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快进入镇江市区时，经过了两座皆名为“润扬”的大桥。据说大桥本名“镇江”，为避江泽民名讳，更名“润扬”。此乃轶闻，确然与否不得知。两座大桥一为斜拉索桥，一为悬索桥。前者似武汉长江二桥，不足为奇，后者却是初次见到，很让我们好奇了一阵。
来镇江是L的主意，他对江南小城情有独钟，觉得越小的城市，越能寻访到江南的旧韵。之前在网上查攻略，大家对赫赫有名的金山、甘露寺评价不高，皆云门票贵，可看的少。我们于是决定自己去发现镇江的风景。
放下行李，吃完中饭，我们步行到镇江市的大西街上，寻找网上提到的教堂。可惜教堂大门紧锁，外面看起来不过尔尔。我们沿着大西路一直向西，沿路街景破败萧条，行人衣着简陋，路面脏乱不堪，有一段路中央居然横亘着几只破鞋，路边的宰鸡人则大刺刺地将母鸡开膛破肚。我们开始后悔来镇江。
直到走到大西路尽头，一座视野开阔的镇江博物馆跃入眼帘。博物馆矗立在大西路之尽头，云台山之半腰，山上还有几幢漂亮的欧式建筑，乃英国领事馆。博物馆的北面，有一段上坡楼梯，楼梯尽头端然一道古朴的门洞，上书西津渡街，颇让人作码头联想，于是我们先奔向那边了。
西津渡街：繁华码头之残痕
西津渡街的门洞不大，里面却巷道深深，别有洞天，打开了一扇通往镇江历史的幽窗。西津古渡是镇江旧时的码头。中国古代的都城大多在北方，然而几次乱世中，也不乏偏安东南的小政权，也成就了毗邻长江的码头小城镇江。六朝时期，这里的渡江航线就已固定。东晋时，中原鸿儒显宦纷纷南下，移居京口（即镇江）者众多，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来了，刘义庆、萧统、刘勰也来了，他们身后，是一串早已镌刻在文学史上的著作：《世说新语》、《昭明文选》、《文心雕龙》。而规模空前的“永嘉南渡”时期，据说北方流民有一半以上从西津古渡处登岸。
唐朝武则天时期，徐敬业和骆宾王等在扬州发动武装暴动，兵败后，徐敬业、骆宾王等渡江，也潜逃到了这里。北宋时，《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书画家米芾也曾移居镇江，镇江至今仍有梦溪园。
这许许多多人匆匆而来，又或匆匆而去，我踏在这条古街上，满目衰旧，丝毫感受不到那曾经密集的脚步。两旁皆浑朴的石墙，底部有排水孔，使雨水通过，防止洪水冲击墙体。
水边的城市应是包容的，它总是见识过更多的人，经历过更多的事，承受过更多的光荣与耻辱，而当人流散去，荣辱褪去，它也只是苍老地沉默着。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它这样沉默着。古街沿路都在整修，大约镇江市政府想将它打造为收门票的旅游景点。观音洞、小码头，在它们未成为景点前，都一律紧闭着。此外还有些奇怪的景观：古墙两侧原有的门洞被封住，使墙外的亭子只见尖尖的亭檐，倒似乎亭檐整个压向城墙似的。
再往前行，便是昭关。昭关上的石塔始建于元代，重建于明代。石塔上刻有不少宗教文饰，其雕饰莲瓣基座上，有铜板“观音曼荼罗”和“黄财神曼荼罗”，因此从塔下经过，观音菩萨保其平安，黄财神佑其致富云云。石塔西南侧有建于宋代的观音洞，供过渡的人们烧香礼佛。出航的人们命悬一线，总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这是此处宗教文化浓烈的缘由，也是为什么越靠近沿海的地方，宗教祭祀越兴盛的缘故。
昭关的右边是救生会遗址，救生会门内还有救生博物馆。据说辛亥革命时，这里是革命者们的聚会之地，惜乎如街上的所有建筑一般，救生会也是大门紧锁。
最引人遐想的地方，是金陵渡。高耸的阁楼，梯形的阶梯，这里便是当年的渡口售票处，对面则是长江码头。如今放眼望去，对面的拱形门洞依旧，门洞外，却已是深深的巷道了。滚滚长江不见踪影，在目力遥不可及之处。
金陵渡的对面，有座待渡亭，是人们迎来送往的避雨之地。现下烈日当空，正好遮阳休憩。亭内有一块汉白玉石刻，刻有当年古渡盛况。旧时的西津渡，是连接京杭大运河最方便快捷的渡口。南宋时期，西津渡不仅担负普通客运，还承担军用运输。韩世忠驻兵抗金，前线便在此处。
清代以后，江面北移，渡口也随之下移，直至玉山脚下。原来的码头则开辟为商业街，酒肆、客栈、茶楼、饭店，商铺林立，热闹非凡。
近代以后，铁路、公路运输兴起，西津渡于是繁华不再。在现代化的隆隆车轮下，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江边小城默默地经历着兴衰更迭。
至此，西津渡街已近尾声，远处更加荒芜。我们沿路返回，在近入口处，看到地面横着一块旧日的条砖，砖身雕刻精美，有龙口含珠，鲤鱼跃门，祥云瑞雾，栩栩如生。不知它从何处来，又要被人运往何处去。
镇江博物馆#8226;英国领事馆：中式精美，西式大气
博物馆淡季的门票10元，不仅可游博物馆，还可游旁边的英国领事馆，大快人心。
博物馆展厅和我们去过的首都博物馆类似，大致分为青铜、陶瓷、金银、工艺品、书画几类。
我们没有请导游，只能自己凭着兴趣随处观赏。回来上镇江博物馆的网站，我所感兴趣而拍照的许多文物，都不够档次，连三级也算不上，但我仍然兴趣盎然。比如瓷器展厅中的瓷猪圈、瓷鸡栏、瓷灶台，生动有趣，颇富生活气息。猪圈和鸡栏是随葬品，大约是希望死者死后仍能过上养鸡畜猪的日子。
另有一个羊形烛台，温润可爱，但何以为烛台，我一时不解。L指着羊头顶上方的圆窟窿给我看，原来此处为插烛台的所在。博物馆里另有一件青瓷羊头盘口壶。以动物造型作为器物装饰，是两晋时期瓷器制造的工艺手法之一，而在古代，“羊”字同“祥”，所以人们往往把羊作为吉祥的标志。
镇江地处吴中重镇，所展出的，多为本地出土的文物，长干寺舍利银槨和长干寺舍利金棺便是出土于镇江有名的甘露寺铁塔地宫。
在展厅里，常见到名为“虎子”的文物。“你知道什么叫虎子？”L问我。我一脸茫然。“就是尿壶”。他坏笑。古人精细，尿壶也做成工艺品。馆中的一件青瓷羽翼纹虎子是西晋时期越窑产品。越窑即上虞窑，浙江上虞为越州所辖，称为越窑，那里是瓷器的发源地。
在瓷器展厅里，我们邂逅了一位为其他游客作导游的讲解员，赶紧过去偷听。讲解员已经说到了清代瓷器。她介绍，康熙年间的瓷器以造型夸张奇特为特点，雍正年间的瓷器则以做工细腻精美见长，乾隆时期的瓷器则多外观华丽张扬。盖因康熙时期处于清初，民间对异族统治者多怀敬畏，乃至恐惧之心；雍正低调，当时的瓷器也往细致的路子上走，十全皇帝乾隆处事张扬，好大喜功，进贡给皇宫的瓷器便也都富丽堂皇了。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雍正时期的温润细腻，对着白地红鱼线碗、仿哥釉尊、霁红盘猛拍了一通，当然，是不用闪光灯的。
讲解员出了瓷器厅，翩然而至工艺品展厅，我也赶紧屁颠屁颠地跟着。工艺品展厅的文物大都优美生动，我格外有兴致。“乾隆御题金山图玉插牌”因为刻的是金山，讲解员说得尤其详细。但我对正面的金山胜景、乾隆御题无甚兴趣，倒是反面的苏轼与佛印和尚斗机锋，苏轼败北，只好将随身玉带留镇山门，让我颇有兴趣，似乎镇江是个藏龙卧虎、深藏机锋的宝地。象牙雕仕女、木刻汉钟离像对人物神态的刻画入木三分，细节处乃至群摆的褶皱，都无微不至，使L赞叹不已；象牙八仙上寿手枕、贞节牌坊，则是螺狮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刻复杂群像，而所谓手枕，如果不是讲解员介绍，我压根想不到，一个供手靠靠的玩意儿，竟能做得这般细致，让人不得不叹服中国古代工艺对细节的注重。然而另一个念头刹那而生：难道不正是这样细致优雅的文化，禁锢了国人的气魄？
答案不得而知，但接下来领略的英国领事馆确是完全不同的景观。刚刚徜徉于百多年前的古渡码头，回顾过千年来的中国古代工艺，现在又一脚踏入欧陆风情。
近代史上一系列不平等的条约，是中国的耻辱，却给镇江这座繁华古城吹来了西式新风，使它一时间呈现出丰富的文化景观。1858年的《天津条约》开辟镇江为通商口岸，1861年2月，镇江设英租界，5月于云台山麓建领事馆。1888年，英国领事馆被镇江人民焚毁。1889年，清政府照原样重建，形式为欧洲古典建筑的变种——东印度式，今天我们看到的，便是这东印度式的领事馆了。
以前只在北京的使馆区和上海的外滩匆匆浏览过外国使馆建筑群，似镇江英国领事馆这般，独此一国的领事馆，占地如此之广，前所未见。
刚才在博物馆里还有少许游客，现在却只有我们俩，顶着猛烈的山风，在房前屋后，台阶上，水池边腾跃着。领事馆除了欧式建筑，还有修剪得整整齐齐抑或成规则几何形状的草坪、正圆形的喷泉水池、半圆形喷泉水剧场。庭院内优雅的秋千居然是完好无损的，我在秋千上轻荡着，这里与仿造自然的中国园林大异其趣，似乎体现出欧美人重抽象思维，而中国人长于形象思维的特点。
我们正准备往下走时，L发现了一个“观景台”路牌。路牌旁，是长而陡的阶梯。山风更大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狼狗的狂吠。我不知怎地，竟对上面的景观生出一丝害怕。“我上去看看。”L蹬蹬蹬地跑上了台阶。不一会儿，他在上面叫道：“快上来！”
观景台上的视野极为开阔，大半个镇江匍匐在了眼前。在山麓上喝着山风，俯瞰山下，我们半晌没有说话。“我知道领事馆为什么建在这儿了”，L开口道，“过去从这儿就能看到航行于长江上的英国货轮。”
现在自然是看不到长江与货轮，但我们在俯瞰中，却发现了一片老房子，藏身于几条街道中，就在我们刚才路过的大西街里面。*
伯先路#8226;镇江小街：巷道深深深几许
从博物馆出来，南边的伯先路上有近代民国建筑群，建筑多与商业有关，如镇江商会旧址、广肇公所旧址等，建筑也多是中西合璧，既有拱形屋顶，亦有门前石狮。遥想近代的镇江，商贾云集，仅西门处行栈即达 400 多家，有 11 个省的客商建了会馆， 20 多个行业建立公所，小小的市镇，多少人于此风云际会。
我还想继续逛伯先公园，L却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刚才俯瞰到的老房子，拉着我急急地钻入伯先路西边的古朴街巷之中。这些小街巷里住着许多老居民，巷道名字也亲切得紧，比如“小街”，而一条名为“东长安里”的巷子里，建筑格外气象非凡。高高的马头墙，精美的砖雕，门前已略显陈旧的红木护栏，无声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我们在赞叹、拍照时，远处一位老者站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良久。我终于想起要过去向他询问这小巷的历史，而当我快走到他跟前时，他却钻进门内消失了，把许多疑团留在窄窄的巷道中。
古渡、英国领事馆、镇江博物馆、民国建筑群、气象不凡的民居，这里集中了如许丰富的景观，我们觉得这里是镇江最佳的旅游区，而我们在这里仅仅花了20元门票。
晚上我们去大市口的新宴春酒楼吃晚饭。酒楼饭菜的味道尚可，但份量少、价钱贵，我们俩花了五六十元，将三盘菜涮得干干净净，仍只半饱。而有名的肴肉，被L评价为与水晶肘子差不多。饭桌上我们又研究了一下镇江地图，发现梦溪园附近有一带古城墙遗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古城墙图形很是撩拨人。
饭后我们问酒楼前台小姐，她一脸茫然：“镇江还有古城墙？”旁边站着的男人笑了：“原来是有的，不过现在只有遗址，没有城墙了。”
我们只好驱车回酒店。大市口所在的解放路大概是镇江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有点像武汉的繁华商业区了。灯红酒绿中，刚刚游览过的古渡、小街、旧宅，仿佛幻化成了一片梦。
（我的文章本来插有照片，但是在天涯里添加照片太麻烦，因此就免去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登陆我的博客看插有照片的日志和我的相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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