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悼高枫
洛兵
二零零二年九月十六日清晨,一个怪梦把我弄醒,再也不能睡着。这个动荡的世界
总让我不安,但又急切地想知道它下一步的安排。头天,孙继海神勇无比,被评为登陆
英超以来第一次全场最佳。美国女排被意大利干掉,只得了世锦赛亚军,中国队两场球
打得太假,被裁判和观众活活挤兑成第四。中秋就要来了,南京却有人下毒,死了很多
无辜的中小学生和民工,网上呼吁凌迟他,株他九族,看这种反社会的混蛋还敢不敢如
此丧心病狂。一百八十七位知名人士倡议九一八之夜全国鸣警报一分钟,纪念这个给中
华民族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日子。
而我在做梦。一大片电脑密密麻麻堆在一起,都是我做也做不完的功课,音乐的,
文字的,影视的,媒体的。我焦头烂额,几欲疯狂。歌手要来砸我的家,我把他们的约
稿一拖再拖,废了他们不少签约机会。书商要来杀我,我拿了预付版税,却把稿子给了
别人。制片人要告我,我的本子有严重问题,害得他们不能开工,或者一拍出来就被枪
毙。媒体要毁我,因为我为了恶意炒作,绑架了姜文和张艺谋去珠穆朗玛峰,却在半途
把陶红和章子怡推下了万丈深渊。这个梦很怪诞,很荒唐,异常可笑,我却笑不出来,
我四周是一片阴暗的光影,像是浓酽的雾气,又像无数幽灵飘来晃去。
恍惚间,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有很多家具,雕塑,影影绰绰,横七竖八。我听见
几声巨响,墙壁破了几个洞,昏暗中有些虫子钻出来,到处乱跑。我仔细望去,不由心
胆俱裂。这是些半尺长的巨大蟑螂。这是我在地球上最惧怕的动物。它们的复眼黑光水
亮,辫子甩得耀武扬威,喷着恶臭的乳白黏液,朝我扑来,我大喊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它们呼呼地飞起来,从空中向我俯冲进攻,我惨叫着,拼命挣扎,浑身却僵硬如铁,不
能动弹。
突然,电话猛烈地响起来,有个人大叫,新闻,新闻啊!我来不及问,我要被恶臭
的虫子淹没了,我连吐都吐不出来。我被什么魇住了,这么多年,却一直没法挣扎出来。
屋子里蟑螂越来越多,呼拉拉扇动翅膀的声音,就像在慢慢割开我的身体,淅沥呼噜吸
干我的鲜血。
我猛地咬舌,大叫,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
我用了五分钟回过神,五分钟洗漱,然后,昏头昏脑往电脑前一坐。梦魇至少有一
半是现实,长篇在催稿,剧本连个骨架都没有,何况答应给这给那的几首歌。生活的确
挺没劲的,闲下来的时候,总害怕被世界遗忘,忙起来,又怨天尤人,假模假式装烦恼。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今天很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我决定上网玩一阵,再干活。
刚打开新浪,就看见那条新闻。高枫病重,生命垂危。
我一个箭步冲回卧室,抓起设定成无声的手机。果然,上面有很多未接电话。都是
昨夜打给我的,圈里的,媒体的,老板的。那时候我正在跟我的痴心妄想和蟑螂们苦苦
搏斗,没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我知道,我可能还在梦里。因为我不能想象那个永远昂扬而自信的家伙会被肺部感
染击倒,会躺在特护病房里昏迷不醒,背着PCP的骂名,任由他的亲属,经纪人,公司
对外张罗一切。这真可能是梦,虽然早些年失去了张炬,失去了洛桑,失去了杨明煌张
雨生,还有更多人出事,我还是觉得这个圈子非常可爱。我现在跟它有意识地保持着一
点点距离,不仅是洁身自好,也是不愿夜夜笙歌,荒废时光,而想潜心写作。我当然不
想承认高枫是圈里第一个在那种名目下逝去的才子。但愿这是梦。我经常这样,总是一
个梦套着另一个,醒来一个,还在另一个里面。
我把未接电话一个个打回去,我不断掐着指尖。它们很痛,就像话筒里的声音一样。
一切都是真的,恶梦变成了现实。
网上关于高枫的评论如此之快,如此之多,很快超过了南京投毒事件。有些网友说
话非常过分,让我心头一阵阵发寒。记者的报道暗示,高枫是艾滋病。因为PCP肺炎是
一种极其古怪,稀少而难以挽救的疾病,普通人只要有正常的免疫系统,根本不可能得
这种病。最可怕的是,人类根本不可能得的病,在动物甚至植物身上得的,也要降临在
爱滋病人身上,让他们防不胜防,最后很古怪而不可救药地完蛋。
高枫的肺,可能彻底坏死了。那里曾经充满了音乐的空气,曾经有春水流动,有两
侧高耸入云的树木岁岁枯荣,有辽阔的大地在尽情沧桑,而流浪的精灵在自由自在徜徉。
高枫是个天真烂漫的才子,从来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不去伤害别人。我能够想象,他
这样的天才,一旦不能歌唱,不能创造,会是多么凄惨,多么惊惶失措。
这种痛苦,比病痛,比夭折更能戕害他。
我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真的揭示了什么吗?我并不算他的亲密好友,我们只是有
过合作,并且惺惺相惜,为什么这种感念要出现在我的身上?那些无法做完的功课,是
我一个人的吗?那些飞扬跋扈的蟑螂,我应付不了却无法逃避的恶心玩意儿,又是些什
么呢?
我脑子迷迷糊糊,坐在电脑前,一动也不想动。慢慢地,一些模糊散乱的片断渐渐
围拢过来,在我的台灯上洇开一片一片淡淡的印迹。
最后一次跟高枫见面,是在一个圈内的酒会上。流行音乐已经如此式微,这里却还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如既往地虚幻和光鲜着。我怕喧闹,就找了个角落坐下,静静
地望着。我喜欢站在一旁观察同行们,观察这种我曾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状态。我想
做一个逃出去报信的人,但是现在,我还摆脱不了对它的迷恋和依赖。
到处都是唇红齿白,丰乳肥臀,动人而暧昧的眼波。美女们五彩斑斓,成群结队地
游来游去,靓男们打扮得极酷,极妩媚,非常的超现实。男人和男人在拥抱,女人和女
人也在拥抱,当然,男女拥抱的也不少。我们这个圈子,总是蕴藏着开采不完的快乐,
因为总有无数先驱,前赴后继地透支着自己的青春,激情,灵感和生命。
我应付了几轮寒暄,一眼看见高枫,他坐在我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我对他笑笑。我们曾经很有些话说。但是现在渐渐少了。自从他走上前台,他的风
头就盖过了我。这很正常。我比较安于本分,这是一个幕后人员必备的品德和生存手段。
你在干什么,高枫说。
闲着,没事儿。
你好像个思想家,高枫说。
谁知道呢,我自嘲着。我看了他去英国写的那些日记,觉得文笔不如我,不过这并
不重要,在音乐圈,文笔算什么?只要能想方设法尽情而充分地表现自己,就能一呼百
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很少看见你的东西了,怎么回事啊?
你指什么东西?
音乐啊,歌儿啊,歌词啊。
是少了,我沉吟着,我......不太喜欢现在这种风气。
现在不是很好吗?都在做蓝调,HIPHOP什么的,多现代啊,高枫苦笑,咱们也得玩
点邪性的,不然就落伍了。
我笑笑,没说话。我们已经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走得那么近。人们一旦发迹,彼此
就会慢慢产生隔膜。都是这样,谁也不能避免。
你是不是......高枫说,对这个圈子反感了?
是的,我说,也不尽然,我也说不清楚。
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高枫恢复了我记忆中那种好为人师的热情,为什么不
能去粗存精,去伪存真呢?他们写不过我们的。
现在这些歌,比不上我们那时候的,我说,也可能我们真的老了,现在的小孩,就
喜欢这种玩意儿。
等着吧,高枫心直口快地说,等我拿出新招来,他们都没戏。
好的,我相信,我说。他去英国,肯定学到了不少东西。他那么聪明,那么善于化
腐朽为神奇。我一直是这么看的。他是这个圈子里,对音乐元素运用得最机巧,最玲珑
的一个。
这时候,几个记者蜂拥过来,还有些追星族也过来了。高枫一边矜持地笑着,一边
挥着手,要把他们往我这里推。
那边找我有事!我急忙打了个招呼,就溜了。
高枫的《大中国》风靡全国的时候,我们在全国各地遇到过不少次。大连,南京,
武汉,成都......高枫是圈里公认的才子,但他的舞台表演一直未被彻底接受,主要是
他太出位,他在台上自我感觉非常好,但是圈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他,总
觉得他土里土气。这是个误会。高枫拥有美术和音乐两方面的非凡才华,但是,台上那
一套,他最终也没有学会。他不能学会矫揉造作,不能融入亮丽而优雅的舞台表演。他
的优美是在内心,而不是表面。
有一阵,大家都为他着急。林依轮说,高枫站在台下,看我们表演,我问他,他说,
我看你们是怎么表演的!他就这么直爽。
高枫急于在各方面表现才华。他是中央工艺美院出来的,所以要设计自己的舞台服。
他做了一身雪白的晚礼服,上面绣了一条金龙,用以配合他的《大中国》。这套服装裁
剪得有些粗糙,也显得怪里怪气的,尤其是圈里正一窝蜂引进范思哲阿玛尼哈雷古奇DKNY
的时候。很多人说他土。我曾经反驳过那些人,我说,他这服装,还是符合他的音乐的。
他的歌唱着中国巨龙腾飞,为什么衣服上不能绣龙?那些人就对我说,绣龙没问题,不
是这么绣的。我就明白了,他们说的,也有些道理;他们也的确不太承认他。
但是我知道,高枫的个性很坚强。他能够克服这些,最终在舞台上实现自己的意志。
很早以前,高枫还在苏越手下。他们公司还有拥有一副干净嗓子的黄格选。他们的
企宣梁月说,高枫在交大演出了,他非常热情,台下的大学生只要对他有少许好感,他
就激动得不行。
这是个优点啊,我说,歌星必备的。
你错了,苏越在旁边说,高枫在音乐上是个天才,但是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想当歌手,
他不可能成为歌手的,我说过他很多次了,他就是不听!
也难说啊,我说。
他缺少歌星的气质,苏越说,我做过那么多歌手,我还不知道?
我不吭声了。苏越是我的前辈,我们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但我心里不太服气。歌
手的气质是多种多样的,你总不能要求刘欢和林志颖一个模样吧?
当然,这需要高枫非凡的努力。他身材并不高,相貌也并不出众。指引他成为歌星
的,只能是他的创作,他的感染力,他的表现力,和投身这个事业的强大意志力。
高枫在一些人挑剔的眼光里勇敢而自信地表演着。漂亮的伴舞在后面支持他,雄壮
的旋律在空中拥抱他。烟雾氤氲之中,他一点一点积累着演出经验,到了后来,到底还
是成了著名歌手。正如他的歌,很多人说他媚俗,说他剽窃,但是,他却用众多精妙的
作品给了那些人最大的反驳。
《大中国》横扫各地排行榜,也给他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穴。那是他在星工场的时候,
我以为,那是他最能发挥自己优点长处的一段时光。
网上公布了高枫给自己的新专辑《美丽新世界》设计的封面。
他好这口儿,每张专辑都是他自己设计,甚至还想给别人设计。他设计的雕塑耸立
在武汉街头,也存放在星工场里。他的素描,跟他的音乐有些类似,阴柔,优美,在一
泓安静的水雾中缓缓荡漾。
但他这次的设计带有太过浓厚的宿命色彩。他取下了自己的头,放在他自己的手上。
他用萨克斯吹奏着他的思想,他用一根不知道什么管子支起自己无头的身体,而那上面,
某种猫科动物的眼珠正发出刺目的冷光。
他可能受了达利的影响,有人说。
这个东西很不祥,也有人说。
高枫笑笑,一意孤行。
谁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呢?他从英国回来,日渐消瘦,真的不是我当年乃至后来熟
悉的那个圆脸活泼的形象了。
九三年,在给陈红制作《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来陪你》专辑时,我去现在的赛特后
面一片菜地找高枫。陈红想请他来做文案,向我们隆重推荐。我早先跟他有过合作,知
道这是个神奇小子,所以就很高兴地去了。
他那个地方很难找,就像破破烂烂的郊区。这跟我住的那边很类似,是许多外地人
最初在北京的家。苦苦奋斗的感觉是很好的,因为它饱含了希望,而不像现在,充满了
厌倦和困乏。
我躲过两条凶恶的狼狗,看了好几间屋子,都没人。只剩最后一间靠边的小屋子了。
我站在外面喊:
高枫!
没人理我。
我又大喊了一声:
曾焰赤!
哎!有人大声地回答。
我进屋,看见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柜,一台合成器,一把
吉他。没有音箱架和音箱,没有更多设备,也没有其他家具。连电视机都没有。
你住这里?我问他。
是啊,他热情地说,很破烂,是不是?
是啊,我说,跟我一样。
我们相视而笑。
陈红给你说了吧,我来找你要她的文案。
没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来写!高枫很热情,也不保守,你觉得呢,应该怎么写?陈
红完全是江南水乡的秀美女性。
她是哈尔滨人,我说。
我知道啊,所以才神奇啊,所以才引人注目啊,这就是亮点!
你画画?我突然看见旁边有几幅素描。
是啊,我是学美术的。
真他妈了不起!我由衷地赞叹,我从小就喜欢美术,可惜阴差阳错,没能学成。
你的长处在于音乐和文学,我的长处在于音乐和美术,高枫说。
你这么了解我?我惊讶地说。
等着看吧,高枫说,我看人一向很准的。
你的音乐都在这里写么?我说,《春水流》,《让往事飞》什么的?
是啊,高枫说,前两天王迪和张蕾还来过呢,张蕾让那狗吓坏了,呵呵。
你写的东西,自己能做出来么?我说。
我不行,高枫温情地盯着我,说,我没有设备,你知道吗,我没有设备。
他说得很诚恳,我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我在别的男人眼里还没有见过这么温情脉脉
的目光,非常温润,非常动人。让我心头猛跳了好几下。
我急忙避开,说,我们去找陈红吧。
在陈红那里,高枫谈了许许多多的设想。他的思路如此开阔,令我赞赏。但是,他
不仅对专辑封面提出了意见,还对陈红的打扮化妆有很多新鲜想法,甚至还对我们的创
作说三道四,这就让我有点不乐意。他越是在歌手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才华横溢,我
越是感觉到危险。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应该更加自信,王晓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歌词是我的,我还负
责他所有的文案,北京的唱片公司四处找我要作品,我何必把高枫当作竞争对象?突然
之间我想通了,我知道现在需要的不是仇视,对抗,而是合作,只要大家好好合作,以
后的天下,就是我们的。
那一瞬间的犹豫,也让高枫看出来了。回来的路上,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来熟了?
没有,我说。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抢你的活儿。
你多心了!我急忙说,我们都在打天下,有好事,一定要一起分享!
呵呵,你刚才很不满意我的锋芒,是不是?高枫说。路灯下,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
那种迷人的色彩,但是有另一种晶亮的,令我激动的东西。我们需要打开局面,开拓我
们年轻的事业。这个圈子我们一旦进入,就要牢牢站住,决不放松。凭我们的实力,肯
定能打下一个好江山。
幸运往往也是容易得到的 只要你有心
就像此刻你手中刚得到的这盒歌集
还有这张俏丽的面容
你很走运带走了她 她的容貌 她的歌喉
因此你也就拥有了她 她的清爽 她的自然
她的眼睛告诉你 你的痛苦她都知道
她的歌声告诉你 这世界还有真情存在
她留下来陪你了
是在你最冷清或最疲惫的时候
她留下来陪你了
是在你最伤心或最高兴的时候
总之 不管怎样 她会留下来陪你
她会随你欢笑而欢笑 哭泣而哭泣
好好珍爱她吧 千万别失去她
因为她是春天的小鸟 夏天的碧湖
秋天的浮云 冬天的炉火
她叫陈红 平常的名字 不平常的感觉
如果你喜欢 还可以叫她的乳名:平平
不过最好在没有他人的时候
这就是高枫最后给陈红专辑《这一次我是真的留下来陪你》的文案。里面我写了十
首词,作曲由周笛和郭亮包办。
网上有很多人在骂高枫,说他过气了,所以炒作自己。当然,也有很多人在缅怀。
我看了那些谩骂,觉得很难受。高枫明明昏迷不醒,怎么炒作?再怎么炒,也不可能拿
命来开玩笑啊。我很想告诉他们,高枫虽然身在演艺圈,却是个非常直率,非常真实的
人,决不会用这些低三下四的方法来恶炒自己。况且,不管如何,你们或者唱过他的歌,
或者被他感染过,在他的作品里倾泻过自己的情感,被他的音符安慰过,为什么现在,
还要这么不留情呢?
有人突然提起了当年高枫被骗那件事。
现在几乎可以公认,那是DJ的错。网上有人说,那天中午,一个武汉大学的学生打
开收音机,收听楚天广播电台直播。主持人是很有名的张驰,现场以不通知对方的方式
电话采访了高枫,高枫说,昨天玩的女人不爽,身材不好等等不堪入耳的话,他们全寝
室都震惊了,没有想到一个大陆的歌手居然说出了如此下流的话。
我没有亲耳听到那个版本,我听说的是,高枫没有说过玩女人什么的,而是在毫不
知情的情况下,对圈里的一些朋友,一些作品评头论足,很不客气。显然,这样的话传
出去,是要得罪很多人的。
当然,张驰让我们大家都很反感,并且很害怕。后来,广播电影电视部下了一个文
件,停止了他的节目。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各地的音乐节目,很少有直播的了,都
是录播。热线也变得几乎没有了。
我们都有黑暗面,都有自己的隐私,写这段不着四六的哥们,你就没有过黑暗的时
候,你就没有过卑鄙的时候?歌手也是人,艺术家也是来自大众,为什么不能有黑暗面?
至少,对于我来说,我就有很多黑暗面,但我没想过招摇过市,而是小心收藏,时时在
努力克制,我并不想因此得到表扬,只是不想让我的隐私曝光,这个要求,可以做到吗。
我发现,很多时候,人们总是把我们想象得过于好,或者过于坏。到了今天,在高
枫走了以后,我才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
现在我跟这个圈子保持一点距离,并不是害怕流言蜚语,而是我本能地需要离开一
些,需要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而不是花天酒地,如高枫一样,即使有惊世之才,依然
沦落进去,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彻底毁掉。
《大中国》火了以后,高枫的传言更多。有个笑话就是讲他的,说一大堆人坐飞机,
有北京上海广东的音乐人,高枫突然神叨叨冒出一句:
要是飞机掉下来,中国的流行音乐该怎么办呢?
这个笑话,跟有关指南针到了北京到处找崔健查琴的故事类似。高枫听了,淡淡一
笑,也就过去了。
他实在是个沉陷音乐的人。他的乐趣都在那里,而不是在鸡毛蒜皮上。这一点我佩
服他。我比较易怒,如果受到攻击,肯定要跳出来为自己辩解,跟敌人战斗。这在我没
有开始重新写小说之前,一直如此。
我还佩服高枫的一点,是他的才华很管用。
请注意“管用”这个词,这是不同于“实用”的。高枫脑子非常好使,而且有某种
贯通艺术门类的能力。他能随意利用一些很微小的音乐元素,创作出非常实惠,甚至媚
俗的东西。比如《大中国》。
《大中国》刚刚出版的时候,还叫做《中国》(大中国),题目如此之复杂,做作,
炒作都不知道收敛一番痕迹。这首歌,在创作圈里是很不齿的,许多人拿出证据,认为
他这首歌糅合了四首民歌,所以是赤裸裸的抄袭。他们说,《大中国》把《茉莉花》
《东方红》《国际歌》什么的全都弄到一起,简直是对北京音乐界的污辱。
我觉得没有这么严重。伟大的才华从来都是孤独的,因为它有一种赤裸裸的伟大,
而伟大的成功则是只能领先一小步。我在这一点上做得很不好,我总是喜欢走得远一点,
慢慢地,失去了身后的跟从者。这一点,高枫做得比我好得多。《大中国》甚至不领先,
只是融入群体,所以,我在当时居住的黄寺天天晚上听见民工高唱《大中国》,就知道,
高枫做对了。
高枫自己谈过《大中国》的创作,他说,为了表现中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这首
歌刻意运用了四个地区的民歌元素,中间有很讲究很技巧的连接,但是不会影响到整首
作品的气势磅礴,庄严雄伟。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创作,这是一个工程。”高枫说。
我理解他,我喜欢他的才华。我知道,他除了《大中国》,《伙伴》,《丰收》这
种俗气的作品,还有《重来》,《春水流》这样才气横溢,优美深邃的作品。
我们经常在走穴的饭桌上聊音乐,有时候,在回来的飞机上也聊。
你太孤傲了,高枫对我说。
我总觉得写歌是耍小聪明,我不喜欢这样,我说。
不行啊,我首先要站住脚,高枫说。
我理解你,我说,但我做不到。
我们其实可以联合起来,把这个市场完全占领了,高枫说。
已经占领了,我说,你看看,这几年,什么地方不是我们的天下?那帮老家伙要把
我们恨死了。
哈哈哈,高枫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可爱,非常纯真,带着一种狡黠和智慧。
你的作品我喜欢,高枫说,很是风花雪月,风骚入骨啊,但是,你太孤芳自赏了,
你跟大众的距离太远。
我知道这些,我说,我没办法改变。
不见得,高枫摇摇头,又露出了我熟悉的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你没在这上面动脑
子,真的。对了,你如果自己去唱,肯定比给别人的要好!
为什么?我说。
我也说不清楚,高枫说,或许,那样更能表达你的意志吧?
你说得有道理,我说,哪天,等我想通了吧。
《大中国》之后,高枫渐渐沉寂下来。但是很快,他又开始蠢蠢欲动,要争得更多
的发展空间。他写了抒情而洋气的《重来》,写了缠绵悱恻的《秋》,写了创新意识浓
厚的《葵花向太阳》,写了一咏三叹,美不胜收的《伙伴》,大家却都不知道,或者明
知道是他写的,却都认为:高枫就是《大中国》,《大中国》就代表高枫。
我真他妈生气,他说。
这很正常,我说,我也一样,我那些得意之作还不如你的《重来》有名呢。
你的歌不错,主要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来唱,高枫说。
怎么讲?
《接风洗尘》要是田震来唱呢?《心有些乱》要是孙楠来唱呢?高枫说,还有你那
个什么女人,要是刘德华来唱呢?
《遇上一个成熟的女人》,我说。
就是啊,你看我,写出来,就要给那些大腕唱,不然可惜了,高枫还是那么直率。
我默然。
但是我自己也不能闲着,他思忖道,要找到另外一种方式释放自己,你明白吗,释
放我自己!
我点点头,表示很羡慕。这么多年,无数人劝过我唱歌,我却始终不是很起劲,看
来,我也要在这上面好好考虑一下了。
很快,高枫写了《坏小孩》,被刘德华们传唱,火遍亚洲,但他还是觉得不够。他
要去英国体验生活,或者是做别的事情,我还以为他可以从此脱胎换骨,改变一种新的
风格。毕竟,《大中国》完全不能代表他的真实水准。他需要一个新的突破,新的起点。
但是我看见的,是这样的消息:
——高枫英伦体验生活 带回十首新创歌曲
远赴英国感受了伦敦的绵绵细雨之后,高枫带回了十首富有异国情调的新创歌曲。
以一曲《大中国》一炮打响的歌手高枫,赴英国学习归来后,眼下忙着制作在英国
期间制作的歌曲专辑。当和记者谈起他新专辑中的一首歌时,高枫忽然冒出一句惊人之
语。
高枫:“有一首歌叫《雨》,说是送给一个女孩,其实也可以送给伦敦,我和伦敦
有了一夜之欢。”
以雾都著称的伦敦,在高枫眼里更象雨都。高枫笑言,伦敦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
去,而他则承欢在绵绵细雨中。他说:“和它一起吃饭,一起睡、一起玩、一起学习,
伦敦成为我的情人,实际上,我在那儿组建了一个乐队,歌手来自不同国家。”
高枫坦言,新专辑里的歌都是在英国期间录制的,把歌曲拿给老外录制,高枫一点
也不担心专辑的国内市场,他觉得能够把握国内观众的欣赏口味,他认为观众喜欢简单,
直白的东西。
看着眼前的高枫,虽然一身酷酷的装束,可感觉比演唱《大中国》时少了许多活力,
不知是英国的细雨,还是伦敦的一夜之欢让火火的高枫变成一幅温柔模样。
这是个叫甘雨的记者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我和伦敦有了一夜之欢”这句
话,突然有点心惊肉跳。高枫的直爽是很可爱的,放在这里,却有些不尽然。圈里有了
些传说,但我希望那是假的。世界总是风云多变,波澜诡谲,这些事情,一晃而过,也
许不会留下什么吧。
电话又来了。我知道这一天我是不能清静的,我一直在观看,在回忆,在平息心头
涌起的淡淡波澜,想睡个午觉,也是不可能了。
张蕾说,昨天正跟丁薇他们在一起。丁薇说,我们还是好好活着吧。
我要去医院,说马上就不行了,金兆钧说,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呢。
我听到的消息,医生说,他的治愈率,是百分之零,郭亮说。
我想,这个时刻,高枫在想什么呢?他的事业一帆风顺,正要大展宏图,但却被夺
去了性命,这个圈子,真是需要洁身自好啊。才华并不是全部,我们在这个世界的时间
太短了,我们都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完成想要完成的东西。
高枫昨天晚上已经走了,甚至有人这么给我说。
我很沉重,不止是物伤其类。
真的。
我想起九二年,我们风华正茂,正在百花录音棚录制陈琳的《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
高枫来了,是来找王迪的。王迪是李玲玉的制作人,找高枫约歌,高枫说写好了,王迪
问,在哪里?高枫四下里找着,看到了一把吉他,周笛的,于是就找周笛借来,坐在录
音棚门口的台阶上,轻唱那首脍炙人口的《春》。
真不错,王晓京说。
你唱得很舒服,我说。
嗯,很好,周笛说。
这首是《春》,我还要写《夏》,《秋》,《冬》,分别给不同的歌手唱,高枫说。
你的作品,很是风花雪月,我说,但是说不上来,我又觉得你跟我的不大相同。
当然,很久以后,我知道为什么不同了。高枫的作品,总是缠绵悱恻,婉约秀丽,
而没有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大中国》是个例外,其他的,都是走向优美,而不是豪
放。这也难怪,他是湖北人,不是北方人,他骨子里就非常喜欢这样的东西。他的释放,
就都建筑在这上面,朝朝夕夕,不能改变。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很亮,清风徐徐,我们都在院子里,听着奇异的高枫,唱得非常
好听的高枫,乐感超一流的高枫。而录音棚里,正在播放我们给陈琳写的歌,那是注定
要火起来的东西,在北京,我们就要打下自己的世界。
高枫的经纪人大唐在搜狐和新浪做直播,说高枫有了百分之八十和五十的恢复希望。
许多网友认为这是炒作。而只有我们几个心头明白,这不是炒作,高枫真的快不行了。
我不明白大唐为什么那么说,也许是迫于网友强大的压力,也许是真想炒作,也许,是
想安慰高枫的父母。
我知道,高枫入院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我还知道圈里很多人都明白,但是都不
好说什么,网上的口水是很可怕的,男的会认为跟高枫有一腿,女的会被他们骂去检查
身体。网络从某种角度上说,是一个发泄的地方,平常有什么不如意,都可以在这里倾
吐出来。高枫在二零零二年九月,成了网络的一个出口,成了大众意淫,辱骂,羞辱和
诅咒的对象,而那些人在骂高枫正在病床上一边数钱一边哈哈大笑的同时,高枫已经上
了呼吸机,已经被切开气管,已经要走了。
那几天,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谩骂就像层层叠叠的乌云,把高枫的名声染得一片
狼藉。当然,他最后选择了死亡,也可以说,死亡帮助他得到了解脱。
相对于他的所有作品,他最后这一步,走得如此豪放,如此坦荡,给他仅仅三十五
年的短暂生命抹上了一种辉煌的血色。
九月二十日凌晨,我又睡不着了,又做了一些怪梦。我不知道是蟑螂,还是其他。
头天,中国女篮二十九分输给了澳大利亚,南京投毒者已经抓到。还有人来造谣,我刚
给郭亮填好一首陈倩倩的词,他就告诉我,说有人听说布什遇刺了。世界依然在动荡,
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我们现在作出判断,就像判断高枫这件事是否炒作一
样艰难,而又那么容易出错。
然后,我就把手机设定成无声,就去睡觉了。我从九二年开始录音,一直神经衰弱,
都是长时间泡录音棚,昼夜颠倒造成的。我现在的作息时间是有阶段性的:一个月彻底
黑白反转,一个月彻底正常。而九月,我是必须在十二点之前入睡的。
我梦见那些完不成的功课。我已经习惯了,我已经死皮赖脸,谁来催我也不怕。我
梦见我给人写了歌,拿不回钱,我也不能把人家怎样,这年头,词曲作者总是要受欺压。
我梦见姜文和张艺谋要演我的《新欢》,而我跟杨钰莹的经纪人谈得很不错,我想推荐
杨钰莹演女主人公烟烟,但被成千上万个网友骂成最不要脸的炒作。我梦见墙壁又在动,
我的心头很是不安,我对自己说,不要醒来,不要出事,真的。不要。
但是我醒了。满心乱跳,满身是汗。我并没看见久违的蟑螂,也没有咬我自己的舌
头。我才睡了六个小时,却一点都不困了。我心头堵得慌,像做错了什么很不好的事。
不要啊,我暗自祈祷着,抓过手机,看见起码二十个未接电话。我心头咯噔一下,
没敢看,急忙上网,打开新浪。
高枫走了。
他走之前一直在昏迷,昏迷之前一直非常坦然,坚强,没有流一滴泪水。这个世界
越来越是花花世界,他能够享受,能够体验的东西越来越多。中秋就要到了,家人都团
聚在他身旁,而他却毫无所知。他写的音乐在天空上流淌,他要去的地方,我们却不能
到达。他给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美丽的音乐,却在被人嗤笑,辱骂,骂得昏天黑地,骂得
痛快淋漓。他的气管被切开了,上了呼吸机,却有那些或蒙蔽或阴暗的人,在说他吃着
方便面一边数钱一边嘲笑歌迷。他用艰难的笔触,留下了遗书,却被认为是一种欺骗。
他已经不能活转来,却有人说他有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要去看他,我要约
郭亮周笛,我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我一定要去看他的,我几乎就要约了,也就两三天
的事,他却等不及,这么快,就真的走了。
他才三十五岁。如果他能活七十岁,还可以给我们贡献多少美妙的作品?还可以让
多少人欢笑,让多少人振奋,让多少人意趣盎然,让多少人遗忘烦恼?还可以给已经摇
摇欲坠,充斥着荒唐可笑的所谓RB,HIPHOP的中国乐坛带来多少清新之风?他马上就
要把民族音乐跟流行音乐学通了,难道天妒英才,这几年的时间,也不肯给他吗?
我可以说我自己要洁身自好,我要保持距离,我要守住自己的阵地,自己的思想,
自己的心灵。但是,我决不会指责高枫,包括他的个人生活。那是他的绝对自由。我尊
重他的选择,一如我尊重圈里的各色人等。我现在要缅怀,要为之伤感的,只是他的才
华,他的作品。我觉得,一个人可以没有立场,没有主意,没有追求,但是,不能没有
真诚,没有激情;正如人类可以没有科学,没有主义,制度和更多的束缚,却不能没有
艺术这种美妙的东西。
九三年,还在中央台的胡波组织了一次聚会,请我跟高枫周笛这帮人去,梁雁翎来
了,想采用北京年轻音乐人的作品。我们一起去燕山大饭店,聊得很投机,很豪放,酒
正酣时走出大门,便是辽阔辉煌的长安街。我们决定不打车了,要从西边一直走到天安
门去。
我们一边走,一边笑闹,走在路中央,也不让着车。来往的人群都看着我们,我们
并不在乎。我们喝高了,我们的心气儿,在那时候到达了顶点。
暮色四合。大街刚刚喷过水,鲜艳的车灯流淌出一片鲜活的繁华,远远近近的高楼
俯瞰着我们,很是宽容,也好像充满了慈爱。我们是被宠爱的孩子,我们冲劲十足,后
劲无穷。我们要跟这个城市一起兴旺发达。很多变革就要开始,未来是我们的,我们要
把握好每个机会,我们要出头,我们要从各自不同的境遇出发,慢慢走到一条路上。我
们要让我们的作品传遍全中国,我们要在那个时候,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我好好想过了,我说,绝对可以做到这一点。
是的,很多人比不了我们的!高枫说。
我们要火了,我们要......要牛逼了,我大着舌头说。
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周笛说。
我们以后,一定,一定要是兄弟,高枫说。
找个地方......拜把子吧!我差点喊出来。
当然,我没喊出声,因为街景太美,而未来太近,强烈的幸福指日可待,春风得意,
让我在后来一段时间也很忘乎所以。也幸好没喊,即使喊出来,即使真的拜了,很多年
过去,一切也还是会改变。我说过,人的境遇一旦发生变化,那些回忆,也就只能成为
回忆了。
而在很久以后,高枫最难受的时候,我们不在他的身边。经过很久了,他也有了许
多休戚相关的朋友。他把田震,黄安叫了过去。高枫艰难地摘下氧气面罩,对黄安说:
能不能帮帮我?
这时候,他已经挺了很久了。他的亲属说,他非常坚强。一直就这么挺了过来。
黄安后来对媒体说,他对高枫讲,如果意识发生混乱,就朝光明面去想想。
他这句话,我想,对高枫来说,算是个最后的安慰吧。
九年以前,《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发行以后,很多唱片公司的人开始找我。有一
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黄小茂说,苏越他们找我填词,是给楚奇楚童的,我很忙,
我推荐了你。我谢过黄小茂,心情很是激动。这是王晓京之外,第一次有人约我写东西。
我去到他们公司,一个企宣把歌给我。我拿回来,立刻填好了。简单抒情的一首日
本歌,我填了个《你不是我的浪漫女孩》,觉得很有些意境,就到他们公司交活儿。
年轻而帅气的楚奇楚童在汇园公寓等着我。我进去,把歌词递给他们,他们草草看
了,递给旁边一个小个子男孩。男孩哼哼了几句,说,好,好!
楚奇楚童有点担忧地说,行不行啊?
男孩笑眯眯地说,别担心,写得很好!你们放心吧。
这里,你看这儿......哥儿俩指着谱子,还有点犹豫。
有我呢!男孩万分自信地说,我来录音,你们俩还担心什么?
我微笑了。我从一进入这行开始,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一直改到对方满意为
止。我为此付出过很大代价,王迪有首词就找我改过八遍,还有郭亮,比王迪还多。而
眼前这男孩如此干脆,如此快地领会了歌词的意境,这样的合作者,让我多么轻松。
可惜,在这之前,之后,圈内这样的人太少了。
男孩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拿着歌词,拿着谱子,轻轻哼起来。哼得非常好听,非
常有乐感,我想,就是歌手也不一定会这么好听。
你是制作人吧?我说,你真不错。
我在写歌,也在学编曲,以后多交流!男孩站起来,双眼放光,笑眯眯地,热情地
望着我。
我想我们能成为朋友的,我殷切地说。
当然!男孩爽快地伸出手来,有点像大革命时期的地下党,认识一下吧,我们是同
行,我叫高枫。
2002-9-16
2002-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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