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云(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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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坎坷的,人生也是美丽的。那些生命中的过往,有一些象流星,转瞬间划过天空,燃烧尽了自己,消失到不知哪里去了;也有一些象花瓣,飘落在记忆的书本里,余香骀荡,多年之后偶尔打开书本,你还会发现它的存在——虽然消了颜色,散了芬芳,却留下一份儿永存的缱绻。

大约十年前,我蛰居在西北边疆一个城市的家里。那里的冬天特别冷,一场大雪后,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度。故垒西边,那一道红墙不是三国周郎赤壁,而是弃置了的一片工地的封疆。遗留下来的那些残桓断壁,在大雪的掩埋下确有几分古战场的气象。红墙外更远处,横亘着雅玛里克山苍莽的身姿。一天早上,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冲动的想法,想到那山上去当一下猎人。也不知道那山里有没有狼?于是我穿上皮靴,背上辉哥的双筒猎枪,爬上了那山顶。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狂风忽来,卷起如沙的雪花,在雪原上呼啸升腾。我感觉睁不开眼睛,只感到面颊的痛。身上的余温早已散净,身体快要变硬了。赶忙返回。登山真不是好玩的!进了家门,暗自庆幸,竟然没有半途僵住。暖和了一会儿,感觉眼睛不太舒服。以为是风沙眯的,没有放在心上。结果,到了晚上半个脸儿失去了知觉。

  “这个在医学上叫贝尔氏麻痹。”医生告诫我,“一定要及时治疗!以免留下后遗症。”

  “哦!”我呆住了。

  “由于耳后的神经冻伤,导致了半个脸面瘫。即使用最好的药物,也要一个月才能恢复,而且在此期间绝不能再受凉。”

  可是……

  在这个边疆的城市里,社会的服务系统不象深圳或上海那样完善,一个人独自生活,要想一个月不出门是不可能的。春节将近,小区里的便利店也快关门了。我站在窗前发愁……于是我翻看报纸,希望能请个保姆来料理家务。

  我拨通了一家家政服务公司的电话,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希望她是城市女性,年龄五十岁左右,专科以上学历,说话做事清楚明白。挂上电话,自己也觉得可笑。这样的条件,即使在深圳和上海恐怕也难找到。

  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家政公司就打电话来,说我要找的保姆找到了。

  “刘先生,你的运气真好!这位大姐,你看了保证满意!您昨天打电话来,她今天就来了,而且您要求的条件都完全符合。呵呵,看来你们还真有缘分呢!我都舍不得把她介绍给别人了。”

  “哦——哦——那谢谢你啦。”我将信将疑,同时很佩服这些做中介的小姐的口惠。“那么——请她直接过来吧。如果能定下来,我会请她把中介费付给你的。”

  “那好啊!我相信你见了肯定满意。你看了就知道了!她姓唐,会带一张我们公司的见工单过去。我们这里推介的人,都有备案的。你尽可放心。我把你的住址和电话给她,现在就叫她过去。啊——还有一件小事儿——呵呵——刘先生,你看外面雪下得太大,只能叫她打的去了,你要给报销车费喔——?”

  我说“好的。”放下电话,心里升起一点儿好奇。

  就这样。唐姐来了。

  给她开门的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她围着一条阿拉伯式的披肩,头和脸全包住了,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在长睫毛里,象探照灯似的对着我射着。我大约惊愕了两秒钟才请她进门。

  她进了门,解开头巾抖去上面的雪花。我向她问好,请她坐。她答应着,一面打量着客厅。她的衣着很单薄,看上去只有四十岁的样子。她的身体很有线条,白净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春的气息。她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好像总含着笑。这使得她的表情看起来很生动。

  我暗想,这哪里象保姆?简直是明星!她太美了!她讲话略带着一点儿东北的口音。我想这就对了。在我们国家,只有东北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美——那种端正、大方、标致的美!相对而言,南方的美女只好比一颗新鲜的葱,或者一枚精致的钮扣。

  我向她介绍家里的情况,告诉她我所以要请人来料理生活的原因。她笑了。

  “书房和卧室,由我自己打扫。你只要负责客厅和我们的饮食就行了——这个房间原来是间茶室,现在没有客人来了,可以留作你的休息室。这边是厨房——”

  “这些餐具真漂亮!这些设备是——?”

  “这是做西餐用的。”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我只会做东北菜呀?”

  我笑了,说,“东北菜好吃。只要不要顿顿吃馒头就好了。”

  她发出一串儿银铃般的笑声。“你这里太讲究了,我恐怕做不好啊。”

  “怎么会呢?——你慢慢的就熟悉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必拘谨。如果你觉得家俱布置得不合适,可以随意改动。如果你觉得需要还添置什么,我们可以买。”

  “你这儿太好了!”

  “你觉得怎么样?还满意吗?”

  “好!我喜欢这儿。希望我做的能让你满意。”

  “别客气!唐姐,应该是我感谢你的。谢谢你愿意来照顾我。来——坐下喝杯茶吧!”我松了口气。

  唐姐坐下。她问我是哪里人?何时来到新疆的?我一一据实作答。说了会儿话儿,唐姐就告辞了。说好明天就来上班。我说,现在天气冷,请她明天还是乘出租车来。出门时,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问我喜欢吃什么水果,说明天买好了直接带来。

  唐姐走了。现在我知道,她是吉林人,小时候随父母的工厂一起迁移到了兰州。她属于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那一代,中学毕业后到了新疆。后来她又考取了武汉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她学的专业是中文。这让我增添了对她的敬意。

  我又安静下来,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一个潜伏的疑问仿佛从梦中慢慢苏醒过来。象唐姐这样的女人,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又有这么高的学历,怎么会来做家政服务呢?

  生活中常会遇到一些儿不可思议的事。对于这样的事,我们会感到困惑。渐渐的,我们便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理解力当作合理的标准了。因而眼光愈狭隘的人,头脑往往愈固执。经常听到,有人把“常见的现象”说成“正常现象”。心智这样混乱的人,对任何超出他理解能力的事儿,都会加以讥笑和排斥。进化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我起身收拾茶具,停止了胡思乱想。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我还没有起床。门铃响了,我连忙起来开门。是唐姐来了。回房洗漱完毕,对着镜子揉揉眼睛,我才重新出来向她问好。

  “我来得太早啦!是我把你吵醒了吧?”唐姐笑着问。声音象一串儿冰糖葫芦,把我残余的睡意全驱散了。

  “没有。我已经醒了。”

  “这里和北京有两个钟头的时差呢!”

  “是的。我初来的时侯,也很不习惯。现在已经习惯了。”

   “你早餐想吃点儿什么?”

  “你随便做吧,就按照你的习惯好了。以后每餐吃什么,你作主就好了。不必问我。”

  “我吃过早饭了。”

  “以后我们一起吃吧。你不必单独吃早点。”

  “好的。”唐姐一面应着,一面检点冰箱,把买来的东西向里放。“那——我就给你做个鸡蛋茶吧!用香油和蜂蜜把鸡蛋打散,然后在滚水里冲成花穗儿。这是我们北方的早点,你试一下?”

  “哈哈,那一定很好吃!”

  唐姐笑了,拿出两个鸡蛋向厨房走去。仿佛她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看得出来,唐姐一定是位很能干的女主人。

  “刘总,我买来了水果。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姐在厨房里大声对我说。

  我答应着,同时心里奇怪,她怎么改口叫我刘总了?——大概是刚才看到了我的名片——这名片,已经很久没用了。

  唐姐买来了香蕉、葡萄、梨子——啊,还有这个,荷兰黄瓜!呵呵,这个好!看看条码,是“家乐福” 的。在这个城里,只有一家“家乐福”超市。那是在城南,离这里很远。她一定是一大早赶去的。我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儿莫名的感动。

  唐姐手里垫着毛巾,捧着碗出来。老远,我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我连忙接过来,一看,呵呵,太美了!这套餐具是我精心挑选的。瓷质洁白细腻,碗口和汤匙上有鲜艳的西红柿的图案,非常精美。现在盛上金黄色的蛋花,看起来更加漂亮。

  “啊,真是美极了!” 我尝了一口,由衷地赞叹,“真的很好吃!”

  “你们南方人喜欢吃甜的。其实,如果做咸的更香!”

  “那下次就做咸的吧!”我随口答道。“唐姐,我要学习这个做法。”

  “呵呵,”唐姐笑了。在我对面坐下。“早上只吃两个鸡蛋行吗?”

  “够了!我平时只喝一杯牛奶。”

  “你太精细了!我们北方人,都是粗枝大叶的。”

  “呵呵,我还不算精细。精细的人,早餐要配报纸,而且一定还要提醒自已,边吃边看!”

  “哈哈哈——”

  “你看——我没有报纸?”我摊开手,故意逗她笑。

  唐姐笑弯了腰,对我摆手。

  我不再引她发笑。

  吃完鸡蛋茶,出租车来了。这是我约定的,来接送我去医院的。

  我对唐姐说,我要到医院去,大约两个小时回来。我把钥匙留给她,又把我的手机号码写在纸上,放在电话机旁边。我穿上大衣,立起领子,象高仓健那样,就要出门。

  唐姐挡住我,斩截地说,“这不行!”

  “里面有围巾。”我解释说。

  她翻开我的衣领,失笑道:“这是什么围巾?象领带!你没有帽子吗?”

  “没有。”我也笑了。这条小围巾是我在上海用的,的确是太小了。

  她犹豫的看看,嘴里说道:“这种衣服不抗风。在这里,风一吹就象没穿一样。这肯定不行!你不能再受冻了——我明天给你买一顶帽子。这样吧——今天你先用我的围巾。”她说着,把自己的披巾反过来折叠了几下,变成一条宽大的围巾,“这是纯羊毛的。可暖和了!”

  “这——?”我不知该怎样拒绝。

  “你就别讲究了!不难看的。” 她强行给我围上,又幽远地说,“本来就病了——还不注意——这样还可以,把耳朵包住了。”

  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有点儿不知所措,又有点儿难为情。她脸上流露出温馨的笑,眼睛里满是慈爱——象观世音的笑——温暖纯正。

  我出门上了车。从出租车司机的眼睛里,我看出自己的模样并不奇怪。这披肩还真的很暖和。这种披巾,在突厥语里叫做“依屏恰”,是一种带有开口的既可以围又可以披的服饰。中亚突厥语系的女性身材婀娜多姿,披上它更添几分妩媚和多情。在我走过的这些地方,广东的早茶、蒙古的长调、新疆的“衣屏恰”,都是我喜爱的异乡风情。唐姐也走过很多地方,她一定也有许多新鲜有趣的经历。

  从医院回来,我慢慢地转动门的手柄,好让唐姐得讯我回来了。唐姐从厨房里迎出来,问道“回来了!”

  我进了门,脱下外套。把披肩还给她。

  这是一套带错层的房子。玄关进来,左转跳高两步才是客厅。客厅里焕然一新。窗帘被整齐的悬挂起来。那是一面整壁的落地窗,远处天山的景色被收揽进来。我珍藏的那盆水仙花摆放在餐桌上。唐姐把客厅和餐厅调换了。餐桌移到了落地窗前。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可以遥见博格达的雪峰。正是冰清玉洁,银装素裹的世界!

  “啊——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唐姐——你真有创意!”

  唐姐微笑道,“这样比较心旷神怡!”

  “啊——唐姐,你请坐。”

  我在餐桌旁坐下,忽然想对她卖个关子。“唐姐,你是在大学的中文系得过学位的,所以这个问题一定要向你请教。你说在历代的咏雪诗中,算哪一首最好?”

  唐姐凝眉——“就是你读的这首《沁园春》了?”

  “嗯——这一首也算是好的。但下片的议论,大话连篇,与雪的精神和气质全无关系。所以准确的说,这不能算一首咏雪的诗。你说呢?”

  “雪的精神和气质?”

  “是啊,你看卢梅坡的诗: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你看,雪与梅、与春、与诗人的关系?”

  “那——你是说毛 的这首词不好了?”

  “那也不是,词还是好词。只是他写的不是雪,有点离题了。题目若改作《沁园春#8226;大话》,那就好了!”

  “呵呵,你真会说笑话儿!”

  见她听得高兴,我继续逗她说,“就说上片的写景吧,落笔也还是在一个‘大’字上。你看,千里、万里、银蛇、腊象、与天公比高,是不是?我们来看岑参写雪的句子: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何其鲜明,何其生动,正是王国维所谓之‘历历如在目前’。这才是写雪啊!”

  “呵呵,从来没听过有人象你这样讲解诗的。岑参那句不也千树万树的么,怎么不说也是个‘大’?”

  “哦,这个就不同了。岑参写出的是一个动态的画面。千树、万树不静止的,而是说:千树、万树、越来越的树开满了梨花。这个千树、万树是递进的。而你那个千里、万里是并列的,都是虚指的一个‘大’子。”

  “呵呵,算你有道理——那你说吧,哪一首写雪诗最好的?”

  我笑而不答。

  “你也说不出来了吧?”唐姐得意的笑。

  我指着窗外雪地上的绵羊给她看。那是小区花园里的雕塑。唐姐不解,兴趣浓厚地看着我。

  我说道:“我觉得这一首最好: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出门一咳嗽,天下大一统!——呵呵,不要笑,这是逆挽诗——这个‘肿’字,还是很传神的。你看那绵羊,是不是肿了?”

  “呵呵——你笑死我了!”唐姐笑得抹眼泪。我看着她,她系着我从外贸展会上买来的那条淡蓝色的围裙,身体伏在餐桌上,象一片流动的云。漂亮的短发象两只美丽的鸟翅膀向脑后拢去。白净的脸上由于兴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她已是成熟的中年女人,妩媚的脸庞里已见得岁月的阴影。但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生动,那样光彩照人。我忽然想,女人的笑容正像美玉的光。时光的流水不停息的流过,不仅不会把玉的美质消磨,反而会把它洗琢得更加光洁、细腻。

  待她收住笑声,我由衷地赞美道:“唐姐,你真的很美!穿什么都漂亮!”

  “是吗?”她惊喜的抬起头,不自觉地理一下头发。

  “是的。”我肯定地点点头。

  “咳——老了!”她忽然转过脸去,一丝愁云飘过她的眼睛。

  对女人的这句老生常谈的哀怨,我有一个专利的回答。“美丽的女人永远不会老!”通常我的回答都能博得佳人一笑,进而引发更深挚的感叹。

  可是唐姐没有笑,也没有继续菡萏香销的感叹。她忽然垂下了眼睑,似乎上了心事,好一会儿,才嗫嚅地说,“都说——红颜自古皆薄命,你说是不是?”

  “呵呵”我不禁大笑,忽然觉得她幼稚得象个小孩。

  “诗人无聊,弄笔取快,矫情夸饰,自命不凡。岂可信他的逞臆之谈?”

  唐姐赧然一笑,娇似海棠。

  “我看你不能嚼东西,就炖了小鸡和蘑菇——我去看看。”说完起身去了。

  我们就坐在窗前的餐桌边吃午饭。唐姐很健谈。原来,读书时她还是学生会的组织委员呢,还得过全市大学生硬笔书法女子组的第一名。我说,我更相信她是全市校花的第一名!

  午饭后,我回到书房里继续看书。还是昆德拉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刚看到第三章。

  弗兰茨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那位喳喳呼呼、劲头十足的妻子。这对他这样一位事事都追求合理化的男人来说,这真是不容易。

  一天,他去见妻子,告诉对方他想再结婚了。

  克劳迪摇了摇头。

  “离婚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财产我都给你!”

  “我不在乎财产。”她说。

  “你在乎什么?”

  “爱情。”她笑了。

  “爱情?”弗兰茨惊讶地问。

  “爱情是一场战斗,”克劳迪仍然笑着,“我打算继续打下去,直到胜利。”

  “爱情是战斗?好吧,我一点儿也不想打。”他说完就走了。

  爱情是战斗。这句话儿有点儿耳熟,好象在哪儿听过。掩卷追思,忽然想起——啊,是了——前妻曾对我说过,“婚姻是男女间的一场战争。”战争,当然包括一系列的战斗。除了战斗,还包括一连串意志、心理的较量,还包括“扮猪吃老虎”、“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的高级谋略,还包括争取舆论的同情、建立统一战线的手段。克劳迪有勇无谋,只知道要打下去。相比之下,还是我们东方女性有智慧,表达得也较深刻而全面。前妻是学德语的,曾在日内瓦住过半年。克劳迪若恳虚心向她请教,这场战斗必定波澜壮阔、大有可观。这世界真令人叹息!人人都说和平可爱,可是世界上战争不断。因为一切战争都说是为了和平。正好比一切婚姻都说是为了爱情。可是,爱情是战斗。我们别无选择,非打不可。我提起笔来,正想把这些想法写在眉批里。唐姐推门进来。

  “唐姐,爱情是战斗?”

  她接过书,翻看书名,粗粗一翻,看见我在书中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语,答非所问地说:“看小说也作笔记啊!?”我笑而不答。

  “刘总,房间我都收拾好了。”她迟疑地说,欲言又止。

  “哦。唐姐——你是不是有事?”

  “我想请一个礼拜的假。”

  “请假?”

  “嗯。”

  “唐姐,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不合适?”我犯了猜想。

  “不,不是的。刘总,你别多心。是我家里有点事儿。”

  “哦。”我心里还是觉得奇怪,第一天上班就请假?不过既然她不恳说明原因,我也不好再问。“那好!这样吧,麻烦你给我买一个礼拜的食物来,鸡蛋和面包什么的。多买点。我现在吃不了米饭。假如一个礼拜后你不能来了,还请你打个电话给我。我好另外请人。”

  “对不起,刘总。一个礼拜后我一定回来。你放心吧!”

  唐姐去了。我心里非常纳闷。既然家里有事,为什么今天还赶来上班呢?

  唐姐回来,买了两大包食品,还有一顶棉帽。我戴上试了试。她笑了,说“象雷锋。”

  她把水果洗好,放进冰箱里,就开始烧鱼和羊肉。

  “这些东西够你吃一个星期的了,到时候我一定回来。我把它做好,放在厨房外的阳台上。那是个天然的大冰箱。” 她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

  我说,“既然家里有事儿,今天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这些东西我自己可以做。”

  她说:“不忙,做好了在走。”

  唐姐把鱼和羊肉烧好后,又把客厅收拾了一遍。我送她出门,她忽然回过身来问,“刘总,回来后我能住在这里吗?”她说这句话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我心里一惊,同时也感到一丝惕悚。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要住在这里,虽然……“你的家就在本市,有必要住在这里吗?”我想这样问她,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因为这样问听起来就象是拒绝了。假如她确有为难的话,那我的任何猜测、甚至是迟疑都是对她的侮辱了。于是,我爽快地说:“当然!如果你需要,那个房间就归你使用了。”

  唐姐走了,她的声音和身影好像还留在房子里。我坐下来抽了一支烟,不再去想她。在揣摸别人的隐私方面,我总是很低能。没办法,天生的缺乏这方面的智慧。也许是因为我太爱吃肉了,油乎乎的,把心眼都腻上了。现实是复杂的,一朵花、一杯酒,永远描绘不完、解说不完。更何况一个人的心思呢?不必多虑,先挑块羊肉吃再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天天吃唐姐烧好的鱼和羊肉。新疆人总是说,新疆的羊肉不膻。这说法儿,就好像有人说强扭的瓜不甜一样,都是睁着眼说瞎话儿。明摆着的事实,还要绕着弯来否认。在我吃来,哪里的羊肉都膻。吃到第三天,我忽然想起一条谜语:“鱼”和“羊”加在一起正是一个“鲜”字。呵呵,等唐姐回来,出这个字谜给她猜。

  一个星期后,我的病情到了最严重的时期。不仅不能好好的吃饭,连讲话都很困难了。总要用一支手托着脸儿才行。我翻看日历,到春节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如果唐姐不能按时回来,那只能另做打算了。幸好当晚唐姐打电话来,说明天就能回来。我听了,松了口气。心里不是高兴,而是感激了。单身汉,最要紧的就是不能生病,尤其是不能生那种需要别人照顾的病。

  第二天上午,唐姐来了。她依然披着那条阿拉伯式的披肩,隐隐地遮住眉梢的一道伤痕。她进了门,犹豫了一下才摘下围巾。她勉强笑了一下,就低着头进了厨房。我——准备好的欢迎的话儿讲不出来,憋在嗓子眼里发痒。我回到书房里,关上门,把外面都让给她。我想这时候她应该更希望一个人独处。过了一会儿,唐姐送了一壶咖啡进来,并且询问我的病情。我说还好,过几天就会开始恢复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就去准备午饭去了。

  直到唐姐叫我吃饭,我才从书房里出来。我们还是坐在客厅的那张餐桌旁吃饭,可是气氛和上次大不相同了。当着我的面,唐姐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活动,可是掩饰不住的难过还是会不听话地流露在脸上。眼角里隐藏的泪水仿佛花叶上的朝露,只要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滚落下来。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该询问她。可是越是避而不谈,内心的活动越是明照。刻意地找出几句话儿来说,好像干巴巴的树枝,遮不住后面的秘密。唐姐脸上的伤痕那么明显,如果还要继续假装视而不见,那反而是对她的不尊重了。可是在这个时候,该怎样询问呢?怎样说才不至于让她难堪呢?男人受了伤,往往会象野兽一样独自躲藏起来,独自吮舔伤口,用自己的唾液给自己疗伤。可是女人呢?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们越关心别人,别人越痛苦。我们都有过这种被关心的经历。我仔细斟酌着该说的每一句话儿。唐姐一直没有说话,低着头,只是做了个吃饭的样子。我勉强喝了碗汤,放下了碗筷。唐姐起身要去收拾,我说:“唐姐,你请坐。让我给你泡一杯茶。这是我们家乡最好的祁门红茶。”

  唐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起身走到餐厅的茶柜旁,这时候我背对着她,才开始说,“唐姐,我注意到了,有什么事让你伤心了。你愿意告诉我吗?”我一边泡茶,一边慢声说道。唐姐没有回答,我继续说,“如果能够,也许——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其实,生活中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所以,我希望能够帮到你。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做。你愿意说出来吗?有时候——”这段话儿,我讲得断断续续,除了措辞的困难,还因为我那时说话已经非常困难。忽然,我听到啜泣声儿。我回过脸来,唐姐已经泪流满面。

  我走过来,把茶杯放在她面前。唐姐忽然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他打我!他打我!”她悲愤的喊出来,浑身颤抖。这泪水想是压抑了很久,现在突然冲出,再制不住了。

  哭吧!哭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一点儿。这句废话儿,在电视剧里经常出现。其实,在这个时候又何必要这样说呢?这样的臭水平只合到中央电视台去拍连续剧。现实中我们不该有这样的虚荣。我在唐姐对面坐下,既不鼓励,也不劝阻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恢复平静。唐姐哭了一会儿,渐渐地收住泪。

  “唐姐,你是一个女人,体力上不如人。受了男人的欺负,这不羞愧!这不羞愧。”

  “谢谢你,刘总,谢谢你。”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她已完全放弃了顾虑。

  “来,坐到沙发上。”扶她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我拣了一条新毛巾,在热水里浸透拧干,递给她。她擦了脸儿。我又把毛巾烫过一遍,递给她,叫她敷在脸上,深深地吸口热气。她照我说的话做了。我问她是不是好一点儿?她点点头。

  我忽然觉得好笑,觉得她象一个爱哭的小女孩,不禁笑道:“这没有什么,唐姐,别把问题看得太大了!爱情是战斗,这一场我们打败了。”

  “不是的,刘总,不是的!我们离婚了。”唐姐纠正说。

  “哦?”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唐姐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怎么回事?唐姐,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我们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

  “你请一个礼拜的假,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的。不然,我怎么会刚来就请假呢?其实我知道你这里现在少不了一个人,我是没有办法。”

  “我明白。事情还能挽回吗?”

  她摇摇头,“不能!他已经跟别人同居了。我恨死他了!我恨死他了!”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这证明她还不恨他。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卑鄙的男人:他不仅鬼鬼祟祟的偷情,而且还对自己的女人动粗。“既然这样,离婚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别难过,唐姐,过几天就会好的。”

  “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对我。我一直都很信任他的。”她似乎自言自语地说道。

  唐姐按照自己的思路,回忆起他们的爱情。

  她的丈夫姓金。唐姐称他老金。老金是一家工厂的搞焊接的工程师,比唐姐大十一岁。他们是在书店里认识的。那天唐姐在南门的书店里看余光中的诗集,老金也在找一本书。他们就说起话儿来。谈话中老金批评余光中把“乡愁”比喻成“一枚小小的邮票”不通。他讲到了比喻的伦类和意旨,比体和喻体的关系。他讲得很专业,让学习中文的感到很钦佩。唐姐被他吸引了。后来天下起了雨,老金就提出请她吃饭。老金没有雨伞,他们就躲在唐姐的一把小阳伞下一起去吃饭。回去几天后,唐姐收到了老金的 ,里面有一首小诗。诗是仿照余光中的《乡愁》做的。

  “风雨中,

  爱情是一把小小的雨伞,

  你在里边,

  我也在里边。

  唐姐背诵了整首诗。其余的我不记得了。我安静地听她讲,只偶尔插一句“哦,那后来呢?”

  整个下午,她都沉浸在这样的回忆中。她讲得很细致,很生动。从他们相识到婚后生活的种种细节,那些甜蜜的游戏,浪漫的波折。讲起她如何戏弄他,他如何低声下气的向她道歉,她甚至笑了。她动情地讲着,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流泪。我惊奇的发现,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仿佛冬天阴霾的天空,是一片浓重的灰色。

  大概是讲得太久了,又流了太多的眼泪,唐姐显得有点儿倦了。我劝她去洗洗脸。

  “对不起,刘总,耽误了你一下午的时间。你听得烦了吧?”

  “没有,唐姐,我希望了解你。”我诚恳的说。

  唐姐洗了脸回来,看看时间,已是七点多了,就想去准备晚饭。

  我对她说:“唐姐,晚上不做饭了,我们出去吃饭。”

  唐姐不愿意。

  我说:“你休息一下!今晚我请你吃饭!”说完,我就打电话给那个接送我去医院的出租车司机,叫他来接我们。

  车子来了,我在客厅里叫唐姐。唐姐拿起了小包又进了卫生间。等她出来,我惊奇地发现,她又补好了妆,一幅娇艳的样子。只是眼圈略显红肿。夜色降临,驱散了留恋在雪地上的最后一抹儿日光。

  我们到了中山路时,街市上已是灯火辉煌。这一段的街景最美,像童话里的世界一样,青松白雪,灯火通明。我们下了车。我忽然想起哈尔滨的冰灯。

  “唐姐,你看过哈尔滨的冰灯吗?”

  “没有。”

  “以后有机会我们去看!现在我们去海德酒店。我请你吃西餐!”

  唐姐笑了,被我鼓动得也有点儿兴奋。

  海德是那个城市里最好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们上了楼,小姐把我们引到座位旁。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从这里可以望到临街的夜景。

  小姐送上来菜牌。这菜牌做得太夸张了,有领袖人物的标准像那么大!干脆挂在墙上让我们瞻仰得了。唐姐撤着身子翻看菜牌,看得眼花缭乱。那小姐一面介绍,一面殷勤提点。

  我笑着说:“西餐是分开吃的,但是今天,我们点了一起吃!好不好?我来点。”

  唐姐说:“好的。”

  我要了一份杂扒,一份烧双蔬,一份XO意粉,一份水果沙拉。又给唐姐点了一份罗宋汤,我自己要了一份蘑菇忌廉汤。

一片云(短篇小说)

  小姐走开后,唐姐偷偷告诉我,“刘总,谢谢你!我还从来没有到这么好的地方吃过饭呢。”

  我笑了,问她:“高兴吗?”

  “高兴!”

  我说,中午你没有吃好,晚上好好吃一顿。

  咖啡上来。我给唐姐加了奶和糖,叫她尝尝。“这是花式咖啡,要加奶才好喝。”

  她泯了一口儿,说:“好香!”低着头摆弄着汤匙。

  “你们南方的男人就是细心!老金也是。我每次出差,他都会给我准备吃的。他烧的鸡翅特别好吃。可是他不懂女人的心,说话气人!”

  “他不会讲甜言蜜语?”我惊疑地问。

  “何止不会?他还专门喜欢抬杠!女人,就是要哄的嘛。真是笨死了!连这个都不会!所以我们在一起也经常吵架。”

  “甜言蜜语,有几句是真心的呢?明明知道是空话,还是喜欢听。你们女人真是不可救药!”我笑道。

  唐姐莞然一笑,“女人都是这样的嘛!”

  “哦。”我无言以对。

  我在想,男人是不是也喜欢甜言蜜语呢?不过,男人的恋爱观比较实在,搞到手算数。哪怕你恶声恶气也不影响他的成就感。女人呢,往往比较爱浪漫。可是生活中偏偏没有浪漫,所以她们要制造浪漫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唐姐看着我问道。

  我笑道:“我也不懂女人的心。可是男人的心,我就懂得一点儿。我刚才在想,也许坏男人比好男人更懂得女人的心。他们知道怎样迎合,也愿意迎合。好男人就不同了。即使他们知道,往往也不愿意迎合。”

  “那又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觉得感情是不应该用计的。”

  我忽然发觉自己的口气重了,不想唐姐忽然失笑道:“不是用计,是用心!难道一个家庭不应该好好用心来经营吗?”

  我第一次领教到唐姐的口才,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场景。我想,她和老金吵架时,不知该是多么伶牙俐齿、咄咄逼人呢。我基本上从来不和人讨论男女感情的事,更别说和人争论了。一方面我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另一方面,我也不相信争论可以达到沟通的效果。凡是基本观点不一致的人,不可辩论,也不必辩论。这样的人在一起讨论问题,最后的结果,你会发现往往是各人有各人的道理。其实非但感情的事是这样,所有的事都是如此。“爱情是战斗”,“婚姻是战争”,“家庭要经营”,既然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为着这样的事经常吵架。你觉得值得吗?”

  “还不是他死心眼!”

  看到我不以为然的表情,她又解释说,“你们不懂,女人吵架不是认真的啊!我们嘴上虽然凶巴巴的,可是心里并不当真的。如果你们懂得女人的心,就该让着点儿。我们嘴上不说,心里会感激你的。”

  “哦——哦——原来如此!”

  “呵呵,你不知道,老金特爱吃醋!他不许我和异性的朋友交往。有一次,我来了一个同学,还是初中时的同学。”唐姐难为情地笑,“怎么说呢?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一直暗恋我。这么多年了,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会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可是我并不爱他。真的,我一点儿都不爱他。要是爱他,早就接受他了。你说是不是?何况现在各人都有了各人家庭,你说还能怎么样?他来了,说要给我补过生日,送了一束玫瑰花给我,说他的家庭不幸福。我安慰他,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就出去吃了一顿儿饭。可是老金知道了,大发雷霆,把我的花也给仍出去了。那一次,我和他大闹了一场!后来还不是他给我赔礼道歉!”说完得意地笑。

  嘛哩嘛哩哄。我的心好像被青城派的摧心掌震了一下,一种破碎的痛。在这个时候,她还再为自己的那些无聊的放刁陶醉!

  “为什么要保持这样的关系呢?”女人的心,我真的是不懂了。

  唐姐一怔,仿佛没想到还有此一问。“虽然我不爱他,可是也觉得这么多年一直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关心自已,遇到什么事儿可以倾诉一下,挺温暖的。可是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你相信吗?”

  “我相信。”

  唐姐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这件事,我要为老金抱不平!”我亦真亦谑的说,“没有女人的鼓励,男人很少能这样一如既往的暗恋一个人。你并不爱他,可是你愿意他这样一直爱你。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也许你还要在他面前表示对老金的不满吧。有没有?唐姐,说老实话儿。”

  唐姐脸红了。虽然在昏暗的灯影里,我还是看到她脸红了。幸好这时菜及时地上来了。我对着餐桌摩拳擦掌,消除方才的尴尬。

  唐姐是第一次吃西餐。我对着她说:“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因为右手比较有力。象这样,先用叉子把肉块按住,餐刀贴着叉子切下去,这样划动时,肉块就不会滑动了。”

  唐姐试了一下,很容易。笑了。

  “好吃吗?”

  “好吃!”唐姐高兴地点点头。

  “把肉块切成长条,这样吃起来就不用张大嘴了。看起来比较文雅。”

  “呵呵。”

  “这里的西餐,是这个城里做得最好的。你放开吃,别拘束。以后学会了,我们可以在家里自己做!”

  “好!我以后学习做西餐。”

   “这份罗宋汤,该改名叫共产主义汤。”

  唐姐兴趣浓厚地看着我,脸上酝酿着笑容。

  “赫鲁晓夫这样说过:什么叫共产主义呢?那就是土豆烧熟再加牛肉。如果人民都能吃上这样的好菜,那就是共产主义了!”

  “呵呵。”唐姐笑出声来,“你说话真有意思!有时又象是笑话,又象是真的。我都分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没有叫酒。因为自己是滴酒不沾的,所以请人吃饭也经常忘记叫酒。

  “唐姐,你喝点儿酒吗?”

  “好,喝一点儿!”

  “你喜欢喝什么酒?”

  “红酒吧!我们喝杯红酒!”唐姐兴奋地说。

  我叫小姐拿来酒水牌,一看,呵呵,真不愧为五星级的酒店,竟然有拉图堡红酒。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干红名酒。还是辉哥请我喝的。我要了一瓶。小姐为我们开了酒,斟上两杯。我想起辉哥喝酒的风度来。托起酒杯轻轻晃动,凑于鼻下轻微地一嗅,然后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整个动作流畅有致,令人陶醉。我用红茶偷偷地练过几次,可惜学得不象。

  我举起杯来,对唐姐说:“来!唐姐,这杯酒敬你。祝贺你开始新生活!萨特说:每一次主动的大幅度的选择,是创造生命精彩的唯一道路。为你的生命精彩干杯!”

  “谢谢你!刘总,我真的很感动!”

  我仰起头来想一饮而尽,可是酒顺着口角流了出来,同时一条火线从喉咙里窜上来,呛得我连声儿咳嗽。我连忙放下酒杯,用餐巾捂住嘴。酒气薰到眼睛里,眼泪也流出来了。

  “哎呀!刘总,我忘记了,你不能喝酒!你病了。”

  我这才想起医生确实交代过,不能喝酒,酒精对神经的恢复不好。我本来就不喝酒,所以反而把医生的嘱咐忘忘记了。唐姐伸出手帮我擦眼泪。

  我连忙说:“没事!没事!”

  喝了几口热茶,压住咳嗽。我对唐姐说,“你自己喝吧,我不能陪你了。”

  唐姐就自己喝了。看来唐姐还有点儿酒量。

  吃了一会儿,唐姐忽然执意地看着我,眼睛里似有话说。

  “你想说什么?”

  “刘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吧。”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看到我惊奇,她又补充说,“虽然才认识几天,可是我觉得你很有知识,也很会说话儿。其实我感觉在很多方面你和老金挺象的。”

  “哦。”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想你要求一定很高吧。是不是?”

  我更加惊奇,没想到她会把我和老金相比。我不想回答,可她拿眼睛盯着我,不容我回避。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说:“我喜欢——啊,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要想想。”

  “呵呵,不会吧?这个问题还要想想?你不会是到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吧?”

  “我是在想,该怎样说才比较清楚。——我喜欢,美丽的——”

  “哈哈,我就知道!”唐姐失望地笑,“男人都是一样!”

  “看看,不容易说明白吧?我还没有说完呢!”

  “那你说吧——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喜欢:美丽的,但是她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人。”

  “你说话总是绕那么多圈子。人都被你绕晕了!”唐姐恨道,“什么‘美丽的,但是她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天下有这样的女人吗?”

  我正不知该怎样解释,唐姐忽然调皮的笑。“啊!我明白了。你喜欢眼神儿不太好的女人!”

  “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样的女人:她很美,但是呢,她不以为自己很美,她不要求别人总来赞美她。这就好比一个男人,他应该有点儿本领,但是呢,他不觉得自己有本领,他并不要求别人来服从他。又好比一个情人,他已经很爱你了,但是呢,他不觉得自己付出了很多很多,相反他觉得自己做的还很不够。”

  唐姐不说话了。

  “我有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讲清楚?”

  “你的意思,不就是喜欢比较低调的女人吗?是不是?”

  “差不多吧,但还不完全是。一个女人,如果她本来就不美,她当然也比较低调,但那还不是一种内敛的美德。譬如一个男人,如果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本领,他当然也不爱出风头,但那不是谦虚,那只是安份。这种内敛的美德,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来用一个什么样的词来概括它。举个例子吧。我有一个西安的朋友。有一次,我和他在他家的客厅里说话。那时天气有点儿热,他的太太就给我们拿了一台电风扇来。那个电线的插头不太好,她插上后不能放手。一放手,电风扇就停了。她手一按,电风扇又好了。她来回弄了几次,我们都笑了。我说,‘嫂子,请你就在那儿按着听我们说话吧!’她按了一会儿,试探着放手,好像没事了。可是刚走开几步,电风扇又停了。她又回过头来准备再去按,这时候她的丈夫才站起来准备去弄那个插头。可是她丈夫的手还没有接触到那个插头,电风扇又突然转起来。我们都大笑。这时候这位嫂子笑着对我说,‘青云,你看看,女人就是没有用!’她那时的笑容,我觉得真是一个妻子最美的笑容!”

  “啊”唐姐不以为然地说,“她说的只是一句笑话儿。”

  “是的,那只是笑话儿。但是笑话儿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来。我的前妻,她不会做饭——”

  “你的前妻?刘总,你也是离婚的吗?”

  我说,“是的。”

  唐姐释然的出一口气儿,仿佛我的离婚减少了她的尴尬。

  我淡然一笑,“你看,离婚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吧?”

  “你的前妻——?”

  “我刚才想说什么呢?被你这一打岔,忘记了。”

  “你说她不会做饭。”

  “哦,是,她不会做饭。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住在单位的筒子楼里。大家做饭都在楼道里。我前妻她不会做饭,所以每次做饭,即使她把菜理好,也是等着我来炒。时间久了,邻居的同事就会问,为什么总是我炒菜?这时候我前妻就会抢着回答:给他机会让他锻炼一下!”

  “呵呵。”唐姐理解地笑。

  “这也是一句笑话儿。你觉得这句笑话儿怎么样?一个女人,如果有了这样的心理,她怎么还能安份呢?在炒菜这样的小事上也要做文章,在她丈夫做事的时候,她怎么还能忍住不喋喋不休地加以指点呢?即使她对那事一窍不通,她也要不停地发表意见。如果我证明她的话是多余的,请她住嘴,她就会委屈地反问道:‘我不是好心吗?’我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以后,如果我批评手下的员工,她就会立即出来打圆场。不管是为了什么,有时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要出面调停,表示她善于处理人际关系,表示她在帮助我处理公司的事。这种戏剧化的行为,可以把一切事情搅乱。她没有真实的主张,却有过人的言论。我每次都说不过她。”

  唐姐得意的笑。“你是不是现在还很生她的气?”

  “如果我现在还生她的气,那说明我对她还有一点儿爱。可是我现在是一点儿也不气她了。我现在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个性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性格。她生活在一种角色里,一言一动都有表演的成分。”

  “她也是大学生吧?”

  “是的,她不仅上过大学,还留过学。可是她没有受过教育。”

  唐姐迷惑的瞪大眼睛。

  我极端地说:“不要以为上过大学,就是受过教育。许多博士、学士,还是没有开化的人!”

  唐姐惊愕得眼睛发亮,“你越说越奇了!我听不懂。”

  “我们别说这些话题了!”

  “你说啊,我想听听。”

  “教育的根本是什么?首先该是人的教育,把人培养成什么样的人。这才是教育的精神!所以咱们中国的传统教育,首重道德教育。至于某种专业化知识技能的传授,那个——虽然——但是——哎呀,这些大问题,还是留给专家们去演讲的。咱们别说了。还是快点儿吃菜吧!”

  唐姐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老金好像也说过,现在没有教育。”

  这餐饭吃得还算愉快,唐姐的心情也开始好转了。

  喝完咖啡,我叫服务生来结账。唐姐听到价格,吓了一跳儿。我悄悄告诉她,那瓶酒就八百多了。唐姐大为后悔,说早知道不要酒了,又说酒还剩下那么多,要不要带回去?我说,不用带走,可以寄存在这里,下次来再喝。

  “刘总?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请我吃饭?”

  “我想告诉你,生活中美好的事情有许多,不要因为失去一件就灰心了。”

  “谢谢你!刘总,谢谢你。我真的很感动!”

  我想起唐姐上次出门时说的话,便问她现在的住处有没有困难。

  唐姐叹了一口气,说:“是的,现在正无处安身。”

  “是因为房子判给老金了,是吗?”

  “不是。老金什么都没要,他只提了一个包走了。”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低下了头。“我的房子,是被我妹妹霸占了。”

  我不觉皱眉。真是奇妙!但我没有再问,干脆地说,“那没有问题!今晚回去你收拾一下你的用品。明天就搬过来,我会帮你整理好那个房间。”唐姐难过的表情令人鼻酸,象一个失去保护的小女孩,那样动人怜惜。一股强大的保护心在我胸中升起,适才对她的不满意全都消失了。

  我们起身下楼。我帮她戴好头巾,拉一拉衣领,告诉她不要为住处的事担心,然后拉起她的手向楼下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躺在床上,心里有种莫名的悲哀。一个年近花甲的男人,提着一个包离开了家门,从此不再回来。他走得何等决绝!是什么让他这样伤心呢?我不打算再劝唐姐和老金复和。我觉得已是不可能的了。也许他们还彼此相爱,但是婚姻是不可能了。唐姐亲手毁了自己的婚姻,只是为了撒娇、调皮、使性子这些情感上的奢侈品。“女人最大的心愿是叫人爱她。”莫里哀的这句名言说得还不够。应该说,除了爱,还该有容忍和迎合。我忽然醒悟到,为什么我们中国人总说“恩爱”,不说“爱情”!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地起来,打电话给辉哥。请他过来帮我买几件家俱。虽然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两年,可是我对这个城市还是茫然一片,不知道东西该到什么地方去买。我买东西的本领实在幼稚得可怜,更怕讲价钱这件苦差事。辉哥说,他要晚点才能过来。

  我在楼上看见辉哥开着车进了小区的大门。他跳下车,奋力地关了三次才把车门关上。呵呵,还是那辆吉普车!两年前就是这辆吉普车,载着我们走遍了准噶尔草原。那时候,辉哥的生意失败,他受不了家人的关心,把公司的大门一关,一个人开着车来新疆慢游。恰好那时候我也在草原流浪。一天我骑马翻过山岗,想到巩乃斯河谷的夏季牧场去看叼羊。那是一种哈萨克民间的节日活动。初升的阳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泛出彩色的光圈。漫山遍野的苜蓿花开得正艳。忽然一声儿号角腾空而起,把我的马惊得扬起前蹄。我勒马张望,仔细倾听,那号声儿渐渐稳定下来,是直管萨克斯的声音。那乐声婉转而下,仿佛缓了口气忽又重新高起。乐曲温柔而忧伤,一个个音符宛若片片落叶,因风托起,在山谷间回旋飘荡。萨克斯的音色是怀旧的,高亢中稍带着沙哑,有一种旧金属的质感。那声音仿佛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虽已容颜尽改,却真情永在。我小心放马向前,绕过一个山包,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几株干枯的胡杨,一个帐篷,一辆破车,一个男人正在吹奏他的萨克斯管。我举起手中的相机给他拍了一张快照。从那天起,我们就结伴同行。后来辉哥告诉我,那曲子叫《回家》。是啊,回家,多么心酸的旅程!多么温馨的向往!我们每个人的心头都有一个家。有时我们离开家,正是为了回家,回到那个旧识的、温暖的、不再受伤害的地方。我们在草原上流浪。这辆破车就象中国股市一样忽上忽下,载着我们在草原上横冲直撞。辉哥的驾驶技术一流,修车的技术更高。我佩服他的气概!一个真正的城市牛仔!一天我们到了布尔津,辉哥说,“这里有个国营农场,老总是我的朋友。不知道现在人家还认不认咱!”我说,“你打电话给他。如果他不派车来接咱,咱们就从此不再认他这个朋友。”辉哥说:“好!”电话打通,对方热烈欢迎,当即派了辆宝马来接我们。衬得我们的吉普车象头褪了毛的骆驼一般丑陋。当晚,朋友在额尔齐斯河畔的帐篷里为我们设宴洗尘。我们在蒙古包外燃起篝火,一边饮酒,一边弹唱。月下的草原恢复了古老的宁静,山影树影,含笑带梦,亦幻亦真。衬上这样一个广漠静谧的背景,一个人身心搅动也会缩小、缩小以至于无。第二天上路,我在辉哥的照片后题下了一首小诗。

  莫道天涯柳色残,北风能占几分寒。

  蓠蓠九城今又碧,还我春光满眼看。

  辉哥是做过大生意的人,与人相处有一见如故的才能。当初为这套房子买家俱时,也是他陪我去的。我们看好货后,他一把推开经理室的门,口呼“老马”,不由分说直接把那个经理从座位上提了起来。那经理惊得面红耳赤,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在商场里走了一圈。辉哥一手按住老马的肩膀,一手指指点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老马也是满脸的亲热。辉哥根本不容他分辨,直接给了他一个价钱,叫他马上安排送货。老马看了货单,红着脸答应下来。结果那批家俱竟以不到一半的价钱买成了。出了门,我问辉哥:“你认识那个经理啊?”

  辉哥笑道:“我哪里认识他!”

  “那你怎知道他姓马?”

  “我进门时就问好了。”

  我更加惊奇,“你不认识他,就这样一把把他提出来,又搂又抱的,万一他撂下脸来,如何是好?”

  “呵呵,他不敢!我能这样把他提起来,他就不知道我是谁。这些人经常出入酒场,见过的人哪里记得。一般的人反应都没有这么快。况且当着他手下人的面,他还怕我不给他面子呢!”

  我听了绝望地佩服,由衷地赞叹道:“辉哥,你这一番儿先声夺人,比我经历过的所有的谈判都精彩!我不如你。以后我要好好地跟你学。”

  “呵呵,你那一套彬彬有礼的君子风度我也学不来。咱们现在落魄了,等我缓过手来,咱们弟兄俩好好地合作一把!”

  我说:“好!到时候我们还开着这辆车去旅行!”

  辉哥进了门,客厅里立刻响起了他洪亮的声音。我介绍他和唐姐认识。辉哥真是好样的!他眼中的惊奇停留了还不到十六分之一秒。

  “看来你今年又要在这里过春节了。”辉哥说。

  我说:“是的,本来也是如此。”

  “撇下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真过意不去。现在有唐姐照顾你就好了!”说时拍拍我的肩膀。

  辉哥喝了茶,说:“我要量一下房间的尺寸。”

  我找了把卷尺给他。这间枯山水风格的茶室,也是辉哥的杰作。那时我们从草原回来,我买下这套房子。辉哥笑说,送给你一个日本老婆,就设计了这间茶室。北方的房子与南方不同,每个房间都很大。这间茶室算是小房间了,也足有十六个平米。改装一下,应该是间很不错的卧室。我们将茶几、茶具移到客厅里。正忙着,出租车来了。辉哥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我交代唐姐多做几道菜,叫辉哥等我回来吃饭。

  辉哥说,不能一起吃饭了,他晚上要飞回北京。

  我从医院回来,辉哥已经走了。家具已经送来了。除了床和衣柜,还有一张梳妆台和一张小沙发。辉哥做事真漂亮,他自己还送了唐姐一套化妆品。灯光原是暖色的,看起来很温馨。唐姐拿出辉哥送她的化妆品给我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

  “刘总,我给你添麻烦了。一来就让你花了这么多钱,我真过意不去!”

  “别这样说,唐姐,这没有什么。现在我还有这个能力,假如以后我落魄了,就是想帮助你,也不能够了。”

  唐姐眼睛潮润,转过脸去。

  “喜欢你的新房吗?”我安慰地说。

  “喜欢。”唐姐用力点点头。

  我忽然醒悟自己用错了词,于是纠正说,“唐姐,如果你以后再成家,这些家具就送给你做嫁妆。你说没有娘家的人,以后就让我做你娘家的人吧。”

  “我要真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弟,那就太好了!”

  “以后你就安心住在这里,不要有任何顾虑。明天我再分一个书架给你。你空闲了,可以看看书。”

  “刘总,”唐姐注视着我,“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让我真的很感动!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周到过。”

  “这是应该的。我们是男人嘛。你看,辉哥对你是不是也很好?他送你的那套化妆品,一定价值不菲。其实,他现在正在窘困中,还欠银行一千多万呢!”

  “一千多万!天呢!”唐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是啊,一千多万!不是个小数字。”我也嘘了口气,“我现在手里的钱,不够帮助他渡过难关的。为此我常觉得对不起他。你看,一个男人可以承受多大的外部压力!只是,我们希望不要再受来自家人的伤害就好了。”

  “你们都是好男人!”

  我淡然一笑。

  以后的几天里,唐姐还是有点儿精神恍惚,说话有点儿语无伦次。一时高兴,一时悲伤。有时我们囫囵吞下了一大块痛苦,当时有点儿麻木,过后才会慢慢地反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消化。我想这需要时间,尽量不去打扰她。我每天照常去医院。唐姐学习做西餐。吃饭时,她会给我讲一些儿往事。开始我们都刻意回避着谈起老金,直到有一天她忽然问我,“刘总,你说为什么我对他总是恨不起来呢?”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心里想“因为你内心里有愧”,可是嘴上不能这样说。

  “因为你们确实有过美好的过去。” 我这样说回答她,同时联想起我的前妻来。我相信她对我也是恨不起来的,虽然她什么话儿都能骂得出口。

  嚣张、任性、自夸,不时来一点儿无理取闹,女人为了这些情感上的奢侈品,宁恳牺牲真实的爱。她们要感觉到被爱,要检验在何种程度上被爱,就是要看看男人在何种程度上忍受她。如果能看到男人忍气吞声的样子,她就感到特别满足。她们能给自己的行为找一千个理由,只有到了离婚之后才恳老老实实地承认前夫的种种好处来。

  “刘总,我觉得你们男人有时比我们还小心眼。”

  “哦——是吗?”我感到难过,于是又加上一句,“可能是我们对宽容的理解不同吧。”

  大约过了十来天,唐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精神也开朗了许多。

  新年的第一天,唐姐包了饺子。我们坐在客厅的餐桌边吃饭。她忽然挑衅地问我,“刘总,你说男人是不是都喜新厌旧的?”

  我说:“是的。”

  她没有想到我的回答这样简捷。

  “可是——老金现在的女人,一点儿也不好看,讲话还是个老公鸭嗓子。我真不明白,老金怎么会喜欢她呢?”

  “人的喜爱之情真的好复杂!比方说手机吧,如果有新款的手机能够更好地满足我们的需要,那么有什么理由让我们不喜新厌旧呢?即使没有新款的手机出现,我们的兴趣也会发生变化啊。你说是不是?可是一个乐手,对他心爱的乐器却会非常恋旧,时间愈久,愈加珍惜。绝不会因为买得起就不断地换新的。我们对于艺术品的喜爱也是这样。”

  “那对于人呢?”

  我为难的一笑,“这一下,可就把我问倒了!”

  唐姐也笑,说:“终于把你问倒了。”

  我说:“我想大概是这样:出于需要的爱,可能都会是喜新厌旧;出于欣赏的爱,大概就能历久弥深——好像也不对哦,追星族的狂热好像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出于欣赏的爱,欣赏久了,也会审美疲劳啊!”

  “嗯,是会出现审美疲劳。好比吃菜,再好吃的菜,也不能一直吃个不停。过量的满足就会产生疲劳。”

  “你又说菜了。”唐姐皱眉道。

  我忽然觉得福至心灵,一拍桌子,大叫道:“啊!我明白了!”

  唐姐吓了一跳儿,“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怎样才不会审美疲劳了。”

  唐姐疑惑地看着我。

  我要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灵感,不顾一切地说下去。“在我们中国艺术里,总是强调一个‘韵’字。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们看到一幅画,就说它有没有气韵,听了一首曲子,也说它有没有韵味儿,甚至评价一个人、一个地方,我们也要说他有没有神韵。我们经常提到它,作为一个重要的审美评价。可是这个‘韵’字,究竟是什么呢?我翻过许多书,可是这个‘韵’字究竟是什么呢?我是说它在美学上的涵义,不是指它在字面上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有人举晚钟作例子:说,你敲它一下,你听到那余音蜿蜒缥缈,在暮色中回荡。这就是韵。但是这还没有说明什么是韵,这只说明了蜿蜒缥缈的余音可以产生韵。”

  “我晕,你又长篇大论的了!”

  “你别插话儿,”我举起手掌,阻止她打断,继续说:“所以说,蜿蜒缥缈的余音不是韵,蜿蜒缥缈的余音所能引起的联想和感受才是韵。我们从这种联想里获得了美感。一个东西,如果它能引起我们产生这种赋有美感的联想,我们就说它有韵。这才是韵的本质。所以,荷塘月色有韵!雨打芭蕉有韵!贵妃醉酒有韵!蒙娜丽莎的微笑有韵!四喜丸子呢,没有韵,虽然它也很好吃。有韵的东西,就不会产生审美疲劳。因为联想是可以无限展开的。所以我们总说‘风韵淡远’。风的性质是流动的,飘忽不定而又变幻无形。你看不见它,捉不住它,却能明显地感受到它的存在。淡远,就是细腻而又深微,不能太强烈。太强烈,就容易过量。过量了,就容易产生疲劳。”我起身走进书房,赶忙把这一段议论写在笔记本上。

  回到餐桌上继续吃饭,唐姐唤醒一句道:“你还没有说到主题呢!”

  “哦,其实已经说到了。那就是,一个人要想永远留住别人的爱,这个人要是一位韵友才行。”

  “韵友?”

  “对。你想想,一个人如果能唤起我们的想象,他的容貌,他的襟抱,他的才情,流露在一言一动中,令我们欣赏。我们和他在一起能获得一种美感。这样的人,我们大概会一直爱他。”

  “世上哪有这样的人?那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怪不得没有女人爱你!”

  “呵呵,理论总是建立在假设的条件下的。”

  “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我们所爱的人,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一种缺点,抽象地想象它,也许会觉得可恶。可是当这种缺点具体的发生在我们所爱的人身上,也许我们就不觉得它可恶了。所以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但是世界上却会有我们十分满意的人。”

  “诡论!呵呵,不过‘韵友’这个词很有意思。也是你瞎编的吧?”

  “哦,那倒不是。等会儿我找本书给你看。这本书很有趣儿,全是些儿韵友的趣闻。”

  唐姐渐渐地恢复了自信,对我讲话也更加坦白了。慢慢的,她把埋藏在心底几十年的委屈都倾诉出来。我这才明白唐姐的心理,对她的理解也深了一层。

  唐姐的童年很是不幸。她很小失去了母亲,父亲是一个粗糙的电工。在她八岁的那一年,继母已给她生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那一年,全家随着父亲的工厂从吉林迁到了兰州附件一个叫海石湾的地方。唐姐因此失去了所有亲戚可能给予的保护。她受尽了继母的虐待和弟妹的欺凌。年仅八岁的她,不仅要照看弟弟妹妹,还要承担起北方家庭的一项特有的家务——蒸馒头。有一次,她没有把馒头蒸熟,继母扭她的耳朵,用最肮脏的话骂她。父亲下班回来,继母又告状。父亲不由分说,举起电工皮带就打。血流下来遮住了眼睛,她抱着头一边哭,一边向外面跑。邻居的徐叔抱住父亲,叫他不要再打了,说“可怜可怜孩子吧!”徐叔因此得罪了后母,常被后母暗骂。唐姐低头分开头发,让我看那伤疤。她跑到很远很远的一条石子河边,过不去了,就坐在那儿哭。哭累了,睡着了。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河滩上特别冷。她听到狼的叫声,害怕了,趴在草堆里不敢动。远处有几点光向河边移动,她怕得发抖。想爬树,可是河滩上没有树。她不知道该躲到哪儿去。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她站起来想答应,可是喊不声音来。父亲把她抱回家,给了她一块糖吃,还给她洗脚。唐姐很高兴,觉得世界再也没有比爸爸更亲的人了!这是她记忆中第一件开心的事儿。弟弟妹妹都不愿意上学,于是她才有了上学的机会。她只想早一点儿离开家,所以中学毕业就到了新疆来插队落户。插队的生活很苦,可是唐姐很快乐。

  大学毕业时,父亲要她回兰州,可是唐姐坚持来了新疆。为这事儿,父亲到死还不恳原谅她。她的两个弟弟,一个接了她父亲的班,在厂里继续做电工;另一个一直没有工作。父亲把他送来了新疆,叫唐姐给他安排工作。老金费了九牛二虎一猫之力才把他弄进工厂做临时工。可是他来了不久,就骂老金笨蛋,不会拉拢关系。他在厂里巴结上了一个科长,专挑老金的错。他不仅不承认受了老金照顾,反说受了老金牵累,不然他早就转正了。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未婚先孕。那时候这种事还不太迎人,不象现在这样时髦。为了保住名声,父亲又把她送来了新疆。可是来得太晚了,孩子只好生下来。这孩子的父亲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在孩子两岁的时候来到新疆找到唐姐的家里,要把孩子接走。因为他是有夫之妇,唐姐便问他打算把孩子带到哪里去?他吱唔了半天说不出来。唐姐的妹妹是坚决要他把孩子带走的,可是唐姐忽然联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她不顾老金的反对把孩子留了下来。为了这事,妹妹和她结了仇。因为这将影响到她未来的幸福。争吵的结果是,这孩子归唐姐抚养了。但是事情并未就此平息。未婚先孕这种事儿,就象所有会上瘾的事儿一样,干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且越干越大胆。这位妹妹先后又孕过几次,幸好见事早,可以一一将之处理干净。可是千刀万剐的子宫壁越来越薄,将来怕有不能生育的危险。因此她急于结婚。她新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据说这个男人愿意娶她,所以唐姐该把房子让给她结婚。事实上也无所谓让不让,老金一走,这个男人就直接住进来了。“他们欺我欺负惯了。”唐姐无奈地说。

  在我们的生活中,学会远离蛇与蜘蛛,这很重要。可是我们却时常忽略了这一点。在人类进化的历史上,蛇与蜘蛛、蝎子、蜈蚣这些东西几乎一直都是危险的动物。我们的祖先,有一些很快认识到了它们的危险性,学会了远离它们,从而逃过了这些毒物的伤害;而另一些学习躲避比较慢的祖先则往往身受其害,很少能够幸存下来。这就是达尔文著名的物种学习理论。今天我们早已远离了丛林,住进了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建筑里,蛇与蜘蛛的伤害已不足为患。于是我们也忘了,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这些东西也同样进化成了人形。

  我们不承认宿命。我们不相信面对命运时我们是那样的无能。可是我们一生中的许多事儿,也都早已注定了一定会发生。也许你会说,假如我们不做那样的选择,我们就不会有那样的命运。不错,话儿是没有错。可是,我们为什么会面临那样的选择,而且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呢?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理论也有一个假设的前提。那就是我们要有先见之明。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要再回去了。”我对唐姐说。

  春节过后的一个多月里,我面部的神经完全恢复了。辉哥从北京打电话来,叫我马上赶往上海。本以为去几天就回,不想这一走竟从此离开了新疆。那一天,唐姐送我到机场,眼睛里满含着失落。女人也许真有第六感觉。“以后我就把你当作亲弟弟了?”她说。

  “那当然!唐姐,看你现在这么开朗,我真高兴!以后你还会遇到许多新的人,要学习做一个真情的人。诚恳、谦虚、善意的待人,对人的体贴和尊重,这些都需要学习。”

  “我会的!”

  我过了安检,唐姐在外面向我挥手。

  在上海住了半年。一天,收到唐姐的电话。她告诉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房子也要回来了。我问她是什么新工作?她说在一家布艺店里设计窗帘,语气里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我为唐姐感到高兴!人是需要工作的。只有工作才会感到充实,才会与人有正常的交往。

  “刘总,你什么时候回来?”唐姐在电话里问。

  “我会回来的。但是现在还不能知道什么时候。”

  “你要好好地照顾好身体。如果再生病,就没有人照顾你了。”

  “我会的。谢谢你,唐姐,谢谢你!你也要多保重!”

  以后的几年里,我每年总会抽一点儿时间回新疆住几天。我每次去,唐姐都会回来看我。家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唐姐的房间也一直保留着。我们还象以前那样坐在客厅的餐桌边吃饭。唐姐的西餐已经做得很地道了。她的妹妹也终于嫁人离开了那个城市。唐姐则一直没有再婚,带着她妹妹的那个孩子住在自己家里。再后来的这几年,我一直没有再回新疆,和唐姐的联系也渐渐的少了。

  大约三年前,我在宁波处理一件辣手的事儿。一天忽然收到唐姐的电话。她问我人哪里?说几年没有见我了,很想做饭给我吃。我笑了,说现在住一家小旅馆里。她问我何时才能回上海?我说大概还要一个礼拜。

  我说:“你来上海吧。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季节,江南的景色正美!”

  她说:“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的动心了!”

  “那就真的来吧!我现在给你订机票,你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到杭州。”

  “哎呀,我真的能去吗?”

  “为什么不能呢?这很容易。你先到杭州来玩几天。等我办完了事儿,我们一起回上海。”

  “真的吗?”唐姐惊喜得笑起来。

  我说:“真的!就这么决定了。过一会儿,我告诉你航班号。”

  第二天下午,我在萧山机场接到唐姐。飞机延误了一个钟头,到达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唐姐见了我有点儿害羞,脸红扑扑的,直说杭州的天气真热!我仔细看她,见她耳际多了几根白发,不象前几年那样俏丽了。唐姐化了浓妆,增添了几分高贵和自信的气质。我想让她住杭州,可是唐姐坚持要随我去宁波。于是我们就到了北仑。那是宁波乡下的一个小镇。唐姐带来了两只大箱子。其中的一只特别重,上楼时我竟然搬不动。我问她里面是些什么,她说,“全是你爱吃的好东西!”一股儿暖流倾刻遍布我的全身。我竭力不让眼中的水气凝固。

  幸亏唐姐来了,宁波的事情才处理比较顺利。我惊奇的发现,唐姐还很有商业头脑。事情办完后,我们去了杭州。我心里决定,这次一定要陪唐姐好好的玩两天。我们没有参加旅游团。我觉得随意流连才比较惬意。在杭州,我自信可以做一个很不错的导游。

  那正是四月的春天,西湖上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湖面上轻舟如梦,翠浪凝烟。苏堤两岸桃吐丹霞,柳垂金线。唐姐欣羡的说,“西湖太美了!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唐姐看了我给她拍的照片,唐姐更加高兴。

  我说:“苏东坡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唐姐,你就是西子,画浓妆淡妆都好看!”

  唐姐甜美的接受了。因为她知道我说的不是甜言蜜语。

  “那边就是孤山和断桥了。”我指点着给唐姐看。

  “呀!怪不得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真的是仙境一般!”

  “呵呵,要不白娘子怎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非要嫁人呢?”

  “呵呵,他们是在这里相会的吗?”

  “是的,相传就是在前面的断桥。”

  “西湖真的是有灵气的地方!弟弟,谢谢你,这都是托你的福,我才能来到这种地方。要不来,真是虚度此生了!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多挣点儿钱出来旅游。”

  我们在西湖上玩了一天。

  第二天去灵隐寺。在华严殿里,唐姐忽然变成了信女,虔诚地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了很久。她给我求了一个护身符,要我带在身上,说“今后观音菩萨会保佑你的!”

  我在上海的厨房太简陋了。唐姐未能充分发挥厨艺,很是遗憾。我安慰说,以后回到新疆的家里在做。本来我还想陪她去苏州和黄山的,可惜没有能去。唐姐在上海住了十来天,看我太忙了,就回新疆去了。这之后不久,我就和辉哥一起去了深圳。

  时光荏苒,人事错愕。我竟意外的失去了新疆的那个家,和唐姐也失去了联系。阿弥陀佛,不知她现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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