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诗:一名北漂作家的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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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张玉成,来自湖北京山,是万千北漂寻梦游子中最普通的一员,也是一个八岁的单亲小丫头的爸爸。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说过,“当一个人痛苦的时候才会变得才华横溢,当我的生活步入正轨时,我开始跟你一样,像你忘记我那样忘记你,然后忘掉那些痛苦,开始变得平庸可耻。”

  美国作家梭罗亦说,“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更说,“黄色的林子里有两条路,很遗憾我无法同时选择两者……我选择了行人稀少的那一条,它改变了我的一生。”

  壹

  2003年的夏天,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地下。十五年来,几乎每年我都会梦见他若干次,由此也更钦佩苏东坡的文笔之精妙,“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对他的记忆,最早可以追溯到我三五岁时,也即大概1990年左右吧。那时他在乡卫生院上班,偶或骑着自行车回家,总也免不了给我和弟弟带一些小玩具,印象最深的就是可以跳跃的小青蛙、小飞机,以及类似照相机的某玩具。至今仍记得,只要把眼睛凑上去,立时便会看见里面各种神奇的画面,仿佛幻入天宫。

  再后来,当我大一些后,由于后脚跟腱无法着地,但已超学龄,无奈之下只得相随他在附近入学,至今想想,颇有“相依为命”的感觉。因为那时奶奶在家务农,只我和爷爷独寄一室,白天他忙于工作,早晚按时接送。

  常言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尽管我出生后两个月便落下终生残疾,且大脑受此影响反应迟钝,但自小我便是一个非常有主张的孩子。可惜,拙于言辞,且远离父母身边,自然羞与生人来往。或许,也有遗传的缘故吧,因为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爷爷在情商方面而言是极低极低的。这也正是他能专注医学研究,且成绩斐然的根本。不惟如此,很多人每每看见我,便说我像他,几乎没有听见过“像我爸爸”的话。自此,我亦相信隔代遗传的说法。

  在他身边读了三年书后,随着身体的发育,我的双脚几乎无法着地而行,于是只得进行手术,那便是斜斜切断筋腱,以此延长。那时我便明理,心知这一刀是命中注定,没必要躲,也躲不掉,于是心想只要不要我的命,随便你们如何。后来,在读《射雕英雄传》时,当一灯大师为黄容疗伤,黄蓉亦道“我就当我死了”。及此,我还是蛮佩服当时的自己的,这是第二次手术,第一次在我八岁时。

  第一次手术休养期间,二姨父见我整日无聊至极,某日突然递给我一本《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我当即欢喜无限,如痴如醉地翻看,那种感觉便如一个“三月不知肉滋味”的人突然吃到肉一般兴奋。时隔二十多年,至今想来仍心底暖暖的。

  第二次手术休养期间时值盛夏,我每日便坐在椅子上从早盼到晚,亦无书可读,更不能走动,当时也没有电视机,那种日子才真叫度日如年!

  身体康复后,因中途辍学之故,便就近于村小上学,两年后转至乡小学,此时奶奶结束在家务农的日子,回到爷爷身边,照顾他的起居。我和弟弟一起回到爷爷奶奶身边,开始寄读生活,其实只是寄宿,吃饭仍回卫生院。

  不知哪日起,每日途径的一座小桥,当我独自走上去时,下意识朝河里看去,河水几乎是静态的,深邃地将高高的蓝天白云倒影于底,恍惚之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相机玩具”的记忆,当即发晕,几乎便要坠河一般。从此后,每每踏上那条小河,我便不敢涉足,于是赖以爷爷准时接送。

  也不知多少个春秋寒暑,老人家便是这样日日三次接送,六次往返。

  我们都知道,绝大多数医生的字是极难辨认的,我爷爷的更是如此,他的四个儿子六个孙子(女),没有一个认识他的字。便是整个卫生院,只有发药的医生认识,此外再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的字,几乎可用“蝌蚪文”来形容,是他行医五十余载挥洒自如而形成的一种特殊字体。

  爷爷去世那年,他所在卫生院“公转私”,每名医生可以分得大概两万元的“补偿”。那时,政策未落定,他却病入膏肓,日日夜夜剧烈咳嗽着,几乎无休无止。然而,念及奶奶从此没有依靠,生活无源,爷爷强撑病体在床上向县卫生局写申请,希望领导念及他行医一生,将款项如实到位。可惜,最终应得款项还是落空。无奈之下,我奶奶数十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县卫生局,在以死相殉的情况下,该局领导方才勉强给予两千元左右的“补偿”。那是2003年,两千元和两万元之别,我的文字无法描述。诺贝尔奖只发给活着的人,而我爷爷本该得的不是“诺贝尔奖”,而是他行医五十余载,救死扶伤千万人,当赖以生存的单位“公转私”时的一种必要的补偿。难道,随着他永眠地下,他一辈子兢兢业业的功绩就此抹去,人死灯灭?

  或许,是他的“蝌蚪文”时任领导看不懂,然一个老妇数十日的哭声和眼泪,总该明白吧!

  爷爷去世后,我痛哭不止,时人皆言我孝。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此举无关孝道,只是情之所至,随缘而发罢了。因为此后余生,在这个茫茫尘世,从此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位至亲,心里难受。

  他去世前两年,我一个堂弟才五岁,也是相随爷爷奶奶生活。那时,堂弟不知如何便迷上玩扑克,成天拉着爷爷陪练。当时即令我也是不屑于和堂弟玩牌,因为他毕竟太小,什么都不懂。但爷爷却饶有兴致地一切随他,爱玩多久便玩多久,往往及至夜深也毫无倦怠之色。至今想想,仍觉不可思议,因为爷爷究竟是一个情商极低的人,于所谓“情趣”全然不懂。设身处地,倘若换作是我,除非将我反绑在椅子上。由此可见,他对孙子的情爱之深之真!

  世界上,情商不高的人,往往最是真诚,因为他们拙于人情世故,唯精于业。决计不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般滑头。

  一直非常喜欢野夫,自觉野夫的文字不单有一种江湖草莽气息,更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温度。可惜,我的笔触始终无法综其爷爷一生的温度与高度,只能零落几笔,聊作相思之意。

  贰

  我的爷爷是医生,我爸爸的爷爷是军人。可惜,据说因为胆子小,悄悄脱离部队,回到农村。战争年月,处处饥荒,太爷爷竟在一场大饥荒中活活饿死。

  如果说我“隔代”我爷爷,我爸爸无疑“隔代”他的爷爷。记得我爷爷生前曾悲愤地向奶奶抱怨,“人家的儿子走南闯北,他们怎么不出去……不出去”!爷爷所指的“他们”,正是我爸爸和三叔。

  确实如此,我爸爸和他的三弟,终其一生没有离开过他们所处的县城,所处的村镇,终其一生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同一片土地上刨食。

  高一结束我即退学,从此待业在家。那段年月,我无时无刻不渴求冲出那个群山环绕的小山村,过上独立的生活。我曾在一封情书里,有过这样的描述——

  “那时,我茫无生路可寻,人生黯然,不知所措。而你,正是风华正茂、青春飞扬的岁月,大展你的才华和热情。2006年和2007年,整整两年,我在京山实在混不下去了,人生到了极致的黯淡时刻,为了生存,两年来我至少找了60份工作,其中大概50份连门都进不了,根本没有机会“试用”。余下的10份,五花八门,但没有一样适合我。人生最无奈时,在很多家网吧过夜,没钱包夜就等别人下机后坐在空机处睡觉,往往一来人就被赶走,另寻其他空机处”。

  这就是我当年最真实的写照。当时,我的父母无处安置我,便也一切放任不管。虽然不是弃之“自生自灭”,但基本等同。

  后来,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我辞去家乡的工作南下广东,一连数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无颜”。稳定下来后,电话里爸爸问我“过得好不好”?听后,我哑口无言,因为自小到大我素来报喜不报忧,“好不好”,我倒真不知道。白嘉轩说过一句经典名言,“要想在原上活人,心上得能插得住刀子”。我想,当年在京山那么困窘都能挺过来,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在那两年里,为了更好地生活,确切说为了给女儿一个好的未来,我几乎跑遍了近十个省市。

  我想,若是我爷爷健在,一定会引以为傲。因为他一辈子其实也没有出过远门,更没离开过所在卫生院。在他而言,对于跑江湖的人是格外敬重的,哪怕他们饥寒交迫,尽管他们衣不蔽体。经历却是钱买不到的财富,是岁月不可倒回的过程。

  自然,在很多方面我与我爸爸是有着极深的分歧的,甚至代沟。因为对于跑过江湖吃过江湖饭的人与反之的人而言,他们所看到的天空或许是一样的颜色,但未必是一样的内容。

  我爸爸是一个在家凶狠在外懦弱的男人,至今没有朋友,偶或在外受辱受气,情郁于中自然发之于外,家里人往往成为他的出气筒。

  同时他更是一个胆小的人,年轻的时候似乎孔武过,尤其近年来,几乎越老越胆小,每每家中遇不平之事我欲讨求公道他便千般万般阻扰,甚至威胁不给我带娃,继而不惜公然表示站在我的对立面,因为他极其害怕得罪地方领导干部。

  即此,我蓦地想起《平凡的世界》里,当孙少安带领大家“单干”时,其父孙玉厚惊慌失措,不惜以“铡”死自己相要挟。即此,我突然理解了孙少安,也同情我爸爸,但更坚定地认为:在中国,绝多大数农民是怕官的,这种“怕”深入骨髓,尤其是经历过“文革”的那代人。自然,“民怕官”现象与当下“从严治党,依法治国”大相违背,很不正常!

  2016年末,他被某村干部三次叫到办公室骂,竟然不知别人其实是用计故意如此,醉翁之意在于压制我,阻扰我曝光某事。而他,完全不明此中关窍,竟然在年关将近时迁怒于我,让我回北京过年!如此,正中某人下怀,可谓是“亲者痛某人快”。我想,如果当时我真的回到北京,一定会在悲愤之下去天安门,然后公诸于众。

  曾经,我无数次心痛有这样懦弱的父亲,同时也庆幸,正如一位姐姐说过,因为我的父母从小到大无法很好地看护好我和弟弟,所以我俩都格外争气。尤其是我,一路泥泞到今,我父母没有给予任何帮助和指引。

  2017年初,当他因某事被逼之下,竟然说出了一句让我生生世世引以为耻的话:“我说的都是真实的,如果有假,从我的孙子、儿子往上,一个个死!”

  我想,一个终其一生向黄土地刨食的本分农民,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掏心挖肺!

  再后来,村镇两级某些干部妄欲私分我家山林,并数次激起邻镇市民上门闹事,无奈之下我在北京给荆门市政府写材料反映,市政府委托京山市相关同志调查,却有失公允,近乎“暗箱”,旨在驳倒我。我本可拿出铁证狠狠地“打脸”他们,彻底推翻他们上呈荆门市政府的“伪报告”。思前想后,更兼作协领导力劝,只得自己“背锅”。毕竟,他们代表京山市政府,政府的“脸”比草民的金贵,至少比我的金贵。给他们留脸,或许也是给我留路,因为我是残疾人。

  呵,这是我第一次被政府公开“陷害”,终生难忘!

  愤怒之余,2018年6月22日,我曾作打油诗于朋友圈,配图鲁迅先生,以示不满:先生横眉,为民请命,救世济人,视死如归!提笔为士,离案尔尔,区区微命,不及五尺。我自不及君,万事本不顾,可恨难平事,唯有求自保,一怒宁玉碎,管你官与民……绝不自了汉!

  后来,作协刘 似乎很反感我此举,经过五个月深思熟虑后,我微信给他的解释是:我张玉成没有错,如果当时不及时上报荆门市政府,流血甚至死人是可能的,因为利益。

  唯有上报荆门市政府,才能彻底平息三四年来的上门寻衅事件,否则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斗殴流血,最终死伤!只是,没想到竟然被政府“暗箱操作”,我当终生铭记!

  对于余秀华而言,成名才能彻底摆脱婚姻的束缚;对我来说,成名才能过上远离是是非非,担惊受扰的生活。因为成名,某种意义上说意味着更“强大”,不必再受某些人的“威胁”,让我的祖国能更好地在茫茫人海里“看见”我。

  可惜,2016年腾讯大楚网关于我的几篇报道,不知何故,两个月前被删除。这无疑是人为所致,但我不想猜测是谁,只心如明镜即可。因为诸如此举,已非一而再,乃是再而三了。

  小的时候,孩子们闹矛盾,最终的调停者是老师;成年后,尤其是关于山林纠纷,对于强取豪夺之野蛮行径,我及时上报荆门市政府,错在哪里?难道一定要斗殴流血甚至死人后,政府再来过问?

  曾经有人威胁我说,“你以后还要在京山待的啊”。我反应迟钝,他见我不明,竟然连说三次。听后,我笑了。我想,中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崔永元了,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因为“自扫门前雪”竟如此艰难,谁还会管“他人瓦上霜”。

  无疑,这是这个伟大的时代令人悲哀的地方!

  国务院副总理韩正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致辞道,十八大明确提出“中国梦,是民族梦、国家梦,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梦,也是每一个残疾人朋友的梦”!

  恰如我给荆门市政府的报告中讲到,我没有靠国家社会救济而生活,独自在北京写作影视剧本立足,且已在老家买房。如果再有人威胁我,那我就直接去找张海迪。

  叁

  第一次见黄锡元是2009年12月8日,我不知道这天国内外发生过哪些大事,但我的命运从此改写。

  命运,百科解释是“特定对象于时空转化的过程”。我曾研究过很多历史人物的命运,几乎都是由某些特殊人物而影响,最终改变,颇有“蝴蝶效应”的意味。就我自己而言,我的命运每每在关键时刻与黄锡元的成全息息相关。

  我的学历是高中一年级,社会经验聊胜于无,所以他给予的平台,是我日后能够一路走南闯北及至而今的核心。

  记得第一次见面,他不知我的写作水平,但说了一句我至今都非常感动的话:一定要把打字练快,我一视同仁。

  这句话看似非常朴实,实则在他心里的底线是,只要我会打字,而且有一定速度,他就用我。而最初去面试时,却是谋职一份内刊的编辑的。由此可见,他心底的善良非常人能及。他是一名企业家,在商言商无可厚非,然在不确定我能否为他所用的前提下,竟如此宽容!

  我对很多人说过这样一个观点,设若当年不离婚,我决计走不到今天。虽然“今天”依然生活在社会底层,但远强于在家乡小城苟且,至少更有希望更有明天。在电影《山河故人》里,有这样一句台词,“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或许,有些人的离去,有些人的归来,亦是命中注定,强求不得!

  2012年,为了给女儿一个更好的未来,也是为离开那个伤心之地,我执意离开家乡远走南粤。临别的饭局上,黄锡元说“你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随时回来”。籍此,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的期许:一定要把打字练快,我一视同仁!

  无疑,他的这句话是告诉我,放心大胆地出去“到中流击水”,即便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写道,到了南粤犹若一下子深陷沼泽,几乎无以自拔。好在,我有“心上插刀”的韧劲,所以最终几度沉浮后终究是挺了过来。

  在一封情书里,我亦这样描述过:于是2012年我再次远走南粤,这一次我是为了人生的梦想,而非活下去。从2012年6月到2014年10月,两年半时间里,我去过广州、深圳、东莞、佛山、珠海、上海、甘肃、陕西、郑州等等城市,其实每座城市都可以活下去,但仅仅是活下去,根本无法翻身,看不到任何希望。

  当然,在此期间我与黄锡元一直保持着必要的联系,他不止一次短信给我,“需要帮助时就说一声”。其实,我当时的处境确实需要帮助,但活下去绝不成问题,所以从来没有主动向他求援。

  次年年关,我俩见面,他谈了他对人生的看法以及生意的布局,表示预备进军股市,与传统做法有所不同。我知道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不同”是他的核心商业理念。那天他讲述了很多我孤陋寡闻的知识,我自然是听不懂的。他发觉后哈哈大笑,随即说了一句,“做人要随性,我平时就穿普普通通的衣服,你说我是老板就是,说我不是也行”。

  2014年的年关,我有事在网吧上网,中午时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吃饭没,并让我马上打车到宾馆。去到后,他和两名客人已入座,其中一位姓熊。言谈中才知道即年入资股市,大亏。对此,他始终谈笑风生,极其淡定地说“最起码我没破产啊”,话落哈哈而笑,伸出筷子夹起一条小黄鱼,津津有味地吃着,然后端起红酒逐一向我们施敬。

  那时,我方从甘肃归来,虽有目标然不够明晰,同他讲了我的困惑后,一旁的熊总及时指点,他显然非常高兴,立时敬酒熊总。

  这两次见面,他都解决了我人生中的很多误区。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他就好比方外绝世高手,三言两语便受用我一辈子。那次酒宴散后,他让我写了一份申请,特意为我找当时的县长,争取到了一笔款项。

  2015年见面时,他已身患癌症。此前,他一直是留长发且三七分,我亦然。见面后,他见我剃了平头,非常惊讶,指着他的寸头笑着让我猜他是怎么了。在此期间我卸载了微信和QQ,独自寄宿于武汉虎泉教师小区的某租房里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整整三四个月几乎与世隔绝。自然,初始见面,我不知他身患癌症,委实无以猜测,只略略预感不详。他见我猜不出,笑着告诉我,我登即便有一种泪奔的感觉。他见状,轻轻一笑,淡淡道:“放心,死不了!”

  接着,他告诉我,前两天还浑身乏力,寸步难行。若是别人,则断然不见。我本拙于人情世故,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傻傻地看着他,然后听他说话。得知我将要去北京,他显出些许担忧的样子,脸色霎时数变,随即淡淡道:“你第一次去北京,不要怕花钱,不会走的路就乘车,人不能轻易认命”。话落,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万元强塞给我,鼓励我说他化疗期间,几次差点从窗户跳下去,但作为一个男人不能如此。

  那一刻,我落泪了。隐隐约约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我将崛起,他在坠落。而他,无疑是我的最大成就者!

  从北京回到武汉,我随即去了陕西,其后小说顺利出版,我亦北漂帝都,开始了自学影视写作之路。

  试想,一个残疾人,在中国几乎最难生存的城市打拼,且举目无亲,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齿。

  2016年下半年来京,时值中国影视行业的分水岭,可谓是冰火两重天。资本撤离,烂片扎堆,直接的结果就是圈内编剧过剩,生存维艰。最要命的是,我是一个门外汉,完全不懂编剧之道,且无“硕师、名人与游”,仅凭自学,后来被某编剧戏虐“野路子”。

  经过半年的摸索,正是靠这“野路子”,我在北京立足,且一年后在老家购置了房子。

  当然,在此期间,我与黄锡元始终保持着联系,恰如我在南粤闯荡的日子。

  最后一次见黄锡元是2017年初,也即年关将近时。

  那次见面,终生难忘。

  见面后,我立时站起来和他打招呼,他示意我坐下,然后右手食指放在鼻子下面,几乎有两三分钟不说话。他不说话,我自然不便开言。后来我才知道,鼻咽癌往往流鼻涕只在不经意间,他那样是一种无奈之举。末了,他开首第一句话就是,“这是我第二次复发,前几天刚刚做完手术,脖子非常不舒服”。话落,他轻轻解开厚厚的围巾,示意我看。那一刻,我真的无法呼吸,几乎窒息的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两年复发两次,实在无法可想!

  交谈中,他依旧春风满面,告诉我说“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说完,我随喜他笑了,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为怕他看见,我假意低头,极快眨眼,然后偷偷拭去泪痕。

  笑眼泪光中,我分明瞥见他无奈的眼神,那一瞬足以令我铭记今生!

  那次交谈,我们谈了很多,大概三个小时时间里,他始终一脸轻松。也是那次,我知道他对她的女儿黄萍寄予厚望,并确信女儿比自己强很多,将来成就会超过自己。

  临别之际,他居然又从皮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万元递给我,我强推他强塞,察言观色我明白,钱若不收我走不出那间茶室。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自2009年12月8日第一次见到黄锡元,至今也快十个年头了。九年来,我和他始终保持着联系,早已超越了老板和职员的范畴。他曾经痛骂过我,也向我道歉并自责过,亲口言说“我也有问题”之类的话。同时,我也是他这近十年来,唯一不断鼓励并一路扶持,最终成就的第一个残疾人。

  深夜抚昔,感慨万千。

  委实不知,也无可想见,在今后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与君何时逢?

  肆

  我的第一次婚姻是仓促的,自然也是失败的,更是令我终生难忘的。

  不过,对于前妻,我有一种生生世世的感念,感念她在我人生最落寞的岁月,陪我走一程。每每看到女儿,我总会想起她,因为女儿眉眼举止之间,有几分和她神似之处。便在这时,我总会轻轻低吟仓央嘉措的那句,“转山转水转佛塔,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2007年我第一次读金庸先生的小说,是为《神雕侠侣》。读到情真处,不免悲从中来,仿佛依稀听闻李莫愁那哀转凄凉的歌谣: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诀别诗:一名北漂作家的自述

  尤其是读到杨过在断肠崖肝肠寸断地抚摸龙妻留下的十六字约定,更为之动容,俨然悲欢同境。这或许也是为什么2012年我毅然远走南粤的缘故吧——是为离开伤心之地。自然,骨子里对她是有刻骨铭心的爱恋的,只是万万没想到会败给“贫贱”,继而分道扬镳。

  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如果没有她的出现,我决计走不出人生最低谷,或许会死在南粤,或许会继续沉沦。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她的出现使我的人生实现弯道超车。因为那时的我,俨然便是一个社会经验为零且没有任何技能的残疾人。换言之,如果现在抛却写作而谋生,我的人生立马陷入“悲惨世界”。而那一年是2008年,距今整好十年。十年来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算是积累了些许社会经验,一旦抛却写作立马无以谋生,活下去或许可以,但绝对“悲惨”。可以想见,当年的我是啥样子,而且是在远离家乡的南粤,举目一亲。

  现在想想,仍有些许后怕,设若十年前的那个五月,前妻没有奔我而去,我的人生会是啥样?

  不过,一切既成事实,设想自然无益。只是,而今来看,就命运而言,我的或许在崛起,而她的走了下坡路。

  我们协议离婚后,她立马找了人,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身体健全则比我强”。这是她后来的原话,听后我笑了。大概半年后,她的对象离开了她,于是她着急了,这步路一错后面就会全错。接着,在邻人的撮合下,她远嫁应城市,家境非常贫寒,这且不说,最艰难的是接连生了两个孩子。据说,她产后身体每况愈下,没有工作,一家全靠男人养活。私下,我和一个认识她的朋友谈起此事,无不为她暗自忧心,心想孩子未大之前,或许是难翻身的了。

  命运有时候真是难把控,或说根本无以把控,好比惊涛骇浪里泛舟,无奈随波逐流。不过,之于她对我的恩情而言,我确时刻默默为她祝福。

  我大概七年没有买鞋子了,因为双腿后脚跟腱过短,无法着地受力,是以只能穿定制的皮鞋,在此之前则每每因买鞋而揪心。可以这么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双鞋子是适合我的,而以我的残疾之躯,设若无有一双合脚的鞋子配对,我则寸步难行。

  说到鞋子,我对前妻真是感念至深。在遇见她之前,那时我没有工作窘迫至极,别说买一双好鞋子,便是每日三餐都不知着落何处。鞋子自然无从选择,多以十几元一双的球鞋为主,然后用脚掌行走,摔跤就不用提了,每每两个月不到,鞋底脚掌处便断裂,再穿一周基本上就作废了。

  试想,当时我行走的状态是这个样子,何况文笔不及现在百分之一,何以就职,何以谋生?

  所以我常感念前妻在我人生最低谷时出现,或许也是命中注定。

  她心知鞋子之于我的重要性犹若水之于鱼一般,是以但凡买鞋她便一道,而且挑最贵的买,合脚便行。有一次,一双鞋子大概半斤重左右,是绝对的真皮,上好材质,最重要的是当我穿上后几乎行走如风,但标价500元。那是2009年,500元对于尚在待业且她身孕在怀的境况下,无疑是一笔“巨款”。于我而言,不报任何奢望,但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了,即使品牌店谢绝还价。

  这双鞋虽贵,但我实实在在享受了两年,实在不合穿时才扔掉。

  我比她大三岁,但每当我们走在街上,几乎所有人都疑心她是我“姐姐”,而非妻子。如此,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她家境自来贫寒,是以早熟,虽然年纪方二十出头,却可见缕缕白发。此外,那时的我长相瘦弱,一脸幼稚,而她虽非倾城却也貌美,在合理的推测下我最有可能是她“弟弟”。

  自卿离后,一别经年,早已物是人非。我想,当年如果她没有遇见我,或许能逢缘更好的男人,或许不至二婚,则而今无有此窘。在无数雨落后的黄昏,不知她会否记起我们曾经共同吟诵过的《钗头凤》,“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唐婉的这首词,于她而言肯定体悟最深,最真。

  曾读相书,知道女子若手掌瘦薄无肉,且每常冰凉,则势必难觅好姻缘。那时我笑言她知,她似乎亦有动容,只是没想到而今竟一语成谶。

  也许,一切乃命中注定吧。

  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写道,“2007年年底是我人生的最低谷,那时我在一位老先生那里算命,他说不久后会有一个20岁不到的姑娘出现在我生活中,而且会给我帮助”。自然,前妻当真出现,而且那年她也当真不满二十岁。

  读野夫的《乡关何处》,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描述的:老李有次私下对我说,某同学的面相不好,可能未来会有新丧之痛。那时我只能存疑。若干年之后,我惊悉那位女生果然婚后不久即遭厄运时,几乎使我完全相信人生自有前定。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对这七个字深有体会。设若当年,但凡我们的处境好一点,则决计不会日日争吵,自然不会走到婚姻的尽头。

  那时,她累了,我也累了,于是协议离婚,结束了“白头到老”的誓言。

  离婚后,我独立抚养女儿,很多亲友曾劝慰我“千万不要想不开”,在他们看来我或许会因此而悄悄死去。听后,我哑然无言。那时的想法是,我非但不能寻死,而且要把这烂包的日子努力过好,用孙少安的话说,“黄河水总有清的那天”!

  在做了一年多的准备工作后,我毅然南下,懵懵懂懂地开始了一个人打拼的征程,在“心口插刀”的坚韧下,我终于挺了下来,直到《啼血双骄》的顺利出版,从此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前不久,三婶开玩笑说,“啊呀,她生两个娃干嘛哦,如果只生一个,还可以回到你身边,越往后肯定越幸福”。

  话落,我噗嗤而笑,却无言以对。

  记得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的离去都是缘分已尽”。我和前妻或许恩义未绝,但缘分肯定是尽了。恰若金庸之于夏梦,唯有期期于来世了。

  此后余生,她若安好,于我便是晴天,于我们的女儿更是晴天!

  伍

  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说过,“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或许,这是我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得以快速进步的缘由,亦是我至今单身的缘由。

  古龙曾说过,“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或许,这是我朋友不多,却唯以质量而论的标准。

  小龙不是我的知己,因为他不懂我,我也不懂他,但我们是患难之交,也都是残疾人。2007年,我们相识于一家私人制衣小作坊,至今业已十一个年头了。

  虽然我自诩有“心上插刀”的韧劲,但2012年最艰难时若非他给予帮助,还真难挺过来。所以我得出一个朴实的结论,生活中给予我们最温暖的帮助的人,往往不是所谓的亲戚,也不是能力最强的朋友,或许他们拔根毫毛就比我们腰还粗。

  小龙自小遗孤,母亲远嫁,父亲不在身边,尽管他身有残疾,然其父无处安置,只得“袭父业”。而我,命运自然和他如出一辙,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残疾人就该从事坐着的工作,但他们往往忽视了“手脚协调”的问题。坦白说,我不单脚残疾,手亦不灵敏,及至讲话障碍,皆因抽筋所致。我和小龙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始终胸怀文艺梦,而他没有旁的追求。

  在梦想与现实的交锋中,我爸爸曾悲愤地道:“你今后若拿稿费,你得一块钱我便赔你一块——看你能拿多少!”在他眼里,甚至在所有亲友眼里,我用稿费活命,完全是痴人说梦,是决计不可能的幻想。

  去年,我无意中提及此事,爸爸终于哑口,心底却是甜蜜的。可以预期,眼下我同时用力于小说创作和剧本写作,且今后必当以小说为主。或许,若干年后,我一年所挣的稿费够他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一辈子。

  所谓的“梦想”之别,也就使得我和小龙分别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当我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过着“一台电脑一杯茶”的舒坦生活时,他却仍然在缝纫机嗡嗡声中苦熬着。及至2011年年关,他说实在受不了每日加班,月末拿二百多元的微薄工资。次年,他毅然南下,经过数月的苦熬,终于在一家小型皮革厂找到工作,其实就是打杂,每日的任务无非是扫地、冲洗厕所,然后在库房灌满几百瓶胶水。这份工作看似轻松,实则半点不得闲,好在每月有两千元的工资,于生活而言自然是“希望无限”。然而好景不长,这种胶水虽无剧毒,但久久接触,使他患上严重的肺病,一下子将积攒了近一年的工资悉数送进了医院。最终的结果是,钱没了,病愈了。

  也即那时,我在老家看不到所谓的“希望”,去到南粤,首先投奔的就是他,而非所谓的亲戚。随后,我帮他找了一份电子厂的工作,他干了三个月说不习惯又辞了。那时我一连换了几份工作,皆不合适,便与他同租一室,待业在家。期间,我突然觉得不能没有电脑,否则完全与外界绝缘。于是,我俩凑钱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从此之后,再找工作便无需外出看广告牌,直接通过电脑精准定位。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辗转了十几个城市,都是靠这台电脑指引完成的。那时条件受限,我所有的跨省市出行一律是列车硬座,而且全部选在晚上,以便次日早些到达,有更多时间直赴目的地。至今回想,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侯望在一座座华灯璀璨的火车站,寒风瑟瑟,形单影只。

  我自来感性,对韦应物的诗作尤为谙熟,于是每每孤寂地徘徊在一座座火车站时,不禁悲从中来,下意识地低吟“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每当“横”字落音,眼泪也几乎要下来了,全然无有出行快感。最是刻骨难忘的是2014年五月,我背上行囊从虎门出发去到广州,然后硬座三十多个小时达天水火车站,彼时是凌晨三点。之于天水,虽是第一次涉足,然似乎神交已久,最负盛名的无疑是那句,“我乃天水姜维”。捱到天明,我转车至甘谷,终于到得目的地,正式结束南粤生活,开启西北之旅。

  叔本华说过,“没有相当程度的孤独,就不可能有内心的平和”。黄锡元亦曾告诫过我,“耐得住孤独,才会赢得起未来”。

  在甘肃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也是颠沛流离的,几乎每半个月就得辗转一地。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可以轻松地过下去,可是心中的梦想未免大打折扣,甚至永远无以实现。这也是为什么一旦蛰居武汉,虽是处女作,仅仅两个月我便能完稿的缘由——只要我能静下来,就能干活。而所谓的“静”不是身体,乃是心灵。

  后来由于身体原因,确实受不了西北苦寒,于是铩羽武汉,成作《啼血双骄》。年底再次回返南粤,和小龙一起过年。

  在我三十年来的岁月里,只有两次在外过年的经历,一次是2008年和前妻在长安;一次是2015年和小龙在虎门,我俩各租一间。

  后一次,那种孤寂是无可拟想的,虽然只有短短二十多天,但年关越来越近时,整个村子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整栋出租房几乎只有我和小龙两人,连房东也回家了。那种感觉,犹若派和老虎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漂行一般,令人窒息。

  是为慰藉恐慌的心灵,我便日日播放《心经》、《大悲咒》、《金刚经》、《忏悔文》、《地藏菩萨圣号》等音乐来听,心境竟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进入一种悲悯状态。反观小龙,他于隔室用电脑同步收看春节各大欢庆的节目,越看越伤感越看越失落,最后放声大哭,言道“再也不在外面过年了”!

  两个月后,我的小说《啼血双骄》成书。感承家乡朋友们的帮助,仅一周便售罄。本来我欲加印,但念及成本过高,只得放弃。于是再次去到虎门,安顿好小龙的新工作,我便从网上找来十几个剧本,逐个苦读。

  三个月后,也即2016年六月,我退掉租房去到广州,坐上了“北漂”的列车。临行,我逐一给好友们发微信告知,其中一位长辈善意地劝阻,“可别撞得头破血流再回来啊”。

  我清晰地记得,在广州火车站候车室,我给黄锡元发短信,原话是:亲爱的董事长,谢谢您多年来的支持与指引,我决意去北京闯荡,这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即便我张玉成仅剩一条腿,也要立足北京,把日子越过越好,给自己和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黄锡元回信:注意身体,一切谨慎,早日开启你的“第二春”,珍重!

  读完短信,我当即落泪,因为我知道,他尚在为癌症病痛折磨着,却永远也不忘给我真诚的鼓励和满满的祝福。可惜,“北漂”这两年忙于工作鲜少交游,至今单身,有负他的“第二春”之望。

  而今,当我于北京的深夜梳理这些灵魂深处的记忆时,曾经给过我机会并无数次指引我的人生迷津的老板,却在因故受审,委实令我肝肠寸断,无语凝噎。

  缘起缘灭,非来即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是为诀别前程。

  2018年10月25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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