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婚(《天涯》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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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婚(短篇小说)

  还是记得那个人的。

  十九岁,本家伯伯牵一男子到桂花面前,供她认识。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伯说。年龄上却与桂花差不离,剃一小板头,手臂像女人那么颀长皙白,走到每个人的面前都笑得像鸽子花。

  当初,桂花在河里洗衣,他站在河对岸喊,背后是连绵的翠山和苍白硕大的巨石,他喊的就是她:

  喂——,扛犁来!这边,你伯——

  你是哪个?

  黄家坡的——,桐子——!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他见桂花坐在马扎上在搓麻线,蹲下来问她多大了,他并不拘束,还自报家门,说他叫桐子。桂花初觉得他有点冒犯,不答语。话都被伯母答去了。伯母说桐子,你年纪轻轻的田犁得好。他又一阵憨笑。桐子是来给伯家刈稻来的。桂花也一样。家里收完了稻,当晚桂花妈就对她说,你也去帮衬点,别像个守屋鸡一样,眼看晴了几伏,天下来雨了。于是,桂花和这个叫桐子的男人一起去帮衬着伯家。桂花坐马扎上搓麻线的这一天,天灰蒙蒙的,太阳却比火炉还戾,外边的石头秃子到处都要冒星火。

  这夏六月,伯家一共忙了四天,桂花就和这个看起来蛮干爽的人躬腰驼背地一起拿镰刀收割了四天稻子。虽说更多的时间,他在打谷机上踩轮子,手忙脚乱的,只见湿透的白衬衫沾着他干瘦的脊背,汗像下雨一样。

  第四天的晌午,果真来雨了。天气预报也播了,可他们在田里依旧淋了雨。正热火朝天地,突然暴风窜了过来,天黧黑黧黑,打谷机也哑然了,一田的人各自拿扎好的稻草垛子当斗笠躲雨,伯母还卸下一块打谷机挡板给桂花躲雨。可无济于事,眼看雨顷刻间越下越大。这个桐子却跑开了,没说任何话,踩着田堤一泥洼的烂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村里拐。

  伯高兴地说,哦,对,桐子去拿伞最好。

  过一会儿,桂花不情愿地去看,只见这个人已蜇入了荷花塘后的村里。又过了不到两分钟,又重新出现在荷花塘的堤上,手里却多了几把伞和斗笠。

  那边淡淡的新绿的黄,雨笤着风,风笤着雨,眼帘里像蒙了块打豆腐用的纱布。这个人往这边田里跑,半路手中的伞却突然擎了起来。原来,伞角被刮了个八角朝天。这时田里的人都轰然大笑,说桐子比杂技团耍杂技还好看。伯也说,好嘞,桐子呀,一个好窑工。

  不料,桂花的喉咙里“扑哧”一声笑得身子往前一震。桂花心底也是鄙视窑工的,但听说桐子是窑工,她感觉到特别好笑。田里的人看着桂花都笑起来了,更是笑得打雷一样。

  咸桂花发觉自己好似过了十六岁就没怎么笑过了。那年,她初中毕业,不是她不读了,也不是家里太穷,而是桂花还有一个哥在读高三。父亲让哥必须读大学,但家里也不康富,除去卖牛崽、山羊,稻谷子有些收入,其他就再没别的收成,家里磋商得放弃桂花才能供养得起哥。桂花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村办煤矿的煤坪里捡矸石,给哥赚些生活费。

  但自从前年九月,哥去了省城上大学,日子更不好过了。哥上的那个专业老贵,一年至少要一万,还要生活费,一个月至少四百。桂花也想不明白哥为什么要选这么贵的专业,只是听他说包分配工作,爹妈当然同意,但桂花还是不能理解。桂花想,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爹妈开始避着桂花,密密麻麻地说些小细话,生怕她听见。可桂花也明白爹妈在说啥。去年整整一年,家里一年多没停过,来了好几户人家:三月提腊肉的、五月拎粽子的、八月送月饼的、年终送年肉的。可都是没有桂花的回信儿。都是桂花即不点头,也不吭声。因此,爹又赖着脸皮把这些东西送回人家屋里去。今年,家里倒少了来踏门的人家了。左邻右舍都说,桂花家里今年养了条狗啊,清静。爹因此好不生气。爹来教导,桂花,你也应该懂事了,对人不应该这样。

  但桂花还只是勾着脑瓜在一旁听,既不作声也不应付,在剁猪草时就只剁猪草,在搓麻时就只搓麻。其实,桂花也明白,爹无外乎就是让她快点找对个人家,到时男方可以给家来捎来一笔聘礼,哥的学杂费就容易解决得多了。

  桂花也考虑过去远方,像村里的妹子三五一群地爬上火车去打工。可这有点可怕,这些妹子剩余回来的不是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就是勤吃懒做,嘴里还扯皮,说流行哦。就像那个四年前去了广东、安徽结果又折回来了的邻居老东家的女儿。其实,桂花这几年学会了织麻布、搓麻线。老屋里那台搁置了至少数十年的老式织布机在她的手里得心应手,她时常织一些土布,要么是让妈或伯母捎带去卖,要么就是批发给去县城卖菜的菜农,菜农再转出去。如今的人多兴赶时潮,怀旧,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干部还心愿穿土布,这土布倒能卖个好价钱。

  夏六月一过,稻草叶儿一黄,又很快到了秋割季节。

  山村的日子永远就像骡子推磨,一茬儿接一茬,不容许时间上来差错。到收割晚稻的那一天,妈却突然说,桐子要来了。

白婚(《天涯》2010年第5期)

  还依旧记得那个桐子。夏天里,这个男人给伯家收完稻子后,就匆匆忙忙走了,连晚饭也没来得及吃。他说晚上还要上窑。桂花当初还想不清,干瘦的桐子咋这么有力气。当初一桌子的人也还夸了一阵桐子,说桐子树虽然命里干榨,但有耐性,做锄头把最好。但说过一阵,好像他又不曾来过帮忙似的把他给忘了。桂花也明白,桐子只不过是人有力气人又热情而已,可当今世上,谁还靠这个?

  当桐子笑得咯咯地踏进门来的时候,桂花还是坐在马扎上在心安理得地搓麻线。桐子一看她搓麻线又来趣儿了。

  就蹲下来说,你怎么对搓麻线感兴趣——?

  咸桂花不说话,他接上去又说,我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

  见咸桂花还是不说话,他干脆问她,你多大了——?

  桂花还是不曾答,瞟他一眼,连肩膀也扭了过去。

  到年终的时候,却又有人来提亲了。年终一般是提亲的频繁时期,但这一次没有料到来提亲的却是那个桐子他爹。

  其实,这个桐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当桐子他爹坐在桂花、桂花她爹妈的对头时,桂花虽说还是像以往一样不问不答,但还是热情地下地洗碗,择菜,耐心地听桐子他爹和爹说他们上辈过去了几十年的事。因此,爹还以为桂花心里答应了,还当面应允了他父子俩。待桐子他爹走后,爹又不好不叹气地说,只可惜是个窑工,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如今的年轻人不是学坏就是去打工。我看见打工的没有几个好果子回来。这方面桐子实在,虽说是个窑工,年纪轻轻的,但证明他人踏实,自古踏实的人就是福,叫傻福。再说,这方圆几十里又有多少户人家年纪轻轻的就下井?也并不是很出丑的事,反而,窑工有一笔稳定的收入,虽说苦了点。

  妈也答应了。晚上,妈来问桂花,并且跟桂花讲了一通人大当家的道理,说很多人家打工的崽女还不如嫁给窑工的好,桂花也还是在搓麻线,没有吭声。但当第二天爹说,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桂花停住了机杼,抬头看了一眼他,爹被看懵了,就反问桂花,你一直没吭声,不是答应了吗?桂花又开始忙手中的活了。

  这时爹轻叹一声,磕了磕烟筒,重新问桂花,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桂花不吭声,爹重复地又问一遍,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桂花还是不吭声,爹有些急,使劲地说狠话,直到妈横了他一眼。

  妈说,那就还等等吧,吊着,也别先答应。

  桂花这才停住了机杼,抬头看了看妈,却没看爹地走出门,而爹还在屋里叨唠:咱女心有点高,可这就山里人,是命,命改不得。再说城里人就好过么?

  桐子万万也没想到桂花没有当面拒绝,他也相信桂花是默许了。按他的常识,女人如果答应,就是默许,也就是不吭声。于是,很快,桐子又来了,还是和他爹一起。

  这次算是正式提亲,桐子他爹当众说了许亲的承诺,说聘金当然省不了的,这是天之常理。另外,农耕双抢肯定是要来帮忙的,过年过节送礼也是少不了的,按常人家的道理办。待桐子爹说完,妈正式地提出了“三金”的条件,包括耳环、项链、戒指。桐子他爹听到这,小胡子一颤一颤的,桐子却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毫不犹豫。

  “三金”其实也是最近村里兴起来的,现在,村里很多女人出嫁,女方家里都提出了“三金”的条件,村里很多女人都有“三金”,因此这个条件也并不过火。前几日,桐子他爹一走,桂花去县城卖粗布妈就带她去百货大厦的橱柜前看了看。售货员小姐们说,如今只有金值钱,一月一个价,一克好几百嘞。那时,桂花站在金灿灿的橱柜前,她心里盘算了一下,“三金”至少也要四五千块钱。

  穿金戴银可是山里人的梦想。那是从前的皇帝才有的权利,回来时,妈一路上都说。

  但桐子很轻松地答应,承诺了。相亲成功后,他开始从柳叶冲黄家坡大大方方地来,每次来的时候提上一块大猪肉,吹着哨子,脚底像踩弹簧那么轻松,连单车也不骑。他永远那么快活啊。到了桂花家门口,看着桂花搓麻线,他还是蹲下来默默地看她搓,现在他既不问也不多说话,而桂花忙的时候不去搭理他,不忙的时候才肯和他说上一句话。而爹妈却常留桐子在家过夜了。恰好有一天,年底,省城的哥打电话来了,说要生活费五百,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迟,桐子毫不犹豫地从兜里掏出来五百,说,我有,我有。

  一直没有料想到这个人会死。

  本来到五月要下定亲酒了的,可是到四月白茅横飞的时候,半夜里,桂花却听这个人死了。一点预感也没有。

  果真,煤窑瓦斯大爆炸,一班的人全吞了。咸桂花她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报丧的却是到第二天清晨才打电话来告诉咸桂花家的。接电话的人是桂花她爹。爹接到这个电话时,脸上像生了秋霜,手连抖连抖。

  很快,桐子他爹,这个丧子的老男人一步三跌地来了咸家村。一坐下来,一看见桂花,眼泪就嘀嗒嘀嗒地下,嘴里喃喃地说着,没了。没了。

  当初,妈还装得爱婿心切,急匆匆地对这个老男人说,快去请矿救队救呀。好似这才提醒了他。(须不知,自从矿救队接到矿难报告后就已经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去了营救。)桐子他爹立马赶回了桐子下井的小煤窑。见到一个个矿救队的成员鱼贯而入,可又无终而果的回来,这个老男人又悲又急的、歇斯底里地大骂。当时,同去的还有桂花她爹。桂花她爹当天中午就回咸家村了,心情沉重,只是面孔蒙了一层煤灰黑得像个雷公。

  爹还在替这个本分的未婚女婿好不叹息。一个好年轻人啊。一个好年轻人。

  又对妈说,我们重新准备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妈在桑树下发呆,不重新准备,那咋能怎样?

  桂花她爹和妈下午又去桐子遇难的煤窑看了下。那时,矿救队已经停止了营救。是瓦斯浓度太高,戴着氧气助呼器也没法进去。下午的现场见到了和其他家属一同守煤矿的桐子家的所有亲人、亲戚。那时,桐子他妈哭坏了眼睛。桐子他两个哥(也是窑工)粗暴地拄着锄头在狠狠地砸煤窑的小办公室。

  也就是这时候,桐子他妈看见了亲家。她问,桂花她来了吗?

  妈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本来按原计划,桂花这一天是要和伯母去县城卖粗布的。然而,桐子的死讯却扰乱了她的生活。这天,桂花无论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堂屋都感觉到无端的恐怖,又加之爹妈都去现场了,更加让人害怕。也只有这时,桂花她才掉了几滴眼泪。咸桂花一直没有想到他会死。或者,她一时想不起这个在世上才过了二十二年和她一样年轻的人会死。这本来就是一个问题。前两天,他还从咸家村桂花她家回去。像往常那么快活,说到五一,说来插秧。说到插秧,他自豪地说他是一把好手。当即,还提出带咸桂花一起去县城,等他和桂花有两个人片刻相处的时间,他甚至还向她说,一起远走高飞,去广东浙江打工。

  开个小餐馆也好。这样搞下去,我不知哪一天被吞了,当时的桐子突然就那么不快活了。

  说实在的,只有这时,桂花才理解他一点。只有听到这的时候,桂花才一愣一愣地抬起头来看看这个觉得很可怜的桐子。她一向认为桐子是蛮干的主,但这有点让她刮目相看。也只有这一天,桂花才默默地第一次去给桐子倒了一杯茶,又招呼桐子去砍了一马柴。当初,桂花她爹看到这一幕,眼睛为之一亮。而桐子他自己高兴得跳起来了,砍柴前塞给桂花五十元钱,说我有,有的是钱。到明年我们一起去打工,不,开餐馆!话从桐子嘴里说,桂花他妈对桂花她去打工才没有微词。但她明白女儿的问题并不是去远方打不打工的问题。

  万事要有所转机的时候,耗噩却偏又发生了。

  桐子家开始盘办丧事了,请了几个和尚已经准备做道场。按这一带的习俗,灵堂设在河边开阔的土坪地上,但桐子人还在窑子里没出来。这已经是他遇难的第二天。本来,桐子一死,桂花和桐子的婚约也就解除了,但按不成习俗的规矩,桂花还应该到灵前烧一把香。

  桂花坐在桌子旁冷冷地扒着干白饭,她爹从煤窑里回来时,也征求过她的意思。但桂花还是像往常一样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吭声。

  到了这一天的正中午,桐子他爹,这个老男人又来了,拄着一根可以做锄头把的榨树当拐棍。看着咸桂花像木头人一样地坐在桌旁,这个老男人顿时双眼一眨一红,推心置腹地说,桂花,我的崽是真喜欢你。可我也知道呢其实你心里是不太愿意。不过,现在呢事情也过去了。我和你爹、你伯都是年轻时候的伙计(朋友)。桐子呢这个崽没有坏心眼,就是命太苦了点,所以我想你还是去送送他,让他也满个心意。也算他老爹我来求你了。

  看着这个老男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干枯着眼,旁边的爹妈都在使劲地朝桂花直瞪眼。桂花这才眼泪漱漱地点了头。桐子他爹低沉的颜面这才舒缓一点,待他走后,爹对桂花说,崽,我也知道,就去这一回吧。算我也对不起你。

  打算第二天和爹一同去给桐子奔丧。这天晚上,桂花睡得很早。至从桐子死的那一天起,妈就怕她受惊吓。奇怪的是,还破天荒地去肉铺里赊了好几斤肉,焖了一只鸡。说平时都节省,现在,改善伙食补养补养。夜晚还要和她一起睡。妈这两天晚上都是抱着桂花一起睡的,生怕她跑掉,或者出现什么意外。这一晚,桂花碰着妈软塌塌的胸脯,其实,她一夜都没有睡。

  到了第二天吃了早饭,桂花就和她爹一同上路去黄家坡了。黄家坡与咸家村相距五六里,然而这对于她也已然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黄家坡她一次也没去过。桐子和他爹来说亲后,她也没去过,哪怕桐子和他爹多次请她去一趟。

  到了桐子家,桂花见到了桐子他妈。一个看起来年龄至少七十岁的老女人。眼皮哭得比葡萄藤还要褶。在摆设好的灵堂,见到了桐子那张被放大到一尺的遗像。自从上一次,桐子说带她去县城,离开咸家村后,桂花已经有十来天没有见到他了。如今,还是没有见到。但是看到他的遗像后,又感觉到他存在似的。桂花还是流了一些眼泪,很自然的。她明白,要不是这次桐子出现意外,到年底她恐怕就是这个窑工的新娘了。

  当黄家坡的村民都听说桐子的未婚妻来奔丧时,都来河边的这边灵堂来看桂花。灵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看着桂花像木头人似的坐在她爹的旁边,端详着桂花清秀的相貌,都唉声叹气地说桐子没福气。一个上了五十岁的妇人看到咸桂花,顿时还指着她尖叫了起来,这不就是那个在县城卖粗布的妹子么?我天天见到她!

  桂花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去县城菜市场卖菜、她也很熟悉的菜农。

  哦,那这妹子比起现在那些出去打工的不知好哪去了。又有人在咕哝。

  总之,黄家坡的人都认为桐子活着的时候,桂花就对桐子好。所以她才来奔丧。

  吃过了中饭,本来桂花就可以回咸家村了。甚至送行的鞭炮已经挂起,一旦鞭炮声响起,就表示桂花离村了,代表她和桐子的婚约从此正式解除。当桂花重新回到了灵堂,灵堂里又挤满了人。低沉的哀乐声,黄家坡的男女老少都在揩眼泪。桂花只是在灵堂里站了一会,当司礼工正要点燃鞭炮时,桐子他妈却来了。没有意料的是,这时这个老女人对着桂花硬生生地跪下了。这惊诧了所有人。

  崽,你再留一晚,到明天早上吃了早饭才回去,好么?我家桐子真喜欢你。桐子他妈发枯的手握着桂花她的手腕。

  这让桂花始料不及。但除了答应又没有其它办法。

  很快事情又出现了新的变故。

  桐子终于被刨出来了。桐子重见天日,这已是他遇难的第三天。当时瓦斯爆炸后,煤窑老板已经逃离,矿难处理交由政府接手。桐子家在当天桂花和她爹去奔丧的那天,就已经和政府完成了第二轮谈判。待政府打算把桐子刨出来时,这又是第三轮了。但遇难者的家属们都对补恤金、安葬费持有异议。因此,桐子即使被矿救队找到,也一直没刨出来,眼看第四轮谈判又要准备开始了。

  第三轮的谈判也就是桂花在黄家坡已经待了一宿的这一天的上午开始的。桂花她爹去听了一会,就想带桂花回咸家村。正要离去时,却没料到从桐子家里爆出大响,原来桐子他家和政府就补恤金达成了协议。

  好,二十一万。黄家坡的家家户户开始纷纷传言。

  也就是这个乱糟糟的时候,桂花她哥从省城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爹,桂花她家唯一的一部二手手机。这个崽一通电话就问是不是家里死人了?爹说是的,是桂花的对象。说到这,这个崽就开始教训,说村里人没文化,年纪轻轻的就找对象。爹一听,对电话骂了一句,你个学生娃懂个球啊。这时,哥的口气才平息下来。但他接下来的话却令爹感觉烫手,手机都快要掉了。这个崽打电话过来,原因是他和同班的另一个大学生打了架,他要赔医药费。为什么打架呢?又因为他考试挂了科,心里不爽,肚里有气,去网吧通宵了三昼夜,他同班的另一个大学生去找他。而他又在生他同学的气。考试时不肯和他联合作弊,结果他同学过了,他却挂了。早晨的时候,两人在网吧打起来了。幸好他事后认罪态度诚恳,还只赔点医药费。哥挂的科补交点钱没事。

  两三千块吧。就两三千块。

  到后来,说话的已不是桂花她哥,而是学校政教处的老师。

  可听到这里,爹的眼睛都要变成猫的黄疸色了。他当即在电话里大骂起这个龟儿子。就在桐子灵堂前的土坪里。连闻讯赶来的桐子他爹听到了也唉声叹气,连说,老庚啊,看来你这个崽啊不争气不争气哦。

  爹忙着去为这个龟儿子筹钱去了。和桂花回到了咸家村。但回来还没到一个小时,桐子她爹却又来了。桐子她爹一进屋就叹气,说我那个可怜的儿子死了到现在还不落气(断气)。

  爹连问为什么?

  原来这话是做法事的和尚说的。和尚们说,桐子挂记一个人,所以卦一直打不过去,法事就停下来了。问挂记谁,和尚也不清楚。和尚们就问桐子她爹,桐子是不是已经定了亲的。桐子他爹点头说是是。和尚们说,那肯定是挂记他的未婚妻。桐子她爹问怎么办?和尚们说,这如果不做趟仪式,这法事根本没法做下去了,他到鬼门关回头。桐子他爹问,什么法事?和尚们说,先让他们结个婚吧,让他满个意,他也好闭眼,气消了也就自然愿意进鬼门关了。

  桐子他爹就是来求这件事的。

  当即爹气得手捶桌子。说,桐子活着时还好商量,现在,死了也让他和我的桂花结婚?

  桐子他爹哆嗦,老幺弟,这也是没办法。也要让桐子满了这桩心愿才行啊。再说,我们像桐子活的时候下聘金,可以作为补偿。

  爹听得连声叹气,我说啊老庚,你丧子心痛,我也晓得,也为了情面,我才叫我女去奔丧。如今这这,唉,我也是有难处。我那个在读大学的孽子,急一时要几千块钱,我去哪里拿?

  桐子她爹一听连说,我知道我知道,只要让桐子好闭眼,我给,我给。

  很早就听过“冥婚”了。可那都是死人与死人结合,但听说死去的桐子要和他的未婚妻结婚,这还是闻所未闻。和尚们忙着解释,以前他们也少见过这种情况,算是百年一遇。这个新闻可是热闹了方圆几十里地,咸家村、黄家坡都是家家户户都听晓这一件事了。传说中冥婚要背尸,这可吓坏了所有人,都关窗子关门地纷纷议论,桐子在窑里焐了三天三夜才刨出来,恐怕皮肤都已要腐烂,不说腐烂,恐怕有毒气体把桐子已经镂得到处是洞了,不说又脏又臭,就是身子骨也已经膨胀得象个蛤蟆,这怎么背?

  和尚们看着眼泪涟涟、已然成木头人的桂花,向村人们解释:不是这样的啦,行个白婚算了。白婚粗俗点讲即曰冥婚,又曰简陋的婚礼,守一夜灵,既对得起亡者,也对得起生者。

  听着和尚们半文、半白的解释,众人这才释然。

  那么。事情也就这样有人推、有人走地顺水走下来了。

  妈也宽慰着桂花,还不是为了你哥考虑。桂花,你也不是一直向着你哥么。你就最后向着他这一次。这回完了,你爹妈我们也不难为你。以后的事,我们也不拦着你。你的心也就可以远走高飞。就忍这一回。

  其实,也很简单。不就是让你打扮一回,守一夜么。妈说。

  那边,河边的灵堂里,和尚已经又开始在做法事了。这时也已经商量好了白婚的大致步骤,前些时刻,桐子他家和政府谈判达成了协议,敲定好补恤金后,从窑里刨出的桐子也被洗澡剃尽,被警车运来黄家坡,已经装进了灵堂的空棺木里。

  到了中午,和尚们对桂花她爹交待了白婚的所有程序,交待桂花如何如何做。先要打扮,像个新娘子,再接着守一夜灵,也算白婚完毕,就没事了。就这么简单。和尚们笑嘻嘻地拍手说:这样的白婚,其实说实话,我们一年也要做那么一回,狗子,去年,你们丘家冲,你说是吧?

  那个准备拿道具、叫狗子的时尚和尚笑嘻嘻地回过头来答,是的(di),是的(di)。

  到了黄昏,桂花她妈也来陪桂花了。

  这简直炸响了全村。全村的人都相继聚在河边的土坪这灵堂前来看热闹。

  而在桐子他家假装给桂花和桐子布置好的新房里,几个年老的村妇开始装模作样地给桂花打扮。涂口红、扑脸粉,戴纸马师事前做好的金闪闪的纸冠。再像电视剧里的一样穿一套古装新娘花衣裳。打扮好了,再由一个小女孩打扮成的伴娘牵引蒙了头巾的桂花围着装有桐子的棺木转。灵堂里,哭声如雨,所有人都惊讶已经死去了四天的桐子没有任何气味。事先,桐子装棺前村人恐怕还冒出恶臭,给桐子打了防腐剂,又怕天气变坏,火热起来,还不放心,又在棺木里置了干冰。

  桂花已是一个蜡人,而桐子依旧还是那个看起来很干爽的桐子。

  晚半夜吃完饭后就只需守灵。时间已经到了晚二点,村边的这方天地里随着附近河流咚咚的流水声散发着阴松鬼气,这时灵堂里已经很少人了,连做法事的和尚也哈欠连天。钹而也敲不响,鼓也擂得没有力气。最后,几个和尚只是在灵里开起了玩笑,想玩扑克,又恐怕被乡里人看见,于是,共约去他们睡觉的房间里玩扑克去了,只留下一个年龄稍老的和尚熬经。到后来这个和尚也进屋去了,说有糖尿病,要解手。却始终又没见回来。

  而这边妈伴着木头人似的桂花在守灵。桂花穿着一身冥婚的新娘衣只是在机械地搓麻线。

  桂花害怕得也不敢去看桐子。说到底这个其实与她无关的人。

  妈也只是机械地陪着桂花打盹。她也不去殷勤地烧纸,说到底,这个其实与她也是无关的人。

  到了凌晨三点左右,妈对桂花说,我也困了,我出去解手一下,很快就来。说完,妈往妖娆的荷花塘那边村里一户人家的厕所走去。

  灵屋里就只剩下桂花一个人了。准确说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活着的桂花,一个死去的桐子。

  这时,桂花已经僵硬的脑子才活络了一点。她感觉到眼泪才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泻了出来。扑扑地滴在桌上的桐油灯上。桐油灯的小火苗一哧一哧地响,仿佛要把桐油灯滴熄。直到这时,她才去看了一眼那个桐子。这是她至前天上午来奔丧后第一次看桐子,那个桐子还是在笑着。笑得很快活。看着那副黑洞洞的棺木桂花突然感觉到了不害怕。

  突然,她苦笑了一声,恨起了桐子。

  可是折腾了几宿她累了,无比的累,手搓着麻线也最终停了下来。手摊在膝盖上连动也不想动。她移着身子改坐在灵堂里的一个马扎上,发呆。同时,头也拄着了膝盖。而从远处看,她的身姿简直是向着那墩棺木下摆放的八盏桐油灯里的一盏。

  而外边,风已起来了。四月底的春风夹带着股股湿香的菜豆花。

  还有一年到来、已经苏醒了的荷叶香。

  要是去年,或者寻常日子,我已经在这样的夜晚织完粗布也去睡觉了。桂花迟钝地想。

  妈去的时间有点久,这让她做了梦。重新回到去年她在河边洗衣,桐子在河对岸喊她,告诉她“我是柳叶冲黄家坡的三公子——!”的回忆。想了想,去年夏天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而灵堂外,附近这条黄家坡的河里闪烁着从灵屋里铺来的光泽。这时,天莫名其妙地来了雨。毛毛雨。滴滴地打在简陋的灵堂的篷布上。巨大的山体朦胧了,这河的那边另一个不知名的山村也模糊了。又很快,天有了打雷的预兆。

  这时在梦里,桂花的手却突然动了一下,能确认她拿了一根短树枝点拨了一下棺木下的那盏桐油灯。桐油灯倾倒了。倾倒的桐油灯瞬间燃大的灯火闪印着她狡黠的笑。

  她确实笑了,只是一刻。轻蔑的。

  那边的妈正走过来,她解完了手,又去桐子家端了一碗热哄哄的肉面过来。但当她只顾走路地埋头走近这边,抬头看时,她惊呆了:

  桂花已瘫坐在外。

  而她旁边的灵屋已亮晶晶地闪耀地亮着,像被放大了的桐油灯的灯芯花。帐篷被风吹了一下,扑扑的,桐子的灵屋这盏灯花的油光越跳越大,迅速点亮了河边这边天地,那时恰好天又滚来第一声春雷,一阵风过后灵堂剧烈地燃起,像一盏孔明灯。

  那一刻,桂花她妈想叫最终没有叫出声来,而所有人也都恍惚地抬起头,他们仿佛也似都看到了。

  东京

  08年7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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