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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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作老街的这条滨河小街长不过千米,两旁集中了这座新兴城市最古老的店铺。二十年来,市政公司的推土机日夜不停地吼叫,向东向南义无反顾地开进。履带所过之处,稻田菜地长出马路,荒山野岭窜起高楼,沉寂的村庄被热闹的街区取代,水塘里的青蛙变成了街心公园的白天鹅。在尘世的喧哗与骚动中,老街日益成为新世界的边缘,成了过去世界的回忆。老街坊子女们却不肯甘居人后,也纷纷张罗着将采光不足、青砖木结构的老宅翻建为门窗敞亮的钢筋混凝土小楼独院。从涟河北岸宽阔地带放眼望去,高低错落、宽窄相间、青白杂陈,一户靠一户,一家挨一家,沿河蜿蜒成护城河上一道森严的城墙。

  在众多芳邻的陪衬下,蒋青松家的房子成了鸡立鹤群的一处奇特风景。这是老街未事改革的两所老房屋之一。另一家虽未彻底翻新,前后墙却进行过改良,逛街行人稍微粗心一些就注意不到它的古老印迹。蒋家老屋——其实应该叫何家老屋才确切——却是一个脑后赫然拖着焦黄小辫的遗老:当街枞木门面,凭河杉木吊楼。只有两扇未曾油漆的半新大门,和铁门栓上黑黝黝的大挂锁,尚透露几分斗转星移的信息。

  蒋家老屋离老街最东头即涟河大桥南桥头第一个桥洞不足一百五十米。一家三口简介如下:蒋青松,现任涟河二中语文教师。何秋香,原毛巾厂——具体而言是第二毛巾厂,因为涟河市区有三个毛巾厂,生产品牌不同的同一种毛巾——工人,自厂子倒闭以来不再上班,专司家庭主妇之职,兼做点缝纫活补贴家用。何用,蒋青松和何秋香的亲生儿子,三年前是涟河二中的一名高中生,现在跟千千万万青春期男女孩一样,是母亲的心肝,父亲的心病。

  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星期六早晨。何秋香的缝纫机停停走走,很细碎地唱了半个小时。为丈夫缝制的衬衣终于完工了。秋香把衣服抻平,左比比,右划划,又拎起两个肩膀,前端详,后端详。衣服折放停当,墙上的旧石英钟已走到八点四十。丈夫晨练未归。儿子还在楼上做着他的黄梁梦。

  厨房液化气灶上,一只小铝锅像当下走红的歌星一样嘈嘈地唱歌。袅袅直上的蒸汽掀动锅盖,好似伴舞的小精灵们不耐烦地踢腿。何秋香叫声啊呀,奔过去啪的一声关上火,端起锅倒掉煮透了的残水。窗上一方阴沉沉的天。河面上孤零零一条捞沙船。

  陡陡的木梯下,母亲喊木板楼上的儿子:用用——

  儿子没应。母亲扯直嗓门:用用!用用——

  终于,楼上掉下含含糊糊的一团嘟囔。

  用用,不早了,要起床啦!用用,妈妈出去买吃的,门没锁哪!何秋香挥一挥手中的搪瓷钵子。

  墙上北极星的长腿走了一圈又一圈。何秋香一手托钵,一手拎袋,踹门进屋。屋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何秋香恼了,跨在餐厅卧室之间的门槛上朝楼上吆喝:你们爷崽两个真是配的死火,老的一天到头不落屋,细的从早到晚摊尸!

  儿子不得不趿着拖鞋露面了。他个头挺拔,身形精瘦,熬夜的痕迹尚未从眼中消失。懒腰伸过后,他大模大样扫一眼屋子正中的餐桌。

  又是包子油条豆腐脑,再穷也穷不到这个样子吧?!何用肚子里好像没有多余的地方收藏他的不满。说真的,对母亲他也没那个习惯。

  做母亲的吩咐儿子洗脸刷牙,就进厨房去了。

  寂静的河面上忽然绽开许多晶莹的水花。这些温柔的花儿越开越大,越开越密,转眼间涟河就成了一个花的世界。何用从牙膏泡泡里挤出几个字:下雨啦!

  屋里母亲惊问:用用怎么啦?!

  何用刷完最后两刷,哗啦啦吐掉一大滩泡沫。下——雨——啦!

  说话时雨已变得极其暴戾。河对岸已模糊,雨雾劈面而来。

  屋里母亲哎呀一声道:糟啦糟啦!用用——快给你爸爸送伞去!

  外屋却有一个变了调的熟悉声音接口道:不用了,我回来啦!

  蒋青松缩脖猫腰窜进来。他的头发像暴雨打过的稻子,又像见了底的池塘里半干半湿的水草。

  蒋青松接过老婆手上的干毛巾,擦脸,擦脖子,擦头发。头发没擦完,毛巾已拧得出水来。

  在桃花岭就,就开始,下毛毛雨了,到谢胖子屋,门口,雨大起——大起来,谢胖子喊我进屋,躲一躲,我想,时间不早了,再说只几步路,就到家啦,哪个料想,雨,这么大!

  蒋青松结结巴巴向老婆儿子描绘刚才百米冲刺的壮举。可恨当时没有国际裁判在场,要不然美国佬保不保得住世界第一飞人的称号就很难说啦。

  饭桌上,秋香注视丈夫三下五除二吞一只馒头。

  谢胖子回来啦?她问。

  蒋青松嘴里塞了半只馒头,只得点头。

  谢胖子正是前文提到的那另一所房子的房主。因举家在外,房屋一直未翻建,稍加修葺便租给了一位布匹批发商作货栈。何秋香听何蛟风说,一个月租金就有一千块呢。

  他回来干么子,收租吗?

  可能吧。蒋青松摇摇头。

  你看人家,多灵活,唉!

  蒋青松低头吮吸着豆腐脑。

  何用正要起身,母亲一把拽住儿子的衣襟:用用,你还没吃蛋哩。快去把锅子端来。

  何用纳头而去,好大一阵才回来。左一只,右两只,数了三只鸡蛋放到馒头盘子里。母亲迅速剥一只,递给儿子。

  饱了。儿子说。

  母亲硬生生的手臂不肯收回,儿子只得接了。

  我到楼上去了。儿子说。手里的鸡蛋抛两抛。

  儿子粗重的脚步在木楼梯上响了二十几下。

  今天干么子?妻子问丈夫。

  今天去学校。十点钟开会。

  么子会?

  还不是省重点达标验收的事。

  重点不重点关你么子事。自家的事还管不过来呢。

  是,是!不要讲多的好不好?

  知道就好。要是雨停了,今天晚上就去?!——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

  丈夫点起了一支烟。

  十点半左右,何秋香风风火火买了菜回来。一只脚才进厨房,外头便有人敲门。敲两下,那人就径直进屋来了,边喊:何用,何用!是一个甜脆的女声。

  何秋香应声回头:哎,喆喆!你怎么来啦?!——快进屋吧!

  来的女子名叫姚喆,是儿子从初一到高三的同班同学。同了六年学,两个人之间热乎起来却是去年才开始的事情。喆喆这孩子又老实,又聪明,又勤快,何秋香很喜欢。蒋青松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蒋青松有点儿担心,喆喆怎么会看上用用,用用有哪一项值得喆喆看上呢?何秋香当即斥责蒋青松,说这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爷,专门鸡蛋里面挑骨头,难怪何用一辈子没得出息!对这桩事蒋青松从此不敢多嘴,只把喆喆当作准儿媳对待。

  何秋香正想喊儿子下楼,何少爷早已到身后。衣裤鞋袜披挂齐整,脸上堆着讨人嫌的笑。

  母亲埋怨道:喆喆要到家里来,你怎么不早讲,妈妈也好多准备两个菜嘛。

  阎王老子在面前,哪个小鬼敢多嘴!儿子很委屈。

  何秋香将刚买的一篮白菜苔倒在墙角,对儿子说:你们两个在家,我再到将军庙买几样菜。

  姚喆挽住秋香胳膊道:何姨,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也不是客。

  何秋香笑道:那像个么子样呢。

  那——,姚喆用一根纤巧的指头偷偷捅何用后背。何姨你歇歇,要何用去吧。不由分说已把何秋香手里的菜篮抢过去。走啊,何用!

  何秋香慌道:用用你等一下,给你钱。

  何用按捺住辘辘饥肠,眼巴巴盼老头早点回来。老头才露面,屋里的少爷欢呼雀跃,把桌子上的杯盘弄的叮当响。姚喆在一边直喊:你小心点,你小心一点好不好?

  蒋青松刚坐稳,何用还没来得及下第一筷,何秋香已抢先下手。她往姚喆碗里大把夹菜:喆喆,你尝尝这腊肉。这是自家腌的,用用最喜欢吃哩!

  何用把筷子放下,瞪着母亲,两挑浓黑的眉毛挤到一起了。

  蒋青松抿一口米酒,道:好啦好啦!小姚你不要讲客气,喜欢什么自己动手嘛。

  姚喆道:我喜欢吃腊肉。我妈妈有时也腌,只是腌得不好。

  何用反驳:我在你家里不是没吃过,——比我家里的要好!

  何秋香笑笑,问丈夫:何校长在家吗?

  涟河二中的当权人物,何秋香只认得一个何校长。说起来何秋香和何闻生还是同一个祠堂呢。这何姓原本是本地第一大姓,这是何秋香莫大的骄傲。夫妻私下戏为姓氏攀比,蒋青松次次落败。有回他甚至抬出一位大名叫蒋介石的本家,可是八百万军队不但未能打败何秋香,反让何家得了不少分。蒋青松乐得老婆得胜回朝。因为得胜回朝之后必是大赦天下,何乐而不为呢。蒋青松在学校是何校长麾下的喽罗,在家里是何太太裙下的小兵,何家于他真真恩莫大焉!

  这会儿丈夫淡然道:整整一个上午,还不是他一个人唱戏。

  那,今天——

  不晓得跟你讲过多少次,校长只管教学,不问柴米油盐。

  你们当老师的不要生活啦?!

  还有书记呐。一般单位,后勤方面的事都归书记。姚喆道。

  书记就书记呗,找得到人就好。何秋香道。书记叫么子,在家吗?

  找书记也没用。

  那你说说,找哪个顶用?何秋香不高兴了。实干家何用闻到火药味,也有点儿紧张。

  我是说,这种事情不需要找那些人。

  不找他们,学校送一套房子把你吗?

  送不敢当。我掏钱买还不行吗?

  买,买,买!你有几个钱买!

  现在都是商品房。或者单位集资建房,叫安居住宅。姚喆从中打圆场。

  买学校的房子,总该便宜些吧?——喆喆,你不要放筷子呀。何秋香看到姚喆像观音菩萨一样端坐,何用正冲她挤眉弄眼作无奈状。

  学校补不补贴难说。不要做太高的指望。蒋青松道。他的脸微微泛红。米酒已上脸。

  听我妈讲,二中的领导又小气又不会创收,市区几所中学,二中的福利是比较差的。姚喆道。

  蒋青松加过几次的酒盅又快见底。姚喆拿过他的饭碗为他盛饭。蒋青松免不了谦让一番。

  何秋香第一个完成任务。她饭量小。平时她一吃完就离桌,忙别的事情去了。这一次她坐着没动。她不能放过蒋青松:按你的讲法,房子人人都有份啰。反正是自家掏腰包嘛!

  那怎么会呢。学校这么多人,四五十套房子哪里够!

  哼哼!何秋香冷笑。

  这次的房子,李书记说过,只是基本解决二中的住房问题。他也,——他也没说彻底解决呐。蒋青松不知自己已失言,入了何秋香的圈套,仍旧只顾自个儿说下去。起码新来的、工龄短的、集体户口的单职工就轮不上。

  你算不算新来的、工龄短的?

  掰着手指头跟他们算,再怎么的我也有份!

  你当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是工龄短的分了房,而你没有份呢?

  这个——,蒋青松语塞。

  我就说呗。张着嘴巴等天上掉馅饼,哪儿有这种好事!

  蒋青松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去找人!去找校长!去找书记!

  今天晚上就要去!何秋香不容蒋青松有喘息之机。

  好,就今天晚上。蒋青松彻底缴械。

  妈妈。一直未开口的儿子说话了。姚喆爸爸讲过,要单位的房子不如自己买地皮建房划算——

  母亲对姚喆道:饭菜都凉啦。这鱼再热一下好吗?今天你们买的鱼真新鲜。喆喆你不是最喜欢吃鱼么?

  姚喆双手绞着指头,说:何姨,我吃好啦。

  蒋青松道:对不起啦小姚!菜不好,饭可要吃饱。我们只顾自己说自己的了。

  姚喆笑一笑。

  这一天的第三顿饭比往常开得早。儿子和姚喆吃过中饭就出去了。儿子很可能会要很晚才回来。夫妻俩便将剩饭剩菜热一热凑合了。

  天还没断黑,何秋香正在厨房专心致志洗碗。背后“嗨”的一声大叫。何秋香双膝一软。

  人吓人,吓死人哪!何秋香责备儿子道。

  何用以初学者的舞步在屋子中央打了两个旋。

  用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你没到喆喆家去吗?

  我送喆喆到家。她家里来了好多客,打麻将呢。她妈妈要我留下来吃饭,我说我还有事,不啦。

  何秋香把洗好的碗摞好,以围兜擦擦手。我和你爸爸把剩饭都吃完了。给你下碗面条,煎两个鸡蛋,好吗?

  要得。儿子点点头。

  飘着新鲜猪油香的一大碗面条很快端上来。

  何用挑起一夹面条,吹一吹,对母亲道:妈妈,房子的事,不要为难爸爸啦。干脆我们自家搞不好吗?

  何秋香无言。

  吮一口面条,何用又道:要是早几年分房就好了。姚喆家里的房子,位置好,楼层也不错,总共才花了万把块钱!

  母亲道:那时候你爸爸刚刚调过来,哪儿有资格分房啊。

  儿子较真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你们两个!九三年那次分房,不是按工龄打分吗?爸爸十六年工龄,你也有好几年,加起来就是二十几分。喆喆算过,要一套调出来的旧房还是不成问题的。你们倒大方得很,登都不去登记!人家还以为你们没本事呢!

  母亲红了脸,讷讷道:不怪你爸爸。那时他刚来,霸蛮要房子多不好意思!你晓得不,你爸爸从老家调到城里来,人家帮了多少忙!换了别个,二中不一定看得上呢!

  儿子一仰脖子,把碗底剩下的面汤喝干,咂嘴道:那是爸爸该得的。涟河地区优秀教师,湖南省教育系统先进个人,总共有几个?!

  母亲笑了。

  这类老掉牙的谈话在这一家不知重演过多少次,每次都以妻子胜丈夫、儿子赢母亲告终。何秋香可以迁就丈夫、儿子,却不能迁就自己。她有义务捍卫丈夫的荣誉。而老街的每一事每一物,包括这所过了时的房子,对这荣誉都是一种很大的损害。

  妈妈,赶快装电话吧,听说又降价啦。儿子换了一个话题。他像女儿似的缠着母亲。

  喆喆那鬼灵精又跟你嘀嘀咕咕啦?

  那还用别个说吗?你看看哪一家没有电话!才千把块钱,有么子舍不得!

  钱是小事,你爸爸就怕你装了电话更不得了哩!

  蒋青松不让装电话是事实。但以何用为由却只说对一小半。蒋青松是一个小气得连脚趾缝里的污垢也舍不得刮掉的人。一部电话,光初装费就一千五百(以前还要高),以后的话费还没有个底。何必呢!再说,对门何剃头开的公用电话不跟自家装的一样好用嘛!何秋香虽看不惯街上开小批发部的也腰挎BP机,手握大哥大,对一千多块钱的心疼却不在蒋青松之下,也就依了蒋青松,等到降价乃至取消初装费的那一天再说。

  何用急道:你听他的还是听自己的?

  听你的,等你爸爸分了房马上装,行不?

  蒋青松夜深才回。身上有股浓烈的酒味。何秋香服侍丈夫刷牙、洗脸、烫脚。

  秋香轻声问:么子样?

  李书记不在家。蒋青松脸红红。

  东西呢?

  东西难道还提回来?留在他家里呗!

  他老婆在家是吧?

  嗯。

  他老婆认得你吗?

  笑话!才巴掌大一个地方,怎么会不认得!

  你,你跟她讲了么子事不?

  我不是哑巴,当然会讲啦!

  何秋香这才放下心来。

  二

  初中部本非二中重点。根据内线提供的消息,这回省教委的验收也是以高中部分为主。蒋青松是初中部的人,虽担任年级组长,大小算个芝麻或比芝麻更小一些(比芝麻更小的是什么呢,是灰尘)的官,眼下学校这件头等大事却用不着他多费心。然而,正如古语所云,是祸躲不掉,是福推不开。蒋青松植被并不茂密的头顶上变戏法似地突然多了一顶乌纱帽。蒋青松,涟河市语文教学界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蒋青松,光荣入选涟河二中“省重点达标工作领导小组”。该小组设顾问一名,由原二中教师、现任涟河市教委副主任李藜担任。小组组长一名,二中李书记兼任。副组长一名是行政一把手何校长。组员依次为:主管后勤基建的李副校长,教务处何处长,政教处姜处长,人事处栗处长,党政办苏主任,学生处曾处长,高中部陈主任,初中部王主任,图书资料处刘处长,实验室柳主任(兼校办工厂厂长),高中部盛强(二中两名特级教师之一),初中部蒋青松。名单公布当日,李书记单独接见蒋青松。究竟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毫无疑问,这更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余地。领导小组虽只是一个临时班子,其组成人员绝大多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姓蒋的能和他们并列,足见其中的微妙之处。没过几天,蒋青松就正式被列入民间流传的人事安排名单。

  恭喜恭喜,你不用吃粉笔灰啦!恭喜恭喜,初中部主任的位置非你莫属啊!恭喜恭喜,何处长要不了两年就该退休啦!恭喜恭喜——

  真有你的,老弟!真看不出你和李书记还有一手!平素跟蒋青松最合式的王老师当着几个同仁的面也这样说。蒋青松大为紧张。幸好没有当官的听到。

  蒋青松心潮起伏。他对流言并非完全不信。或者说,他宁愿那是真的。但他又不免犹豫甚至后怕。管教学的几个头头,如教务处何处长,高中部陈主任,以及他的顶头上司初中部王主任,明摆着都是何闻生的死党,哪个他都惹不起。现在李书记点他的将,站队不是很明显了吗?!李书记跟我不同,他是第一把手,没人奈何得了他。可我蒋青松不管怎样,还得靠一支粉笔吃饭呀。可事到如今,即使想跟李书记保持一定距离,也不可能了。唉!

  窗外。田径场上有两个班合上体育课。男一队女一队,在两名实习教师相互交错的哨声下操练步伐。操场最东头,数株硕大的樟树后面,是在建的两幢教工住宅楼。蒋青松手里的钢笔吧嗒一声掉到桌上。他想起妻子的执着。妻子心目中,房子与其说是住人的东西,不如说是进入另一种体面生活的门票。可是,我,蒋青松,一个乡下人,习惯得了这种体面吗?即使买得起这张门票,可我情愿负担这种奢侈吗?

  魂又走啦?!一个沙哑的嗓音把蒋青松从胡思乱想中扯回这间简陋的办公室。老王在他身后。蒋青松把藤椅挪一挪。老王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一盒软装白沙。

  这一次分房你根本不要担心,绝对十拿九稳。老王竟看透了他的心事。

  真的?蒋青松怀疑道。

  如果你都没份,我岂不是更加没戏啦?!

  不晓得这一次的方案出来没有?蒋青松从桌上捡起笔。笔杆轻轻的捅着桌面。

  再变也还不是老办法,按工龄打分呗!老王道。他徐徐喷出一口青烟。烟里带着微微的口臭。无房户里头,工龄到你一半的已经不多。再说,哪种方案少得了你蒋委员的份?!

  我不是什么委员。蒋青松苦笑。

  老王道:其实何秋香的打算也不是没有道理。老房子原封不动出租,少说也挣个一两千。一家子住到学校享清福,几多味!

  那也是。不过——,老房子有现成的地皮,拆了重搞,砌两层的话花钱比买商品房还要少,面积起码大四倍。另外,细伢子大了,整天游来游去不是个办法,我想是不是让他做点小生意——

  老王把烟蒂往易拉罐改成的烟灰缸里一插,说:你到底是装糊涂呢还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校办工厂要招人吗?你怎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蒋青松默然无语。

  老王试探道:你,你跟李书记不是关系很好么?

  还算可以吧。

  蒋青松心想,难道还说关系很差不成!实际上他跟李书记不但没有什么私人关系,工作上也毫无接触。蒋青松不是党员,李寄冬又基本上过问不了教学方面的事情,能有什么交道呢。不过,现在想起来李寄冬对我蒋青松倒一直蛮客气的。

  蒋青松说的是不折不扣的大实话,在老王听来却意味深长,是更加增添份量的谦虚和含蓄!

  李书记——,老王暧昧地笑着。

  第三节课下课铃响过后不久,校党政办综合干事小王妹子翩翩仙女下凡来。

  蒋老师呢?她在门口愣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房间说话。

  蒋老师出去了。你有什么事吗?老王半站起来。他的目光一直很殷勤地迎着她,这小婊子却毫无回应。

  等他回来告诉他,下午两点半小会议室开会,不准迟到。李书记讲的。

  王妹子扭头就走。最后五个字差不多是从门外飘落回来,有如观音菩萨洒下的五颗净露。老王老师把这五颗玉露一一收进耳朵,眼睛却忙不过来。小王妹子的模特背影两三步就消失了。

  下午,蒋青松像训练有素的老和尚掐念珠一样掐着分秒走进李书记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会议室已有十几号人围桌而坐:大部分人稀稀落落坐外围,靠着圆桌的只有两三人。蒋青松挑了一个靠近报架的位置,不远也不近。

  蒋青松走马观花翻完一份《光明日报》。报架上的报纸刚刚换过,每夹都只有最近的一份。其它几份蒋青松不想看。他四处张望。与会者增加了四五个。刚才还空着的主持人位置有了人。不是李寄冬,是校长何闻生。看样子李寄冬要缺席了。因为按照惯常的规矩,李何两人是不一起出现的。蒋青松正犹疑间,何闻生左手的教务处长何许仁忽用力清嗓子。这是领导准备作报告的前奏。

  蒋青松感觉极滑稽。一个何许仁,再加何闻生另一侧的陈主任,就像古时候X品正堂出巡时“回避”和“肃静”两块大木牌。这两块牌子晃来晃去晃上几下,看热闹的老百姓便鸦雀无声。

  到齐了。何许仁说。今天下午开个会,请何校长讲话。

  何闻生环顾会场,道:验收组下个月就来。今天是五月——

  五月十八。陈主任答。

  五月十八,六月十八,个把月时间。何闻生屈指算完,再一次环顾会场。任务重,时间紧。何闻生喝一小口茶。检查的项目很多,教学为主,兼顾其它。

  何许仁插口:有硬件,也有软件。

  对!对!教学设施、办学条件要检查,师资力量、教学水平更要检查。何闻生再抿一口茶,撇过头去吐掉误入口腔的茶渣。下面,有几个问题要按验收要求一项项过筛。何处长,还是你来端筛子吧。何闻生把刚才一直攥在手里当道具的几页纸还给何许仁。

  何许仁在与会者的哄笑中拣起老花镜戴上。

  首先是关于师资。省重点师生比例不得低于一比十五,即十五名学生至少一名教师。目前我校在校学生41个班共1976人,一线教师198人,超额完成任务。但是,省重点要求一线教师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者达到95%以上,其中本科以上不低于75%。95%问题不大,75%达不到。主要是教师基数过大,吃闲饭的多,初中部本科文凭以上的太少。

  何闻生左顾右盼,道:栗处长,你们人事处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躲在苏主任后面埋头抽烟的栗处长道:我测算过。一,初中部七名高中学历的教师已达到退休或内退年龄,经过做工作,都同意五月底以前办理退休或者内退手续。二,根据校领导指示,准备接收十二名国家统分本科生。假如这十二个人无法及时报到,人事处可以做一定技术处理,将其列入教师名册。另外,人事处还准备把一批专科或以下学历的人员暂时转到非教学人员名册,以防万一。

  何闻生颔首道:好。

  何许仁接着念第二项。

  其次是图书馆。图书馆没有馆内阅览室,另外,学生反映图书馆藏书不外借,图书馆有名无实。

  图书资料处刘处长答道:我们准备开放两个学生阅览室,桌椅已经向柳主任订购。最迟六月初正式实行凭证借书,废除现行的签名借书制度。流散在教工手里的馆藏书尽快收回来,并买一批新书。

  何闻生示意何许仁加快进度。

  再其次,关于坐班制。这个问题反复过无数次,看来还是坐班好些。教务处的意思是一线任课教师恢复坐班,推行教研组集体备课制,严格——

  未等何许仁念完,下头已嗡嗡一片。

  这是哪个的溲主意?眼红当老师当的太轻松是不是?!物理特级教师盛强的嗓门也是特级的。

  何许仁放下手中讲稿,对何闻生道:我个人倒觉得,王守川老师这个建议不无可取之处。教师队伍的个体户习气是该好好整一整了。尤其某些青年教师,跟散兵游勇差不多,哪里像为人师表的人哪!

  蒋青松鼻子一哼。王守川此人,哪天不迟到早退,他有什么资格提坐班!

  只听得何闻生不温不火判决道:这个以后再商量。下一项。

  再其次,关于教案管理。教案的集中管理与定期检查,是本校长期坚持的一项好制度,但是,这一制度有流于形式的危险。教案室不应该成为储藏室、故纸堆。教务处曾委托王守川老师作调查研究。王老师提出,应对教案分科目年级进行分析评比,按不合格、合格、良好、优秀四个档次定级,优秀教案单独建卷,公开展示,允许借阅,让它们成为大家学习、借鉴的榜样——

  岂有此理。蒋青松裤袋子里正揣着洋洋洒洒五六页,那是他根据李书记指示赶出来的一份报告。何许仁简直就是一字不改照着这份报告在念。在作为二中权力中心的这间会议室,在蒋青松踽踽独坐、无人跟他交头接耳的这间小会议室,蒋青松不折不扣是夹在主人和观众之间的一只候子。

  何许仁的筛子还在不停地筛。蒋青松无心留意筛眼落下来的究竟是谷粒还是砂子。

  三

  何秋香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从儿子床头找到一把启子。接了启子,何蛟凤并不急着走。

  蒋叔叔上课去啦?

  何秋香嗯了一声。

  当个老师真不错。何蛟凤道。

  何秋香没答腔。

  何蛟凤拿启子的木柄轻轻的敲着裁衣板。我弟弟有两个同学分在涟滨中学,好耍得不得了。要是在街上碰到,人家还以为是没得工作的二溜子呢。

  你弟弟快毕业了吧?何秋香抽出空来。

  六月份拿到毕业证。

  单位搞好没?

  差不多吧。他不想回家来。

  涟河有么子好?到广东、深圳的赚大钱呢!何秋香对好尺,举起粉笔。

  我爷老子不同意。说什么大学毕业去打工,四年书白送啦?!你跟谢胖子不同,谢胖子初中还没——

  何蛟凤停口没说下去。提及谢胖子,何秋香倒很有兴趣。谢胖子回来怕快个把月了吧?以往都是住两三天就走,这一次——

  我——不太清楚。何蛟凤吞吞吐吐。何秋香面露失望之色。

  秋姨。何蛟凤叉开话题。要搬新房了吧?

  早哩。

  好像那两栋房子都砌好了嘛!

  大概是吧。

  当老师就是好。何蛟凤念念不忘当教师的好处。你看蒋叔叔,又稳定,又体面,收入又高。何姨你也跟着享福。

  我哪里享福。何秋香谦虚着。

  秋姨,到时候老房子怎么办呢?

  怎么办?学谢胖子的样,挣两个松活钱。何秋香把板上的布料掉了一个头。

  何蛟凤正要说话,门外有人喊:何姐!何师傅!

  两人同回头,却是何蛟凤店里的学徒春杏。

  师傅,有电话。春杏忸怩道。

  何蛟凤道:秋姨,我过去了。

  一会儿之后何蛟凤又跑回来:秋姨,是你的电话。

  电话是蒋青松打来的。说他中午不回来吃饭,下班后要晚一点才能回来。

  何秋香接完电话。何蛟凤邀她进店坐一坐。

  重新装修过的店堂整洁、干净、明亮,家具设施颇有几分豪华。

  生意不错吧!何秋香道。

  呶——,何蛟凤朝踡在皮转椅上看杂志的春杏努努嘴。墙角长沙发上还有两个打扮新潮的年轻妹。牛仔短裤白色无袖衫的一位趴在米黄短裙天蓝半袖针织上装的身上,强行摁着她的头,要为她扎一只冲天辫。蓝衣女娇喝一声挣脱出来,飞快地扯掉皮筋,把一头乌油油的短发搞得蓬蓬松松。那妹子胸口裸出巴掌大一块空,两侧各有白白的陡坡。何秋香暗叫一声现世。待那妹子转过身,背心又是同样大小的一块细嫩白肉!

  平时好像忙不赢嘛!何秋香说。

  时好时坏。这里位置不太好,来的大部分是回头客,要不就是别人介绍过来的。

  怕是你这店子太客气,人家不敢进门吧?!何秋香笑道。她不是开玩笑。像凤丫头美容美发中心这样讲究的店子,蒋青松是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也是。何蛟凤道。不过,要是像我爷老子那样开店,忙死忙活赚得了几块钱?

  何秋香的父亲跟何蛟凤的父亲是多年的老交情。两个辈份隔一代,年纪没差几岁。何秋香的父亲出身小地主,何蛟凤的父亲出身佃农。身份的差别并未在两家之间造成任何隔阂,小地主照样是大佃农的客户。何秋香父亲偏爱光头,大雪纷飞的隆冬也不例外。他别的不讲究,唯有一项很挑剔:他的头,只舍得给老熟人,否则宁愿留平头,决不理光!实际上何秋香父亲从来没有冒过险,从二十九岁起他就没踏进过第二家理发店。何剃头手艺好,这是没有异议的。但要说他的手艺胜过其他人却不见得。问题是,剃头的乐趣并不专在手艺。不在手艺又在哪里呢?何秋香说不清。她只记得,父亲每次理发,其中的板眼比如今的和尚道士做法事还要多。两个人不磨蹭半天散不了场。收费呢?何剃头可做得出来。一是一,二是二,不因为你是老邻居老相好就减免,也不因为你额外消耗了茶水烟丝就加收。这费用最开始一直固定,后来就接连接连的涨起来,就像涟河的水。当然,最后一次剃头刮脸没要钱,何剃头反倒赔了不少眼泪鼻涕。不知什么原因,老伙计一故去,何剃头的生意也清淡了。后来干脆由何蛟凤全盘接过去。到老街采办草纸蜡烛线香、菜刀砂锅铁耙头的老农,想顺路找一家实惠而又让人安心的理发铺,是不可能了。

  隔壁门面租出去了吗?何秋香问。何秋香这是明知故问。自从开粮店的母子俩退租后,那门面一直卷闸门紧闭。

  没哩。租不起价钱。何蛟凤拎着一把空心菜从里屋出来。

  坐在门口放风的蓝衣女忽道:秋师傅,你家来了做衣服的。

  何秋香起身一看,果然有一位手提白色购物袋的女子正在自家大门口探头探脑。何秋香一溜小跑出了理发店。

  做衣服吗?何秋香向那女子迎过去。那女子背上垂着一条很少见的、黑漆漆的长辫子。

  那女子转过身。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瞅着何秋香,犹豫道:这是秋裁缝家吗?

  我是何秋香。进屋吧!

  进得屋来,长辫子从购物袋里掏出三段布料,一段法兰绒,一段凡立丁,一段府绸,一一放在裁衣台上。何秋香顺手拣起咖啡色府绸一角,拇指与实指两个指头习惯性地捻一捻。

  这段料子做连衣裙好吗?长辫子问。

  颜色有点老。你一个年轻妹子——

  何秋香偷偷打量那女子:鹅蛋脸,五官清秀,个子足有一米六五,身材不胖不瘦。何秋香暗自估计这姑娘的年龄。看面相年龄不大,却有一种很成熟的表情。她的衣服很朴素,朴素得近乎寒伧。连一向不注意衣着的何秋香也为她惋惜了。

  长辫子感觉到何秋香的目光,双颊禁不住微微泛红。

  我这里有料子,你看看吗?何秋香道。屋角铁丝上挂满加工好的衣服和彩旗似的布样。

  长辫子走了两个来回,才在一种白底碎花的布样下站定。何秋香很利索地从裁衣板底下的柜子里翻出那种布料,推荐道:这是仿亚麻的,做裙子衬衣蛮凉快。好多人选这一种呢。

  长辫子仔细看了看布料的花样,再轻轻摩挲着布料的质感。

  一条多少钱?

  做连衣裙是吧?四十块。料子是批发价,三十。手工算你十块。

  长辫子很遗憾地放手。她头一扬,把落在裁衣台上的辫梢甩回后背。

  还可以优惠你一点。何秋香道。

  长辫子摇头。

  何秋香拿出皮卷尺为她量身材。

  另外两段呢?做裤子?

  做两条男式西裤。

  热天穿吗?何秋香问。

  不。我这是现成的料子,一次做好,春秋季单穿。

  做这种裤装,本人不来怎么做得合身呢?!何秋香忍不住摸一摸那条很讨人喜欢的辫子。

  长辫子绯红着脸,从购物袋里取出一条折叠齐整的西裤。

  这是你父亲现在穿的?

  长辫子点头。

  合身吗?

  裤裆有点紧。

  何秋香叹口气。她也算了解男人。谁能指望他们陪了母亲妻子女儿姐妹为这种区区小事到这种地方来呢!

  趁何秋香丈量裤样、布料之时,长辫子走到神龛前。神龛两侧挂有几块旧镜框,都是蒋青松在乡下教书时得的各种奖状。

  料子刚好,没剩的。何秋香收起皮尺,将样裤原样折好,装入长辫子带的塑料袋。

  何秋香草草写了一张小纸条,交给长辫子。纸条写着某月某日收到何种布料,几尺几寸,做什么衣服,什么式样,等等。再加上她的签名。这是蒋青松教的办法。

  多少钱?长辫子问。

  裙子十块,裤子两条三十,总共四十。取货付钱。

  这也是蒋青松定下的规矩:自带料子的提货时付工钱,包工包料的预付相当于工钱的押金。以前何秋香一槪不先收钱,结果要么定作人不来取货,要么付款时扯不清的麻纱。

  蒋青松过了九点半才回到家。平常这个时候她坐在缝纫机旁边。今天她无心干活,干脆放松一把,看电视。电视没什么象样的节目可看。她把音量调到最低,却舍不得关了。儿子、丈夫迟迟不回。九点半过了以后门上才响起敲门声。那么重那么急,何秋香还以为是儿子呢。

  吃晚饭没有?妻子问丈夫。

  在饭馆吃过了。蒋青松脸上红光闪闪。这是不多见的。

  哦嗬,哪天发了财,舍得下馆子啦?

  李书记派的任务,李书记请客。

  李书记——房子的事你提起过吧,他是怎么答应的?

  蒋青松一提及房子就泄气,道:你急么子,房子有的是,不会少你的!

  何秋香把蒋青松的毛巾朝打好热水的洗脸盆里一摔:那不是我的房子,那哪里是我的房子呢!我急么子,用用跟我又不是没得房子住!

  蒋青松赶快双手攀住妻子肩膀赔不是:我跟你开玩笑,你当真了是不?夫人的指示,我怎么会不照办呢。李书记讲了,包在他身上。真的。

  何秋香依旧沉着脸不说话,而且坚决地推开了蒋青松架在她肩膀上的一条手臂。

  蒋青松双脚泡在热水里。老婆不声不响的向洗脚盆添了一勺开水。蒋青松将电视调到涟河有线台。屏幕上是一对洋男女颠来倒去的画面。

  四

  一夜电闪雷鸣。蒋青松醒过来好几次。他的睡眠本来就不太好,醒过来后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看看身边的妻子睡得很死,便以手为枕,静静倾听满天滚动的雷声。电光眩目的一闪后,雷声很沉闷地从北边很远的地方起步,眨眼之间已到头顶。顿时整个天顶成了一锅沸腾不已的开水。转念间忽又远去,缓缓消失在遥远的南边。等雷声再起时,它变换了方向。如此往复不已。或由东向西,或由西而东。或由天顶向四周扩散,或自四周向天顶汇集。有时它降低高度,声音不断下落,一直落到涟河上空,蒋青松窗户外面。蒋青松感觉这震彻肺腑的声音好像是外星人的飞行器发出来的。这飞行器正在涟河上空盘旋,想找一个降落地点。有时候雷声忽然销声匿迹,雨却更猛烈。蒋青松知道它还会卷土重来。它疲劳了,需要短暂的休整。于是蒋青松迷糊睡去,等待另一次惊醒。

  大雨一口气下了三天,涟河水日日看涨。黑沙洲被吞没了。对岸的稻田汪洋一片。污浊的河水泛着泡沫,挟裹着树枝、杂草、废塑料、死牲畜,一波又一波拍打着蒋青松家后门升堂入室的最后几级台阶。何秋香害怕极了。丈夫儿子不停地安慰她。但何秋香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亲眼见过野孩子一样的河水带了雨季的腥臊在凌乱的老街街头迈步,而老街坊们纷纷在自家门槛上筑起防洪大堤。谢天谢地。让人日夜惊惧的恶魔满足于戏弄而不是凌辱。老街坊们最担惊受怕的险情终于没有发生。

  五

  东西走向的老街在涟河市地势最低,因此成了一个封闭的僻静去处。相隔不到五十米却是车水马龙的闹市。自老街而南,穿过几条坡度平缓的暗仄小巷,眼前便豁然开朗,展现出一条通衢大道。从北边过来的国道不进城,由此径直向西,出城而去。马路另一侧依山,山名桃花岭。桃花山顶的桃园,是蒋青松的麦加和耶露撒冷。

  蒋青松习惯沿老街西行约两百米,从将军庙市场北门穿越市场腹地。与市场的南出口相对,就是从北坡上桃花岭的必经之路。蒋青松偶尔也走何剃头屋旁,一条七弯八拐,仅容一人通行的小弄子。通过这条弄子到老街邮政支局,再沿大马路到将军庙。大马路在市区内的一段是一条街,叫清泉西街。与老街相比,清泉街另有千秋。这里热闹,新面孔多,对刺激神经有利。老街的店子不作广告,它只靠人情维系怀旧客。清泉街则不同。它靠的是人多、花样新。清泉街两旁最多饮食店、服装店、家具店,以及现炒现卖的炒货店。更多无店无铺的小贩,以板车、挑肩、竹筐乃至就地的一蹲充当临时摊位。这里是人的海洋,车辆的海洋,喇叭声幺喝声的海洋。不幸行车到此,好比苍蝇撞上蜘蛛网,退也退不了,撞也撞不出。那蜘蛛便是屠户的三轮和村妇的挑肩。蒋青松一身无牵挂,在人流车流间相当灵巧地跳跃躲闪。虽颇有猿猴的快意,却不无狮虎的无奈。这是穿越热带丛林。至少一周以内,拥挤与喧嚣将占领他的脑袋。他再次躲进老街的宁静之中。

  一个起薄雾的星期天早晨,太阳还没露脸。蒋青松没有加班安排。他可以不慌不忙地温习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功课。将军庙市场很安静,只有一个屠户和一对鱼贩夫妻已摆好摊位。将军庙对面的路边,一盏路灯还亮着。路灯光被曙色逼得只剩下自燃自亮的一个桔黄色斑点。蒋青松从容拾级而上,边走边活动双臂和腿脚。雾时浓时淡。公鸡的啼鸣此起彼落,相互唱和。一路上有人向蒋青松致意,都是蒋青松叫不上名字的熟人。经王向东家门口,踩上大枣树底下那段煤渣路时,渐浓的雾里多了一些音响。蒋青松驻足,却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附近鸡舍里鸡翅膀扑腾扑腾的打闹声。等他再迈步,断断续续的乐句又随雾飘荡下来。蒋青松蹑足而行。他终于捕捉到了这袅袅乐音。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乐音终于由散落的珠子串起一条长链。蒋青松绕过一处开裂的自来水管,收录机播送的音乐戛然而止。一会儿之后,音乐从头开始。与音乐相随而来的还有隐约的人声。桃园近在眼前。蒋青松有点儿沮丧。他知道桃树环绕的那片空地今天不再属于他了。

  园中列着一个方阵。由中老年妇女组成的大方阵。一律红衣绿裤,人手两段红绸带。队列前头,老桃树下的水泥长凳上,是一架体积庞大的老式收录机。收录机与方阵之间,一位身材修长、着黑色紧身衣的年青妇女,正做着慢镜头回放式的分解动作。

  再过十几天是七一。蒋青松不进园,就站在园门口观看。年青妇女示范完毕,音乐从头再起。方阵整齐划一的旋动起来。红绸带令人眼花缭乱地飞舞。雾气仓惶逃窜。蒋青松也旋腰。他旋了约百几十下,老太太们的秧歌舞也结束。停顿间隙,一团浓雾从桃树林杀出,迅速笼罩了方阵。舞者只留下依稀的影子。蒋青松不敢恋战,匆匆下山。

  桃花岭西麓原是一条刚够并行两部板车的乡间小道,后来进城落户,农转非了,路况却依然故我。土路面依旧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处处。小路两侧的城里村庄,居民照常以种菜和小本生意为业。

  雨后两三天,路却好走得不得了,泥土路面踩上去非常柔软。蒋青松朝西北方向的大马路走。路旁的白杨树干笔挺,绿荫浓密。太阳从东山露出大半张脸。红色的阳光铺满路面,撒向白杨树外一畦畦菜地,密密匝匝种满辣椒、茄子、豆角、丝瓜的菜地。丝瓜上鲜黄点点。蒋青松再次闻到了前半生闻惯了的乡土气味。

  前头已是丁字路口。白杨尽处闪出白色墙壁和黑色瓦顶。

  台阶上很闲适的坐着一人。走近了,蒋青松才辨认出是谢胖子。

  蒋老师!谢胖子抢先打招呼。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你。蒋青松握握谢胖子伸过来的手。

  谢胖子给蒋青松开一支烟,殷勤地为他打火。

  这次在家个把月了吧?蒋青松道。

  四十多天啦!

  什么时候再过去?

  谢胖子摇头。

  呣?

  我已经回涟河来,不去广东了。谢胖子轻轻弹烟灰。

  那边不是蛮好吗?!

  好么子!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那!

  蒋青松望他一望。

  烟真的是好烟,够威够力。不青不白的烟雾一出口就散得无影无踪。

  蒋老师您好。女主人曾敏现身。

  蒋青松笑着点点头。今天曾敏穿一件咖啡色连衣裙。裙子很合体,曲线玲珑。咖啡深色和她白里透红的浅肤色十分般配。

  曾敏回屋为蒋青松沏茶。顺手带了开水瓶出来替谢胖子茶杯添水。弯腰时一条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从她肩头滑落下来。

  十年前,曾敏还是一个矮瘦的黄毛丫头,衣衫破旧打赤脚。蒋青松注意到她以前,就不断有同学告她的状。不是曾敏揪了他(她)的头发,用指甲划破了他(她)的脸,就是曾敏抢了他(她)的铅笔,偷了他(她)的课本。蒋青松把她叫到办公室,她却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不检讨也不辩解。蒋青松向其他同学了解后,才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全是曾敏一个人的错。几个回合下来,蒋青松感到这个学生很特别。但仅此而已。直到有一回,曾敏接连三四天没来上课。蒋青松不放心,约了另一名老师作家访。这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家:祖宅残存下来一间半年久失修的土坯房,马马虎虎挤着一家四个人。父亲爱好打牌,喝点小酒。两亩责任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起来了才去看看。酒喝干牌打完,当牛作马找副业挣的几个辛苦钱浪干净,娘儿三个便成为他的出气筒。娘儿三个骂也不还嘴,打也不还手,只是抱着一起哭。母亲心疼一对儿女,可恨自己长期肺痨缠身,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女儿的帮助下强拖病体种两分菜,养一头猪,靠此筹点学费和药费。姐弟两个呢,也争气,懂得孝顺爹娘。曾敏家根本找不出两位老师坐的地方。蒋青松干脆站在屋外地坪里和曾敏母亲说话。曾敏躲在邻居家里不露面。蒋青松费尽千般口舌,曾敏母亲总算同意试一试,劝女儿回学校念书。从此蒋青松对曾敏另眼相看。姐弟俩相继读完初中后,蒋青松便断了他们的消息。直到老天让他们师生再度相逢。

  当时我真的认不出来是你。有一回蒋青松对曾敏说。

  老师你还是老样子,那么斯文。曾敏笑道。

  那是去年三月,桃花岭的桃花争奇斗艳的一天。蒋青松散步途中烟瘾发作,就近走进这家路边小店。才跨进门,售货妹极惊喜的叫“蒋老师”,吓他一跳。那妹子熟眉熟眼,蒋青松却硬是记不起来。那妹子告诉他名字。曾敏这个名字蒋青松确实也不陌生,却一时回忆不起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碰到过。那妹子又是说又是笑,蒋青松则一边尴尬的附和,一边抓紧时间找线索。后来那妹子提到蒋青松的那次家访,遥远的往事才回到蒋青松身边。

  嗨,是你呀曾敏!当时蒋青松很激动地叫了出来。他实在料不到眼前这位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竟然是他的学生,一度像小女儿一样对待的学生!纷至沓来的感觉在蒋青松的方寸之间撞的一塌糊涂。

  蒋老师。女主人以一只削好的苹果剪接上了过去和现在。

  你父亲不在家吗?蒋青松看着曾敏削苹果。

  嗯。曾敏摇头,又点点头。

  你爸爸还在建筑公司吗?

  曾敏点头。

  我弟弟前两个月回来了几天,我们还讲起您呢!也不晓得您住哪里,他好想去看看您呢。曾敏笑道。

  曾敏的弟弟从高中入伍,在部队考上军校,毕业后分到川贵交界作炮兵少尉。

  蒋青松正想问曾敏弟弟的情况,谢胖子腰间啊呜啊呜叫起来。

  谢胖子不慌不忙地掀起西装下摆,从胁下拔出一部比六十四开日记本还要小不少的银灰色手机。

  喂,你哪里?哦,老王啊!我在——不!我不在家,在外面,没有,就在涟河,在老曾家里。好吧,你去我家,我马上回去。啊?好吧。好,再见!

  谢胖子合上手机,小心装入腰上挂着的皮套子里。他整一整西装领带,对蒋青松道:蒋老师回去不,要不一起走,到我家坐坐?

  蒋青松看出他不是真心邀请,便回绝道:你有客人怎么好打扰,下次吧!

  一言为定。谢胖子伸过手。蒋青松却没有伸过手去。谢胖子顺手在头上挠了一把,扭头朝屋里喊:敏妹子!等你爸爸回来告诉他我来过,要他打我手机。

  道一声蒋老师再见,谢胖子就快步而去。

  谢胖子走后不久蒋青松也走。曾敏留他吃早饭,蒋青松说他早就吃过了。

  从曾家出来,太阳已升到两米多高。蒋青松沿大马路继续往西走,一直走到马路与老街交合处,即老街最西头。蒋青松横过马路,在面向涟河的路北停下来。路下一直到河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滩地,没有建筑,没有人,只有零星几块小菜地作点缀。菜地里的瓜菜几天前刚遭受过河水的蹂躏,蔫的蔫,趴的趴,即使勉强还站得住的,枝叶上也挂满了洪水留下来的各种废物。

  蒋青松左前方是涟河的大拐弯。涟河在此由西南而南,由南而东。涟河由来的远方,与天相接处,地平线上隐约趴伏着许多褐色建筑。其间数十支烟囱,毫无顾忌地向灰霭霭的天空喷吐烟雾:白的如棉絮,灰的如野兎,红的如铁锈,黑的如煤炭——

  那是本省赫赫有名的一家大型钢铁企业的所在。

  蒋青松就喜欢这么静静的站立着,呆呆地了望生气勃勃的太阳底下忙忙碌碌的一切。身后一辆接一辆鸣着喇叭的汽车呼啸而过。

  蒋青松右手边的老街街口,高高的围墙后头巍然耸出一座红砖烟囱,活像一只臃肿的大雪茄。锻造厂——过去的铁匠铺——的这座大烟囱,进城也有好几年的蒋青松从未见它冒过烟。

  烟囱。可怜的烟囱。世上大概再没有比它更无聊而又无奈的东西了。

  六

  公开课前一天下午,蒋青松闭门谢客。此前整整三天,蒋青松小二似地跟在李书记屁股后面,而李书记则小心侍奉着验收组的大员们。明天就是预定的公开课。蒋青松自忖并无天马行空即兴发挥的天才,只得向书记大人告假。蒋青松打心眼里不愿意接受这个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但这是李书记亲自交给的任务,而且校长何闻生也亲自找他谈过话,叫他一心一意准备,千万别听人家的闲言碎语。事到如此,蒋青松还能讲什么价钱呢。上星期二的试讲,书记校长及领导小组一班人都算是认可了。那几个被抢了饭碗的高中部同行,对他更冷淡。

  电话铃响。铃声像一道横空出世的水坝,拦截了蒋青松脑河里汩汩滔滔的流水。

  喂!麻烦你找一下蒋老师好不?

  我是蒋青松。你是哪一个?

  老蒋!是我啊,建军。

  原来是曾建军,蒋青松的初中同学。

  建军你好吗?现在哪里?

  我还能在哪里,站柜台呗。告诉你哪,你的东西处理掉了。拖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呐。

  不急不急。辛苦老同学啦!

  得给你钱么。你过来一趟,还是——

  蒋青松迟疑道:建军,这两天我实在不得空。明天下午你在单位吗?

  明天的事现在讲不好。这样吧,等会我给你送过去。怎么找你?

  蒋青松告诉他确切位置。

  不多时,楼下传来突突突突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蒋青松还来不及起身,办公室门上就有当当当当极粗放的击打。这就是他,本市最大的商厦——清泉商业大厦——烟酒副食部经理了。

  看你蛮轻松嘛,忙么子忙!曾建军嚷道。

  蒋青松踢给他一把藤椅,道:你以为别人也要像你到处跑才算忙啊?!

  曾建军推开藤椅,把准备好的一叠钞票轻轻放在桌上,蒋青松鼻子底下,道:你数一数。烟按零售价,一条250块,酒随行就市,每瓶卖了180块,两瓶360块。250加360,一共610块。你数数对不。

  蒋青松接过票子,一股脑儿塞进一只备课本。

  商店忙不赢的事,我走啦。曾建军告辞。

  蒋青松送他到楼梯口,道:你老弟嫂刚煮了十多斤米酒,哪天有空到家里来喝两杯?

  好,好!另外约个时间吧。大踏步下楼的曾建军答应着。

  回到屋,蒋青松打开抽屉,拿出备课本。一小叠钞票很温顺地躺着。最上层那张崭新的农民父子,比蒋青松所翻过的任何书页都要芬芳。蒋青松很耐心地和她门一起游戏。七张票子,一会儿排成一把折扇,一会儿又叠出一本小书。

  第二天的课讲的比试讲的那一次还好。下课后,验收组那位做过中学语文教师的妇女还特意留下来,很内行地与蒋青松切磋探讨了几个作文教学上的问题。

  验收组离开那天,蒋青松被李书记硬拉了去陪酒。酒桌上除了蒋青松以外清一色都是当官的,书记校长也非常难得地坐上了同一张桌子。那天蒋青松着实喝了不少。

  七

   这几天何用心事重重。连蒋青松也注意到了。儿子本是个猴子屁股,但这一向倒成了足不出户的大闺女。要么躲进小楼成一统,要么抱着个电视,对着又长又臭的肥皂剧发呆。

   用用怎么啦?蒋青松问老婆。

   何秋香偷偷瞄了一眼半躺在长沙发上的儿子,悄声道:好像跟喆喆吵架啦!

   吵吵蛮好嘛。多吵两次就不会这么不懂事啦!蒋青松声音不小。他有意要让儿子听到。

   电视噗的一声关了。

   何用搬条长凳坐过来。

   爸爸。我有事跟你说。

   蒋青松表面上在看书,实际上儿子的一举一动尽收他眼里。儿子这么靠近他,使他颇有点受宠若惊。

   什么?蒋青松抬头。

   我有个朋友给我来信,说他姨爹公司里需要人。

   做母亲的走过来。

   公司在哪里?父亲问。

   在番禺。广东番禺。

   我知道是广东。父亲说。做的什么生意?

   好像是做园艺机械的进口代理。

  进口——代理。蒋青松自语一句。朋友可靠吗?

   绝对可靠。

   人生地不熟,你吃得消吗?母亲搓着手问。

   生倒不要紧,去了不就熟了?蒋青松把书合起来,放到茶几上。关键的问题,去那儿图个什么。想也没想,冒冒失失就去了,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也许什么也没干成。

   何用的脚在水泥地上轻轻蹭着。

   用用你不要去。母亲道。

   这样吧,我和你妈妈商量一下,你也再想一想。蒋青松说。我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意思。但也不勉强你。

   呣。何用点头。

   你跟喆喆怎么啦?何秋香问。

   儿子低着头,没回答母亲的问话。

   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耍耍脾气,正常。蒋青松不让何秋香再寻根问底。

   一道金光从大门上方投进来,屋里亮了很多。

  何秋香插上洗衣机电源。脚下涟河水懒洋洋地流着。河对岸绿油油的稻田浸泡在漫无边际的阳光中。

  蒋青松脱下汗衫短裤,换上白衬衣西裤。

  你干么子去?!何秋香的眼睛穿过两道门,射向正在擦皮鞋的蒋青松。

  哪里去,去约会。

  哪个跟你开玩笑!

  到学校去。批准吗?

  假都放了好几天啦,学校还有么子事?

  我和周老师他们几个约好今天到二中碰头。

  确有此事。蒋青松预先向何秋香汇报过的。

  你快去吧。早点回来。何秋香扬手放行。

  传达室门口,周艾谦昂首等待。

  只差你一个啦!周艾谦冲过来,逮着蒋青松一条胳膊。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就是没得人接,把人急死了!

  你看现在几点?蒋青松亮出腕上的表。他们原约好上午十一点见面,而现在十点半还差三分钟。

  不要怪周艾谦着急。他不急还有谁急?他不急就招不到学生。他不急就租不到场地。他不急就请不到帮工。他不急,白花花的银子就不会从学生家长口袋流进他的口袋。蒋青松们却不用急,因为自然而然有周艾谦这样的人去急。这叫作伙计不急老板急,愚者不急智者急。

  其他人呢?蒋青松四顾。

  都在贺老师家等你呢。快走吧。

  腰系围兜的贺执信亲自为他们开门。蒋青松换了拖鞋。

  正对着门道的木沙发上坐着一人,又厚又大的一部词典把他的脸遮的严严实实。有人进屋他也没感觉。

  蒋老师,这是汪洪量,上外毕业,去年才分到师专。小汪,这位是鼎鼎大名的蒋青松老师,语文教学权威。周艾谦遇到这种场合倒还像那么回事。

  这姓汪的年轻人个子很高,蒋青松感觉他几乎要高出自己大半个头。黑色秀郎架后面,两只眼睛透出几分腼腆。

  桌上有切好的荔枝、西瓜。

  蒋老师,你们吃啊。自个儿动手!贺执信手里拿着菜刀。他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来去去。

  周艾谦率先剥起荔枝来。

  今年就是我们四个。周艾谦说。

  去年周艾谦请了五个。中途一名数学老师退出,只好再物色一个补缺。蒋青松推荐了贺执信。

  教室呢?还是老地方吗?蒋青松问。

  不!周艾谦断然摇头。去年吃了老亏,今年另想办法。前几天我跟教师进修学校邬校长讲好,借一间办公室一间教室不成问题。

  教师进修学校就在二中一个角落。蒋青松和贺执信上班倒很方便,只是难免碰到些不三不四的人。随他去。

  去年周艾谦租了三中的房子。好像闹了一些分赃不均的矛盾。个中详情蒋青松不是很清楚。

  蒋老师。周艾谦向蒋青松。

  呣?

  蒋老师,今年怕要增加你一些课时。

  你给多少我接多少。反正多一节课多一份工资,我还巴不得呢!蒋青松道。周艾谦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你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开玩笑可以,当真也可以,他认认真真傻傻乎乎地听。毕竟是干大事的人。换了蒋青松贺执信都做不到。

  贺执信一旁站着。他笑眯眯地听着。

  贺老师,我给你帮忙吧?!蒋青松说。

  不!谢谢你啦!没有多少事情。

  蒋青松只是说的客气话。除了洗洗刷刷的笨活,其实他什么都不会。而刚才他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到厨房看了看,发现他可以做的事贺执信早就做好了。因此蒋青松除了在一边很尴尬地看着人家忙忙乎乎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客厅里充满炖墨鱼的药香。

  周艾谦靠着沙发打盹。汪洪量埋头于词典。蒋青松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子紧挨绿意逼人的一株大樟树。其中一枝,轻轻的,有意无意地叩着窗玻璃。

  怎么,都变成哑巴啦?!耳畔传来贺执信浑厚的男低音。

  周艾谦活过来。

  咱今天喝啥酒?贺执带笑的目光落在蒋青松脸上。

  喝啤酒吧!周艾谦看蒋青松。

  蒋青松欠身,道:贺老师,我,我家里有事情,得早点回去——

  哎哎蒋大哥!你这怎么行!都准备好了——,贺执信真急了。

  蒋青松知道这位北方汉子的脾气,只得乖乖坐回原处。

  还没到正题呢。周艾谦道。既来之则安之吧。

  汪老师,小汪!贺执信拍拍汪洪量举着词典的手。请你跑一趟,帮忙买箱啤酒好不好?

  那如痴如醉的年轻人面对贺执信递过来的一张百元大钞,一脸茫然。

  我也去吧。蒋青松自告奋勇。

  也行。那就麻烦蒋大哥也跑一趟吧。

  蒋、汪扛了酒回来,菜已摆满一桌。

  大家随意入席。

  蒋大哥,你还没跟大嫂请假呢。打个电话吧!贺执信端起酒杯又放下。

  蒋青松刚才在外头已打过电话,何秋香家无人接话。他提起话筒又打。何家还是没人。

  不在屋。蒋青松放下电话。

  咱们喝酒。中午娘们儿不回家,咱大老爷们喝个痛快!

  贺执信一一检视三人的小酒杯——其实酒是他亲自斟的。周艾谦自我服务,咬开啤酒瓶盖另倒了一缸。骤起的泡沫迅速漫过杯沿。周艾谦狠吸两口白沫,制止了肥水外流。

  蒋大哥,小弟先敬一杯。贺执信朝蒋青松举杯。

  不敢不敢!蒋青松赶紧端起小白酒杯。

  两人同仰脖子干了。

  汪洪量没动酒杯也没动筷子。很拘束的坐着。

  小汪,你能喝酒吗?

  我喝啤酒吧。汪洪量不好意思地说。桌上只有两只大玻璃杯。周艾谦占去一只,另一只在蒋青松面前。

  蒋青松把面前的玻璃杯递给汪洪量。

  周艾谦提议干一杯。

  为合作成功!周艾谦喝啤酒已喝到脸红。

  干杯!贺执信响应。

  四个人当的一声碰了杯。两个喝白酒的干了,两个喝啤酒的各一大口。

  蒋大哥。贺执信的嘴几乎贴上蒋青松的耳朵。有句话小弟不知道该不该说。

  贺老师你只管说。蒋青松道。

  大哥。贺执信提高了声音。我劝你还是想办法调到高中部,多拿几块钱吧。不要有别的什么想法啦!

  蒋青松连连点头。汪洪量不明所以,也点头。

   从贺家出来,天色已不早。但白白的日头圆乎乎的还在西边挂着。蒋青松脸发青。大半瓶贵州醇装在他肚里。他听不到街头的喧哗,两只耳朵本身就轰隆隆的发声。路边的行人都朝他看。街边稀稀疏疏的广玉兰在他眼里也醉得一塌糊涂了。

   何秋香冲出来扶他一把。她的脸色不太好看。

   反正吃人家的不要钱,死命灌是不是?

   蒋青松明知在老婆面前不能造次,但脸上的肌肉已不听他的指挥。因此他拼命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 何,何剃头,何剃头家没人。蒋青松嘟囔道。

   何秋香跑到大门口。何秋香家果然门窗紧闭,连理发店也没开。

   蒋青松就势瘫坐在沙发上。他的心脏跳的很急。何秋香替他拧一条热毛巾。

   上午你弟弟来了。何秋香道。

   劲松,还是岩松?

   你小弟弟,劲松吧。

   他来做什么?劲松岩松很少来,来了一定有什么事。

   来看看你这个当哥哥的呗!

   你留他吃中饭了吗?

   饭都蒸上了,他硬是不吃,走了。

   我不在家,他不好意思呢。蒋青松道。

   何秋香拿饭勺铲高压锅里的剩饭。

   剩一锅的饭。她抱怨道。

   晚上就吃剩饭吧。蒋青松道。

   剩饭你不吃谁吃。何秋香回厨房去了。

   蒋青松开电视。调了几个频道都是少儿节目。只有一个《地道战》,马马虎虎还可以看看。

   何秋香拎着菜篮洗菜盆从厨房出来。蒋青松一见,想上前帮忙。

   不要你拣,你坐着吧!

   要拣的菜不多,蒋青松也就心安理得地坐着看电视。

   你父亲病了。何球香忽道。

  呣?你说什么?

  前几天你父亲病啦!何秋香收拾碎菜叶。

  蒋青松从沙发上跳起来:我父亲得了什么病,劲松是专门为这个事来的吗?

   看你急成咯样子!何秋香白丈夫一眼。没什么要紧咧——,不过是感冒发烧,早就好啦!你弟弟到老街买猪饲料,顺路来看看不行吗?呶——

   何秋香指尖方向,墙角堆着紫的茄子、青的辣椒丝瓜、青里透红的西红柿…

   蒋青松看见父亲佝偻着腰,像《地道战》里的那位老人一样,从菜园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缭绕不去的浓雾将母亲在她那样岁数少有的一头青丝染作斑白。高高的辣椒树上的露水打湿了小侄儿乐乐的衣裳…

   明天你回去看看爸妈吧。何秋香道。

   何仙姑家成了老街的新闻中心。故事的主角是相距两百米的老街坊谢胖子。

   蒋青松数天以后才从何秋香嘴里得到这旧新闻。起初他还半信半疑,但随即想起前一向打电话无人接,而且何剃头家至今门户严实,不由得他不相信。

   何蛟凤也真是的,光明正大的生意不做,偏要挖空心思搞歪门邪道。何秋香叹道。她和何蛟凤名义上是姑侄,实际上情同姐妹。何蛟凤的事也就是她的事。

   我早就告诉过你吧?谢胖子这号人会是什么好东西!丈夫得意道。

  八

   闲来无事,读《涟河报》。《涟河报》是蒋青松家里订阅的唯一一份报纸。并不是蒋青松或何秋香对她情有独钟,这是三年前居委会那位龚老太太连哄骗带摊派的结果。老太太上门来,先是唠家常,发牢骚,拉近了何秋香的关系,然后才转入正题,说《涟河报》是市委机关报,市委市政府要求每一位市民配合她的发行工作。而且蒋老师是知书识礼的教书先生,订一份更加耳聪目明。这后一句话还没说完,何秋香连说三个“订”。当场掏钱,当场开收据。老太太的事情就这么办定了。蒋青松后来才发现上了老太太的当。市里确有这么一个内部规定,要求各单位完成党报发行工作,但那是对单位和党员的,非党员好像并不受限制。而且即使是党员,违抗老太太旨意的老街坊也不在少数。土改时代的老积极分子冼边光就是一个。蒋青松一订就不可收拾。到了十月份邮局办理报刊收订,他总在自动续订之列。蒋青松也懒得去找他们论理。订价很便宜,无所谓。家里备一份小报,其实也不坏。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甚至离不开她了。但何秋香有怨言,虽则她的怨言只有那么一次,那就是十一月初,居委会挨家挨户代收水电卫生费的时候。何秋香家的帐单,比平素多出二十四块八毛来。这二十四块八毛,便是《涟河报》下一年的订费。

   蒋青松很松弛地躺在竹椅上,细嚼慢咽每周两份的《涟河报》。

   八月十二号的两则消息他读的特别仔细。第一则发了头条,通栏大标题是《无愧省重点,高考破纪录》。说的是二中的事儿。蒋青松不能相信,何闻生、何守仁之流所统治的地方,竟能为神圣的北大清华输送达六名之多的学生。但他马上又释然。二中毕竟也是他蒋青松的学校,也是贺执信、李寄冬的学校呀。二中是铁打的营盘,从来就不差,只是往年没有这样大张旗鼓地宣扬罢了。宣扬的魔力,蒋青松们一向低估。因此才有刚才乍见之下的不敢置信。宣扬使体己的我蜕变成异己的他,使芸芸众生的普通衣衫变成T型台上模特们的盛装。对于那个他和那些盛装,唯有蒋青松们才畏畏缩缩的不敢相信。

   蒋青松继续读报。这一次发生的事情离他更近,近到一墙之隔。话说上个月某一天,市供水一站、煤气二站、城西供电所会合桃花岭街道办事处老街居委会,一干人马倾巢出动,对老街及附近地区进行水电气突击检查。可怜的老街坊们猝不及防,共有十七户查出私改私设线路,偷水偷电偷气。《涟河报》原来给蒋青松的印象是四平八稳,温和办报。这一回好似爱开玩笑的人突然绷紧了脸,让人不寒而栗。十七位倒霉的户主,蒋青松至少熟悉或听说过其中十三四个。这里头有趾高气扬的大款爷,也有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老实坨。其中两三个,曾经跟何秋香或何蛟凤吵过嘴动过手,不把蒋青松这等读书人放在眼里的,蒋青松不禁隐隐称快。原来报纸还可以为订户报仇雪恨哪!

   蒋青松放下报纸,起身倒杯水喝。屋里很热。电扇对着吹也还是热。

   何秋香想是路上碰到熟人了。

   蒋青松回到躺椅。刚才他在想,时间也不早了,是不是淘几筒米,把饭煮上呢?想一想还是作罢。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免得把事情办得不如老婆的意,拍马屁反而拍到马腿上了。

   蒋青松从新报翻到旧报。

   破拖鞋在地下,旧报纸在手中,脚丫子在茶几上,忽有客人登门。蒋青松绝对意想不到的客人。

   蒋老师。门口曾敏欲进未敢进,一如当年上课迟到的模样。

   曾敏!蒋青松手忙脚乱。你怎么找来的。快请进吧!

   进屋后,曾敏很紧张地东张西望。蒋青松喊她坐,她才仓仓皇皇的在长沙发上坐下。

   蒋青松为她倒一杯凉开水。曾敏接过,喝了。她的额头上冒起一串串的汗珠。

   蒋青松调一调电扇的风向。

   两人相对无言。

   曾敏忽双手捂脸抽泣起来。

   莫哭莫哭!蒋青松慌了。

   蒋老师。曾敏迅速用手背抹去眼泪。

   你这是怎么啦?

   我,我——

   什么事想不通,说吧。

   我想出来做事,能不能请您帮忙介绍一个地方?

   咦,你家不是开着店子吗?蒋青松糊涂了。

   天天都是柴米油盐,么子意思!曾敏轻声道。

   你没到外头混过不晓得,出门在外更没意思哩。蒋青松道。他估计曾敏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 果然,曾敏鼓足勇气道:我,我爸爸逼我——嫁人。

   蒋青松哑然失笑。你呀你呀!你年纪也不小,早就该成家啦!

   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曾敏低头拨弄指甲。

   你以为还早吗?

   我,我…我不喜欢那个人…

   他是什么样的人?

   曾敏没回答,只是不停地摇头,好像很痛心疾首似地摇头。蒋青松也就不好再详细问下去。

   既然是这样,你爸爸怎么会逼你呢,不清楚他的人品吗?

   他父亲是公社书记,听人讲要当副市长了。

   蒋青松无语。这可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至少不比搞到一套住房来得容易!

   蒋青松避开曾敏很信赖的目光,道:婚姻大事自己作主。现在什么时候了,哪个还包办!

   他的口气软得像最软的泥巴。

   我晓得爸爸也为难。曾敏颇伤感。

   是啊。你跑了,留你父亲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家,你忍心?

   曾敏一脸黯然。

   何秋香提着满满一篮子菜进来。

   何姨。曾敏起立。何秋香深深地挖了她一眼。

   做衣服吗?等了好久吧?

   曾敏脸色绯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脑后的辫子不安地扭动。

   蒋青松连忙解释:她是大井教过的学生,刚才碰巧在街上碰到。

   何秋香朝曾敏点点头,道:坐。又向垂手肃耳的丈夫:青松,倒茶了吗?

   何姨,蒋老师,打扰你们啦!曾敏道别。

   吃了中饭再走吧!何秋香挽留她。

   补习班教室门外走廊上,周艾谦很神秘地凑到蒋青松跟前,说,上午有个长得很水灵很水灵的马子找他。

   好小子,你是真人不露相啊!一对金鱼眼不怀好意地眨巴。

   蒋青松恨不得一记耳光把他两个眼珠子都打出来。闹腾着等上课的孩子们使他克制了这种冲动。

   蒋青松想打周艾谦耳光时,涟河正沐浴在如血的残阳中。何蛟凤带一条新买的裤子,请何秋香帮忙给扎裤脚。两个人都很小心地避免谈到那件不愉快的事。其实何秋香早就从何蛟凤隔壁洗边光嘴里打听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何家摆平了公安局派出所,也摆平了新来的片警,凤辣子美容美发中心名气更大,生意更红火了。

  九

   八月二十三,何用二十二岁生日。上门客人除姚喆何蛟凤以外都是何用父亲那边的人:奶奶,姑父,二叔,堂妹。大约是有生人在场的缘故,倒了两次车从乡下赶来的几个很是拘束,吃完酒没等上茶就一块儿走了。蒋青松竟然忘了留母亲住两天。

   入暮,涟河上空的晚霞尚未完全消失,一家人已吃完晚饭。四个人一起聊天。

  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作人。何用一本正经向母亲表决心。姚喆在一边抿嘴直笑。

  蒋青松明白儿子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姚喆和我到保险公司应聘,做寿险营销。何用道。

  报名了吗?蒋青松问。

  班都上了差不多一个月啦。何用道。

  待遇怎么样?

  试用期三个月,底薪一百五十元加提成。姚喆答道。

  何秋香在一旁插不上嘴,轮流看说话的人的脸。

  有底薪还不错。蒋青松道。好好干,多跑跑吧。

   剩下夫妻俩时,何秋香仍念着儿子。

   有个工作,就好啦!她如释重负。

   蒋青松皱眉道:这算什么工作!

   何秋香将两道充满怜惜略带疑问的目光投向丈夫黧黑枯瘦的脸。

   做这种事情,压力太大啦。用用懒散惯了,哪里是那块料!

   妻子不说话,依旧定定地望着丈夫。

   吃保险这碗饭,脚脖子要勤,脸皮要厚,要舍得求人。你讲讲,用用行吗?

   你儿子哪一样都比你强。妻子道。用用懒是懒一点,那是原来没有工作。你看他这一向不是好多啦!

   蒋青松打哈欠。昨晚他赶一篇文章,直到凌晨一两点才弄完。中午又找不出机会睡午觉。他实有点犯困了。

   你先睡吧。何秋香道。我还有一条裤子明天要交货。

   蒋青松迟迟不能入睡。天很热。鸿运扇啪哒啪哒响。他感觉自己的皮肤都要粘在席子上了。

   蒋青松正迷糊间,忽被人推了一把。醒过来,原来老婆上床来了。

   你看你,睡到哪里去啦!

   蒋青松爬起来一看:自己睡成了一条对角线。不禁嘻嘻一笑,趁势搂住老婆光溜溜的腰。

   何秋香挣扎着:什么时间了你晓得不?随手熄了床头灯。

   什么时间啦?蒋青松把嘴向老婆的耳朵凑过去。何秋香浑身乱颤,躲避着。

   一点多啦!她说。

   用用睡了吧?蒋青松摸索着解何秋香的小衣。解了几次都没成功。

   真笨。老婆低声骂道。

   蒋青松的手再次摸过去,小衣已经没有了。

   这么大热的天,何秋香身上却是温凉的。

   然后两人并排躺着聊天。聊来聊去又到了儿子何用。

   现在跑保险的越来越多啦!丈夫道。要是没有很硬的关系,很难站得稳脚跟。

   搞保险也兴走后门吗?妻子不解。

   丈夫免不了教妻子一些ABC。蒋青松并没有专门学过保险,但他应付过数不胜数的保险营销员:有现在或以前的同事同乡同志,有同事同乡同志的子弟——王守川的儿子就是一个,还有无亲无故,仅仅在办公室多见了几次面就混熟了的。蒋青松保险不曾买上半份,免费课程却听得耳朵起了茧子。这其中,王守川的教诲是少不了的。通过王守川,蒋青松知道了工商局刘局长。通过王守川,蒋青松认识了电业局张副局长。还是通过王守川,蒋青松结交了公安局邓支队长。蒋青松既相信王守川的能量,也相信王守川所揭发的内幕事事属实,却绝对不信这些权势人物都是王守川的亲戚!

   何秋香茅塞顿开。

   王守川行,你为什么不行呢?没有亲戚掌权,你不是还有学生吗?

   他王守川算什么呀!老街随便找一个,哪个不比他强!谢胖子每天吃喝嫖赌,也要净赚一千块呢!蒋青松气急败坏。

   你不服气是不?何秋香讥笑道。那你另外搞套房子,像谢胖子一样把这房子租出去,好坐着收钱啊!

   好,好的。那我租出去房子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

   就是什么?何秋香揪着蒋青松的耳朵。蒋青松把她的手打开。

   也学学谢胖子,到何蛟凤家去开个房间!蒋青松咬牙切齿。

   你敢!何秋香重重的踹蒋青松一脚。

  十

   新学年的第一天照例是开会。大家关心的事情一件件得到落实,暂时不能落实的也都基本上有了眉目,或有所交代。独独蒋青松什么动静也没有。也就是说,上个学期是初二的那个班他将继续跟到毕业,这就是他本学期的主要任务。

   那么多人为蒋青春松操心,蒋青松本人倒完全忘记了。他的若无其事很是让他们难过。

   何秋香对蒋青松的压力越来越大。不知她从何处得知,二中新建的两栋住房高级得不得了,是涟河市区最上档次的。蒋青松听说,专门跑去楼上楼下看个遍。也不见得嘛!但是,老婆既然开了金口下了玉旨,蒋青松便只有丝毫不差照办的份。这叫做老婆对的要服从,老婆错的要盲从。况且,在何秋香软硬兼施之下,蒋青松本人也有所动摇。何秋香也许有道理,老街确乎不是人住的地方呢。

   凭窗眺望,那两幢白色的新宿舍楼在樟树荫里若隐若现,像两位出闺待嫁的处女。窗台下的银杏枝头,知了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

   蒋青松去找贺执信。他住校内,知道的消息肯定比蒋青松多。

   贺执信道:我哪能清楚。你直接找李志新不行吗?

   那还用说吗,李志新是学校管基建后勤财务的副校长,他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蒋青松心想算了,方案反正迟早得公布,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要紧。

   路经李志新办公室,屋里只有李志新一人伏案看材料。蒋青松略犹豫了一下。

   蒋老师!李志新看到了蒋青松。

   蒋青松进了房间。李校长,你找我有事吗?

   蒋老师。李志新指指对面的空座位。有件事李书记早想找你谈谈。

   蒋青松坐的颇不自在。那个很随意的副校长到哪里去了呢?

  李书记本想调你到高中部,可是——,李志新很神秘地压低声音。他的眼睛没看蒋青松而是看着蒋青松身后的门。高中部本来人就多,没课的想排课,课时少的想增加,课时多的还想要,不能人人都满意呵。

   我现在这样蛮好。蒋青松说。谢谢李校长,还有李书记。谢谢你们的关心。蒋青松这番话完全出自肺腑。一来他天生不擅虚伪应酬,二来省重点评选期间他有幸和这两位打交道,确确实实感到他们对自己的关心和尊重。人家凭什么要关心你器重你?人家没理由关心你而关心你,或者没理由器重你而器重你了,你当然只能报以感激,拥护,乃至膜拜。人心都是肉长的嘛!

   话不能这样说。李志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当然高中部好,相信你也算过帐,每个月多好几百呢!

   请李校长多帮忙!蒋青松嘴里冒出这么一句。

   李志新笑了。他极慈祥亲切地把半条胳膊搭上蒋青松肩头。绝对没问题!李书记不会看错人,他早讲过蒋老师的水平比高中部哪个都不差!只是——

   说话中间,李志新不停地瞄着门口。

   何闻生的人占着茅厕不拉屎…

   蒋青松面无表情地听着。

   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副校长安慰他。

   蒋青松不住地点头。然后趁着副校长停顿的间隙抢入自己的正题。

   李校长。蒋青松道。我还有一件事——

   什么事?

   学校的房子…

   李志新揉鼻子。副校长笑了:怎么,你也在打房子的主意?

   房子既然建起来了,总得有人住吧?蒋青松说。

   你住哪里?

   我住在老街。

   租的民房吗?

   不,是我老婆的房子。

   那你不错嘛!在老街有房子,是地主老财哩!

   房子是我岳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又阴暗,又潮湿,早就该拆了。蒋青松解释道。

   那你翻建一下么。

   我哪儿有那么多钱。

   李志新拿出指甲剪修剪指甲。

   你不要搞错了,学校的房子也得要钱,而且不便宜哩。副校长慢条斯理地说。

   多少钱一个平方?蒋青松急问。

   方案还没最后敲定。

   学校多少总该给点优惠吧?

   难说。副校长把散落在桌上的碎指甲一点点搜集起来。

   那还叫什么福利房啊!蒋青松自言自语。

   谁说是福利房啦?副校长撕下一页材料纸包好碎指甲。现在哪儿还有福利房?现在都叫安居住宅,集资建房。学校还好,照顾你们老师,没有先集你们的资呢!

   蒋青松心想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要是真如李志新所说,那就没有必要先欠下他一个人情。

  十一

   暑假倒计时的某一天,儿子何用提议看燕子去。蒋青松何秋香如坠十八里雾中。

   小燕子我们不是每天晚上都看吗?何秋香道。

   其时《还珠格格》第二部正如七月流火。红鲤鱼一般鲜活的那位女主角是妇女儿童们哭哭笑笑的话题。

   谁说那个假得没得边的大眼睛啦?我讲的是真正的燕子。何用道。

   燕子有什么好看。吊楼下面不是有两个燕子窠嘛!

   我想起来啦。蒋青松道。是冷水坑的燕子,是不是?

   是啊。七月份还拍过电视呢。何用道。

   你们娘崽两个可以去看看。蒋青松建议道。

   爸爸你去过了吗?何用很快活地问蒋青松。

   看过好多次哩。比涟河市任何人都要多。

   蒋青松一点儿也没有夸张。

   下午五点半左右,大门外汽车喇叭嘀嘀嘀三声。

   何用道:来啦!

   何秋香问:谁啊?

   今天不是去看燕子吗?姚喆她爸爸要了一个车。

   那你快去喊你爸爸下来。何秋香收拾摊在裁衣板上的衣料。

   一辆乳白色面包车停在门口。姚喆从前座探出脑袋,跟何用说话。蒋青松快步迎过去。

   蒋老师。姚喆父亲在车子那一边跟蒋青松打招呼。

   姚……蒋青松握着姚喆父亲的手,不知怎样称呼他才好。

   姚喆母亲与何秋香挨的很近,像亲姐妹一样。姚喆母亲是中心医院的财务科长,上一回何秋香住院多承她关照。

   下车换到后座的小公主大声嚷嚷:哎!是不是等回来再说话,天快黑啦!

   对,对!——上车。姚父示意蒋青松坐前座。

   冷水坑是蒋青松回乡下老家最近的一条路。流入涟河的那条小河他熟得不能再熟。沿河小道,小道旁的村舍,河里的挑水码头,河两边的稻田池塘,闭上眼睛他能点染出其色彩线条的每一处细节。

   车子很耐心的通过一户做丧事的人家,出老街,驶上大马路。西行不到五分钟,往北拐入另一条公路。这条路很宽,但路况极差,路面到处是坑洼。这不是一般的坑洼,而是一口口大陷阱,车轮不小心陷进去,保险杠差不多碰着路面,即使连晴十天半月也干不了的污浊积水向两侧飞溅。车从一个陷阱窜出又掉进另一个陷阱,剧烈的撞击一次接一次,让人觉得仿佛置身游乐场里的过山车。饶是姚喆父亲车开的很稳当,蒋青松的太阳穴仍然发涨,血管呯呯直跳。而路边仍有躲闪不及的人的惊叫。

   哇,这么多人!姚喆很夸张地叫道。

   像你一样,都想凑热闹嘛!姚喆母亲道。

   马路变得平整一些。车外行人也从容起来。

   这么庞大的人群奔着同一个方向,如此心照不宣,如此秩序井然,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指引,于蒋青松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景观。

   面包车驶过一座小石桥,小河如惊鸿一瞥。右窗外,远远的是深邃黝黑、凝滞沉重的涟河。

   面包车在一溜民房前停下。民居之间有一块不算小的空地,这会儿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小车摩托车挤满了。有些车只得随随便便往路边一靠。

   姚喆父亲继续朝前开,约莫有五六百米,在一家小工厂的厂门口停下。看招牌,是涟河市涟滨乡农机厂。看门的中年女人坚决不让进。姚喆父亲借传达室的电话要通了这家工厂的厂长。看门女人只得开了电动门。

   停好车,往回走。这边也是一对一对的人,也是怡然自得的样子。

   一行六人甩开缓缓行进的大队人马,由蒋青松带领,曲曲弯弯穿过几条阴湿的小弄子。再次汇入人流时,只容两个人并排行走的碎石路下面,已听到哗哗水流声。

   到啦!桥后边就是。蒋青松指指小河上空高高的铁路桥。

   转过桥头的石磡,蒋青松眼前一花。姚喆情不自禁的“哇”一声。

   蒋青松面对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一种盛况。活了四十多岁,同样壮观的场面他总共只碰到过四次。第一次是十三岁生日那一天,母亲带他参加一个公审现行反革命的万人大会,那口面积达三十余亩的大田基本上用不着再翻耕。第二次是老人家去世,“四人帮”垮台,迎取接班人标准像,各大队敲锣打鼓汇合在公社中学的大操坪,鞭炮把蒋青松耳朵震聋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完全恢复过来。第三次是任代课教师时,他带班参加修建白马水库的大会战,邻班两位小女生不幸遭遇塌方,失掉了年轻的生命。第四次就在眼前。刹那间,蒋青松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长期以来他无知无觉但一直为他所拥有的某种东西,竟被身外的人潮唤醒了。

   久违了,如蛆如蚁的人类大聚会!

   高不可及的天顶有几个蠕动的黑点。

   源源不断的后来者死劲往前推,但只能得到一个个热乎乎的后背。

   何用姚喆左冲右突,像两只误入斗室的飞蛾。

   沿河小道无法通行。田塍密不透风。铁路路基以下的一坡菜地也是白蒙蒙一片。

   跟我来。蒋青松率先攀上一道土墈。

   挤过密密麻麻的人海,两家人终于突击到山腰一条居高临下的山道。越过铁道而来的这条山道,同样善男信女比肩接踵。

   西边的太阳已经落山。晚霞正艳。三三两两的流燕在四周山顶漫无目的地游荡。

   山脚的大荷塘尽收蒋青松眼底。浓绿的大荷叶层层叠叠,青翠杀人。荷叶间白白红红挑起几朵零星荷花。随时可能踩塌塘堤的人群为荷塘镶了一道四边形的白边。

   周围很安静,除了偶尔的窃窃小语。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等待,惟恐错过意想不到的哪一幕。就像从来都考高分的好女生不敢漏记哪怕小指头那么大一段课堂笔记。

   学校快开学了吧?姚喆父亲问。

   再过几天。蒋青松答。

   课紧吗?

  上学期还算轻松,每天两三节课。

  三节课不少哇!

  是吗?都习惯了。

  以前我做过教师,那还是年轻的时候。姚喆父亲说。

  真的?蒋青松礼貌地反问。教师本是官吏的储水池。蒋青松有两个同事就进了市委机关,而且官架子更足。

  何用姚喆等人伸着脖子,围了一根电杆正看什么。蒋青松走拢去。电杆上张贴着一页打字纸。不是最常见的贱卖家具或防治性病的广告。是盖了涟河市人民政府大印的一纸告示:《关于在冷水坑建立燕子自然保护区、严禁驱赶捕杀燕子的通知》。蒋青松忍着没笑。

  有意思。蒋青松身后姚喆父亲说。

  姚喆父亲递来一支烟,蒋青松接了。两人几乎同时掏出打火机。相视一笑,各点各的。

  二中书记李寄冬我很熟。姚喆父亲道。

  哦?蒋青松作惊讶状。

  他妹妹在我局里。姚喆父亲是国土局的局长。

  蒋青松若有所悟。

  看!姚喆声音。

  一条光洁的手臂从人丛中举起,纤纤食指刺向河对岸的天空。

  无头无尾的燕群自南向北蜂拥而来。

  人群哄动。小孩子们拍手大叫。

  荷塘迅即罩上一张严严实实的燕网。

  人群又一次骚动。如地震,如海啸。

  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姚喆母亲纳闷。

  四面八方都有燕子来呢。姚喆父亲说。

  燕群出动的这一幕蒋青松却不曾遇上过。今天他算是补上课了。

  太阳下山已久,暝色四合。

  荷塘正中央的上空,黑压压的燕群组成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旋涡。旋涡形状非常漂亮。燕子飞翔的速度从旋涡中心向旋涡外围渐次放慢。旋涡辐射整个天空,所有燕子都纳入其中。八一飞行表演队的特技飞行也不过如此吧?!

  荷塘里面已漆黑一团,看不出荷叶上栖息了多少燕子。绵绵不绝地有燕子飞起来,加入上方的旋涡。也有同样绵绵不绝的燕子在旋涡外围渐旋渐低,落入荷塘不见了。

  蒋青松仰脸寻找天顶最高处。身旁忽惊呼。一队刚起飞的小燕群呼啸着低空通场,燕尾几乎扫着人的脸。

  夜幕完全垂落。燕子变成了数不清的黑点。淡淡月下,目力所及的空间全部为这些黑色的生命所填满。

  大概有几万只吧?蒋青松身旁一人道。此人口音特别,是离此不远的那家钢铁厂的官话。

  哪儿只有几万,怕几十万都不止吧?操相同口音的另一人答。

  蒋青松累了。自从两位晚归的垂钓者引来如此庞大的观光队伍后,燕子们似乎比他独自一人静观默察时卖力做作得多。月光之下白得恐怖的人群,到底是来看燕呢,还是给燕来看?

  回家路上,何用姚喆为燕子从哪儿来晚上在哪儿住宿的问题争执不已。直到从老街一家饭馆吃完晚饭出来,两个仍然谁也说服不了谁。

  十二

   将军庙早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蒋青松偶遇曾敏。她长辫子已剪掉,脑后绾一个乌亮的发结。宽松随意的短装使她更像一位慵懒的少妇。蒋青松只跟她寒暄了几句。她的脸比以往红润活泼,眉眼舒展多了。蒋青松很想问她后来那事儿的下文,话到嘴边还是没出口。

  十三

  新学年开张的日子,吵闹是免不了的。校内多了不少写满好奇的稚嫩面孔。其中一些由父亲或母亲陪伴,在校园各处出现。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大多第一次出远门,父母们临渴掘井,为儿女补些日常生活的功课。蒋青松倒没有既当老师又当父亲的麻烦,因为初中各班是市区生源,学生都是走读。

   新进的教师也有十好几个。今年很特别,清一色都是本科生。蒋青松所在的教研室摊了一个。这些年大学毕业找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机关企业家家精简分流,教师职业成了金饭碗。然而,那么多的师范生,怎么安排得过来!据王守川透露,市教委至今挂着二十八个等候派遣,这还不包括教委明令不负责分配的中央和省属厂矿子弟!

   蒋青松暗自寻思:那位老实巴交的姑娘,应该不在这二十多个里边吧?

   七月底八月初一个闷热的傍晚,两位中年妇女领着一名戴眼镜、样子很斯文的女生到蒋家。其中一位蒋青松认识,是何秋香在毛巾厂上班时的同班工友。

   蒋青松得知她是涟河师专物理科毕业,便连连摇头。

   这个忙只怕帮不上。二中今年光是本科生就进了十二个呢。再说…

   何秋香接口:二中以外的学校可以吧?

   那母女俩一副为难的样子。

   何秋香从蒋青松口气里听出他根本就不想帮忙。前些日子何蛟凤为她弟弟的事托何秋香,要蒋青松帮忙。蒋青松千不得已万不得已才找了李书记。尽管编制已满,李寄冬还是答应想办法。后来等到事情办的差不多了,才发现何蛟凤弟弟念的自费,是没有指标的。何秋香算是初步见识了找工作的困难。然而今天这个忙——蒋青松还是得帮!

   蒋青松读出了老婆的决心。看样子今天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 你愿意下乡吗?蒋青松问那位局促不安的女孩。

   何秋香急欲插话。蒋青松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她。

   那女孩却不吭声。

   女孩母亲道:一个妹子家…

   好多老师都是先在乡里干几年,再想办法调到城里来的。蒋青松启发道。

   母女俩还是你看我我看你。

   这…还是市里好一些…

   哪个不想留在市里?蒋青松有点儿不高兴。

   乡里有些中学也蛮好。何秋香昔日同事道。

   作母亲的很费力地长考。

   那就…涟滨吧!

   蒋青松把电扇调到一档。摇头不已的电扇发出更大的轰鸣。

   涟滨大科可能性不大。他说。这两所学校待遇好,比二中还难进呢。

   何秋香瞪蒋青松。蒋青松也瞪她。

   这样吧。蒋青松不准备跟这几个人婆婆妈妈下去了。我到大井帮你找找人。

  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

   客人去后,何秋香大发其火。

   今天你是怎么的,一句话推倒土地菩萨?!帮个屁眼大的忙有么子要紧?不会割掉你一块肉吧?!

   何秋香的声音又尖又高。

   蒋青松也火了。

   你说只是个屁眼大的忙,那你去帮好啦!何蛟凤那么大能耐,她老弟不就是跟在谢胖子屁股后面,开口一个公司闭口一个公司吗?公司在哪里,呣?你两耳不闻窗外事,想起好轻松!

   何秋香懵了。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 那,你后来怎么又答应她呢?何秋香声音怯怯的。

   就算我不可怜她们,不看你的脸色,行吗!蒋青松于心不忍。只怕大井她们不愿意去呢。

   去不去是她们的事,人你还得找呐。老婆轻道。

   在何秋香的催促下,蒋青松两次去蒋柏文家。那母女俩却泥牛入海无消息。

   再说那个新分来的小伙子。他名叫李子明,家在本地农村。蒋青松见面就有好感。相处一段更感到他的厚道朴实。

   但王守川一看到这个小矮子就嘀咕。他已经部署好强大的情报力量,一定要把这小子的来头查个水落石出!

   调查结果尚未揭晓,李子明却遇到困难。他没有排上课。

   蒋青松提出让一个班的课给新来的李老师。他既当班主任,又有两个班的课,课时很充裕。由新手担当毕业班的课,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蒋青松的用意是把问题摆到桌子上来,争取内部作一番调整。都是斯文人,何必寸土不让,斤斤计较呢!大不了我让出一个初三班的课,换你们为李子明腾出一个班来,保证你们不吃亏,问题很好解决嘛!我个人吃点小亏,使一个科班出身的年轻人免了抄抄写写、扫地打开水之类的杂活,值!

   初中部王主任似乎未能领会蒋青松的良苦用心,道:安排一个刚出校门的教毕业班,不怕人家笑话?!

   蒋青松只有挑明了,道:那好,换邹老师接我的课,让李老师教初一,可以吧?

   王主任扶扶眼镜,瞠目道:你莫发傻气。李子明的课以后自然会安排,要你操空心干么子?!

  十四

   住房申购办法以涟河市第二中学(98)15号文件下发。购房手续仍是过去分房的老一套:登记审查,打分排序,出榜(一榜二榜三榜),选房,交款,领钥匙。

   结了婚的要房子,就跟没结婚的要新娘一样。然而蒋青松不但有了新娘,而且马马虎虎也有了他和新娘同床共枕的空间。蒋青松本是俗人。既是俗人,就免不了每天的算计。小到将军庙市场的一棵大白菜,大到涟河地皮上的一只安乐窝。人家对房子趋之若鹜,而他却准备作壁上观。貌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蒋青松的问题在于,他的算计跟他的新娘的算计有所不同。

   方案有啦!蒋青松通报何秋香。

   真的?何秋香惊喜地问。

   蒋青松迟疑了。妻子越是满怀希望,他就越犹豫。不只是可怜妻子。他对自己的如意算盘也没有十分把握。

   怎么分?何秋香问。

   蒋青松狠狠心。学校规定,市区有私房的不得购房。

   作为证据,蒋青松把一份《涟河二中安居住宅出售办法》复印件交给妻子。

   何秋香懒得接。

   找了那些关系也不顶用吗?

   没用。蒋青松直截了当。

   你莫忘了,这房子是我父母的。

   爸爸妈妈过世,房子就归你啦!

   这个…,何秋香求援似地瞧着丈夫。硬要不行,就算了吧?

   蒋青松突然想开老婆一个玩笑。

   你看这样行不行:先来一个假离婚,房子归你,儿子归我,按规定就可以购房。

   你莫做梦!何秋香在丈夫背上狠狠的擂了一拳。

   这么轻松就打发了老婆,蒋青松感到很侥幸。何秋香没要过文件仔细研究研究,是她的失策。这文件白纸黑字规定了10%的机动指标——也就是整整四套房子——由李寄冬为首的住房改革领导小组支配。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机会哪!不过,即使何秋香找到这个可以利用的漏洞,也就仅仅给蒋青松增加一点麻烦而已。他可以明白告诉她,上一次的机动指标被当官的当做筹码送给了什么样的人!

   从王守川那里得到的信息却让蒋青松首鼠两端。据说,当初为了支持二中竞选本地区第一所省重点,市财政特别增加了两百万的预算——也有说三百万、四百万甚至更多的——用于二中改善办学生活条件。也许,学校并不囊中空空,稍有积蓄也说不定呢。至于王守川,他是志在必得。

   蒋青松不敢大意。如果补贴幅度很大,那他亏就大了。还是登个记,先跟李书记或李志新打打预防针为妙。

   第一榜贴出来。八十六户人,蒋青松列第十六。以旧换新的有房户,十四户排在他前面,七户在他后面。王守川掉到三十六。他和蒋青松同是中级职称,工龄只比蒋青松少一年。但他老婆是买户口进城的家属,而何秋香多多少少有两年工龄。

   蒋青松远远地看榜时,榜下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那老的他认得是退休教师,只是叫不上名字。

   只听得老的道:副处级加十分,正科级加八分,一个副处级顶十年工龄,这些个王八崽子哪里还要脸!

   少的道:我记得按规定中教一级享受副科待遇。九八年赈灾捐款,高级教师不是视同正科捐两百,一级教师视同副科捐一百么!

   老的冷笑出声。

   蒋青松注意到,占据榜首的是何闻生李志新何许仁。紧随其后的除一两个教龄特长的以外都是有行政职务的。那老的似乎是中教一级,只能享受加四分,比副科职部主任少两分。

   老的问:你排第几?

   到了六十多号。少的回答。

   那你没戏啦!

   五十七套房,差五个名次。唉!少的长叹。

   那你等第二榜吧!

   我也这样想法。少的说。新房我根本没指望,看能不能要到旧房。

   我要旧房。李志新那一户,好像还可以。老的说。我不跟他们争啦!

   老的捶捶后背,拎起地上的菜篮,自顾自走了。

   办公室。王守川诉苦。还是他老婆的风湿病。

   你着什么急,后面不还有整整二十五双吗?比前不足,比后有余嘛!蒋青松故意刺激王守川。这人有点儿神经质,有点儿脆弱,经不起一激。

   我不是拣破烂的!王守川恨道。

   以旧房换购新房的,要么嫌原来的面积小,要么嫌房屋结构差不好用,要么楼层不如意,反正离不开这三个因素。王守川最不走运,三样差处样样占齐!

   排在你前面的三十五个,不见得都喜新厌旧吧?说不定有人就觉得老婆还是自己的好呢。蒋青松仍开着玩笑。干脆你莫排队了,到时候我拿新房跟你换旧房!

   真的吗?你愿意拿何秋香跟我换?王守川两道狡黠的目光在蒋青松脸上游来游去。同屋的另外三个都笑起来。

  十五

   中秋节后第三天,涟河地区三县一市的专业技术人员职称外语考试在二中举行,二中全体教职工就地承担考务工作。前一天,何秋香叔父去世,安平乡来人报丧。中午何秋香嘱咐蒋青松,下班早点回来,看还有没有车到安平去。下午,王主任事到临头才把第二天的监考任务通知他。蒋青松只好请假。王主任不耐烦地说,你急什么呀,丧事总要办几天,明天不才耽误你半天吗?!抛下这几句就匆匆走了。蒋青松很不痛快。准不准假我无所谓,不准假我还多拿三十块钱监考费呢。只是你这嘴脸,这态度,我受不了。

  考前半小时,监考人员集合开会。分派考场完毕,学生处曾处长急召蒋青松。蒋青松赶到曾处长办公室,看到跟他同为十九考场的邓老师也在,他就心中有数了。不一会进来两个人,一矮胖的在前,一高瘦的在后。瘦高个不是别人,却是暑假期间的新同事汪洪量。汪洪量一愣,面皮一红。曾处长将蒋邓二人拉到一旁,附耳作了交代。那西装笔挺、头发油亮的矮胖家伙就快步过来了。他朝蒋邓二人各鞠一躬,口称“请多关照”。蒋青松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手法,自己手心里已多了一只挺硬扎的信封。蒋青松的指头有点儿僵。

  第二榜没了蒋青松的名字。

   蒋青松径直找李寄冬。书记办公室门户紧闭。蒋青松鼻子贴着门从门缝往里瞧。只看到两张紧靠着的办公桌,桌上有两面相向的小国旗。

   李书记不在。身后一个声音。

   蒋青松回头。是党政办的综合干事王芳芳。

   李书记党校开会去了。王芳芳告诉他。

   他什么时候回来?

   最早要下个星期吧。

   蒋青松向她道谢。

   到楼下,蒋青松拍拍脑袋,转身又上楼。

   李志新正架着二郎腿看报纸。蒋青松不请自入。

   李志连忙把报夹放回长沙发背后的报架。

   蒋老师,我们正想找你。

   副校长很利索地从办公桌抽屉里拣出一页信纸。你自己看看吧。

   这是一封举报信。被举报的约有十来个人,蒋青松有幸排在头名。蒋青松被举报的理由是在涟河市区有私房。

   蒋青松想起一个人,只有那个人才对他的情况掌握得那么清楚。然而这封举报信的笔迹明显不是此人的。不是此人,又会是谁呢?

   蒋青松不及多想,把举报信还给李志新。副校长在一旁观察他。

   李校长,请您照顾我的实际情况…,蒋青松不习惯胡搅蛮缠,便只有老老实实开口相求了。

   我以前答应过你什么没有?副校长低声问。

   蒋青松弄不懂李志新的意图。

   我向你许过愿吗?副校长直视蒋青松。

   你讲过,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蒋青松厚了脸皮回答。

   话是李志新的原话。但当着本人的面也是不太好意思引用的。

   我讲过着样的话吗?李志新似笑非笑地反问。

   你说呢?蒋青松厚到底。

   这就对了!李志新哈哈一笑。我李志新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按你说的我既然开过口,那你就放心好啦!

   拜托您啦!蒋青松唯唯告退。

   最后一榜仍然没有蒋青松的名字。蒋青松心里有数。

   三榜后不久,房价亦公布。蒋青松啼笑皆非。

   操他姐姐!早知道是这样,我傻等这破房子干什么!王守川脸成猪肝色。

   蒋青松在一边装作没听见,没有搭理。

   不管是不是安居住宅,学校自己的房子,买个放心罢!来串门的一位老教师安慰道。

   交款前一天,李志新找着蒋青松,当众宣布说,鉴于蒋青松同志教学成绩显著,是本地区很有影响的优秀教师,学校住房改革领导小组决定,破格照顾蒋青松同志一个住房购买指标。

   当即有人扭过头去,想是怕李志新看见他在发笑。

   谢谢,谢谢!蒋青松好似上 台领奖。谢谢领导关心!

   夫妻两人的私下场合,蒋青松就大半年来为房子而付出的艰苦努力向老婆述职。只有那次的贪污行为只字未提。说实话,那笔赃款何秋香就是想追缴也追缴不回来了。

   那我们自己建房吧。老婆柔声道。

  十六

   窗外大亮。闹钟竟没能闹醒蒋青松。昨晚儿子请客,先吃饭,后打保龄,闹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回家路上,蒋青松听到了附近农村的鸡叫。结果晚上睡的格外好。

   被子里自有天地。何秋香刚拆洗晾晒过的被子跟她的身体一样柔软舒展,上面还有她的体香,和太阳的清香。但蒋青松不敢再睡着。三、四节他还有课。

   蒋青松憋足劲,猛一下坐起来。木板床在他的屁股底下咯吱咯吱叫了两声。他的右臂又酸又重。

   房间里有香葱和煎鸡蛋的气味。

   昨晚的保龄打得太久,我这只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你没事吧?蒋青松关切地问餐桌对面的妻子。

   我没事。妻子道。谁叫你用那么大劲啦?

   蒋青松喜欢那玩意。何秋香却没兴趣。她的球一出手就走偏。好不容易瞎猫碰着死老鼠打了一个分瓶,姚喆拍手叫好,惹得邻道那两个女人不住的往这边看。何秋香看不惯那两个女人的骚样,一怒之下拉着姚喆回包房,撇下蒋青松何用收拾残局。

   太花钱了。何秋香道。几支歌就一百好几十块,做么子不在自己家里唱呢!

   可一不可再。丈夫文绉绉道。

   寒露过,霜降近。深秋天气透露着寒意。落日余晖中,涟河日见其瘦。苍老的河水冷凝不动。深灰的泥岸、黝黑的沙洲裸露无遗。隐隐的淤泥气味飘进屋来。

   这真是盖房的好天气!蒋青松回到屋里。

   拿么子盖?系了围兜准备炒菜的何秋香道。

   劲松烧了一窑砖,让给我们先用。蒋青松从身后抱住老婆。只要手里有米米,现成的东西人家给你送上门来。

   蒋青松忽想起,曾敏的父亲不是负责一家建筑公司么,他应该能够提供一些主意吧。

   曾家门口,一男一女两名伙计打情骂俏。

   听到门外动静,女主人从吧台探身。

   蒋老师。她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可能是天气转冷的缘故,她的脸色有点苍白,嘴唇也有点干裂。

   你爸爸在家吗?

   曾敏垂下眼皮,轻轻咬着嘴唇。

   回家搬兵吧。

   经过冷水坑,蒋青松吃一惊。涟河市的燕子保护区遭受了一场空前的大浩劫。残荷没有了,杂草没有了。淤泥没有了。只剩深挖的四四方方一块大地坪。一道约莫十岁男孩高的水泥墙从中一分为二。沿河小道一侧也垒起七八十公分高的石墙。石墙只砌到一半,五六个村民正懒洋洋地做着这工作。

   明年涟河少去一景,鱼价却便宜了。

   父母不在家。

   姐夫那里摘油茶,爸妈帮忙去了。岩松说。

   中午饭,两妯娌为争夺蒋青松红了脸。

   在你们家吃了那么多次了。今天让给我们一回吧。劲松发话了。于是份定争止,大家一起都到劲松家去。

   席间,两个弟弟详详细细帮蒋青松算一笔帐。蒋青松下决心还是请本村的泥水匠和帮工。(作者注:涟河的建筑公司,无论官办民办,均大量雇用来自四周乡村的民工。因此,蒋青松建房无论是把工程包给建筑公司还是请自己村里的人,真正动手的都将是同一批人。不同之处在于,请自己村里的人除了给几位师傅包括泥水匠、木匠每人打发一个相当于每天十来块钱工资的红包以外,只需为帮工的管两顿饭,每人每天再给一包几毛钱的廉价烟。当然,从此你(蒋青松这样的还得包括他的两个弟弟,因为蒋青松这样的教书先生不可能让他回来干粗活,只好弟弟出面代理)欠下人情,人家有事的时候你也得出动劳力、献计献策,把事情当自己的事情办。)

  十七

   这个世界有一种人绝对不能缺少。缺了他们,就好比冬笋腊肉少了油。全靠他们,这世界才充满故事,才津津有味。

   王守川正是这样一位故事家。你可以鄙薄他的无信,却不得不佩服他的有趣。

   制造今天轰动的,不用说,正是这位大侦探。

   书记大人进局子啰!王守川冷不丁的宣布。

   啊?不会吧?正在认真拖地抹桌子的四条汉子迅速包抄过来。

   还有一个李志新。王守川轻描淡写道。

   什么时候?蒋青松问。

   什么时候搞不清。不过,消息绝对可靠。王守川道。

   怎么回事啊?一位姓王的老师问。

   怎么回事,过两天你们就知道啦。王守川道。这是真正故事家的作派。相当于章回小说的且听下回分解。

   昨天下午我还看见李寄冬。蒋青松怀疑道。

   检察院抓人,还得先通知你吗?!王守川冷笑。

   国庆节后就很少看见李校长的人。李子明说。

   王守川不再言语,其他人也没追问。王守川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更何况关于二李的事早就有不少传闻,自从房价公布以后。

   李寄冬李志新索贿受贿的消息传的比地震还快。每一间办公室都在议论即将到来的权力再分配。

   星期一大早,李寄冬却若无其事上班来。传达室的葛老头以为自己老眼看花了。揉一揉眼睛再看,不是李寄冬还能是谁!书记很亲热的叫葛师傅(多亏他记得这个姓!),并且很亲切地微笑。可怜的老头儿直打哆嗦,很少讲话的嘴巴更加讲不出话。

   四十分钟后,蒋青松借故见到了安然无恙的书记。老实说,他也不习惯一位新脸孔的书记。

   书记的回来,维护了二中的安定团结。书记的回来,还证明他是清白的,有党性的。

   当天下午,李寄冬召集主任以上干部开会。会议精神第二天九点正传达到蒋青松这一级。李志新利用发包工程的机会收取包工头三万元贿赂,本人供认不讳。鉴于李志新严重违纪并涉嫌犯罪,市委决定开除其党籍,移送司法机关处理。校务会议相应决定撤销其副校长职务,报市教委批准。其与本校的劳动合同,视案件处理情况另行决定。

   李志新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 风平,浪静,校园复归死水一潭。如果蒋青松的耳朵与财务室那位姓喻的会计的嘴巴配合得不是那么默契,蒋青松很可能把这件事看作一场小小闹剧。

   那天蒋青松到财务室报帐,姓喻的会计、姓邓的出纳正跟另一个女人大摆龙门。蒋青松听出她们扯的还是几天以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也就没催,耐着性子听下去。

   李志新精是精明得过火了一点,其实人蛮不错。我说,李寄冬的人就是比何闻生的人强!女会计断言。

   这一来,李寄冬断了一只手啦!出纳道。

   三万块钱算么子?只怪他运气不好!交通局的房子说倒就倒了…

   那个包头也太不讲义气,交通局就交通局呗,扯到二中来干么子?!

   嘿嘿!都到这一步了,哪个还顾得上讲义气!

   女会计粗略的翻翻蒋青松的报销凭证。笔提起又放下。

  那个姓曾的还是个熟人哩。会计道。

  哦,是么子人?

  蒋青松两只耳朵尖尖的支起。

  你晓得不,我有个表妹,离婚几年了。女会计看蒋青松一眼。那姓曾的四十岁不到老婆就病死了。

  哦,那个姓曾的是你表妹夫!出纳恍然。

  我还没讲完呢。女会计着手审阅蒋青松的单据。

  不晓得他们怎么认识了。那姓曾的有的是钱,还有一栋顶好顶好的现成楼房,你说离婚女人哪个不动心!

  后来呢?出纳追问。

  经手人签字。会计拣出一张发票递给蒋青松。蒋青松接过来一看,这一张果然漏签了名字。

  哪个晓得围着姓曾的嗅腥(涟河土语,原意指公兽以鼻子闻嗅母兽生殖器以判断其是否发情)的不只个把两个。女会计回到打断了的话题。

  姓曾的不要你表妹?

  不是。

  你表妹准备跟他结婚?

  没有。

  那是怎么啦?年轻出纳想不出第三种结局。

  反正都是过来人,子女都大了,着么子急!女会计将单据审核完毕,转给出纳做付款凭证。

  那包头师傅子女多大啦?一直当听众的陌生女人问。

  可惜就可惜在这里。女会计叹道。

  呣?出纳欲闻其详。

  姓曾的一崽一女,女儿是老大,估计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娘死得早,弟弟在部队当兵,里里外外都是他当家。

  蒋青松愣住了。

  二十四五还没嫁人吗?出纳纳闷。

  那她怎么做人哪!陌生女人明显比年轻出纳成熟。

  这妹子叫曾…,名字我忘了。我见过,长的真是可以,一点看不出是农村妹子。女会计端起保温瓶喝一口茶。上门追她的,没有一个排也有一个班。这妹子很怪,死活哪个都不答应。有一个听讲是廖市长的公子哩!换了另外另一个,还不高兴死啦!

  蠢。出纳说。

  蒋青松从女会计手里接过支票,到了谢。

  十八

  十月底,路边的白杨更挺拔,更成熟。明净的蓝天下,零零星星的落叶掺和着泥土堆积在道旁。小道与大马路交界处的那幢楼房,白得刺眼,白得孤单。

  蒋青松忙里偷闲。这样的日子,把他的心胸淘洗得如同头顶上的天空一样空阔。他沿着小道左侧走上大马路。龟缩在路角的白房子大门洞开,像一头要吞人的巨兽。

烟囱

  十九

   年底最后两天,一股强大的寒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铺天盖地而来。气温像得到特大利空消息的股市直线下落。负责房屋内粉刷工程的两位乡亲连续三天未露面。

   元旦之夜格外冷,一家三口守着北京炉,温情脉脉地等着中央台的晚会。空亮的房间,新鲜的涂料味,更加剧了天气的严寒。只怕会下雪。

   离晚会开始尚有三十多分钟,何用不耐烦地切换频道。

   嗨!蒋青松喊。

   老婆儿子一左一右斜眼看他。

   看看涟河台!

   儿子嘟着嘴,把遥控器塞到父亲手里。

   涟河台正是歌曲点播时间。

   一支《今天是个好日子》刚唱到一半。大红荧屏打出字幕:涟河市委、涟河市人民政府全体工作人员祝廖志高先生、曾敏小姐新婚愉快,天天好日子。

   接下来是一曲《心连心,手牵手》,城建局点播。然后是《潇洒走一回》,交通局点播。再后是《纤夫的爱》,涟滨乡党委、涟滨乡人民政府、涟滨乡人大 团点播…

   蒋青松捋起衣袖看表,正常的二十分钟点播时间早已突破。倘若喜庆排场能够约略以点播时段长短、点播者数量身份来衡量的话,那么今天这一家在涟河纵使不算空前绝后,也是可圈可点可惊可羡的了。

   涟滨乡建筑公司的《大花轿》正待抬出,蒋青松手里的遥控器冷不防被何秋香一把夺走。

  二十

   自大马路下来两行深深脚印,在平整开阔的河滩地上延伸。蒋青松用心倾听雨靴之下的沙沙声。冷峻干脆,坚实沉重的沙沙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他只是一个小点。任何人都只是一个小点。涟河像一条黑腰带,为这臃肿的世界勉强勒出一点点可怜的腰身。被粉饰的世界羞赧无言。蒋青松只能听到孤独的心跳。

   远远地平线上几十棵哆哆嗦嗦烟囱所呵出的畏缩之气融入苍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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