不回被割下的脚筋,据说将他摁倒在地的几个人其中一个人还牵着条白狗,他在慌乱中所见的那些人蒙上脸,本来就生分,这些人蒙上脸后他更难分辨。高大的白狗的嘴角有血,它吞吃的速度麻利,像饿了很久,然后它舔了舔嘴边的血,舔得很干净,朝阿彪吼叫,好像阿彪身上还有筋。
“我知道牵狗的人是谁。”我在心里大声说。
尾 声
好望角夜总会舞厅的灯光除了会转的都打开了,这么多高高低低的灯像久违了似的。灯光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开社员大会一样,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因为是刚过了年,女人们都穿了新衣裳,叽叽喳喳的,像集了群好看的雀儿。
菜刀黄、亚萍、吊眼斌、太白坐在小舞台喝茶。前面横放着铺了红金绒丝的 台。赵桔香和阿良给台下的人分发花生、瓜子、糖果。这么多的嘴巴都在动着,数剥花生的声音最响。
亚萍头上剪了发的地方长出了一撮短发,茶几前搁着顶宽檐帽,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倒是菜刀黄瘦不拉几的,左手还缠着绷带,像早期样板戏中《红灯记》的王连举,他正与吊眼斌正聊得欢。菜刀黄对底下的我说:“都到齐了吗?”
长发DJ放大功放,梁晶晶手握无线话筒,用气“卜”地吹了吹,喂喂喂的。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甜润。
郭冬梅及手下的小姐们正在比试衣裳,田晴捏了下安娜的奶,于是全都咯吱吱地笑了。
我拿了花名册逐个看,看一个打个勾。女人纷纷向我抛媚眼。
菜刀黄站了起来,清清嗓音:“好望角夜总会从明天开始,也就是正月十八开始,由吊眼……阿斌总经理买下了。你们愿意留下的,留,留……”
菜刀黄打了个呵欠,又打了个响亮的喷涕,亚萍连忙拆了包戒毒药。菜刀黄接过米粒似的药丸,一口吞下:“留下来的,要听话,不准兔子吃窝边……草!”。“阿欠!”“呸!”
正说着,蹿进来五只雪白雪白的小狗,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初为母亲的白雪,它们在好奇地打量着灯光。
小姐们哗啦一声,围了上去,哄抢小狗,“乖乖,乖乖”地叫开了。场面有点乱哄哄的,又有点喜洋洋的。大家都露出会心的笑。这笑,没一点是做出来的。
赵桔香在门口拿着工资表上的姓名喊。
在总经理助理室,我点到一个,进来一个,像点俘虏兵似的。
蔡素莲进来时,一身时髦的打扮,光彩照人的。她的脖子上围了条羊绒巾,几乎遮住了她的下颏,使脸盘看上去饱满匀称。自从辞了做迎宾,被太白养得白白嫩嫩的,像根水葱。我屡次打电话让她来退押金,我这是有意想借此与她修好。她总推三阻四的,似乎这点钱对她来说已不足挂齿了。此番她是来陪太白的,正好把这款给结了。
我说,你早该不用做了,谁让你找了个阔老公。快该请我喝喜酒了吧?
她说:“才办了红本本,挑了日子,放在国庆节。还是感谢好望角……给了我机会。”
我知道是这个地方给她的姻缘一线牵。我调侃道,哪天我落难的时候,到了你家门口,赏口饭吃。
她笑得很满足:“不会的,陈哥这么卖力做事。”
“王云初,长发。”
“到!”
长发DJ:“陈经理,我不在这做了。”
“为什么?”
“为了安娜,我要跟她结婚!”
我听了一怔,问:“你不是跟张三妹……”
长发喟然一叹:“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的心野着呢,跟人合伙又开了间川妹子火锅馆,她在打川妹子品牌呢,嫌我太老实,现在跟合伙人打得火热呢!”
我说:“倒变得快。你也不错嘛,有了安娜,安娜这人是从苦水里泡大的,吃过苦的人才知这甜得来不易,好好过日子,给你生个白胖小子,去到赵桔香哪儿领钱吧,祝贺你!”
“我要带着安娜到深圳去了,是罗宾给我找的工作!”长发的披头发快到了肩上,像面旗似的飘扬而去。
进来的是安娜,我劈头就说:“你可真有本事,什么时候把长发给泡上了。”
安娜羞涩地说:“陈哥这话有股酸味,泡也需要工夫,就像泡工夫茶似的,但光一人泡,泡劲够吗?这是两人的事。重要的是我想脱离苦海,本来我是想在这做下去的,我的名声不好,从今天起我从良了,跟着他替他生个娃娃,何况我已经有了,决心做个贤妻良母。可惜的是今后很难见到陈哥了……”
说完,她眼圈红红的,假睫毛的眼影有点弄糊了。
“恭喜你啊,可别再也做对不起他的事了,百年好合吧!”我心头有点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做什么。亚萍让我回托运站,因为托运站跟东北虎连上后业务在扩大。不知道我回托运站还能不能干好。
“我会牢记陈哥的话的,只要我的男人不辜负我,我会跟着他到天涯海角的,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沿路讨饭穿草鞋啃树皮……别这样看着我,陈哥!陈哥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如果你没讨老婆的话……陈哥!”安娜临别时也用口红给我烙了个印。这已是第几个吻印了,我也搞不清了,我把吻印留住。进来的女人们先是一阵笑。办完手续后,一个个女人也在我脸上寻了空位烙了一个印。
我把门上方的小方窗拉上窗帘。进来一个又一个。
下一个是梁晶晶,我听到敲门声,别人是见一个出去了,旋即进来了,是我让进来的人带上门的。梁晶晶却保持风度。
我看了下她说:“你怎么样?”
她盯着我脸上的“果实”:“读书,上音乐学院进修呗,再在大城市闯呗,听说歌手都是在大都市里闯,才混成歌星的。我积了点钱,加上我爸妈赞助,进修的费用不成问题,什么东西都是假的,连我站在舞台上唱歌的表情也是假的。对我来说成为一名歌星,闪闪发亮,那才是……真的!”
我拍了拍掌,预祝她成功,并要求她红了后别忘了寄写真集给我,最好是全裸的。
她说:“谢了,现在日本刚出了款数码的,不用胶卷。到时候我用伊妹儿传来吧!”
我与她乐呵呵的。
她说:“我不想吻你的脸,我可以这样吗?”
梁晶晶把她的嘴唇嘬了起来,我俩的嘴唇碰了下,似乎意犹未尽,接着我俩深吻了下,互相啊地一下,叹了口气。
“池芬芳!”我恶恨恨地喊。
“到——”池芬芳点着押金。她的船形鞋还是刚来招聘时的那种样式,厚厚的,不同的是斜坡形的;但身后的小背包换了种质地不错的款式,是全真皮的。她拿着身份证,仔细地瞧了瞧,多肉的小嘴抿了抿:“池丽芳,池丽芳……”,嘻嘻哈哈地笑。仿佛在笑一位陌生人。
她的吻长长地在我脸上,我把她狠狠地抱了下,捏了她胸前的一垛肉:“小妖精!”
“拜拜,陈领导,陈经理,陈表侄……你以后还是叫我池丽芳吧?”
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我对着墙上新换上的裸体油画《壶》中圣女嘀咕道:“妈的,城里的女人男人在操来操去的!”
(完)
2003年秋末至2005年初春改于黄岩梅园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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