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沉没的大陆

erjian 68 0

周一

   昼

   清晨的天空,下起一大片瀑布般的雨,一成不变,下的密密麻麻,以窗为画框的话,那么这雨便如油画中凝固的雨。仿佛下雨是这个世界固定的风景。然而到了中午探头出窗,已然一点雨水都不见,空余浅灰色的云余韵不歇的在天空横无际涯的伸展。到了午后,阳光便大片大片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洒在路上。地上的积水被阳光晒得有气无力,好象沙漠中等死的鱼。

   放学走在路上时,积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那时对一个来自雅典--当然说是柏林或者巴黎或者莫斯科也无不可,只要是与这个城市相隔天涯的无数城市中的一个--的刚下飞机的旅客说上午有瓢泼大雨来着,那人必定不肯相信。事实上,阳光把雨水蒸腾得如此恰到好处,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白天所见到的--白天确实下雨了吗?

   想到一句话:“汝不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仿佛是王阳明的。

   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花的颜色是随人的意识变幻的--那么如果我认定上午没有下雨,那么清晨真的没有下雨吗?思想在这时忽然拐弯到了一个死胡同,我暗自摇头--准是被高三的作业压昏了头。这等无稽之谈已经产生。

   西下的夕阳余晖洒落在河水中。垂柳依依,在河上点出点点涟漪。梢纵即逝。轮船的汽笛声声传来。黄昏固然市黄昏,然而绚丽得了无萧索之意。让人颇为舒服的黄昏。

   我哼起了EAGLES的《CALIFONIA HOTEL》。颇为惬意的感觉。但心里却多少还在揣测着刚才的想法。我小心翼翼的把刚才的想法理了一遍--如果我认为上午没有下雨,那么,谁能够证明上午下过雨呢?这个星期一的下雨的清晨是已经发生过的,而这一场如瀑布般的雨即使再次降临,也不再是这个星期一的雨了。假设此条件成立,那么发生过的一切,等于0。无意义。

   我觉得头脑里一阵眩晕。自己都觉得无聊。想来是哼错了歌。换了一首歌哼起来。把车子骑得飞快。

   夜

   我睁开眼睛。看见湛蓝的天空,空气清新而略带湿气,象是刚下过雨的样子。浅灰色的云余韵不歇的在天空横无际涯的伸展,幻变出无可捉摸的姿影。颇为动人的情景。

   我直起身子,发觉自己处身于一个环抱的山谷之中--如此说并不准确,因为谷口敞开,一条小路延伸出去,小路上林阴森森,几点阳光倾泻下来,落在地上。

   我默然无声的倾听着周围,隐约听见风声过耳。山谷遮没了太阳,我一时无从判断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无法判断东方或西方。百无聊赖的站着,一时困窘无比。此地似乎没有地方让我复习课文,也缺乏野外生存的条件--以往学校组织的野外生存断然也到不了此种险峻之处。此情此景,忽然让我想到了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反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我背出了声音。山谷响起了回音。无数个自己的声音。声音如水波一般往来飘忽。

   波声止歇。余韵流转。

   我顿感欣慰。虽然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地方,但竟然还能保持自己对古诗的记性,实在很不容易。将来高考--如果能够回到故土--也不至于会很生疏。

   但是,我忽然又产生一个极大的疑问:在这里孑然一身的我,是否能回去无锡高考呢?我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现在在什么地点--纵然知道又如何?我随身没有任何的通讯设备,遇到世外高人得授神功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很大--没错。我是彻底的被遗忘在这片土地上了。

   天空还是一片湛蓝。但却没有一点生的气息。草木都生长着,却没有蓬勃的生气,大有连考几十场的考生那般听天由命的神气。听不见一声鸟儿的鸣啭。只有风。不停的风在山的那边不断的吹拂。

   站在这里自然是找不到出路的--这是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我望着那条小路,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坚定的向它走去。

   周二

   昼

   我惊异的发现,窗外的合欢树开了花。风不断的吹拂。花瓣四散零落。阳光恬静均匀的洒在地上。树木丰茂。操场上的树阴浓密得犹如绿色的火焰。河的对面,汽车在绿树间穿梭。

   拿出杯子,洗干净,撕开速溶咖啡的包装袋,倒入热水。我坐在窗前,颇为惬意的喝了一口咖啡--午间的时光弥足珍贵,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H不声不响的坐在我对面,支颐看了看窗外的树,说:“今天兴致不错啊--有什么有趣的事?”

   我搜索了一下空空如也的记忆,摇了摇头--事情倒是堆积如山,可是毫无趣味。没有人会对上周的英语周考语法填空的细节有兴趣,而记忆里实在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

   “倘若一定想找有趣的事的话,”我说,“昨天晚上倒是做了个很奇特的梦。”

   “哦?怎么样呢?”

   “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所云的地方。不知道有什么预兆。”

   H支颐想了一会儿,问:“陌生?具体而言?”

   “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一座山谷,并不高的山,倒象是一堆岩石而已。不过就树林来说,仿佛不是热带雨林吧……反正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么是常绿硬叶林还是阔叶林?”

   “不知道。”我头痛起来。听见地理学名词就会如此。“我只是走上了那条小路。具体如何还不知晓,梦就醒了。”

   H望着窗外的合欢树出神半晌--这一时节我把咖啡喝了个底朝天,用钢笔划了今天的作业,然后拉过数学卷子准备动手--说:“今天晚上再做一次那样的梦。记得要看清楚细节。”

   我一时哭笑不得:“可是我怎么能控制我的梦呢?可能今天我梦见我到了印度骑着大象巡游。不再在哪个陌生的地方徘徊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H很有把握的说。“你昨天在思考什么今天照样重来一遍,定然会再度梦见的。”

   言之有理。

   我无法再推脱。细细想来,这样做也对我毫无害处。毕竟只是做做梦而已。何况再次延续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夜

   小路幽深。地面出奇的平--对了,我发觉自己穿的是自己的NIKE鞋子。至于我是如何穿着NIKE来到这个陌生之地的自然无从考证--标准的羊肠小道。树叶间漏下的从容的阳光洒在地上,星星点点。

   百无聊赖之下--因为没有音乐听--我便搜索枯肠,看自己能不能再念出一句古诗来。但意识仿佛被胶水凝滞住了一般。几经努力,失败。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没有带手表自然无法知道确切时间。很奇怪为什么我的NIKE鞋痴情不渝坚守阵地而我的手表却不念旧情,不翼而飞--反正大约是十到十二杯咖啡的时间,我看见前面有一线亮光。

   我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胆战心惊的挪过去--说实话,看见了光之后,反而有点畏惧。倒宁愿它更远一点,让我多有些时间准备即将出现的事--百丈悬崖?怪兽?秘密军用飞机场?桃花源?

   光线越来越强。我闭上眼睛,小心翼翼的步步前进。耳边开始响起了风声,交杂着一些茫远的声音。我把眼睛睁开了一线--

   如蛟龙一般的巨浪扑面而来,轰然做声。潮浪怒电惊雷般的飞速推进直向我扑来,却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点遇到阻力,又如飞一般退回。碧蓝的海水明亮夺目,反光闪耀,不可逼视。雪白色的潮线在漫长的海岸线蔓延,飞沙激扬。

   我站在这大海之滨,瞠目良久。潮声如雷霆,轰鸣不止。我无法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沿着海岸线前进,漫无边际的海岸。波浪翻涌。长长的海岬,泛着金色的光芒。

   令我快乐的是我看得见天空。太阳的颜色象是夕阳。那么姑且把它倾斜的方向算做西好了。我不断的向更西方走去。海岸不断绵延。

   走了大约有三到四杯咖啡的工夫,西面出现了一个坡度平缓的小丘。我打量四下,觉得没什么危险,便朝那小丘走去。很轻松的爬上了丘顶--付出的力气大约与爬上四层校舍相当--我极目远眺。海岸线蔓延无边,一个拐弯,消失在深青的群山之后。广袤的大地,森林覆盖--“那么,”我得出结论,“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岛,而是一片大陆。姑且这样说吧。”

   然后,我开始研究这是什么地方了。走了这么久还没有一只活的东西可以问路,甚至--很糟糕的--大海里似乎连鱼都没有。当然可能鱼都远避到远海去了。可是我不会游泳,无从捕捉。如果草丛中蹦达出一只袋鼠或是一只考拉我就可以断定这是澳大利亚。可是这只我渴望的袋鼠却并没有出现。如果出现大象的话……那么我还要为了非洲还是亚洲细细琢磨一番。然而大象似乎也不愿意出场。大海边似乎也不会出现大熊猫……那么,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意识忽然又被凝滞了。一片混乱。我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一个茫然无措的临界点。

   我在丘上坐下,眼望大海。海水在我脚下翻卷。涛声不断的震颤空气。打破某种均衡不变的感觉。

   周三

   昼

   “如何?梦到了没有?”H一见我便问道。天知道,世界上有无数的事诸如作业拉电影拉歌曲拉值得思考和记忆,她偏偏对这毫无意思的梦感兴趣。

   我不加隐瞒,遂一五一十坦白交代。着实乏味的经历。倘若笛福旁听,必然会为他笔下鲁滨逊的经历大感自豪。我自己也觉得无味之极。而H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你的思维吗?”H听完后意犹未尽。我则莫名其妙。说是似乎不甘心。说否也没有证据。细想一下说是也不至于会高考扣分,便说:“是吧。”

   “那么,”H非常自得的说,“你没发现?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的禁区。”

   阴影?我愈加一头雾水。看见同学们三三两两进教室开始做作业,我顿觉自己面临高考却考虑一些梦的问题确实有神经病之嫌疑。遂丢下自得其乐的H,自顾自做作业了。

   “你没发现?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的禁区。”

   记忆在反复的絮语。

   禁区……如果当真存在,那么是我无法逾越又无法到达的地方……

   回家,翻书。

   柏拉图说:亚特兰提斯大陆存在于大西洋上,据说有无限发达的文明,具有神与人的能力……

   在公元前就已沉没……

   禁区……

   思维的禁区

   过往的时间在我的思维里凝滞……一个早已沉没的大陆……现在是21世纪,而那样的大陆只存在于传说中。传说……LEGEND……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时间体系,或许如此……但我为何会梦见它?却又无法猜度其原因?

   “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禁区……”

   想到了庄子梦蝶的故事,脑袋又疼起来了……

   夜

   开始发现一些细节。

   首先,沿海没有高大威猛的树木,矮小的灌木丛主宰着植物群,使我独木舟的打算烟消云散。其次,蔚蓝的海上没有任何来往的船只。即令是天空也只有那几只飞鸟来来往往。

   我打了个呵欠,坐了下来。既然已经确定渺无人烟,那么也不必做什么高雅的姿态了。

   这里是哪里呢?

   脑海中一层云翳一般的薄纱渐渐消散。我的目光直视我自己的回忆。

   亚特兰提斯大陆?……传说中的,幻之大地。

   山峦的坡度沐浴在阳光中,光影里一条条优美的曲线在大陆上延伸。青灰色的林木在风中絮絮低语,使我想到5月的校园里午后静谧的光景。岩石在脚下划出崎岖的路程,没入大海。

   姑且算这里是亚特兰提斯大陆吧……姑且,是因为我所知的无人大陆--或称岛屿--实在不多,说是格陵兰岛吧,这里的温度又十足是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或是地中海气候--由于我没有体验过这两种气候,只能凭自己的地理知识瞎掰。倘若换了我们地理老师来此,那么定然会对这里了如指掌,说不定还要在此另开课堂给我们讲授野生生态学之类。那么,既然无从判断,只能把它视做亚特兰提斯大陆了。或言不存在的大陆--按照柏拉图的说法。

   可是如果细细追究的话,那么它又不是亚特兰提斯大陆。因为它很现实的存在着,在我的脚下,这片真实的大陆。风的絮语,草的清香,优美的山峦曲线。实实在在。它存在着。可是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它不存在……不存在人们的意识中或者现实中。

   意识?

   我直接仰躺下来,继续盘算--可能是高考复习所致,我对任何问题都有了追根问底的习惯--它不存在人们的意识中,那么人们认为它不存在。可是它确实存在于我的意识中和我的现实中,我脚下的正是实际的它。那么它存在于柏拉图的现实与意识之外了?

   “汝不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又一个恼人的问题产生了。我开始头疼,懒得再想。可是除此以外想些什么呢?它存在的空间是无法想明白了,那么它的时间呢?胡夫时代?特洛伊时代?克里奥帕特拉时代?拜占庭时代?或者是存在于现有时间之外的另一时间系统?

   晕头转向。着实是令人头疼的事。假设将来有电脑破案器,只需输入大量证据,它自会给出答案,我也不必如此费神。但一者电脑破案器未曾面世。二者我的头脑尚未可与电脑媲美--倘若可以,我高考必然满分。三者证据实在不足。倘若电脑有知,必然如此说:

   “证据不足,无法判断。”

   我遂不再多想。专心睡觉才是。

   睡觉?那么什么时候醒过来呢?

   我坐起身,环视周围:没有闹钟。

   不错不错……我长叹一声继续睡倒。没有闹钟。没有闹钟的必要。我无须再遵守任何朝九晚五的规律,无须再为了一秒钟而赶任何作业。游离于时间以外的孤岛……我闭上眼睛。睡意如夜色般从天而降。

   周四

   昼

   天亮得早。醒来时看见窗帘上一片游移的光,以为天亮了,遂起来刷牙洗脸一类的。临了一看闹钟,才5点半而已。奇怪奇怪。不过至少说明是个大晴天。

   骑车上学。沿路跑步的人相当不少。6月的风习习吹拂,初夏的阳光在沙沙摇摆的树叶间飘动不止。成群结队的林木排成一派明亮的绿色,颇为动人。湛蓝的天空。云如雪山一般傲兀不动,仿佛与天空凝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很顺利的交完作业。没有忘记做任何一项。没有任何意外。读书,温习。很不错的上午。一切都很顺手,随心所欲一般。

   第一节课将要上时,我才发现,H没有来。

   本来想告诉她的梦境一时没有了倾诉者,心里多少有点异样。毕竟此类东西记在脑子里多少让人抑郁。如果可以及时的倾诉并谈论,当然舒服不少。可是如果记着不放,久而久之自然会让自己的心绪阴暗。我便有此感。上午的五节课,脑海里一直想着梦境。时间长了,觉得自己的头和身体分开了。脑海在消磨另一种与现实截然不同的时间。仿佛进入了那超越现实的时间体系。

   “张佳玮,你来回答!”

   这一声把我的冥想打断了。站起来,看见讲台后站的是历史老师。历史课?我何时上过历史课来着?记忆忽然堵塞。

   “证据不足,无法判断。”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我则茫无头绪。历史老师恶狠狠的瞪着我许久,然后勒令我坐下。

   下课后,我问一个H的熟人:“H呢?”

   “去上海了。”

   “哦。”

   我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多问。遂一个“哦”虚晃一枪了事。

   窗外是2002年6月的天空……若有若无的云影游移。透明的阳光在云层间泻下,婆娑的树影,班驳的地面。余下的便是空气里飘荡的夏日味道。温柔的融入风中。萧萧之声。

   我转着笔,看着被阳光照的泾渭分明的桌面。笔在阳光里转动,闪耀眩目。室内迷离的光影。变幻不定。不断随时间流去。

   “你没发现?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的禁区。”

   记忆在不断絮语。

   回到家。扔下书包。给H打了一个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毫无感情的声音。真是作为机器发出的声音的典型。简直可以在博物馆作为教科书展出。

   我躺在阳台上看了半天暮色凄迷的天空,最后决定作罢。转而做化学。

   夜

   黄昏到了。

   阳光从透明转而为淡红色。天空的云彩也不再清澈雪白,变成带有某种浑浊程度的外观,更象是冰雪上浸透了陈年的红酒。迷离的暮色无声的渗透了周围的空气。仿佛有点暗灰色的鱼在空气里摇尾游弋,使之变得昏黑。明亮的空间开始有层次的暗下来。太阳朝海上落去--依照这点可以观察出,我是处在大陆西端,绝无疑问--周围的晚云如冬天清晨的雾霭一般在其周围跟随。凄迷的醉红色,不再夺目的光辉。洒向大地和大海的红色夕阳变的温情脉脉。涛声也变的温柔,仿佛夏天清晨的轻雾一般在空气里悄然弥漫。规则的声音好象融入了暮色,就此显现出某种节奏。少倾,夕阳没入晚云之中,天空唯见红色在氤氲弥散。唯有不断的潮声在天地的每个角落余韵不息。紫色的阴影在大海上蔓延。

   我站在丘上看着夕阳西下。倘若所料不错,那么这当是我看到的--在这片大陆上--第一次日落。究竟是否最后一次不得而知。对这个未知之地,其各种各样的自然属性我均摸不准脾气。也不知道其日落周期是一年还是一小时或是一天。但无论如何,太阳还是落下去了。幸好幸好。这一点令我心安。证明此地与地球上其他地方并没有绝对的差别。

   等到看不见夕阳了,我便躺在海边。醉红色的天地间,惟有潮声不断响起,惟有海潮在不断的进退。简单而协调。其起落的动作均是简洁漂亮,节奏井然。较之于英语老师那声音诡变百出的录音机和物理老师那色调古怪的幻灯片,还是这个比较可观。自然的东西毕竟是相对完美的东西。人所做的无一不在模仿完美。

   这里是自由之地……我想。不错。自由之地。惟有没有任何人的地方才是自由之地。没有任何干扰和希求,没有任何外在社会的压力,我所做的事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但是能做的事毕竟很有限。极其有限。我坐起身来,开始想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鲁滨逊所做的事,不外是找食物拉求生拉--可是我现在丝毫不饿,那么此事可以免谈--以及企图在荒岛上搞出个类似社会的东西。那么可以推测鲁滨逊此人大约是个政客或者空想社会主义狂。何必一定要做一个社会呢?

   我颇为得意的跳了起来,仰天长啸了一声--说是嚎叫未尝不可--回音在风里不断回荡,飘摇不止。不错,我现在游离于社会之外,我现在游离于世界之外。不必去建造什么,不必去希求什么。

   那么,做什么好呢?

   我开始琢磨自己喜欢做的事。听音乐?此地断然没有任何放音设备。潮声颇为单调,也不耐听。鸟儿也不肯随叫随到为我鸣啭一曲,何况听鸟叫更多时候是唤起我想吃鸟肉的食欲,提不起多少闲情雅致。放弃。看书?此地决然无书。而我纵然如司马公写出一本书来,也惟有我自己为读者。笑话。基督山伯爵狱中所遇的法里亚神甫写书还多少有点想出版的私心呢。放弃。打篮球?更不可能。设施着实难找,何况没有对手。弹琴之类那也不必提起。

   究竟做何事为佳?

   我忽然觉得头发痛。究竟做何事为佳呢?

   暮色凄迷之中,我忽然第一次对自由生出了恐惧。

   周五

   昼

   早上看天空便有不妙的预感。临出门前把雨衣塞在了包内。果不其然。走到半路,雨便开始洒下来了。我停车穿上雨衣,戴上帽子。天空低的仿佛触手可及。犹如埃及奴隶蚂蚁般上下采石的大山一般威严而沉重。灰色的阴影从天空直扑而下,浸染了空气。淅沥淅沥的雨声。打湿了从帽子里伸出的过长的头发。得记得周六去理发了。我暗自想。舍此也着实没什么可想。单调而现实的雨。无其他任何改变可能性的雨。

   上午的课一律排布的阴阳怪气,匪夷所思--世界上充满了很多的标准,美貌的标准,答题的标准,以及排布课程的标准--而此课程排布的堪称匪夷所思。到了第四节语文课时,我的忍耐已到极限。遂不理会老师威胁的眼光,只顾看着窗外。飘洒的雨把窗外的一切印上了尘埃的标记。无可忍受的压抑的灰。玻璃上的水不断的流淌。混乱不堪。除了流动的水,其他一切都是静态的。树木在雨中垂首伫立。大楼在雨中不动声色。一幅不变的卷轴。

   H还是没有来上课。

   中午吃完饭,我开始做大综合练习卷。做完60道选择题后一对标准答案,荣幸之至,居然对了12道。达到了第一次模拟考试时准确率的四分之一。我开始端详错题,刚瞄了几道就头疼欲裂。于是扔下。趴桌子上睡觉。

   黑暗之中,有些什么东西在我的意识里游动爬行。然而无可追寻。我的意识仿佛被一个巨大的套子紧紧箍住,无法挣脱。在那之外,倾盆大雨在我的脑海中呼啸。

   “证据不足,无法判断。”

   意识在雨里发出回声。

   H……我不断的想着她。我意识的解救者。我意识的洞察者。她在哪里呢?

   夜

   夜幕降临。

   月亮升了起来。如雪一般明亮的满月。丰润而又完满。皎洁的月光洒在大海上,粼粼的波光摇摆不定,无数个月亮在碎波中荡漾。另一边的天空,星辰明亮。群星缓慢而优雅的运转。某种舒展的节奏。树木在风中絮絮低语。夜色在大陆上披上梦幻般的纱衣。深蓝的夜空。寂寞的大陆。

   我抱膝坐在丘上。深夜的海水在脚下不断的起落。我凝望天空。无数个星辰。那么遥远。遥不可及。

   这里是时间和空间的尽头……我想。无处可去,无处可归。茫无边际的大海。没有停泊的可能。星辉和月光是夜对这里唯一的安慰。无事可做,亦无事可想。

   是的……自由。我已经得到了做任何事的自由,却失去了任何事的必要性的自由--任何事都没有必要了。这样的自由。我摇了摇头。

   然而终究比枯坐在教室里苦读的景象要好过万倍。我想。

   我看了一眼脚下的海水,脱下鞋子,把脚浸入海水中。清凉的海水抚摩着我的脚踝和小腿。一种明亮的光芒笼罩你眼睛那般的感觉。海水仿佛是一种生命。焕发着某种生命的力量。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绚丽的光辉,落到了远处的海中。隐约可以听见水的激扬之声。使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光芒一般。但只是短促的刹那。周围又归于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环境。

   我下意识的双手互握,想许个愿望。然后我忽而想到:我没有任何愿望可以许。因为我是完全自由的。

   由于自由,我被剥夺了梦想的权利?

   或许。

   接受这个事实并不是很痛苦。在这里我习惯了出人意料的事。但总是感觉又有什么就这样失去了。永远失去了。我摇了摇头,用脚踢起一朵水花。

   海水?

   我忽而想到什么。但意识仿佛被凝固住了,难以寻觅我想到的东西。

   海水,脚踝,丘……我反复盘算。

   不错。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坐在此丘上,脚是远离海水的。而此刻,我的脚却已经没入了海水。

   我环顾四周,没有错。相同的丘,相同的地点。潮汐?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我站起身来,赤脚站在丘上。远望大海。月光不断被夜色和无尽的大海吞噬。海面上不断的风声。

   周六

   昼

   雨还在淅沥淅沥的下。我坐在阳台上,看雨不断打湿木叶。萧萧不止。南风不断吹来。温润的,恍惚的,如烟的雨幕,不断的飞到窗玻璃上,而后滑落。情状煞是动人。而后电话响了。

   “你好。我是张佳玮。”

   “你好。”H的声音。“有空?”

   “有吧……”我望一眼外面的雨。“什么地方?”

   “我家楼下。10分钟后。”

   我挂下电话。窗外,阵雨瀑布般降落下来。

   我站在H家对面的超级市场里躲雨。花2元钱买了一杯COCA COLA,眼望对面的CD店。五花八门的海报。萧亚轩身着有衣不蔽体嫌疑的破衣服摆着诡异的笑容在宣传她的不知第三还是第四张专集。陈冠希满脸全世界人各欠他一百欧元的死样令人不敢多看。而F4做着欢欣鼓舞的姿态如获至宝的捧着某品牌运动鞋。

   COCA COLA还有三分之一时,H走了出来。很明亮的红色T恤,蓝牛仔裤,挽着马尾。看去颇有点不协调。

[小说]沉没的大陆

   “久等了?”

   “不,也不算久。”

   沿河的草地仿佛吸足了水,雷厉风行的一派新绿。林木在雨里垂首肃立,象身着墨绿长袍凝思宇宙本原的希腊哲人。我撑着伞,和H慢慢的在草地上走着。偶尔可以看见晴天里被风折线后被人丢弃的风筝。

   “去上海了?”

   “是啊。”

   “去做什么呢?”

   “办签证去了。”

   “办签证?……”我自己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这个概念。没盘算出任何有建设性的想法。我的脑子近来迟钝的很。

   “办下来了。”

   “哦。”我不知办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对她来说想必不坏,不过对我来说则不好判断。遂虚晃一枪了事。

   “我秋天就去美国了。”

   我抬头,看着她。她则认真的和我对视。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因为我在这里不自由。”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雨水不断的在地面着陆。溅起水花,然后如幻影一般消失。

   我躺在地上。窗外的雨还在不断下着。思考着所谓的自由。

   “你没发现?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的禁区。”

   记忆开始回响。

   禁区……我又开始思考那个词……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古代魔咒的封印吗?就此将我的思维与记忆封死的封印?而那与我有何关系呢?天知道。没有亚特兰提斯我也可以生存下去。我只是一个平凡少年。每天听陈美的小提琴,喝速溶咖啡和COCA COLA,穿着普通的T恤,不为人知的穿行在街道里……不必烦恼了。或许一切只是过于多虑。

   我闭上眼睛。黑暗之中,一只猫在我面前缓缓走过。摇曳的尾巴,曼妙的身姿。轻如落叶的脚步。柔软的毛。明亮如黑海海水的眼睛,灵动清澈,比一般乱抛媚眼又不得其法的傻女孩可爱的多。我看着它,它转过头,叫了一声“喵……”

   震颤空气的叫声。如同一片羽毛拂动海水……

   我忽然觉得惊悚……犹如爱伦坡被那只独眼猫吓到一样。我不断听见这一声“喵”在回旋……流转往复……一刹那间,记忆被打得一片散乱……

   “你没发现?你的心理有一个很大的禁区。”H的声音静静响起。

   关于自由的禁区?

   即使身处于自由的大陆,依然感到不自由的禁区?

   而我从此都无法获得自由吗?……

   夜

   天亮了。

   我站在丘上,低下头。水不断的上升。淹没了我的脚面。淹到了我的脚踝。

   遥望远方,天空依然是那么湛蓝而平和,大海依然是那么温柔而美丽。林木不断的发出萧萧之声。

   沉没?

   沉没的大陆?

   传说中沉没的亚特兰提斯大陆?

   我目瞪口呆。这个处于记忆之外,时间之外,空间之外的大陆,正在沉没。从我踏上它的那一刻,或许从无限遥远的过去开始。不断沉没。

   水不断蔓延。温暖的水。明丽的水。蔚蓝的水。不断不断漫过岩石,漫过草木,漫过大陆上的地方。

   而一旦沉没,它将不复存在。不在时间内,不在空间内,不在记忆内。它只存在于我的记忆。而一旦沉没,它将永远消失。永远都不存在。而我在这片大陆上所感受的自由也将不复存在。无人能将之记起。无人能将之忘记--因为从未存在过。

   天空有飞鸟飞过。在我头顶盘旋良久,有一只硕大的飞鸟停靠在我的肩头。我本来就对鸟没什么恶感。身处如此糟糕的环境,自然更加无所谓了。倘有面包,定当给它两块。可惜两手空空如也。学佛祖割肉饲鹰又极其无聊且费时间。我于是对它不闻不问。

   它用喙扯着我的衣领,说--是用人的语言,不过我见怪不怪,也对鸟说人语毫无反应了--“走吧。大陆即将沉没,抓住我的脚,我可以带你走。”

   我不置疑。可以讲话的鸟载飞个把人想来是不难的。但是我有了一个天大的疑问。

   “跟你飞走又当如何?”

   “永远在大海的上空翱翔。没有落脚之地,永远飘飞不止。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孤独而毫无自由?”

   “是的。想生存下去就不要再想自由。何况,你也没有习惯自由。”

   诚如所言。我没有习惯自由。确实如此。

   水漫过了我的腹部。

   我侧过头,看着那只鸟,笑了一下。“你走吧。”我说。

   “你情愿死吗?”

   “或许。没有自由的日子--不管我是否厌倦了或是不习惯自由,我依然要追求它--没有自由的日子,我宁愿死去。多谢你还会来。现在你快飞走吧。”

   鸟难以索解的摇了摇头--居然有人类的智力和动作,倘若领导特批,它参加高考必然在我之上--然后展翅飞去。我低下头,水已经漫到了我的胸部。

   鸟消失在天际的好一会儿,我还在注视着天空。湛蓝的天空,蓝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鸟的飞去仿佛是水波上起了一道旋涡,然后消于无形。

   我已经到了时间和空间的尽头,世界尽头。我说。不,或许我没说。我只是默默看着水漫到我的嘴唇。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去希求。再也没有任何自由是我无法得到的了。我闭上眼。记忆里开始响起了EAGLES的《CALIFONIA HOTEL》。

   大陆沉没了。

   周日

   昼

   早晨发现雨停了。

   窗外的云海闪烁着某种晶莹的光泽,仿佛是星尘被白雪覆盖。飞鸟横空而过,在参差的枝头和电线上成群结队,鸣啭不已。远处的天空颜色极淡,犹如被雪濯洗过一般。阳光从云层间游移而下,照亮楼前的林木。带着水气的清香氤氲不已。

   我步行到超级市场,买了信封和信纸以及一包散装的MAXWELL冷水冲调的速溶咖啡。而后回来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信。给H。

   是写梦境的。

   写完之后,略加踌躇,又写了六个字:

   “我爱你。留下吧。”

   踌躇了半晌,把其中的三个字涂掉了。

   骑车到最近的邮筒,把信塞入其中。

   在寄出那封信时,我设想了好几十个可能的结局。然后一一推翻。最后只有两个结局。

   回到家。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号码。但是想了半天,又放下了。

   转而做英语。

   等周一吧。我想。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夜

   一夜无梦。

   尾声

   周一早晨。我步入教室。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H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传过来一张纸条。

   “第二陶艺室,中午12:15。”

   by 张佳玮 2002/8/6

标签: 沉没 大陆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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