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个人死了,我还记得〈摄影师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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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摄影师的死亡(短篇小说)

  1三年前,我离开了容城。三年之前,我是容城大街上有名字的一棵树,后来我远赴他乡谋生。树挪死人挪活,也没见得我挪动了地方就让人说活得比以前滋润多了,其实人活得滋不滋润不是别人说了算的,这要看个人心里真实的感受。容城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二十八九年,再穷再破也会产生感情。离开它是有原因的,我不愿意回忆,但不是人不愿意做某件事就可以不做的,这是活在世界上做人的难处。在外面很多人喜欢问我“以前是哪里的?”“干过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这就迫使我不得不去回忆在容城的生活。三年之前我是容城的一个摄影师,离开我什么都不是了。

  在容城的一个夜晚我意外地遇见了周伟。

  那天我正给一位新婚的顾客忙碌了一天然后赶回家,为了操近路,我选择了穿过聂家巷。其实走哪里都是朝一个目的地,没必要在乎走哪不走哪。可这段时间我是不走聂家巷的,不是因为那是容城有名的“红灯区”,而是我两个月前在那里欠下一个女人的钱。那是个外地到容城挣那种不干净钱的女人,我和她有过一夜之欢,事后发现钱没带足,我以为她会生气,可她不愠不恼地,表示可以先赊账。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做这种事能赊账,我这个人要面子,一定要她拿着不足数额的钱。她跟我推,说大哥以后给,没事的。后来我改变主意了,不想给了,她的钱太好挣了,我心里不舒服。那女人也像忘记了还有笔欠账在我这里,我担心无巧不成书地撞上她,一碰到就帮助她记忆起这笔账来了,而且你可以想象,被一个女人在夜里在那个地方拦住索要钱,会是干过什么好的事情,要是传出去,我会很没面子在容城混的。我压根就不想还她钱了,我付钱就是要享受服务,她的服务不周全我就有理由不给钱,我想好了即使她找上门来我就这么说。

  在聂家巷,有许多我熟悉的发廊妹和熟人,我决定匆匆而过,装作不认识任何人。

  很合心愿的,没有遇见我的债主,但是我看到了周伟。他西装笔挺地,头发是才从发廊里洗过并喷了赭喱水之后的顺溜和放光。我先看见他,他正和一个女人站在霓虹灯附近调情,他的左手有力地搂住女人,五个手指落在她的乳房上,弹钢琴似地。周伟也认出了我,他一把甩脱怀里女人的手,走到我面前,嘿嘿笑了两声。陈大哥,嘿,陈大哥,周伟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傻不拉叽的,好久不见了。我真地感到很意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有六七年没见面了,一直不知道他到那里混去了,反正听说他没高中毕业就逃学了,他的父亲周牛皮--我的师傅,意外死亡之后,他卖掉了家里的一切东西,去了南方。这是我所知道的,至于后来呢?鬼才知道。

  你看,你看……周伟指了指不远处的女人,很年轻,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等在一边不耐烦地抠着指甲。指间烟头的光像一团充满诱惑的火,是蛾子都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周伟此时就是一只想要扑火的蛾子。今晚……,周伟的意思我能明白,我也正急着回家休息,就说,明天没事再跟我联系。我递给他一张印制粗劣的纸片,上面有传呼和我经营的照相馆的名称。周伟又嘿嘿笑了两声,作了个再见的手势。我们匆匆分手了。我回过头看见周伟的手正放在那女孩的屁股上,很使劲地揉着。再用劲,还不是一块肉,能揉出金子来。

  容城的照相馆有多少家我真没统计过。但“青春照相馆”只有一家是肯定的,这是做过市场调查的,是在工商局注册申请了正式营业执照的,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这青春照相馆是我开的。两年前的五月四日,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在城中路的109号门面,青春照相馆挂牌营业了。我的铁哥们张小鲁吆来了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放了多少鞭炮,真是记不清了,那一天很闹,我跑上跑下应酬不断,但我感觉到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风光得意的日子。带有讽刺意味的是,到了六月一日,县委县政府下达文件:全县禁止鸣放烟花炮竹!!!这当然不是我选择5月4日这天开张的动机,纯属巧合。说句实在话,开张那天,照相馆还有好多事务没有安排妥当,但是青春照相馆的牌子要挂出来,正好选在五四青年节这天多有意义,这话是张小鲁说的。他还说,你我都是共青团员,这不更有意义吗?我说还是等事情做得完善些再营业不迟。但他的意见不容改变,况且他是这个照相馆的主要投资者之一,我无奈之下只好按计行事。

  青春照相馆的生意,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溪,有一股水流永远朝前奔走着,决不会突然冒出股洪流。“青春”不可能像财大气粗的“巴黎春”,也不会门可罗雀,生意做得很自然。有时候我不只是拿它当谋生手段看了,在摆弄相机时我就感觉到是在追求艺术——摄影艺术、人体艺术,这样自己像高了许多。在照相这种事上我确实提高了自己的审美品味,但我真的没赚钱,只能说是维持,利润就开销在朋友聚会,一些人情来往,自己的伙食和服装上,上半年还借了一小部分钱添置了一台廉价的便携式摄像机。这台摄像机是专用来拍摄婚礼葬礼的,按每小时20元收费。这可是近两年来容城最风行的,可惜我的摄像机买得迟了点,错过不少赚钱的机会,真是商机如战机,机不可失呀!平时我一般是拍些普通的黑白身份照片,男女学生的艺术照,每天事情都不是很多,闲下来,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看足球赛,我喜欢和张小鲁在一起研究国外一些球队赛前的人员安排,阵型的布置,哪个转会啦,转到哪多少钱啦。我们还有个共同的习惯,从来不看国内比赛,这不能说我没有爱国心,这和足球是两码事。别人的球踢得好,我是欣赏球赛又不是比谁爱国,而且爱国又不能当球赢。张小鲁多次和我凑在我那台旧式18吋东芝电视机前,有进显像管老化出问题,突然间黑屏只剩下中间闪着一条光缝。张小鲁或者我就走上前稍稍用力一拍,好了。我俩自诩是真正的球迷,不一般的执着,碰上自己喜爱的球队输了也轻易不言放弃,这也是我们能结下如此深厚的友谊的原因之一。作为真正的朋友,是要有共同的敌人或者喜爱的对象的。

  2我猜周伟第二天一定会找到我门上来,像他这种人没文凭没知识没多少力气,我猜迟早会回来的。结果他是一个星期后才呼我,当时我正在看一张球报。周伟说想见我。我说,你坐个慢慢游到城中路青春照相馆来。他说,什么照相馆?我大声说,青春照相馆。然后把电话挂了,骂了句傻B。我对周伟印象不太好,也不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但七八年前我们过从甚密,那时我们在同一所高中,不同级,但经常一起逃学,找偏僻角落的录相厅看乱七八糟的片子,然后互相配合到对方的家里骗父母辛辛苦苦赚的钱,说学校要交什么费,我们还一起去衬过别人的脸面打群架,不过架一直没打起来,火药味浓烈,有些惊险,结果又不了了之。我早想好了若是真打我就撤,周伟说得更直截了当,不撤那是蠢猪。有一点,那时周伟就喜欢找妹子玩,这是我与他的一个区别……

  将近一个小时后,我听到了门外怦怦的敲门声,声音很大。我知道肯定是周伟来了,他站在门外大声喊,陈哥,开门。敲门的声音从来都这么大,这点他一直没变。

  陈哥,现在你发了吧。周伟扒过一张靠背椅,还没坐下来说。

  我说,你看我这像发了的样子吗?

  嘿嘿,我听人说你的照相馆在容城蛮吃得开的,还有你不少风流韵事哟。周伟笑着说。

  你别乱讲。我再风流也比不上你,你不早就有“风流一郎”的绰号吗?

  那都是陈年老皇历了,亏你还惦记,现在世道都变了。

  我说,如今生意不好做,市场竞争太激烈了。做这行没啥前途,只是混口饭吃。

  唉,要是我爸爸在,你们一起做,开一家容城最大的影楼,肯定没人能比得上。周伟满脸惋惜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想避开这个话题,便问道,这几年你跑哪儿去了?

  周伟的眼里像是发现了金子一样地发光了。嘿,这几年还真没白跑,你知道我到过多少地方,你真不知道。陈哥,你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多奇妙,我跑一趟深圳,就要花掉你一台进口尼康货的钱。那钱赚起来跟那纸一样,真不叫钱。

  我把看完的球报夹在一个自制的报夹上,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周伟说,陈哥,走,我请你宵夜,顺便给你说说我的经历。

  水乡街灯红酒绿,人声喧天的。这里的宵夜是容城有名的,聂家巷就依傍着水乡街,说不清谁是靠谁火起来的。我们挑了个稍偏僻的地方坐下,烤了两条鱼,一手牛筋,炒了两盘卤味,点了一碟泡菜,四瓶啤酒。周伟喝酒的厉害我是见识过的,他一般是不用杯子的,用瓶子。现在他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两瓶啤酒下肚,周伟的话闸子打开了一发不可收拾。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好吃懒做,直想天上掉下金元宝。从他爸爸去世后,他索性书也没读,把家里一些值钱的卖了,走了人,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周伟一张嘴巴长得有点不正,两颗门牙往外凸出,说话时鼻子里嗯嗯地夹了很重的鼻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你看看。我看清楚了,那上面他挂的头衔是“西夏大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经理”。我说,你这传媒,是传的什么媒呀?

  周伟一本正经地说,电影,电视,出版,广告文案,什么都做,什么钱好赚就做什么。我这公司是位香港老板投资的,遍布全国大中城市,很响。

  喝了酒的周伟喜欢说话。他一会扯公司的气派,一会又说到他创业的苦难。突然他压低声音说,我刚出去那两年,真是过了苦日子,还被当作盲流遣送回来,让我从火车上逃了。后来我靠的是女人过的幸福日子,同样的女孩子,到了香港,就挣的是港元,是大把大把的港元,还是香港佬有钱。

  我说,你不是在做人贩子?

  别大惊小怪的,人贩子太难听了,我早干不了这个,搞不好是要坐牢的。说白了,那时我也只是图个轻松,专门制造假证件。特别是伪造香港那边的探亲函,做一张300元,生意好的日子一天可挣五六千块。周伟大大咧咧地说。

  真的?要那个假探亲函有什么作用。

  你不懂。那边有人组织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到香港卖淫,搞个假理由,正当申请过去,一条龙服务,反正我只负责做假探亲函,其余的有别人管。那女的卖B真他妈的赚钱,过去一个月勤快一点的至少可挣这个数。周伟神秘地伸出二个指头。我说,二万块啊。周伟摇了摇头,你太不懂行情了,二十万,小意思。你说那做一次至少三五百元,多则八百一千,要捅多少下你算一算?周伟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态很莫名,看不出是什么态度。后来他一转语气说,现在好了,我在大昌也是有头面的人,钱也有了,这次我回来,就是要替”大昌”在容城搞一系列的文化活动。

  我正想问一问,周伟来了个手机,他像是在训斥谁,又有些吞吞吐吐。说了十几分钟,他挂了手机,对我说,陈哥,真对不起,你看,我有事要先走了。我说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这个世界只有两件东西能让我为它奔跑,一是钱,另一个是女人。嘿嘿,下次我再请你,专门陪礼。

  我说,既然这样,那你走吧,钱我来付。周伟又嘿嘿地咧开嘴笑了一下,说,陈哥,你还像当年一样爽快,这个朋友我没交错,我会在容城帮你赚一大笔钱的。然后他叫住了一辆路过的慢慢游,消失在一片哗然的猜拳声里。我看了看桌子上菜没动多少,就去旁边公用电话打了个张小鲁的手机,来,小鲁,到水乡街宵夜,我请客。小鲁在电话里有些不情愿地说,这么晚了。我骂了声,晚你个头,你把你旁边的一起带来吧。张小鲁说,什么地方?我瞄了一眼招牌,说,过桥,笔直走,到亮一手。

  我折回去坐下,对服务的小妹子说,给捡一捡,待会还有人来。

  3张小鲁带着他的妹子朱琴来了,他们坐的那辆慢慢游的响声很大,十里八里的都听得见。两人真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因为平时最喜欢化妆的朱琴连口红都没抹上。有一次记得我对张小鲁说,为什么你总那么走运,连朱琴这样的妹子都看不上我。张小鲁并没有生气,他一边劝我喝酒,一边说,莫急,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不了你的,除非你想多占几个坑。我当时笑了,我倒成了一只找不到坑的萝卜了。

  张小鲁屁股还没落坐,说,你发么子神经?这么晚了来宵夜,蛮潇洒了。说吧,么子事?他纠缠着要知道我请客的理由。

  我说实在没什么,他一定要我说,我只好跟他讲,是周伟那个鬼回来了。

  周伟,哪个周伟?张小鲁问。

  你不记得了,以前周牛皮的崽。

  噢,周牛皮,你的师傅啦,死了好多年了!我怎么会不记得了,他的崽,在搞么子路。人呢?张小鲁四下里望了一圈。

  我说,晓得哪个妹子打他的电话,人走了。你知道他在外面搞么子路吧!张小鲁摇摇头。于是我把周伟给我说的又说给他听了一遍。

[小说]一个人死了,我还记得〈摄影师的死亡〉

  张小鲁听了蛮有兴趣地的样子,说,他发财了,要他帮帮我们这些没钱的兄弟,只要能安全地赚到钱,管他搞么子路,现在还讲什么道德,要道德就不要要钱了。

  和小鲁分手后,我回到照相馆。这时我突然有些想念过去的日子,感到了时间的流逝过于飞快,一不留神,什么也来不及保存就不见了,就像是等待显影却曝了光的胶卷,没入显影液里什么也没看到。周伟的爸爸,以前容城的人都称他为周牛皮,是容城“迎宾照相馆”主人——老牌子摄影师。他是市摄影协会的,曾经参加全国性的一次摄影比赛,还拿了个业余组一等奖回来,挂在照相馆门口,一个大红本本,一直挂到他人到马克思那里报了到。

  周牛皮,我也是这么喊的,却不记得他的真名,他习惯了这种称呼,或者说是他从来没在意过别人怎么喊。我高二那年辍学后,家里就把我送到周牛皮那里学照相。我娘老子坐在门口像念神一样地数落我,你不读书了能干么子呢?你总要学门手艺啦,我们大人也不能养你一辈子,你到底是想搞点么子事呢?……我最害怕我娘罗里叭嗦了,吃晚饭时,我说,你们送我去跟周牛皮照相吧!那时周牛皮没有带徒弟,我知道我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漆匠,跟他关系好,是酒场上的老友,我的意思就是怂恿他带瓶酒,去把我的事搞定。后来我爸爸就是带了两瓶上好的京洲大曲去了周牛皮家,两个人一碟花生米,两个皮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大半夜。爸爸回来时,我正在被窝里做梦,真的梦见我天天摆弄着周牛皮那台老式相机,一群妹子围着我转,比谁都牛皮。我爸爸把我从被窝里扯起来,说,明天,你就跟老子乖乖地去周牛皮那里,认真地学,学好了将来像周牛皮一样开个照相馆,再莫跟老子淘气了……照相馆我真是开了,不过我爸爸没能看到,他肺病去世好几年了。

  周牛皮是我们容城最有艺术家风度的。说这个话倒不是因为他得了个全国的奖。他的打扮很与众不同,五十岁的人,除了夏天,外面都要套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脑门子上一顶灰格子鸭舌帽,一副眼镜要戴不戴地顶在帽子上。他在容城街上走,到处都是他的熟人,逢过年过节生日什么的,大家都愿意到他那里照相,容城的人喜欢照相,这在当时交通闭塞,经济不发达,照相馆掐指可数的容城,是件时髦事情。于是给人照相和上照相馆拍照甚至成了一种攀比,周牛皮也因为容城人的爱好而成了更有脸面的人。人们说起周牛皮一生唯一遗憾的是老婆刚生下周伟不到一年,就患上癌症去世了,她年轻时可是容城一大美女,一群群后生子的跟在后面追,被周牛皮免费照了几次相,魂和人就被周牛皮收掉了,真是可惜了红颜薄命。有不少女的打过周牛皮的主意,可他只是“动口不动手”,背后就有人说他只会嘴巴牛,动真格就软了砣。

  于是周牛皮,这样一个褒贬不一的人成了我的师傅,我也感到很有脸。要充分说明的一点是,虽然那时我学摄影技术没学到什么,但后来为我选择这门混饭吃的手艺是打下了一定的基础的。说来说去,我是受过熏陶的。

  那个时候我只晓得好玩,哪里学么子照相,又不愿看书自学。周牛皮晓得我是个乱弹琴,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有时也会作古正经地训斥几句,把我喊到身边,看他怎样摆弄那台老式的木架相机。那台相机就真是老古董,木头架子是上好的杉木,漆上了几遍,是我爸爸的功夫。他老人家也是容城一个角色,油漆功夫了得。我不愿跟我爸爸去学什么漆匠,天天蹲在地上,没几年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最主要是在化学课上,我的老师讲那些油漆都是掺了化学药品的,人接触久了会不知不觉地中毒,我所以拒绝学漆匠。这就像周伟从来不对周牛皮的照相机感兴趣一样,老话说的吧,有了就不晓得珍惜吧。后来那台老式相机还是被周伟卖了,是拆除了作破铜烂铁卖掉的,能卖几个钱?

  4周牛皮是如何死的,可惜在他死的前一天和死后的两天我都没见到他。

  张小鲁来了,头一天白天我跟他在街上瞎转,晚上我没有回家,陪他打麻将,还有桥头的张五,堤边上的李杰。第二天一清早,张小鲁喜形于色地杯揣赢我和李杰的一百八十几块钱,踩一部二八永久牌单车赶回郊区的丝绸厂上班。那一年张小鲁刚招工进厂,工资是每月七十五块六角。丝绸厂早两年彻底破产卖了,可那些年是红火得不得了,许多人要削尖脑袋托尽关系才能进去上班的,里面的青工妹子一个个头翘上天了。输了钱,我有些失落,但牌桌子上有输有赢,哪里赢得输不得呢?我想先回个家,洗漱一把然后去照相馆,我输的钱其中有八十块是找周牛皮借的,是打着我爸爸的名义借的,保证过两天还,周牛皮相信了我,现在我哪里隔两天能还,当然就要争取表现好点,千万莫惹他气。一回到家,娘的脸阴沉得厉害,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她不等我进门就抓住我的衣袖,你给我讲,昨天晚上搞么子去了,你这个忤逆子,要害死我们啦!我不耐烦地说,一个晚上没回来怎么啦,死人哒!平时沉默寡言的爸爸一声怒吼,就是死人哒。

  不到一分钟我听到门外有摩托车的声音,是派出所的黎大革,他站在门外喊:“陈弛,陈弛,快出来。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路。”我一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我爸爸和娘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上了摩托车。临走时,我回过头对他们说:”放心吧,我没事的。”去了派出所我就知道是周牛皮死了,一个人死了,找一些人调查取证是很正常的。周伟报的案,他说一早醒来,就看到周牛皮躺在地上。屋里什么也没少,只是平时镇上人都晓得的他锁钱的铁盒子是打开的,钱没看到一分。于是有人怀疑这是谋财害命。

  但是派出所首先怀疑上了我。这让我很生气。那新调来的所长似乎要旗开得胜地以破获一起命案来显示其上任后的功绩,恶狠狠地威胁我老实交待,在我脑壳上作死地敲,我就抱着个头大喊大叫。所长的亲自提审让我受惊不小,但这是关系到人命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敢马虎对待,于是很老实地讲了昨晚与张小鲁等人打牌的事。张五和李杰也被喊来了,可他俩以为是派出所要查打牌的事,怕罚款,死不承认,都说昨晚在跟自己的堂客睡觉。这下把我害苦了,口供有问题。后来还是张小鲁出面证实了打牌的事,他还在厂门口就被拦住,连班也没上,被厂里保卫科的人送来了。张小鲁因为打牌,扣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但他一点也不懊恼,扣一个月手里还是赢了钱。张小鲁拍着我的肩膀,生怕我内疚似地,说,没事,没事。他的爽直,成为我和张小鲁关系进一步密切的一支有效的推动剂。

  周牛皮死了,我也没得地方混了,被家里搞到邻县的一所技校培训了一年,还是学的照相。学校是寄宿,一个星期才放出来一次。我跟周伟联系少了,听说周伟学习更差了,没人管他更自由自在了,高三第一期他就离开了校园。

  周牛皮的死后来被当成病亡结的案。

  周伟这几天神神秘秘地,来了坐一阵子,又走了。他把我这两年拍的相集翻来翻去的,碰到一些漂亮点的女的照片都会停下来,像是认真地在欣赏,连说几声:“这个不错!”不知道是说照片还是说照片上的女人。

  我问过他好几次回来要干什么,他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又过了四五天,晚上周伟找上门来。他更显一副老板派头,臂弯里夹一个崭新黑色小皮包。他把我喊过来坐下,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有笔大业务,给你做。

  我半信半疑地,像他这种人能有什么大业务介绍给我。

  周伟从包里拿出一叠文件纸出来,轻声地说,老实跟你讲,我是看在我们过去老关系的面子上才来的。我们大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正在联系容城文化局、电视台,准备搞一个”容城小姐”大赛,选小姐现在是流行趋势,很有影响力的,这边是我全权负责。每一位参赛的选手,要拍生活、艺术、泳装照片。拍照我不懂,也没得三头六臂,就请你上。我指定协办单位有你青春照相馆的名字,也就是说,我会在参赛须知里说明白,所有拍照都必须是青春照相馆的才符合要求。

  我暗思他这葫芦里卖的么子药?又不好明问,有些犹疑地说,你这比赛能成啵?协办单位莫不是要我出钱?

  你放心,不要你出一分钱,所有参赛者都要交参赛费,照相的钱就从参赛费里扣除。周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你不是想把这些”容城小姐”送到香港去?我笑嘻嘻地说。

  你莫乱说,我现在是要搞正经事业,是我们公司看中了容城是渔米之乡,渔米之乡出美女,要不全国那么多地方,选容城这小地方搞么子。我们公司还要向文化局申请,跟政府部门合作,投了资的,上百万的运作。这些“容城小姐”将要经过专门训练,还要到市里,省里比赛,最后还要选到全国去。你没办过就不知道,在别的城市我办过好几次了,很吃香的。那些美女一群群找上门,你是我的老哥们,又是我爸爸的徒弟,不瞒你,“阳光”“巴黎春”“爱美”那一些大照相馆找上我我都没答应,你只说做不做?周伟像讲大道理一样说了一番,最后的语气有点严厉。

  我想了想,先答应再说吧。

  周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号码,说,我明天呼你,你想好,到时我们签个协议。他走到摄影间转了一圈,出来时说,你还要把“青春”装饰装饰,明天我安排人来,今天有事先走了。

  我打了个电话给张小鲁,把这事前后说了。问他觉得事可不可靠?张小鲁似乎很兴奋,说,你答应,快答应啦!有什么好想的,有钱赚你管那么多搞么子。

  5“容城小姐”选拔赛如期开始了。这样的活动在容城尚属首例,不可能不引起轰动。我的“青春照相馆”一下子全容城闻名了,每天有成群的女孩子上门来拍照来探听虚实。她们有的拿着填好的报名表,排着队站在门外面,更多的关心此事的人们围在外面议论纷纷。连容城文化局的苟局长也于昨天上午光临本店,鼓励性地说了几句,要我好好拍,为“容城小姐”增光添彩,这也就是为我们容城争光添彩。

  我这还不使出看家本领,周伟已经派人把青春简单地装修了一番,粉了墙,添了些装饰品,“青春”焕然一新。看了周伟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又是组织电视台的拍外景,又是联系才艺表演的场地事宜,心里越来越佩服他的手腕。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身边多了一个化浓妆的妹子,周伟跟我介绍时说,这是我新配的秘书,你叫她小莫吧。我看这小莫就是那个晚上被周伟捏屁股的聂家巷的妹子。而他到处介绍我时就会眉飞色舞地加了个“容城青年摄影家”的称号,我也不去纠正他的称呼,于是陈摄影家,陈老师,开始有人这么喊我,听了我心里是乐滋滋地。

  我忙乎了一天,胶卷拍了二十几卷,腰都累酸了。想想报名还有十天时间,我还有得忙了。晚上,周伟喊我去荣园吃饭,悄悄塞给我两千元,说,这是你的。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周伟这么大方,心里还琢磨过两天先找个理由要点钱。我礼节性地推辞了一下,周伟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说,你辛苦一天了,我说过保证你赚钱的。我十分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青春照相馆的门庭若市让我俨然以一个青年摄影家自居了。那些报名参赛的女孩一口一个“陈老师”地娇嗔嗔地喊着,往我身上蹭。手忙脚乱的我居然没感觉到累,起先对周伟的不信任感此时已经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想一想,连文化局都认可的活动,我还有理由去质疑吗?况且依张小鲁的说法,有钱赚你管那么多干吗?我开这个照相馆不就是想多赚钱吗?

  张小鲁是个精明人。他见缝插针地钻进来了,以前他和周伟有过几次交往,现在正干桑塔纳出租的他摇身一变成了周伟的专职司机了。车窗前竖了块牌子,“容城小姐”大赛组委会专用车。小鲁说,周伟答应他每天开给他200元,汽油钱另算,还包吃。这种便宜事不做,能做十天做十天,能做半月做半月。最有趣的是,张小鲁的妹子朱琴也要报名参赛。这差点让我喷鼻,先别说她的长相,马马虎虎还看得下去,最重要的是她的身材,这一年多来全是张小鲁赚钱养她。她开始发胖了,尤其是胸前的两砣,有些下垂,四五十岁的妇女那个样子。我不好当面破她的面子,她是我好友张小鲁的妹子,我不给僧面也要看佛面。朱琴信誓旦旦地说,拿不到”容城小姐”,也要弄个最佳什么回来。她到我这里拍照,依着熟人熟面,难缠的要死,还重拍了一次,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离报名截止时间只有最后一天了,许多要拍的照片已经拍完了,接下去将进行选拔赛,也就像电视里放过的一样,要走台步,泳装表演,回答问题。到了决赛时要加一项才艺表演。这天晚上我闲着无事,翻看着一堆没被周伟拿走的照片,看到了叶诗凡的照片。我看着有些眼熟,但她的名字和简历的情况我是从报名表填的资料里看到的。叶诗凡,25岁,明府酒店服务员。她的照片不知是小莫走时忘记还是故意落下的。无疑她的照片拍得很好,妩媚千姿,风情万种,泳装的侧身照更是让人想入非非。

  我仔细地瞟了她的资料。有一种无名的冲动让我拨通了她填的呼机号码。三四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我有意地稍停了几秒钟,然后拿起话筒。

  喂,请问是叶诗凡小姐吗?我是青春照相馆的陈弛,你还记得吗?

  电话那头的人想了一会,忙不迭地答,是,是,陈老师,我想起来了,您是陈老师。

  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关于“容城小姐”比赛的照片,你的拍得不错,我还想替你再拍两组。你今晚有时间吗?你准备一下过来好吗?

  叶诗凡很爽快地答应了。

  后面的事情发展得很顺利,她来了,我端详了生活中的叶诗凡一阵,虽然比不上照片上的模样,还真是颇有几分姿色的。我替她拍了十几张艺术照后,说,你去把泳装换上。

  叶诗凡扳着手指头,嗫嚅着说什么没听清。我很严肃地说,没事的,这里没有别人。

  换了泳装的叶诗凡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的皮肤很有光泽,该突出的地方突出来了,该凹下去的地方凹下去了,看得我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子窜。我就在镜头里使劲地盯着她看,想不到在容城这个地方,还卧虎藏龙呀!叶诗凡似乎感觉到我盯着她别有心思,脸上泛起一阵红润。

  我有意无意地跟她聊几句,让她放松下来,多摆几种自然的姿态。照拍完了,叶诗凡进去里间换衣服。我收拾着照相器材。我瞟了透出影子的里间一眼,说,叶诗凡,你很想当“容城小姐”吗?

  叶诗凡嗯了一声。

  我说,我可以帮你。

  真的,陈大哥。她已经不喊我老师了,这点我颇为满意。

  我斜靠在里间的门框上,看着光线暗淡下的叶诗凡,她很纯情似地朝我笑着。

  我又说,周伟是我哥们,凭你的条件,绝对没问题的。停了片刻,我说,从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就喜欢上你了。在说这话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地走进里间,向叶诗凡靠近,搂住了她纤细有肉感的腰。她没有反抗,就在我想要更深入地做下去时,她一把推开我,脸上通红地说,陈老师,这两天我不太舒服,下次吧!她语气委婉,让你无法不接受。这个叶诗凡蛮精的,是真来了还是找托辞不得而知,我只好自己浇灭欲望的火焰。

  之后叶诗凡又到青春照相馆来了几次,她是来拿几张照片回去收藏,还带两个她的伙伴拍照。我跟她之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聊了几次,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感觉呆一起说话挺投机的。我没有食言,向周伟推荐了叶诗凡。

  周伟和叶诗凡的暧昧关系,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事。

  6“容城小姐”选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件事成了容城人们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更有不少与参赛者沾亲带故认识的人们迫不及待地追赶着与这场比赛相关的消息。虽然大家都知道最终的获胜者只有一人,但每一个参赛的女孩都被人在背后称为”容城小姐”了。电视台到我的”青春照相馆”采访了我,让我就”容城小姐”们的形象谈谈我个人的看法。这个消息周伟早就给我打了招呼。我于是按照周伟的意思,自己构思好的说了一通,结束又把周伟的功劳提上来,里面点到一些就拍照过程中发现的好苗子的名字。首先我说到的是叶诗凡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上电视了。“容城小姐”特别节目。在播放采访我那一段时屏幕上打出的字幕是“青春照相馆·青年摄影家——陈弛”。其间还播出了我推荐的叶诗凡的一组照片,占了整个屏幕。

  我想:叶诗凡正在干什么呢?我准备打电话叫她看电视,还是没有打。不能急,我对自己说。

  电话倒是叶诗凡打过来了。她说刚才她看了电视,要谢谢我。她很高兴,我支吾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来,叶诗凡说,九点钟我过来。

  有了前面几次交往,我们很熟了。现在,叶诗凡坐在我对面,看上去是端庄有礼的样子,很贤淑,很纯情。她笑矜矜地样子让我无缘无故地产生一种紧张感,在这笑里似乎埋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也许只有叶诗凡的心里最清楚。我看着她,脑子里充满幻想,我真地对她产生了依恋的感觉。

  后半夜,叶诗凡就是我的了。她的半推半就,更激起我的无限欲望。我们俩大汗淋漓地在我的那张宽大的绷子床上折腾了半宿。

  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心底升腾起一种未有过的异感。我该不是爱上了她吧。两性间的事叶诗凡不是第一次了,还挺熟练的。这让我产生些嫉妒,我反问自己,你有什么权利要求她的纯洁呢?

  叶诗凡睡熟了,一只手柔软地搭在我的小腹上,也许她正做着”容城小姐”的美梦。这是一个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女人,这是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美丽的夜晚。

  “容城小姐”的决赛人选已经敲定了。最后从一百六十多名选手里留下了八人,叶诗凡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名单出来的那天晚上,叶诗凡没有通知就去了我家里并留下来过夜。我向她表示庆祝,她却不是很开心的样子。我们都还是喝了点酒,我假装不胜酒力主动攻击,开始我们都很投入,我也想努力地调动起她的情绪,高潮时多停留会儿,可她却像一头累极了的动物,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凭我爬上爬下。我看着她,脸上恹恹的,一副鄙夷状。我觉得今晚失败了,甚至在想她早就料到了我的这副模样,一定很难堪,让她在心底里耻笑我。这事对一个男人来说本是无所谓的,偶尔的一次说明不了什么,何况对方是这样的一种态度,但我不这么想。说心里话,当时我很悲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我穿好衣服,坐在床头,点燃一根烟。烟是叶诗凡的。

  我们之间良久没有言语。我不想问她,即使不问她,也能看出她有了另外的心事,我已经听到有关她跟周伟搭上了的传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她要成为“容城小姐”,周伟能满足她的心愿。这就是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我安慰自己这颗不平静的心说。

  烟雾在暗淡的房间里升起,不知飘至哪一个角落。只有烟头的光应着我俩的呼吸。

  叶诗凡侧过身,摸了我的大腿一下,说,我曾经跟一个老摄影师睡过,你是青年摄影师,我也跟你睡了。

  我没有说话,此刻我对说话已经失去了兴趣。

  那个老摄影师死了,你知道吗?他跟我睡了,之后就死了。叶诗凡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像是跟人开玩笑。我说,你不会说你就是杀人凶手吧。

  叶诗凡的笑声更大了,身子也跟着上下扭动着。一个老摄影师,我突然对叶诗凡所说的有了兴趣,像是有种感觉,不太对头,又说不上来。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摄影师是谁?你那时还是个学生。她的声调陡然低落起来,我知道你跟周伟不是一路人,你骨子里没有坏水,不像周伟。我期盼她继续说下去,可她停住了。空气里是一阵寂寞。

  我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叶诗凡不说,就始终是心中的一块不透明的核。我做过一种卑鄙的假设,叶诗凡和周伟的父亲--周牛皮睡过,那时她顶多十七八岁。十七八岁的叶诗凡和五十岁的周牛皮睡觉,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叶诗凡竟然睡着了,鼻孔里轻轻地呼吸着,她再也没说什么。我靠着床头,不知是何时入睡的。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阳光很大,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叶诗凡走了,留了一张纸条:

  陈哥,你的眼神告诉我,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我们不是同路人。落款是画的一片带锯齿的叶子。

  这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真从我的眼神里发现了我对她的企图,是的,我想有可能,她会成为我的“朱琴”,可这时她的不辞而别让我明白我俩没戏。

  7周伟这几天不见了人影,说是到省城里联系决赛的场地去了。他要把决赛定在省城,无疑是想扩大影响力,有几家本地外地的报纸相继进行了宣传报道,那都是出了钱的,这个我知道。问题是张小鲁我也联系不上了,他跟周伟走了,而朱琴最终没有进决赛,不过还是得到了周伟转给她的一个特殊的红包,拿了红包,朱琴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心里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个数的。

  决赛将于十天后举行。容城的人们这几天遇上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猜是几号?”大家热衷于毫无根据的猜测,还听说暗地里有人以此展开了赌博。难怪有的地方、单位和商家那么喜欢搞活动,真不知要带来多少商机。

  容城人们越来越心急地想知道决赛的结果了。他们不再是想看那场比赛的赛况,而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眼光是否准确。令人遗憾的是,结果迟迟不肯露出水面。十天之后,决赛没有举行。这是我早已想到而又害怕发生的。又过了五天,电视台出来说话了,决赛延期。什么原因,电视台总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非常堂皇的理由,而延期的消息容城人们早就暗地里传遍了。

  人们开始议论起这个还没揭露的骗局,可大家唯一忽略的是,那八个幸运的女孩子到哪儿去了。这谁也不知道,包括我。后来“容城晚报”刊登了一则消息,因为投资方的撤离,“容城小姐”的决赛无限期地推迟下去,这无疑是宣布它的终结。鬼才知道是不是钱的原因。甚至有人大胆放言,投资方卷走了钱。他们骗了容城女孩的钱和色,然后躲到别的地方潇洒地享受去了。

  这些日子我的压力很大,毕竟青春照相馆是协办单位,我是青春的老板,照容城一些人的说法,我也赚了钱,有些要索赔甚至找上了我。我是有苦说不出,周伟给的钱全部买了胶卷和冲洗的相纸。我连手工费都没赚到。朱琴也找上了门,说张小鲁跟周伟跑了,一定是带着另外的女孩子跑了。我只好安慰她,叫她别往这方面想,张小鲁会回来的。朱琴说张小鲁要是没回来就找我算帐。

  于是我就像当年等待张小鲁来给我做证一样地等待着他回来,我想出去找,但我连他们走的方向都不知道,省城是不是周伟打的一个幌子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关了照相馆的门呆在家里等待。张小鲁没有像周伟那样一走了之。他回来的时候,是在两个月后的深夜。他敲开我的门,流浪很久的模样,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我没看到他的车。他说车被省城交警队扣了,因为他的养路费没买,手续不合规范。我说你在外面磨蹭这么久,他说,我在等着周伟给开钱,等着周伟给我找关系把车弄出来,可周伟始终周旋着,钱没给,车还扣着,我被他甩了,告诉你,我连坐车回来的钱都没有……张小鲁被甩开对周伟来说是件十分简单的事,睡一觉起来,宾馆里没周伟的人影了,他退了房。你说省城那么大,我又不熟,你让我上哪里去找。

  张小鲁连喝了两杯水,气咻咻地接着说:骗子,他妈的骗子。我们全被他耍了,我们他妈的被周伟耍了猴把戏了……

  事情发生到这里应该结束了。张小鲁回来后的第三天,我再次被带到公安局审讯了两天两夜,张小鲁也去了。我们交待了我们知道的,我们走出公安局大院子时,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地,好像是嘲笑着这两个傻子。

  容城公安局在这件案子上有些拖延,似乎不想尽快地查明原因,容城人断言是政府有人涉及到此案中。不过媒体还是明确了“容城小姐”一案纯属欺骗行为,因为抓不到周伟,只好悬着不了。那八名美丽的容城女孩,八名被人们捧为幸运儿的女孩,在张小鲁回来之后有五名回来了,是自己回来的,没有人知道她们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其余三个尚待追查。张小鲁偷偷地对我说,叶诗凡肯定去了香港。你晓得,周伟狗日的就是专门搞这事的。他整天把个叶诗凡抱在怀里,色迷迷地说,他抱的是明年的香港小姐。陈弛,你还蒙在鼓里,你辛辛苦苦拍的那些照片,全被他卖给了地下印刷商,肯定是印在那些黄色书刊上,他那狗日的卖了好多钱,鬼晓得。张小鲁对周伟是恨之入骨了,动不动就骂“狗日的”。

  后来我出乎意料地收到叶诗凡寄来的信,没有地址,邮戳没盖清晰,只隐约看到”衡山路”三个字样,到底是哪一座城市的衡山路?

  叶诗凡的信写得不长,但写得很乱,似乎是想到哪里就写哪里,又像是在几个不同时间写的,信纸皱巴巴的,我努力地看懂并理清了这件事情隐埋的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要复述这封信有些困难,为了让大家清楚些这件事背后的东西,我只好模拟一个对话的场景,对话者是我和叶诗凡。

  陈弛(以下简称陈):你是怎么认识周伟的?

  叶诗凡(以下简称叶):八年前我跟她是高中同学,我见过你,你对我可能毫无印象。(我真的没有印象,难怪有些眼熟)周伟那时给我写过好几封情书,是抄的什么书上的吧?开始我不想理她,后来挡不住她对我好,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当然都是些小玩意儿。你知道,我是乡下考到容城二中的,家里穷,人也不懂事。

  陈:这样你让周伟骗了?

  叶:可以这么说吧。高二放暑假,他把我带到车站附近的一个旅社里,强迫我跟他那个了。

  陈:你没想过揭发他?

  叶:我很害怕,我不能让家里人和别人知道,我还是个女孩子,名声不能没了。周伟使劲哄我,说以后只对我一个人好,我就决定瞒下去。

  陈:周伟的父亲死后,他没读书了,你呢?

  叶:周伟要带我一起走,说俩人远走高飞,到更繁华的城市去,挣大钱,过好日子。可我害怕家里人不见我读书,会气疯的。他就一个人走了,说挣了钱回来找我。我高三毕业没考好,怎么考得好,那一年多我根本没读什么书,天天跟周伟混。家里也没钱送我去念个什么的,下面还有四个姊妹,我在家帮了两年,就到容城来找事做了。

  陈:这期间你们联系过吗?

  叶:没有,直到他回来,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我在“明府”做事,就来找我,很有钱很大方的样子,说要给我名分,还要让我成名,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出人头地,万众瞩目,如果我想去电影学院进修,以后还可以当影星。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听的。

  陈:你信了?

  叶:嗯,我这个人一直有抱负,可生不逢时没有机会。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也以为他在外面这几年发了财,混出来了。我有些怕他又想依靠他。

  陈(很同情的样子):周伟父亲你见过吗?

  叶(停顿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来有些害怕。他是被周伟害死的。

  陈(疑惑):你别乱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那天晚上,周伟说带我去他家看他父亲拍的照片。我从没去过他家,但我知道他父亲是容城有名的摄影师,说句丑话,那个时候我没照过几张像,便问周伟能不能让他父亲替我拍几张?他满口答应了。

  去他家后,他父亲正在楼上暗房里做事。周伟先跟我在他房子里亲热了一阵,我本是不想的,想到等会还要求他跟他父亲说照相的事,就没作声。后来我们上楼去,周伟父亲问他为什么没上自习?周伟撒了个谎。他父亲又问我是谁?他说是一同学。周伟开口找他父亲要点钱,你父亲说暂时没有。周伟就有些生气了。我在一旁示意照相的事,周伟就说了。他父亲不情愿,可能是当时心情不好,一个劲地叹息,说周伟妈走了以后他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就是盼他有点儿出息。周伟心情也不好了,听了更烦,又觉得在我面前没挣到面子,就说,让你拍几张照片,几张底片要多少钱,要不让她陪你睡一觉?我听了他最后这句话真的没生气,我那时无比羡慕周伟父亲,甚至想要是他答应了可以在那晚成为他的女人。但他拒绝了,他很生气,不知怎的和周伟争执起来,他打了周伟一巴掌,周伟把他推倒在地,当时没见他爬起来,一声不吭地躺着。周伟骂了一句,老不死的。然后带我走了。

  过了两天,我听同学们议论周伟父亲死了,非常惊诧。我猜莫不是那个晚上周伟把他推倒在地后。可周伟警告我别乱说,不要跟任何人讲那晚上的事,他说他父亲可能是心脏病突发死的……

  陈:现在你容城小姐当不上,有什么打算?

  叶:我跟周伟出来了,我想过,呆在容城做事也没意思,挣不了钱,又辛苦。周伟有钱,他会养我,他还说要送我去香港。香港,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过,那里有好多影星歌星有钱人,我做梦都想去。反正,我是不打算回去了,香港去不了,就在外面做事。

  陈(沉默):你怎么看我们之间的关系?

  叶:(笑了):没什么,你别那么在乎,我们只不过睡了两次嘛。那天晚上真是心情不好,觉得自己变了,不认识自己了,想跟你聊聊天。(停顿)出来看到外面的模样,想来想去,女人,不就那回事。(又停顿)说句心里话,你对我……我知道你……但还是不要在一起好,说到底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个模拟的对话到此为止,我不想去继续了。这是我根据叶诗凡写来的信件内容假设的,当然有我的想象成份,主要添加了我对谈话气氛的描述,内容还是基本属实的。当然大家还可以想象更多具体发生的细节,不过现在我认为再具体的细节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了。

  与周伟有关的官方消息一直没有,倒是有人传说他被抓了,有的说黑吃黑他死了,还有的说他改了名字,在一栋别墅里养了几个女人……叶诗凡,我还在怀疑她到底能不能去到那个梦里都想去的地方,她能在梦里呆多久。我知道这个女人是不会甘心呆在容城这样的地方的,如果没有周伟,她迟早也会离开,也有可能是跟我。张小鲁在我关了照相馆之后,凑足钱,交了罚款,买了养路费,领回了车,仍然干着出租,还和那个差点跟我算帐的女人一起生活着。

  青春照相馆,关闭是它最好的结果,器材卖了,钱一部分还了账,一部分就帮小鲁领回了车,所剩无几。门面已改成一个做水果批发的了。关门的那天无缘无故地正好是5月4日,这是有始有终呢?还是一种讽刺?我在外地常常一个人思考着这个问题:为什么平静的生活,因为一个人的涉足,会有那么多的改变呢?也许我的师傅--老摄影师周牛皮到死也没明白,自己的死是儿子一推造成的,还是真的身体的心脏毛病在那个时刻犯得太厉害了。

  张小鲁问我以后打算干什么?我说反正不会干摄影这行了,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也好,干点别的,可能更合适。我看到他的眼睛都湿润了,就握住了他的手。我走之前的晚上,张小鲁说给我饯行,我们喝了酒,平时不怎么喝的小鲁快醉了。他对我说了一篓筐的掏心掏肺的话,对人生大发感慨。我记得最后一句话,他说,你走吧,没人会拦你,你骨头里的性格我知道,嗳!容城的又一个摄影师死了。

  我死了吗?没有。到了外地,我不想过去,只埋头做事,在一些人眼中我显得傻里傻气的,但老板们喜欢我这样肯卖力的人。半个月前,我照例在街头报摊上买报纸看,看到许多报纸在争相一篇与香港有关的报道。大意是说要切断内地与香港之间的色情输送渠道,还有一些被抓住的案犯的照片和简介。我没有看见周伟,也没有看到叶诗凡,也许她们改了名字我都不知道……

  作者:沈念

  地址:湖南岳阳洞庭苎麻纺织印染厂子弟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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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139730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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