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向晚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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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的玫瑰

   俞小红

   1

   刘品格一个夏季没有到舞厅去玩了,他不是不想去,是他厌恶夏天舞厅里热烘烘的气息,虽然开着空调,但跳了不久,男女舞伴身上就会汗津津的,手触着皮肤,嘴喷出火气,一点也没有光滑清爽的感觉。他欣赏春天和秋天的晚上,这才是舞迷们的黄金时刻,肌肤相亲,耳鬓厮摩,摸着手搂着腰,真是泡妞的好时光。

   一个初秋下雨天,大约晚上9点左右,刘品格与三个麻将朋友走过书院大街,直往电器城方向走去。他们都吃了不少酒,四个人喝了3 瓶沙河王,就是那种相声大师李季在中央电视台做广告的那个牌子的酒,58度1斤装的,据说是正宗的绝非假冒的。酒很香,很容易上口。吃酒的地方在琴川河左岸一处新公寓房的四楼,开窗见山,扑面是风,是一处绝佳的好地方。3 瓶沙河王,酒量大的山伯兄大约喝了8两,其余的酒是3个人平分了。喝罢烧酒,又开了5瓶生力啤酒,说是刷刷口,四个人象灌溉旱田一样,不多一会儿,就全都倒进了喉咙。好客的主人见大家都是放开胆子能吃能喝的,自然十二分的高兴,大闸蟹、基尾虾、野山兔接二连三的端上了桌。酒足饭饱,红泥小炉上又炖上了酽酽的香茶,香味浓烈,冲淡酒气,几杯茶下肚,把四个人的迷迷糊糊的酒劲都散发了出来,于是,乘着夜雨未停,四个人告别主人,走到大街上酒说酒话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起来了。

   忽然有一人提议,到电器城七楼的“侬侬舞厅”去继续喝茶跳舞,说是酒喝到这份上,才刚刚喝出个味来,还没有到达神仙飘飘的境界。品格君抬头看天,路灯映照着密密的雨丝,黑黑的柏油路上已寂无人影,这真是个好玩的时光,天不管,地不管,自己管自己。扬手一招,早就有红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四人挤挤挨挨,怀抱湿漉漉的布伞,勉强塞进了车厢里。

   有钱就是方便,10分钟不到,的士就把四人送到要去的地方。电梯把四人送上七楼,掀帘走进黑沉沉的舞厅,有小姐亮着小手电微微的光束,领众人走入里面,依稀只见舞池内一个人也没有,那缠绵的靡靡之音,倒令刘品格心里别地一跳,怎么生意这么冷清?又一想,大概老天下雨,把生意都落光了。也好,客人少了,跳舞只有宽敞,三步四步信马由缰,免得巴掌大的地盘互相撞屁股。风韵犹在的老板娘迎了上来,一声吩咐,小姐便把四杯绿茶端上了小圆桌。四个男人进了厅,一下子给冷清清阴冰冰的舞厅带来了生气和财气。山伯兄大约是这里的常客,与老板娘低低几声笑语,吧台后面的休息室里便走出三四个小姐,微弱的电筒光把她们引导到男人身边,只是光线实在太暗了,也看不出小姐的脸蛋模样,象一溜溜飘逸的秀长的剪影,轻巧无声地滑到了你的面前,挨肩坐在你的身边。小姐手里还托着一盘盐炒西瓜子,小小的,涩涩的,尖着手指撮进小嘴里,凑着你耳朵说:“先生,我们坐到小包厢里去吧。”她的声音很浑浊,听上去象是外地人讲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就象嘴里含了什么东西似的,但她年轻,脸子很白,因而中气很足,一双小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你看,在打量着你的身份,是有钱的那类货色呢还是一般的小混子?男人被她的温软的小手牵着,粘粘乎乎挤挤摸摸,沿着黑古隆冬的甬道,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舞池四周某只小小的包厢。一跌进那软塌塌的沙发,两人的嘴唇便贴在了一起。亲热一番猥亵一番,两人又双双滑进了舞池,旋转在美滋滋甜蜜蜜的舞曲之间了。

   刘品格和小姐坐的包厢很小,象火车上的卡式座位,小姐和品格屁股挨屁股地坐在一起,舞池顶棚上的七彩旋转灯时暗时亮,小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又古怪,她的口红搽得亮晶晶,眉毛画得细又浓,嘴里不断的吃着瓜子,香味弥散开来。品格忍不住把脸凑向小姐的脸蛋,尖起嘴唇,在那白嫩的脸蛋上嘬了一口,感觉真的很好,有钱做大爷真的很好,他生命的勃发期冰冻许久了,冬天太漫长了,春天太遥远了,他太渴望象今天这样的新鲜的刺激了。平时和老婆亲热惯了,他早就麻木不仁了,他又乘势扳住小姐裸露的香肩,胡子拉喳的下巴死劲地摩挲着她光滑的性感迷人的肌肤。小姐装模作样向后退缩着身子,品格也不放松,屁股也跟着移动了一点,小姐的腰肢被他用力一揽,薄薄的丝绒衫的身子,便一下子歪倒在品格的怀里。品格那又秀长又有力的手指,伸进小姐的后背衣衫里,肆意地抚摸着。他轻轻地问,小姐好皮肤,小姐好水色,小姐哪里人?声音象蚊子叫,品格咬着小姐耳朵,含糊地象在念经。他一边在心里说着话,一边在小姐光滑的背脊上摸索着胸罩的扣子,是尼龙的搭攀,有两三个扣子,他刚刚解开其中的一个,小姐留着长指甲的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臂,嗔怒地说,不要嘛。于是,他停止解开纽扣的动作,手仍然贴在细嫩的皮肤上,这活的胴体鲜嫩可口,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民谚,宁尝鲜桃一口,不恋烂桃一筐,此时此刻,想到这句话似乎有点荒唐,但他直想把头钻进小姐的衣衫里,狠狠地亲一口,吮一口,这可是真正的鲜桃啊,可惜,小姐的衣衫太紧了,品格的头颅钻不进去。小姐莞尔一笑,直起身子,亲热地拉着品格的手说,走,我们再跳一只舞,于是,两人贴紧着身子,半搂半抱,走进了舞池。此刻,两人刚刚见面时的生疏劲儿已消失了大半,放荡的胆子壮大了七分,小姐那一对高高耸起的奶子,开始不太忌讳地在品格的前胸襟摩擦了,品格的手,也开始尽量往小姐腰部以下的部位穿行,一直触摸到小姐胖笃笃肥悠悠的屁股部位,但因为手臂长度不够,所以只能坚持一小会,不过,他心里痒痒地,麻麻地,开心得要命,他隐隐地感觉到小姐薄薄的丝绸质地的超短裙内,似乎只穿了一条连裤丝袜,这情形,他老婆也有过,只不过老婆不穿超短裙罢了。他心里晕乎乎地,今天艳福不浅,小姐这么年轻这么水灵,虽然容貌中等,可也不差多少了,如果不花这点钱,到那里去找这样水灵灵的姑娘?花这点钱,也值得。他有点感谢山伯这小子,让他经风雨见世面,否则,岂不白活了这一辈子?再说,单位里的女同胞有姿容漂亮的,也有难看的,个个眼睛望着天上,平常谁拿正眼瞧过他,还不是轻视他是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穷光蛋吗?而在这里,他花100元小费再加上20元茶钱,就可以叫一个妙龄小姐陪你三四个小时。虽然这点钱付出去时有点肉疼,要花去他三分之一的月度奖金,但他觉得完全合算。如今哪一样消费不花钱?上一回厕所也要二毛钱,不要说结婚养家了。他当年结婚花了1万多元,还背了一身债。与结婚相比,给小姐的小费太便宜太合算了,1万元可尽兴的到舞厅玩100次,与100个小姐亲热,这是多么宽宏大量的艳福啊,要修炼多少日子才能达到这神仙境界啊!品格想入非非,一不小心,踩着了小姐的高跟鞋,他连忙说了声对不起,他骂了自己一句,小子,你什么时候变得有绅士风度了。一曲终罢,足有20分钟,两人转得脚腕也酸了,手心也出汗了,互相挽着腰,一屁股跌进了包厢的软座,这时候,两人有点象蜜月里的恋人了,他捧着她的脸蛋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身子柔弱无骨的倒在品格的怀里,听任品格胡子拉喳的下巴在她的嫩脸上摩娑。这正有点老牛吃嫩草的味道,可口极了。到了这份上,品格的手开始变得坚定不移目标明确越发放肆了,一下子摸到了小姐的胸脯上,隔着薄薄的绸衫,品格真切地捉住了那一对活泼的小兔儿,绵软的,挺挺的,那舒服劲从手心里传到手指关节间,又从手指间传到暖呼呼的心田。品格,你今天真正的受用至极了,过上了神仙日子了,因为,品格除了老婆,他老实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摸过第二个女人的奶子,他今天是第一次。

   一番温顺一番蜜意,“老板,在哪儿发财?”小姐嗲嗲地柔声象吹气之兰,有气无力的半边脸贴在品格肩上。

   “我做生意的。”

   “做什么生意呢?”小姐小小的纤手握住了品格秀长结实的手。

   “炒股票。”品格这句话说得很干脆,因为他的确有一千股职工股在手上,但天晓得什么时候能兑成现金。这职工股是内部股,只能年底分红,不能上市。

   “老板贵姓?”

   “姓王。”刘品格知道在这个地方对这种女子不能说真话,这是进舞厅时,山伯反复叮嘱他的。在舞厅说真话,就象无病呻吟,就象痴人说梦,就象是向公安局联防队自投罗网。他一边用力揉搓着小姐软呼呼的奶子,一边反问:“你怎么现在才问我叫什么?”

   小姐有点不开心地说:“哪有我先问你的,你先问我才对呀。”

   品格忍不住笑了,这才想起,自己多喝了几杯,急吼吼的上场,竟然忘记先打听小姐的芳名了。他轻佻地挽住她的细腰,低低说,敢问小姐贵姓?

   “不告诉你……咱们再跳一只舞。”

   于是,两人双双步入池内,此刻,舞池内几乎变得墨黑一团,淫荡的音乐绵绵无绝期,半是撩动男人女人的情丝,半是创造着一种亚当与夏娃调情接吻的机遇。这时,舞姿已经不是寻常的舞姿了,那些所谓的国标、探戈和吉特巴之类的架子,全是假面具假道学了,男男女女香腮贴着香腮,象一只只交颈的嬉水的鸳鸯,浮在幽深的池子里荡漾,“啧啧”的亲吻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孔夫子见了会落荒而逃,那柳下惠看了要赤足爬树。陪舞的小姐个个是此中老手,也是此中高手,初时羞羞答答引动你的遐思绮想,继而半推半就隔衣相授,待到两人情动手动肌肤相爱,软软的身子就自动贴到你的身上,弯弯的玉臂拢着你的颈项,红红的小嘴甜甜的粘呼着你的口鼻,茸茸的汗毛痒酥酥的摩擦着你的腰围,两人脸对着脸,喷香的气息若兰花香味,直吹进品格的嘴里。品格乘势两手揽住她的细腰,那小姐的薄绸衫已经升过了肚脐,品格此时揽的细腰是真正的女人腰,皮肤细细的,手感柔柔的。人说,女人的腰肢,尤其是没生养过孩子的年轻女人的腰肢,是最见风情最有魅力的地方,那风摆杨柳飘飘欲仙的,便正是此种关节。品格又不是谈锋说禅的高僧,又不是党政干部不准三陪,他是个工人阶级的一员,他从人格平等角度出发,从心底里同情打工妹。她们从乡村往事来到城市山林,无意中便成了城市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嘛。谁说她们的工作低人一等?谁说她们无益于世道人心社会风化?细想想,这个世界上的行业千种万种,无非就是两大类,一类是用智慧取欲于人,辟如政治家,双手也许没有缚鸡之力,但他有美丽的艳词煽动人,他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鼓惑人;另一类呢?无非是用身体取欲于人,强壮的男子用体力,窈窕淑女如花小姐便使用她苗条的身段和三围。你想想,造物主对世间的男女不是十分的公平吗?所以,当小姐们昂首挺胸走进灯光幽雅的舞池,她们便成了人人可采得的时尚的鲜花。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扑向这妙不可言的花仙子,与小姐那两瓣薄薄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美味如甘霖,美丽如流萤,20岁的小姐与40岁的品格在舞池里拥抱着旋转着亲吻着,而生命的节律便在这慢吞吞粘乎乎的糖份中磨出醇醇的韵味来……

   时间之流在醉迷迷中淌过,当品格从甜蜜中抬头四望时,却发现刚才还在舞池中撞脚撞屁股的同伴,此刻一个个都不见了。他还来不及细想,怀中的小姐轻轻推了他一下,说,老板,你的同伴都已买单走了。品格依依不舍地松开小姐的身子,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了小姐。那小姐接过钞票,不声不响地走到靠近吧台的灯光下,仔细地照着看了一下,证实确是一张百元大钞,那瞬间凝固的笑容又灿烂开来,她熟练地卷了卷钞票,塞进了丝袜里。一瞬间,交易完成了,品格有点沮丧,有点厌恶,他从角落里拿了伞,头也不回地推开了舞厅那扇厚重的弹簧门,小姐那声嗲嗲的“先生,下回再来啊”,也被隔断在若有若无之中。

   大街上,风雨已经停了,品格觉得神清气爽,虽然小姐灯影下察验小费的贪婪神情令他不快,显出对金钱的渴望有点急吼吼的丑态,但今晚这100元钱,品格认为花得值!走在空空荡荡的大街上,空气已被雨水淋得清新而滋润,他回味着小姐的秀色和媚态,心里真想大声地喊,值!值!他觉得自己真正象个工人阶级的一员了,又可以在人前马后扬眉吐气了。在这个金钱的世内桃源里,没有钱,就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他心里恨恨地说,单位里的臭娘们,你们和舞厅小姐相比,是一堆狗屎,看你们脸上整天搽得象妖婆似的,你们是行将枯萎味同嚼蜡的昨日黄花,人家才是水灵灵嫩生生红艳艳的俏佳人。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品格满肚子的话对自己说了个痛快。走着走着,他忍不住哼起了那只忘乎所以的山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哥哥我贴身紧跟后……”三十分钟的路程,只觉得太短太短了。终于回到了那栋破相毕露的水泥六层公寓楼前。他家住在五楼西单元,摸进黑咕隆冬的楼道,他才从得意妄言中苏醒,藏起狐狸尾巴,拍拍发热的脑门,告戒自己,禁声!

   2

   有句凡夫俗子中流传的名言,叫做鸿运高照时,推也推不开。品格对朋友山伯的成功,一向佩服的五体投地。山伯此人,虽说是吃着嫖赌五毒俱全。但他的运道确是比寻常人要好。人家去摸奖,花了个千元百元钱,只得了个条朋友牌毛巾,而他山伯呢,花了二百来元钱,便摸到了个大奖,是一辆值八万元的夏利小轿车,山伯的老婆跟着山伯运气好,也摸了台松下彩电。这样吉星高照的好运气,令品格苦恼了好几天。他和山伯同一年诞生,福气缘份就是不一样。人家早就从工厂辞职,倒卖外烟开始发迹,原始积累就有几十万,如今放在银行里打打原始股,不说日进斗金,每年也有五六万元收入,令品格这个月收入只有一千元的电工羡慕不已。这个炎热的夏季,山伯顾念旧情,拉着品格做起了啤酒生意,一个夏季做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钱。品格没有做生意的经验,便专司跑腿和运输工的脚色,一下班,便蹬着一辆黄鱼车,装了几十箱沉甸甸的啤酒,为各家饭店送货。一个夏天,他晒得脸黑皮蜕,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山伯不失信用,分了他二千元劳务费。结帐的晚上,两人喝了个红头胀脸,便打的来到本市最大的夜明珠夜总会玩。山伯泡妞品味也高,他不怕价钱贵,只怕玩得不心跳,玩得没有情调。刘品格不敢和他比,有钱才能讲情调,有钱才能去调情。山伯有时候吹牛不用交税放屁不用脱裤子,什么样的谎都敢说,常在品格耳边灌黄汤,说什么男人不调戏女人,会被女人看不起;女人宁愿嫁给一个坏男人,不愿跟一个不象男人的男人说半句话。象绕口令似的令人费解。但品格心里明白,说废话就象扔废纸,一点也不顶用。女人看得起你有钱,你山伯有钱,才有资格玩女人。你没有钱,小姐的香腮会让你一亲再亲吗?不把冷屁股撅给你看才怪呢!

   这夜明珠,整体装潢是学的港式海派,灯光和音响也是美国雄狮名牌。门票定价特别贵,客人赏给小姐的小费也多,那幽暗雅致的KTV包厢更是价格不菲,当然,这里的小姐也一个个长得如花似玉,脸蛋儿漂亮是起码的,身段儿也是一级棒,纤手揽着客人腰际翩翩起舞,十八般风情加娇怯怯的嗲劲,谁都会被粘乎的晕头转向。据说,有的小姐还有大学文凭,谈文学谈股票谈麻将谈时尚都很在行。当然,小姐的文凭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到马路边掏钱买的还是名片店里制作的,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品格早就耳闻这家夜总会的大名,但口袋里缺少人民币,门票50元一张,先把他吓退了。因而,到了门口就想打退堂鼓,只想寻找个籍口溜走。但山伯拖住了他,财大气粗地说,门票、包厢费全由他会钞,付给小姐的小费自掏腰包。话说到这份上,也够朋友了,刘品格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

   天色已暗,按照小城夜生活的习惯,晚上7点30分后,舞厅里才开始热闹,酒足饭饱的客人一个个鱼虾一般游进来。品格和山伯来的稍微早了一点,掀开舞厅的帷幕,老板娘把他俩领到舞池边的小圆桌旁。灯光极暗,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低低的柔和的音乐之声,混合着喷着茉莉花香的空气,干冰变出的白雾从无边的黑幕里逃逸出来,人人都象飘浮在水面的鸭子,各寻香巢。一杯香茗端到桌上,品格也看不清老板娘的脸,只是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两位先生,给你们介绍小姐好吗?”

   “老板娘,要漂亮一点的,有麻子的不要。”山伯调侃着说。

   “先生说笑话了,不漂亮,你可以换,包你满意。”说罢,她象幽灵一般轻盈的转了出去,一眨眼不见了。

   品格盯着门帷,看里边走出一个什么样的小姐来。他有点傻乎乎的,伸长着颈脖。山伯拍了他一下,喂,先喝口茶,定定心,有你大饱艳福的辰光。只一会儿功夫,两个小姐悄没声息地款款来到了两人的身旁。一个穿着黑色的超短裙,一个是紧身的健美裤。山伯抓住超短裙小姐的手,半拉半拖,让小姐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凑近小姐的脸仔细看了一下,说,能打80分,凑合吧。他把小姐的细腰一揽,又伸过头看看健美裤小姐的脸,说,这个也差不多。于是,他拥着小姐进了卡座式包厢,一阵轻薄的浪笑,低低地在品格耳膜卷过。正在此时,令人心动的“梅花三弄”舞曲飘飘而来了,那穿健美裤的小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先生,跳一只舞吧。”这磁性的女中音,令品格听来觉得很舒服很熨贴。于是,他立起身,很熟练地挽住小姐的腰,边走边舞。小姐细细的香发拂来拂去,一只软软的小手紧紧地被他握着,他忽然想起有一只歌谣:握住你的小手,让我说一声爱你。哥哥你好狠心,把妹妹搂的紧。……

   “小姐,你贵姓?”这次刘品格主动发问了。

   “我姓吴。”

   “吴小姐是哪儿人?”

   “江阴人。”

   “不象吧,听你的口音就不象。”

   “我是江阴北边人。”吴小姐说话中带着调笑。

   “江阴北边是长江,那里有个县城叫靖江,我去过的,你的口音也不象那边人。”

   小姐觉得品格的认真太可笑了,便低低地咬着他耳朵说,你又不是查户口的,问的这么细。刘品格顺势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说,那你告诉我,你是哪里人?我是安庆人,安庆你去过吗?没有去过,但知道有出黄梅戏叫《天仙配》。先生,那你贵姓?品格心里格噔一下,便胡诌了一个姓名,我姓罗,你叫我老罗好了。小姐,今天有你陪,我们很开心嘛。吴小姐把胸脯贴紧了一点,有点娇声地说,罗老板,这才对,到舞厅来跳舞寻开心的,又不是找老婆。品格知道她有点不满意刚才两人的挑剔,便说,男人嘛,总是喜欢脸蛋漂亮一点的,身材苗条一点的姑娘,我们不是一下子就挑准你们俩了嘛。就完这话时,刘品格的手滑到了小姐的屁股上边,轻轻拧了一下,又问,小姐芳龄几岁?你看呢?她反问一句。刘品格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随口胡猜道,20左右。对,先生的眼光很毒,我正好20了。这话说得品格心里一阵高兴,也不辨真假,搂着小姐的腰,舞得舒心极了。

   跳了一只华尔兹,两人都有点累了,一齐瘫坐在包厢沙发上。小姐的水蛇腰扭来扭去,一会儿给品格倒茶,一会儿剥口香糖,一会儿又撮几粒盐炒瓜子往品格手里塞。品格的一只手仍旧伸在小姐的腰肢间,一只手拿了杯子喝茶。小姐很熟练很伶俐地把小巧的嘴贴向品格的嘴,象热情的吻一样,把剔除了瓜子壳的瓜子肉喂给品格吃。这在大庭广众下,可能是十分肉麻的事,品格可能想也不敢想。但在这黑暗又温情的包厢里,却是很自然很正经的事。品格看过几本《品花宝鉴》之类的艳情小说,那小姐的十八般台风手段使出来,任你是金刚铁汉,也会被她那温柔手段放倒。你是本地人吧,我看的出来,小姐把头埋在品格的怀里说。你喜欢坐本地人的台,还是外地人的台?品格此时的手已经伸进了小姐的内衣,抚摸着小姐光滑的后背问。我喜欢你们本地人,你们本地人对我们小姐好,小姐不愿意的事,你们不强求。我最不喜欢有些浙江来的生意人,尤其是温州人,他们到舞厅来玩,仗着有几个钱,对我们凶巴巴的,有的吃醉了酒还要发酒疯,常欺侮小姐,一点教养都没有。品格被她的评判激发了好奇心,便问,你碰到过麻烦吗?怎么没有,有一次两个浙江人,吃醉了酒,我和另一个小姐陪他们跳舞,跳到半中央,那个人跌到了,我好意扶他一下,他竟然乘机朝我的私处拧了一下,我痛得叫起来,他的同伴竟然还说,摸一下算什么,你们本来就是给男人摸的嘛,我们多给你几个小费就是了。我一听,气得要命,跟他吵了起来。我骂了他们,老板就出来打圆场。后来,我回到租住房,越想越气,喝了两瓶啤酒,蒙着被子,哭了好几个小时。以后,我凡是听到是浙江口音的人,我就小心了,有时候看情形不对,我就退台,宁愿小费不要。说到这里,小姐的话语有点悲伤,品格轻轻地抚摸着小姐仰起的粉脸,似乎摸到一些湿润的东西。舞厅里靡靡之音依然动人心弦,黑暗中,心灵的呼喊有点偏激,有点任性,有点虚无,有点不顾一切的浪荡,仿佛有魔鬼从朦胧的彩灯上弯了弯腰,想吹灭那盏红色的倔强的火苗。火苗亮在她的眼里,泪水流在心里。沉默中,品格的眼前也油然生出自己屈辱的一面。

   刘品格这一辈子缺少桃花运,相貌属中下等,走在路上很少有年轻女人注视他。当初,老婆跟着他,是看在他全民单位职工的份上,才跟他结婚的。老婆新婚之夜跟他说的那句话,他一辈子都记住了。老婆对他说,论相貌,你是高攀了我,虽然我也并不漂亮;论职业,你是低就了我,我是街道小厂,咱们打平了。在厂里,品格的性情是压抑的,由于他有一个先天遗传的酒糟鼻,女人们不管背后还是当面,都叫他红鼻子。所以他从少年时代当学徒工开始,一直到四十岁了,很少有女同胞喜欢他。有时候,他看到外国电影里俊男倩女坐在幽雅的酒巴巴台前如沐春风,他心里真有点手淫的感觉。那部电影女主角名为爱思米达的《巴黎圣母院》,他连看了5遍,钟楼怪人的艳福令他想入非非。他贫穷的一生,始终不渝伴随着女人对他的歧视。记得有一次,风雪之夜,晚上七点钟左右,他得知本厂的乒乓球队到体育馆去比赛,他因为没有票,便等在门口,想混在厂队里一起进馆观看比赛。这时,几个年轻的女选手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她们里边穿着红色或蓝色的运动服,外面披着当时很时髦的海毛领的棉大衣,把门的警卫急忙讨好的拦开挤着的人群,让她们进场。品格一看,正是厂里的女队员,平时这几个姑娘都是他心中甜蜜的想象,模样好,身段好,皮肤好。其中有一个是厂长室里打字的,他还为她修过一次打字机上的小台灯,那一双纤纤小手敲击着键盘,肉嘟嘟的,要多少性感便有多少性感,他想摸一下,但他害怕吃耳光。不过,他有一次在为厂长室装风扇时,看到打字姑娘被厂长捏了好一会儿手,他心里痒痒了好几天。这时,他便跟在她们身后,就在这个女打字员的身后,他低头走到了门前。矮胖的警卫放进了女队员,伸手拦住了品格,嗓门粗粗地问,你是哪个厂的?品格有点慌,说,我跟她们一起的,不信你问她们。这时,那个女打字员回头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冷的轻蔑的目光,品格清楚地看到她那动人而精巧的小嘴一撇,对那警卫说,他不是我们队的。于是。品格被那警卫戴着红色袖章的手随手一挡。风雪中,他呆呆地立了许久许久,眼眶湿润了,是坚硬的雪粒还是心中的酸泪,他没有擦掉,任它们模糊着。这一年,他22岁,他记住了生命的价值。……

   华尔滋舞曲继续淫荡地搔首弄姿,小步舞曲象狐狸精一样探头探脑,多象花落欢场无人捧场的老女人,一遍又一遍在无形的空气中向客人献殷勤,可惜此时没人怜惜她的一片真心和无限盛情,舞池里从起初的黑影幢幢转为一时的虚空。一个个小姐搂着舞客,早就相依相偎在包厢里交颈蜜语,跳舞是虚晃一枪,就算粉脸生春的青衣花旦当了坐台小姐,也要心领神会这一手障眼法的。跳舞是一种软软的绳索,是丝织的什锦铺垫,这么一牵一绊,便把一个真实品性原汁原味的你,收进了石榴裙含香阁里去了。小姐的妙处就在于了解客人的需要,客人的需要其实就是小姐的善解人意。品格坐在沙发上,不知什么时候,小吴的头已经枕在他的双腿上,她秀长饱满的小腿搁在沙发的那一边,一摇一晃,身肢不在跳舞,舞步还缠绕在十只脚趾间。品格一把握住小吴柔滑的长发,扯在食指和中指间卷着玩味着,小手指擦拭过她嫩嫩的脸蛋,有一种心跳加快下体勃起的感觉。女人轻软的姿色和青春的胴体真好,世间最美的就是女人的胴体,高山流水峡谷森林就是女人美妙的曲线。此刻,在与这小姐的交往中,没有一丝不自由的卑微的目光压迫他,没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尖利蔑视他,也没有那种权势的威严死死的看管他胁迫他,他可以完全自由地酣畅地呼吸着这灵与肉的香味,他的手象章鱼一样吸附着小姐高低起伏的曲线。在黑暗中,用不到看什么人的脸色,也看不清谁的脸色。他抚摸小姐的动作,时而轻柔,时而粗重,时而舒缓,时而性感,一件件梦之衣悄悄滑落,一丝丝幻之纱徐徐散去,只有沉重地呼吸和小姐半推半就的玉臂缭绕。品格低头接吻,小姐模糊的笑容继续在绽放,一朵接一朵,在品格的脸上印上灿烂的花痕月影。品格最初还担心小吴嘴角上暗红色的口红会留在自己脸上,当男女本真的情欲象潮水般漫过来时,他已经来不及担心什么了,厚重的虚伪之门在身前左右暂时关闭了,本真的微笑在心中酽酽地颤动,这才是逃离文明樊篱的淳淳古风啊,这才是爬出道德酱缸的捷手先登。久违了,古风。

   先生,你在想什么?我们说说话,好吗?小姐摸摸品格胡子拉喳的下巴。

   小吴,你一个月可以挣多少钱?

   这几个月生意不是太好,我们小姐也不是每天都能坐到台的,一个月也就挣过二千元吧。

   二千元也不算少了,品格心想,我一个月满打满算,工资奖金也就一千挂个零,如今下岗工人这么多,赚钱不容易。不过,品格今天和山本来玩,是装出一副有钱的生意人的样子来的,如果再露出穷工人的德性,那霎间的美感便全都泡汤了。他没敢作声。

   我们在舞厅做,老板一分钱都不给我们,我们全靠客人的小费。听听二千元钱,都是我们一个个晚上,守株待兔挣来的。每个月的房租要交三四百元,衣服要经常买,化妆品也是不小的开支,再加上一个月的饭钱,再怎么俭省,也要一千元。每年的冬季和夏季是舞厅生意的淡季,我们基本上只能赚个饭钱。春节回家过年,总要带个几千元钱吧,也算回报父母亲的养育之恩。今年春节时,我还没有干舞厅这一行,在妙桥镇摇羊毛衫,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去,虽然带了四千元钱回家,还是被爸爸骂了一顿,说钱挣的再多,过年时家里少了一个人,总是不开心。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摇羊毛衫,而到舞厅呢?

   羊毛衫今年不行了,销不掉,那几个市场门面都关了,我们也被解雇了。我摇羊毛衫也算是快手了,老板包吃包住,每摇一件付给我二元伍角,我一天能摇十几件。可惜这活做不长,也太辛苦了,不如舞厅挣钱快。

   你家里人知道你在舞厅里做?

   小吴不响了,沉默了一会才说,他们不知道,要知道了,爸妈不打死我才怪呢。上个月中秋节前,我回去了。我妈看到我的头发染成了黄色,便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吱吱唔唔地说,是缺少营养引起的,她相信了,杀了一只鸡给我补补。过了几天,妈说有一个邻村的媒人给我介绍对象,男的25岁,要我去见个面,我没去。我想,也不要耽误人家了,我还想再挣点钱,因为我还有个弟弟,才17岁。

   你爸爸妈妈既然不让你干这行,那你不如回家找个工作。

   我们那儿农村,很难找到挣钱的工作。我家里穷,我读到初二就缀学了,弟弟也不挣气,原想我不读书,是让他继续读。谁知道,他也不是读书的料,读到初一,就偷偷跟一个包工头去哈尔滨干装潢了,真是气死我了。我就指望弟弟今后能发财,家里能富起来。

   忽然,吴小姐眼尖,她悄悄地凑着品格的耳朵说,你看,那位小姐出台了。品格心一跳,探出头,从昏暗的灯光中只能模糊地看出一对剪影,有一男一女挽着手,闪出了舞厅厚重的布幔。

   品格打趣地说,你也想出台吗?

   你出得起吗?此时的吴小姐,声音是爽朗的,很老练的样子。

   品格楞住了,只是低头问,出台什么价?

   吴小姐格格地浪笑着,把秀发披纷的头扑在品格怀里,发着嗲劲说,小姐出台,漂亮的要一千元,若处女,价钱还要高。

   品格心里咯噔一跳,妈的,这要一个月的工资。他强压住惊跳的心,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他故意装出油滑的腔调,说,你是处女吗?

   小姐轻笑着说,你真是太老实了,难道舞厅里会有处女?干我们这一行,迟早要跟客人上床。讲情义的,先让自己的男朋友睡了,再出来做这行当,脸皮厚的,客人出得起大价钱,处女身就给谁。反正总要给人家的,给谁不一样呢?

   噢。品格索性厚着脸皮问,你也常跟客人出台?

   你说呢?吴小姐反问。

   品格语塞了。

   告诉你,我一般不跟客人出台。

   为什么?

   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出台要看是什么样的客人,若客人对我好,又是熟悉的客人,那我会考虑。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句行话,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上床。象你这样对我好的客人,我最喜欢了。

   说我好,我还算好?品格倒有点为自己的人品惊奇了。

   小姐弯身伏倒在品格大腿上,两条玉臂箍住了品格的腰部,娇声喘喘说,我想抽烟,你能给我一枝烟吗?

   品格给她的温柔迷住了,轻轻地摸着她的秀软的长发,轻轻地捏着她精巧细挺的鼻子,他觉得睡在怀里的小姐,就象是他的女儿一样,她是那样的娇媚而孤立无援。他心里的亮点被拨动了一下,便说,我是不抽烟的,身边也不带香烟。

  你喜欢抽什么牌子的烟?

   最好是三五牌的。

   品格本想走到隔壁包厢问山伯讨一支,他知道山伯平时都是抽铁盒子的精装三五。又想,算了吧,人家正在情浓酣畅时分,不要扫了人家兴。便从口袋里掏出20元钱,递给小姐说,你自己去买一包吧,够不够?

   她忽地立起身,欢跳雀跃般地拿过钱,笑着说,谢谢,你等一会,我去买。隔了不到一分钟,她又溜进了包厢,手里拿着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挨着品格坐下,啪地打响了火苗,熟练地点燃了香烟,狠煞煞地吸了一口,舒服地说,真煞瘾,我吃过晚饭到现在,还没抽一口香烟呢。

   是三五牌的?

   不是的,她拧亮打火机的火苗,照亮了手中的香烟,说,是红塔山的,就在舞厅下边的小卖部里买的,那是个黑店,外面买10元钱一包,它要买20元一包。小吴又长长地吸了一口,那动作十分优美。在打火机闪亮火苗的时候,品格看到小吴的脸化着很浓的妆,玲珑的小嘴涂着艳丽的口红。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和嘴,刚才接吻时不知有没有留下印记。小吴早注意到他的窘样,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扯出雪白的纸为他擦脸。放心,没事的,不会让你的老婆吃醋的。

   品格听她一说,忍不住呵呵低笑几声,便岔开话题,说,你烟瘾倒挺大的,是个小烟鬼。是的,干我们这一行,晚上熬夜多,慢慢就抽上了。有时候一个人想家想的落泪了,不知不觉就吸了一包烟。跟你说真心话,我们的生活真是一塌糊涂日夜颠倒。

   品格能说什么呢?只能含糊其词地安慰她几句,趁年轻,多赚几个钱,回家嫁个好丈夫。

   你真好,我多么希望每天都碰到你这样的客人,小吴动情地抱住了品格,给他一个热烈地长长地吻。品格觉得这个少女的吻真是又绵软又性感,他也紧紧地抱住了这温软无边的身子,手又情不自禁地放肆起来……

   3

   山伯比品格早离开。他临走时把品格叫出包厢,低声说,有朋友传呼他打麻将,茶水费和坐台费他已付了,问小姐的小费要不要由他付,被品格婉言拒绝了。

   品格见山伯走了,也有点心神不定。小姐虽然年轻,却是何等聪明伶俐的脚色,她伏倒在品格的膝上,连连打呵欠,问品格,几点了?品格低头看看表,已经十一点缺三分。困死我了,小姐有气无力地说。品格顺势捧住她的脸,又狠狠地亲了几口,便大度地说,今天就玩到这里,下次再找你。小吴仰起脸,距离品格的脸只有几厘米,她盯着品格的眼睛,说,你不要骗人,骗人是小狗。不骗你,下次我到这里玩,我一定还找你。一言为定,说罢,小吴便象小孩子一样,伸出小手指勾住品格的小手指拉了几下。品格也吃不准,这是少女的天真呢?还是风尘女子烂熟于心的花样。不过,他心里刚有的一点反感很快就消失了,就当女儿在父亲面前撒娇吧,管它是真是假,只要玩的开心就好。随后,品格掏出钱包抽出100元钱递给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怩作态,接过钱,卷成一团,往自己腰际的小口袋里一塞,说,谢谢。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舞厅。那小吴,自顾往更衣室去。刘品格哼着小曲,下了楼梯。走到楼梯转角处,品格忽然看见那安放热水炉的小间里,有一个人影面熟得很。他朝里探了一探,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正在修理水龙头。品格此时才看清了,是已经多年不见的师傅。他叫了一声,杨师傅。

   杨师傅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有点定洋洋的,他走近了几步才认出了品格。杨师傅,你怎么在这里干活?这间舞厅是我儿子开办的,我在这里看门,水炉坏了,我帮他修一下。你哪一个儿子?因为品格知道杨师傅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小儿子是弱智。当然是大儿子,他现在当老板了。说这话时,品格发现师傅的神色有点游移不定。世上事正是难以预料,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能知道杨师傅如今能在儿子开的舞厅里帮忙呢?这个儿子并不是杨师傅的亲生儿子,是杨师傅有夺妻之恨的仇人的儿子。

   品格的这个师傅面相善良,方方的脸盘,六十二岁了并不显老,可惜背有点驼了。头发也斑白了。品格是在农场当知青时,跟杨师傅当学徒的,农场电工主要是负责机灌水泵的配电,晚上一般都要值班。就在值班的日日夜夜,发生了许多令少年品格难忘的事。他的第一次有关男女私情的启蒙,便发生在那儿。

   那是一个冬天的深夜,品格是在困得迷迷糊糊中被师傅叫醒的,只见师傅披着一件棉大衣,冷得抖抖索索地说,我、我要回家看、看……品格的脑筋一下子还没有急转弯,他朝窗外看去,下弦月惨淡经营的微光下,田间小路上白芒芒的一片霜冻,他冷的一哆嗦,问,师傅,那你怎么回去呢?农场离杨师傅家少说也要有十多里,白天回城还有公交车,这深更半夜怎么着?师傅苦着脸说,你留心水泵马达的负荷,别让它发热。我跑步回去,一个小时就能跑回来。说罢,只见他利索的脱下棉大衣,拿起一根用旧输送带做成的皮带,死死的束住腰部,身上的单衣很薄,他跺了跺脚,象陀螺似地转了一个圈,拉开门便往外奔。品格大叫说,师傅,你棉大衣不穿,要冻死的。随着门的合上,厚重的脚步声已消失在远处。品格此时也没了睡意,在电炉上烧上热水,拿了一副残缺的纸牌玩算命的游戏。在他瞌睡的时候,冷风卷开了门,师傅的大嘴巴呵呵着热气撞了进来,眉毛胡子和满头乱发都是霜花,脚上那双裂开了口的黄跑鞋也发白了,两只红冻冻的手捧着两腮,一脸苦瓜相。回来了?回来了。家里有什么事?没什么事。师傅象害了牙痛似的摸着下巴,一只手松开皮带,一言不发地坐在竹床上,一会儿又钻进了破棉絮堆里睡了。

   品格正也要缩手缩脚地钻进被窝睡觉,却听得师傅在恨声恨气地骂,这个杀坯,这个王八,这个乌龟,你不得好死。连骂了无数遍,倒骂得品格好奇了,也不想睡了。便起身问,师傅你在骂谁?

   小刘,我也不怕坍台,今天就你我师徒两人,我不说出来,心里这口鸟气也没地方出了,你也不要笑我,年纪活到四十八,仿佛活在狗身上,做人半辈子一直是这样窝窝囊囊。你这个师娘不配做你的师娘,我讨了她也是没办法。我和她结婚是在饥饿的困难年,也没有什么仪式,喜酒也办不起,喜糖也没有发一粒,那时的商店吃的东西空空如一,人人都象饿煞鬼投胎。你师娘叫小莲,莲花大队人,家里有七个兄弟姐妹,她是长姐,一天到晚跟着老实死做的爹妈下田赚工分,还要张罗下肩六个弟妹的吃喝。人穷志气短,做贼偷葱起,平时她常到那身坯五大三粗的牛屠夫的宰牛棚里去,牛屠夫有个好处,平时为生产队养牛,兼当宰杀猪羊的勾当。生产队的牛,是种田人的宝贝,人没有细粮,牛却有每天黄豆饼掺着草料好生供它。那个牛屠夫自己吃了无数黄豆饼不算,还偷偷将那黄豆饼作诱饵,引诱村里的少妇姑娘到他那个棚子里去分享余粮。有的婆娘为了家中小儿的活命,便让那屠夫摸一把亲一口,有的心甘情愿和他睡作一团。可惜小莲也不识利害,竟为了几块黄豆饼被牛屠夫奸污了,直至肚子大了还当生了鼓胀病,没有去医院看,临产前的一个月,才知道是怀了孩子。我当时正好一个光棍,家徒四壁,老娘又是个半瞎子,老爹血吸虫病死得早,有媒人从中一撮合,听说这样一个便宜老婆给我讨,当然顾不得挑挑拣拣了。结婚证也没有领,领了肚子大身板小的小莲来到县城,进了一家凭票供应米饭的食堂,我们每人一海碗直冒尖的糙米饭,一盆没有油星星的榨菜汤,小莲不仅吃了个精光,我还从碗里倒了一小半饭给她吃。这顿饭,就是我们的婚宴。不久,她就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杨宛。我是真心欢喜这个孩了的。两年后,小莲又生下一个男孩,这才是我的亲骨肉,取名叫杨年。两个孩子我一样对待,从不偏爱那一个。你看我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有那一样是象样的,还不都是给了他们娘三个。可恶的那个牛屠夫,老牛尝了嫩草不算,还要继续纠缠不清小莲。现在小莲不是小莲了,早就是老莲了。那个肥猪似的屠夫,养了四个闺女,得知小莲养了个儿子,便起了黑心肠,竟然乘我不常在家,时时偷空借看望儿子为名,与小莲幽会私情,还认了杨宛为干儿子。小莲这婆娘也不知廉耻,一点小恩小惠便感激不尽,和这个混蛋又好上了。我恨不得杀了这对狗男女,你们要好,你们不要做圈套让我钻,让我活得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家里爹不象爹。娘不象娘的。今夜回去,我就是去撞破这对狗男女的私情勾当的。

   说到这里,杨师傅脸色愈发地暗淡下去了,那瘦瘦的身子裹着破棉絮坐在床沿上,象一堆无力攀升的灌木丛。嘴里喃里喃里地嘟囔着,我算什么男人,算什么男人,说着说着,那清水鼻涕象面条似的淌下来,他扯着烂棉絮胡乱揩一下,鼻尖上便粘上了几丝棉毛,样子象小丑一样悲哀而滑稽。

   那你看见他们了?

   看见了。

   和他们闹了?

   没有。

   其实杨师傅在这最难堪的倒苦水过程中,还是掩饰了一些细节。人嘛,内心总有一根或数根脆弱的芦苇,心动,牵动着弱不禁风的芦苇也悄悄摇晃。谁不想保留那怕一星半点的隐晦之痛呢?他在结冰的深夜一路小跑,回到他两开间的老屋前,先是立在屋檐下静静地守了几分钟,蹑手蹑脚象是听壁角的小偷一样,后背上的冷汗一会儿就变得阴冰冰了。他熟练地摸出司匹灵锁的钥匙,轻轻转开了锁。推开门,一只不知谁家的小猫跟着他的脚进了屋,喵呜一声,反倒吓了他一跳。他信手拉了门边的开关,高悬在人字梁上那一只昏黄的15瓦灯泡,照射着墙边一张三尺六寸宽的木板床,青花土布被下,伸出两颗光溜溜的小脑袋,这是他两个已经睡得死死的儿子。他的家是那种清贫的属于底层人勉强糊口的四口之家。就两间屋,进门这一间,泥地,前半段是灶间兼作吃饭间,后半截安了床成为孩子们的梦乡。杨师傅不忍叫醒两个儿子,他原地象陀螺似的转了一圈,这是他神经紧张的手足无措时的习惯动作,吴地方言称这种遇事发慌的人叫作“鸡头晕”。不过,他的鼻子倒象狗的鼻子一样,很灵很尖,他嗅到了一股煤气味,这煤气味之中还夹杂着一种发自人体的浓浓的腥气味。他低头看到墙角的煤炉边上,放着一只铝制的脸盆,伸手一摸,很热,但不烫手,这证明放在那里时间不长。他知道,老婆小莲十分节约,每天密封好煤炉,就墩一盆冷水在上面,一为防煤气中毒,二为早上作洗脸水用。何故今天没有把脸盆墩在上面呢?这令人大生疑义。

   他强作镇静,敲了敲通往里间的那扇门。平时,里间的门一般不拴的,他们夫妻俩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细软,一张老式的还是父亲土改时分得的榉木飞来床,是唯一值钱的东西了。那张床睡了两代人,很结实,床的前面有高高的踏步,床的后面有半截档板,床的顶部罩着四角方方的帐幔,浆得极为粗糙的夏布蚊帐,可以半遮半掩床上隐约的人影,和人影交合的身影。他敲过门之后,屋里似乎有一阵起床声和低低的人声,压抑的人声虽然不太响,但不象是小莲的声音,他听得心跳加快了,有点心慌慌的感觉,倒好象不是他来撞破人家奸情,不是他来扔掉绿色的军帽,而是他生怕自己的秘密暴露无遗,生怕自己的脸面在镜子面前显出丑八怪的窘态,生怕在妻子面前无地自容。他内心是胆怯的,他不想失起这个唯一的家,他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冰冷的右手握住了腰袋里那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电工专用刀,想壮一壮自己的小胆,但不行,平时用惯的电工刀,今天却无法命令他杀人雪恨。他是个见血就要晕倒的人,又是个生性厚道的人,叫他杀人,先把他杀了吧?可谁来杀他呢?老天爷吗?老天爷不会的,老天爷要养着他呢,要让他活受罪呢!

   门咿哑一声开了,小莲披着棉衣,头发蓬松着,眼皮肿肿的,一副慵懒的样子,嘴里含糊地骂着;“死人,半夜三更死回来,闹人家……”

   这是一个算不上难看的女人,年轻时水灵灵的,有几分姿色。红尘苦涩中历练了几十年,脸上侵入的绉纹使得原本含有的几分和善,变成泼妇式的刁蛮、小器和见利望义,平时对老实巴交的丈夫颐气指使惯了,象养一条狗似的不放在眼里。她和牛屠夫的情分是由床上的情欲勾连的,牛屠夫除了刀上功夫好外,床上功夫也了不得,既能满足女人的口腹之欲,又能燃烧女人的性欲之望。而杨师傅呢?在此两条基本原则上,却坚守不够,忍受有余而补够不足,便让这个女人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小莲常常指着他的鼻子奚落他,你有什么能耐?我们娘儿三个跟着你这个穷汉子,清汤寡水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你一碗糙米饭就把我娶进门,你有什么脸皮上台面?俗话说,嫁老公,吃老公,没有柴烧劈老公,没有油水熬老公。你这个老公养得起我们吗?雌老虎由来以久占据了上风,便灭了男人的威风。只要杨师傅不在家,牛屠夫就拎着一串油腻腻的猪杂碎羊下水,在黄昏时分溜进门,把这里当作半个家。

   一见小莲开门后那种依然满不在乎的样子,倒使杨师傅心里先自软了一脚,涌到嘴边的话噎住了,心里嘀咕:看她样子不象做了亏心事,莫非我猜错了?他一边挤出尴尬腔的笑意,一边说,天冷,我回家拿件毛衣。说着,身子便往里走。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却有点心慌的四顾茫茫,仿佛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而是家里藏了一只狼,一只要咬人颈项吸人血肉的恶狼,他只是一个过往的客人,匆匆光顾一下,便要赶紧逃走,否则那狼就要对他下逐客令,使他无地自容。他甚至连客人都不如。客人住店,主人还要嘘寒问暖,喝杯热茶。可他作为丈夫,回家连口热汤都喝不上,不要说热被窝知心话了。想到这里,他不觉一阵酸泪涌向眼眶。突然,他一双看得清电表的眼睛,透过挂在床上的夏布帐子,却模糊的见到帐子后面也就是榉木床后面有一个人躲着,从那身板高低看去,有点象牛屠夫。他不觉心里大怖,象见了瘟神一般,牙齿格格地磨咧着,浑身上下也在发着抖。一旁的小莲却若无其事,撩开帐门自顾往被窝里一钻,理也不理他。他的手再一次摸向腰间的电工刀,正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就是软弱可欺脾性如小绵羊的人,被惹急了也会发出最后的吼声。可吼声并没有从杨师傅的喉咙里发出来,只有低低的嗫嚅,象冷风扫过全身汗毛,浑身激了一个寒噤。冲上去杀了牛屠夫又能怎样呢?杀死了他,自己又搭上条命,那孩子靠谁抚养?让小莲再去找个丈夫,孩子在继父手下能有一口安生饭吃吗?杨师傅在冲动之初便有了一丝胆怯,就算自己有一把锋利的的刀,剌向牛屠夫,能是他的对手吗?这个牛屠夫,每天杀猪宰羊,气力大的惊人,杨师傅有一次在乡场上看到,牛屠夫双手舞弄屠宰场上两具拴牲口的石锁,脸不红,气不喘。那石锁足有两百来斤,杨师傅一只手也拎不起。人的力气是上天所赐,人的秉赋也是天生注定。象牛屠夫这号人高马大的人,力气用不完,便用在性欲的发泄上,用于欺侮弱者,用于凌弱女人。在杨师傅握住刀把的一瞬间,他想象自己手刃情敌的痛快的感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腔怨气和怒气淋漓尽致地喷射出一丈八尺远。腰里有把锋利的刀,可惜就是没有胆量与对手拼个你死我活,他的神情有点狼狈,更多的是犹豫和心悸,自己平时活得象个十足的窝囊废,论身坯,远不如自己的情敌;论床上功夫,三个人也不如牛屠夫一个人;要说动武动粗,更象老式的滑膛枪与坦克车对阵,岂不笑掉大牙?在迟纯与麻木中,杨师傅退出了房门,他什么也没有拿,只是脑子里糊里糊涂的想法乱七八糟,来到外间,他想洗一把脸,刚刚在寒冷的旷野狂奔,脸上冰冷冰冷,回到家里,怒火攻心脸上升火,热一阵冷一阵,他想用热水洗一下脸,让脑筋松一松。灶台上三只热水瓶都是空空如一,没有热水。他只得把冰结的毛巾放入煤炉旁那只脸盆里,盆里的水稍有余温。他把脸埋入水中,毛巾浸湿着有点腥味的水意直冲口鼻,哈趣,他被浓浓的腥味呛了一个喷涕,手一捞水中,竟有粘呼呼的精液漂浮其上,他一阵恶心,这是小莲的洗屁股水,他怎么去洗脸了!这个不要脸的懒婆娘,这个骚狐狸精,她与该死的牛屠夫干的好事!他真想把这盆脏水泼到两个奸夫淫妇的脸上,可看到两个孩子睡得口水流淌的样子,又不忍心去吵醒。他端起脸盆,半开了门,连水带盆扔了出去。冬夜里,那咣当咣当的声音,飘了很远。杨师傅锁上门,缩着肩,朝着回农场的小路狂奔。静静的旷野,人们一定以为,那脚步声与疯子的舞蹈无异。而疯子却在冰冷的地窟中难以自拔。

   4

   由于有了杨师傅在“夜来香”看门这层关系,品格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与小吴约会了。与情人碰面,一般称幽会,月上柳梢,幽期密约,菩萨低眉,夜郎赴会。与舞小姐碰面,用不到繁文褥节,一般来说,她总在老地方等你,或等他。假若她偶尔不在这一家舞厅,那一定在另一家舞厅周旋。你有了她的拷机号码,一呼她,她准会赶来的。她们象飞来飞去的爱情鸟,从这一棵高枝上飞到另一棵高枝上,有时一个晚上,要赶五六个欢场。据小吴讲,她们的生活是日夜颠倒加上挥霍无度。深夜一二点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几人合租的旧房子,有时懒得梳洗,钻进被窝便睡,睡得象死猪似的。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甚至下午一点,起来后草草洗把脸,胡乱吃几片饼干或一包方便面,一点半便要准时出现在舞厅的前台了。你迟到了,舞厅领班就要骂你一顿,有时故意不给你安排客人,害你半天也赚不到一分钱。她们的衣服似乎很会翻花样,去时装街买四季流行的衣服,是她们的一大嗜好。其实,不少衣服是小姐妹之间换着穿的,她们的衣服大多是廉价而花俏的,偶儿买一件名牌而时尚的服装,也要等到换季大削价,这是乡村小姑娘最实惠的奢侈品。小吴曾对品格说过,她的两身一黑一蓝的牛仔裤,穿了半年也没有洗过,实在腌脏的有臭味了,便挂在铁丝上晒晒太阳,上班穿时再喷一点香水,反正舞厅里烟味酒味加上脚气味,谁也不怕谁,管他娘的屁事。照理说,舞小姐的开销这么省,应该有点钱了。但钱来的容易,也去的容易。小姐很少不喜赌的,空闲时混在一起打打沙哈牌,吵吵闹闹是天性使然,有时一个下午没有客人光顾,她们便趴在烫了许多香烟洞的长沙发上开赌了,从下注极大的“扎二八”,到五块钱一刀的“斗地主”,输者一脸晦气,赢者兴高采烈。有时男友在一旁观战,女友在一旁帮腔,四赌八看,口角相争,一语不慎,便大打出手滚作一团。啤酒瓶烟灰缸便成了流血流泪的武器。小吴左眉梢一道淡淡的划痕,就是一次酒瓶碎裂的纪念。那一次她躲的快,不然的话,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就成了玩笑的牺牲品了。

   品格怕被师傅看见他是舞厅的常客,所以煎熬了几日没去。但终究熬不过本能的向往和由衷的喜好,在一个月黑风高的不眠之夜,又进了夜明珠的大门。其实,品格的顾虑是多余的,老杨一双定洋洋的眼睛,已经失去了视察他人隐私的晶光了,他只是把舞厅的门房间,那一间小小的约六个平米的楼梯间,当作他晚年的栖身之所罢了。他没有什么奢望了,弱智的小儿子是一个废物,跟着小莲在旧房子里度过那死气沉沉的日子,他每个月去小镇送生活费,除此之外,满脸皱纹的小莲已经凶横地把他逐出了家门。牛屠夫呢,谢天谢地,他已死了多年,是多吃多占的肥胖症害了他。大儿子杨宛收容了他,让他这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有了一张木板床安睡。深夜舞厅关门后,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在空气中转陀螺,袖着手驼着背朝着黑暗的天空作狼一样的嚎叫。他的一生,因为缺少了嚎叫的勇气与才情,便潦倒了埋没了腔子上那沉重的七斤半。

   品格撩开布幔子走进舞厅,坐在离音箱稍远的小包厢里,一个女领班象幽灵一样问,叫小吴来陪吗?品格点点头,说,她在吗?她在换衣服,我去叫她,领班把一杯绿茶和一包口香糖放在小园桌上,然后消失在门影里。不一会,胖乎乎的小吴有点气喘吁吁的扑进了品格的怀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热烈劲,吻着品格的两腮。品格有点奇怪地说,你怎么啦?透气这么急,发生什么事?还说呢,你一个星期都不来玩,我快没饭吃了。品格亲了她一下,捏了一下她的脸,说,我不来,总有其他的客人会来,你会饿肚子?骗你是小狗,这几天生意冷清的要命,前天晚上我坐了一个台,今天正好坐你的台。你要今天不来,我又肯定是白板了。那个女领班也不知怎的,总看我不顺眼,有客人来,总是先叫其他的小姐去陪,急死我了。今天一听是你叫我,开心死了,从楼下一口气跑上来的,你摸摸我的背心,都出汗了。小吴拉着品格的手,伸进了后背。品格的手指象弹琴似的在她的脊梁骨上滑过,那汗津津的肌肤,被他抚摸过后慢慢凉爽润滑了。忽然,他在小吴的腰眼里触到了一个微微迭起的硬块,小吴倏地抖了一下,痛苦地说,别摸了,那里生了牛皮癣。品格顺势抱住她的腰肢,诧异地说,真的?谁骗你,你不信,撩开背上的衣服看,有好几处红肿了,你给我搔搔痒。品格掏出袖珍电筒,小吴上半身俯在品格的腿上,他褪掉小吴那件薄薄的小背心,果然见到嫩嫩的肌肤上散布着大小不等的红肿斑,他有点不忍搔下去,只是在那没有红肿的白皮肤上摩挲着。少顷,他问,你什么时候生了这种怪毛病?谁知道呢,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医生说,是潮湿的环境加上霉菌。这癣,痒死人了,我每次洗澡,都要搔得出血。昨天我去洗桑拿浴,那个搓背的小姐看到我身上这个样子,吓得尖叫,说我是梅毒,我说,梅毒也不用怕,可以高温消毒嘛,我故意气气她们。哎呀,我们不要光顾着说话,跳个舞吧。两人相搂相抱着,在池子里旋转着。小吴的舞姿很优美,胸脯也很挺拔,是舞场的老手了。她跳舞时有一种迷人的技巧,这种技巧是每个在妙龄发情期的女人都希望掌握的。她能恰如其分地调度女步轻盈的体态,在牵引男步作温柔的荡漾时,小手指会轻轻地摩擦你的手心,尖尖的乳峰颤颤地勾引你的前胸,甚至香香的细长的玉颈会施些手段倾倒在你的肩头,两瓣沁出甜丝丝热雾的的红唇若无其事的在你耳边徘徊,只要你稍有表示,香腮口脂便会流到你醉盈盈的嘴里。品格怡然自得,全身心都松快了。小吴凑着他的耳朵说,你几天不来,我要罚你。罚什么?品格并不在乎地说。我今天晚饭只吃了一包牛肉干,等一会跳完舞,你要请我吃肯德基。那是小朋友吃的,没味道。不行,就要你请我吃嘛,你请不请?小吴两只玉臂箍住了品格的脖子,发着娇柔的嗲劲,身子扭动着,象胖胖的长面包粘着品格的全身。品格有点吃不消她的粘乎劲,便说,好,玩到10点,我们去吃肯德基。

   一切都要按游戏规则办事,舞女和舞厅是一对很守信用的欢喜冤家。舞厅为舞客和舞女创造一种飘飘欲仙的情调,而这一对对男女舞伴,便随心所欲地在这一方乐土上销魂调情。调情是一杯杯缤纷多姿的鸡尾酒,调情是红粉佳人和白雪公主。品格在付清了坐台费和小费后,叫了出租车,和小吴一起来到方园那个有着白胡子老头站岗的肯德基快活林。他叫了两份辣鸡翅,又要了一杯热牛奶。不料,小吴见了金黄色的美利坚鸡肉,贪婪的眼神大放光彩,又要品格为她添两只辣鸡腿,外加一大杯橙汁,这正是有点鸡犬不宁了。品格是向来不喜欢开这种洋晕的,但并不反对女儿每一个月尝一次,小吴吃,他看着也开心。他自己只吸纸杯里的牛奶。

   小姐果真是晚饭没有吃饱,可能中饭也是草草应付。品格看着她的难看的吃相,窃窃地笑。鸡肉上油炸的面包屑,粘在翘鼻尖上,她也舍不得擦掉,鸡大腿在吱咕吱咕的咬牙切齿声中变成了棒冰棍,口红敌不过油嘴滑舌的舔溜而退场了。此时,品格觉得小吴露出了真面目,她是个姿色中等的姑娘。在舞厅幽暗的灯光里,人是永远带着假面在作秀。品格一直没有真真切切的看清小吴的面孔,经过精心修饰的脸蛋好象打磨过的瓷娃娃,品格曾无数次的摩挲温存。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看到小吴的耳垂后也有几处红斑,前额黑发下,有搔伤的血印。这是个带点乡土稚气的小姑娘,有天然的好肤色,加上城市的营养滋补,品格品赏她的年青,就象品尝一杯新鲜的牛奶一样。

   送我回家,小吴吃饱了,喝足了,用纸巾擦干净红唇,立起身对品格说。品格点点头,心想,反正已经花费了金钱和时间,也不在乎这点打的费了,送佛就要送到西天。品格心里也有点怜惜这姑娘,在这城市的红绿空间,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就由我来送送她吧。两人乘车转了好几个弯道,总算到了一个叫钟楼湾的小巷子里。七绕八折,在一个老式公寓的三层楼,找到了小吴的租住房。这是一大间隔断为三小间的偏北的一间房,左右不通风,电灯一开,灰蒙蒙的,墙上胡乱贴着几张挂历上剪下来的半裸女明星的玉照,一张旧的双人大床靠墙摆放,两只铁壳热水瓶和搪瓷脸盆挤在角落,其他也没有什么物件了,也摆放不了什么了,连凳子也没有一个,倒是横在屋子中央的一根尼龙绳,沉沉地垂着红红白白的衣服。你一个人住?品格问。我和一个老乡住,可以省点房租。她呢?这个死人,不到一二点钟不会回来的。为什么?赌呗!你坐。小吴招呼品格坐在床沿上。品格一屁股坐下,顺手揽住小吴的细腰。小吴嬉皮笑脸地说,这里是私人住宅。你少放肆啊。她熟练地点燃香烟,心满意足地吐了一口纯正的烟圈,仰着满月似的脸,微笑着说,每天都有这么一顿美味的晚餐,那有多好。品格忍不住捧住她嫩嫩的香腮亲了一口,又想亲她的嘴唇,却被她用夹着香烟的手挡住了,说,时候不早了,我要睡了,你走吧。品格被她痴迷迷懒洋洋的模样勾住了,抱住她暖暖的身子,一阵冲动地说,今晚跟我好一好吧?不行,在这里不行,待一会我老乡回来看见了不象样的。那怎么办?下次吧,今天我不舒服,你饶了我吧。小吴立起身,把品格半推半拉地扯到门口,乘品格不在意,踮起脚,嘬着嘴,象鸡啄米一样亲了他左脸一口,顺手把他推出了门。品格摸着黑回家,抚着冷冰冰的腮帮子,心里有点酸溜溜的,暗暗骂道,这个小婊子,真是滑头!

   说酒能乱性,只是酒焕发了公牛一般的蛮劲习性而已。那天,山伯约品格喝酒,手里拿了一张新民晚报,说,你看,现在晚报的标题是越做越花妙了,竟然说:“花一个乡下姑娘做老婆”,当人家外国小姐是乡下妞了。品格一把拉过报纸,一看,才知道是一个体育记者写的悉尼的风土人情。乘着酒兴,品格自然把与小吴的偷鸡摸狗的屁事当作下酒菜端了出来,引来了山伯的一阵嘲笑。他咬了一块蛇肉,咯吱咯吱地说,你这种鸡毛蒜皮算什么鸟事?记住,看紧自己的口袋,不要让她的手不劳而获就偷走你的钱包。女人嘛,就象蛋糕,看看是硬的,手指一触就软了。你不能心太软,太投入了,就会象唐僧陷进了白骨精的盘丝洞,脱不了身的。

   这话说得品格有点汗毛凛凛,心里总在为小吴辨白,似乎她不象一个过分贪心本性贪婪的人,只是让人觉得她有点小心计。再说,世上哪一个女人不是小心眼小器量?说是男人,也有三六九等,有的腰缠万贯,也不愿骑鹤上扬州。有的象只铁公鸡守财奴,为女人花个一分钱,也要肉疼三天,品格最最瞧不起这样的人。男人有了钱,就要花,虽说不上挥金如土,也要花得大方大度。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反正品格是这要想的,他不准备睡黄金的骨灰盒,宁愿修好一座堂堂正正的五脏庙。象小吴这样的乡下穷姑娘,到了城里来,贪点小便宜,喝点蜜糖水,赚点青春钱,出卖胭脂色,也是很公平的事,用得到城里人与她们假撇清吗?再说,自己是一个城里工人阶级一员,潦倒的时候,可能还不如她们活得潇洒呢。她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无钱独自睡,麻将台上逞英杰,时装街上花蝴蝶。至少在表面上看,她们自由的生活使品格羡慕眼热。品格每天下了班,踏黄鱼车为饭店宾馆送啤酒,一百箱酒搬上搬下搬进搬出,累个半死,也只拿个50块钱上力费,还要时常担心那辆无证的黄鱼车被交通警察没收。一到天黑,他就象服了兴奋剂一样特别的开心,因为,城里人的道德贞操就象模糊的道路一样变得混乱无序,而这时机,便是象山伯一样象品格一类象小吴一伙的人群,混水摸鱼精彩纷呈崭露头角的时光了。

   两人在有三四分醉意时,便坐进了夜来香的包厢,照例,每人要了一个小姐。舞曲响亮地应和着倍司的节拍,是悠悠地慢三步,荡人心魄的旋律让人的脚底直发痒。听领班说,小吴这几天发感冒了,几天没来上班。品格的想念便有点往心里去,跳舞时也有点心不在焉了。那新结识的舞小姐倒也会舞弊,见品格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来,便双手围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肩上,也象醉迷迷的杨柳枝一样,并不正经的跳舞了,只是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地打着。品格便打趣说,懒猫,白天没睡好?睡什么呀,昨天下班了,又是一个通宵麻将,累死我了。品格拥着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姐,一支舞曲也没跳完,仍然回到了包厢里,两人坐在松塌塌的沙发里,一时没有了情趣。小姐当然年富力强,只是烟瘾大的惊人,一支连了一支,品格有点吃不消这熏人的浓度,看来又是个女烟鬼,舞厅的套路总有点相依为命,夜莺的悦耳飘渺着袅袅青烟。品格搂着她的细腰,手指很不规范地在她的软档处抚弄着,心里只是想着小吴撩人的风骚和天真的眼神,还有那很性感很有热带风情的厚嘴唇。半途退场,不是品格的为人。他在舞厅厮混,一向是恪尽职守,不到舞厅打烊,他是不退场的。为什么?因为他认为花了钱请了小姐伴舞,就应该用足时间不能浪费,做到人尽其财物有所值,这也是他三代工人出身的实用价值观。

   不过,今天他是心里惦记着另一人心上人,和这一个临时的替补情人无法点燃爱情的火花,假若舞厅里能生产爱情的话。他和山伯打了个招呼,和小姐结清了小费,便溜出了舞厅。他骑车到超市买了水果和小零食,钻进了黑古隆冬的小巷子。在这个时候,品格有点飘飘然如鱼得水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了电影《宁死不屈》里的一句精妙的台词:“这个地方,一到晚上,就象走进了迷魂阵。”多么美妙的迷魂阵,这里有爱情的玫瑰在含苞怒放,这里的暗夜象莫斯科的郊外静悄悄。

   当他笃笃地敲响小吴的房门,恋战的心房也在猛烈的跳动。他在设想一个浪漫的动作,当那被高烧点红了两腮的小吴,睁开那爱星迸散的睡眼时,他一定要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亲也亲不够,香也香无力。门开了,是小吴同住的老乡,一个长得满脸雀斑的姑娘,冲着品格不客气地说,这么晚了,找谁?我找小吴,品格其实已经看见了,小吴盘腿坐在床上。他进了屋,却嗅到一股尿腥味,小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预想之中的红晕,只是有点苍白。她见了品格,笑意绽开了,拉着品格的手坐在她身边,接过一大袋食品,欢呼着说,罗老板,太谢谢你了,我快要弹尽粮绝了。说完,她扯出香蕉,剥了皮,吱咕吱咕往嘴里塞,那样子,象几顿饭都没有吃,品格禁不住笑了,两条挂在床沿上的腿,一晃一晃的。你们在做什么?没什么事,在打牌,两个人玩斗地主。品格看到床上,散乱着几张10元钱的纸币,肯定是有输赢的。你感冒好点了?好点了,只是牛皮癣又发了,没钱买药。那雀斑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没钱?靠了大老板,会没钱?品格也不作声。忽然,他的腿“咚”地一声,碰到了床下的什么东西,一股又浓又腥的味道喷射而出。小吴大叫一声,哎呀,你把床底下的尿盆碰翻了。品格情知不妙,马上缩起脚,裤管上已经溅湿了一大片,他慌不择路,连忙学那袋鼠,一蹦一跳地逃离了小吴的住处。

   也算巧,品格因为口袋里银根紧,有两个礼拜没有去跳舞了。那一天,他骑车路过夜来香门口,看见几个工人正在摆弄三角架上的测量仪,又在白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拆”字。一问,才知道这幢三层建筑物也在拆迁范围之内。这正是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两点钟光景,也是舞厅生意最为清淡的时分。他抬头看看那二楼的茶色玻璃窗,有几个年轻女子在窗口吃瓜子看风景。由于树荫的遮挡,也看不清是不是熟悉的姑娘。品格一溜烟穿过马路,却不料那窗里的姑娘大声喊他的名字了“罗老板…罗老板……”品格睁大了有点近视的双眼,才认出是小吴在叫他。在大街上被小姐叫住,面嫩的品格有点不自在,他朝她摆摆手,意思是晚上见面再说。小吴却一点也不怕,还是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你晚上来,一定要来,我等你……”这话弄得品格无地自容,只顾闷头踏车逃得远远的。

   晚上七点半,品格穿了件假冒的名牌T恤,进了包厢。早有人通风报信,老情人驾到,小情人便翩然而至。今晚的小吴表现得格外的热情,一进包厢,一屁股便坐到品格的腿上,娇滴滴地送上一个香吻,两只玉臂象两条蛇一样缠绵着老情人的颈子,一边将饱满的胸脯贴着品格的脸,一边轻音乐般地耳语:…罗老板,你要帮我一个忙……,帮什么忙?你答应了帮忙,我才说。好,我答应你。

   我要回家看病,你借点钱给我。小吴吐出真心话。

   你要借多少?

   至少五百块。

   看什么病?

   你不是看见我整天痒痒吗?讨厌的牛皮癣。

   在这里治不行吗,一定要回家?

   去年我在老家,我妈替我找了个老中医,治过一个疗程了。现在我带来的药吃完了,得回去再按原来的药方配制,不骗你的。

   那好,我今天没带这么多钱,明天我带来给你。

   小吴有点不相信,伸手在品格的口袋上方摸了摸,象摸一张十拿九稳的彩票似的,说,你是大老板,怎么会几百块钱都没有?

   大老板也有手头紧的时候嘛,品格嘴上硬绷绷的,心里却是虚虚的,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为了这面子,他只能打肿脸充一回胖子,来一个嘴硬骨头酥了。

   两人就在包厢里亲热了一回,品格便准备走了。临走时,他存了一个心眼,便故意说,小吴,今天的小费我先欠一欠,明天一并给你,行不行?

   小吴低着头,黑暗中也看不出她脸上的变色,只是说话的声音有点生冷,她挽住品格的手臂,口风伶俐地说,你今天是我的第一个客人,这舞厅快要拆了,客人都不来了,我的饭都要没得吃了,你还不救救我?这嗔中带怒的怨言,说得品格的心先自软了,心肠一软,钱包便乖乖地瘪了下去。他掏出两张50元,给了小吴。

   说话算数,向来是品格做人的准则。虽然这满世界的人都往钱眼里钻,把做人的信用当作秋风下的落叶,但品格还残存一点希望和奢求,希望在一张真诚的脸蛋上不要涂抹谎言和卑鄙,在浅浅的笑容后面,有一方单纯而明朗的心地。他的一个妹妹在一家公司的医疗所当护士,他便请她配了一些治疗皮肤病的常用药,什么维生素C、肤轻松、消治龙软膏等,拎了满满当当一只马夹袋。这只马夹袋不能公开在老婆面前露峥嵘,他在下班时预先藏在车棚的工具箱内。一吃过晚饭,他装出勤勤恳恳模范丈夫的架势,先把老婆的自行车的两个轮胎打足了气,又将女儿的彩色小跑车擦了一个油光锃亮,再将自己那辆三枪牌老式车紧了紧刹车。这时,老婆纱厂里的几个麻将老搭子来了,拖了她去砌长城。品格目睹老婆换了新装出了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乘机收拾工具,嘱咐女儿认真做功课,便脚底下抹油,也开溜了。

   “夜来香”是在一个不算十分热闹的环城路上,丁字路口长满了一排粗壮的法国梧桐,密密的树荫遮没了路灯的强光,走进半明半暗的门口,只要你脚步快一点,也许只有你瘦长的影子会监视你。这种地方,有点像地下党员接头的味道。据说,这幢老楼是三十年代的东正教堂,尖顶穹形,曾有一口大铜钟悬挂在塔楼中央。有一年武斗,一群女红卫兵占领了这处制高点,在迎风招展的红旗下,她们排成一列纵队,高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与团团包围教堂的另一派战斗队决一死战。手榴弹的硝烟在铜钟上方缭绕着,长着红色流苏的长矛在血色黄昏中闪亮,有几个女战士受了伤,退到了钟楼里。只听得一声宏亮的巨响,大地在薄暮中发出诅咒般的愤怒,女战士与被炸断了吊绳的大铜钟一起坍陷在一片废墟之中……如今这个小城早已永恒地忘怀了这个悲壮的故事,只有风中的蝙蝠有时会光顾那个消失了尖顶的屋面。品格听说过这段往事,他有个断了一条腿的表姐,就是当时九个姑娘中的一名幸存者。

   只是时光总有一天会倒流,品格迷恋的不是那个从没有享受过男欢女爱的曾经漂亮过的表姐,以及表姐的在正义的名义下被杀的从来没有见过维娜斯的战友,据说她的女战友被另一批红色暴徒剥光了衣服游街示众,所到之处一片肃静,白嫩或黝黑的肉体在革命的旗帜下,人前流着血,心里淌着泪……

[言情小说]向晚的玫瑰

   品格现在迷恋的是有点花枝招展的小吴,那种带有一丝一缕软性的淫荡的舞曲,有时也会焕发人的生命的激情,至少治愈了品格多年的痔疮顽症,还有可恶的轻度高血压。一跳舞,浑身就舒畅,骨节骨骼就松动活泛。蓬嚓嚓的声音,正是上帝吹来的靡靡之音,在这温柔之乡里抱住小情人,捧在嘴里含而不化,搂在怀里百吻不厌,什么私心杂念都扔进了爪哇国了,这里真是最好的斗私批修的公共场所。

   走进静悄悄的舞厅,就听见有粗哑的公牛嗓子吼叫的骂声,夹杂着刻毒的语辞,从二楼传到底楼。“老杂种,你这没有鸟用的老棺材,吃饭吃到屁眼里去了,你今天不修好配电器,给我去跳河寻死……”品格楞住了,这在骂谁呢?该不是在骂杨师傅吧?几个小姐从帘子里探头探脑,被那骂人的满脸横肉的舞厅老板吼了进去。品格正好走到一楼与二楼的转角处,看到一个花白的脑袋顶着天花板,腿脚有点抖抖的踩着竹梯子,手拿电筒察看线路。女领班见到品格上楼了,满脸堆笑地迎着他进了包厢。一落座,品格便问,你们老板发什么火? 你不是都看到了,他在骂自己的乌龟老爸,那个老头这几天神经又搭错了,电热水箱烧干了水也没有发现,害得电线短路,客人没有水泡茶吃,都闹了。他儿子不是对他挺好的嘛,怎么这样骂他?好个屁,这儿子又不是他亲骨血,可怜他无家可归才收容他的。当初,这舞厅刚开张,老头可怜巴巴的来找小杨老板,小杨老板几天都不睬他,他也老不要脸,当着小姐客人的面,讨人情装下贱,跪下来自己打自己耳括子,求小杨收留他,让他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老板在场面上碍于面子,总算答应了,让他住在楼下当看门人,他就是有这十三点神经病,毛病发作时口吐白沫胡言乱语,迷迷瞪瞪神志不清。这个老家伙。不中用了,你看,今天就差点出大事,电线烧了起来,这舞厅里的人还有命?

   正在说话的当口,小吴带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飘然而至,等女领班一转身,她便迫不及待地扑进了品格的怀里。她伸出细长的脖子,凑近品格的鼻翼,问,香吗?香的。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牌子的香水?我哪里猜的到,我从来不用香水。这是夏奈尔5号,名叫夏日风情。很贵吧?不算贵,每克40元。还不贵?品格惊奇地说。哼,你还是老板呢,少见多怪,这是散装香水,可以零拷,价钱才低。要是原封法国装,指甲大小水晶玻璃瓶的,就要几百元上千元。这乡下女孩的口气大得吓人,品格想,我那里是老板,就是做了老板,银子少一点也养不起你的。他有点奇怪,这乡下女孩也是莫名其妙,有了一张好脸蛋,为何还要好香水,这浑身喷喷香的魔鬼身材,天底下有哪一支香水能与之媲美?他禁不住自己想象的诱惑,就象被鲜美之果流出的脂质粘住了,一把便抱住了小吴起伏多姿的身子,狂热地吻着……他有点在梦中迷失了方向,是那一种往事的堆砌和跳跃,他仿佛见到了昔日的那个肥胖的三长两短的厂长,趴在女打字员雪白的鲜美的身子上,拼命的吮吸着青春的汁液,那汗津津毛茸茸的下三烂的下巴,死命地磨蹭细嫩的苍白的脸蛋,那扭动不已的肢体一黑一白,那细弱的呻吟被那肆无忌惮的喘气压迫着,那老牛般耕种土地的蛮干,无耻地洒落着成串成串豆大的汗珠……品格在幻梦中叫道,厂长能玩,咱们工人阶级就不能玩,咱们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正在情迷荡漾之中,正在意醉神飞当口,小吴突然大叫起来,猛地推开了品格搂抱的胸怀,顺手打了一记耳光,愤怒地说,你这个疯子,为什么咬我?品格惊醒过来,摸摸火辣辣的脸,有点不知所措。他借着明灭的灯光,见到那痛的扭歪了脸的小吴,正在用手纸擦拭着滴血的小嘴唇。原来,情迷之下,他竟然情不自禁咬了小吴一口,那甜蜜的吻,变成了天使冰凉的雨。小吴嘤嘤地小声哭起来,理也不理品格的抚慰,弄得品格好不自在。他掏出200元小费,连同那一包药,放在小吴身边,默默地离开了舞厅。

   7

   月光,像在下雨的轻纱,从空中弯下细腰,往街灯下的林荫大道泻下温情。可惜,她如水般空灵的礼物,却不是人人可以领受的。今晚,品格无法入眠。他脚里发痒,慢慢踱向夜来香。

   大概这里的房子要拆除的缘故吧,舞厅的生意明显清淡了。门柱上的红灯笼有气无力地晃着,昔日停满了摩托车和女式小跑车的停车场,稀疏的只有三五辆车子。品格走过杨师傅的门房,黑灯瞎火没有声音,大概他已经睡了。睡了也好,一个衰老而不中用的人,不睡又能作什么呢?又有谁能给他一丝一毫的安慰呢?品格怜惜之余又有点担心,这夜明珠拆毁了,杨师傅到那里去安身呢?他儿子会收留他吗?他妻子会收留他吗?他疯疯颠颠的块肉余生将会飘浮于哪一片土地上?品格有点悲哀。

   撩开厚重的布幔,淫荡而沮丧的音乐不紧不慢地溜着节拍,舞池里几乎没有男女舞伴,偶尔有,也是像幽灵一样飘然而过的情侣。而守株待兔的舞小姐,一簇堆一簇堆围着沙发一角,嘴里抿着暗红色的烟蒂,盯紧了每一个进来的男客人。品格问凑上来的那个穿着无袖衫的妖娆的女领班,小吴呢?女领班轻声问,哪一个小吴?古月胡还是口天吴?口天吴!噢,是那个小白妹,今天生意清,她可能不来了。女领班扭着水蛇腰,卖弄着风骚说,品格嘴里哼了一声,心里在骂,这个小妖精,又去那个舞厅赶场子了。他对女领班粗声粗气地说,叫她来,我等她。那女领班说,我试试,去拷她,若她复机,便会来。若不复机,便没戏唱了,你也不要等了,就另外请小姐吧。品格挥挥手,也不理她,自顾坐进了离舞池最远的那只车厢式包厢。

   靠着沙发打个小盹,品格的身子被突然一震。原来,隔着薄薄一层木板的隔壁包厢,有一对男女重重地跌进了沙发,接着又响起了那令人心动的“啧啧”亲吻声,这种肉麻的媚态在别人看来难以入眼入耳,可那当事人像蜜糖一样粘在一起时,却是旁若无人十二分地投入。品格和小吴亲热的时分,何尝不是时时刻刻在重复那种镜头?小吴情动意兴时,还会发出“呢呢喃喃”作态的浪荡之音呢。说实心话,品格就喜欢她这种娇声娇气哼哼吟吟地嗲劲,就是这种女人天性中的柔情,才引得品格念念不忘往舞厅里钻,口袋里稍有几个钱,情情愿愿往舞小姐口袋里塞。小姐给了她生命的热望,给了她后半生活着的意义,给了她唯一有刺激有盼望的光亮。世界上无非就是男人和女人,食色性,年轻的女人就占了两项,那鲜活明媚的女人,那充满性感线条的小姐,除了阳痿和太监,谁不爱?谁不恋?

   品格脑子里不断地放映着小吴那白白地嫩嫩地姿容,耳朵也不放松,倾听着隔壁包厢里男女摩擦的动静。忽然,他的心象受了冰冻一般打个冷噤,他分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令他心动心痛又心烦意乱的声音,而这声音就发自隔壁包厢,是一个女人依偎在男人怀抱里时,像一只发情的小猫所发出的低低地献媚的呻吟。他转过身,从隔板的缝隙里偷看,却是一片模糊,忽然,有打火机的火苗一亮,两张男女的脸依稀发出昏黄的面影,其中一个是十分面熟的姣美的脸蛋,她分明就是小吴,她正举着打火机,狐狸一样谄媚的笑容满脸开放。火灭了,一个响亮的吻回荡在空间。品格楞怔在黑暗中,一串软绵绵的话依然盘旋在耳际:“……小姐,今晚陪我出去吃夜宵……”

   “……只要你老板愿意,我当然奉陪。”那是小吴娇滴滴的回话。

   “……玩个通宵,小姐行吗?”男人挑逗着。

   “有什么不行,只要老板不亏待我。”回答的很干脆。

   “我给你200元钱,你陪我一夜。”男人装出一种假惺惺。

   “去你的,你当我是什么人,200元,算陪你跳舞的小费还差不多,陪你过夜,不行。”呖呖莺语变成了冷冷的雨滴。

   “那再加一点,300元,怎么样?”

   “不行,起码400元,一个钟点,不是一夜。”

   “那好,就依你,400元。我们现在就走。”男人有点急吼吼的样子。

   “慢点,你先把现在的小费付给我。”小吴很坚决地说。

   “等一会儿一起付嘛。”男人有点小器。

   “不行,路归路,桥归桥。你是老板,还在乎这点小钱。”

   于是,清晰的点钱声音,传进品格的耳膜。两个狗男女一挽一揽,双双出了舞厅。目送两人消失的影子,品格猛然清醒,舞厅里的小姐不是清高的淑女,哪有不卖身的道理?舞厅是过路的客栈,小姐就是送旧迎新的羽绒被。品格你正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她不陪你,就是嫌你出的价钱太低了。你不天天找她跳舞,叫她喝西北风?你不出大价钱,小白妹哪里肯献身于你?

   昏七昏八的想了一番心事,品格于心不甘,肚子里在自言自语,跟踪这个小婊子,看看她的丑样,找机会出出她的洋相。于是,他走出包厢,身子有点歪歪斜斜,扶了自行车,直往吴小姐住的那条小巷子里去。

   出舞厅大门时,他留了一个心,在小姐们停自行车的角落里扫了一眼,小吴那辆粉红色的车子不在了。他估计她是跟那个男人乘出租车走的,一般小姐讲好了价钱出台,都是跟男人乘出租车的,小姐的自行车就放在出租车的后车厢。如果小姐是到宾馆开房间,完事后,她还可问客人另外索要乘车费。如果是领着客人到自己租住的房间里苟合,客人走了后,她就不必为自行车担心了。因为车子随车托运到住处了,明天上班不用步行了。这就是一般小姐的精明之处,打的总有客人出钱,自己尽可能少在吃和行两件事上花钱。钱花在什么地方?花在买新式衣服上,花在赌博上,花在化妆品上。别看小姐平时吃得俭省,在时装街上转一圈,那个不花个三百五百?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于是,便有了一个流行的笑话:男人拼命赚钱,女人拼命花钱。女人的钱都流进了时装街老板的口袋,老板的钱被大老婆和小情人瓜分了,大老婆的钱和小情人的钱便又流入老姘夫和小白脸的口袋,老姘夫和小白脸又在麻将桌上为谁输了钱拔刀相见……

   这条小弄堂是条死胡同,一盏昏黄的路灯高悬在电线木杆上,上面钉着一块歪歪斜斜的叫做“莲灯浜”的路牌,灯光有气无力地映照着路面,像一条青梢蛇样潜游细无声。品格上次来了就没有来过这里了,他也吃不准她是否还住在那幢旧楼里。年轻小姐花样也蛮多的,有时候小姐妹之间吵了架,一气之下便会卷了铺盖走人。品格心存疑惑地摸进了黑洞洞的石库门,他掏出钥匙串上那只微型小电筒,拧亮,光柱照到那个狭窄的楼梯角落,有几辆自行车捆绑式地锁在一起。其中那辆粉红色的便是小吴的。品格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歪歪扭扭的老式木梯窄的只容一人上下,散发着一阵霉变的气味。品格上次踩翻了尿盆,惹了一脚尿骚味,逃得急了点,差点从这部旧楼梯上滑了下来,这此他走得小心了。这种廉租房以前品格在工厂做单身汉时也住过好几年,薄薄的板壁隔成一小间,脚步稍微重一点,壁上的灰尘便会簌簌地落下来。如果你睡的是竹榻,翻一个身便会吱吱呀呀唱山歌。尤其是便溺,洒在痰孟里的声音男女有别。男的是清脆如落珠,女的闷声似咽泉,住久了可以分的清清楚楚。

   门缝里有一束光亮细如游丝,品格敲了下门,很轻,里边没有回音。有淫荡的夜来香在暗中流芳,有靡靡的邓丽君的歌音在都市的枕头上吟唱。他重重地敲了几下,心里在暗暗咒骂,快活的小婊子,我来找你们寻乐子了。

   “谁?”有一个陌生的姑娘的声音。

   “找小吴的。”品格不想与他人纠缠不清。

   一张陌生的小姐的脸在开了一条缝的门后闪了一下,问:“你是谁?”

   “我是罗老板,小吴认识的。”

   那姑娘以为品格是小吴的老相识,便开了门,说:“小吴在洗脚,你等一会儿。”

   品格进了门,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是一种桂花乳蜜的味道。他在黑暗中呆了许久,一下还不适应突然的光明。稍许,他才看清了这小小的木屋比以前有了少许的变化。原本是一张大床,空空荡荡地,像伸出的舌头,躺在中间。如今,木屋中间拉了一条布帘,把两张小床隔在两边,除了一条必经的走道,两个人睡两张床,完全可以相安无事。于是,在一霎间,品格便多了几分绮丽的亲昵的遐想。那陌生姑娘穿的很露,也是那种风骚的风尘女子,她把品格领到那小床上,说,你坐一会,我去隔壁小姐妹处玩玩,便掩身出了门。走时,她那涂得黑黑的大眼睛,朝品格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俏丽的媚眼。

   转过布帘子,品格一下子就走到了小吴的身前。她坐在床上,两只肥白的小腿,伸在脸盆里正在烫脚,脸上白白的,有点疲倦和懒懒地样子。她朝品格很勉强地笑了笑,“你怎么到这里来找我?舞厅里没去?”

   “你在舞厅里吗?”品格不动声色地问。

   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眼睛也不敢正视品格,只是低下头,两只白晰的脚掌互相摩挲着。虽然小姐是说谎的老手,是骗人的祖宗,习惯在风月场中作腔作势,但在品格的逼视下有少些的慌张,那原本很标致的脸蛋,因为低垂而只露出一截粉颈,乌黑的云发散落着,弥漫着刚洗过头的清香味。

   品格下意识地走到她面前,两只手捧起她的脸,嘴里的热气几乎喷到了她的尖尖的嫩嫩的下巴颏,恨声恨气地说:“你不是不卖身吗?你今天不就是贱卖了吗?”

   她湿湿的小手拉住了品格粗壮有力的手臂,扬起那娇媚可爱的脸,倔强地说:“你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卖不卖是我的事,你也管不着。你既不是我的老公,又没有钱包养我,你神气什么?我早就看出你是个穷鬼,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呢?就算你是我的老公,我要和人家好,你也管不住我。你有钱吗?你养的起我吗?”

   品格的火气一阵阵涌上喉咙,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这么绝情无义,我给了你多少钱了,你还不满足,今天我要杀了你。他的右手虎口慢慢地滑向她细细软软的脖颈,手开始用力压,那颈子里的血脉仿佛在突突地抖动。忽然,小吴两只光脚掌拼命地泼动水声,品格一个性起,左手便死命地勒住了她的腰,右手仍然压在颈子上,一把抱起了她,两个人一齐压在了那张狭小的床上,在床上扭动打滚。小吴想叫,只是叫不出声,气息奄奄象蚊子哼哼。品格的一只脚还抵在地上,不小心踏翻了脸盆,咣咣当当的声音,吓了心一荡。他的手反而松了劲失了力,小吴软绵绵的身子从他身下挣扎起来,赤着脚,在地板上狂奔几步,开了门,逃到隔壁小姐那里去了。品格立在床边楞了一会,神志有点清醒了,他下意识地摸摸发烫的脸,一脚踢开挡路的脸盆,咚咚地走出了房间。

   8

   那一夜,品格回到家里,也要将近十一点了。老婆搓麻将还没有回来,他洗了脚,倒在床上便睡着了,肩胛上像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心里也没有什么胡思乱想,人一下子便恢复了常态的放松。那个小林妖般的女人不再钻进他的梦乡,以前纠缠不清的哥哥妹妹的色情镜头,也被疲倦的风吹散了,洁白的羽纱撩开了,里边没有心爱的姑娘。他沉沉的睡去,嘴角淌下腥臭的口水。老婆下半夜回来,激动地喊叫:“……老公,我今天手气好,自摸加杠开花,赢了二百块……”,这特大的好消息,也没有把他从昆山拉回转。

   立夏的阳光在树枝间跳舞,夜来香舞厅旧式的三层尖顶风火墙,似乎经不住土黄色的推土机伸展钢铁手臂轻轻一揽,碎砖烂瓦纷纷扬扬,飞动的红红绿绿的彩色墙纸多么象舞女轻盈的裙摆,可惜这是一袭破碎的七彩丝绒,丝绒布里还裹着那洁白的胴体吗?还有那时而忧郁时而像晨光般短暂变幻的可爱的脸蛋吗?

   品格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忙忙碌碌的季节,一到夏天,这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南方夫子兼十里亭放牛娃出身的小城,便开始新一轮的啤酒大战。从无名无臭的国际清爽型到有头有脸的慕尼黑幽默黄色,品格那辆忍辱负重比孺子牛还要厚脸皮的黄鱼车,不知被多少小巧玲珑的啤酒小瓶压弯了腰,但它始终坚持和品格奋斗在赚钱第一线。那一天傍晚,汗浸浸的品格从那一家店名牛皮哄哄的“得天”酒家送啤酒出来,一抬头,却见到电线木杆上贴着一张有彩色照片的纸。是寻人启事吗?这个世界也蛮滑稽,交通愈发达,走失的人愈多。借着路灯光,品格眯着眼睛,赫然见到《悬赏》两个黑色大字,心惊肉跳地一吓,什么?悬赏?电影里地下斗争才有的悬赏,竟然出现在平静如水的小城里。他仔细读完全文,才明白原来是一桩凶杀案。照片上的彩色头像,便是凶犯的真容。赏格出得也蛮高,是5万元。品格心里想,这种钱也不好赚的,弄不好性命交关。谁会看到杀人犯杀人?只有被杀的人才有这种幸运,而死人又没法去领取这笔赏金。他踏上黄鱼车慢吞吞地离开,一路上,他在好几处转角的街口看见有人在围观那诱人的《悬赏》。忽然,他一激灵,那《赏格》上说,有一个约三十岁左右高一米七五的人,在东门莲灯浜的一处出租房里,将两个外来妹杀害。一人幸免于难,一人当场死亡。凶犯还拿了外来妹的存折去银行领了钱再从容逃逸。“莲灯浜”这个街名霎时撞击了品格的心房,他下意识地将黄鱼车停在街边,挤进人群,反复看了几遍《赏格》,这才确信,死人的事件的确发生在那条巷子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吴那个小婊子轻浮又妩媚的脸形。死的是不是她呢?还是那个同住一室的小姐?这时,有几个围着的看客在议论,说案发于中午12点,凶手是装作修水表工人敲开门的,他用电工刀逼住开门的小姐,让她用尼龙绳绑住还在床上睡觉的那个小姐。接着,凶手塞住那小姐的嘴,很残忍地先奸后杀。然后逼着床上小姐拿出存折,说出密码,再用刀猛刺几下,便扬长而去。那小姐不知是吓昏了还是身子骨软, 竟然倒在血泊里两个小时后又醒了过来。她拼着命从床上滚下来,一路淌着血痕,爬到门口喊救命,终于活了一条命。

   吃过晚饭,品格心情有点闷闷的,是那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烦闷。他坐在沙发上,搓搓手,骨关节咯咯地响着,他又在回味右手虎口卡住小吴细嫩润滑的脖子的感觉,那肌肤相亲茸毛相吸的气息,那小小的白白的脚掌泼水的声音。他立起身,从口袋里淘出今天送啤酒赚的八十块钱给老婆,说出去散散心,便摸黑走下了楼道。

   夜色照耀着夜来香,如今它是一堆废墟,一堆没有生命跳舞的垃圾,暗红色的月光下,更是一堆涂着血泊的胭脂。品格从它周边走了半圈,隐约听到“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声从远处飘来。歌厅舞厅是开不败的鲜花,有花便有爱情,爱是人人都喜欢的啊,只是有的人压抑着,不说出来。有的人,只会拿刀戳她,而不懂得珍惜她。品格转到废墟尽头,看到杨师傅蹲在那里,已经是满头白发的他,傻傻地不动。见到有人来,呼地立了起来,猛跑几步,又蹲下不动。品格痛心地摇摇头,杨疯了,因为他无家可归了。

   他还有一个温暖的家,需要他回家。他的耳膜里响着银铃般的声音:“你有钱吗?你养得起我吗?”

   初稿于1998年12月 定稿于2002年5月

标签: 向晚 玫瑰 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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