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不是西门子
作者:尾葵
第一章
“你们听没听说,把自己一岁以前的照片放在枕头下面,睡觉就会梦到前世的!”韦丹一本正经地说。
“去你的,少胡说八道”。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陈翎抢在了我的前面。
“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的!”,韦丹义正词严,“我表姐一直没怀孕,我外婆让她剪下她和表姐夫的脚指甲和头发,再滴上几滴鸡血,放在枕头下面……你猜怎么,没过半年她真的就怀孕了,神奇吧。”
我和陈翎放声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每个人都有前世的”,韦丹推了我一把,“彤彤,你就一点不想知道你自己的前世?”
我妈这时候端着两盘西瓜从厨房出来,“你们三个快点把西瓜吃了,然后都给我好好睡觉。明天第一天上班,要给领导留个好印象。”
韦丹和陈翎是我大学德语系的死党,我们三个同时拿到了西门子移动的offer,明天报到。
“阿姨,彤彤小时候的照片家里有么?”韦丹接过妈手里的水果盘,替她捶起背来。
“怎么没有?!”
“让我看看吧……”韦丹把“吧”字拖得长长地,音调上下起伏,象游动的蝌蚪尾巴。乱放电是韦丹的职业病,虽然她的职业生涯从明天才开始。
这一年是德国百年难遇的寒冬,大雪纷飞,莱茵河的主干道有好几处都结冰了,影响了船舶航行。我临时和伙伴们一起被调来将冰块搬走。我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随处可见冻死的伙伴们的尸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最后一丝力量也从身体里消失了,我倒了下去。韦丹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前世,我的前世是个苦命的搬运工人……
我被冻醒了,才发现原来空调开到22度,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踢掉了被子。
第二天我赶到教室的时候,培训差不多快开始了。韦丹和陈翎替我留了位子,我刚一坐下,韦丹就低声问,你昨天晚上做梦了么?
“我怕梦到你状如女鬼,所以一晚上没敢合眼。”我打了个喷嚏。
负责新员工入职培训的是人事总监,一个德国人。他用英语先热情地发表了一通欢迎词,好象我们一个个都是他多年未曾谋面的朋友,然后开始介绍公司背景。
西门子、奔驰、大众这些德国公司名字我们德语系学生个个烂熟于胸,大一口语课外教教我们的第一句句型就是“Ich arbeite bei Siemens”。据说在德国,有一半的德国人为西门子工作,德国人个个都使用西门子的产品,哪怕只是一个小电灯泡。
人事总监补充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内容,比如,西门子是目前为数极少的150年历史的大公司,也是第四大电器设备制造商,年销售额近1000亿马克。世界上唯一比西门子更具全球性的,就是可口可乐。
我想他介绍这些内容的动机之一是增强我们的员工自豪感。可他的话至少在一个人身上没达到目的,那人是韦丹――她一直忙碌地偷偷在桌子下面发短信。
“廖霆海拿到签证啦!”韦丹低声道。
“什么大学?”我立刻问。
“慕尼黑大学,读计算机。”
我心里一痛,那是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之一,我第二想去的学校。慕尼黑是德国的文化艺术之都,跟她齐名的是法国的巴黎和奥地利的维也纳。德国有一位君王说过,一个人只有见过慕尼黑,才有资格说他见过德国。
开始播放幻灯片了,西门子的创始人是维尔纳#8226;冯#8226;西门子(Werner Von Siemens),他有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实施梦想的毅力。24岁时,维尔纳#8226;西门子参与了一次斗殴而被监禁,他把牢房里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实验室,蹲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继续他的试验。就在这里,幸运之神降临了,就是这监禁期间的“地下研究”竟然让他发明了电镀镀金技术,由此而挖到了第一桶金。
幻灯片很快放完了,人事总监让大家去讲台领书,是维尔纳#8226;冯#8226;西门子的传记,有德文和英文版,我们三人各要了本德文版。排在陈翎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德国人,估计是Intern,也要德文版,但已经发完了。
“我这本是德文版,给你们吧。”陈翎用德语跟二人说。我这才发现,其中一个德国人长得很帅,一头浅栗色的头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不用了,我们可以读英语。”另一个小伙子说,他长得非常高,至少有一米九。
陈翎飞快地掏出纸笔写起来,“别客气,大家都是同事。这是我的办公室电话,我是Supply Chain的,你们看完给我就是了”,说完将书塞到帅的那个手里,“你的分机?”
从东方传统审美标准来看,陈翎不算美女:头大、脸几乎是一个正圆、皮肤略黑。她知道自己的劣势,索性跟东方审美划清界限,定位国际化,按美女全球化的标准打造自己。在大学里,她就喜欢和留学生们打成一片,英语德语满嘴跑、行事泼辣、穿着大胆,不明就里的,都以为她是混血儿。
“这种八股文,拿回去也不过放在书橱里装装门面。干嘛借来借去的小题大做 。”美丽的韦丹最看不惯的是倒贴。
谁都看出陈翎的醉翁之意不在书,她已经和德国酒窝交谈起来。我翻了一下手里的八股文,两百多页,放在枕边每天睡前看几页,安神催眠,还能复习德语,一举两得。
西门子是电子电器业巨子,旗下的14个业务集团遍布信息通讯、电力、交通、自动化与控制、医疗、照明和家电领域。信息通讯集团(IC)下又分成ICN(网络)和ICM(终端),韦丹、陈翎和我被分在ICM,这个业务块负责手机的生产和销售等环节,对外称西门子移动。我和韦丹分别去了产品市场(PM)和市场部(Marketing),陈翎投简历的时候,意向也是市场,但面试结束后被通知去产品线管理(Supply Chain Management)。
“德国制造”可以算是德国商品在全球的一句最佳广告词,它意味着质量保证、工艺精湛和耐用。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1887年,当时口碑不好,颇有些类似于今天的“中国制造”,让人联想起廉价和仿制品。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德国的出口产品被要求注明“德国制造”字样,既作为一种侮辱性的惩罚,又和“英国制造”加以区别。然而不少人注意到贴上“德国制造”标签的商品质量都特别好,销路于是打开了。
据说西门子制造出了世界上最耐用的手机,德国人相信“慢工出细活”,早期每生产一部手机要用去13个小时。我们原来的销售总监是个德国人,每次有代表团来公司参观,他的保留节目就是把手里的手机重重摔在地上,有几次后盖板摔裂、电池掉出来,装上以后毫不影响打电话。后来有人开玩笑,说手机广告可以这样拍:两个冰球队在比赛,把抢夺的冰球换成西门子手机,进球了,在打进球门的一刹那,手机铃声响了。
入职培训第二天韦丹就去广州出差了,当我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技术参数时,她正和她部门的同事们天鹅般地挺立着脖颈,穿着高跟鞋拖着行李箱袅袅婷婷地登机,活象一群航空公司的空姐。跟她相比,我的工作平静而琐碎。我是PM的一名Technical Writer,主要工作一是根据英文版手机说明书,校对Agency交上来的中文版本,二是跟德国联系。本来我们有两个人,但另一个女孩子最近转去做PM(产品经理)了,我就暂时身兼二职。工作很忙碌,我们在为2118年底上市做准备,我同时还负责明天上半年上市的两款机型的资料翻译。
我们大老板据说是个工作狂,每天晚上十点属于正常下班时间。连带他下一级的经理也跟着加班。经理一加班,我们这些小花小草也不好五点一到就赶去参加同学聚会情人约会。另外每人手头都有自己的工作,时间表上有一片deadline,今天做不完,明天照样还是你的。我经常在下午四点半打电话回家,跟妈妈之间发生如下对话:
“妈,我今天加班,晚点回来。”
“好的好的,卖力点啊。”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心疼,象个把女儿送上前线的革命母亲,我对她最好的孝顺就是不眠不休地向老板表忠心。
下了班走出办公楼抬头一望,属于我们部门的三四两层楼的灯全亮着,象极了大学寝室。以前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在寝室里看书磕瓜子说着永远无法实现的远大理想。现在我尽力洗去学生的水印,待人接物都严格依照白领规则,以期在这个500强企业中站稳脚跟、升职加薪。
再次碰到韦丹是中午在公司餐厅,她刚出了圈差回来。我和两个PM正一起边吃饭边聊工作。突然其中一人走神了,盯着我背后看。我一回头,见韦丹正端着餐盘在找位子,就朝她招手。
“这是我同学,韦丹。Marketing的。”我给那个走神的PM介绍。此时,他的原神态已经跟着韦丹回到了餐桌上。
“Emily”。韦丹更正。几乎市场部的所有员工都有英文名字,好叫好记。
“走神派”连忙表示自己听说过。
Emily确切地说是个德文名字。韦丹大学并不用功,大一下精读课险些被关。不知她哪里听来的,说名字决定性格,而性格决定命运。可问了一下派出所,发觉改户籍名非常复杂,于是只好从德文名字上动脑筋,将原来的名字改成了“Emily”,意思是勤勉。无论外人怎样Emily长Emily短地叫,同学四年也不见她有任何勤奋的迹象。韦丹长得象条少了尾巴的美人鱼,细瓷一样的皮肤、下巴尖尖的、眼睛象奥黛丽#8226;赫本。我很怀疑市场部把她招去主要动机是养眼。而这也该列为她Job description的第一条。
“我有两张德国中心庆典的邀请信,今天晚上的,你跟我一起去。”韦丹道。
我瞥了一眼“走神派”,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迫切地想报名。
“我今天还要加班,要不然……”
我还没来得及孔融让梨,韦丹打断我,“明天再加,你下班等我电话…我们的名片据说印出来了,我一会儿要出去,不如你帮我拿一下吧,正好晚上给我。”
开幕式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行。Buffet很丰盛,有生耗、龙虾和黑鳕鱼这些我只在时尚杂志彩页上看到过的菜式。韦丹和我各装了满满一盘,我吃了两块龙虾,正准备去拿红酒,手机响了,是我上司Jeffery打来的。我忙把盘子递给韦丹,去角落里接电话。
Jeffery问我2118的印刷资料有没有送样,这个月底能不能交货?我说没问题。他又说明天早上九点有个会,你参加一下别迟到了。
我们老板是个马来西亚籍的大陆人,他英语尤其口语不好,马来西亚人不把他当自己人;他平时又以外籍一人士自居,所以中国人也不拿他当中国人。
我接完电话只觉得饥肠辘辘,可四下里找不到韦丹的踪影。有个服务生脊背挺直站在我们刚才的位置,手里端着我刚才的盘子。我说了声“谢谢”,就接过盘子,叉起一口黑鳕鱼吃起来,鳕鱼比龙虾好吃,我一连吃了几块。服务生站在我身边一直没走,我心想倒底是五星级酒店,服务就是好。我们手机的售后也应该响他们学习。
“请帮我拿杯红酒”。我对服务生说。可是他站着没动。
我正要重复自己的要求,韦丹这时候冲我走来,她手里耍杂技一样举着两个盘子。我一愣,突然嘴里嚼到一股怪味,我哇地一下将嘴里余下的食物全吐在盘子里。
“蘑菇!有蘑菇!”我一指那个服务生,“你干嘛不告诉我?!”
“小姐,我一个人吃得好好地,是你冲上来抢走了我手里的盘子。”
我居然用他吃过的叉子、吃他吃剩的东西,我恶心得就象刚才吞下了一堆鼻涕,“谁让你穿得象个服务生?”
“服务生?男的穿西装就是服务生?”
我很委屈,“那你也该提醒我,我是不知者不怪,而且我蘑菇过敏的。”
韦丹扶着我,“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了摇头,“还好咬到一小口就给我发现,全吐出来了。
韦丹看着他,“这位先生,刚才很危险。我朋友确实蘑菇过敏。普通人吃了蘑菇没事,可有些人吃了就是会肝硬化和胃出血。
冒牌服务生这下有点不安了,“对不起,你朋友动作太快了,我也是来不及反应,后来看她很饿的样子……”他弯下腰来看我,“小姐,酒店应该有医务室,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一下?”
肇事者口气一软,我更委屈了,“谁要你陪。”
“刚才是我不好,可你也别跟自己的身体呕气。”
我声音哽咽“你离我远点。”
韦丹象他使了个眼色,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来。
韦丹还是陪我去医务室,并强迫我吃下了医生开的药,当我们再回到宴会厅,那个人果然不见了。刚才的一场好戏彻底破坏了我的食欲,我无知无觉地吃着山珍海味。韦丹却象个蒲公英一样满场飞,见了谁都发名片,我想韦丹无所谓自己的名字和联系电话会落入坏人手里。我们对成年人的世界充满好奇,她喜欢发名片的感觉,一种扬眉吐气的职业化的感觉。
主办方还安排了一场电影。韦丹今晚的社交兴趣和我正成反比,我们做了折衷,去放映厅看了半场电影。电影是德文版的,配中文字幕。很多人说德语是生硬的官僚语言,精准却不美丽,四年的学习却让我发现德语的绮丽风景。二战期间,以阿多诺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纷纷去美国避难,他们坚持不用英语写作,认为除了德语外,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表达深刻的思想。
片尾曲响起,观众纷纷离场。我和韦丹没有动,是Isgaard的歌声,这个中文意思是“雪花妆点的花园”的歌手有着天籁般的嗓音,飘雪般的美声将我裹起来,整个放映厅都仿佛降下淡淡瑞雪。
片尾字幕终于全部打完,我转过身,黑暗里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也有人喜欢Isgarrd?喜欢看电影看完全部片尾字幕?我认出了他,是被我抢走盘子的那个人。
虽然在第一时间把蘑菇吐干净,还吃了医生开的药。我半夜还是拉了好几次肚子外带一次呕吐。我恨不能将冒牌服务生千刀万剐,可我毕竟不是韦丹,不懂巫术,他还是一样会在地球的某个角落过得悠哉游哉,幸福地吃着蘑菇。
第二天一早,我唯唯诺诺地跟在上司Jeffery后面去开会。会议室只到了一个德国人,是生产部的。他见进来的只有我们二人,咕哝了一句,大意是时间到了,其余的人还不来?我看了一下表,还差两分钟。
整场会,我负责做会议纪要。Jeffery有一两个问题私下需要跟生产部德国人沟通,在他英语表达不畅时,我根据他的中文意思用德语稍做补充,外人听上去好象在提醒。我不算翻译只算是做笔录的,不至于让他丢脸。
会议结束以后,Jeffery拍拍我的肩膀,象个国营公司的党委书记似地道:“好好干!”走廊里迎面走来一个背着包的年轻人,Jeffery告诉我,这人是爱立信的,去大老板那里面试。
爱立信和索尼在几天前正式宣布合并了。记得96年,GSM手机刚取代模拟机的时候,苗条的388和398吸引了拿惯大砖头的中国人不少眼球。随后,这位瑞典巨头就并列与摩托罗拉稳坐中国手机市场第一梯队。可从去年开始,爱立信的手机业务出现巨额亏损。首先,芯片供货商飞利浦工厂发生了火灾,造成爱立信芯片短缺,影响了新款手机的推出;其次,质量不过关,返修成本高,使销售和利润下滑,存货增加。除此以外,去年外汇走势的影响、手机推出周期过长,种类单调导致了合并前爱立信的亏损达162亿瑞典克朗。市场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偌大一颗树说倒也就倒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瑞士信贷第一波士顿(CSFB)等全球三大权威机构将西门子移动电话列为2001年全球第三大手机供应商。中国的市场份额为13%,仅此于摩托罗拉和诺基亚。这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辉煌,公司举行了隆重的庆典,特地邀请了董事和媒体记者出席。
我和韦丹被分在了迎宾组,专门负责贵宾和媒体记者的签到和礼品配送。今天晚上韦丹打扮得特别漂亮,橘红色薄外套里,是一条米色吊带裙,长长的卷发垂在胸前,更象美人鱼了。
我一个同事走过来,指着媒体桌上的一位年轻记者,说他刚才拿到的礼品是坏的,要我再送一份过去。等我重新送完礼品,准备回原位,却看见签到台前有个运动型的年轻人正在和韦丹四目传情。毕竟已经发展到GSM通信时代,二人之间的数据传输很完成,那男子已经签完到和一位老者进场了。
“谁呀?”我一边辨认龙飞凤舞的签字,一边问。
“什么谁?”韦丹开始装蒜。
“用眼睛给你发短信的家伙。”我白了韦丹一眼。
“董董事”。韦丹隐瞒了实情。
“哎,你这次怎么没向他发名片?你不是名片爱好者吗?”我挤兑韦丹。
“别再跟我提这个爱好了。我上次开会,给另外一个部门的人发名片,我是纯粹便于他跟我联系工作。后来有人说我前脚走,他后脚就把我名片仍到垃圾桶里去了。”
我正想说,废话,一个部门还发什么名片。大老板发言了,他表示西门子本月将推出两款GPRS新机型,凭借技术和产品实力,加大市场和推广,巩固在中国市场三大品牌的市场地位。明年更会丰富产品线,有信心在全球包括中国手机市场上“保三争二”。
那天晚上有抽奖,奖品都是供应商赞助的。韦丹抽到了一晚香格里拉酒店的套房。韦丹低调地上台领奖,为她颁奖的就是刚才那个运动型男子。我这时候已经打听到他的身份,是董董事的儿子,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钻石王老五。董公子一定很遗憾今晚不是奥斯卡颁奖,否则他会名正言顺地吻一下韦丹的香颊。可韦丹拿着装有香格里拉酒店信封走下台的时候,就像捧着个小金人那么欢天喜地。
一见钟情的美好在于它的不可预见性,象一个天大的秘密说来就来,却又好象冥冥中自有天意,受者自觉都是上天的宠儿。
一见钟情突然降临在了我的好朋友身上,韦丹恋爱了。
我们大老板去年从飞利浦被挖过来,是个典型的香港人,务实勤奋,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由于业绩骄人、管理有方,他是部门的宝贝、大家的偶像。我们上司Jeffery最近言谈举止也在努力向大老板看齐,以聚敛人气。我们背后称其为“超级模仿秀”。
模仿秀第一个环节是增进员工对话。我一个人负责两个Technical Writer的工作,又不象韦丹那样需要为钻石王老五分心,所以通常会主动留下来加班。Jeffery要和我进行非正式员工对话的机会大大地有。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东西,同志们都撤了。Jeffery把我叫去他的金鱼缸。经理的办公室其实是用三面玻璃顶天立地隔出的一个空间,在一面玻璃上装了磨砂门,剩下的玻璃上方装上办公窗帘,但小办公室的位置还是在大办公室内,象个玻璃做的金鱼缸。
“老板昨天的邮件你收到了么”?他问我。
“收到了,炒掉一个同事。”我回答。
“你刚毕业,很多商业上的巧妙还不太明白。但只要记住公司的规定就可以了,你进公司时也签过保密协议的,切不可以把公司机密泄露出去,尤其外面的人,象代理商……”
“我明白了”。
“你工作方面有什么想法么?”
“想法说有也没有。我们另外一个Technical Writer,HR招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去push这件事。按我的经验,一个人能忙得过来的工作,最好不要招两个人,因为……”,他欲言又止,“不过我也我知道你很忙,尤其最近新产品多。”
我没回答,德企虽不反对其实也不鼓励加班,我心里希望多一些时间回去陪妈妈,每天至少保证一个小时看德语,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把德语丢下。
“容我再想想。”Jeffery说。
我资历尚浅,没料到今天的谈话其实等于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韦丹和陈翎的平安夜是在香格里拉酒店的套房渡过。并不是韦丹不想重色轻友,她两个月前就为自己和董公子预订了房间,可是对方临时去安徽出差了,房不可能再退,我和陈翎在当天上午才接到通知。
董公子全名董少逸,是斯坦福大学的计算机硕士,去年年底回国创业。原来的信息流也不算有误,他虽然目前还称不上钻石王老五,但以目前事业的发展速度,韦丹傍上钻石的日子指日可待。
当韦丹用磁卡打开房门的时候,我们三个同时深吸了口气。客厅大得可以容纳几十个人,家具都是意大利的,一看就很上档次,茶几正中放着一大瓶怒放的百合。陈翎“哗“地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黄浦江和浦西的夜上海。
“嗨呀,浴室比我家卧室两倍还大呢”。韦丹已经参观完主浴室,坐在卧室床上蹦来蹦去,象屁股上装了弹簧。
“我将来一定要住这样的房子!你们看着吧。”韦丹豪情万丈。
韦丹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她和董少逸确实很有缘分。公司庆典那天,董董事的司机陪太太在医院待产,董董事刚巧血压有些偏高,董少逸这才开车送父亲过来。韦丹坚信所有的偶然事件背后都有必然性的影子,她和董少逸为对方而生,即使那天没相遇,公司还有数不尽的庆典、董事会、新闻发布会…他们的相逢只是时间问题。
“这床是够大,睡三个人都不嫌挤呀。” 陈翎为我们一人倒了半杯她自己带来的红酒,也坐到床上,
“来,干杯!为我们自食其力的第一个圣诞节!”陈翎道。
“真高兴我们没四分五裂,都来西门子,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韦丹跟了一句。
三只酒杯清脆地碰在一起。
我们三人一口将红酒喝尽,陈翎又立刻为我们满上。其实我们一直没觉得红酒有什么好喝,既不清冽又不甘甜还很贵,既然听说白领都喝,陈翎家里就备了一两瓶,她为此还特地买了本品红酒的书,不过后来成了睡前读物。
“还是放假舒服,我一进公司就觉得自己象个童养媳。”陈翎长叹一生。
她在Supply Chain做秘书,大小杂事都得做,整天被一帮德国人逼得团团转。
“我们部门有个Technical Writer的空缺,要不要我跟老板推荐你?至少不用做秘书被人差来差去。”
“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就算我做了Manager,上面还有Director、Director上面还有VP、SVP、EVP、Present。最后坐了总裁,还有董事会惯着你。所以永远都有人差你做事。”陈翎道,“你们不知道,本来HR已经要我去Marketing了,我问她哪个部门出国机会多,她说’Supply Chain,但他们现在只招秘书,而且要求不低。’我说’我去’。现在部门的人我都熟了,业务我也在接触,做秘书只是暂时的。”
“来来来,为我们目光长远的陈翎干杯!”韦丹举起酒杯。
我们刚喝完,韦丹的手机响了,她以最快速度冲进浴室,“砰”地关上门。我听不见韦丹在里面说什么,但我能听见她笑。热恋中韦丹的笑声是支轻快的圆舞曲,让听的人也不由自主地心驰荡漾、心生希望。
年轻的我们对爱情寄予厚望,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个上帝宠爱的孩子,在我能量最充沛的时候遇到对手,他视我如珍如宝。就象格林童话一贯的结尾...sie lebten glücklich zusammen bis an ihr Ende.(从此他们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少逸祝我们圣诞快乐!”韦丹过了很久才从浴室出来。
“来,为我们韦丹和她白马王子干杯!”陈翎带着三分醉道。
“唉,再过几天,我们虚岁就24了。看样子,我的家庭梦想这次能实现啦。”韦丹满足地叹了口气。
都说25岁是女人的一个分水岭,这以后,皮肤和身材都开始退步。从大一开始,韦丹就计划在25岁前将自己嫁掉。用她的话说,得在行情最好的时候出手。
一瓶红酒已经喝完,陈翎又开了一瓶。我们肆意地喝着聊着,挤做一团。
“陈翎,你说我和彤彤,谁更漂亮?”韦丹搂着我,“我觉得彤彤比我漂亮,而且志存高远。”
如果将人生比作旅行,韦丹的列车最先到达,她做贤妻良母的目标明确,迅速上了车并找好座位;陈翎在候车室悠闲地喝茶,她知道自己的车次、详细路线和沿途的停靠站点,胜券在握;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月台,提着沉重的行李,不知道该上哪趟车。可会不会我想去的那个地方没有铁路,只有机场?
最后我们三个再也喝不动了,象同一只母猫生的三只小猫,挤在床上沉沉睡去。这是我们单独相处的最快乐的,也是最后一个圣诞节。
元旦刚过,新的Technical Writer报到了。是个长相清秀、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PM们都是小伙子,一阵雀跃,新鲜雌性血液的加入,有助于增加办公室恋情指数,至少改善了阳盛阴衰的局面;我也松了口气,新同事以前在手机行业做过,是个熟手,一上来就分掉我原来三分之一的工作。
“公司最近生意怎么样?”妈见我一连好几天按时下班,开始紧张。
“老样子。”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道。
“那你干嘛不加班了?”妈看着我的眼睛,唯恐漏掉一点信息。
“我们新来了个同事,我把一部分工作分给她做了。”
“那你也可以做得慢一点,加班给领导的印象比较好。”
“既然上班时间做得完,干嘛要加班呢,领导会认为我手脚慢的。再说,加班要付加班费的,替公司省点钱不好么。”
我突然想起新来的同事Nancy好象每天都待到很晚,因为有一次她跟我抱怨,说家离公司只有起步费,在公司门口排队的出租车都不肯载她。
“你可以去公司外面那条马路打车,空车很多。”我建议她。
“我昨天试过了,可能太晚了,一辆空车都没,后来还是Jeffery送我的。”
我并没多想。
星期五我刚吃完午饭,韦丹提着个箱子,出现在我们办公室。
“彤彤,你帮我个忙。”她把箱子往我桌上一放。
“什么东西?你们新做的礼品?”
她打开盖子,我差点叫了出来,里面是个小动物:二十厘米长,鳄鱼一样的脑袋,蛇一样的身体,身上长满绿绿的鳞片。
“你哪里搞来这么丑的恐龙?”
“是蜥蜴,你不觉得它很有个性么?是少逸送给我的。” 韦丹摸了一下它的脊背。
我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你在家里跟它亲热不行么,还带到办公室来。”
“它这两天没精神,还不吃东西。我问过了,只有虹桥一家宠物医院会给蜥蜴看病,这是地址,”说着把一张纸片放在我桌上,“我明天白天要陪少逸打网球,下午要陪他加班。你带它去吧?”
“不行,猫啊狗啊也就算了,那么一个怪胎……”
“天蝎座的人今年养蜥蜴是会开运的。你放心好了,它脾气很好的,等它身体好了,我还要训练它趴在我肩膀上不动,出门散步呢。”
“你让陈翎带吧,她最喜欢新生事物了。”
韦丹不知从哪翻出顶高帽子,“我才不放心交给她呢,这只是南非蜥蜴,很珍贵的。再说,她也没你有爱心”。
盒子里的小家伙这时候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一眼。
“好吧,但你明天晚上一定要来我家把它带走。”
韦丹满口答应,然后象只燕子一样轻快地飞走了。
我的同事“走神派”走到我办公桌前,讪讪地道,“听说,Emily在和董事的儿子谈恋爱?”
“没听说。”我将装着蜥蜴的饲养箱放到桌子下面。
“你们条件都那么好,这也可以理解。” 他的表情活象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
这时,Nancy正完午饭和几个PM一起回来,走神派离开我,和他们聊天去了。走神派最近开始象Nancy殷勤有嘉,对方照单全收。
韦丹说得没错,蜥蜴类动物虽然长相另类,但温顺可爱。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小家伙在饲养箱里一动不动,甚至连一个姿势都可以保持好几小时。
虹桥离我家很远,我换了两辆车才到,前后花了近两个小时。那家宠物医院确实很大,一进门左右两排都是笼子,里面关着各个品种的猫狗。但打扫得很干净,没什么气味。
我将蜥蜴从饲养箱里拿出来,放在诊疗室的台子上,和男兽医说一下它的病,对方让我去隔壁的收费处先挂号。
收费处的小姑娘正在用夹生的英语教我前面的老外填表格,那个老外怀里抱了只小狗,小家伙好象病得不轻,头耷拉在主人手臂上,有气无力地呻吟。好不容易等到我了,我填好表格、付完费,小姑娘问我要名字和家里电话,我就将手机号码报给她。
等我回到诊疗室,蜥蜴不翼而飞,台子上趴着只狗,正“呵呵”地伸着舌头。刚才的兽医不见了,周围没一个人。慢着,它舌头上滴下的哈拉子怎么绿油油的?我彻底慌了。
“医生你快来啊,这只狗吃了我的蜥蜴!”我大吼一声。
“慕尼黑……”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过来,那人本来在沙发上看报纸,这时走过来。真所谓冤家路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害我吃了蘑菇,差点毒发生亡的冒牌服务生。
冒牌抱起狗,“慕尼黑,你做了什么?”
我怒从心头起,“难怪人家说什么样的人养什么狗!你的狗吃了我的蜥蜴!”
冒牌莞尔,“我的狗管教很严的,才不象有些人乱吃东西呢。”
我刚待发作,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谁的变色龙?”
我还没反应过来。里面又叫,“谁的变色龙?”
“我,我的。”
我朝声音的方向奔去,原来里面分了好几个小的诊疗室,门口挂着“猫科类”、“禽类”和“爬行类”不同的牌子。我的蜥蜴宝贝儿在爬行类房间里等我,边上是个女兽医。
“它怎么不舒服?”女兽医问我。
“它好几天不吃东西了,还没精神。”
兽医为蜥蜴做了检查。
“小家伙感冒了”,兽医道,“蜥蜴是变温动物,既怕冷又怕热。冬天要特别注意保暖,有条件的话,给它去配一个有紫外线照射的饲养箱,这个箱子太小了,它很快会长大的。”
我谢过医生,刚出诊疗室,就遇上那个讨厌的家伙抱着狗从另一间诊疗室出来。
这个可恶的人把怀里的狗凑近我的饲养箱,“慕尼黑,你闻闻,想吃么?”
我只当没听到,昂首阔步地给我的蜥蜴取药。哼!他知道慕尼黑是哪里么?也好意思给那么丑的哈巴狗取这个名字。
晚上韦丹并没来我家取她的开运之星,她要陪董少逸宴请客户,然后还要陪他加班。我给小家伙喂了药,打开了取暖器,把饲养箱下面铺上我的旧毛衣,还在它身上盖了条手帕。
韦丹一星期以后,坐着董少逸的大切诺基来取蜥蜴。小家伙的感冒已经好了,还吃了好几天妈妈买的面包虫。
“你们三个里,就属韦丹最有本事。”妈妈望着大切诺基绝尘而去,无限惆怅地去沙发上看电视剧了。
象其他家庭主妇一样,看电视剧是妈妈的精神寄托。武打片、古装戏、时尚剧,只要是电视剧她都爱看。去年我从韦丹处借了套《流星花园》回去孝敬妈妈,本来只想给她增加点新鲜感,顺带了解一下时下年轻人的生活,没想到她看得五迷三倒,发展到后期只要一有人打电话找我,妈妈就学戏里杉菜对待道明寺的办法,尖着嗓子大叫一声:张一彤!
最近她迷上一个叫《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的戏,讲的是一个大四女生离奇死亡的破案故事。每天一看完第二集,就立刻打电话跟我姨妈讨论案情的最新进展,活象两个业余侦探。
我们三个还是老样子,只是最近很少见面。韦丹一个月里有半个月在外面出差,陈翎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十次打她办公桌上电话,九次是电话留言。这天我们约好在公司餐厅一起午餐,聊聊大家的最近状况。我和陈翎先到了,陈翎打扮得花枝招展:上面是黑底红花的大披风,里面穿着全黑色长统靴束裤,简直就是个印象派画中的女郎。
“马克3月1号起就不能用了,你手里还有的话,快点换掉。”韦丹提醒我。
我们经常会跟德国佬换些马克,然后让去德国出差或培训的同事带化妆品回来,西门子在慕尼黑的德国总部附近有一家店的化妆品比欧洲市价便宜许多。
“我回去查一下。”
只见韦丹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她一坐下就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音。
“最新消息!手机部要裁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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