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镇的风流往事
创作谈:水湄的传说
——关于洛水镇
伊水河畔,洛水之湄,那是我的故乡,俗语叫“夹河滩”。
小的时候,故乡的小镇上有一家小饭馆。爷爷常带我去。小小的饭馆,顾客却五花八门。有玩杂耍的、戏猴的,又有化缘的和尚、算命的先生,甚至还有说河洛大鼓的卖唱女。刘静生先生在《江湖十八年》中描写的人物,似乎都在这里聚会了……
于是,我知道了故乡遥远的过去。风中的传说,雨里的典故,自然当不得真,可那份古今同慨的惆怅和迷惘则是真的。许多的事想起来真的是恍如隔世,却常常无端地想起。想着想着,心中便多了几分凄苦。带着这种感觉,就有了《木盆》、《妓泪》、《赌户》……犹如在褪了色的宣纸上,用水墨画着过了景的锣鼓鞭炮,依稀唤起故乡悠远的过往。
洛水镇系列,写得很苦,也很累。梁启超先生在《饮冰室全集》里论诗圣杜甫时说,“新事物固然可爱,老古董也不可轻易抹杀。内中艺术的古董,尤其有特殊的价值。因为艺术是情感的表现,情感是不受进化法则支配的,不能说现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优美。所以不能说现代人的艺术一定比古人进步。”我非常敬佩梁启超先生的独到见解,所以尽管洛水镇系列写得并不顺利,中间几经挫折,甚至一度掇笔,却从不曾放弃过。
万丈红尘中,谁喜悦长伴青灯古佛,用一生的辛勤擦拭一粒洁净的珠?茫茫人海里,谁身心不动,从一记钟声的余韵里去领略白发红颜?清代诗人黄仲则说:“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民初诗僧苏曼殊说:“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有尘的风中,于昙花一现之间,我历尽世态炎凉。
洛水镇系列,希望它既有故事的情节和传奇色彩,又有散文多角度切入的随意性,还具备诗歌的精确的美感。虽不能至,我却心向往之。
毕竟,都只是些传说而已……
妓 泪
梅香院,洛水镇内最为高贵的妓院。沈三娘,梅香院里最为高贵的妓女。
沈三娘色艺双绝。沈三娘卖艺不卖身。
三月三日,邙山虎头峰匪首花满楼三十三岁的生日。花满楼要在这天一睹沈三娘的风采。鸡鸣头遍时,几十个匪土悄悄渡过洛河,包围了洛水镇。
匪徒们先“端”了镇长上官虹的老巢镇公所。上官虹、上官虹的七个小老婆、八个乡丁八条枪,全被集中在洛水镇北门外的洛河滩上。随后,沈三娘及洛水镇众百姓被押到。
上官虹挡在七个小老婆前面,说,要啥,我有的是!花满楼不语,抬手叭、叭两枪,上官虹的两只耳朵便飞了出去,刺眼的鲜血顺着上官虹肥大白净的脸颊汩汩流淌,遂有淡淡的血腥飘散在早春冷瑟的晨雾里。
上官虹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地,磕头道,花爷,你放过我,钱财、女人都给你,我的老婆个个如花似玉,随你拣!
花满楼对着上官虹的脸啐了一口,枪口指向沈三娘:只要你陪我花某春宵一度,我就放了洛水镇的乡亲,否则……花满楼甩手又是两枪,上官虹的两个小老婆登时香消玉殒。
不待沈三娘开口,上官虹跪爬上来,搂住沈三娘的双腿:沈、沈小姐,不、不,沈奶奶,你就答应吧……
沈三娘鄙夷地趔过身,对花满楼说,放了洛水镇的乡亲,我依你……当三月的阳光洒满洛水镇的青石小巷,花满楼满足地步出梅香院的门厅,涉洛水而去。
自此,花满楼夜半来,天明去,寂寂的春夜,人们老远就能听到花满楼快意地豪笑,及沈三娘温柔的歌声。
失去双耳的上官虹夜夜在梅香院外徘徊。那笑声如刀,扎得上官虹心痛难忍;那歌声似猫,抓得上官虹口干舌燥。只是苦了上官虹那五个独守空闺的小老婆,整夜整夜地骂他,这头公狼,不定又相中了哪个婊子!
民国16年冬日,北洋军阀某部进驻洛水镇。一场血战,花满楼寡不敌众,率残匪逃离邙山。
腊月初三夜,无星无月。一黑影窜入梅香院沈三娘的闺房。一阵撕打,而后一声惨叫,那黑影仓皇而逃……
次日晌午,上官虹把全镇老少集合在洛水镇北门外的空地上。上官虹左眼缠了纱布,雪白的纱布上浸出殷红的血。上官虹宣布,沈三娘通匪,按律当绞!
人群骂道,绞死她!绞死这个婊子!
据《洛阳县志》载:妓女沈三娘被吊在洛水镇北门之上,眼睛北望邙山,死不瞑目,其尸体后不翼而飞……
腊月十五夜,月色如水。一小队人马偷偷淌过洛河,其中一人越上城墙,一把抱住沈三娘尸体,痛哭失声。清冽的月光下,已死去多日的沈三娘,眼中竟有晶莹的泪珠滑落……
第二天,人们发现镇长上官虹死在镇公所里。上官虹一身弹孔如筛。
围 城
朱漆的风物,骑马的奴才,风情万种的女人们……
不论你是青衫潦倒的书生,还是武陵年少的公子,只要你剑胆琴心,只要你来到了洛水古镇,你大可青楼题诗,花间买醉,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那真的是个美如青草的年代。
江湖退隐的楚留香和慕容燕就诗意地生活在那个年代。英雄美人,无论是楚留香,还是慕容燕,都以为他们的爱情将会是世间最后的经典。
慕容燕赤脚,用凤仙花染那种幸福的红指甲,那是一种迷人的红色,就是水晶杯里醉人的苏格兰红酒的红色。
慕容燕每天清晨就这样坐在那所雕梁画栋的木质老房子的窗口,静静地梳理她那如瀑如缎的长发。
慕容燕这一形象,令洛水古镇每一个男人心动,也令每一个男人彻夜难眠,惹得自家的女人颇多幽怨,同饮洛河水,为啥自己就没有慕容燕那样的肌肤如雪,长发如缎,气质如兰?
烟花三月,楚留香下了扬州;三月烟花,岭南客小李飞刀终于来到了洛水古镇。
小李飞刀无法形容初见慕容燕时心头的那份激动与伤感。激动的是世间竟有如此柔情万种的奇女子,伤感的是名花有主,此生自己再无机会拥美人如怀。
小李飞刀一生仗剑江湖,不知结交过多少倾城艳女、绝代红妆。桃花扇底、燕字灯前,吃过胭脂,舔过泪痕,却从不曾为哪位女子心动过。不曾想一个小小的洛水古镇,竟让他停下了流浪的脚步。
满腔的怅惘化作忧郁的剑舞,小李飞刀一遍遍挥动长剑,却斩不断心头那情丝一缕 ,一招一式,竟逃不脱陆游《钗头凤》的底子。一招“春如旧,人空瘦”之后,小李飞刀竟象死过一场,挥洒自如的长剑竟刺不出“泪痕红?鲛绡透”这一式。
楚留香温文尔雅,翩翩浊世佳公子;小李飞刀沧桑冷峻,狂放不羁。慕容燕去留难择,满腹的忧怨化作唐婉的一曲《钗头凤》,在古琴上弹了千遍万遍。
城春草木深的五月,楚留香自扬州归来。依旧是罗帐灯昏,慕容燕再无昔日的柔情,楚留香意识到了什么。慕容燕沉默无语,只是一遍遍地弹奏唐婉的那曲《钗头凤》。
洛水古岸,柳絮满天。小李飞刀一身白衣如雪,正如痴如醉地挥舞着长剑,练的正是那威震江湖的陆游《钗头凤》十三式。楚留香一夜之间青丝如雪。两位英雄,两个伤心之人,在洛水古岸上对峙成永远的化石。碧海青天夜夜心,留下慕容燕孤独的琴声,在洛水古镇日夜流淌,岁岁年年……
几百年后的今天,倘若你到洛水古镇上的“围城”酒房坐坐,你会见到,酒坊的墙壁上,挂着一柄断剑,一绺长发,一把断琴……
赌 户
民国年间,洛水镇赌风颇盛。
李鸿渐,三十几岁,河洛名士,入赘洛水镇辛家,其妻芸娘,貌美贤淑,两人生有一女,起名“如月”。如月聪明伶俐,三岁即能诵读《千唐诗》,五岁已出口成章。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
镇上十人九赌,李鸿渐与芸娘却是洛水镇 唯一不赌的一户人家。夫妻俩发下毒誓,——若谁染赌,叫他(她)不得好死。
镇子里多得是青楼赌馆,少得是学堂佛庵。李鸿渐闲来无事,也常常青楼题诗,妓馆买笑,偶尔的也逛逛赌场,却也不赌,一派“名士”风采。毕竟是读书人的脑子,无论是打麻将,推牌九,亦或是抹扑克,掷骰子,李鸿渐一看即懂,一想即通,甚至对赌场的一些骗术,李鸿渐也了如指掌。
这年冬天,天气奇冷,洛河水冰冻三尺。不知怎的,芸娘突然想吃洛河的鲜鲤鱼,李鸿渐转遍整个洛河滩,却抓不到一尾鲤鱼。李鸿渐想到自己空有满腹才华,却连老婆的这点儿心愿都不能满足,忍不住丧气地踱回小镇,一市井无赖王乙见状问到,为何?李鸿渐说过原因,王乙笑道,“四季鲜”的鲤鱼多的是,何需去抓?李鸿渐苦笑,一介穷儒,哪能进得起“四季鲜”呢?王乙道,“牌九”一推,银子成堆,李兄何必自苦若是?
李鸿渐跟着王乙进了“聚财福”赌庄,几圈“牌九”推过,李鸿渐竟然小赢。因为惦着芸娘及如月,李鸿渐还了王乙赌本,自“四季鲜”买来鲤鱼,芸娘极是兴奋,这一夜,芸娘对李鸿渐也极尽温存。想起与芸娘一 起立下的誓言,李鸿渐这一夜却是辗转难眠。
李鸿渐又跟着王乙进了几次赌庄,虽然心感愧疚,觉着对不住芸娘,但几次大赢,李鸿渐便把誓言忘在了脑后。赢了钱,和王乙到“四季鲜”潇洒,王乙说,有钱的李兄更见“名士”风度,李鸿渐顿觉飘飘然……芸娘有所觉察,便苦苦相劝,李鸿渐竟充耳不闻,鬼使神差般日日流连于赌场之间。芸娘无奈,遂以死相逼,李鸿渐以为“戏言”,依旧赌得昏天黑地。
几年下来,李鸿渐成了河洛一带有名的赌王,一个小小的洛水镇,李鸿渐就开了三家赌庄。李鸿渐虽然在外面风光十足,回到家里,面对的却是芸娘冷苦冰霜的面孔,就连如月,也不叫李鸿渐一声“父亲”。
如月十岁生日那天,李鸿渐请来了洛水镇所有的头面人物,酒酣处,芸娘拉过身旁的如月,说,我和女儿跟李鸿渐赌一场,如果赢了,他就关掉赌庄,如果输了,我就不再管他。李鸿渐心中窃喜,我赌王难道会输给一个女人?若是她输了,以后还不乖乖听我的?想到此,李鸿渐一挥手,马上有赌庄的几个手下展开桌子,拿来骰子,李鸿渐说,各位乡亲作证,我和内人今日一赌,若赢了,内人从今以后要一切听我的……
李鸿渐与芸娘掷骰子比大小。李鸿渐随手掷出两个六点,大。轮到芸娘时,芸娘抓骰子的手却瑟瑟直抖,那手中抓的仿佛不是骰子,而是抓着自己一生的命运和幸福。芸娘终于掷了出去——一个二点,一个三点,小!芸娘输了。
芸娘脸色苍白,怔怔地望了李鸿渐许久,又回头望望如月,似有话说,却终于没说……猛的,芸娘自衣袖里抽出一把剪刀,扎进自己的咽喉,鲜血迸流,芸娘倒了下去。
李鸿渐愣了,客人们乱作一团!如月却出奇的冷静。
如月说,娘输了,可我没输,咱俩再赌!
多年夫妻,竟不知芸娘是如此的刚烈。李鸿渐痴了般抖抖索索掷出骰子——两个一点,小!
如月掷,——两个六点,大!
如月说,父亲,你输了!李鸿渐喃喃道,输了,输了……
如月凄然一笑,抓起地上的剪刀,亦朝自己的咽喉扎去……
李鸿渐突然狂笑,大喊“输了!输了!”冲出大门,投洛水而死……
几十年后的今天,洛水镇的一些老人说起当年那户一赌三命的李姓人家,仍旧心颤不已。
自那时起,洛水镇赌风骤止。
沙 泥 砚
五月的夹河,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洛水镇惜文轩内,轩主方孝孺正与年轻人潇十一郎正进行一场旷世奇赌。
赌注便是那方名动河洛的沙泥砚。
昔年曹子建之所以写出文辞华美、缠绵悱测的《洛神赋》来,据说用的便是这方沙泥砚。方孝孺一生痴迷书法,也醉心于把玩天下名砚。四大名砚“端、歙、澄、洮”他早已拥有,而那方奇幻迷离的沙泥砚,他却始终无缘一见。
方孝孺早年学王羲之,后来学李北海、褚河南,以及赵孟 甫、徐渭,书法浓洌、放达、执著,纵横有托,运笔有度,隶(书)胜钟(繇)而草(书)逊张(旭),的确不愧是河洛书画界的高手。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其笔法淡远浮飘,得先贤之形而不得其神,终难自成一家。
米蒂用笔恣野旷达,却难逃颜真卿之痕迹;郑板桥以隶为楷,实为黄山谷之衣钵;赵之谦总算是奇峰兀立吧,其实也不过“颜底魏面”……书法上的师承与革新之艰难,方孝孺又何尝不深谙其苦。
而潇十一郎尽管才廿十出头,其书法却怪伟恣纵,用笔雄建狂放,落笔满纸磅礴大气,大有“落日空林、长风骇浪”之古风。方孝孺看得出来,潇十一郎的书法前承王献之、颜真卿,却又力破陈规,别出新意,溶百家而了无痕迹,不落恒蹊。
方孝孺问:年纪轻轻,何以有如此功力?
潇十一郎道:一言难尽 ,或与性情有关吧……
方孝孺自然不相信潇十一郎关于“性情”的解释。他更相信潇十一郎凭借的是外在的神力,比如那方灵性十足的沙泥砚……
其时是民国28年的春天,日军已进入了中原。
当日本人川端率领几十个日本兵走进洛水镇时,已是柳絮纷纷、草木深深的五月了。
川端是个“中国通”,和方孝孺一样,痴迷于中华 名砚,所以方孝孺选择了一方砚中珍品“洮河绿砚”送给了川端。方孝孺言谈之间,透露给川端,潇十一郎有一方沙泥砚……
川端道:你们俩赌一把,每人写一幅字,谁写的好谁便是沙泥砚的主人。输家吗,杀掉算了!……
惜文轩外,风絮狂舞。惜文轩内,军刀之下,方孝孺与潇十一郎提笔挥毫……
方孝孺写的是“天皇万岁”。
潇十一郎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方孝孺最终成了沙泥砚的得主。川端也没有杀潇十一郎……但那方沙泥砚,分明是用洛河的泥沙临时制成的一方普普通通的砚台,粗糙极了,哪里是什么神乎其神的宝砚呢?
有人说,真的“沙泥砚”被潇十一郎藏起来了。
有人说,世上根本就没有“沙泥砚”。
玉 泪
小楼,东风,昨夜。
十九岁的阿纹把少女的一切都给了他。一同给他的,还有阿纹那块祖传的玉佩。
那玉佩,传说是洛神宓妃的眼泪化成的。十九年来,阿纹一直戴着它。因为戴久了,玉佩里有了缕缕血痕。
阿纹说,玉佩是有生命的,它一样的有血脉,会呼吸,戴上它,阿纹就在你身边了。
《石头记》的故事他知道,说是在补天的石头群里,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外多出的一块,天长日久,竟成了通灵宝玉,注定要来人间历经一场情劫的……神话毕竟是神话,他笑了,玉佩,怎么会有生命呢?
极随意地,他拎起玉佩上的红丝绳。玉佩竟然发出叮、叮的声音。
那声音,轻柔脆弱,如一个女孩易碎的心事。好象在嗔怪他,不该淡漠了它。
然而,更为奇怪的是,玉佩到了阿纹的手里,虽然一样的叮、叮作响,但在他听来,却细细碎碎,象极了阿纹的叮咛。
他不得不开始用心去打量眼前的这一块石头。那是怎样的一块玉佩啊——莹秀温润,浓浓的绿意宛若秋天里一潭沉静的深水。缕缕淡淡的、梦境一样的血痕,灵性、奇特、神秘……
当他的目光触及血痕的那一瞬间,他恍惚如梦。《石头记》里柔肠百结的爱情,顷刻间在他的心头转了几转……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心里都深藏着一个隐约的梦想?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都愿把一生的眼泪和牵挂,婉转成百死不悔的传奇?
是不是每一个女孩,都要让一块石头,永远地铭记和追想?
他心头一阵感动,轻轻地把阿纹揽在了怀里。此刻,他分明听到阿纹的那块玉佩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而阿纹,却早已幸福得泪流满面……
阿纹聪慧善良,家里又是洛水镇的名门望族,据说,还是三国时期曹植的遗脉。而他,不过是洛水上一个穷苦的打鱼郎而已。
能娶阿纹为妻,今生夫复何求?
他悄悄离开故乡,来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他流血流汗,他渴盼荣归故里的那一天。
温馨的往事如烟花般灿烂于梦里,古老的已经不再回来的那个春天,那浅浅的洛水河边,他们究竟是如何相识的,究竟是他憨厚的傻笑还是她细碎的叮咛吸引了他们自己?
许多个夜晚,他都这样地想起她的到来和离去;许多个白昼,他都有太多的思念想要对她说起。
多少个午夜梦回的惆怅里,他握紧胸前的那块玉佩,止不住泪如雨下。漂泊的岁月里,阿纹,成了他唯一放飞的一只青鸟。
或许生而为鸟便注定了一生的流浪,或许生而为萍便注定了一世的漂泊,浪迹天涯,他依旧是空空的行囊。想起“门当户对”的祖训,他彻夜难眠。 尽管玉佩隐隐作痛于每一个失眠的夜晚,他又怎敢踏响归程?
韶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在他离去后不久,故乡的阿纹便觉出自己有了身孕,极度焦虑和害怕的阿纹变得不知所措,精神恍惚,并且开始大口大口的咯血……
五月的田野站满远眺的庄稼
远方的哥哥啊妹等你回家
秋风凉了雁要南归
哥哥呀再晚一些你看不到妹妹
过了长江就是黄河 哥哥呀
亲亲的妹妹她等你回家
……(河洛民歌)
秋天来时,阿纹在落花的夜里闭上了眼睛。阿纹说,就把我埋在开满菊花的洛水河畔吧,我要等他回家。
那个落花的夜里,远方的他,分明听到胸前的玉佩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急忙看那玉佩——
玉佩里丝丝的血痕,早已氤氲成一颗殷红的泪……
醉三月
青石小巷内,南宫独自撑一把纸伞,踽踽而行。
脚步声悠长、寂寥,茫然的心绪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菊花雨清凉、芬芳,南宫索性收了伞,任雨珠温柔地叩打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 往事……他又想起了昔日的女人梅……
青石小巷的尽头,有一家“南宫酒坊”。酒坊不大,生意却极红火。南宫酒坊的佳酿“醉三月”名闻河洛大地。
每每燕子来时,洛河两岸的桃 花红了,柳丝绿了,洛河里的鲤鱼也肥了,南宫酒坊明流流的佳酿也醇香了,整个洛水镇都浮荡在一股浓浓的、如痴如醉的熏香中。
女人梅当垆卖酒,丈夫南宫配料、发酵、勾兑……小夫妻如衔泥的春燕,用辛劳的血汗构筑着爱的暖巢。
河洛知县慕容雪风雅倜傥,是酒坊的常客。慕容雪也是品酒的行家。慕容雪评价南宫家的酒,有竹叶清的甘爽,有剑南春的清洌,只是后味儿还不够醇厚。
酒,毕竟是好酒。慕容雪一次酒醉之后,酣畅淋漓地给南宫酒坊题下“醉三月”三个遒劲端庄的大字。
南宫家的酒自此有了“醉三月”的名字。
这下,却惹恼了洛水镇的乡绅张静斋。一个小小的洛水镇,张静斋就拥有三家酒坊。其生意,却远不如南宫酒坊的好。
先是市井间的一些泼皮无赖到酒坊里寻衅滋事,后来干脆借着酒疯大打出手……南宫遍体鳞伤,胳膊也被打断。虽然慕容雪抓了几个泼皮以示效尤,但却无助于事态的改观。
南宫酒坊的生意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柔弱的女人梅如受惊的小鸟,守着病床上的南宫默默流泪。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南宫夫妻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平头百姓而已,他们又能怎样呢?
咱惹不起躲得起,咱离开河洛这地方吧。女人梅怯怯地说。
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呢?
可是,就这样一走了之,又怎能对得起“醉三月”这块招牌呢。酒的醇度毕竟还有待改进。南宫去留难择。
这个时候,镇里的黑帮老大西门笑却不请自到。
见是西门笑,女人梅吓得瑟瑟直抖。西门笑盯着梨花 带雨的女人梅阴恻恻地说,心疼你男人了?别怕,有我呢……哈、哈、哈……
西门笑拎了坛“醉三月”,扬长而去。
几日后,女人梅突然离开了南宫酒坊,依了黑帮老大西门笑。
空荡荡的酒坊里,南宫潸然泪下。
柔弱的梅啊,相濡以沫的梅啊,你疯了吗?
爱过方知情重,南宫知道,梅柔弱的背后是坚贞和善良;醉过才知酒浓,南宫也终于悟出酿制“醉三月”的玄机。
南宫选取端午那天饱满起来的小麦,用三月洛河的暖波调和,注入深幽无人处千年紫砂土铸成的陶瓮,再用初夏第一张看见朝阳的新荷覆紧,密闭到次年燕子来时,终于启封。
整个三月都醉了。
“醉三月”甘爽,清冽,醇香扑鼻。
而这时,张静斋与西门笑因为欺行霸市 ,草菅人命,被慕容雪打入死牢。
秋斩那天,张静斋与西门笑想亲眼见识见识真正的“醉三月”美酒。慕容雪答应了。
从南宫酒坊拿来了三坛密封的“醉三月”。
南宫夫妻共同打开一坛,果真浓郁馨香,沁人心脾;而张静斋与西门笑打开的“醉三月”,却酸腐难闻,其臭无比……
人生的美酒要靠真正爱去酿造,任何的巧取豪夺到头来都只能是自食苦酒。
慕容雪一挥手,张静斋与西门笑人头落地。
南宫与女人梅喜极而泣。
“醉三月”已经酿成,妾大仇也报,我就此别过。
不待南宫回过神,女人梅突然飞奔起来……梅碰柱而死……
朝时青丝暮成雪,南宫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洛水镇的青石小巷内,常有南宫落寞的脚步声回响……他在寻找什么?他又在等待什么?
斜风暮雨秋风凉。
外面冷呢,南宫,回家吧……
洗 脚
疏雨,黄昏。
慕容雪在县衙后的卧房内给老婆英子洗脚。这时,丫环悄扣窗棂,轻声说,老爷,洛水镇乡绅王朝阳求见,又带了不少银两。慕容雪就要起身迎接,老婆英子轻轻哼了一声,他便如受惊的蛇般重又弯下身子,细细地为英子擦脚。
丫环噗哧一笑离去。王朝阳亦撇下东西,苦笑而去。
慕容雪身为河洛县令,如今正负责境内黄河治理任务,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银子打手里经过。治河需要民工,王朝阳想揽下这个活儿。王朝阳与慕容雪的老婆英子同为洛水镇人,而且两家还比邻而居。所以,王朝阳有这个信心。
几次造访,却屡屡落空,而且,连英子也不打个照面。王朝阳并不气馁,因为他看得出来,慕容雪怕老婆。
慕容雪是浙江人,流浪至洛水镇时,又冷又饿,昏死过去,多亏英子发现,才捡回一条命。那时的慕容雪,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寂寂无名的书生,而英子家却是洛水镇的名门望族。嫁给慕容雪,英子的那份勇气以及中间经历的困苦、磨难,慕容雪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感慨万千。
十年寒窗,终于金榜题名,慕容雪走马上任河洛县令的第一天,便许诺说,一定要带英子荣归洛水镇,拜访英子的家人及洛水镇的乡亲。时间的流水会冲淡一切仇怨,尽管当初英子的父母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可英子毕竟跟了自己,一个女婿半个 儿吗,慕容雪也想尽尽“半子”的孝心。
令慕容雪不解的是,英子却极力反对回洛水镇。更让慕容雪哭笑不得的是,洛水镇的乡亲来看望他们夫妻,英子竟然避而不见。乡亲捎来的“夹河大米”、“伊水花生”、“洛浦秋藕”,英子也叫人送回来。
这使慕容雪和乡亲们都很尴尬。
然而,慕容雪毕竟是一县的父母官,乡亲们有了事儿,仍不免拎了东西来打搅慕容雪。这时的英子倒也通情达理,端茶做饭,忙进忙出,令乡亲们心头热乎乎的。乡亲们不住地说些感激的话,听得慕容雪心理仿佛有洛河的春水流过,舒坦极了。临了乡亲们留下东西要走,英子不让。乡亲们硬要留,英子就大发脾气,隔墙把东西扔了出去。
慕容雪劝英子,都是乡里乡亲的,关系何必搞这么僵呢。英子说,各过各的日子,谁又不欠谁的,怕啥?慕容雪就嘟囔:不就是些玉米、花生吗,那也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英子眼一瞪,作河东狮吼:敢收东西,看老娘不剥了你的皮!
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更何况,英子与慕容雪的爱情,那是历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慕容雪知道,英子心疼他还来不及呢,哪会舍得“剥”了他呢。可英子那九牛也拉不回的犟脾气,慕容雪早有领教——每每吵架,慕容雪总少不了被罚站床头。 夏天还好说,冬夜罚站的滋味就不好受。
因此,慕容雪对英子的话历来是言听计从,不敢稍有反抗。而且,每晚给英子洗脚,也成了慕容雪的必修课。
洗脚就洗脚吧,谁让他慕容雪心甘情愿呢?“怕老婆”闻名河洛,慕容雪又怪谁呢?
可有人就不信这个“邪”——洛水镇的王朝阳。
趁着暮色,王朝阳怀揣银两,一次次地拜访慕容雪,英子及慕容雪却一次次地拒而不见,但留下了银两。王朝阳当然明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个理儿,所以他坚信,在“治河工程”里他一定会分“一杯羹“的……
慕容雪终于接见了王朝阳,而这时治河工程已近尾声。王朝阳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荣归洛水镇。给王朝阳牵马缒镫的,是慕容雪与英子夫妻俩。
理由是,王朝阳给治河工 程捐银十万两。
有人说,王朝阳这只“铁公鸡”咋舍得捐恁多钱,怕是英子的主意吧。王朝阳顾左右而言他,说,县太爷还给老婆洗脚呢。
据《河洛县志》载:明洪武二十二年,在治河(主要是黄河)工程中,因为贪污、腐败,沿黄(河)各县头脑纷纷中箭落马……
唯河洛县令慕容雪留任。
三十以后才明白
三伏天,禅院的草地一片枯黄,小和尚说,撒点草籽吧,师父却说,随时。天凉了,播种草籽时草籽随秋风边撒边飘,师父说,吹走的多半是空的,随性。撒完草籽,飞来了几只小鸟,师父说,草籽多,吃不完,随遇。半夜的一阵骤雨,好多草籽被冲走了,师父说,冲到哪儿就在哪儿发芽,随缘。半个多月后,原本光秃秃的地面居然泛出了绿意,师父说,随喜。
第一次读这则“五随”的故事,我16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认为人生万事岂可顺其自然。“醉卧沙场君莫笑”是我的梦想,“乘风破浪会有时”是我的志向,全不知以后岁月的无奈与艰辛。
明人张潮在《幽梦影》里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如今回头看来,看云做梦心随烟飘的年代,读“五随”的故事,真如张潮所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岁月的苦辣酸甜,尝不出,也读不透。
曾经视钱财如粪土,义气千金重,如今却在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里为钱财斤斤计较。在“穷住闹市无人问”的世态里备感友情的飘浮;曾深信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何患无妻,如今却在大龄青年的尴尬里逃入婚姻的城堡;曾恪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大唱男人流泪是可耻的歌谣,如今却在无人的角落里悄悄舔舐滴血的伤口……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五柳先生何其洒脱,竟也吟出“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酒”的消沉诗句;“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诗仙李白,何其狂哉,竟也叹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何其洒脱不羁,却也为今宵酒醒何处而黯然神伤……一事能狂即少年,当青春不再,你还能狂得起来吗?
三十以后才明白,文人读武事,大都纸上谈兵;三十以后才明白,百无一用的,还是书生;三十以后才明白,忍字头上一把刀;三十以后才明白,该来的它不一定会来。
有一首诗,据说读后可安然入睡——吻唇角的残鬓/晒高楼的阳光/弹易断的弦/饮不醒的酒……一枕如舟,万事还是顺其自然好。
河南偃师市委组织部 阮献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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