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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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烬

  穿过梦境叠嶂的黑暗,抵达彼岸。彼岸是一切靡靡的声音,困倦未消的呓语,喃喃的唤某的名。听婴童残破的夜哭,逐渐委顿。牛奶在炉上“噗噗”冒出热泡......种种铺陈,照旧排演。这城,是一出小小的荒诞世界。以死名生,以生喻死,月在昼,日守夜。颠倒众生。

  我于其中所有的,亦不过是一间房,一张床,一个男人。

  以及一辈子。

  嗅着湿搭搭的空气,日里阴晦地汲汲营生。

  我有一只索取的胃,需要定时被抚慰,毫不妥协,有仇必报。故每天辛勤早起,打开巨大的冰箱。橘红色的灯光一直亮着,仿佛一处乐土。冰箱里有抹茶蛋糕,肉肠,纸盒装牛奶;有大罐颜色恬淡的新鲜果汁,一番榨啤酒,芝士面包,一粒一粒饱满的苹果,保鲜膜裹着的马蹄莲,资生堂面霜。有很多让我安于现世的好东西。

  撕开纸盒把牛奶倒在碗里放进微波炉,我在餐台边坐下,看一份早报。报上说今天是个阴天,局部有雨。专栏作者在讨论流年算命。我摊开手掌看看自己的掌纹,它们纠作一团行迹可疑。惟有爱情线在掌心过处砰然断裂,各分东西。

  -----热牛奶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食物总是令人满足,感情则太反覆。

  我的期望也不高,只想一千零一夜,夜夜有人说一个故事。给出温暖的怀抱。

  不会说故事也没关系。比如沈真好。他供出双臂和胸膛,径自沉默。我便拧开小小无线电,有一班男女在里面:一见如故两相情愿朝三暮四五味杂陈六神无主七嘴八舌久旱逢霖----到了十分红处,便成灰烬。袖观一场人生,是如此的仓促。

  其余夜我裹了深紫的裙履,摸索着去小酒吧喝酒,去小剧院看戏。回来蒙头大睡,醒来用很烫的水洗澡,流过皮肤发出滋滋的声音,似灵魂蒸腾。之后发呆,之后走来走去。要么关在屋子里看喜剧片,要么上街看人,买东西。我可以跑遍全城为买一件白衣,不肯迁就多余的一条花边。香水一直买“Vol de Nuit”---午夜飞行或长夜飞逝,安息香的味道,讲的无非都是深夜里细节暧昧的故事。

  为此我一周工作四天,供给自己物质生活的充足。

  我出门去的时候,沈真好总是刚刚入睡,东方未明。他有时忘记关电脑,屏保微蓝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上去他也似一件凉薄的机器。我走过去轻轻关上它,算数的话,他竟是我名下唯一拥有的资产。

  信箱里塞满垃圾邮件,有一封思南的EM。

  “悯生:

   明日上午十时抵达,航班号CZ-323。

   S”

  思南在那所大学里是不出众的女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十九岁。独自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比如漠河,长白山,新疆,厦门。曾在贵州不知名的小镇上呆了两个月,每天吃辣出人眼泪的牛肉米粉,拍下三百多张照片,有的只是一只吃草的水牛。

  她在那里认识了学美术的男孩子,面目英俊。她做了他的女友。他们计划徒步翻越唐古拉山。进藏的途中卡车翻倒在路边,男孩子当场死亡。思南被送回学校,大病一场。

  其后她若无其事地读书,之余在酒吧打工,替电台撰稿,把照片低价卖给图片社。想攒一笔钱。

  她笑嘻嘻的对我说:悯生,你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七个人,我要叫你礼拜七。

  她还说:

  悯生,你要照顾我。我不认识这城市的路,总是迷失。

  悯生,我胃很空虚,喝太多酒,我猜它已经醉生梦死。

  悯生,我要赚够钱,去唐古拉山,带他去。----我留下了一颗他的牙齿。下边第五颗。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否去过了那里,我们很快毕业,我在本城留下来。她到处跑,音信时有时无。

  四年中,这是思南第一次回来。

  还是一下认得她:仍很瘦,穿卡其布的长裤和黑色灯心绒外套,直直的长发。面孔似一只猫,苍白,下巴尖尖。一双冷淡的眼睛。

  她抱住我笑起来:悯生我回来了。回来了。

  思南笑时其实是极甜美的女子。

  我带她回家,在车上我问:会留下来吗?

  不会。

  那么要去哪里呢。

  不知道。-----她用力拉紧外套,风真冷。

  悯生,我一直想去丽江,在老外的酒吧里洗盘子,一辈子不用回来。

  为什么不去呢。

  有太多的人去了,我喜欢的人去了,我不喜欢的人也去了。她阴郁地望着窗外:也好,让他们一窝蜂的涌过去吧,我一个人呆在这里发霉发烂。

  独寐寤歌,永矢弗过。

  悯生,你一直呆在这里,不去别的地方?

  我温和地笑:这里很好。我每天坐着车从大桥上“光当光当”地开过去,听惯这声音。城市改建工程一完工,路面就会干净起来。我要照顾悯予。真好已经在城南付了首期买大一点的房子。我刚在市图书馆办了新的借阅证。

  -----我想,我还在等他回来。

  一直等?

余烬

  一直等。

  思南默默地转过头去,指着窗外说:

  看,玉兰开了。

  悯予握着一方如意,叹:虽冷犹凄。

  又问:为底如意?

  我在一旁检点她的盒子,只有一两只碎钻镶的戒指,几个折子上已经没有一毛钱。那一双镯儿倒是上等的翠玉-----这零碎的一斛珠,又能捱得过几日。

  “只得这些了末?”

  她点着心口“吃吃”地笑:尚有明玉,待求善价。

  一颊绯红,喷出淡淡的酒气,分明又醉了。

  我走到厨房去看,果然柜边一列空旧瓶,她倒是不挑剔,红酒威士忌,连二锅头也喝的涓滴不剩。冰箱里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枚干枯的橙子。

  我捏着那橙,拄在门上,悯予满不在乎地在身后朝我微笑。

  洗手池边嵌着一面镜子,恍惚的看进去,是我们两个,分不清谁是光谁是影。都一般的眉,一般的目。我与悯予,是一模一样地攒眉度日,盲目地与某错肩而过。又一般地生出细纹,如白绢裂帛;如惘然老去却发现自己竟还未学会嘹亮地啼哭。

  多末悲哀。

  门内的女子顾自斟出酒来,毫无心肝地问:东湖梅花几时开尽?

  梅花早开过了,连玉兰也开了。悯予,趁日新,好好过罢。

  我如何不好?

  我希望的好,是你过稳定的家庭生活,不要酗酒。

  那女子讪笑:实则零售同批发,并无不同。

  我虚弱地辩白:有的。

  她冷哼:那你为什么还在等,买主是谁亦有区别末?

  悯予仰干手中的酒:对不起,悯生,我醉了。

  她斜斜地走到露台上去,低声说:

  不过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S代表什么?

  我指着思南脖子上的项坠问。那是一块小小的乌木,一根黑绳系住,刻成抽象的S,模样伶仃。

  猜?

  是思南?思字的缩写?

  那么,它还是生,是死。是思想起。

  在英语里,它是SLEEP,睡觉。生命的大部分状态。

  那么,它还是SEX。

  SEE?是的,我需要看。

  我对她笑:你还需要说。需要别人来听,需要一些人听懂。

  不,NOSAY。

  为什么?

  我可以心有澎湃。然一语不发。

  夏天的时候搬了家。房子是沈真好自己做的设计。我曾说:真好,打破所有的墙壁,中间要一个最大的浴缸。我可以整日泡在里面,长成一头安详的河马。

  傍晚他牵了我的手去看房子。爬上十四楼,手心汗湿。我有轻微的幽闭症,不喜欢坐电梯。

  二百五十七个台阶之上,是一间一间雪白的笼:卧室,书房,客厅-----巨大的浴缸安分地趴在浴室里。

  我垂下眼睛冷笑。

  沈真好无奈的说:悯生,你的构想不切实际。

  我知道。

  我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他并不允许我坦坦荡荡地沉溺下去。端正如真好,如何肯遇溺不救。

  还是搬了进去。

  夏天太热,也无别处可去。渐渐习惯了关在屋子里吹冷气,喝冻啤酒。真好仍旧在家里画设计图,一直到凌晨。他放一张小红莓的CD,反复反复的听。我总怕那声音会唱哑。

  我亦有新娱乐。请人治了一方印,捡出旧书来,一本本替它们拭净,阅毕,最后印上一个鲜红的痕迹。书到底比人厚道,被我这样唐突也不嗔不怒。常常像个图书管理员一样,举着章啪的盖下去,带着点郑重的神气。印上却是两个没头没脑的字:魂芜。

  呵一口气,把它印在真好的手背上。

  他低头看了,笑笑作罢:你这古怪的孩子。

  我继续在书页上胡闹,盖章,签上自己的名字,某一个时间。

  “魂芜 贺悯生 八月十一日的夜”

  累了蜷在地板上睡着,一觉醒来,小红莓正在唱:

  Suddenly I was feeling depressed

  I was utterly and totally stressed

  Do you know you made me cry

  Do you know you made me die

  -----你是谁呢?这样的爱之恨之,欲谁生,欲谁死?又是谁的眼泪吞咽回去,淹没了所有的哭喊?

  某夜和思南在寓所喝酒。黑暗中听见楼下的电话铃响,有人接起来,一腔惺忪地问:谁?

  没有这个人。你打错了。

  你打错了。

  你真的打错了。

  那铃声吠吠,如一只挣突不破的小兽,血淋淋地抓挠。我听得想呕吐。

  而它突然止住了,或是楼下的人拔掉电话插头。四壁里奇异的静,静如猝死。我握着拳拳的心跳,侧卧在凉席上睁大眼望向墨黑的虚空。

  思南爬起来,摸到一个酒瓶,拖过毛巾裹住它,狠狠砸在墙壁上。酒瓶“破”的一声碎了。她抖开毛巾淅沥哗啦倒在地下。接着砸另一个。

  酒瓶们一声一声地闷哼,碎裂,倒地。

  半晌,思南拧开灯,我看见一地暗绿的玻璃渣子,她面容宁静地抱着最后一个酒瓶。

  悯生。

  我只是不想看见它们分明已经空了,外表却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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