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梦回

梦回十月

　　十月梦回，我看到年华匆忙而决绝的脚步，带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快乐，我们游离在风中的爱情，奔腾而去。花开花落，一梦几十年。

　　一

　　我叫段棋，这是我妈给取的名字，大概由于她中学语文成绩太差的缘故，没注意到这名字的谐音不太吉利。而当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听到有小朋友大声地喊我的名字谐音的那个词组，我恼羞成怒地跟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哭着回家吵着闹着要改名。

　　我妈倒前俯后仰完全不顾我的愤怒地笑了半天，然后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对我说，儿子，你同学真逗……

　　听了这话让原本还使劲抽噎来博取同情的我顿时停止了那无谓的表演，默默地转身回房去了。

　　从此一听到那个词组，我就有点无力。且血压升高。

　　基本上，除了关于名字的郁闷之外，我的童年还算过得很顺利且愉快，干着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所喜欢干的事情，重要的是，我有个大大咧咧且思想开明的妈，她会在我逃一下午的课跟朋友们踢球踢到天黑后来接我回家，在路上问我进了几个球。会在我与隔壁的男孩子打架后让我以后要多吃饭好长得壮一点。会在我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时候跟我讨论那个女孩子的长相和成绩，会跟我一起看我租回来的动画片的光碟，然后大笑似乎比我兴致更高。会把我的死党卿焱当成是她自己的儿子对他好，亲热地管他叫卿焱儿子，然后看着卿焱脸红大声地笑.每次卿焱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妈都会做上一大桌的菜，当然，有很大一部分是卿焱爱吃的。看着她忙里忙外的样子就像家里来了一个排的客人一样，常常会看得我心里不平衡。一次卿焱特嫉妒地看着我说，她怎么是你妈不是我妈啊……当时我窝在沙发里边吃薯片边喷着满口的碎沫指着我妈对他说，瞧我妈那样，估计是准备把你过继过来当儿子了……没准还会把我过继到你家去。接了后面那句话的时候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蓝色生死恋面芯爱和恩熙交换家庭的凄惨场面，顿时觉得自己就跟小恩熙一样悲惨可怜，而卿焱就是那个挨千刀的芯爱。想着想着就把薯片咬得卡嚓地响。

　　二

　　我跟卿焱是打幼儿园开始的好哥们，好得都可以同穿一条裤子。事实上，我跟他的衣服裤子从来都是不分彼此的，每次卿焱买了什么好看的衣服第二天准会套在了我的身上。当然，除了内裤。于是便常常会有小女生从后面喊我们的时候把我们的名字一起喊出来，尽管她们时常只是想跟我们其中一个人说说话。需要解释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人跟人呆在一块时间长了，便会变得越来越像，这大概也是夫妻越老越相象以及收养的孩子长得越来越像养父母的缘故。于是我跟卿焱也不幸地竟很有点相象起来，尤其是身高很体型，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就跟时装店里的塑料模特似的。当然，我一直强调的是我比他长得帅，并从小在他的耳边给他灌输这个理念，就跟洗脑似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谬论重复一百遍也就成了真理。于是卿焱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真理，连同我自己。理所当然地相信着这就是事实。

　　当然，卿焱也觉得算得上是个帅小伙。这是我妈的评价。再加上每年全校排名前三的好成绩，连续三年全国英语辩论赛最佳辩手，市青少年长跑比赛亚军的系列光环，让我跟他的情书接收排行榜上总是他领先一节。这让我很郁闷，同时也在心里为那些精心把情书叠成一个个精致而俗气的心的小女生们喊冤。要知道，这些信卿焱是从来不拆开来看的，直接把它们扔给前桌的一个叫做晨烨的女孩子，一来满足她阅读美文求知若渴的欲望。二来免了直接把人家辛勤劳作的成果扔进厕所这种天理难容的行为。三来，用卿焱的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们折得那么复杂他不知道怎么拆……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要摇旗召集所有写信给他的小女生们替天行道地把他给灭了。

　　我跟卿焱在我妈神通广大的安排下从幼儿园同班到高中毕业，这是一个我一想起来就直冒冷汗的多么漫长的时期啊。而晨烨是在高一的下学期转到我们这所省重点的这个尖子班的。据说是她当某某局长的老爸花了不少银子给弄进来的。还记得她刚转进来的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就像随时要塌下来一样，晨烨在班主任的带领下直接从后门进来。在我们这种所谓的重点班里，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欢迎新同学以及做个自我介绍什么的。当时我是跟卿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正趴在桌子上继续我早上被打断的梦。突然被卿焱一胳膊撞击给惊醒了，然后就看见一个顶着蓬松毛发的阴影一动不动地堵在后门，挡住了外面本就不多的光线，如同恐怖电影里面诡异的魅影，那副画面在我年少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怪物叫做晨烨，是个集八卦，聒噪和没头脑与一身的超级女生，偶尔也有人夸她可爱。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嘴就会笑得咧到耳根去，特兴奋地甩动她一头蓬松的方便面头，像头精神失常的母狮子。狮子就坐在教室的倒数第二排，也就是我们的前桌，每天从后面看到一头永远保持兴奋状态的狮子喋喋不休地说着各式各样的话题，从校长的新二奶到隔壁校花的怀孕事件，再到昨天晚上韩剧里的小眼睛男明星，再到百货大楼7楼秋季时装大甩卖……她有说不完的话题跟消耗不尽的力气。当然，还有如火的热情……

　　三

　　跟晨烨混熟了以后，她每天早上都会从家里面给我跟卿焱带早餐，还一再叮嘱我们不要再到食堂去吃那些跟饲料一样的食物。可她带来的总是万古不变的干面包，单一且无任何佐料，让我们日复一日地感觉到食欲不振。可每次看到晨烨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表情总让我们拒绝不了，每次看到卿焱皱着眉头啃着面包一副哀怨的眼神我都会憋着笑差点岔气。

　　偶尔放学的时候，我，卿焱还有晨烨会骑着车到很远的海边去玩。在落日滑落进墨黑的海的尽头的时候，才光着脚提着鞋子回家。每次晨烨会在去的时候坐上我的后座，在回家的时候要卿焱载她。我会慢慢地骑在他们的身后，看海风把晨烨散乱的头发吹得更加张牙舞爪，把卿焱的T恤灌得满满的。如时光机拍下了照片，在我的心中柔柔地模糊开来。

　　那时的日子，简单而快乐。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晨烨在不停地说，我大肆地开她玩笑，然后把她的方便面头揉得像团杂草。而卿焱在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我们温暖地笑。可我知道他是开心的。因为从他的眼里可以看到外人触摸不到的柔软的光芒。在外人的眼中，卿焱是个奇怪的孩子，辩论赛优秀辩手的他在生活中却是一个沉默得让人恐惧的人。

　　卿焱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跟一个年轻漂亮且很有气质的女人离开了家，去了那个时常出现在父亲的画中满天黄沙神像肃穆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卿焱家中炸开了锅，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成了碎片。我抱着卿焱躲在他的房里，听着外面一波一波传来的摔东西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骂声。在我的眼前破碎成真实的碎片，洒满一地。记得当时我拼命抱紧卿焱颤抖的身体，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而而卿焱却始终没有哭，除了不住的颤抖，他的表情让我害怕。卿焱用手背擦掉我的眼泪，一声不吭地拉着我走出了家门，把身后的所有的声音渐渐地甩得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仿佛是久远的记忆一般。那天我们走了很多很长的街，默默地走，毫无目的地如同流浪一般，一直走到天黑得看不请前方的路了，卿焱蹲在路旁把头埋在膝盖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站在卿焱被路灯拉长的影子里，手足无措。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卿焱唯一跟我说的一句话，他说小棋，那里的黄沙美吗？

　　我看到卿焱眼睛里的无尽的黑暗，胸腔里有破碎的声音。

　　四

　　高一的第一个暑假在我们望穿的眼中款款而至，天空中云彩开始变得很薄很稀，无数的知了也开始撕开嗓子叫得酣畅。这是我喜欢的夏天。

　　放假的前一天，学校照例是要开校会，颁奖以及唠叨一些事情，这样的节目一般是跟我没太多关系的。所以我也照例给自己提前放假，躲在被子里享受暑假第一个不用早起的清晨，生活多美好，梦也做得比一般时候的甜……而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卿焱丰收的季节，学校里各种各样的奖项领得都手软，而且那张漂亮的成绩单让谁看了都眼红。

　　傍晚的时候，卿焱骑车到我家，把我的成绩单往桌上一放就坐到我的电脑前玩起了CS，还一把夺过我怀里的一大袋薯片，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薯片倒嚼得特响。我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态度，继续看我的足球小子。

　　过了好一会，小子想起什么了才含着满口的碎沫含糊不清地说，小棋你进步了十名耶……班主任今天猛夸你。

　　那现在几名？我饶有兴趣地转过头问他。

　　倒数十一。

　　我转回头继续默默地看电视……心里一阵惆怅。

　　这是好消息吗？我问卿焱。

　　……恩……算吧……

　　……那我告诉我妈去。于是屁颠屁颠地跑向厨房。

　　我妈听了出乎我意外地高兴，她说她被儿子一直倒数前十的阴影笼罩太久了，这下终于解放了，终于不用再被老师找去谈心了，哈哈哈哈哈……

　　我在后面听得有点无力。于是很虚弱地走回房间。

　　可我妈后面那句话立刻让我重新变回了超人，她说小棋啊，妈奖励奖励你，有什么要求你说。

　　我转过身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妈，低低地说，妈我想去敦煌……

　　敦煌啊，哦……好吧，叫卿焱跟你一块儿去，注意安全……

　　我没想到我妈答应得这么爽快，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看着她仍沉浸在我成绩进步的巨大喜悦中手舞足蹈，于是打心眼里相信我妈确实被我糟糕的成绩单压抑得太久了，心里严重愧疚。

　　五

　　去敦煌是卿焱一直的梦想，他跟我说那是一片遥远苍茫的土地，有漫天的黄沙，有斑驳的神像，有荒凉的废城，有悦耳的驼铃，还有深沉的寂寞和万古苍廖的凄凉……他说他知道很多关于那片土地的美丽的故事，他说他想去看看，很想很想。

　　所以我决定跟他一起去。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卿焱的时候，卿焱笑得很灿烂，他的眼里有闪亮的光芒，他说小棋我们明天就走……

　　深夜的时候，一个聒噪无比的电话把我从熟睡中惊醒，尽管我已经给了它很长一段时间想让它自己识相地挂断，可谁知道它就像催魂似的没完没了执着得让我抓狂。我极度烦躁地跳起来抓起电话刚想对电话那头的人吼，那头却传来了比电话铃声更聒噪的声音。

　　是晨烨。

　　深夜的噪音让我头晕，于是很无力很温柔地问她有什么事。却换来电话里仿佛从精神病院里传出的狂笑声，哈哈哈哈哈……段棋你怎么现在才接我电话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决定跟你们一起敦煌，你看我都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哈哈哈哈哈……

　　听着她的笑声我更加无力，手一滑话筒就掉了下去，啪地一声把给电话挂断了，吓了我自己一大跳……

　　六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晨烨依然压抑不住昨晚延续下来的兴奋，一路在我的半睡半醒中，在卿焱盯着窗外出神的同时，一个人口沫横飞地说着，说累了就吃桌上满满一堆的零食和水果，吃饱就继续说，不时还伴着一两声尖叫，指着窗外的某些动植物非要拽着我起来看。我发誓晨烨是我见过的最喜欢说话的女生，用卿焱的话来说，这叫做言语癫狂症，晚期。

　　睡梦中，我看到一张巨大的嘴一张一合飞速地蠕动……周围到处是嗡嗡作响的苍蝇，黑压压地朝我围过来，我看到它们的嘴也在一张一合……一阵惊吓让我坐了起来，擦擦满头的汗，才发现他们两个已经在收拾行李了，敦煌就快要到了。

　　走出车站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头冒灵光，跟得道的妖精似的。于是脚步也迈得特别轻快。十七年来的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让我激动不已。

　　西部的天空有着跟我们生活的那个海滨小城截然不同的感觉，有沁入人心的安静的力量，悠远而闲雅,满天沙尘的天气没让我们碰上，那应该也是另一种风格的画面吧。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晨烨很不屑地对我说，碰上了你别哭……

　　首先得找个地方住下，这是我在下火车后提出的具有巨大建设性意义的提议。因为我看到晨烨提着大包小包一副逃难的模样，很是影响我们整体的形象。

　　找了间市内的旅馆，还算干净整洁的地方，有笑靥常开的老板娘，还有行色匆匆的旅客。

　　找旅馆的时候晨烨一直在强调一个问题，她说她要跟我们住一个房间。我揉着她的方便面头一副地痞的样子对她说，嘿嘿，你就不怕我们对你起歹心……

　　晨烨满脸通红地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地说了句，……卿焱应该是好人吧……

　　然后我直接笑死在路旁。

　　登记住宿的时候，晨烨还是在我们之前抢先跟老板娘说我们要开个三人房，然后就看见老板娘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我楞了一下敏捷地反应过来然后就拍着晨烨的方便面头对老板娘说，哈哈哈哈哈……大姐，其实我们是兄妹……您别误会……

　　老板娘的脸色开始舒缓，依旧一副标准中年妇女的微笑，哦，兄妹哦，呵呵，没看出来哦……

　　啊？啊……哦，是哦，哈哈哈哈……其实她是我爸跟阿姨的女儿，就是……您知道的，那种继母的……哈哈哈哈哈……我表情有点尴尬地僵着脸陪笑。

　　说完就感觉到后背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钻心地疼，耳边听到卿焱极力压抑的笑声。

　　老板娘显然对我们这对同父异母且感情这么好的兄妹感动了，在我们称她为大姐的时候更是笑得花枝乱颤，热情似火。

　　七

　　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被晨烨聒噪的叫声吵醒，因为我们说好了要到城郊去看黄沙的。

　　敦煌的气质正如同卿焱所说的那样，有万劫不复的沉寂和神秘悠远的容颜，这是在繁华里囚禁太久的人们所不曾感受到的久远的苍凉，以及孤独的驻守。会让人的心情回归原始，安静，还有隐隐的心痛，可以唤醒麻木已久的知觉。

　　在鸣沙山的脚下，卿焱望着高耸连绵的沙丘，一个人安静地站了很久，如同那些驻守在这里上千年的佛窟，安静而忧伤。

　　我坐在一块断裂的巨大的石头上面，晨烨站在我的旁边，我望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沙丘，和卿焱的落寞的背影。默默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敦煌吗？

　　晨烨拨着被风吹散的头发，第一次用安静的声音问我。

　　是因为卿焱吗？

　　恩，是的。那你知道卿焱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吗。

　　晨烨没有说话，很久的一段宁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我知道晨烨在看着我。

　　卿焱是想他的爸爸了……我看着在卿焱的身边刮起的薄薄的沙尘轻轻的说。

　　然后我告诉了晨烨很多卿焱的故事，这些都是我跟卿焱一起经历过的泛黄的往事，同时也有很多是卿焱不曾跟我说过，是我在偶然是一次机会看到他的日记后知道的事情。这些东西在我的心里很沉重，时常会让我看到卿焱的眼神时感到心底的疼痛。可我知道它们在卿焱的心里会是更加巨大而沉重的压力，会压得他窒息的。所以我要陪他一起来圆他的梦，来到他的爸爸与那个同样学艺术的女人携手奔赴然后厮守的地方。他要来看看这里的黄沙的舞姿，看看他的爸爸梦里呼唤的城堡，看看爸爸画中满天的黄沙，以及黄沙中驻守的神像……

　　卿焱不恨他爸爸吗？

　　恨。可依旧想念。

　　干燥的风把我的嗓子吹得很疼，眼睛里也被吹进了沙子，不停得有泪水流出来。我转头看到晨烨也在揉着眼睛。

　　晨烨你的眼睛也进了沙子吗？

　　晨烨，你喜欢卿焱对吗？

　　八

　　我们在敦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都会乘车到很远的城外，安静地在那里度过被放慢了的时光，每次都要等到夕阳的光把沙丘染红，看到三危山顶透过的万丈的光亮，看到伫立在沙漠中的孤独的石块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看到壁窟里的神像的脸变得模糊不清，然后静静得往回走，从荒漠回到繁华，每天重复着时光隧道一般的轮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淡淡的忧伤。

　　晨烨在这几天有难得的恬静，有的时候我看见她站在卿焱的身后，任夹杂着沙砾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 也不理会沙砾打在脸上的刺痛，只是安静地看着卿焱的背影，眼里有柔柔的笑。

　　在敦煌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吃过饭回到旅馆。我把晨烨留在了房里，搭着卿焱的肩膀把他拽出了门，晨烨一脸狐疑地问我们到哪去，我说出去买包烟。

　　卿焱也是一头雾水地被我拽着跟着我跑了几条街，他说小棋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啊？我没理他，拉着他一路狂跑。

　　在一家小小的蛋糕店前我停了下来，卿焱撑着大腿弯下腰喘着粗气。

　　小棋你这疯子……

　　我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浓浓的奶油的香味扑鼻而来。我狠狠地吸了两口。卿焱也跟了进来。

　　小棋？这是……

　　今天是晨烨的生日啊……

　　我转过头看着他轻轻地说道，然后就看到卿焱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摸着额头对我傻笑。

　　啊……是哦，我怎么给忘了……

　　入夜的街道并不算太繁华，我们提着个巨大的蛋糕又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了一家礼品店，我给晨烨买了个可爱的发夹。卿焱挑了一条漂亮的紫水晶手链。灯光下闪着微微淡紫的光芒，漂亮的女店员一个劲地夸卿焱好眼光，送给女朋友她一定很开心……

　　卿焱看了看我，淡淡地微笑。

　　回到房间的时候，晨烨正在看电视，听到敲门声就念念叨叨得跑来开门，你们两个死哪……

　　后半句话被卿焱堵在门上的蛋糕给挡了回去，然后就听不到晨烨的声音了。我看到晨烨楞在门口，捂着嘴，使劲喊出惊天动地的尖叫。

　　你们两个坏蛋……

　　晨烨呆在那看着我们傻傻地笑，眼睛里有闪闪的亮光。

　　我们就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为晨烨点燃了十八支鲜红的蜡烛。蜡烛上跳跃的光点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打上阴影，染上一层温暖的红色。卿焱的脸被蜡烛的光勾勒出清晰而深刻的轮廓，眼里闪烁着点点的光焰，以及我和晨烨的脸庞，唇角有温暖的弧度。我看到晨烨脸上幸福而快乐的泪痕，一闪一闪，逐渐幻化成一副模糊而温暖的画卷，在我的心里铺展开来。

　　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蜡烛轻盈地燃烧，一遍一遍地唱生日歌，直到蜡烛快要燃尽的时候，我让晨烨许下生日的愿望。

　　晨烨用手背抹掉脸颊上被蜡烛烘暖的泪水，闭着眼睛许下心愿

　　她说，让我们三个人一辈子在一起……

　　九

　　日子依然在我们的快乐和忧伤的间隙中安静地奔腾而去。让一些似乎才发生在昨天的事情瞬间被沦为回忆。我们的生活就如同晨烨在我十九岁生日时送给我的一个有着色色的笑容和可爱身型的海马储币罐，被我们投进了越来越多的时光的碎片，变得越来越重。拿在手里的时候，可以听到里边哗哗作响的碎片的声音。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快乐或忧伤。满满一罐。

　　高三就是这样在我们沉浸在回首中悄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的。来不及打声招呼。

　　身边所有的所谓的尖子生们都如同一部部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拼了命地疯学起来。下课的时候已经基本上听不到有人聊天或者打闹了。少了老师机械的唠叨，下课就只剩下让人恐怖的死寂。每个人的表情都像被压迫了千百年的奴隶，麻木，幽怨，眼神空洞。

　　从高一到高三，不长不短的青春的旅程，似乎会让身处其中忘乎所以的我们忽略了时光的步伐。一切都如故，一切也都在改变。

　　晨烨已经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把她蓬松的狮子头拉成了直发。也不再让我去乱揉她的头发，打那以后，她就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淑女，常常撩一下头发，轻轻地问我，小棋，其实我很淑女的！然后我就很正经地看着她说，看得出来……

　　我送给晨烨的那个发夹已经派不上用途了，可她的手上，还一直戴着一条紫水晶手链，卿焱送给她的那条。很漂亮的水晶的光泽，当阳光照在她的手腕的时候，总会闪耀出美丽的光芒。

　　晨烨已经不坐在倒数第二排了，可她依然会在下课的时候跑到教室后面来，跟我扯谈，也依然会放肆地大笑，只是再也见不到她笑起来满头乱发张牙舞爪的样子了。更多的时候，她下来只是为了扔给我们各种各样的零食。有我爱吃的，有卿焱爱吃的。

　　卿焱依旧会在期末的时候领一堆的奖，只是他的成绩从全校前三变成稳守第一。依旧会在校运会的时候保持自己的记录，依旧常常收到叠成心的情书，也依旧会在我跟晨烨打闹的时候看着我们温暖地笑。

　　而我的成绩也从倒数十一一路浩浩荡荡地杀进了前十，这是让我很满足的事情，用我妈在家长会上跟班主任说的话来说就是，男孩子嘛，发奋起来是很不得了的咧……然后一副她教导有方的得意表情。

　　我跟卿焱和晨烨依旧会在放学后一起回家，走过一条种满高大的梧桐树的长街，送晨烨回到家，然后我跟卿焱在路口分别。

　　只是我们已经很久没到很远很远的海边去了。

　　十

　　黑板边上每天更新的倒记时牌上的数字以匀速减少，对于我来说，它的意义只是在我偶尔瞟见那个数字从三位数到两位数再到个位数的过程中逐渐麻木我的意识，越到后来心里越平静，很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豪迈气概，虽然我极不情愿把自己比喻成死猪，但高考那盆开水确实没对我产生它应有的威慑。这其实应该归结于我那个思想有点另类的妈，她在我高三一开学，为了防止我因为过度紧张成绩下滑，所以一直在我耳边给我灌输这样一个观念，她说儿子啊，你看你从倒数狂飙进前几名，无论如何咱都赚了，所以你千万别有什么负担，别千万别太紧张了，啊……

　　这句话被我牢牢记在心里，而它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的过分轻松让班主任一见到我，总是一副咬牙切齿的痛惜的表情，伴随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还轻微地摇着秃头。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罪人。

　　卿焱已经是在一个星期里第四次被班主任领进校长办公室去了，只是因为卿焱想要报考武汉的那所会在春天里撒落满地樱花的美丽的大学。而学校的要求是，他应该进入北方的那座所有学子梦中的城堡，我知道卿焱的个性，他会执拗着他所决定的事情。所以我可以想象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成功。因此我看到可怜的班主任暗淡的眼神里透着更深的幽怨。

　　高考前的那个下午，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妈说让我今天不许看书，想干吗就干吗，我也乐得悠闲。卿焱载着晨烨在我家楼下叫我，他说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初夏的海滩已经有点阳光的气息了，阳光在微微的浪尖跳跃，闪出暖暖的光芒。

　　晨烨今天很兴奋，她穿了一件雪白的T恤，跟卿焱穿的一样，在阳光下折射出朦胧的光线，像天使绒绒的翅膀。晨烨脱了鞋走进水里，不时回头叫我们的名字，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起来，在空中飞舞。

　　其实晨烨很漂亮是吗？

　　我远远地看着她，自言自语又像在问站在身边的卿焱。

　　啊？

　　卿焱莫名其妙地转头问我。什么？

　　呵呵，没什么。我是说风太大了……

　　这时站在水中的晨烨突然尖叫了一声，跌坐在水里。

　　怎么了？我刚反映过来卿焱已经跑了过去，晨烨的脚被玻璃划破了道口子，卿焱背起她从水里走出来，海风把卿焱的白T恤撑得满满的，晨烨趴在卿焱的背上如同他的翅膀， 在阳光下，他们的白色融化成一片朦胧的光影，美到极至，甚至让我忘记跑过去看看晨烨的伤势。

　　我看着他们微笑，在我心中，他们是我永远守护的一对天使。

　　十一

　　三天的考试恍惚间过去了，一切都仿佛一场梦似的。而在这场兵戈铁马的梦中，有人凯旋，有人落甲。

　　考完的那天晚上，班上的一伙人约好去吃散伙饭，平时冷若冰霜的一张张脸在那天晚上全部解冻，每个人都很激动，第一次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忘记了胸腔里是快乐还是忧伤的滋味。

　　卿焱也喝了不少，在一桌人轮番的攻势中来者不拒，把玻璃杯里的白色液体一杯接一杯仰头就往肚里灌。有好多次，我都站起来想要帮他挡几杯酒，可卿焱总是拦着我，仍旧一口一杯地喝得豪迈。其实我知道卿焱的酒量。从小到大，他都是两瓶啤酒就倒的人。

　　我看着卿焱的脸色越来越青，莫名地火了起来，我把卿焱拽着坐下来，吼了他一句，你给老子坐好！然后站起来对着一桌人叫，卿焱是我好兄弟，他酒量不好，各位谁要想喝我段棋奉陪……

　　于是一桌人的矛头都转向了我，一个个我都不怎么叫得出名字的人一副豪爽的样子要敬我酒，我仰头一口气一杯二话不说，眼角瞥见那兄弟脸有点僵。

　　卿焱坐下来就没什么声音了，我想他准醉得不行了。仰头吞下一杯后转头一看，卿焱的座位已经空了，我到处望了一下，发现坐在女生那桌的晨烨也没了踪影，我想大概是晨烨扶卿焱去吐了吧……

　　速战速决地很快把一桌实力不能相提并论的尖子生们解决掉。然后出门看看卿焱有没有好点。

　　找了一大圈没见到人影，就跑到门口想要透透气。夜晚的街道灯红酒绿，霓虹打在暗黑的夜空，消失成一条模糊的光影，落寞地四散开去。街上不少跟我们一样出来狂欢的学生，他们叫着喊着，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所有压抑的东西释放尽去，他们相互拥抱，因为明天，他们就要分离了吧……在这个夜晚，会有多少人把心中压抑的情感释放出来，然后在天亮的时候说再见。

　　我张望着四处，看到卿焱站在门口左边的一个拐角的路灯下面，一动不动。旁边蹲着晨烨，抱着膝盖颤抖着肩膀，我慢慢地走了过去，黑暗中，他们看不到我，我甚至看不到我自己。我看到晨烨抬起头，脸上有潮水般汹涌的泪水，她望着卿焱说，卿焱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卿焱，卿焱……

　　我觉得心里被人狠狠地掐了一下，钻心地疼，就像晨烨常常在我惹她生气的时候掐我的一样。路灯幽暗的光从上面铺洒下来，把卿焱的轮廓照得很模糊，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像一座雕塑。许久的沉没，街道里的嘈杂渐渐远去，只剩下晨烨歇斯底里的哭声在我的心里荡来荡里，空空落落的。

　　晨烨你知道吗？

　　卿焱的声音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灵而渺茫。

　　小棋很喜欢你……

　　晨烨停止了的抽泣，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卿焱很久，她一字一顿地说，卿焱，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然后飞快地从卿焱身边跑过，飘飞的长发在夜的黑暗中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只是弧线的末尾，闪烁着亮光。

　　我感觉到酒精在我的胃里翻腾，酒劲直往上冲，呛得我的眼里不停地涌出泪水，大片大片，在脸上变得很凉。我分明看到，卿焱蹲了下去，抱着膝盖，剧烈颤抖……

　　十二

　　再也没看见过晨烨。

　　听我妈说，晨烨突然让她爸爸把她送到国外的一所大学去，此前从没听过她说过这件事……

　　我听了把脸转向窗外，我说妈你多久没擦窗户了，怎么那么模糊……

　　暑假里我没有找过卿焱，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卿焱是因为我放弃了晨烨对他的感情，也放弃他对晨烨的感情，我知道，卿焱一直都喜欢晨烨的，他们是我愿意付出一切守护的天使，可，天使却被我亲手伤害了，是我在他们的翅膀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让他们不能一起飞翔……

　　晨烨，对不起我爱你。

　　卿焱，对不起我也爱你……

　　卿焱

　　晨烨走了，我知道她走了。因为在某一天的早上我在我的信箱里看到了那条紫水晶手链。已经很旧了，旧得让人看不到它的光芒。

　　我知道小棋在恨我，恨我伤害了晨烨，其实我一直知道小棋喜欢晨烨，一直都很喜欢。虽然他从没跟我说过。从小到大，我总觉得小棋比我坚强比我乐观，我喜欢看着他大大咧咧地笑，看着他跟晨烨在一起时快乐的样子。我觉得他们的快乐才是相融的，他们是我这辈最想感激的人。

　　在敦煌的最后那天晚上，小棋拉着我那么着急地去给晨烨买蛋糕，我才发现，原来小棋才是最关心晨烨的人。那天晚上晨烨许愿说让我们三个一辈子在一起。我听了心里很温暖，我相信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因为我爱他们，我舍不得离开他们。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到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那片海滩，当海风吹在脸上的时候，我时常感到疼痛。我每天都会想起很多我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那是我的唯一的财富，是唯一让我快乐的东西。我会牢牢抓紧他们，把它们带到那个在春天里飘落樱花的美丽的大学。

　　很多东西都是我抓不住的，我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流失。

　　一边心痛，一边回首。

　　晨烨

　　当我鼓起勇气对卿焱表白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卿焱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舍不得小棋难过。

　　其实我一直知道小棋对我的感情，我从他乱揉我的头发时眼里柔柔的微笑中知道了一切，我也从卿焱口中知道了是小棋为我买的那个蛋糕，为我跑了好远的路带给我的最幸福的回忆。

　　我会永远记得我们三个人在敦煌过的那个十八岁的生日。永远记得小棋和卿焱为我点燃蜡烛时温暖的表情。

　　小棋送我的那个可爱的发夹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拉了直发就用不着了，我把它收在抽屉的盒子里，看到它，我就会很高兴。想起小棋快乐的笑容，想起他揉我的头发时眼里柔柔的光。我时常会一个人傻笑。

　　可我爱的是卿焱，他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在敦煌的时候，每当我看到卿焱寂寞地看着黄沙的背影，我就会感到心里隐隐的疼痛。风沙吹得我的眼睛很疼，不断有泪水涌出。

　　可卿焱是那么寂寞的一棵树，我保护不了他的，他植根在漫漫的黄沙中，坚强而落寞。我只能站在远处，化成一块石头，默默地守望着他……

　　那条带了很久的紫水晶手链，我把它放到卿焱的信箱里去了，我只是想给卿焱留下点什么，让他的孤独的时候看看它，不会那么难过，可以温暖地微笑。

　　我选择了离开，我知道这样会带给每个人伤痛，但我无能为力。我害怕再在那个城市看到熟悉的一切，那些留下了太多回忆的角落会在每时每刻不经意得刺痛我的眼睛，然后就会不断地想要哭，我确实哭累了。

　　我什么都没带走。当我走进机场的一瞬间，我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城市，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再期待。

　　这里的一切。我留给回忆。

　　在这个结束的十月，我看见青春在花落间轰然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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