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二零零二年
苗族 商别离
一
我那些先祖们的坟头又爬满了青草。插在坟头上的锡箔纸幡如同他们古老的语言,经过漫长雨季的冲洗显得有些凋零,不再张扬。在二零零二年的吉首货场里,我看见许多厚厚的乌云,慢慢聚集在他们栖息的墓地。
黑色的云层来自天空、来自四面八方,它们为何聚集在那座山峰上空?
我总觉得这里面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柳云儿告诉我她想离开这座城市。
那时候我的酒吧还没倒闭,正忙着组建一支摇滚乐队。你们知道湘西是个落后的地区,在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上,有许多东西值得去挖掘去寻找去研究……并且精明的我还密切的注意到,这里的女人们喜欢去美容厅,然后在黑夜来临的时候,她们一个二个焕然一新去表现自己,有的高雅华贵、有的光彩动人、有的冷艳、有的素面朝天、还有的尤如喷火女郎。我动情深沉地对她说:“我看见我们的城市很脏,它却一样孕育出许多美丽的新希望。你知道吗……”接着我换了一付坏笑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的‘ADONAY’乐队还少个鼓手,最好是那种在夏天不喜欢穿太多衣服的女鼓手。”柳云儿突然有些生气地推开她怀里的我的脑袋。
我心不在焉地坐端正,把衬衣的纽扣一粒粒扣好,我们去吃饭吧。
夜晚的山城被灯光装扮的异常美丽,旋转餐厅位于吉首市市中心的最高处。说实在话,我非常不喜欢上这个地方吃东西。因为我总能听到巨大齿轮转动摩擦的声音,轻微的震动令我的情绪郁结。其实我担心的东西还不止这些,巨大的齿轮日久天长的转动着,那些设置在轮轴内部的电气线路会不会拉扯断,或者会摩擦过多导致电线破皮短路?只要这些环节任何一个地方出了一丁点问题,旋转餐厅就和我们一起变成一团璀璨的玻璃碎片,从高空跌落下去。柳云儿居然趴在玻璃上俯视街景,得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虽然柳云儿是花一般的年纪,可我不希望她从二十一层楼的玻璃上飞下去,不希望象征鲜嫩生命的红色花瓣四处飞扬,飘落在繁华的商业城门口。
那顿晚饭我吃得非常不舒服,我对天发誓以后就算有人要打死我,我再也不去那个该死的地方了。柳云儿仿佛没有觉察这一切,她指着武陵山正在修建的证券大楼工地,那里灯火通明,十余台搅拌机发出沉闷的噪音,还有烧电焊的蓝弧之光时常闪亮夜空,据说附近的居民已经联名投诉到市政府有关部门。“你说那里修好了,到晚上把所有的灯光都打开,一定好美。”
“证券大楼是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的窗户就像一个个神秘的网眼。它会网住许多人的钱包、欲望以及梦想、生死、过去和未来、也许还要包括你和我。”我十分肯定的回答她,然后点燃一根烟,透过薄薄的烟雾看着柳云儿,心想这个姑娘的侧面看起来很美,也许她就是城市里那条四处游动的鳗鱼。
我们相搂着走出旋转餐厅,一辆摩托飞驰而来,轮胎与柏油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后,稳稳停在我们面前。
“先生,小姐,去ADOANY酒吧吗?”长发年轻人扶了扶墨镜,冷峻地对我和柳云儿说。
摩托车后座的小伙子机灵的跳下,把手伸向柳云儿:“五块钱一个人。”
柳云儿二话没说,便给了这人一脚。
长发年轻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敢跟商哥要钱,你活的不耐烦啦。小武!我们跑路!”
然后两人和摩托车化成一股浓烟消失在我们面前,柳云儿神气的朝我扬了一眼:“我才给了他一角钱,他们就跑了。”
我望着她那高跟鞋里被丝袜裹着的脚踝,“不急,他还欠你四十九脚。”
二
许多人记得山城吉首的ADOANY酒吧,后期有一支另类的摇滚乐队。
这个长发的年轻人是乐队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名叫谷梓。小武爱玩键盘。另一个是时令雨,常常在脑袋上扎一条头巾,斜挎着贝斯在酒吧内来回奔跑,完全一副劲舞小子的模样。
如果有谁问我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可以大大咧咧的告诉你,我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酒吧的墙壁被我用油彩涂画成为中世纪的古城堡,条形石柱下安设着巨大的透明水管,里面养着一些四处游动的鱼,如果不小心,门口的滴水檐渗下的水珠子会让你以为到了文革时期的某个防空洞……
ADOANY乐队,则是我的策划作品之一。为了显示我迥然不同的风格,我会经常写一些不通狗屁的词,逼着谷梓他们谱曲,然后再对他们鼓吹这就是原创音乐,音乐就是这么诞生的。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上哪里去找一个鼓手。山城摇滚之夜马上就要举行了,我一直坚信自己的眼力,更何况我交钱替他们报了名。真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这枝箭还缺少一个铮亮的箭头,鼓是摇滚乐里的大炮,没有强劲的重火器,我怎么能够赢呢?
武陵西路是机电街,我的酒吧是机电街唯一的娱乐场所。我也不是清楚为什么我同意谷梓他们在酒吧里播放着听不清的黑人说唱音乐,我不会随着他们去摇头晃脑跺着脚,这样的陶醉方式我不热衷。
这些节奏极强的音乐里的歌词是否健康,它们会不会是些内容夸张淫秽的口水歌?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客人的感受。
时令雨走到调音台把音量调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平摊在吧台的大理石面上。他表情丰富的读着:
这个雨季 妈妈把我关在家里
头发没剪 它们蓬乱并且很长
我推开后窗 落寞的注视着街上
突然发现 骄傲的心也容易受伤
这个雨季 雨水淋湿我的翅膀
就在雨季 眼泪就侵蚀了思想
花儿在哭泣 人变得越来越忧郁
无法呼吸 空气稀薄的令人窒息
天天听见 姐姐像百灵鸟歌唱
谁会相信 美丽与善良一个样
昨天和今天 还有看不清的未来
人来人往 面无表情的开始遗忘
永远 永远不要说永远
爷爷的步履蹒跚
他告诉我奶奶还活在天的那边
爱情 它不是一天两天
它应该岁岁年年
为何她还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
永远 永远究竟有多远
黄昏被晚霞点燃
轻泛扁舟寻找传说的幸福彼岸
“这好象是一首写爱情的歌词吧?我觉得有点像欧洲那个什么作家的风格……”我看见他解下头巾,手托着下巴作思索状。
“看出来了?”时令雨头顶上有一条蝎子形状的刺青引起我的兴趣,我问他。
时令雨附庸作雅努力地苦苦思索着,“《变形记》,卡夫卡,就是他,我想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你要写‘永远,永远不要说永远’呢?”时令雨终于忍不住露出一脸的困惑。
“呵呵,”我颇为得意地冷笑数声后才解释,“错觉,你看见的全部都是错觉,然而我需要的,正是这种错觉。要不然它怎么能够叫《失乐园之音》呢?”
说到这里,我的手慈祥地伸向那条青色的蝎子,“明白了吗?小鬼,长征的路还长。”顺势用中指在蝎子尾巴上不重不轻的弹了一下。
这时候他不好意思朝我吐了吐舌头。
柳云儿不知何时转到我身后,惊呼道:“哇,商哥是不是练过呀,你们快来看他把时令雨的舌头都弹出来了。”
谷梓和小武立即赶过来,诧异的望着我的中指。他们对柳云儿张张扬扬的嚷叫并不在意,我的乐手们总爱做一些行为怪异的事情。时令雨手抓住我来不及收回的中指,另一只手捂住那条青色的蝎子说疼的厉害,整个身体随着鼓点晃来晃去。柳云儿强行掰开他的手说让我看看。
我的中指被柳云儿举在竹筒灯下反来复去地端详着,被她的小手抚弄的很舒服。她奇怪地问我,“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竹筒灯映得柳云儿的脸非常美丽,我不准备回答这个肤淺的问题。不料这时令雨接过话茬,大声地喊道:“商哥有没有这么厉害,最清楚的人是你啊。”然后三个人捧着肚皮狂笑起来。
小武居然顺着吧台笑瘫在地板上。
“有这么好笑的,哼。”柳云儿正色地望着我们四个男人。
看得出来她已恼羞成怒,她一把拿过她精巧的皮尔卡丹的小包,夺门而出。
ADOANY的乐手们历来如此。他们一个个全是饶舌和搞笑的高手。不要因此去厌恶他们,他们的性格很对我的胃口,我爱我的ADOANY,我爱他们。
三
夏季热情如火,城市里听不到蝉鸣。
我的地下酒吧潮湿阴暗。两台空调只是为了满足顾客视觉需要的摆设,空调的表面还被我涂满褐色的油漆。
最近酒吧的水果拼盘和川味凉菜的销售量直线下降,原来他们和她们找到了新的下酒菜。谷梓说是他发现顾客们用目光在下酒,我问他看清楚没有?谷梓坚定地点点头。目光也能下酒,难道喝的是它妈的欲望?我失态的揪住谷梓雪白的衣领,忍不住高声质问。
谷梓的脖子一动不动地竖着,像一只耳背的驼鸟站在我面前不动声色。
这个夏天怎么能够对我这样,我的世界难道就只剩下这个酒吧,一支乐队,几把破琴和一大堆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了吗?
“现在你帮我管理酒吧,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商哥,你要去哪里?进货吗?”
“不!”我回答他不,用湘西方言发音读这个字,听起来像谁有气无力地放了一个屁,连我自己都觉得垂头丧气。
“那你去哪里?”
“给你们找个鼓手,”说到这里,我把那本《谁动了我的奶酪》的倡销书丢给谷梓,“现在我得出去动一动别人的奶酪了。”胡乱的拿了两件衣服跑出酒吧,谷梓在后面追我。我把钥匙丢给他,对他说,“找到了我就回来。”这时我已经跑上了天桥,我的声音被桥下的车流声淹没,不知道谷梓听清楚最后一句话没有?我站在天桥上想,这是城市的一个交叉点,两条公路交错后却产生了四个方向,应该往哪边走才正确,我举步不定。
许多人不吝啬时间,她们还不知道为流逝的光阴耿耿于怀。例如像柳云儿,她总是纠缠于过去的一段情感的细枝未节,陶醉在那个不存在的空间里,通过臆想去享受某种甜蜜的幸福。
躺在柳云儿的床上,望着房间里新贴巨幅港台明星的剧照,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那四张英气逼人俊朗的脸此时对我微笑着。
“你们知道我是谁?”我问他们,他们整齐的站在剧照里,还是那四幅含情脉脉微笑而不语的优雅的样子。我忍不住笑骂道:“它妈的我又不是女人,对我笑做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你们是谁?”然后我打了个翻身,侧卧着心中暗付她真会享受生活,每天对着四个英俊的小伙子睡觉,一定春梦连床…不知不觉我感到有些困意,就迷迷糊糊的睡去。我记得临睡前我在数羊,因为我患严重的忧郁症……
凌晨时分,我听见门口掏钥匙的声音,我才懒得起来去开门,正沉迷做着一个美妙的梦。我梦到自己变成蜘蛛人爬上旋转餐厅顶上的避雷针,抓住一道转眼即逝的金色闪电踏上厚厚的云层,俯视整个城市。我不会无聊的攀附在谁的窗外去偷窥人类夜晚的行为。我应该去抓坏蛋,就像真正的蜘蛛人一样去抓可怕的基平和美丽的黑寡妇,可谁是这座城市的奥克托普博士。柳云儿看见我睡在床上,她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轻轻趴在我耳边,死鬼,睡着没有?
我闭着眼睛说死鬼睡着了。
她扭开床头灯,“不想看看我吗,死鬼?”
“死鬼不想看了。”我嘴巴说不想,眼睛却悄悄地睁开两道细缝望向柳云儿。
柳云儿显然不在意我的话和我的举动,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对着我脱衣服和裙子。
真该死,她怎么这么随便就穿梦中我那充满魔力的道具。最起码也应该告诉我一声,她什么时候变得一点礼貌都没有。我终于相信梦是现实的预兆的说法了,我指着自己的器官次序分明地说三、二、一……
眼睛,眼睛起床了。
耳朵,耳朵起床了。
鼻子,鼻子起床了。
舌头,舌头起床了。
左手,左手起床了。
右手,右手起床了。
左脚,左脚起床了。
右脚,右脚起床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柳云儿奇怪的看着我机械的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她用手伸向我的额头:“你有毛病啊?”
我目光痴呆的像个机器人那样坐在那里自言自语,指着自己异常愤怒的裆部。
……□□□,□□□(此处删除六个字)你也该起床了……兄弟们,开工了,哈哈哈……
我一只手贴着她的掌心,别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往我怀里一拖。
柳云儿怔怔地望着我,猛不防被她狠狠咬住了我的肩膀。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嘶喊,没有拒绝,只是温存地吻着她的颈脖,发出幸福的呻吟,她这才松开口抱住了我,吻起我来。她像一条异常滑腻的鳗鱼拼命的抖劲着双鳍,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喘息。天花板上那四只傻鸟还是表情固定的对我优雅地微笑着。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红色的网袜它还在。我不无高兴的想,我是蜘蛛人彼得,至少今晚我真的就是蜘蛛人彼得,心里美滋滋的。
如果此刻谁推开柳云儿的门,你们就可以看见一只红色的蜘蛛伏在一条湿漉漉的鳗鱼上,夜色里,鳗鱼的表情变幻莫测,分不清它是喜悦还是悲伤,辩认不出它在绝望的挣扎还是欢愉的颤栗。我们的城市流行一种实际的爱情,每个人的感情都是在买卖,那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顽疾与绝症。
有人怀疑我思想染上某种哲学的偏见,以至于连思想都偏离了生活的主流。
清悠的峒河静静地流淌着。我不敢确定我的童年是否与向阳坝有什么关系,此时我独自穿越东正街。踩着高低不平光洁的石板路,突然发觉那些参差不齐的青砖和木板建筑,其实它们早就被祖先们安排的差落有致。
走在这里,我蠢动的灵魂变得安宁。
一个妇人蹲在河边用力的挥动棒槌在槌衣服,“嘭嘭嘭嘭”的声音传的老远。
我无法忘却这熟悉的拍打声,也许二十多年前的峒河边,我母亲也带着我在东正街河码头上洗过衣服。因为我是个苗人,只是完全被汉化了,我已经听不懂我们民族的言语,只能从书本上得知我们的民族被誉为东方的印地安部落。
老樟树夏天里枝叶茂盛,我笑它远没有儿时的冬天那样张牙舞爪和面目可憎。那座被大火烧毁过两次的道观如今彻底败落,不知什么原因让我走到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沉思。
站在文溪石桥上,迎面而来约带着鱼腥味的空气,一种强烈的忧伤油然升起。我仿佛看见遥远的祖先在峒河岸边围着篝火欢歌载舞,他们的音容笑貌,如今从桥下河床上浮出水面。
一切也许都是幻像,我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那个击打猴儿鼓的苗家女子多么像柳云儿,她轻盈的跳着,不时往我这边看过来。难道我已经爱上柳云儿了?
柳云儿仿佛在召唤着我纵身跳进峒河,和她一起变成穿越城市河流里的鱼类。
四
许多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比如说我在文溪桥上看见一个娇艳的妇人依偎着谷梓的肩膀,从我前面走过,我看来他俩的身影是那样的和谐并且甜蜜。
自从我离开ADOANY酒吧后,谷梓终于体会到什么是权力。他完全成为乐队和酒吧的双重核心,拥有一大批漂亮的女歌迷,这个事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直都坚信他出色的才艺,现在才发现他的经商能力同样出色。为什么原来我在酒吧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肯表现出来呢?
事情如果像写小说一样,任意由我安排剧情就好了。没隔多久时令雨找到我,他有些惭愧和不安的说:“谷梓躲起来了。他在酒吧里惹不少事,现在许多人都在找他,你能保护他吗?”
“有谁来砸场子,还是他不愿意干了?”
时令雨严肃的说:“是女人。”
又是女人?
时令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反正很麻烦,谷梓还差点被那个女人毁容。他现在跑了,让我转告你他拿走了所有的营业款,以后一定加倍还给你。
这时一个有趣的画面跃进我眼里,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起游戏《大富翁》4代中,常常蹦出来的那句特别有意思的话——汇同卷款跑路。我笑了,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并想到某个滑稽片断。
他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我,“商哥,幸亏你笑了。还是你我也不准备再玩音乐了,不信你看我的头发,”他解下头巾向我展示粗短浓密的头发,那条青色的蝎子已被浓密的头发淹没,“我要去北京读书,其它就没有什么事了,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好的,我明白了。”我回答道。
我究竟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在武陵西路我的酒吧现在是更糟;我明白也不再需要找什么鼓手,去参加年度的摇滚山城之夜;我明白我所热爱的音乐和需要的人民币现在很可能是打了水漂;我明白我即将成为这座城市里见过世面的新穷光蛋。
后悔。许多人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早已千转百迥。我现在真正体会到什么样叫做关门大吉,当办理完酒吧转让的最后一道手续,我就去找柳云儿。其实我现在轻松了不少,至少再也不用为怎么经营、挣钱、和难兄难弟喝酒、应付二、三十个管理部门的检查等等事情头痛了……
柳云儿在天龙茶馆等我,看起来她情绪不坏。因为答应过她,等我把所有的事办完就向她求婚。她打扮的很典雅,抿嘴轻笑的样子如同那种很有层次的女人。“事情办的怎么样,还顺利吗?”她给我叫了一杯壶南海铁观音。我心想现在终于有功夫品品茶了,然后很内行地告诉她这茶的泡法是学像了,但手艺还欠缺些火候。她说:“你总是那么挑剔,说话办事都是牛头不对马嘴。”
“看样子,你的心情还有点烦,我陪你去天王庙抽根签吧。”柳云儿温柔的地望着我。”听说那里灵的很。”
我断然拒绝她的建议。
许多人都知道雅溪菩萨很灵验,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我拂了柳云儿一片好意,她皱了一下新纹的眉毛,“说实在话,你现在过的不好,我觉得替你难过,有时候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我们的关系。”
我凝视着她充满忧郁的眼神,不料自己的眼睛却绽放出爱怜的光彩,我想她应该知道我是真心爱上她了。“那我们结婚,我需要稳定,你也一样。”我真实的说。
“你比我大那么多,并且又离过婚,我想我们还是算了吧……因为……”
是因为什么呢?
我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没钱,在社会上没地位了?
没能参加山城摇滚之夜,让她在圈里没面子了?
我一连问了十多个因为什么?
忽然,我发现许多人朝我这边张望。我想我失去了生意,现在即将失去女人,但我一定不能再失去男人最后的尊严。在这座讲究实效和利益的城市里,没有了爱情,其实又算了什么。
“谢谢你。”我又倒了一杯茶,冷静的说,“最近压力比较大,刚才有些失态。”
她眼睛湿润了,“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我是对你失去了感觉,感觉在爱情里很重要的。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爱就是感觉,没有感觉,又怎么可能去爱呢?”这是我什么时候说过的话?她模仿我的语气倒是惟妙惟肖的。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仿佛空气中有支无形的大手,狠狠抽了我几记耳光。只觉得眼满金星,她应该看得出我的表情此刻有些绝望。我在想这座城市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冷酷无情,我也才刚刚失败,它居然命令所有的人拼命的踹我,是谁修改了城市游戏的规则,最起码也得提前通知我一声嘛,现在搞得我措手不及,实在狼狈不堪。
“是啊,呵呵。”我干笑了数声,然后对这条漂亮的鳗鱼说, “以后,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你那里了。”我望着她丰满的胸部,内心涌动许多难以言语的话,那里曾经让我幸福的温暖,我知道从今以后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了。看着她湿润的眼睛,我想起某个作家说的话:爱情本来就是单相思的事情,相恋不过是两厢情愿的意外罢了。
他还宣传爱情其实和宗教一样,你相信它,它就存在;你不相信它,它就不存在。
可是这个作家没有说结婚是怎么回事,真他娘的鬼。我宁愿去相信宗教,也不愿再相信什么爱情。
我们整个下午都在天龙喝茶,整个下午我们再没有说上一句话。
台湾罗兰的话我记不全了,她那句名言用我的语言复述就显得不堪入目,但是我仍然想在这里复述一遍——许多男人坐在鱼池边钓鱼,他们想到底钓哪一条好呢?殊不知他们在钓鱼的时候,鱼同样的也在钓他们(我个人认为用选择一词合适些)。我要补充的是:你们要小心,现在水里的鱼大多数长得都漂亮,它们会令你眼花缭乱,一旦不小心它们还会把鱼线咬断,那有倒刺的鱼钩对它们来说,不过是一枚又一枚显赫战绩的勋章背后的别针。她们温柔的嘴唇里长满细密的牙齿,你们一定要小心。
柳云儿坐在我的对面悄然流泪,为什么曾令我英雄气短的哭泣,让我肝胆欲断的她的忧伤表情怎么变得如此空洞?谁将成为她下一个猎物,我暗暗的祝福后来者比我的运气好,同时我希望这条鳗鱼有个幸福的归宿。毕竟吉首是座小城市,她怎么变换姿势的游来游去,搅的都是这趟混水,难怪她很久以前就告诉过我,她想离开湘西。
不甘心承认失败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成功的男人如果想在城市寻找爱情,他只能去乞讨。我没有资格索取爱情,却不愿为它而苦苦乞讨。
五
有时候我坐在值班室里,独自想着过去的事情。如果我没办外出劳务,没赶时髦去开该死的酒吧,不认识柳云儿,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当初从单位出来,一走就是五年,人生没有几个五年的。
货场里增加了许多新同事。看着这些新鲜的面孔,我在想,现在我得与他们一样,一起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了。一切都要从头再来的时候,不禁觉得自己的情绪沮丧万分。
其实我心灵的天平在那天就被柳云儿彻底推翻。我把剩下的钱花在美容院里,狠狠渲泄过剩的精力。居然有次一个圆脸的女孩不收我的钱,说她爱我。我惭愧万分地说——我不相信爱情。
“谁会相信爱情,谁就是傻瓜。”
她说完这话就笑了。
“爱情,这个城市里只有鬼才相信爱情,我们不过是混口饭吃。我是看你人好,才想和你好的。”
我惊愕地看着这个女孩,她的目光里充满纯朴山野之情,她应该才有十六、七岁。这座城市已经掏空了我的口袋和感情,可是我不想欺骗别人,房间里弥漫着肉欲和脂粉混合的气息,她的话和她赤裸的胸脯一样白,面对她的率直,我被吓得夺路而逃。
到底我还是没去雅溪天王庙求签,但是我在峒河桥边找了一个瞎子占了一卦。他戴着一幅宽大的墨镜,仿佛安祥地坐在小木凳上,我怀疑墨镜后面是不是藏着一双智慧的眼睛?它被两片黑黑的玻璃片挡着,却敏锐的洞察了我过去三十年的一举一动,我没有勇气揭下它。
产生这样想法确实失礼的很。算命先生拉着我的手,“有一种人是专门为了感情而生的,其实是种幻像。所有的行为不过是过程,一部分的人成功了就注定另一部分人失败。”他语气十分肯定,“你是个有文化的年轻人,你应该知道尼采说上帝死了,唉,其实在中国,佛祖也许也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提问,开始得意的说:“什么人做什么事,经我手一算,我就能掐出八、九来,人活在世界上,到最后到是殊途同归。过了今年冬天你就该转运了。”
二零零一年的冬天,命运还真的有了转机。我接到了一张汇款单,上面留有谷梓的手机号码。我拔通了谷梓的手机号码,他首先向我道歉,并且感谢我当时没有去逼他的家人要那笔钱。
这样的话让我心情畅快极了,我们还是彼此客套了几句。然后我问他在那边混的怎么样?谷梓沉默了一会儿叫我把电话挂了,说他打过来。我放下听筒,心中暗骂这小杂种还蛮有良心的,然后莫名其妙的大笑起来,同事们惊讶地看着我。
很久没有这样放肆的笑过了。一个搞核算的女同事说,“注意点影响,我在工作呢。”
“小商同志,这可是公用电话,”党支部书记从报纸后面露出一张被岁月严重腐蚀的老脸,“不要办公室里开电话会议。”
我哪顾得上他们对我议论些什么,这时电话铃响了。嘘,我把中指放嘴唇上,是他打过来的。我示意他们安静,我还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用公家的电话了。
谷梓在电话那边说:“一个女人找我做她的情人,通过她我在深圳站稳了脚根。听时令雨说你当初对我的举动很失望。其实我一直都没放弃音乐,她比我大十多岁,对我很好。我在南方背着吉它流浪的时候,她收留了我并且还给我钱,汽车和许多你想不到的东西。她告诉我,我像她死去的儿子,是的,我现在变得很现实。也许在你的眼里,她是一张旧钞票,可是旧钞票并不影响流通,它也不会贬值。至于她的丈夫,我不知道。还有一件事情,你的歌词我都谱了曲,我在夜总会里常常唱着这些歌,反映很不错。几家公司问我要不要出单曲CD,我想把创作人全部署上我的名字,你会生气吗?”
“我不会生气那就奇怪了,至少你该付给我那份应得的报酬。”
谷梓在那边愣了一下,他也许在想我变了。我干嘛不变,他出卖了自己在南方开始有所建树,我为什么就不能通过谷梓出卖自己的智慧呢?
关于版权的事情,我们在电话里又商量了两个钟头。我听见党支部书记重重的把报纸摔在桌上,两个鱼泡似的眼珠子直盯住我,好象快要掉出来一样。
“好的,我挂了,等我买了手机,我们再联系,还是打这个电话,那好,我们再见。”
经过了许多事情,我起码知道做人最基本的原则。人得意的时候一定不能嚣张,我以后还得靠这个撑不饱又饿不死的单位养老,我不可以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了。
六
再一次离开单位,我的心情是欢愉的。货场外的三岔路口,一边是新建的光明新村大桥,一边是通往火车站广场,我的背后就是吉首货场。
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也不知道。可以说过去的五年我被这座城市深刻的教育了一回,但我现在依然存在。我在烈日下疾步行走,仿佛在告诉所有认识或者不认识我的人,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我又回来了,那些曾经躁动不安的情绪完全平息。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又来到旋转餐厅。独坐在餐厅一角,我在想曾经令我迷恋的那条鳗鱼,不知现在游到了哪里,我对服务员说我要两包极品芙蓉王。
谷梓他们说的对,顾客是能够用目光下酒的,也能在酒杯里喝下欲望。我现在它妈的抽得就是燃烧的思考,一根根燃烧的思考在嘴巴上冒出火星,我惬意极了。
我拔通了谷梓留给我的手机号码。一个温柔的语音系统提示我,“对不起,您拔叫的用户已停机。”他去做什么了呢?其实他做什么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也许他不愿意与我合作,手机改卡了;也许他在南方又有了新的故事与生活;也许他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无所谓。而立之年的我,现在已经被这座城市磨练的异常成熟。
谁也不能把我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会在某一天经过光明新村的公路桥下,看见我开的名为“人生自古谁无死”新店铺。我的行为在许多人看来是疯狂的拂逆,那些女人迈动轻盈的步履走过我面前,已不能再让我神思飘荡,我像先祖们一样,眉宇间透露出饱经沧桑的平淡和自信,沉溺在报复的快意里。
整座城市毫无遮掩的暴露在二零零二年夏天的烈日下,我坐在我的棺材店里丝毫没有感到燥热。店面门口的青石板湿漉漉的,从峒河吹来的风也是湿漉漉的。
你们不要以为我成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晃悠,就认定我意志消沉。其实我已经在悄悄地向山城吉首宣战,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善长扎纸和捏面人。我的双手在竹枝蔑条中飞快地穿梭,捏的面粉素食栩栩如生。
如果晚上八点,我没有播放僧侣的诵经《大悲咒》,那么我一定是参加某个老去的人的葬礼了。
你们中间有谁看见乌云聚集在天空,有谁躺在地下管道用心倾听城市转盘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如果现在,是的就是现在,你有时间的话,请抬头看看或者俯下身子听听……
七
我要说的是现在,请不要感到纳闷,现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我蹲在峒河边上,听那些垂钓的悠闲人士大谈鱼经,他们年龄悬殊,但丝毫不妨碍他们交流经验。看着他们的垂钓我不仅忧伤万分,那条曾经属于我的鳗鱼不知道还在水中吗?
靠近岸边的水域流势缓慢,总漂浮着几个空塑料瓶。秋天的云倒映水面,平静的水面偶尔被垂钓者扯钩,荡起一串串涟漪,这时,云的样子就变的非常奇怪。
整个秋天我除了忙碌棺材店里的生意,就是蹲在文溪桥下的峒河边上。
那张吊床是我的,我喜欢手执蒲扇再带上宽大的墨镜躺在吊床里。吊床的一端系在柳树上,另一端系在围墙的铁栏杆上。其实每天从我身边经过的熟人很多,不过他们好象都认不出我来了,也不能全怪他们眼神不济。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荣耀的岁月离我一去不返,再说我现在胡子和头发一样蓬乱,很难把那个曾经西装革履谈笑风声的酒吧老板和现在这个光着上身穿条大马裤的中年男人联想到一块儿……嘿嘿,想到这里我就爱笑出声来,是没事偷着乐吗?不,不,不,这是岁月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这种力量,过去的商某人终究在吉首彻底的消失了。
一个小伙子从河里钓出一条卫生巾,旁边的人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小伙子不以为然的用烟头把鱼线烫断,然后若无其事的重新系上一枚崭新的鱼钩。
他正准备甩线时,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放下鱼竿,看了看号码,然后就走到我这边来接通电话。“事情还没办好,现在办这种执照好麻烦的。”他用手掠起额前的长发,我这才确认他是小武,曾经是ADOANY乐队我的键盘手。他停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了又才说:“是啊,我人还在省里,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在说吧!”
明显小武在撒谎,他到底在欺骗谁?搞个执照还要去长沙,我听的饶有兴趣。
“那就这样了,反正事情办不办得好,我都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小武抬起头好象感觉有人在偷听,我摇着蒲扇摆出一付悠闲自得的样子,很显然他认不出我是谁。
“那我一回吉首,我就给你电话,我们到时候面谈。”他关了手机,扯了扯衣领,长嘘一口气,然后咬牙切齿暗骂道:老子日你的娘,怪不得今天触霉头,一条卵鱼钓不到。
小武想不到自己还没拿起他心爱的鱼竿就被人踹了一脚,那时他还轻松的吹着口哨。
那一脚来自斜刺里冲出一个女人,我看见女人修长均称的腿上穿着丝袜。小武差点就跌进峒河里,他回过头来看清楚踹他得人是谁时,此刻满脸的堆笑仍然掩饰不住流露的恼怒。
“你不是说在长沙吗?可是你现在人在哪儿?钱呢?我的钱呢?”女人厉声质问小武,到现在我才听出来来者是谁,其实我早应该从飞出来的那一腿就认出来者是柳云儿。
她确实是柳云儿,这条透出成熟女人美丽的鳗鱼跑到峒河边来做什么?
她还想被人钓或者是准备去钓谁吗?
她的钱被小武拿去办执照,看样子在搞什么规模比较大的事儿。至少可以确认她现在已经咬上了小武的鱼钩。但是她出脚直踹小武干瘪瘪的臀部,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柳云儿和小武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云姐!”小武亲热的一连喊了三声云姐,“你莫要生气,你可能有什么事误会了。”
旁边认识小武的人劝道:妹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从吊床一跃到地上,走近他们。离他们三米的距离,我想,我是他们的熟人,理应去劝解,但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问题困住我,使我怎么也迈不出脚步。
这座城市正在日新月异的建设着,城市变的越来越美丽越来越规范,但是我仿佛变得越来越衰老,小武这个当年的无业游民,现在穿“枪炮与玫瑰”乐队的T恤,打扮的象桀骜不驯并且极有背景的前卫新新人类。再看柳云儿挂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色手机,在高耸的胸前晃来晃去,居然还穿着一双鞋跟和鞋尖一样细长的时装鞋,当然还有代表女人风韵的丝袜。小伙子越来越酷,女人越来越靓,我低头看一眼着拖鞋里满是灰尘的脚丫,实在有些不堪入目。
小武和柳云儿都不认识我了,我为什么非要赶这趟混水。“犯的着吗?”我问自己,这个时候不适合我出现,我早以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佬了,如果我站在他们中间,只能成为一根搅屎棍,显得可敬不足而可笑有余。不时我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人性的可怕,虽然我的当年勇被山城吉首无情的吞噬了,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出来说上几句扯劝的话。
一边是我曾经的女人,一边是当年跟我混的小兄弟,我始终保持着缄默。
这其间俩人在争吵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自己心里面的问题。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失去观看的位置。小武好象终于耐不住性子,嗓门也高了起来。“钱我是要给你的,但不是现在。”
小武不愧练过声乐,大声说话(应该是吵架)也是字正腔圆。
我已经爬回吊床,俯视下面发生的动静。树上有风,凉快极了,所有的人在我眼皮底下,一举一动我看的清清楚楚。
柳云儿仿佛失去理智,象猫一样突然用十个锋利的指甲抓向小武清秀的脸。
小武下意识的往后退,但是来不及了,他被柳云儿抓伤脖子,脖子上的那根骨饰项链也被扯断。我记得是小武过生日,谷峰和时令雨送给他的礼物。他的手没有抚住脖子上的十道血印子,却蹲在地上把散落的念珠和小骷髅头捡起来放进裤兜里。
他起身后反手给了柳云儿两记耳光。小武的双手一共戴着七枚古怪的戒指,我知道那都是他为了练吉他时为了增加手感,刻意戴在指头上的。打在柳云儿脸上一定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随着两记耳光的节奏,莫名其妙的紧缩了两下?
“你这个贱货,想钱想疯了。”他觉得还不解恨,一脚把自己装渔具的踢进峒河,“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进去…”小武指着我的店铺,指着“人生自古谁无死”七个大字狰狞的说:“…买口棺材活埋你,你要是惹火了老子,老子就活埋你全家。”
他说完后往外走,围观者自动让出一条路,小武面无表情扬长而去。
青少年宫水泥路面在下午的阳光里,在柳云儿的眼中闪烁着灰白色的光芒。
显而易见,柳云儿被打懵了。半响了还是用手捂着脸,“为什么,为什么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旁若无人的感慨引起围观者的哄笑,这让她终于歇斯底里开始破口大骂。
许多街坊事后议论那个女的真漂亮,连哭得样子都好看。
那个下午柳云儿泼妇似的骂街使这溪桥下空寂无人。她抬起头看着棺材店的随风飘扬的巨大白幡,已是泪如雨下。说真的我担心她走进去,担心热心肠的街坊帮她指出吊床里的中年男人就是店主,担心她知道店主就是我。
尽管我是谁这一点无关紧要,可哪个女人希望这种难堪的情景被一个老熟人看见呢?
柳云儿充满狐疑的目光掠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七个大字,掠过街道,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望向绿油油的峒河水,河对岸有人已把小武的渔具包钓起。
吊床被人轻轻的摇了摇,我听到一声带着哽咽的声音在喊商哥。
柳云儿哽咽的继续问我…商哥我是柳云儿…商哥是你吗?当时我并没有思想准备,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和思绪如同枯萎的柳树枝,在静静的峒河水面上随风飘飘荡荡。
八
今年的秋天没下几场雨。我在一家新开的迪厅里找到了我原来的键盘手小武,那时天空正落下秋雨,我要了一杯热茶独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天色刚刚黑下来,客人来得不是很多,我熟悉这种场合,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央捉对厮杀,他们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他们流露出暧昧调情的表情却令我作呕。这个城市确实已经大踏步的前进了,物质生活在黑夜里遍地开花,所有的一切我看起来都觉得十分好笑。还在我莫名其妙暗笑的时候,小武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从门厅沿着台阶走过来,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撞在一起,“哎哟,可想死我了。什么风把我大哥吹来了,今天什么都算我的,您老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去包厢那里清净,我知道你喜欢清净。”小武甩开两个姑娘的四支胳膊,拉住我的手。
“小伙子,现在有出息了……”忽红忽绿的灯光映在我瘦削的脸,我的脸看上去一定十分阴郁。小武尴尬的站在那里,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解的盯着小武,然后又偷偷的打量着我。
我不慌不忙的抿了一口茶水后,万分感慨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小武立即和两个姑娘笑做一团,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感慨中颤动着,其中有位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小武,你这个大哥好有味哟。
“你们今天要好好陪我的商哥。”小武说。
另一个姑娘依言像鸽子一样扑入我的怀里,我轻轻地把她推开,姑娘的脸上堆满慵倦的表情,我太了解她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她们虽然一个个腰肢柔软,身材高佻。如果你仔细观察她们的脸蛋,不难发现夸张的黑眼圈掩饰着浮肿,被涂成银色或褐色的嘴唇、还有许多及其他的东西,这都与过度纵欲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武热情的把我带进包厢,这里很安静,墙壁上有一排开关可以任意控制房间里的灯光,隔音设备很好,迪厅的音乐声仿佛非常遥远。我慢慢的啜着嘉仕伯啤酒,啤酒冰凉犹如暮秋的风割在脸上那么有力,苦涩的淌过喉头流进身体,我的感觉很舒服。小武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插在一起努力的集中精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他看上去有些累,为什么这小子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无神打彩,刚才左搂又抱那鼓生龙活虎的劲儿哪里去了?或许他天生就是为了女人而生的吧!
我真羡慕他年轻,年轻的岁月就应该去享受幸福生活。
小武双手递给我烟,我一看是外烟就摇头。他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看我这记性,你等我,我出去一下。”
我默许了。现在的问题是怎样把柳云儿的事情说出来,我远离这种都市生活已经一年了,但是想到柳云儿在我肩上大声哭泣,我的心不禁就软下来了。可小武与她两者牵扯的一切事情都杂乱无序,至少面对热情的小武我觉得无从下手。
那个说我说话好有味的姑娘居然跟着小武进来了。我脸色一沉,这是干什么?
小武把芙蓉王恭敬的摆在我面前:“我没干什么,是她非要跟着进来的,商哥,她说她认识你。”然后他让姑娘坐在我身边:“你自己说吧。”
“你看见过我吗?在一九九九年的五月份,就在武陵西路你走在我前面。那时候我看见你把你的摩托车丢在路边,就冲进了我们队伍。”姑娘一边摸着自己金黄色的发梢一边仰望着我说,她的姿势显得羞怯而又不安分,就是头发的颜色看起来不对劲。
她猛然把脸转向小武:“真的,那个时候我看见过他。我记得…他还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就是在这里…”她低头指了指自己异常丰富的胸部“…有个骷髅脑袋的图案,我记得很清楚。”
我终于露出笑脸。
“哈哈哈,难道我是剧毒品吗?”
她不好意思的整理一下衣服,那里立即散发出一种浓郁的肉欲气息。
“NO,NO那是‘死者乐队’的乐队制服。”小武严肃的纠正道。
“那么说你那天你也到游行?”姑娘兴奋极了,“那时候美国轰炸南联盟,我们学校自发组织上街游行。……那时侯我才上大一,什么事也不想。”我看见姑娘微微翘着睫毛下的眼睛,依稀浮现一线清澈纯洁的亮光,随后又被不符年龄的妩媚女人味击沉下去。
“我叫蓝岚。”
说到美国轰炸南联盟我居然茫然无知,我不能强迫自己回忆一九九九年的五月份,回忆自己到底站在游行队伍里的什么位置,但我现在得把柳云儿的事跟小武说一说。
九
当姑娘端起杯子与我喝酒的时候,迪厅里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小武神色自若的坐在那里大口嚼着炸鸡腿,“商哥,这些都是小场面是吗?”
警察,警察来了!一些人在幸灾乐祸的喊叫。小武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几粒药丸谨慎的压在地毯下,我皱了皱眉。他打开门,准备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武刚开门就被推了回来,跌在沙发上。一个年青的大盖帽说:“都坐着不准动,例行检查。”
“搞什么嘛?”蓝岚愤然的说。
“身份证。”大盖帽扬了扬手掌。
我清晰的听见小武的呼吸慢慢急促变的粗重,他的目光不安的扭来扭去。“都是几个本地人,还检查什么。”
“啪”“啪”大盖帽的手掌准确有力的落在小武的脑袋上,“身份证!”大盖帽又重复了一遍。
我有些看不过意,那只手掌在小武的头顶上显得过于嚣张。
“阿sir也不能随便打人嘛。”我起身站在警察和小武中间,隔开那只手掌。
“你的身份证。”
蓝岚担心的望着我。
我说:“我也没带身份证,今天在这里有什么事,”我指着沮丧的小武和惊恐的蓝岚说,“我可以负责,他们是我的伙计。”我的语气斩钉截铁,然后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看了看,念了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什么鬼玩艺?不是有效证件,不行。
这时,他背后又转出几个警察,看样子迪厅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商老板,是你吗?”
年青的警察目瞪口呆,看着他的上司与我来一个俄罗斯式的拥抱。他的上司郑队长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故意生气的说等你来抓我。
郑队长回头说这里没事了,你们收队。然后把我拉到一边,朝小武和蓝岚威严的扫了几眼,低声对我说:“我们局长的岳老子快不行了。”
我惊讶地问他上次你父亲过世的时候,你不是就说一样的话吗?
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到时候你得出力。郑队长用力握住我的手。
可你们那里的性质,恐怕我去操办不太好吧?我有些惭愧的面露难色。
郑队长用话马上打消了我的疑虑,他说就按我父亲的那种形式,规模再大些,钱和人手用不着你去考虑……我们局长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至于我们那里的性质嘛……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认为在尊重湘西民族风俗的基础上,不要违背大的原则。他说的每一个字我听的很清楚,意思我也很明白。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我神色凝重的叹了一口长气。
郑队长满意的再次握住我的手说了个好,我就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如果有需要我帮什么忙,只要不违反原则,你尽管开口。他亮了一个强有力的手势,然后走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蓝岚从地毯捡起那张名片轻轻的掸去上面的灰尘。
“商哥,你是做什么的呢?”她调皮的问我
我一边忧伤的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一边说,“你说我是做什么的呢?”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会儿,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看着小武对我说:“……反正刚才你好有面子。”
“哈哈哈,小姑娘,警察,警察也不能随便打人,对吧?我们都不是什么坏人,”这时,我看了小武一眼,“要知道我们是公民。警察的责任不仅仅打击坏人,他们更应该保护我们,我们这些遵章守纪的国家公民。”
“你不要这么幼稚。”小武鄙夷的对蓝岚说,“你懂什么?”
我斜睨着小武,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其实在峒河那天的事情,是柳云儿对我产生了误会,才闹的那么不愉快。我想你应该看的很清楚都是他先动手的……”小武对我说,“再讲商哥,你也晓得柳云儿不是什么好货……”
“现在不要你讲这个问题,你们的事情我清楚。”我手一摆打断他的解释,小武提到柳云儿三个字时,我猛然陷入一阵空白的沉默。
我神思恍惚的想着数前天的黄昏,柳云儿坐在我的棺材店里。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前,放声哭泣。她那么伤心那么悲痛,柳云儿真实的哭泣让我感到忧伤和怅然。她说她伤害了爱她的人,依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情。也许是身心疲惫的原因,柳云儿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不忍惊动她累了的梦,抱着她在棺材店里坐到天黑。轻轻抚着她微闭的双眼,如同那些远古的祖辈,流露出老人般慈祥。
伸手摸去,不料引发两行凄清的泪水。
这些泪水藏在眼眶已经很久,难道她是让它们特意为我准备的。难道它们蓄谋已久?可是它们清澈如昔,悲伤的潸潸淌下,让我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痛苦。如今鳗鱼大口喘息着横卧在岸上,在我的面前,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怎能让它卧而待毙在我眼下。虽然我不再是柳云儿的什么人,也不是垂钓者,更不是什么渔夫,我得小心翼翼的把它捧回属于它的世界里去,所以我决定帮助她……
我从迪厅出来,雨已经停了。小武信誓旦旦对我保证那些钱三天后一定送到店里去。
“不用,你直接交到她手上就没事了。”说完我头也不回,大步流星的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十
和暖的秋日丝毫不逊于明媚的春光,两者间有着迥然不同的区别,一个是在耕耘,另一个则去收获。
曾经与柳云儿暧昧关系令我常常怀念,她的遭遇令人怜悯同情,让我神伤。我强迫自己把她作为一份记忆,它都不肯安分的静卧在脑海里,并且还不时的跳跃出来扰乱我,扰乱我静若止水的生活。
丰收的季节平平淡淡的流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吉首火车站现在在进行第三次改建,大多数人都知道那是四十年市庆一个重要献礼工程,标志着城市的窗口。
火车站广场挖的一塌糊涂,我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下的排污管道散发出刺鼻的恶臭,我仔细找遍了工地的每条壕沟也没有发现城市的巨型齿轮,也许城市的建设都压根就没有安装它,也许它原来就不存在,我失望极了。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有条不紊的在我身边穿梭着,他们的表情显得生动,我企图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坐下来。城市因为庆典正在更换着新装,所以一栋栋旧式建筑轰然倒下。
一群群人从火车站出站口涌出来,在广场上四散开去。这里以后或许能够被人们形容为城市繁荣的象征,它是湘西重要经济的命脉之一,但为何地下没有转动的齿轮?我觉得我的想法实在奇怪。
柳云儿来了,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衣短皮裙,已经是个标准的妇人样子了。
她那张精心化妆过的脸对我妩媚的笑着。
“我去过你的店,你没在,幸亏在这里看见你了。”她说话的腔调充满喜悦,但在我面前多少带点忸怩作态的味道。
我竖起手指嘘了她一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哪里吗?”
她对着左侧的大理石花坛一指,然后宛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我注意到离我们不远处,有个提着密码箱英俊沉稳的男人,关切的注视着柳云儿。我宽慰的笑了,“你的记性真好。”
“那是你男朋友吧?”我漫不经心的说。
“男朋友?哈哈哈……”柳云儿笑声令我感到陌生和夸张,“这家伙是个老板,他说他喜欢我,要带我去广州,让我看看他的事业和生意。如果他的一切都是真的话……”
“你就嫁给他?”我瞪大了眼睛,这个南方人低头看了看手表,他看时间的表情不苟言笑,在灰尘飞扬的工地上变得严峻并且傲慢。
“嫁给有钱人有什么不好吗?我也不小了,经历了那么多事终于让我明白,在这个城市里我不能一无所有。以后我只会越来越老,我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也许就是婚姻,你说我说对吗?商哥!”
她的话中带着丝丝酸楚,我没有时间去问那个男人是谁,他从哪里来,最终要把柳云儿带到哪里去?
一刹那,我只想楸住这个女人的衣领,或者掐住她的脖子大声质问她既然你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什么还要我帮你去小武那里取那五万块钱?他这么富有,五万块又算得了什么?这不是存心把我当猴耍吗?最终我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冷冷的看着她,“我祝你们幸福。”
幸福,我离幸福还远着呢……
幸福不就在你身后。我手指向那个严峻而傲慢的男人。
柳云儿又笑了,你还在找鼓手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城市改变了你,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想法。
为什么不坚持呢?我觉得那些歌词写的蛮好的。
……你,你们去吧。
那我走了。等我回来,我让他请你去旋转餐厅吃饭。
“不用了。”我摇摇头。然后,我俩像两辆背道而弛的汽车,各自朝自己的方向驶去。柳云儿已经拿回了钱,她找到了新的汇合点,飞速的向人生的幸福靠拢,就要接近她自己爱情了。她的做法无可非议,我也没有错,但是所有人的良心和道德,已经被那个隐藏的齿轮无情的绞得粉碎。
十一
一个月过去了,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两个月过去了,也没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郑队长上司的岳父还活着,也许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可是老人的生命依然顽强。我想二零零二年是大凶年,如果他挺过这一关,再多坐上三五年是没有问题的。
人就是这样,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我可不希望我的店子因为人死的太多而生意兴隆。
说穿了,我绝对不是靠死人去发财。
因为我在掌握了别的手艺,我能用面粉捏成各式各样的动物,用来做祭奠的供品。我最擅长扎纸,扎成一些颜色鲜艳的纸人,纸床,纸椅。令我讨厌的是扎金山银山,扎彩电,冰箱,洗衣机等物品,让我觉得顾客的要求俗不可耐。
当然我无法拒绝他们悲痛的要求,同时不能抵挡人民币对我的诱惑。
或许你们不理解这个行业的内幕,我也不能说的太多。毕竟这个行业还是存在着许多忌讳,你们可以理解我吗?
其实我蛮喜欢从事这个行业。你想一想呀?谈这样的生意,谁会厚着脸皮跟你过分的讨价还价,更不会出现赊帐签单的情况,这个简单的道理我想你们比我更明白。
写挽联更是我的强项,我从小练的就是沉稳的隶书。它出现在花圈和灵堂时,那种苍穹、力透纸背的凝重感,可以轻易的把人带进悲痛的氛围。
不妨告诉你们,以前我酒吧的宣传单和娱乐活动的通知都是我亲自挥笔疾书。
记得谷梓、时令雨和小武常常缠着我写一种叫“英雄帖”的告示,一般就是邀请酒量大的朋友来我的地下酒吧一拼酒力。
“英雄帖”只有两个获奖名额。
一,所有的参赛者喝同一品牌的啤酒,只能用嘴对着瓶口一饮而尽。看谁喝的快,谁就能获得“火速王”的称号。获得“火速王”称号的朋友,能够免费享受当天在酒吧一切个人消费。
二,看谁喝的多。参赛者坐在指定的座位,在规定的三个半小时里只能原地活动,中途退场或上厕所者视为认输,这是需要交上100元钱才有资格的比赛,因为胜出者不仅仅被评为“大量先生”,还可以获得500到800元人民币的奖励,输者就得自己在掏腰包,把自己喝的酒照单买下。
他们热衷这样的活动目的只有一个,他们三人可以趁机放肆的喝酒。
有一次他们都喝多了,横七竖八的卧在酒吧的木质地板上。柳云儿皱着眉头把他们三人嘴角的污物擦干净,然后对我说“我陪你去贴告示吧!”
那天夜里,她拎着一桶浆糊跟在我后面,我们在黑夜里象一对偷情的狗男女,小心翼翼的穿梭了山城吉首的大街小巷。
“以前我不相信爱情,现在我相信了。”她深情的凝视着我在黑夜里的身影。
“讲这些干什么,我都忙死了,快来帮忙扶一下。”
她走过来按住告示的一角,“有些人在追求我,我觉得我一直等的人是你。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喔”了一声。
“我嫁给你好吗?”她忽然双手紧紧抱住我的后腰。
“你怕是也喝多了?”我飞快的挥动手中的刷子。“不要抱我,街上还有人,唉……真让人心烦……”
“可你为什么不结婚?”鳗鱼用它的脸紧贴着我的背脊,动情的说。
“你太年轻了,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我不合适你,傻丫头。”
“我不管那么多,没有你我生活就没有重心。”
我和柳云儿不约而同听见悉悉嗦嗦的声音,后面有人。她立即松开了手,是两个小男孩各自抱着一大把玫瑰花站在我俩身后。
“哥哥,给姐姐买束花吧。”一个小男孩胆怯的说。
他的同伴附在他耳边悄悄地说:“错了,要喊叔叔。”
“叔叔,给姐姐买束花吧。”那个小男孩立即改口。
柳云儿忍不住噗嗤笑了。
我弯下腰故作严肃的问两个小男孩:“你们说我是叔叔还是哥哥?”
他们紧张地面面相嘘,不敢做声。
“你不要吓唬小孩子了,”她蹲下来看着鲜红欲滴的玫花。
“好漂亮。”
“那好,我在问你们,送几束呢?”我和蔼的摸了摸两颗机灵的小脑袋。
“买个天长地久吧!”说悄悄话的小男孩抽出九枝玫瑰。
另一个向我扬了扬十一枝玫瑰,“买个一心一意吧!”
柳云儿收起了笑容,从中间抽了一枝放在自己的鼻子下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的对我说:“我要你一生爱我。”
每当独自想起那枝玫瑰,重复着柳云儿的话,我要你一生爱我仿佛是句咒语,带着往昔的温馨一遍又一遍重复诅咒着我。
那时候ADOANY乐队的乐手们常常和我喝的酩酊大醉,他们那样的激情飞扬,给予我而立之年的身体仿佛注入了新活力,焕然一新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和建设中的城市一样,充满了勃勃生机。
第三个月的一天早晨,我接到小武打来得电话:“我先给你讲件事,你莫骂我。”
“有屁快放,罗罗嗦嗦象个小娘们。”我心不在焉的训着小武,放下手中的篾刀。
“我早就把钱还给云姐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昨天晚上……”小武在电话那边的话语惊惶起来,他语无伦次的说,“……昨天晚上她跳楼自杀了。”
当时我正在扎纸鹤,“为什么?”我一拳把纸鹤展翅欲飞的双翼砸的稀巴烂,这个消息几乎令我要疯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啊……”小武听见电话里传出拳头发出愤怒的巨响,急的要哭了,“可是我把钱早就给她了啊……”
我脑海中出现柳云儿脸上淌下像胭脂一样的血印,缓缓的在马路上蜿蜒蛇行般的游走,我说“她现在人在那里?”
“她被她家里人运回去了。”
“要是她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莫怪当哥的不客气。”我咬牙切齿放下听筒,发狂的冲出店铺。
十二
暮秋与初冬之交时,城市的上空下起了冻雨。
每当入夜,我带着悲悯的情绪注视着白色帏帐,陷入昏昏沉沉梦呓里。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人躲在白色帏帐呜呜地哭泣,我竭力回忆柳云儿的面貌,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要知道我们这里的女人外表都娟秀皎好,她们出生在山清水秀的湘西大地,彼此看起来都有几分相似。她们是山野之花悄然开放或凋零在山水间,随着城市的崛起,再也看不见她们摇曳生长的样子,悄无声息的不留下一点点痕迹。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看见了柳云儿,他们宁愿相信我随口胡捏的那些不着边际的鬼故事。我只能把这些情景细致入微的记录描述下来,犹如她无休无止哀怨的啜泣。
烛台的火苗忽闪不定,它如同我的思绪在风雨中摇摆。邮政大楼敲响两记钟声,传在我耳中听起来悲怆。丧钟究竟为谁鸣响?
白色帏帐后面的啜泣嘎然而止,这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人围着白色帏帐晃悠几圈。现在我清晰看见了她的面目,她的肌肤白晰冰凉,就象水晶在黑夜里闪光。我撩开了幕帘,轻声地说:“云儿你不要怕,什么事情还有我在。”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墙角淌着一团水渍,窗户是紧闭的,只看见玻璃上淌着数行雨痕,犹如女人凄美的泪水。
柳云儿来了,我确认这些天都是她在困扰着我。在暮秋与初冬之交的这个晚上,这个下着冻雨的夜晚,我走出“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登上文溪桥遥望雨中的夜景,那灯火璀璨的地方已经成为别人的城市,淅沥沥的雨线令一切变得模糊。峒河涨起了水,许多漂浮物顺流而下,一切都在我脚下漂逝。
我心里空荡荡的,她留给我最后一缕回忆也随着峒河水慢慢漂远。她还象多年前那样,站在河道中央里向我在挥手。
柳云儿对我露出疲倦而意味深长的笑容。这一刻对我来说是静止的,我们相视无言的瞬间就是漫漫数年,我的目光饱含着忧愁之色。
我默默的注视着柳云儿。
我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无法语言的柔情和怜悯。
想起与她同居住在东正街青砖木楼房的那段时间,彼此拥抱的缱绻恋情,我不由黯然神伤。
我返回店里扛出一面平时做法事的鼓,坐在风雨摇摆文溪桥的石阶上。我有意识的朝河心望去,落叶、空瓶、杂草和所有的雨水在我的眼里迅速的后退,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我一面异常镇定的敲着鼓,一面用平静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我想柳云儿,我的眼泪始终流不出来,其实早在三年前柳云儿就告诉过我她想离开这座城市。
许多人看见我在曙色熹微的黎明,坐在风雨摇摆文溪桥的石阶上敲着鼓,他们不解的望着我,为何我像个疯子那样敲鼓?他们的目光顺着我噙满泪水的眼望去,浑浊的峒河水涌过向阳坝,咆哮后跌落在乱石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直冲云霄。
鼓棒在我手中不知道挥动了多少下,突然想起那些我常常主持的丧事来,当我敲击了八十一下时,死者的亲人都要齐声恸哭,我对那些声韵芜杂的哭丧声辨认能力极强,哪些是干嚎,哪些是悲怆。哪些是黯然抹泪,哪些是拿着手帕拼命揉红自己的眼睛……
也许丧事是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宴会,但是没有人赋予我权力去戳穿那些精心伪装的把戏。
黑色云层来自天空,来自四面八方,它们聚集在山峰上化做雨水洒落下来,我终于开始领悟出这里面的秘密。
天色慢慢亮了,雨越落越大,我像着了魔一样敲着鼓,一刻都不停。我想咆哮的河水击礁的巨响与我的鼓声合奏,那声音一定比暴风雨好听,你听见了吗,它们和我一起为你送行。柳云儿,你听见了吗,它们和我一起为你送行!
风把那副写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巨大白幡吹的噼噼啪啪作响,我感到文溪桥在我眼里微微晃动,难道那个隐藏的齿轮安置在我脚下?它为什么如此无情,它不仅搅碎了所有人的良心和道德,还把我深爱的那条鳗鱼绞的粉身碎骨。我想到自己做了那么多法事,手里操办了多少人的葬礼,但是明年的清明节就去给柳月儿暖坟,亲手拔掉坟上的杂草,然后再点燃一堆纸钱,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我没哭,但是一想到那时的我坐在坟前,孤独的烧着纸钱,那些跳动的火苗随风左右起伏,火苗中会不会露出她哀怨啜泣的脸?想到这里,一滴的眼泪就挂在我瘦削的脸颊上。
弥散在清晨雨里的东西叫忧伤,我悲愤的脱下外衣,搭在石栏上。光着膀子继续的敲着鼓,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原来就是我要寻找的鼓手,我没有理会天上的乌云和地下的齿轮转动的声音。我不无忧伤的怀念着柳云儿,我们曾在欲望的黑夜里,用真实的激情紧紧拥抱着那瞬间生命机遇的永恒,然而她睡着了,我却独自从梦中醒来。
那些先祖们坟头的青草早已枯萎。插在坟头上的锡箔纸幡如同他们古老的语言,经过漫长雨季的冲洗显得有些凋零,不再张扬。在二零零二年冬天里,我看见许多厚厚的乌云,慢慢地又聚集在他们栖息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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