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篼的世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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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篼的世界杯

  李树生这几天充满了焦虑。首先焦的是生意不好。快一个星期了,每天就十多块钱的生意,刨去吃喝,只剩下五、六块钱。照这样一个月也存不了两百元。李树生所说的生意就是背背篼,帮人背东西。大到冰箱、彩电,小到柴米油盐,一般不会走太远,但多半会爬楼。价格呢也就跟东西的重量和楼层的高矮而定,通常就一、两块钱的生意。这种生意在重庆叫棒棒,那些人每天都扛着根棒棒,棒棒上套一截绳子,那些人也就被唤作棒棒。在贵阳,他们的特征是随身背着一个上宽下窄竹子编的背篼,他们也就被唤作背篼。

  李树生知道自己干的是最卑微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人们招呼他时只会说:背篼,过来。于是他就过去。有时候如果同时有几个背篼,那么便是跑过去,一般是跑得最快的才能得到生意。李树生觉得城里人招呼背篼就象在乡下招呼狗一般。乡下的狗通常没有名字,招呼它时只须说:狗,过来。狗便摇着尾巴欢天喜地的跑过去。而城里的狗要金贵得多,每只狗都有名字,普通一点的是“欢欢”、“贝贝”之类,还有叫“伊莎贝拉”等洋名的。有次李树生还听到有人在大街上高喊“谢霆锋”,还以为是香港歌星来开演唱会被歌迷撞见,结果看见“谢霆锋”穿着马甲,戴着墨镜伸着舌头跑来。城里的狗不仅有名字,不仅穿衣服,还可以坐车,坐电梯。在前一段时间背东西的小区,李树生经常看见小轿车停下后,车里窜出条狗,然后跟着主人大模大样的走进电梯。而他背着几十斤重的砖头、沙子,只能一步一步的爬上十几层楼。李树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背着东西不能坐电梯,感觉就象历史书上说的在旧中国,上海租界的公园门前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能入内”一样。虽然觉得不公平,但不坐电梯的确又带来了好处,老板给得钱要多一些。背篼把东西的主人都称呼为老板,即便他只是一个给房子搞装修的,只要帮他背几背沙或是一桶漆,他便是老板。那段时间每天都要爬几十次楼,很累,很辛苦,但也高兴,因为生意好,每天都有几十块钱的收入,晚上还可以约几个人到小馆子里吃饭,有肉,饭管饱,甚至可以喝点酒。在那个小区干了一个月,李树生存了一千五百块钱。这是他自己所拥有的最多的财产了。但这跟他心里的那个数目还差得太远。高中每年开学时父亲都要和他一起去学校,报名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然后是一层报纸,又是一层报纸,又一层报纸,最后才是一叠面值大小不等的钱。每次学校的会计都会催父亲快一点,李树生在一旁站着,垂着头,感到脸上发烫,鼻子却发酸。

  从村里到乡里,李树生的成绩都是班上的前几名。父亲曾对他的期望很大,期望他象王玉强一样考取大学。王玉强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三年前暑假还带了一个女朋友回来,长得白白净净,好像是江苏还是浙江的。李树生是以乡里的第一名考上县高中的,班上一同考起的还有周原和叶青山。周原和李树生从初一就在一个班。而叶青山是复读生,这是他的第三次中考。但这还不算,班上还有读到初七也没考上学校的。县里就一所高中,而每个乡镇都有一所初中,每个乡初三至少三个班,除去那些考中专的,县高中的录取率比高考录取率还低。

  李树生觉得城里的学生要幸福得多,他们考高中就要容易得多。有次他听到一个城里妇女边打孩子边说:小的时候不好好学习,看你长大后当背篼。他心里有些苦涩,心想这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从小就开始了,仅仅是你生在哪里的不同,以后的命运就很大不同。另外还要看你生在哪一家,比如周原就生得好。他家里开了个小煤窑,平时花钱就大手大脚,高考本来只考取一个大专,但他爸跑了几趟,就上了二本。

  但就高考这件事,李树生认为也不能太怨天尤人。重要的是自己没考好,尤其是英语丢分太多,其实说成英语没挣多少分更合适一点。李树生一想到英语就心痛。有天路过一所幼儿园,看见一群小孩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姑娘玩游戏。玩的是老鹰捉小鸡,嘴里说的是英语。那姑娘的样子很好看,笑得很甜。她的声音更好听,甚至和季萌萌的声音差不多。

  季萌萌是李树生和他同学们的第一个英语老师。进中学后,他们一开始学的是俄语。教俄语的是王老师,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上衣口袋插一只钢笔,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副镜片很厚的宽边眼镜。王老师人很瘦,腰板却挺得笔直,据说以前是一个大学的教师,文革中被发配到这里,已经教了几十年俄语。按道理学生们应该尊重王老师,但俄语课往往是乱作一团。并不是嫌俄语满嘴绕舌头,而是大家都知道中考已经不考俄语了。所以俄语课上大家各自为政,看书的,做习题的,睡觉的,交头接耳的。王老师大多时候都听之任之,也偶尔用黑板擦敲一下讲桌,叹一口气。

  到了初一下半学期开学时,王老师退休了,因为季萌萌来了。其实王老师早就该退休的,只是学校一直缺一个外语老师。季萌萌教的是英语,单凭这一点,就很受学生欢迎,况且她人又长得漂亮。季萌萌留着卷卷的长发,上课时还涂了口红,说是为了让学生更好的看清楚口形。季萌萌的声音柔柔的,还有些颤,听着听着就像在夏天的山冈,看着蓝天白云,风不紧不慢的吹过。但到冬天时,季萌萌经常会咳嗽,因为这里很冷,而她又不习惯烤炭火。还有就是季萌萌几乎只穿裙子,开学时是厚厚的长裙,脖子上还扎条丝巾,站在学校旗杆那儿,望着山下弯弯曲曲的路。有时路上会扬起灰尘,然后乡里的邮递员就在灰尘中出现,这时的季萌萌会非常高兴。太阳大了,就换成薄裙子,其中有条白色的连衣裙,袖子上还有花边。季萌萌穿着这样的裙子站在教室里,阳光斜射下来,她的身上明明暗暗。而当她走到身边时,她身上的那种特殊的香味令人眩晕。但穿裙子有时也会带来许多麻烦,比如在雨天。季萌萌上课时,王老师有好几次从窗户往教室里张望,那目光中既有欣慰,又有些许落寞。不上课时,季萌萌就待在屋里,看看书之类的,像只安静的小猫。

  关于季萌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因为她只呆了一个学期。秋天时,李树生和同学们又没英语老师了。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个星期,新来的英语老师叫张俊。一开始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他嗓门大,一点也不好听,还会突然跳到讲桌上坐着。他还老是喝酒,喝完酒就发牢骚,说什么这鬼地方,老子怎么会来这里之类。不过牢骚归牢骚,张俊还是上了一个学期的英语。再开学时,张俊又来了,还背了个大包,里面有羽毛球拍、跳绳、篮球,还有一个足球。

  学校是在一个小山包上,总共就几栋木楼,还有一个篮球场,只有一个篮筐。平时体育课就是做做操,立定跳远什么的。张俊这次还上了李树生他们班的体育,据说是向校长要求的。他把大家带到小河边,那儿有块不大的草地。他让女生打羽毛球,跳绳,自己带着男生们踢足球。用石头摆两个球门,把人一分就开踢。许多同学都很高兴,但大家都没踢过足球,一不小心球就飞河里了。然后就比跑步,落在最后的就下河去捡球。要么就到轮休的稻田里去踢。稻田里那些水稻桩子会绊人,李树生有次就摔倒了,手也被扎出了血。

  李树生觉得张俊就是他们的足球启蒙。张俊却说距他们乡三十里外的石门坎,一百多年前,有个传教士就带来了足球。他还专程去了一趟,拍了许多照片,有传教士的墓,有教堂,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手捧《圣经》。张俊还给他们讲他喜欢的意甲联赛,AC米兰,还有巴雷西、马尔蒂尼、巴乔……他还说他是一家大医院的医生,来这里是因为省里分配给医院一个志愿者支教的名额,而他正好被抽到。

  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张俊走时谁也不知道,后来他写信来说他怕这种离别的场面,他怕他会哭,读着信,许多同学哭了。之后的整个初三,李树生他们共有五个英语老师,最长的四个月,最短的三个星期。

  现在已是六月二号,只有一个星期,世界杯就要开始了。李树生非常焦心,焦心在哪里可以看世界杯。整个高中三年,除了艰苦而枯燥的学习生涯,恐怕最美好的记忆还是足球。县中也没有足球场,只有三块篮球场。篮球架方方正正可以当球门,每方三人或四人,射门要到罚球圈里才行。但篮球场总是人满为患,打篮球的人总比踢球的人多。除了能踢上几脚,就是周末可以去周原家看球。因为煤炭涨价,周原家已在县城买了房子。还有就是周原会时不时买份关于足球的报纸,比如《体坛周报》、《足球报》。

  世界杯终于来了。开幕式的那天李树生一夜都没睡好,老想着德国队和哥斯达黎加的比赛。虽然李树生并不是特别喜欢德国队,但这毕竟是揭幕战。2002年的世界杯是高一,因为要统考,周原他爸不让看。不过他们还是在一个体育老师家看了几场。也许是受张俊的影响,李树生最喜欢意大利队。但那次意大利输给了裁判和韩国人,搞的李树生都有些兴味索然。考完后就放假了,李树生到乡里一个小煤窑挖煤。每天拖着一个下面有轮子的背篼爬进坑道,挖一筐煤后拖出来。一天可以挣三、四十块钱,一个多月,高二的学费就差不多了。

  李树生起来后,把昨天的剩饭剩菜在电炉上热热吃了,然后拿个矿泉水瓶子灌满自来水,再拿本英语书放进背篼里,锁了门。他住的地方叫西瓜村,虽然离市中心不过几里路,但的的确确是个村,也就是所谓的城中村。这一带住着卖小菜的、卖水果的、打煤巴的、躲出来生二胎的,拣垃圾的,还有不少背篼。房子是经赵哥介绍租的,三十块钱一个月,水电另算,十多个平方的单间,就一张床。李树生拣了几块砖头一块木板,搭了一个桌子,平时吃饭,晚上还可以看书。桌子上还夹着一个台灯,也是拣来的。李树生发现它开关坏了,就取掉开关,直接用插座就行了。屋里还有两个纸箱,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书。李树生来贵阳时,随身的行李就是几件衣服、十几本书。李树生住在二楼,隔壁是老程,也是背篼,五十多岁了,为了儿子的学费出来干活。他的儿子在贵阳花溪那边读大学,不怎么来,据说快毕业了,忙着找工作。二楼还住着两个姑娘,白天在屋里睡觉,傍晚才出门,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楼住着一家四川人,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大人开了一个餐馆,主要就是供应周围的人,菜不需要什么特色,只要油水足,饭管饱就行。生意好时,回到家很累,李树生有时会一狠心,和老程他们在这家馆子里吃饭。老程总要喝点酒,喝完酒眼睛就红红的。

  李树生出门后先到东山水果批发市场转了一圈,看见赵哥几个正围坐在一起铺金花。李树生从来不铺金花,他认为拿血汗钱来赌,输赢都不好。赵哥是村里最早出来背背篼的,家里已经买了彩电,正准备盖新房。赵哥其实现在也很少背背篼。他揣了个手机,有生意时老板会打电话给他,他再找几个人。比如前一段的那个小区装修的人多,他就找了十几个老乡,每人每天要收个五块、十块不等,说是办通行证还有给小区保安买烟,以免他们找茬。赵哥玩了一会就走了,说是去联系生意。剩下的几个接着玩。

  李树生看了一会儿,就顺着马路往下走。到贵州师范大学门口时,他又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看上去绿茵茵的。有人说它是人工草坪,李树生没弄懂,人工草坪怎么看上去就像真的草一样。以前王玉强回家时,给他们说贵阳的大学都有足球场,几乎每天都有比赛,还有许多女孩子当观众。踢球踢得好的会得到女孩子的亲睐。王玉强说他的女朋友就是这样和他好上的。

  李树生还没有交过女朋友,和女孩子最亲密的接触居然是季萌萌。那是初夏的一天,天气很好,天蓝蓝的,太阳温暖的照在身上。季萌萌和他们去爬山。季萌萌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依旧是裙子,一条红格子的中长裙,脚下是双短靴。山路并不陡,可季萌萌还是摔了一跤,把脚给崴了。他们几个男生便背她下山。李树生背季萌萌时感觉到她身上软软的,而她的头发垂下来,抚过他的脸,痒痒的很舒服。那天,李树生恨不得这山路更长一些。现在李树生会时不时想起季萌萌,特别在夜里,想起她穿着白裙子的样子。想起她高高的胸脯,长长的腿,手就会不自觉……可每次完事以后,李树生都会有些罪恶感。有时候李树生也会去想那两个一同租房子住的女孩,她们晚上出门时会化妆,穿得也暴露。李树生知道她们是干什么工作的。有次赵哥他们几个出去玩,在大营坡一带找女人,据说就二、三十块钱。李树生专程去过一次大营坡,他并不想,他只是想去看一下,但他不能确定哪些人就是。有一两个看上去不年青的女人站在车站附近无所事事,脸上涂着很厚的粉。他想那两个女孩应该不会在这工作。

  李树生在师大附近徘徊了老半天,没有生意。师大他进去过一次。那是三月初,一个女孩叫他,然后又跟保安说了几句,就把他带进去了。他帮女孩把几个箱子扛上七楼,女孩又让他把屋子打扫一遍,最后又问他愿不愿意打扫厕所。他点了点头,也没问价钱。他用铁刷子把便池擦得又白又亮。干了一下午,女孩给了他三十块钱。下楼后,他特意走到足球场旁,想看一看到底是人工草坪还是真草,结果被保安撵了出来。

  李树生出来时恨恨的在心里说:等着吧,我还会进来的,而且堂堂正正的从大门进来。其实高考,李树生填的就是师大。但分数不够,但还是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二级学院的,也不在这里,在白云区,简称“白师大”,贵州人说“白”和“北”差不多,于是又称为“北师大”。但“北师大”的学费要一年一万,总共四万,一次交清。父亲东拼西凑只拿出一万多块钱。李树生便到乡里给学校打电话,一开始老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把情况说了,问能不能先交一部分,剩下的以后再交,对方说要领导研究研究。一般来说,领导一研究研究,就没有了下文。有人又出主义,请记者来报道一下,说不定有好心人会捐点款或哪级领导会大笔一挥给解决了。于是又给报社打电话。最后县里来了一个记者,了解情况后说这种情况太多,考的又只是二级学院,如果是清华北大还有点新闻价值。

  没去成“北师大”,李树生也没怨谁。有人也来劝过他,说现在考上大学也不怎么,花几万块钱读书,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毕业后还找不到工作,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划的来。在家呆了几个月,他便跟几个同乡出来当背篼了。他们所处的乌蒙山区,海拔高,常年气候恶劣,河谷地带还可以种一季水稻,其他地方就只能种苞谷和洋芋。有大半年的时间,吃的主食就是洋芋。前一天夜里往火塘里一放,第二天早晨刨出来,因为烫,捧在手里要来回拍打,最后把灰吹掉,掰开了就吃。张俊有次说笑话,说某些领导就是典型的烤洋芋,一要捧,二要拍,三要吹,还真很形象。李树生到贵阳后,看见街上有人把洋芋切成块炸了卖,要一块钱一小碗,菜市里的洋芋也要卖八毛一斤,心想家里的洋芋要是能运到贵阳,那可卖多少钱了。除了当背篼,李树生也可以有其他的选择,比如去乡里的小煤窑挖煤,但父亲和母亲都不同意,因为小煤窑老是死人,有的被关了,有的接着开。在贵阳,李树生经常捡人家扔的报纸看,发现中国的煤矿死人和伊拉克的爆炸案一样司空见惯。如果有一个月中国没有煤矿出事,伊拉克没有炸死人,那才叫新闻。除了挖煤,还可以出去打工,村里有人去浙江打工,一年可以带几千块钱回家,但回家后都说太累,一天到晚工作十几个小时,吃的也差,老板简直不把工人当人看。李树生之所以不出去打工,并非怕苦怕累,而是觉得一旦出去打工了,自己的这一辈子就这样定了。李树生还是想上大学,而当背篼,时间很充足,白天没生意时就可以看书,哪怕白天忙一整天,晚上也可闲下来,可以看看书。

  按道理,李树生今年应该参加高考的。但父亲三个月前突然生病,突然就吐血了,送到乡里,乡里又让送到县里。在县医院住了十多天院,花了八千多块钱,还没好完,开了些药回家接着吃。经过这一变故,李树生便打消了今年参加高考的想法,他知道即便考取的不是二级学院,家里也拿不出钱了。但李树生又觉得是幸运的,在县医院时,他看到有一家把牛卖了,把房子卖了,也没凑够手术的费用,只好把病人抬回家。

  这一年来,李树生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也多了许多困惑。比如这人与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不平等。当背篼已经够低贱了,还要被人骗。有次一辆轿车熄火了,车上的人叫他们帮他推车,说好一个人给一块钱,车推发动了,那人却一溜烟开车走了。老程就更倒霉,有次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老板让他背一箱东西,先坐车到一个小巷,老板摸出一张一百的钱付车费,司机说找不开,老板就让老程先垫了三十元。背着箱子穿过小巷,来到一个仓库前,老板喊了几声,说去找人拿钥匙,让老程守着箱子。老程守了两个多小时,也没见人,方才知道受骗,打开箱子,发现全是砖头和废纸。有些人很愤怒,说城里人都不是好东西,比如刘星他们。他们白天背着背篼专往居民区转悠,看没人就顺手牵点衣服、腊肉一类。后来就昼伏夜出,专门偷东西。但上个月好几个都被抓了,据说他们把一个晚上上家教回来的女大学生轮奸了。

  李树生觉得自己和其他的背篼不一样,他还有梦想。他的梦想是争取这一年攒够学费,明年考上师大,毕业后当老师,回到小山顶上的乡中学当老师。他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他知道他们理解不了。除此之外,他还挺关心这座城市。有次街上电视台的在采访,关于修建地下人行通道,以解决行人乱穿马路的事。他主动走过去要求发言,对着镜头和话筒,他说修地下人行通道好,但太深了,老年人和残疾人不方便。记者听了很惊讶,然后发现了他手里的英语书,又把镜头对着他,问了他一些问题。李树生回去后也幻想过记者把他报道报道,如果有好心人会不会帮他一下。但他没地方看电视,不知道记者有没有报道,也没有人来找他要帮助他。

  李树生也不奢求有这种好运气。有些背篼幻想能中个大奖,刚挣得两块钱,就去买一张福利彩票。前几年听说其他乡有个背篼中了个八十万的大奖,那种即开型的彩票,还披红挂绿上台领奖。后来又听说他没得这么多钱,有人花了五千块雇他上台领奖。后来有听说彩票中心有人因徇私舞弊被判刑。反正现在没有这种彩票卖了。李树生觉得自己有手有脚,健健康康,不应该有这种运气从天而降。好运气应该给那些更需要它的人。比如望城坡有两兄妹,妹妹得了白血病,哥哥打工无力支撑,周围那些卖小菜的、打小工的你一块我几毛的给他们捐钱。后来记者以报道,有人出钱,有人出力,医院也来了。那天救护车把妹妹拉走时,报纸上说几百米的街道,数百人夹道相送,场面相当感人。李树生也很感动,他赶到医院,却被保安拦住不让进。他说他是去看病人,保安看了看他,轻蔑的笑了。后来有个年轻医生出来,李树生拦住他,掏出身上仅有的十六块钱,请他转交给两兄妹。医生把钱收起,末了又转身,和李树生握了握手,说了声谢谢。那天李树生格外高兴,特意去馆子里点了个回锅肉。

  要说李树生现在有什么迫切的愿望,那就是找个地方看世界杯。这还真让他找到了。李树生离开师大后,沿宝山北路往铁桥方向走,上次去大营坡时经过过。在贵州日报社门前,有一块阅报栏,那里应该有世界杯的消息。果然,德国4比2胜了哥斯达黎加。李树生把每一个字都看完。已经中午,他花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吃,又喝了点水。太阳很大,他找了个阴凉处看了会儿英语,有些困,便枕着背篼睡了。醒来已是下午,李树生慢慢沿原路走回去。在菜市买了一斤白菜、五毛钱的豆腐,煮好饭蘸着辣椒水吃了。晚上又看了会儿语文,这才睡去。这一天李树生没做成一桩生意,但他还是觉得满意。夜里他又想到季萌萌。

  一连十几天,李树生每天几乎都重复着相同的路线。世界杯的小组赛就这样结束了。意大利队也两胜一平顺利出线,但内斯塔伤了,托尼还没进球。生意呢马马虎虎,多则二、三十元,少则几元。李树生觉得这一段时间生意可以忽略一下。不过虽然报纸描述得够详细,分析得也头头是道,但毕竟没法想像球是怎么飞进球门的。那一刻是最激动人心的。以前在周原家看意甲时,每每球飞到门前,李树生的脚都会不自觉的动一下。

  但这种遗憾很快就得到了弥补。意大利最后一分钟点球淘汰澳大利亚,李树生从报纸上知道了黄建翔的冲天一吼。随后他继续在街上寻找生意。到喷水池时,正赶上一家家电公司搞活动,摆了几台大电视,正好重播世界杯。于是他听到了黄建翔声嘶力竭的喊到:“点球!点球!……这一刻卡布里尼、马尔蒂尼灵魂附体……意大利的伟大左后卫!……澳大利亚人可以回家了……”于是他看到了格雷索突破被绊倒,看到了托蒂罚进点球。这一天真是充满了幸福。

  四分之一决赛意大利3比0完胜乌克兰。看完报纸后李树生又向喷水池走去。今天没有活动。商场门口的音箱传出足球比赛的声音。李树生在商场门口徘徊许久,终于一狠心进去了。卖电视的在二楼,几十个大小不等的电视同时开着,有的在放风光片,有的在放世界杯。托尼、赞布罗塔连进三球,意大利干净利落挺进半决赛。保安今天格外友善,他甚至等李树生看完了三个进球才把他叫出去。

  半决赛意大利对的是德国。德国是东道主,踢得气势如虹,刚淘汰了实力强劲的阿根庭。比赛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李树生一大早起来就心神不宁,要是能看直播该多好呵。李树生依旧是准备去日报社看报纸,看看各方在比赛前的预测和评论。经过师大时,他听见几个学生模样的在商量,说是夜里去人民广场看直播。人民广场李树生去过,那儿有一个大屏幕,但从没见演过什么。兴许世界杯会播,不管怎么,应该去一趟。

  李树生中午就往人民广场进发。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先到甲秀楼附近逛了逛,接了几单生意。然后来到南明河边,把头钻进背篼里睡觉。其实也没睡着,太阳烤得身上很烫,风吹过时又有些凉爽。李树生又想起张俊带他们踢球的事,想起季萌萌穿着厚长裙,脖子上扎条丝巾站在学校旗杆下望着远方。而李树生远远的望着她。风吹起她的长发和丝巾,天那么蓝,草那么亮……

  夜里两点半到人民广场时,李树生吓了一跳。那里已经聚集了两三百人,有些是学生,也有一些民工模样的人,更多的是些城市青年,一些女孩穿得很热烈。比赛还没开始,他们已经开始拿着啤酒喝起来,有人随着音乐在跳舞。大屏幕前的台阶已被人坐满。更多的人就站着。李树生找了个角落,坐在背篼上,等待比赛开始。

  凌晨三点,一声稍响,世界杯的第一场半决赛开始了。双方展开对攻,先是德国队施奈德一脚劲射高出,意大利马上由佩罗塔单刀还以颜色,可惜被莱曼扑出。上半场很快就结束了。又有更多的人来到广场,一些人走到李树生附近,他不得不站起来。一个穿白色吊带衫牛仔裤的女孩和几个男孩手拿啤酒,就站在李树生身边。李树生偷偷看了女孩几眼,发现她长得很丰满。下半时开始了,双方互有攻守。这几个青年应该是意大利的球迷,每一次意大利的进攻都会引来他们的尖叫和叹息。李树生一开始还很安静,后来也忍不住叫出声来。九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放广告时,一个男孩递了一瓶啤酒给李树生,说大家都是意大利的球迷,一起喝。

  加时赛一开场,意大利便发起狂攻。先是吉拉迪诺突破后巧射命中门柱,紧接赞布罗塔远射撞横梁。李树生有些担心,在这种比赛老是中门框往往不是什么好征兆。十五分钟过去了,比分还是0比0。那几个青年也很紧张,白吊带蹲下又站起。加时赛下半时德国队差点进球,波多尔斯基几乎形成单刀,好在布锋把球扑了出去。眼看比赛就要结束,李树生的心也纠紧了。德国人在世界杯的点球赛从没输过,而意大利已经输了三次。正在这时意大利队获得连续角球。球开出后被顶到禁区外,皮尔洛拿球,横向带球,一记妙传,格雷索再次灵魂附体,一脚弧线球打进死角。李树生那一瞬间跳了起来,周围的人群沸腾了,啤酒洒得到处都是。白吊带又蹦又跳,和几个男生一一拥抱。突然,她转过身来,抱住了李树生。周围一片善意的哄笑,李树生感觉到白吊带身上的热气,一阵眩晕。他甚至没有看到皮耶罗的进球。意大利的球迷继续狂欢,李树生也被邀请喝了两瓶啤酒。东方一摸微红,李树生在公厕洗了把脸,开始了新的一天。

  决赛是7月9日,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李树生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随便弄点吃的,背着背篼就出了门。下午没什么生意,李树生在南明河边坐了会儿。天有些阴,不敢睡,怕着凉。晚饭是一份盒饭,花了五块钱,有肉,有青椒,还有带鱼。饭后李树生又在甲秀楼附近看人下象棋。快十点才向人民广场走去。

背篼的世界杯

  人民广场依然热闹非凡。李树生看到了白吊带他们,不过她今天换了衣服,是件黑色的紧身上衣,连吊带都没有。李树生没有过去,他找了个角落,安静的坐下来。

  比赛一开场,意大利队就被判了个点球,从慢镜头看马特拉齐根本就没犯规。李树生小声骂了句“黑哨”。齐达内踢出了个勺子,球打在横梁上弹下又弹出。还没来得及庆幸,却看见法国人在庆祝,球还是进了。但意大利人没气馁,他们发起了空袭,先是马特拉齐头球得分,接着他再次头球被后卫挡出,然后托尼头球中横梁。上半场意大利队占近优势,但下半场似乎跑不动了,法国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意大利接连换上亚昆塔、皮耶罗、得罗西,局势得到了稳定。加时赛开始了,法国队先是里贝利突破数人一脚低射偏出,然后齐达内头球被布锋勉强托出。意大利好不容易坚持到加时赛下半场。场面依然扣人心弦,法国队亨利一脚劲射被扑出,意大利队皮尔洛远射还以颜色。正胶持中,裁判终止了比赛,场上似乎有冲突,李树生面前的人站了起来,挡住了屏幕。等他也站起时,看见裁判向齐达内出示了红牌。广场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应该是意大利的球迷。接着传来了叫骂声和啤酒瓶打碎的声音。广场上乱作一团,打骂声、哭叫声,有人在跑,有人倒在了地上……警察出现了,人群被分开,有人被塞进警车。加时赛结束了,即将进入点球大战。

  李树生正为意大利担心,这之前的1990、1994、1998,意大利三次栽在点球上。这时一个胖警察跳到大屏幕前的台阶上,手举喇叭,说:散了,散了,大家都回家去。把电视关了……

  大屏幕一片漆黑,人们骂骂咧咧的散去。有人忙着拦出租车,有人正在电话里询问目前情况,有人喊马上去某某酒吧。李树生远远的看见白吊带和她的朋友们急匆匆地走过来,在他面前又急匆匆地走过。整个广场几分钟就只剩下李树生一个人和满地的垃圾。一刹那间他百感交集,眼中的景物慢慢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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