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笛(小说)
文/ 甘典江
吉他的一生,就是被拥抱的一生。
——作者题记
1
当时,我正在水池洗衣服。
突然,一串音符奏响,像泉水一般向我流淌过来,渐渐地,将我完全淹没。
我感受到,这是吉他声,由人手弹出来的,就在此时此刻,从走廊的那头传送而来。在这个宁静之夜,吉他的音符是如此地清脆晶莹,她们组成的旋律,是那么地缠绵凄迷,憔悴而伤感。
霎时,一种难言的悲怆向我袭来。我忍不住,丢下衣服,转过身,寻声过去。
果然,是一个人在弹吉他,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掩埋在长发中,暧昧不清。
今晚,是周末之夜,学生们都去操场看电影了。我刚从外面回来,想好好抢水洗下衣,再躺在寝室的床上读书,读新买的泰戈尔诗集《飞鸟集》。
一曲弹完,他才放松吉他,抬头望着我,微笑。
我激动地表白:“太好听了,你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爱的罗曼史》,”他柔柔地答,“吉他十大名曲之首。”
我又说,“太奇怪了,我好像在哪听过。”
“世界名曲呗,到处都有人弹。”他补充,“这曲子,本来是西班牙的一支民谣,后来,被吉他演奏家耶佩斯改编成独奏曲,用在电影《被禁忌的游戏》中,反复出现的音乐旋律与哀伤的故事主题一拍即合,令听者无不动容,为全世界的观众所喜爱,流传开来,几乎成了吉他的代名词,也成了每个吉他手的必弹曲子。”
我激动难抑,急切地说:“我要弹吉他,跟你学,好不好?”
他摇头,“不要心血来潮,这吉他啊 很难学,其困难肯定会超出你的想像和期望。”
我着急,“我是认真的,我保证能学好。明天,你帮我去买一把吉他。”
他笑了,“嗯,我知道,每一个向往爱情的家伙,最初都是这样。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虽然别人都讲吉他是爱情的冲锋枪,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春风得意的人是弹不好吉他的,只有彻底的失意者,才有可能真正地热爱这种孤独的乐器,并且把她弹出味道。”
就这样,我们交谈起来。我吃惊不已,在这座师范大学,他居然和我是同一个县来的老乡,我住城关,他在乡下。不过,他比我高两届,明年就要毕业了。更奇怪的是,他学的是数学,竟然连一把自己的吉他也没有(太穷),全是借别人的琴。
他叫李炫。
第二天中午,他帮我挑回了一把红棉牌弹唱吉他。我说,“我不唱歌,只想弹曲子,弹那首《爱的罗曼史》。”
李炫笑起来,“老弟,莫讲傻话,不过,不唱流行歌曲,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损失,因为吉他本身就会歌唱,那些迷人的旋律,不是人的嘴巴能够唱出来的。不过,吉他曲也太多了,如果只学一首《爱的罗曼史》,太遗憾了。依我之见,这一辈子,我们起码要会弹一千首。”
我大吃一惊,“天呀,弹得完吗?那么,现在你弹会了几首?”
他回答,“人生苦短,我只好弹我最喜欢的了。我已弹得一百多首。”
我强烈地要求李炫,快把我琴上的钢丝弦撤下来,换成尼龙弦。我注意到,他借的那把琴就是这样。不过,比我的琴大些,是古典吉他,专门独奏的。
“既然你喜欢独奏,就多买几根4弦。”李炫说,“这根弦最容易断。现在,你拿弹唱琴入门,等有了基础有了条件,再换一把古典琴,最好是外国的名牌。”
我又问,“这世界,那种琴最好?”
李炫笑,“这不好讲,你这样问,就相当于说这世界哪个女人最美。每种名琴都自有个性与特点。比如,吉他大师塞戈维亚,早期用的是西班牙的拉米列斯,后来改用德国的豪塞。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同时有几把吉他,就像一个男人,一生之中可以热爱几个风韵不同的女人。当然,名牌琴贵得怕人,我们绝对买不起,这辈子,能买一把日本产的手工琴,比如河野牌,也不错了。”
我疑惑,“这国产的红棉牌,不好么?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呀。”
“红棉牌是国产最好的了。不过,它还是低档货,高档琴是手工制作,用材用料都极为讲究,手感舒适,音量大,音色纯粹,像人一样拥有自己的个性和气质,可以像艺术品那样高贵,值得收藏。”
回到寝室,室长正在发月饼和苹果,我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我请李炫吃,他说他的寝室肯定也在发了。我说你是你的,我是在孝敬师傅呢。
重新帮我校好音,李炫又弹了一遍《爱的罗曼史》,似乎,没有昨晚那么精彩。我暗想,这吉他,还是应该在无人之夜弹奏。
李炫交待我,要想学会乐器,必须学好乐理,最好去买一些乐理书和吉他教材来自学,不懂就问。
说完,他就走了,说晚上再来弹琴。
我很庆幸自己,才搬上这层楼,就听到了天籁之音,又开启了音乐之门。
吃过饭,我睡了一下。醒来,就上街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沓书,有李重光的《基本乐理》,陈志的《古典吉他名曲50首》,上海音乐出版社编的《吉他手册》,把钱用得精光,我心想,得啃一个星期的馒头了,幸好,师范大学有一定的补助,又不交什么费用,负担不重。我发了 去家中,要父母快寄钱来,我买了一把吉他,还要买一个录音机来学习英语(其实是想听吉他音乐磁带)。
那时,几乎每个寝室都有人会弹吉他,全是弹唱歌曲,只会看六线谱(画在六根琴线上的简谱),无人识得五线谱,而古典吉他独奏曲子,全是五线谱。对于我这个乐盲而言,不啻于天书。为了吉他,为了《爱的罗曼史》,我只好把简谱和五线谱一起学,甚至旷一些课来学。在寝室,莫兮会弹唱,天天狂吼一曲罗大佑的《鹿港小镇》,听多了,我记得两句:“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嗓子嘶哑着,颇为感人。另一个室友老谋,只喜欢拉二胡,有点烦我们的吉他,说这外国琵琶太吵啦。我当然很喜欢二胡,但我害怕一般人拉,音不准,节奏不稳,像听屠夫在杀鸡宰鸭,受尽折磨,痛苦不已。
整个下午,我都在翻阅陈志那本《古典吉他名曲50首》,神往不已。
天黑之后,李炫来了,抱着一把借来的红棉牌古典吉他。
寝室剩我和小松,他在看书。
李炫坐在我的床上,练习音阶,分解几串和弦,就开始演奏了。曲子听来非常熟悉,经常听到。他告诉我,是贝多芬的钢琴小品《献给爱丽丝》,1813年所作,献给他的学生兼恋人玛尔法蒂。
“怪不得,如此地深情,像是一个人在倾诉。”我赞不绝口。
“是啊,没有触动灵魂,就没有真正的音乐。”李炫长叹,“每次弹这首,我仿佛,都听到了贝多芬那狂烈的激情和惆怅的叹息。我觉得,不喜爱音乐,算不上完整的生活;只是一般的爱好,可以算有了一半;只有对音乐倾心到迷恋的程度,才有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生。”
我听得若有所思,好像这些话,并不是出自李炫,应该是贝多芬之类的灵魂借他之口表达出来的吧。
接着,李炫又弹起一首,他解说,叫《雨滴》。
在叮叮咚咚的音符中,我感受到了一阵清凉。
这时,门被推天,进来两个姑娘,要找莫兮。
小松说人不在,她俩说,那就坐着等待。
我以为,在如此美妙的吉他音乐声中,她们会安静下来,一起享用。哪知,她们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嘻笑自如,严重破坏了我们的音乐氛围。我注意到,李炫的眉头皱起,头也在摇。
我大怒,喊她们出去,不要干扰我们的音乐会。
她们一愣,怒气冲冲地甩门而出。
不巧,断电了,室内一片漆黑。我以为,音乐会马上中止,不料,李炫从容地弹完了最后一颗“雨滴”,又奏起一支欢快的舞曲。
我惊骇不已:天哪,在黑暗中,他竟然还能够流畅地演奏如此疾速复杂的快板,真是神奇,这不是大师的水平吗?
我害怕他会弹错,也不愿意提心吊胆,还是点亮了蜡烛。
等乐音戛然而止,我汗出如浆。这么艰深的曲子,听都听得惊骇了,又如何练成的呢?
他告诉我,“这曲子叫《西班牙舞曲》,相当难了。不过,还有更难的。”
我问,“还有?”
“当然。”他笑道,“其实我在走廊早已弹过,只是你们并不在意。”
“哦——”我惊喜不已,翻出才买的那本《吉他吉曲50首》,指着乐谱,“是不是这三首?”
他笑,“你反应好快,才看几眼就记得,算个乐迷了。对,就是这两首,《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阿拉伯风格幻想曲》和《魔笛》。”
“那你快弹给我听呀。”我激动不已,这《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和《阿拉伯风格幻想曲》,是吉他大师塔雷加的代表作。他是19世纪后半叶浪漫派音乐家,被称为“吉他精神的长生鸟”,他用自己的创作和改编的吉他乐曲及扣人心弦的演奏,使一度萎靡不振、摇摇欲坠的吉他乐坛起死回生,进入吉他音乐又一个黄金时代。他的作品的最大特点,是能用吉他唱出优美动人的歌,充满诗意,透散出醉人的气息。
果然,李炫演奏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和《阿拉伯风格幻想曲》,令我沉浸到梦幻之中,浮想联翩。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追问还有第三首《魔笛》呢?
李炫一声叹息,“这《魔笛》,我还没有练习,不是不想练习,更不是练不了,而是我太热爱而变成了种敬畏了,也就是说,我不想现在去碰,以后专门选一个时间再向她敬礼。”
我奇怪,“咦——为什么?莫非有什么顾虑或忌讳?”
李炫慌忙摇头否定,“哪会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我还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好琴。等到那一天,我才会去弹。我以为,只有最好的琴,才能传达出莫扎特这件伟大作品的精神。否则,就是不敬。”
我问,“那,你见过了那种名琴没有?”
他叹息,“还没有,只是看见大师们的录相。塞戈维亚最善待他的吉他,他一年要表演一百多场,全世界飞来飞去,他坐飞机,总是要买两张票,一张自己坐,一张吉他坐,他把吉他当成了自己的伴侣,而绝不会当成行李来托运。”
我嘘唏不已,“是不是,《魔笛》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吉他曲了呢?”
“也不见得。”他说,“比如很多爱好者,就只喜欢小品,像《爱的罗曼史》、《月光》、《泪》、《雨滴》之类。甚至,有的人一辈子只弹一首《爱的罗曼史》。当然,也可以一首都不弹,只敲节奏伴唱流行歌曲,像你们寝室这位老兄,凭一首《鹿港小镇》就俘虏了好多姑娘。当然,我还要告诉你一个重要的事实:吉他不但能够独奏,还可以协奏......”
我忙打断他,“什么是协奏?”
“就是一个乐队为一件乐器伴奏。比如,中国的小提琴协奏曲《化蝶》。最初,吉他本来只是伴奏歌舞,经过塔雷加、索尔和塞戈维亚等人的努力,终于登上了大雅之堂,从街头马路进入音乐厅,与钢琴、提琴并列,更了不起的是,这件乐器居然还能够协奏,也就是让一个管弦乐队为她伴奏,这完全要归功于一个名叫罗德里戈的瞎子了。”
我叹息,“又是瞎子,阿炳是瞎子,贝多芬是聋子,凡高是疯子,好像艺术家都要是残疾人才正常才伟大。”
“也许,瞎了聋了疯了,才更敏感,更容易接近真理了吧。”李炫不安起来,“这个罗德里戈,创作的协奏曲,叫《阿兰胡埃斯》,表达的是一个游子对故乡的无尽思念与缅怀,传达出了浓厚的乡愁。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对逝去美好对象的追记与悼念吧。”
“是这样,一切艺术都是挽歌。艺术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我完全同意这个理念,“那,你肯定以后要弹这部作品了。只是,去哪里找一个乐队来为你协奏呢?”
李炫的眼光迷茫起来,“我自己估计,我不会有这个命了。除非,有一个皇帝来支持我。”
我大笑,“那,这皇帝不但是个音乐迷,而且还得是位昏君,像宋徽宗赵佶或南唐后主李煜那样不可救药地昏庸,为了心爱的艺术,可以置江山美人于不顾,甚至最后还陪上了性命,留下千古骂名。”
李炫笑,“我看值得,艺术既毁了他们的人生,也成全了他们的历史。”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他,“你学的是数学,怎么如此热爱音乐?仅仅通过自学,又怎能弹得如此地高超?而且你连一把自己的琴都没有,这简直是神话啊。”
李炫说,“我告诉你,你不见得相信。是这样:我刚进大学时,第一次见别人弹吉他,好奇地去摸了一下,结果被骂——乡巴佬也装什么高雅。他是艺术系的,笑我们数学系的不懂风情,还敢摸爱情的冲锋枪。当时人们都笑了,我清楚地记得,笑得最厉害的是那些漂亮的女生。我羞得无地自容,觉得人格遭受了奇耻大辱,暗暗发誓非把吉他弹好不可。我去琴行玩,看别人弹独奏,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扉,于是我决定,就学古典吉他,要弹成大师那样的水平。从此,除开上课和吃饭睡觉,我都在练习吉他。我没钱买一把象样的吉他,就借同学的弹,反正每个寝室都有,我只买教材和乐谱,凡是有吉他的地方,我都去;凡是会弹吉他的人,我都去认识。过了三年,我就练成了这水平。”
我称奇不已,抓过他的手察看,果然,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非常适合弹奏。而我的手指,短小乏力,真是令我沮丧。
“不要紧,通过刻苦练习,可以弥补的。”李炫安慰我,“吉他皇帝塞戈维亚晚年的手指,也是肥胖的,还不是照样运指如飞?”
说完,李炫抱琴走了。
我还在兴奋,便翻《吉他手册》,查阅《魔笛》。在第284页,介绍如下:
《魔笛》,又名《莫扎特“魔笛”主题变奏曲》(作品9)的这首吉他独奏曲,由西班牙作曲家、吉他演奏家索尔约作于1820年。乐谱于1821年首次出版,题献给他的弟弟——吉他演奏家卡尔罗斯。本曲和《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样,是吉他曲中演奏得最多的一首。塞戈维亚、威廉斯、耶佩斯、佩佩.罗梅罗、庄村清志等当代著名吉他演奏家不止一交地录制过本曲的唱片。乐曲主题取自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歌剧《魔笛》。
看了这条资料,我就已经着了魔:莫扎特,不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天才吗?据载,他的乐思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滔滔,每日流淌不尽,从不枯竭。依照某种说法,他简直就是上帝派遣到人间来的天使,任务即是散播音符来慰藉多灾多难的子民。
肯定是这样。因为凡人不可能这样永葆创造的青春,和他同列的,还有达.芬奇、莎士比亚等,在中国,应该是李白、苏东坡、王希孟、武宗元、曹雪芹之类了。
我睡了。
清晨,一只小鸟飞进我的房间,喊我起床,去捉虫子。我不肯,想继续睡懒觉。小鸟便说,快起来吧,哄你的,我知道你最喜欢莫扎特,我就是他的一颗音符幻化来的,为你带路去见他。我大喜,披上小鸟递给我的一件羽衣,跟着小鸟,从窗口飞了出去。
突然,一只老鹰现身,朝我恶狠狠地扑来,用利爪撕扯着我。顿时血肉模糊。
我疼得大叫,醒了。
原来,是室友莫兮,正恼怒地抓扯我,吼我为什么对他的女朋友无礼?莫兮是寝室一霸,喜欢动粗。不容我辩解,他又扇我两耳光,说是替女朋友出气。我愤怒地跳下床,和他打起来。我打不过,被打翻在地,鼻血冒了出来,染红了床单。
莫兮还在指着我骂骂咧咧,甚至是指桑骂槐了,借此警告室友们不要惹他一根毫毛,否则自讨苦吃。
突然,李炫闯进来,责问莫兮怎能随便打人?
“关你妈屁事?”莫兮故意嘻笑,“我们同学室友之间打架,是内部矛盾,你一个局外人,不要来罗嗦好不好?”
“他是我老乡。”李炫大声武气,“我知道你是听了女人的挑拨,我告诉你,不是他的错,你赶快向我的老乡赔礼道歉。”
“呸——”见到女朋友进来助威,莫兮气焰更加嚣张,朝李炫脸上吐口水,又踢了我一脚。
李炫气极,扭身从我床上操起吉他,朝莫兮的头颅狠狠地砸去,咣——
琴体破裂,琴弦绷断,响起可怕的爆炸,被砸中的莫兮,啊了一声便痛苦地歪下身体,倒地。
死人啦——死人啦——莫兮的两个女朋友惨叫起来,引来了很多人。
他们把莫兮和我抬到医务室抢救。
莫兮成了轻度脑振荡,歌也唱不准了。
李炫被定为行凶肇事者,被学校开除。
这时,距他毕业只有半年多。
可惜,为了救我,我的吉他也被迫牺牲了,在一声巨大的噪音中,粉身碎骨。
2
1991年秋天,我毕业,回到了家乡夜郎县,分配到师范学校教书。
由于没有升学压力,我有许多的空闲。我疯狂地练习吉他,不分昼夜,技巧越来越高,积累了很多曲目,在古典吉他十大名曲中,只有《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没有弹好,这首颤音曲子,对轮指的要求极高,我弹出来的旋律线,不够流畅,甚为烦恼。另外,我仍旧没有去碰《魔笛》,总感到一种敬畏。其实,就技巧而言,《阿拉伯风格幻想曲》与《魔笛》是同一级别,差不多的。但我总是信心不够,我还在相信李炫的说法:没有一把品质优异的琴他,实在对不起莫扎特。
我在学校有两间寝室,有时住在那里。我的隔壁,是一对恋人,他们每天都在作爱,所发出来的喘息,惊心动魄。为了对抗,我只好拼命地弹我的吉他,特别是弹那首表现战争的《传奇》。我一边弹,一边却在想像他们的细节:男人与女人,不就是一场战争么?此时我弹的吉他,不是在为他们义务伴奏么?
呸——
我每天都在猜想;李炫这个家伙,现在又在哪里?还弹不弹吉他?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在挖煤。我无比地震惊,责问他为什么要浪费自己的天才?他苦笑:为什么?为了生活呀。现在,我再也不是什么天之骄子,没有工作,不挖煤,吃什么?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回答不了他的反问,是啊,吉他可以当饭吃么?在我们这个边远之地,玩音乐是要挨饿的。
尽管有吉他可弹,我还是空虚,觉得精力过剩,便去音乐楼玩,弹钢琴。对于我来说,乐理已经熟悉,手指灵活,再弹钢琴,竟是如此地容易。很快,我在钢琴上就可以弹《献给爱丽丝了》,还有法国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的作品,我喜欢他的《秋日私语》。
看到我一天到晚都在弹琴读谱,母亲有些担心。便托人为我介绍女朋友,对象是医院里的牙科医生。我心里矛盾,我知道自己早就渴望爱情,但我总是害怕,害怕找错对象,我是多么地希望我的爱人能够像我的吉他一样,每天被我心甘情愿地抱着。
那晚,牙科医生和我在舞厅约会。一见面,我吃了一惊:她太高大了,比我高半个头。我搂着她的腰,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在表演,好累。她倒是兴致勃勃,不停地问我,牙齿好不好?千万要注意用牙卫生,她最讨厌不认真刷牙的男人。
半场,我说去帮她买一瓶椰奶。到服务台,我让服务员送过去,自己一个人悄悄地逃跑了。
我害怕比我高大的女人。我害怕关心我的牙齿的女人。
母亲很失望,劝我要不在自己的学生中培养一个。我觉得这主意不错,我所教的一个幼师班,全是姑娘。每天我走进教室,闻到的,全是新鲜的奶香。问题是,我觉得不好意思,一个男教师,去找自己的女学生,面子过不去啊,似乎也欠道德。
一天,音乐教师老龙通知我,新华书店要开一个舞厅,特来我们师范学校请乐队,问我愿不愿去?
“开钱不?”我关心这个。
“当然,一天五块。”老龙笑咪咪地。
我一算,一个月30天,就是150块了。而我的月工资,是255元,如果加上这工钱,就得410元,相当于校长的工资,不得了。
于是,老龙又喊女音乐教师小梅,体育教师老克,共五人,每晚去书店弹唱。老龙弹电子琴,老克打鼓,小梅唱歌,我弹吉他。凭着对电声乐队的了解,我说:“起码还少一个弹贝司的呢。”老龙说,“差不多了,将就点,主要还是旋律重要。”我很惊讶,因为这不合标准呀,贝司是和声的基础,少了它,和声就空洞不稳。作为一个音乐教师,老龙怎么如此地乱来呢。后来我才知道,老龙是师专毕业的,对于电声乐队一塌糊涂,连和声都不清楚。在学校琴房,我见他弹钢琴,左手基本上是用的五八度,跟着右手的旋律胡乱跑,顶多用一下主三和弦,对于大量的色彩和弦一窍不通。至于独奏,一点也不会,连看五线谱都困难。当我在钢琴上弹《献给爱丽丝》的时候,他竟然瞅得发呆。我们名为乐队,其实是一锅粥,老龙只告诉我们他要弹的歌曲的名字和调性,就不管了,让我们自己跟着感觉走。在演奏民歌类,这种方式还凑合,但在对待港台流行歌曲,就纯粹是乱来了。比如,齐秦的,有大量的吉他和贝司,和声编排精妙,像《外面的世界》,完全是吉他在主奏,加一段口琴作引子,高潮的副歌部分,才响鼓,才配弦乐和人声。再加上,老龙和小梅都是唱美声的,一唱流行歌曲,全变了味,甚至让人觉得做作虚伪。
不过,这些音乐问题并不影响舞厅的生意,随便我们怎样的弹胡乱地唱,人们仍是疯狂地涌来。在这个小县城,人们生活单调,无处发泄荷尔蒙。现在居然有了一座合法的舞厅,男男女女能够公开地你搂我抱,太快活了,至于我们乐队弹出些什么,只要不乱节奏,踩得出点子,就行了。
站在台子上,我胡乱地敲着电吉他,望着下面疯狂旋转的男女,觉得他们真是一群发情的动物。我突然想到了弗洛伊德的一句话:舞厅是合法的文明妓院。
每天来打工,我既快活这种赚钱的方式,又难过我的吉他无用武之地。差不多,我觉得自己成了南郭先生,不是在混么。不过,我很快发现,队长老龙把我喊来,并不是让我来弹什么吉他,他认为根本就不需要吉他(当然也可理解为不懂),更不是请我来陪他们,而是,他太爱酗酒,一醉,就让我甩下吉他,顶替他弹电子琴,以免乐队熄火。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正在舞厅敲着吉他。一个人挤上来,在我身边喊了一声:“韩陈,弹吉他的韩陈。”
我觉得声音好熟,抬头一看,天啊,竟然是我两年多没见面的李炫。
“你到哪死去了,我做梦都见到了你。”我狂喜,这哥们,从哪冒出来的。
“唉,一言难尽。”他难堪地笑起来。
“喂,你还弹吉他不?”我急切地问,“我居然梦见你在挖煤为生了。”
他愕然,“真的?你做的这个梦还准得很,我现在做的工作,跟挖煤差不多。”
我不好意思,“具体做什么?”
“在水泥厂做苦力。”他说,“做了两年,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生活。不过你放心,吉他我还在弹,这把琴是我的命根子,如果不弹,就证明我要死了。”
我放下心来,好呀,我又有伴了。我让他来弹一下电吉他做玩,他拒绝,并且不屑一顾地说,“你们这算什么乐队哟,乱七八糟的。”
我怕老龙他们听见,只好嘿嘿两声,说哥们你再耐烦等一下,收工之后,我们去喝两杯。
他不再做声,呆呆蹲着。
收了工,我带他去一个小店子,点一条烤鱼,上十瓶啤酒。
听他讲,他被开除之后,直接回了家。父母气得半死,天天骂他。他不耐烦,就跑去水泥厂做了工人,烧锅炉,总算养活了自己,存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把红棉牌古典吉他,继续练习吉他。工友们听不懂他弹的外国曲子,不欣赏,只是觉得他孤独又古怪。家里又要给他找老婆,好抱孙子,他不干,他发誓,不成为一个职业演奏家,他死不结婚。最近,他听到县城开了一家舞厅,估计有人弹吉他,就来看,居然是我在装模作样。
喝得半醉,他赌气地问道:“韩陈,你是不是忘记哥们了?”
我慌忙回答:“没有呀,我经常梦见你,我最担心的是你抛弃了吉他。”
“你这家伙,没扯谎吧?”他笑了,“如果你讲的是真话,就证明给我看看。”
“证明?怎样证明?”我奇怪。
“好办,你不要帮他们乱弹琴了,那种弹法,是对我们心爱乐器的污辱污蔑。”他激动起来,嘶吼,“他们懂个屁,把吉他当成了摆设的道具,你不觉得荒唐和难受?”
“我又不是负责人,有什么办法?”我为难,“顶多,只有辞职不干了。”
李炫摇头,“老弟,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绝不是反对你赚钱,相反,我要让你赚更多的钱,当然,也包括我自己,我们都迫切地需要发财,有了钱才好买世界名牌吉他呀,才能够练习我们热爱的《魔笛》。当然,还要勾引我们所热爱的女人,把她们当成吉他来弹,嘣嚓嚓,嘣嚓嚓——”
我热血沸腾,圆睁双眼,“那——又怎么办?”
“脱离他们——”李炫大叫,“成立我们自己的乐队,名字刚才我都想好了,就叫做‘知了’乐队,意思是,我们要向知了学习,学习它们勇敢地歌唱,疯狂地表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大喜,又对李炫的命名钦佩不已,这家伙,当初读什么数学系哟,完全应该是个音乐诗人,像肖邦那样。
“好,听你的,从明天起,只关心吉他和爱情,做一个幸福的人。”我下定决心,向塞戈维亚大师学习。当初,16岁的塞戈维亚辍学之后,决定终身致力于吉他事业。同年他在格拉纳达艺术中心举行了他生平首次独奏音乐会。从此,马不停蹄地演奏,所到之处,听众都为其精湛的技艺所折服。同时,他又极力鼓励知名作曲家为吉他作曲,自己也亲自改编和创作,并说服美国杜邦化学公司试制成功了尼龙弦,成为古典吉他史上一次空前的革命。举办吉他大师班,积极培养人才,鼓励世界各大城市的著名大学和音乐学院设置吉他专业。1987年6月2日,吉他大师塞戈维亚在自己的家中逝世,享年94岁。这一天的上午,大师还在自己的书房中,像往常一样,用那把如同他身体一部分的吉他在练习。但是,死神突然降临,带走了他,把他送进了音乐的天堂。大师曾说:“我选择了吉他,它使我一生没有任何遗憾,所以对于死亡,我一点也不感到恐惧。”凡是听过大师演奏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极富情趣的人。
我和李炫喝得大醉,相互扶着,回到学校寝室睡觉。
第二天一早,他就匆忙地骑着我的自行车,赶回水泥厂上班。
傍晚,我对老龙说,“我不去舞厅了。”
“为什么?”他奇怪不已。
我只好实话实说,“朋友喊我去他的乐队,是最好的哥们。”
老龙古怪地叹口气,走了。
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但是,我不能对不起李炫,更无法割舍吉他呀。我花了很多时间,专门研究齐秦和王杰的作品,觉得他们才是电声乐队的典范。当然,还有摇滚的黑豹、唐朝,但不适合市民们用来舞。目前,我终于体会到金钱的作用了,就说陈志教出来的世界吉他冠军杨雪菲和王雅梦吧,除开天才和执着不讲,光是金钱的铺垫,也是吓人的。至少,她们得有一把昂贵的名琴,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
看到新华书店舞厅的滚滚财源,很多人眼红了,纷纷效仿开办。其中一家,是供销公司。有人介绍找到我,愿意以更高的工资聘请我组建一个新乐队,最好全是年轻人,有活力有朝气一些。我很高兴,完全同意,不过,也趁机提出一个条件:必须按正式的配置去办乐器:电钢琴一架,电子琴一架,电吉它两把,电贝司一把,架子鼓一套,还配一把高音萨克斯。尽管没人会吹这萨克斯,但我从肯尼金的碟片中,已领略到它那煸情和忧郁的色彩。我还得自学成功,一定要吹那著名的《回家》和《雨中玫瑰》。我以为,在西洋乐器中,钢琴是万能的,小提琴是柔美的,吉他是浪漫的,而萨克斯,则是色情的。
很快,乐器音响配置齐备,舞厅也在装修。趁此空档,我和李炫拟了一条“乐手歌手招聘启事”,贴于大街小巷。
应供销公司的邀请,我们成立了一支“知了”电声乐队,以服务于舞厅。现需要招聘下列人员;鼓手一名,贝司手一名,女歌手一名,男歌手一名,萨克斯手一名。有意者,请与韩陈(队长)、李炫联系。工资待遇从优。
马上,很多人来联系。最后,勉强选到了两个乐手:鼓手老鬼,贝司手小俊,他俩都是高中毕业生,考不上大学,在社会上闲混,只算是音乐爱好者,会弹点吉他,还必须进一步地强化训练。萨克斯手没有,也在意料之中。男歌手由小俊兼职,唱得还不错,善于模仿。
最让我和李炫惊异的,是出现了一个非凡的女歌手——杨粹粹。她是省城幼师毕业的,有一定的音乐训练,会弹《小星星》之类钢琴曲。更妙的是,她的嗓音个性化,有磁性,略显沙哑,有点像歌星苏芮。她的歌路很宽,能唱很多风格的曲子。所唱的《是否》,柔情之中饱含苍桑,到位。
我发现,在杨粹粹出现的那一刻,李炫的眼睛变得无比地清澈了,像看到了一把优美的古典吉他。当然,我也差不多,因为这个女歌手,妩媚之中又显性感,竟让我想到肯尼金的萨克斯名曲《雨中玫瑰》。
杨粹粹在县广播站工作,身兼两职:编辑和播音。也就是说,我们全县人民听到的很多新闻和音乐节目,都是她主持的。
天哪,她竟是我们最熟悉的陌生人。
还让我们快活的是,杨粹粹也无比的兴奋,她说:“嗨,遇见了你们,我像找到了自己的组织。我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小地方,居然还会有人弹钢琴和吉他,会有一个乐队来为我伴奏。我工作的这两年,苦闷之极,只好靠听音乐磁带来消磨时间,现在你们的出现,真是神对我的恩赐。”
我和李炫受宠若惊,好像是得到了女皇的奖赏,简直要感激涕零了。我觉得,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变了,就像是一个黑暗之地,终于被一轮太阳照亮。同时,我又怀疑,这真实吗?在我们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女子,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潜意识告诉我:精美的女子,都是一朵朵的昙花,只有一夜的绽放。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在满怀喜悦的同时,我隐约地觉得,一个故事已经发芽了。
舞厅装修好之后,“知了”乐队投入紧张的培训。队员有单位的去上班,下班就赶来;无业的天天呆在这里,既练习个人的技术,也要注重配合。一个月之后,可以正式表演了。
公司在整个县城张贴广告:“知了”乐队,最正规的电声乐队,最有激情的青春团队,最“好看”的男女组合。演出选在1993年元旦这一夜。
为了鼓舞士气,这天晚餐,公司在酒店设宴招待。乐队单独一桌,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健力宝”易拉罐饮料,不会打开,全傻了。还是杨粹粹懂,帮我们一个个地拉开,熟练得很。公司经理请了很多贵宾,连县委宣传部长都特意过来祝酒,感谢我们为县里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贡献。我们很紧张,不知如何应答,又是杨粹粹笑咪咪地,“为人民服务,应该的。”于是,部长高兴地又敬了她一杯,祝她一如既往地青春美丽,万事如意!
六百张门票卖光,人们蚂蚁一般跑来。
我们乐队没有喝酒,却都兴奋得头重脚轻了。
迎宾第一曲——《祝你快乐》。我一示意,老鬼就敲棒,乐队齐奏。
奏完,我大汗淋漓。慌忙问一边的杨粹粹,如何?
“效果很好,棒!”她对我快活地眨眼。
我才放下心来,连美女都满意了,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为了全面展示乐队的才华,我们的每一个曲目,都有所侧重。第二曲,是我主奏钢琴曲《秋日思语》,乐队陪衬。在舒缓的节拍中,客人们走进舞池,跳起了慢四步。
这支乐曲调性复杂,由降A转入升C,细节又多,对左右手的配合要求很高,费了极大的工夫,我才弹成。现在,不表现一番,更待何时。在某个意义上,这曲子成了键盘手的一块试金石,会弹,就是高手。果然,很多人把视线转向我,有的还跑上来,来看我的双手,是如何在黑白键上运动的。我一边凝神静气地弹着,一边却在猜想:此时的杨粹粹,又在想什么,会不会被我这支曲子感动呢?可以说,这支优美绝伦的曲子,就是我献给她一个人的呀!甚至,我把自己想象成了1813年的贝多芬,把她想像成了可怜的玛尔法蒂。而事实上,我既不是乐圣,她也绝非不谙世情的少女,我们凭什么会发生故事呢?当然,发生了的是故事,没有发生的同样也应该是故事,故事,既可以是两个人的事,也有权利是一个人的事,一厢情愿的事,一塌糊涂的事,一事无成的事,不可救药的事......
终止最后一个和弦,我才有空抬头去找杨粹粹,天啊,她竟然下到了舞池中央,在和一位陌生男人跳舞,似乎还没过瘾。等那男人放开手,她才脱身回到台上,对我笑了笑,“真希望,你把《秋日私语》弹上两遍,沉浸到这种晚秋的意境中,我都不想上岸了。”
我酸溜溜地,“好啊,不想上岸,就成了一条一天到晚都在游泳的鱼了。只是要小心波浪,不要被淹死喽。”
“噫——”杨粹粹惊叹不已,“韩老师无愧是人民教师,好会批评人教育人哟,连下评语都这么地诗情画意。”
我心跳起来,似乎被她窥见了某些心思,有些不自在,勉强笑了笑,不再言语。
第三曲,是李炫的吉他曲《爱的罗曼史》,适合跳华尔兹。我看见,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忧郁,弹出的三连音也恍恍惚惚。这时,我又发现,杨粹粹这条金鱼又下水了,继续跟刚才那个老男人游荡。
我好恨。
我观察到,李炫的样子也是越来越怪,好像,他恨不得要把手中的电吉他砸向那个独自偷欢的老泥鳅。
我猛地醒悟,我这是怎么啦?杨粹粹只是我们聘请来的一个歌手,她想跟哪个男人跳舞,甚至愿意同哪个男人睡觉,都是她自己的权利,我有什么道理去妒忌?我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有本事,就明目张胆地去勾引她,否则,就只能讨好卖乖了。
这样一想,我就好受多了。是呀,好女人就像好作品,人人弹得,只要你有技术有本钱。在我们这个乐队之中,确实没有哪个配得上她,不能靠近,就远距离地瞻仰好了,欣赏别人也是一种享受,更何况,还不知道是喜剧悲剧呢。总之,主角是不好演的,观众起码可以不负责任,爱好的话,可以陪葬几滴眼泪。
心态一端正,我就放松下来。
第三曲才弹完,马上就有人喊起来,“别弹了,唱一首歌,要女歌手唱。”
我一看,原来又是那个老男人,正眉飞色舞也搂着杨粹粹喊叫。
杨粹粹走上来,说是观众点唱她的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我们乐队没有排练过这一首,只好临时发挥。也还不错,过得去。
不过,舞客们高兴,继续点唱杨粹粹,点《路边的野花》。
李炫大不高兴,说这首太低俗,莫伴奏。鼓手老鬼为难地望着我,不知怎么办。
我哪敢扫客人们的兴,他们是衣食父母,甚至是上帝,绝不能得罪,否则就是自砸饭碗。我只好对李炫说,“暂先别讲究什么艺术性,在这里,就要让客人满意,因为这是商业活动。要搞纯艺术,以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妈的,点歌的那个家伙流里流气的,竟要和杨粹粹搞二重唱,而杨粹粹似乎也并不反感,认真配合。
到半场,放迪斯科电子舞曲,乐队休息。
我们去休息室,坐在沙发上,个个都不做声。
杨粹粹从吧台拿来一瓶红酒和一套高脚杯,给大家倒,笑道:“大家辛苦了,喝一杯。”
我慌忙问,“是哪个招待的?”
“自己招待自己。”杨粹粹回答,“队长呀,要学会创收哟。刚才我去跟经理谈判,点歌费归我们乐队。我建议,这点歌费由我保管,用来喝酒夜宵之类,每到半场,我们都要喝一杯,算是自己奖赏自己,喝点酒,也好多来点激情。好不好?”
老鬼连声叫好,马上干了一杯,又问小俊喜不喜欢喝酒,他可以代劳。
我惊喜不已,伸出大拇指,表扬她,“你真行,当我们的管家算了。”
她摇头,“我任性得很,韩老师你是大哥,当然由你说了算。”
我难堪地笑笑,“大哥?我不是,老李才是,比我还大两岁,又是我的吉他师傅。”
杨粹粹惊奇,“真的?你也会弹吉他?我还以为你是师范的音乐教师。”
我指指李炫,“其实,真正的音乐大师是他。”
李炫倒羞涩起来,“过奖了,我只是特别热爱而已。”
老鬼突然问杨粹粹,“粹姐,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个家伙是谁?”
我心内一紧,这老鬼,在帮我们集体发问啊。
“哦,是我们单位的领导。”杨粹粹有些不快,“你们是不是吃醋了啊?”
老鬼嘿嘿傻笑。李炫和我对视一眼。
“哼,人小鬼大。”杨粹粹笑道:“你们哪个要是心里面不平衡,也可以来邀请我呀,我喜欢跳舞,我可以天天陪你们每个人跳一曲。”
老鬼苦笑,“可是粹姐,我和小俊都还是处男,不会跳舞啊,你来教我们好不?”
“呸——”杨粹粹笑骂道:“这个世界,处男都死绝了,还好意思标榜。”
我实在忍不住,含沙射影地来了一句,“那也不见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韩队长的言外之义是——他就是那一只处男鸟。”老鬼借题发挥。
杨粹粹怪异地瞟我一眼,眼光很复杂。
“依我看,都不会是什么好鸟。”杨粹粹突然大笑,“男人不坏,女人不会爱。”
“是不是,女人也要坏,男人才去爱呢?”一直静默的李炫,冷不防插了一句。
杨粹粹推给我,“你说呢,诗人。”
我长叹一声,“好女人都是天使。”
“坏女人呢?”杨粹粹逼问。
“坏女人也是天使。” 我毫不犹豫,“不过,是堕落天使。”
“那不好不坏的呢?”杨粹粹步步紧逼。
“那就是贤妻良母。”我灵感来了。
杨粹粹狂笑,笑得很放肆,笑得我血脉贲张。
他们也笑了,浪笑。当然,李炫不是,他是奇异地笑,心疼地笑,让我有种诡异的感觉。
下半场,大多又是点唱杨粹粹的歌。我们都看到,许多票子,从形形色色的男人手上,流进了她的皮包。
出于调节,我让小俊唱了一首,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喝得真好,似乎,我看见了他眼中闪亮的泪光。
是的,我们都是小小鸟,我们都无依无靠,肉体也好,灵魂也好,都在漂泊,流浪。
散场下班。
我舍不得马上分手,提议乐队去宵夜。但是,杨粹粹不去了,她指着一个警察说,“这是我男朋友,来接我了。”我吃惊,天啊,又来了一个敌人,怎么这样多哟,前仆后继地。
他跟大家一一握手,自我介绍叫毛顺,公安局长。如果大家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他会摆平。接着,杨粹粹把今晚的点歌钱理出来,有160块,交给我好结账。我好感动,一首歌10块钱,全是她一颗音符一颗音符唱出来的,我怎能不分她。便取出60块,递她。她说太多了,便按人头分,只取30块。我不同意,又加了10。
就这样,我们的女歌手,舞厅的摇钱树,某些男人的偶像,被人民警察带走了,消失于黑暗的深处。
我感到莫名的失落,他们,也觉得好难过。
坐进夜宵店,大家只是喝酒。李炫嘀咕,“怎么会这样?”
老鬼笑道:“炫哥,你讲梦话了?”
小俊也开玩笑,“炫哥恨死那个警察了,我们帮你抢回来。”
“找死啊,人家有枪。”老鬼拍他脑袋,“一枪毙了你,还是秉公执法。”
“我是奇怪呀——”小俊叫起来,“我们的粹姐,这么好的朵花,怎么乱插在一把枪上呢。”
我自我解嘲,“你不懂,这其实最匹配。”
李炫也迷惑地问,“能不能解释一下你的高见?”
“玫瑰与枪炮。”我苦笑不已,“听说过没有?西方最著名的摇滚乐队。也许,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谶言吧。”
“什么叫做谶言呀?队长。”老鬼不懂。
我盯他一眼,“笨蛋,就是不详之兆。”
李炫叹息起来,“唉,现在,我好想写歌曲。”
我也叹息,“是啊,尽弹别人的东西,有时还不如写些自己的。在某种意义上,作曲家比演奏家更伟大。甲壳虫乐队的不朽,就在于他们全是原创,勇敢地诠释自己的心灵。”
“我最喜欢的歌曲,是甲壳虫乐队的《昨天》。”李炫说。
“比塞戈维亚还喜欢?”我故意问。
“都是一样的精神指向。”李炫答非所问。
“《昨天》?”小俊忙打岔,“炫哥,是怎样唱的,哼一下。”
“没有吉他在手,那就清唱一遍。”老鬼与怂恿,“我们只听见你弹琴,还从未听你唱过歌呢。”
于是,李炫便唱了,唱出来的,居然是英文原版,嗓音低沉,像吉他的低音,颇有意味。
老鬼和小俊都拍起了手,我也跟着鼓掌。
“韩老师,请你给我翻译一下。”老鬼恳求。
这歌我熟悉,便翻译如下:
昨天, 所有烦恼似乎很遥远。 今天,烦恼仿佛就在眼前, 噢,我信奉昨天。 猛然间我已不再是自己, 一片阴影笼罩着我, 噢,昨天到来得太突然。 我不懂她为何要走, 她也不愿告我说, 或许是我说错, 现在我渴望昨天。 昨天,爱情无忧无虑 。今天,我不得不躲闪 ,噢,我信奉昨天。 我不知她为何要走, 她也不愿告诉我,或许是我说错, 现在我渴望昨天。 昨天,爱情无忧无虑, 今天,我不得不躲闪, 噢,我信奉昨天。 呣……
我补充道,“这首《昨天》,可能是全世界最流行的歌曲了。歌曲本身一点也不复杂,歌词简洁,但内涵深远,传达了人类一种普遍的情感——珍惜过去,怀念美好。所谱的曲子,也单纯流畅,与歌词配合得天衣无缝。在配器方面,也是朴素的,不玩花招。完全显示了,越是伟大的艺术,就越是简洁而单纯。”
李炫也说,“哥们讲得很好,初学者弹吉他,总以为《爱的罗曼史》最好听,入了门,又认为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最可怕。其实,最应该敬畏的,是巴赫,如他的《恰空》。貌似简单,实则如星空一般深邃,没有思想,没有磨难,没有信仰的人,是绝对弹不成的,也同样欣赏不了。”
我问道:“你弹过巴赫没有?”
“巴赫必须放在莫扎特之后。”李炫说,“我还是那样回答你,没有一把了不起的吉他,我是不会去碰的。”
“那当务之急,还是赚钱,狠银地赚。”老鬼如此总结,邀大家为音乐干杯,“他妈的,这一辈子,生是音乐的人,死是音乐的鬼了。”
然后,他们三个回公司,在舞厅楼下睡,安排了一个房间作寝室。李炫经常熬夜,白天无法再烧锅炉,只好领了两千块钱,辞职了。
我,一个人回学校。
一整夜,我都睡不着。隔壁的那对狗男女,又在行苟且之事。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
我发呆:我们的女歌手,是不是也正在这样狂欢?
3
杨粹粹请假,单位要派她去北京学习,时间两个月,要乐队另外找一个女歌手。
我们吃了一惊:在这座县城,有谁能够替代她呢?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耽误她的前程吧。只好忍痛让她走,但不准脱队,一回来,马上通知呀,我们摆酒为你接风洗尘,我们“知了”乐队不能没有你。
有人推荐一个女歌手来,叫胡冰霜,说是刚从广东东莞回来,也是在夜总会唱歌的。只是母亲生了病,需要人照顾,家里强行把她喊了回来。
一试唱,功夫了得,并不输于杨粹粹,在经验方面,更成熟。糟糕的是,人不美,太一般,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丰满性感了。
难过的是,杨粹粹这一走,搞得乐队都丢了魂。一到半场,老鬼和小俊就不见了,只剩我和李炫在喝红酒。后来才知道,他俩是下到楼脚找小姐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公司为了吸引客人,在下面设了特殊服务。
我问李炫,“下面的女人那么便宜,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女朋友?”
李炫反问:“你呢?”
我曲线回答:“我想找一个老婆。”
李炫说,“我想找一个女朋友,白色的恋人。”
我笑了起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白色的恋人,是一语双关:既指古典吉他名曲《白色恋人》,又暗示理想中的情人。怪不得,李炫他总是爱弹这一曲,其频率,比《爱的罗曼史》还高。
才来两个星期,胡冰霜就向我借钱,三百块,说是她妈发病,要用钱。请求先把一个月的工资给她。
我不好不给。
发工资时,她还有点歌费。
她请我们去她家吃一餐饭,说是表示一下心意。
我说,“不要麻烦了,这点忙,应该的。”
“韩老师,你太善良了。”她不肯,“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我脸红起来,第一次被女人表扬,我觉得快活,也惭愧。妈的,为什么不多借一些钱给她呢?为什么还要她还呢?
“好吧,去你家吃饭。”我答应了,“不过,我还有两个条件。”
“太好啦,谢谢你,韩老师。”胡冰霜尖叫,“快讲,什么条件我都同意。”
“第一,要带他们一起去,我们是一个整体。”我说,“第二,你以后再有困难,还要和我讲。”
“当然。”胡冰霜说,又来了一句,“真的,你真是一个好人,我妈说,人民教师,一般都不会是坏蛋。”
我警惕起来,“你妈也表扬我?”
胡冰霜不好意思,“我讲了和你借钱后,我妈很感动,要我把你请到家里来吃饭。”
“哦——”我松一口气。
周末。我们乐队过去,带了几斤苹果、一袋牛奶和一箱啤酒。胡冰霜的家住在林场职工宿舍,她父母都是退休工人,一个姐姐嫁到江苏,一个妹妹在读高中。
进她家,我觉得很简陋。很好玩的是,客厅里贴着胡冰霜的很多奖状,都是小学和初中的。她父亲讲,冰霜学习成绩本来不错,只是家里条件差,连累了她。高中一毕业,为了家里,就跑去外面打工。多年来,家里的一半开支,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我们老了,也不想她继续在外面辛苦,就让她回来,随便找点什么事做,都可以。年龄也不小了,快三十岁了,再不嫁,就没人要啦。你们看有合适的不,快给她介绍一个,也好让我们这两个老的放心。
胡冰霜恼怒地打断父亲,“爸爸,你还不如把我卖了呢,看值几个钱。”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她父亲和我不停地碰杯,说,要是有像我样的一个儿子就好了。
老鬼打趣道:“老人家,那你就认我们队长就干儿子吧。”
小俊突然来一句,“干脆,倒插门算啦。”
李炫桌下踢我一脚,不知是什么意思。
胡冰霜红了脸,笑骂老鬼和小俊乱讲话,要罚酒。
最近,我突然发现,一到双休日晚上,都有一个女生到舞厅来,来看我们乐队演奏。准确地讲,是在观赏李炫弹吉他。不时地,还递一些零食给大家吃。
一天半场休息之时,我让胡冰霜把她也叫去休息室,跟我们一起喝红酒。
胡冰霜问她:“你经常来看我们的吉他手弹琴,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她会红脸不好意思。不料,她倒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喜欢吉他,我崇拜弹吉他的,太潇洒了。”
她又说,她叫莫小美,是春芽幼儿园的教师。在师范读书时,喜欢音乐,特别地迷恋吉他,可惜,一直没能弹好。现在,见到了一个高手,她太兴奋了,想拜他为师。
“要想学得会,得和师傅睡。”老鬼又讲起烂话,也是实话。
我观察到,这个名字好听的莫小美,长得也并不美,清秀而已。
“我不教学生,我只教我自己。”李炫当即表了态。
我知道,他对莫小美不感兴趣。要是换成杨粹粹,让他粉身碎骨也愿。
看到莫小美难过的样子,小俊出来圆场,“炫哥实在要是不肯教,我愿意效劳。”
莫小美感激地朝他笑了笑。
我于心不忍,便说,“这样吧,小美,你也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算得上我的学生。我宣布,批准你加入乐队,不过,是编外人员,暂时不上台,不领工资。你的吉他,由大家集体教。作为回报,你可以帮乐队抄抄谱。”
莫小美激动地点点头。
4
冬天来了,雪花飘下来,又快到元旦了。
这一天晚上表演,我冷得发抖,由于感冒,清鼻涕也掉了下来。我双手都在键盘上忙碌,无法擦拭,狼狈不堪。突然,一双手捏着纸巾,在轻柔地帮我。我瞟去,竟是胡冰霜。她对我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我又尴尬,又感动,甚至觉得好温馨,天哪,一个姑娘家,竟在大众广庭之下,帮一个男人擦拭鼻涕,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夫妻,至少也得是热恋中的情人啊。
散了场,老鬼提醒要吃宵夜,因为今晚是1993年的最后一夜,过了今晚,就是新年了。他又喊小俊扛着木吉他,现场助兴。总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也应该为我们自己唱几曲。
在店子坐定,小美说,要给大家每人一件新年礼物。我们接住,原来是一个手工项链:小美用一元硬币,亲手镂空,再接上一根镀金的链子。不过,让我们吃惊的是,李炫的和我们的不同:他的是一架木雕吉他,还配着绒布盒子。
“啊,小美,你真了不起呀!”老鬼惊叹,“炫哥,看在这礼物的情份和我们的面子上,你应该答应收小美为徒了吧?”
李炫似乎也被感动了,点了下头。
老鬼让小俊弹一首庆贺。
弹的是王杰的《她的背影》: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没有人能够体谅我,那爱情到底是什么,让我一片模糊在心头,在我心头。多少年以后有人说,爱情这东西不会长久,也许它确实很美丽,也许过了今夜不再有,哦。过了今夜我将不再有哦,也许今生注定不能够有,眼看那爱情如此飘过,只有含泪让它走,她的背影已经慢慢消失在风中。只好每天守在风中任那风儿吹,风儿能够让我想起,过去和你的感觉,只好每天守在风中任那风儿吹,风儿能够让我想起,过去和你的感觉,感觉。
怪事,小俊今晚是怎么啦,竟然把王杰的情绪传达得如此到位,甚至,还揉合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唱着唱着,他哭了起来,接着,老鬼也泣不成声。再跟着,是两个女人,抱成了一团。我和李炫都没有哭,准确地讲,是我俩都极力地忍住,没有流露出来。其实,在内心,我早已泪流成河了。
喝着不知滋味的酒,我又在胡思乱想:今夜,要是杨粹粹也在现场的话,她会不会哭泣?女人的眼泪,再没有盐分,也总应该比鳄鱼的真实一些吧?
“喂——老韩,你俩为什么不流泪呢?”老鬼突然责问我们。
我答道,“难道你们没有听过这一首歌吗——台湾林良乐的《会哭的人不一定流泪》。”
他们服了,甚至有些惭愧。
猛喝酒,两个女的也不肯落后。
中间,我提议李炫奏一曲。
他接过琴,弹一首《悲伤的礼拜堂》,再一次把气氛推向了黑暗的边缘,竟又一次把莫小美惹哭起来,她说,“这支曲子太悲伤了,有种赎罪的感觉。”
我说,“你的感觉很到位,才女呀。当初,我也是被这首曲子弹哭的。你要是不爱吉他,上帝也会怪罪。”
胡冰霜妒忌了,让我也弹一曲。
我想了想,还是唱一首歌吧,唱齐秦的《花祭》。
我的嗓音并不好,但我唱得无比的真诚,也感染了大家。
喝光酒,散伙分手。
胡冰霜的家,和我同一方向,在我们学校的后面。走在路上,雪花越飘越大了。她把围巾取下,缠在我的脖子上,说我感冒了,不能再受冻受寒。我心头一热,便搂住她,紧紧地拥着,一路前行。我感受到,她丰满的肉体蓄积着无穷的热量,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进入我的体内。
“喂——想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胡冰霜突然发问。
“问吧,我这个人清白得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被自己的自信感动了。
“你有——女朋友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呆了呆,反问道:“你说呢?”
她蒙了,“问我?我怎么知道呢?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说到这,她突然含笑不语。
我想,可能她醒水了吧。
问题是,我愿意她做我的女朋友吗?如果说不愿,我的确有些喜欢她了,至少喜欢和她在一起了;如果说愿意,我真的没有勇气去娶她做老婆,在我的意识中,我的女人,应该是杨粹粹那样的精品呀。我连弹琴的吉他都那么的讲究,何况,是要朝夕相处的一具肉体啊。
“换一个别人的问题吧。”胡冰霜又问,“你认为,莫小美是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严肃,就敷衍,“也许的也许。”
胡冰霜叹息,“唉——你这个人民教师呀,总是用一句诗来哄女人。”
我笑道:“你说对了一半:依我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人,其实只有两种——诗人和非诗人。”
胡冰霜大笑,“又是写诗。你这种人,甚至可以用诗歌来充饥吧。好吧,用你的逻辑,我也把这个世界的男人,分成两类——热爱女人的和利用女人的。”
我佩服她的奇思妙想,这个女人,虽然不是杨粹粹那种触目惊心的美女,至少,也是相当有性情的。如果躺在床上,会更加的不可思议吧?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冬天,女人丰满的肉体,能够医治男人的忧郁,甚至,可以休眠我那摧枯拉朽的孤独。
不觉之中,到了学校门口。
“真希望,今夜我们所走的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胡冰霜忍不住,竟把头钻入我的怀中,轻轻抽泣起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把围巾抽出,回归到它主人的脖子上。我的体温,又加倍偿还给她了。
“我不要我不要——”胡冰霜竟变得歇斯底里,又取下重新给我缠上,“它已经属于你了,要一辈子温暖着你,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
我只好依她,拥着她重新开路,想送她一程。
“我不走了,我不想回家,我不想回家。”她又哭起来,“今夜,我要教你唱一首歌——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我的激情,终于被她点燃了,就拉她进入学校,“好,我听你的,我们弹一夜的琴,唱一夜的歌,弹他个海枯石烂,唱他个地老天荒。”
她喜极,抱住我的头,吻了我一下。
我的宿舍是一栋腐朽的老房子,远离公众,只有几个新教师暂时借住。开门进去,我赶紧解释,“我很少来,脏乱得很。”
胡冰霜笑道:“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多好啊,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嫌弃?明天,我好好帮你打扫一下,就整洁干净了。你放心,我一不偷你的东西,二不要你的工钱。”
房间吃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冷水,还剩一瓶啤酒。我便开了,倒满水壶盖,递给胡冰霜,我自己拿瓶子。我抱起床上的古典吉他(第二把,台湾“胜丰牌”),问她想听什么。
“随便,在你的房间里,客随主便。”胡冰霜很开心,坐在床沿,把被子扯来盖住半身。
我觉得吉他好冰凉,手指又无比地僵硬,才发觉,天太冷了。刚才在路上走着不觉得,现在进入室内,才分外感到寒冷。
妈的,还是发一个火吧。室内有木炭和油柴。我这个人,最害怕冬天,一立冬,就马上买烤火的东西。一个人缩在冰凉的被窝里,我总在幻想:还是有一个老婆好啊,起码在冬天不受罪了。
有了火,室内顿时温暖起来。
我问胡冰霜,“你唱一首,我伴奏。”
她说,“好啊,就唱《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我吃一惊,她真会选歌呀,这一首,其实也是我的至爱。在大学,我经常听。没有人的时候,我也轻声吟唱。
吉他前奏之后,胡冰霜演绎道: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一点卑微一点懦弱,可是从不退缩。
每一个早晨,在都市的边缘,我是孤独的假面,每一个晚上,在音乐的旷野,却变成狂热嘶吼的巨人,在一望无际舞台上,在不被了解另一面,发射出生活和自我的尊严,白天黯淡夜晚不朽,有时激昂有时低首,非常善于等候。
在最后的高潮部分,胡冰霜的泪水洒满脸面,好像,她并不是在帮赵传唱,而是在帮自己唱,从内心深处,从灵魂之核发射出来的音乐子弹,射伤了自己,也射中了我。
“你说,我丑吗?”胡冰霜抬脸望我,可怜巴巴地。
“你,只是不漂亮而已。”我换了种说法。我说的是真话,却也不伤人。
“不过,在今天晚上,在下雪的今夜,我觉得,你像一颗音乐子弹,击中了我。”我勇敢地说,。
“真的?”胡冰霜笑了,映着满脸的泪花。
“当然。”我甩下吉他,握起她的手。
“你发誓!”她庄严地要求。
我只好依她,“我要是讲假话,明天就弹不成吉他。”
她才满意,把嘴唇凑进我,我闻到了她酸涩的气息。
我把她放倒床上,开始脱衣服。越脱越冷,我想,要是现在是月凉如水的秋天,多好啊。
“笨蛋,你下去,把那盆火推到我们的床铺下面,就热和了。”胡冰霜突然交待我。
“你真会生活。”我笑道,“当然,是你在下面垫底,更需要火了,我在你上面,不怕。”
果然,有了一盆火在床铺下面熊熊地燃烧,上面的两具肉体就有了生气。在我即将进入之时,胡冰霜又喊道,“慢点,你不拿一张纸垫一下?”
“什么纸呀。”我一下呆了。
“卫生纸呀,笨蛋。”胡冰霜轻轻拧了我屁股一下。
室内没有卫生纸,我便拿了一张宣纸,折成几叠。
“这是哪样纸哟,卫不卫生?”胡冰霜不放心。
“这是宣纸,是我用来写字画画的。”我心疼不已,“很贵的纸,对得起你的屁股。”
她才哦了一声,“你还会书法画画?”
我指着墙壁说,“你看,上面就是我的作品。”
是一幅墨竹和两张草书。
“真的?”胡冰霜不太相信,“才子呀,哪天有空,帮我也画一幅啊。”
“好。”我使劲吸了一口,“言归正传,我要进去了。”
她缩了一下大腿,算是对我的配合。
刹那,我觉得,自己的一部分正进入春天,我全身心地努力着,渴望全部融化到另一个湿热的季节。
我注意到,那一刻,胡冰霜并没有闭上眼睛,没有喊叫,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与我想象中的画面并不一致。
“你一点都不疼吗?”我感到极度地失望,沮丧,马上软了下来,开始崩溃。
“你怎么问这个?”胡冰霜吃惊不小,“你应当问我幸不幸福啊。”
我不理她,又把被子掀起,察看那张被蹂躏的宣纸。还是那张素洁的宣纸,色彩一点也没改变。
“你看什么呢?”胡冰霜不安起来,也瞟了自己的屁股一眼。
“唉——”我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你们那些男人,都是虚伪的家伙。”胡冰霜突然愤愤不平。
“不要再寻找牵强的借口。”我也懊恼不已,恶狠狠地咬了一下她的乳头。
胡冰霜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又无理地问道:“明天,你不会怀孕吧?”
“哼,假正经!”胡冰霜骂道,“有贼心没贼胆。”
我莫名其妙地感慨,“你们这些女人哪,真善变,难怪,甲壳虫乐队有这样一首歌,《爱情有种一夜就变的恶习》。”
“这首歌,骂的就是你这种虚伪的男人。”胡冰霜爬起来,“厕所在哪?我要屙尿。”
我难堪地说,“在外面,是公共厕所,有点远。”
“这么冷的天,我才不出去。”胡冰霜故意为难我。
“那怎么办?”我说。
“我要屙在你的脸盆里。”胡冰霜在做恶作剧了,“哼,我要把你的脸盆当马桶,你欺骗我,我要惩罚你。”
我想,这女人呀,真是善变,一上过床,什么礼义廉耻都烟消云散了,马上露出真面目,可怕可恶,这鸟婚,更是结不得的了。
我惹不起,只好披上衣服,下床去,老老实实地把脸盆端来,对准她的屁股,像为女皇服务一样。
“好呀,还算有风度。”胡冰霜快活地大笑,“我还以为你那么地小气,舍不得一个脸盆呢。”
我趁机卖乖,“啊,别这样看人好不好。有人肯为女人丢江山,我损失一个盆子,又算什么。何况,我们才有过一腿。”
胡冰霜叹气,“你也看错我了,你是我喜欢又尊重的男人,我怎会把一泡尿撒进你的脸盆呢,那不会污辱你吗?也是我的不自重。刚才,我是讲了几句气话,你放心,我早知道,你不会爱我的,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地讨好你,哪怕能够换来你片刻的高兴,你能够欣赏我一夜,我也心满意足了。所以,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妨害你的。你把脸盆拿开,把那个空啤酒瓶递来。”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泡尿撒进了啤酒瓶。
“记住哦,明天拿去甩了。”她不好意思地笑,“否则,你一忘记,说不定哪天借酒浇愁,又当成啤酒喝了,别怪我。”
我也笑了,妈的,这女人的尿液,从色相上看去,竟与啤酒如此相仿,只是不知气味如何。
我们重新在被子中拥抱。一席话去掉了负担,不再心事重重,竟无比地轻松。我想,如果灵魂不用负累,那么,剩余的肉体,是不是就可以轻松上路了?
在胡冰霜的诱导之下,我又完成了一次神秘的穿越。
春天来了,我又听见了画眉们的喊叫。
在我和胡冰霜相互慰藉的时候,李炫也被莫小美招安了。他从公司的集体宿舍搬出,住进了莫小美承包的春芽幼儿园。我们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吃惊地反问:“结婚?你们怎么这样想?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就要厮守一辈子呢?”
我叹息,“春天都来了,候鸟也全部回家了,为什么,杨粹粹还不回来?”
李炫默默无语,扳着手指头计算。良久,才说出一句,“五个月了。”
杨粹粹啊,你他妈的到哪死去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和李炫就会去北京寻找你啊,像王小波小说中的王仙客那样,去寻找他的表妹无双。虽然他竭尽全力也没有找到他的表妹,甚至表妹的面容在他的记忆中已渐渐地模糊,但是,他居然碰上了另一个女人鱼玄机啊,基本上不亏了。
这时,我们听到了一个消息:杨粹粹那个该死的男朋友毛顺,出了问题,被关进了监狱,因受贿罪,判刑三年。我狂喜着告诉李炫,他也高兴,但随即淡淡地说了一句,“毛局长被关了,并不意味着杨粹粹从此就解放了,我们这两个穷人,就是解放区的天了,对不对?”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让我痛心,是啊,玫瑰开在别人的花园,我摘得着吗?
一天,胡冰霜神秘地告诉我,说李炫要做爸爸了。
我说,“不可能吧,喜酒我们都还没吃过呢。”
“是真的。”胡冰霜兴奋之极,“小美悄悄告诉我的,要我不要乱讲,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不管他有没有爸爸。”
“这太荒唐了。”我吃惊,“要不得,李炫不会同意的。”
胡冰霜说,“小美也认为这不可能,但是,她决心已定,一定要生下来,哪怕李炫离开她。”
“那,她不成了未婚妈妈了吗?”我摇头,“这代价太大了吧,以后怎么嫁人。”
“这就是我们女人痴情的后果。”胡冰霜气愤地说,“你们男人自私自利,只图浪漫,又不愿承担后果。但是,我们女人不怕,我实情告诉你吧,我支持她,我已经向她表态,尽最大的力量帮助她,把孩子抚养好,长大成人。”
我又气又好笑,讽刺道:“既如此,你们两个女人组合成一个特殊家庭算了。”
“哼——你以为我们不敢?”胡冰霜坚定地说,“对母亲来说,孩子就是一切,为了孩子,我们女人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我听得害怕起来。这些热爱艺术的女人,就是极端,顽固起来,比魔鬼还狠。
“好吧,随你。”我苦笑,“说不定,我也会支持你们几袋奶粉。”
“嗯,还不错,这才像个男人。”胡冰霜表扬我,吻了我一下。
从此,我一见到李炫,就对他心生怜悯:可怜他还蒙在鼓里,就要被一个孩子收拾了。也许,哥们你的音乐才华,就要挥霍一空了。
而我自己,还算幸运,还没有被女人绑架。只是以后也要小心为妙,哪个女人都不是吃素的,说不定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5
杨粹粹终于回来了,带着她的惊艳。
她当天就去舞厅,吃惊生意大幅下降。怎么不降呢,一有钱赚,其他舞厅就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再加上,她这棵摇钱树又走了,捧场的男人大为减少,我们的点歌费,缩水厉害。
当晚,她没有唱歌,说旅途累了,需要休息。顺便,她要好好欣赏一下胡冰霜的歌声。
我觉得,她的话,似乎是话中有话。便要胡冰霜,表演一首经典的给粹粹。
胡冰霜竟变得有些紧张太态,一下不知选哪首了。我只好帮她,唱郑智化的《堕落天使》。
胡冰霜吃惊,“这合适吗?”
我故意解释,“怎么不合适?神说过:每一个人都是天使,每一个人都会堕落。”
“神也会讲这种混账话?”胡冰霜呆了,“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我相信。”李炫严肃地说,看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这首歌,是男人唱的,由我来唱吧。冰霜,你重新找一首。”
李炫对我点点头,把手中电吉他的效果器开到失真状态。然后,他挨近话筒架,缓缓说起开场白: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你们好!
谢谢你们长期对我们的捧场,尤其是对我们粹粹女歌手的关爱。没有她,舞厅不会拥有那么多的人气,我们乐队也不会如此地辉煌。遗憾的是,半年前,粹粹她因事外出,对大家对我们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不过,佳人有约,佳期如梦,现在,她回来了,准备重返舞台。为了表示欢迎,我代表乐队向她献歌一曲,祝她肉体不老,灵魂与音乐同在。”
这番表白,引起了狂热的掌声。我大吃一惊,这个家伙,又抢了我的风头,哪里是在致欢迎辞哟,分明是一份讨伐檄文。
我看到,杨粹粹惊诧不已,勉强含笑欠了欠身,算是致谢。
我一点头,老鬼敲鼓棒,李炫便奏出了颠簸的切分节奏,模拟出烟花巷走过的高跟鞋,接着,哑着嗓子吼出歌词:
你那张略带点颓废的脸孔,轻薄的嘴唇含着一千个谎言,风一吹看见你瘦啊瘦长的脚阿蹋,高高的高跟鞋踩着颠簸的脚步。浓妆艳抹要去哪里,你那苍白的眼眸,不经意回头却茫然的竟是熟悉的霓虹灯,在午夜里想到心也是不悔你初次的泪水,就把灵魂装入空虚的口袋走向另一个陌生......不可救药的歇斯底里和一派的天真,可以的美丽包装着一个嫉妒的女人,是你攻陷别人还是别人攻陷你最后的防线,当你度过了一个狂欢的夜走向寂寞的明天。
掌声再一次狂热的刮起,夹杂着轻佻的口哨。谁都听得出,吉他手李炫是在别有用心地挑逗女人,然而,却只有我清楚,他是在用歌声与杨粹粹对话,他怀疑,杨粹粹就是歌中的这个黑色天使。
下一首,胡冰霜唱《橄榄树》,是台湾歌星齐秦姐姐齐豫的成名作,难度很大。我恍然大悟,看来,胡冰霜是借此来与杨粹粹比武呀。女人哪,也好斗得很。
胡冰霜唱得很出色,客人们也鼓了掌,然而,他们还是要求杨粹粹来唱,一直唱到最后一曲。
胡冰霜好难过,愤愤不平,径自去吧台要酒喝去了。我也替她抱不平,但无法,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按道理出牌的,女人的最大资本,说穿了,就是一具肉体,她们的才华啊气质啊,都只是加重砝码而已。
胡冰霜最喜欢的歌曲《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其作者都是女人,作词是李格弟,本身是个优秀的诗人;作曲是黄韵玲,是个音乐才女,样样精通。我非常惊叹,她俩,怎会写出一首如此深沉凝重的阳刚之作来了,要传世的。但是,她们的名气,也只是限于音乐圈,又哪比得上芙蓉姐姐呢,就好比李清照,名气是大不过李师师的。
散场,乐队去吃宵夜。
“粹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呢?”小俊撒娇,“我们想死你了。”
“人在江湖啊。”杨粹粹叹气,猛干了一杯酒,呛着了,咳嗽不止。胡冰霜递她一张纸巾。
“回来就好。”老鬼打哈哈,“我们还以为,你在北京迷了路。老韩和老李,还准备去北京的大街小巷贴寻人启事呢。”
杨粹粹瞟了我和李炫一眼,淡淡笑道:“哈,那我就荣幸了。对了,北京那地方,不是人住的。”
小俊好奇,“那是谁住的?”
杨粹粹说,“是权力住的,是钞票住的。我觉得,钱少的人,还是呆在家乡的好,免得受罪。”
胡冰霜附和,“粹粹讲的是,我在广东多年,有过刻骨铭心的体会。当然,那些地方,也是发家致富的地方。”
杨粹粹说,“也是。我觉得,我们乐队除开韩老师这个拿国家工资的外,其他人,都应该出外面去混,特别是炫哥,有这么好的音乐才华,呆在我们这鬼地方,太浪费。我在三里屯酒巴喝啤酒,每晚都有各种各样的乐手在演奏,收入还蛮高,比拿工资多得多。炫哥呀,我看你还是扛着吉他赶紧出去,不要老死在故乡。”
“对呀,炫哥,我带我和鬼哥出去吧。”小俊着急了,“我敬你一杯,下决心吧。”
我心念一动,觉得杨粹粹的讲话非常有道理,特别是李炫,一直呆在家乡小县城的话,真的是要永无出头之日了。
于是,我也对他说:“粹粹讲得对,听她的,赶紧抄家伙走吧。去北京赚钱,去北京弹《魔笛》吧。在这里弹,没人听得懂。”
李炫举起酒杯,要敬大家,“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只是,我还是舍不得家乡啊,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呸——”老鬼故作气愤,“道貌岸然的家伙。你哪是舍不得家乡哟,你是舍不得某个人吧。或者说,这个人就是你一个人的故乡。”
杨粹粹也装糊涂,“听不懂,太高深了,你们都是诗人。”
我不想让事情呈现得太露骨,就邀大家喝酒,一醉解千愁。
喝完酒,人都醉得差不多了。
我对杨粹粹说,“粹粹,今夜,谁送你回家呢?”
“随便。”杨粹粹打着酒嗝,“我没有男朋友了,你们哪个来当护花使者吧,我都喜欢,都愿意。要是实在没有的话,我就睡在马路边。”
我们都惊呆了,粹粹这是酒后吐真言啊,长期以来,我们都以为她纸醉金迷地过着幸福的生活,永远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痛苦,不料,事实并不是这样,她也会买醉寻欢啊。
“噫——”老鬼想调戏人,“粹粹姐,你那个警察男朋友呢?我们送你回家,他枪毙我们怎么办?我可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啊。”
“呸——那个杂种!”杨粹粹骂道:“你们以为我真的喜欢他啊,我是在利用他,当然,我也出卖了我自己的肉体。他坏事做绝,坐牢了,我希望他死在里面。我知道,我自己的肉体值钱,想买我的男人多得像狗卵串,我才不想把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呢,我要公开拍卖,或者说是高价出租,凡是喜欢我的男人,不是坏蛋,就是傻瓜,哈哈。”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疼,像是灵魂受到了魔鬼的猛烈鞭挞。难道,女人非要受难吗?爱情非要受罪吗?
这时,我猛地发觉,李炫失态了,肯定是受到了杨粹粹言语的强烈刺激。他端起一个瓶子,朝自己的头上狠狠砸去,嘭——地一声巨响,啤酒瓶炸毁,酒水四溢,玻璃四溅,把我们吓得四散开来,胡冰霜惨叫,“出血了——出血了——”
我一看,是李炫的脑壳受伤了,流出一股一股的血。
受这一声巨响的惊吓,杨粹粹的酒,也醒了许多,她帮故作镇定地嚷,“喂——你想干什么?”
胡冰霜帮李炫擦血,生气地盯了杨粹粹一眼。
“我在惩罚一个傻瓜,帮你惩罚世界上最大的一个傻瓜。”李炫微笑,笑容让我们毛骨悚然。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李炫对于杨粹粹,真的是走火入魔了,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个自虐细节,已经证明,我必须出局,退出角逐。他分明是在宣布:谁要想热爱杨粹粹,就必须虐待自己,毁灭自身。
杨粹粹猛地嚎哭起来,“对,谢谢你,帮我作了一个了结。”
李炫却说,“不,永远也不会了结,除非我弹好我的《魔笛》。”
“《魔笛》?”杨粹粹不解,“你讲的是什么?”
我只好说,“这个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说。这样吧,我们先散伙,冰霜,你送粹粹回去。粹粹,好不好?”
胡冰霜点头,杨粹粹也点头,扶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收工之后,胡冰霜和我躺在床上,对我说,“好吓人呀,想不到,炫哥会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爱情,我们女人会受不了的。不过,我还是钦佩炫哥,敢爱敢恨。”
我酸酸地,“好啊,那你跟他去,我不会找他要青春损失费。”
胡冰霜抓我,“别个李炫是个傻瓜,你却是个坏蛋。”
我使劲嗅闻胡冰霜的身体。
“你在干什么?像条狗一样。”胡冰霜奇怪。
“闻你身上的气味啊。”我暗想,昨天,她陪杨粹粹睡了一夜,肯定是肌肤相亲,现在,身上应该残留得有杨粹粹的气息。我这叫什么呢,是变态?不,用美学的观点来看,这是身体修辞学中的“通感”。
“呸——我才不相信。”胡冰霜更奇怪了,“我的身体你都闻腻了,你不会是把我当成杨粹粹来意淫吧?去你妈的,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也这样变态,吃着锅里还想着碗里。”
我被她说中了,也就老实承认,“杨粹粹是我们县的梦露啊,哪个男人不想呢。”
胡冰霜感慨,“什么想她哟,是全县男人都想日她,最好,还是免费。其实,你们男人都想当西门庆,一天到晚玩女人。”
我赶忙纠正,“不,我想当贾宝玉。”
“还不是一样,换汤不换药。”胡冰霜的比喻让我好笑。
“你这个没文化的,我告诉你,是表面类似,本质并不一样:宝玉是好色而不淫。”
“放屁——”胡冰霜不屑一顾。
秀才遇到兵了。我只好换个话题,“一个晚上,你俩讲了些什么?”
“讲什么?还不是讲你们这些傻瓜和坏蛋。”胡冰霜笑,“我特别讲了你们的《魔笛》。杨粹粹说,也许,前辈子她欠了李炫的什么,以后,可能她会买一把世界名牌吉他送给李炫。”
我酸得不得了,“这不公平,也应该送一把给我呀,我也要弹《魔笛》啊。”
“去你的——”胡冰霜打我,“又露马脚了,色鬼。”
随即,胡冰霜又抱着我亲吻,“坏蛋,我这把吉他,虽然不是世界名牌,也心甘情愿让你弹一辈子呀。”
6
舞厅的生意越来越淡。
杨粹粹很久没来唱歌了。她在参加选美,州委宣传部主办,由台商周老板赞助。优胜者,将进入演艺公司,全国巡回演出。
莫小美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男孩。出乎我们的意料,李炫并没有离家出走,反而答应与小美去登记结婚。只是,他不停地遗憾,孩子怎么不是个女孩呢,姑娘多可爱呀。那天,他和小美摆了一桌酒,请乐队。我们都去了,只有杨粹粹没去,不过,她也出了份钱,凑起来,给小美家买了一台长虹电视机。喝过几杯,小美请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我想了想,就取做“李音”。李炫叹息,“要是个女孩子呀,我就取名‘李粹粹’。”
莫小美神色大变,哭了起来。
我们都觉得,李炫这家伙,太过分了,居然拿孩子来开这种荒唐的玩笑,天底下,有这样的父亲么?等到孩子长大,不揍死他才怪。
老鬼便说,“还是韩老师有文化,取名字取得这么好。我建议,以后我们有了孩子,都由他来取。”
胡冰霜摇头,“我才不要他取呢,我要自己取,就取做胡萝卜,跟我姓,这名字通俗易懂,男女都适用。”
大家都被她逗笑了,连莫小美也破涕为笑。
选美结束,杨粹粹第一名,夺取奖 万元,成了县花,代表夜郎县去州里决赛。她请乐队去最好的樱花酒店吃饭,算是告别。
大家既为她高兴,也觉得伤感,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真是无常呀。
杨粹粹与我们每一个人拥抱,我觉得,在她的身上,我似乎闻到了死神的气息。
醉不成欢,惨将别。
7
杨粹粹走了,我们的乐队,摇摇欲坠。
不久,我参加招聘,去州电视台工作,成了一名编导。
那一晚,胡冰霜哭兮兮地,哭得我觉得像世界末日。忍不住,我良心发现,安慰她,“不要哭,不要怕,我不是坏蛋,我要做傻瓜,做你永远的傻瓜。耐心等待,到时候,我回来接你。”
到了幻城,安顿下来,我就打电话给杨粹粹。她非常惊喜,马上请我的客,祝贺我高升。
在“五月花”酒店,我们见了面。
数月不见,杨粹粹更有风韵了,添了许多城市的妩媚。她讲,我愿不愿意听一个故事,不过,一定要保密。如果我有灵感,以后可以写成一篇小说,甚至,拍成一部电影。我当然愿意,还以人格发了誓。于是,她放心了。她讲,选美决赛,她进入前六名。这时,经纪人与她秘密沟通:问她想不想成为冠军?她讲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公开竞赛吗?经纪人说,什么竞赛,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具体情况是,赞助商,那个周老板,看上了她,要和她睡一觉,做她的情人,他就让他们把她选为冠军,可以获取十万元奖金,一部“天籁”轿车。另外,还有数不清由成名带来的好处,比如广告,比如人气和交际。她呆了,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决定交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什么都要潜规则。好在她早已不是什么纯情少女,也不是不可以忍受。度过了屈辱的一夜,她成了冠军,成名了,有钱了。然而,她失落得厉害。为了排遣无聊,她开了一家茶楼,正在装修,不在乎赚什么钱,只求有点事做,也许,这下半辈子,就以茶来品味人生吧。所以,特来请我为她的茶楼取个名字。
我想了想,想出“静心”两颗字。
“静心茶楼,”杨粹粹大喜,“果然不愧是诗人,太合我的心意了。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以后你来喝茶,一律免费,甚至你的朋友来,也打折。”
我也高兴,能为自己人生的偶像作贡献,也是一种价值,便表示,“好事做到底,我还帮你书法招牌。”
茶楼开业,非常有人气,来客很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无比地吃惊,看来,杨粹粹在幻城真的是一个明星了。她还在大厅设有乐器,演奏轻音乐,还表示,要是李炫在,就可以来弹古典吉他。她又说,她还舍不得放下音乐,甚至,想出一张自己的专辑,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有足够的优秀原创作品。她正在筹备,想重金征集作品。这件事,请我多费心,可以在电视台登一上广告,出资20万元,征集10首歌曲。
我动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呀。我马上通知李炫,请他考虑。他激动不已,愿意上来发展,把这钱赚到手。
我联系了一家月光琴行,自己先弹了几曲,把老板征服了,然后推荐我的师傅李炫去做事,教学生。
李炫来了,带着吉他、一些书籍和衣服被子。我给他租了一间房,交待他白天去琴行上班,晚上就努力创作,争取在一个月之内,创作出10首作品,还要保证品质。那20万块钱,要用天才和汗水才有可能换来,杨粹粹是我们的朋友,也是个精明的商人,在利益面前,她不会跟任何人开玩笑的。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要去见她,免得分心。现在,别人是名星,是老板,对于我们,是只认作品不认人。
“喂,哥们,”李炫说,“我有个想法,我们合作吧:你写词,我作曲,取长补短,利益平分。”
我高兴极了,“说得正是,我也是这样想的。炫哥啊,我们得不到这个女人的心,能得到她的钱,也好啊,不能人财两空。”
“你放心,我尽力而为。”李炫发誓,“写不出作品,我死也要死在幻城。”
当天晚上,我心潮起伏,便铺纸写歌。
写什么呢?我觉得无从下笔,这歌,必须独特,既要吻合杨粹粹的个性,又要与时代的精神相共鸣,这就是艺术上的典型性。我把赵传的《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作为范本分析:角度切入很小很具体,以一个小人物边缘角色的立场来叙述,围绕一个关键词“丑”字,又转化为某种可贵的品质成“温柔”,于是,就把个人的痛苦,扩展为群体的悲鸣,把欲望升华为理想。这样,歌手就成了某种情绪或精神的代言人,最后,歌手也就获取了相应的话语权,凝结为专业文化品牌,从而成为一呼百应的公众人物,变成万众瞩目的明星。最后的最后,就是滚滚而来的商业利益了,挡也挡不住。
分析清楚了,但着眼点在哪里呢?
“卖花——卖玫瑰花——十块钱一枝——”窗外,突然飘来悠长的吆喝。
“《大街上的玫瑰》。”我马上捕捉到了灵感:美人,不就是花朵么?她们为男人开放,为情欲开放,最后,香消玉殒,被时间所凭吊。
我疾笔如飞,很快完成。
谁见过永不凋谢的玫瑰?谁在光阴中后悔?白天憔悴,黑夜买醉,自己的痛自己背。我流过莫名的泪水,我吻过一个女人的嘴,今生狂热,来世粉碎,埋葬那无法无天的罪。大街上的花朵,被展览的玫瑰,这些流离失所的嫁妆,就是我隔世的妹妹。
我激动万分,打电话给胡冰霜,“喂——好妹妹,几分钟前,我写了一首歌词,太伟大了,你要表扬我啊。”
胡冰霜便说:“真的?快唱一遍给我听。”
我抱起吉他,敲出探戈切分音,胡乱嘶吼,把胡冰霜听得狂笑不已,“歌词是写得精妙,感人,不过你的即兴演唱乱七八糟,我看呀,赶快拿给炫哥谱曲,你俩的天作之合,肯定能一举成名。”
我说,“听你的,我马上拿过去。”
到了李炫那,他也正在弹唱,是一首新写的校园民谣《校花》:
有一片空间,光阴去了又来,有一座舞台,青春总在徘徊。有一种花卉,生来就惹眼泪,有一类景色,在校园里定格。象牙塔里的宝贝,黑板上展览妩媚,水土不服的植物,就是围墙中公共的妹妹,你的自卑,他的后悔,容易吃醋的花朵,无法栽培。有一种花卉,生来就惹眼泪,有一类景色,永远在记忆中定格。
“不错不错。”我赞道,“一日不见,我要刮目相看了。不过,我写了一首更好的,可以作为杨粹粹专辑的主打歌曲,甚至,就可以当成专辑的名称。”
李炫一看,惊喜万分,“天啊,就是这首,我想找的就是它。”
受到李炫的表彰,我更是信心百倍了。便说:“哥们,今夜我们莫睡觉了,熬夜把曲子谱出来,别让灵感又飞走了。”
他想了想,弹了一个前奏,竟然是古典吉他名曲《西班牙小夜曲》的节奏,引出一个主题。在这个背景之下,你一句,我一句的,竟然流利地把曲子哼了出来。
最后,他润色修饰,又配上和声。我把曲谱抄了一份,带回寝室。我看时间,天呀,已到凌晨。我还在兴奋,完整弹唱几遍,直至能够背谱下来,这才美美地睡去。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告诉杨粹粹,说昨夜我和李炫创作出了两首优秀作品,其中一首是惊世之作,是特为你杨粹粹量身定做的主打歌曲,准备卖给你,请你按质定价。
她将信将疑,“这么快呀——”
我懂她的意思,是不大相信。便说,“耳听为实。晚上,我和李炫到茶楼来,当面表演。”
我俩设计了一下:先不唱,把曲子编成一首吉他二重奏,李炫奏和声,我主奏旋律。
当晚,来了很多重量级的人物,其中有音乐协会的。他们团在四周品茶,看我俩的表演。
弹完,他们惊愕之极。然后,猛烈地鼓掌,评价旋律有一种难言之美,和声丰富。只是为什么不唱出来呢,歌词如何?
我才把歌词的复印件拿出,分发给每一个人。他们看得啧啧赞叹,认为文字非常的精辟,思想内涵深刻,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他们还要杨粹粹现场即兴演唱一下,看看完整的效果如何。
杨粹粹哼了几遍,捏着歌词,在双吉他的伴奏之下,唱起来。连我这个作者,都觉得太妙了,她完全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最后,待客人们散走,杨粹粹拿出两个红包,递给我和李炫,说是作品的定金,各一万元。等所有的应征作品都交稿后,再正式评比。凭她现在的感觉,我们的这两件作品,都肯定得奖,甚至,《大街上的玫瑰》,会得一等奖。到时,一制作成专辑上市,她就会如数付清所有奖金,一次性买断。那时候,我和李炫都有钱买好吉他了,她要举行一个人的音乐会,欣赏我们弹的《魔笛》。
我和李炫快活极了,打的回去。我们约定,每晚都要认真写歌,像贝多芬写给玛尔法蒂一样,呕心沥血。
8
两周过去,我和李炫闭门写出了10首歌曲,并且配置好和声,抄成了标准乐谱。
我狂喜不已,跑去静心茶楼,要给杨粹粹一个天大的惊喜。
到那里,我惊呆了:静心茶楼已被查封。我问旁人,说是这里发生了凶杀案,女老板被她的情人杀死了,凶手好像是她家乡的一个老情人,原来还是一个警察。
我到处打听,才知道,原来真是毛顺干的。他提前出狱,来找杨粹粹,想恢复老关系,被拒绝。杨粹粹只给他三万块钱,让他滚蛋。他一怒之下,对她非礼,她坚决反抗,被他害了。
这一天,是星期天,一个黑色的星期天。
我带了一瓶沱牌酒,去告诉李炫,我们的主人公死了,我们的作品,也应该夭折了。
李炫不相信,“是真的吗?哥们,你不要撒一个弥天大谎,来欺骗朋友啊。”
我哭了,大口喝酒,拍着胸脯,“炫哥呀,我老韩再重色轻友,也不至于发死人财吧?”
李炫倒没有跟着我哭,他把我们写的乐谱一页一页地撕开,点火,喃喃自语,“杨粹粹,你这个婊子,花心的蝴蝶;杨粹粹,你这个骗子,把我们的灵魂都席卷一空;杨粹粹,我鄙视你;杨粹粹,我恨你。我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杀死你呢,我竟然把你死亡的机会留给了别人。杨粹粹,你当了牺牲品,我们却成了凶手,有人用权力杀你,有人用钱杀你,有人用刀杀你,而我和韩陈,本想用吉他来扫射你,最后,你好狠心,没有给我们下手的机会,教我们不得不把呕心沥血的作品来祭奠你,你他妈的不应该上天堂,你这个魔鬼,应该下地狱。杨粹粹,你给我等着,终有一天,我还要来找你,再来把你杀一遍......”
我越听越害怕,便倒酒给他,他喝一杯,又倒一杯,像是在与一个亡灵对饮。
9
十天后,我收到两个很大的包裹,是从日本寄来的特快航空邮件。我打开,惊呆了,是两把“河野牌”吉他。其中,还附着 ,一看就是杨粹粹的手迹:
韩陈(请允许我暂时不称你为老师)你好!
谢谢你和李炫对我的一往深情。我知道,在你们的心中,我是一个很坏的女人,说得客气点,也可以算是一个“堕落天使”吧。但是,请不要把我看成一个欲望符号,我也是一个血肉之躯,我的放荡不羁,不应该影响你们的理想主义。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算了,你们不要奢望来改造我,就让我随波逐流了。人生有限,也有许多的无奈,幸好,还有音乐来安慰和饶恕我们的灵魂。
我同意你那晚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是天使,每一个人都会堕落。”
另:为了表示我对你和李炫的友情,我托朋友从日本买了这两把吉他,赠送给你们。希望你们永远不要抛弃冷落你们相依为命的乐器,以及热爱你们的女人。(李炫似乎有偏执狂,你要善待他,还要帮助一下他的家人)到时候,我要听你们弹奏你们念念不忘的《魔笛》。
祝好!
你们的朋友:杨粹粹
1994年6月6日
读着读着,我的双眼已被泪水蒙蔽。
10
不久,我和李炫把胡冰霜、莫小美以及孩子李音都接上了幻城。我们把家安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老鬼和小俊去北京发展去了,他们已经相信,理想在远方。
每天晚上,我和李炫都在练习《魔笛》,为我们自己,也为天堂中的杨粹粹。
2010-7-24凌晨
31641字
作者:甘典江,男,贵州省凯里市振华民族中学教师 ,贵州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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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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