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影人家(小说)为纪念抗战胜利

橘影人家

　　 (湘水弯弯)

　　 第一章 春风从“白玖瑰”荡漾长沙

　　 一

　　民初時期“白玖瑰” 坐落在南正街德园旁边的樊西巷内《1》，是長沙唯一的一家西餐厅，那时市民还冒開化，来此領略咖啡洋酒和西式大菜的人很少。只有時政学堂的一些教习，是这里的常客，如梁启超、宋教仁、谭嗣同、黄遵宪等在这里喝咖啡谈国是，才勉强維持着清淡的经营，后来慢慢時政学堂的學生，陸军小学堂的學生，还有讲武堂的学生兵和新军的活动分子也加入进来，生意才有点起色。“白玖瑰”变成了革命党的聚会场所。湖南反正后(指湖南响应辛亥革命，武力赶走满清官员，宣告独立、脱离清王朝，长沙人谓之反正。)，成立了自己的军政府，社會逐渐开明。上层人士和知识分子也经常出入“白玖瑰”，“白玖瑰”又变成了权贵和时髦人物的聚会场所。到一九三八年毁于文夕大火，此前一直引领着长沙的时尚潮流。大火后、“白玖瑰”的老板文笑痴、倾其历来积蓄，于三九年底在原址重建了“白玖瑰”、勉强恢复旧制便开张经营，直到抗战胜利这一天。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号这天，和平时一样、上午九点文笑痴的包车(一种装饰漂亮的私家人力车)准时仃在了“白玖瑰”门口。“白玖瑰”是一栋四开间两层、洛可可风格的小洋楼，门面虽然不大，但四扇贴金大玻璃推门、和凸出的弧形门楣很有点西洋气派，门楣上有一块长方形的横匾，兰底白字，上书“白玖瑰”三个隶书大字，左下角落款已酉年春梁启超书。

　　一身白色西服的门童牛自力、推开玻璃门把文笑痴让进店里，进门就是大堂，左边是一线白色镶金的吧台，吧台后面、靠墙一排酒柜，摆满各种洋洒，有美国的克利斯汀白兰地、俄国伏特加、法国莎珰尼红葡萄酒。大厅中间有八套园形独脚咖啡小桌椅，每张桌上有一枝白铜裸女烛台，一尊英国约翰逊青花胆頩、瓶中插一枝山石榴，浓艳的石榴花和庄重的兰色青花和白铜裸女、在黑色退光国漆的桌面上、交织成一首和谐优美的室内四重奏。这是“白玖瑰”平民化的厨窗、但是又带点贵族沙龙的韵味，异国情调的简约和优雅、吸引着新的权贵和时髦的多情女人，权贵和时髦的多情女人、又引来了各种追逐时髦的先生们，权贵和时髦的先生们、又招引了舞女和花街的小姐们，还有一心要挤进上流社会的暴发户，于是白玖瑰成了时髦潮流的旋涡中心、吸引了更多的冒险家和闲人。

　　文笑痴用眼扫了人一下吧台和咖啡桌，便向内厅走去，穿过一道兰色的月亮门、撩开彩色的水晶珠帘走进内厅。厅内稍暗、天花吊顶下垂着四盏粉色水晶吊灯，下面是一个表演的小舞池，四周连着成排的卡座。文笑痴走进最里边的卡座，这是他平日办事的地方，还没落坐、便顺手打开了白铜手形壁灯，拉开大班椅坐了下去，又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从烟厅中抽出一支旭日牌卷烟叼在嘴上、然后从西服内袋、掏出一只银质的浪琴打火机、将这支日本卷烟点燃，一时卡座内青烟袅袅。接着他打开那台飞利浦无线电。这是他自新店开张以来、七年中养成的习惯；九点正进店、踱进他的办事卡座、开灯、点烟、最后打开无线电、收听重庆的中央电台。

　　一阵杂乱的电波声过后，刚健的“大刀进行曲”乐声充满内厅，后面餐厅的招待小红和巧妹子跑了进来，大堂的调酒师吕玉成和隔壁“民乐舞厅”的小姐王丽萍、章含秀、还有街对面“百花村”的花魁沈菊芳一起走了进来。大家拉过舞池边上的小靠椅、围坐在文笑痴的卡座四周。一时“大刀进行曲”的歌声响彻“白玖瑰”整个屋宇。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

　　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一声杀字好生了得，大家都站了起来、一阵掌声盖过了歌声，文笑痴从卡座走了出来、和大家一起鼓掌、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时歌声仃了，沉寂了几秒钟、宏亮沉稳的男中音响起来；

　　这里是中央电台、这里是中央电台，下面有重要消息播发，请同胞们注意，下面有重要消息播发。”刚劲的“大刀进行曲”又响了起来。刚唱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歌声嘎然而止，静寂抓住了每个人的神经，脸颊上的涙珠流到嘴角、流入口中，没人感觉到舌尖上淡淡的咸味，只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静寂的无线电匣子。正当大家的神经紧张得快要崩断时，宏亮沉稳的男中音打破了沉寂；

　　这里是中央电台，这里是中央电台，现在播送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十五日早晨五时一刻、由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用无线电动打字机、通知美国驻华大使赫利尔及我外交部吴次长国桢，“日本天皇已发布《停战诏书》宣告无条件投降、日本军部已命令各地日军放下武器，仃止一切军事行动，向当局投降。中、美、英、苏四国巳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请求，并在商讨受降时间和程序。”四国政府巳约定于华盛顿时间十四日下午七时、即重庆夏季时间十五日晨七时、同时向世界公布以上消息。

　　中央日报已于十五日七时三十分印制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号外》，全国各地主要报纸也都于十五日印制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号外》，并登出相同内容的消息，一字不改。

　　中国国民政府 蒋中正先生，将于15日早晨9时50分至10时，在重庆广播大厦，发表讲话，庆贺抗战胜利，缅怀全国抗战以来忠勇牺牲的军民先烈……

　　下面请中国国民政府 蒋中正 先生讲话；

　　蒋先生略带沧桑的宁波官话响起；

　　全国军民同胞们：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士们：

　　我们的抗战，今天是胜利了，「正义必然胜过强权」的真理，终于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这亦就是表示了我们国民革命历史使命的成功。我们中国在黑暗和绝望的时期中，八年奋斗的信念，今天纔得到了实现。我们对于显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和平，要感谢我们全国抗战以来忠勇牺牲的军民先烈，要感谢我们为正义和平而共同作战的盟友，尤须感谢我们　国父辛苦艰难领导我们革命正确的途径，使我们得有今日胜利的一天，而全世界的基督徒更要一致感谢公正而仁慈的上帝。

　　　　 我全国同胞们自抗战以来，八年间所受的痛苦与牺牲虽是一年一年的增加，可是抗战必胜的信念，亦是一天一天的增强；尤其是我们沦陷区的同胞们，受尽了无穷摧残与奴辱的黑暗，今天是得到了完全解放，而重见青天白日了。这几天以来，各地军民的欢呼与快慰的情绪，其主要意义亦就是为了被占领区同胞获得了解放。

　　　　　现在我们抗战是胜利了，但是还不能算是最后的胜利。须知我们战胜的含义决不止是在世界公理力量又打了一次胜仗的一点上，我相信全世界人类与我全国同胞们，都一定在希望；这一次战争是世界文明国家所参加的最末一次的战争。

　　　　　如果这一次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的战争，那么我们同胞们虽然曾经受了忍痛到无可形容的残酷与凌辱，然而我们相信、我们大家决不会计较这个代价的大小和收获的迟早的。我们中国人民在黑暗和绝望的时代，都秉持我们民族一贯的忠勇仁爱，伟大坚忍的传统精神，深知一切为正义和人道而奋斗的牺牲，必能得到应得的报偿。全世界因战争而联合起来的民族，相互之间所发生的尊重与信念，这就是此次战争给我们的最大报偿。我们联合国以青年血肉所建筑的这道反侵略的长堤，凡是每一个参加的人，他们不仅是临时结合的盟友，简直是为人类尊严的共同信仰而永久的团结了起来。这是我们联合国共同胜利最重要的基础，绝对不是敌人任何挑拨离间的阴谋所能破坏。我相信今后地无分东西，人无论肤色，凡是人类都会一天一天加速的密切联合，不啻成为家人手足。此次战争发扬了我们人类互谅互敬的精神，建立了我们互相信任的关系，而且证明了世界战争与世界和平皆是不可分的，这更足以使今后战争的发生是不可能。我说到这里，又想到基督宝训上所说的「待人如己」与「要爱敌人」两句话，实在令我发生无限的感想。　　　　

　　　　我中国同胞们必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的德性。我们一贯声言，祇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从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决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这是我们每一个军民同胞今天所应该特别注意的。

　　　　同胞们：敌人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现在是被我们打败了，但是我们还没有达到真正胜利的目的，我们必须彻底消灭他侵略的野心与侵略武力，我们更要知道胜利的报偿决不是骄矜与懈怠。战争确实停止以后的和平，必将昭示我们，正有艰巨的工作，要我们以战时同样的痛苦，和比战时更巨大的力量，去改造，去建设。或许在某一个时期，遇到某一种问题，会使我们觉得比战时，更加艰苦，更加困难，随时随地可以临到我们的头上。我说这句话，首先想到了一件最难的工作，就是那些法西斯纳粹军阀国家受过错误领导的人们，我们怎样能使他们不只是承认他自己的错误和失败，并且也能心悦诚服的接受我们的三民主义，承认公平正义的竞争，较之他们武力掠夺与强权恐怖的竞争，更合乎真理和人道要求的一点，这就是我们中国与联盟国今后一件最艰巨的工作。我确实相信全世界永久和平是建筑在人类平等自由的民主精神和博爱互助的合作基础之上，我们要向民主与合作的大道上迈进，来共同拥护全世界永久的和平。　　　　

　　　　我请全世界盟邦的人士，以及我全国的同胞们！相信我们武装之下所获得的和平，并不一定是永久和平的完全实现，一直要作到我们的敌人在理性的战场上为我们所征服，使他们能彻底忏悔，都成为世界上爱好和平的分子，像我们一样之后，纔算达到了我们全体人类企求和平及此次世界大战最后的目的。

　　 注《1》；樊西巷位于南正街的西边，街口在“德园”旁边。整条街长约一里。“民眾乐园”舞厅、座落在街北、离街口不足百步，与“白玖瑰”西餐厅相邻。往里、南面有条巷子、名叫“百花村”再往里是“仁美园”，这条小巷内有六七家青楼，如“菊仙楼”“长条柳”“人人家”“添香馆”故长沙玩家称其为“花街”。有其雅号的地方还有“东茅街”内的“小赢洲”，“都正街”内的“斗姥阁”，“小古道巷“内的“流水沟”。

　　二

　　蒋先生的话音刚落、“白玖瑰”内一阵阵欢呼像春雷般响起，欢呼声惊动了街坊和行人。“白玖瑰”门前被围得水隙不通，文笑痴只得将无线电匣子搬到店门口，搭上三张咖啡桌、将它放到上面。立时街面肃静下来，无线电一直重复播放着刚才的新闻、直到上午十一点，接着是各地有关日本无条伴投降的新闻……

　　此时街上四处响起了编炮，隔壁“民眾乐园”的管乐队在门口奏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悲壮激荡的旋律飘荡在“樊西巷”的街头巷陌……

　　吧台上的电话、被章含秀抢在手上、拔打着相好和熟客们的电话，通知他们日本投降的消息，并请他们立即刭 “白玖瑰” 来开庆祝会。好不容易抢到电话的沈菊芳，也抓起听筒通知相好们立即刭“白玖瑰”来开庆祝会。

　　此时街上得到消息的姐妹们，各自穿上自巳最漂亮的行头，戴着金灿灿的首飾赶到“白玖瑰”的大堂、占领了咖啡桌和四周的椅子。里面的卡座满了，后面的餐厅满了。“白玖瑰”成了小姐妹们的天下，衣光鬓影、脂粉香浓，玉臂粉腿掀起一阵阵欢笑的巨浪，一个个甜蜜的旋涡、向街上流淌。很快南正街上有了编炮声、欢庆的人群、还有欢快的锣鼓点子敲响。

　　小姐妹们在欢笑中等待着她们的相好和知交，不刭半个钟头、全长沙最时髦的男人们陆续来了，有新兴的暴发户、高级职员、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更出风头的是、背着闪光灯照相机出没在人群中的记者们。

　　百多位花枝招展的小姐、和属于她们的两百多位风流浪子齐集在“白玖瑰”的门口，在花街这样空前的集会、是长沙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恐怕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文笑痴先生爬上门口的咖啡桌、招呼着汹涌而来人群，店内已无法再挤进一条狗了。文老板有了一个主意，他大声招呼着“民眾乐园”的乐队、让他们排在最前面，然后让店内的姐妹们紧跟乐队，后面是长沙多情的时髦人物，再后面是街坊邻里和锣鼓傢伙。吹吹打打、忘情欢笑疯狂的人流，像一阵狂热的旋风，从樊西巷一路席捲着他遇到的任何人。飞快、这炽热的火流进入南大街，队伍已经近千人。

　　一条流动的花溪、一支胜利的交响曲、一团激情的火流、从南大街，向八角亭、司门口蠕动、穿过飞溅的火星和编炮织成的烟云，扬起一路欢歌、激起铿锵的锣鼓片片。穿过八角亭时队伍已近万人，花与火的激流向中山纪念亭《2》涌进，长沙所有的报纸、都派出了最后几名记者跑到现场采访。以中山纪念亭为中心，三条向此地汇集的马路上人头涌动，锣鼓宣天、编炮震耳欲聋。长沙沸腾了、长沙的编炮炸光了、长沙的酒喝光了、长沙人全都疯了，狂欢持续到晚上十点，精疲力尽的人们才慢慢散去，家家扶得醉人归。

　　八月十六号早上五点、天刚放亮，南正街、八角亭、中山纪念亭、先锋厅、湘春街、北正街同时涌出二百多名报童、发疯的喊着；

　　“号外！号外！看日本天皇无条件投降。”

　　“号外！号外！看日本鬼子躲进茅私屋(长沙俚语、意为厕所)剖腹见闫王”

　　“号外！号外！看花街小姐爱国大游行！”

　　“号外！号外！看西餐大王领花街姐妹爱国大游行”

　　“号外！号外！花街爱国姐妹携情侣游行、庆祝胜利”

　　一时市内各商家门面都先后大开，各种减价招贴布满全长沙的大街小巷；

　　“庆祝胜利大减价”

　　“胜利果实送乡亲”

　　“用鲜血换取的胜利，大家来分享”

　　“胜利饱餐五折、送完为止”

　　更有“玉楼东”、“湘春园”、“杨裕兴”等几家大酒楼打出“军人免费招待”的大横幅。这是文夕大火之后、长沙转向繁荣昌盛的时候，这是辛亥之后、历史又将赋与长沙新史命的时候。

　　长沙的“大公报”“潇湘日报”“星沙快讯报”三家报纸头板头条刊登了；

　　“日本天皇《仃战诏书》全文”

　　“四国接受日本无条件投降”

　　“西餐大王文笑痴，领花街姐妹爱国大游行”的新闻稿，并配发了整版大幅照片，十万份号外和报纸二个鈡头一抢而空。又创造了一个长沙的最新纪录，

　　真正的纪录是花街的小姐妹和她们的情人们创造的，在这里道德退居到第二位，隐身在复仇的快意之下，隐身在胜利狂欢的激情之中，人们变得随和起来。

　　商人们对金钱的嗅觉是最敏感的，主编们对政治风向是最机敏的，他们都抓住了各自需要的东西。然而花街小姐妹的激情是最纯净的，她们无所企求，只有本能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在她们身上流淌。在游行狂欢的队伍中，她们第一次感到和所有人是平等的、心灵是相通的、她们用无邪的笑、感动着古老的长沙、她们用云鬓红唇、恨眉醉眼、玉臂粉腿颠覆了长沙，这是中国人的胜利，是长沙市民的胜利，是花街的胜利，更是女人的胜利……

　　《2》；中山纪念亭；是为纪念辛亥革命和孙中山而建，修建于民国十九年、位于市中心，有“中山西路”、“黄兴南路“、“又一村”三条马路交汇于此。建筑为五层钟楼，旁有附楼，供管理人员办公居住，是当时长沙的标准报时钟楼。

　　三

　　 天心阁城楼上的午炮响了，宣示着正午时间、该是呷中饭的时候了。无鈡无表的穷人子、依此歇息，似乎并不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大家凭良心做事、老板凭良心把钱，倒也相安无事。此时阶级斗争暂时还未引入到长沙。(虽说三六九等存在于社会久矣)

　　八月十六的长沙正当盛夏，太阳当顶直晒、街面上热气蒸人，但是各个大街口上、扎排坊的工匠们虽然挥汗如雨、却仍在赶工。竹木搭成的排坊、用松毛一铺、倒也绿荫荫的可人，给人们带来阵阵凉爽。排坊横扁上无非是“庆祝抗战胜利”“胜利凯旋门”“欢迎抗目英雄归来”之类，但两边的对联却各有千秋。比如；南大街的南门口有一松毛大排坊的对联；

　　上联是；天心阁下矮鬼争食

　　下联是；粪码头上天皇投江

　　横批是；一路走好。

　　(上联指；长沙第三次会战，国军第三十团在天心阁下反攻、葛先才团长率大刀队斩杀数百日军，大胜，食与死长沙读音相近。下联指；日本天皇“仃战诏书”的号外、粪码头的工人们看完即随手丢入江中，有人戏曰；“天皇投江”。)

　　中饭时候刚过，南门口大排坊下传来欢快的锣鼓声，“鳯点头”跳跃的板眼、铿锵洒脱、如潮如怒、如欢如诉，煮粥般的编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红红的大横幅耀入眼簾，横幅上写着“庆祝抗战胜利”，横幅后面是黑压压、一群青布包头的菜农，几班子锣鼓穿插其中。二十几个年青伢子、肩上斜挎着牛角火药壶，一手举着手铳、一手拈着一技点燃的柱香，朝天放响手铳。时有三五团青烟冲向半空，小钢炮般轻脆的炸响、随着伢子们的欢笑，洒向四周，接砣的妹子笑得像一朵朵盛开的映山红。

　　这是妙高峰下、老龙潭畔的菜农们，队伍涌过大排坊、直向“八角亭”“司门口”流动。沿街的商家都是用箩筐、把一担一担的编炮堆在门口、不仃的往街上丢。队伍走到“德园”门口，被几个大汉用编炮和手铳拦了下来，德园的八个伙计一人抱哒一箩筐包子，往队伍中挤过去，招呼大家呷包子，很奇怪、人手两个、没有人多拿，事后听人说；大多菜农连中饭都来不及搞就集合游行了，庆祝胜利游行是“老龙潭”当地团总《3》组织的。菜农不知纪律，但知廉耻，宽厚的心胸、正如他们坚实的胸膛，挺得住事，立得起人。

　　队伍刚走到“兴汉门”从“湘春街”又来哒一班学生伢子，前头兰底白字的横幅上写着“明德中学”，横幅下是洋鼓洋号打头，后头是清一色学生伢子，穿着整齐的青布学生制服，领口两边用白丝线绣着“明德”二个字，戴着制帽，队形整齐、脚步一致，气宇鲜昂、朝气澎勃。紧挨在后头的是“周南女中”清一色的年轻妹子，整齐的学生制服，上身是白洋布斜襟的妇母装，领口两边用黑丝线绣着“周南”二字，下面着黑色百摺半长裙，裙摆垂到小腿肚子上，裙襬风起、潇湘柳扬，玉臂林立、口号声声，街边上目光如数百盏探照灯、照得“兴汉门”的松毛排坊绿荫醉人。在长沙、学生妹子已经多见不怪哒，不过像今天学生伢子和学生妹子，漂漂亮亮走到一起、还是头一回，街上的闲言杂语、指指点点也就风起云涌了。一阵歌声响起、风云消散，激荡陽刚的行板、合著行进的脚步、将激情和责任再一次抛洒向长沙街头，抛洒在长沙人肩上。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入夜、天心阁城楼上的午炮率先炸响，接着焰火冲天，响声震地。城中人浪翻滚、灯影荡漾，龙灯、高跷、蚌壳、狮子满城掀狂。一城人醉、一城人狂、一城笑语、一城酒香。有闲人街头口占一绝，诗云；

　　“十万星雨落星沙，漫看祝融舞赤霞。

　　一城欢笑人尽醉，天女也解散落花。”

　　狂欢一直延续到清早，东方既白、一颗亮白的大星星《4》、掛在天心阁城楼的剪影下，淡淡的朝霞铺满天边。

　　注《3》；团总；是地方社区内的头人，由公正又有影响力的人担任，负责年节的社火、如过年的龙灯、七月十五鬼节的于篮会等。还负责平日的社会治安和卫生，调解民间纠纷等等，其经费由当地士绅和商家捐赠，团总没有工资，也沒有向上汇报人家思想和隐私的义务，这种事从未听说。

　　注《4》；亮白的星星：为启明星、黎明时升起在东方。古称太白星，民间传说、有人才将下凡时、出现在东方天边，也像征吉祥将至。天文学名金星，为一等亮星，兰自色、特别亮特别大，傍晚掛在西方天边。

　　四

　　入夜、“民衆乐园”舞厅大门口、几盏红绿电灯闪动，散发出一个个诱人的媚眼，舞厅内正奏着流行的爵士“满场飞”，浑厚的女中音、从开着的雕花窗户飘到街前；

　　香滨酒气满场飞

　　彩光鬓影晃来回

　　爵士乐声响

　　跳乱摆才够味

　　你这样乱摆

　　我这样对

　　你这样进

　　我这样退

　　爵土乐声响

　　 对对在满场飞

　　嘿！

　　勾肩搭背

　　 进进退退

　　你对我这样媚眼来飞

　　害我今晚不得安睡

　　时髦的红男绿女、在秋波暗送的彩灯下、川流不息进入舞厅。舞池中灯影瞹昧，只有穹顶上、几颗兰白色的星星闪烁，两条暖黄的光柱斜照在乐队前面的台口上，章含冰小姐站在台口的园台上、唱着白光那首“满场飞”。小号手昂着头、右手握着小号，随着身体的摇摆、爵士乐抑郁顿挫的旋律、从小号的“弱音器”中飞出，虽说有点像伤风病人的呻吟，倒有点别具一格。

　　时髦的男男女女、就喜欢这种别具一格的东西，即使一窍不通也无伤大雅，只要跟在大家的屁股后面，摇头晃脑装着被感动得涕泪交零就好了，这种暴发户的高雅、和半文盲的时尚、一直流传到现在，且愈演愈烈，这种文盲流感病毒无药可救，如果再加上下半身的风濕病、恐怕炎黄子孙、只能从世界民族之林中永远消失。现在、那“万悪淫为首”破内裤的法力、已经寿终正寝了，卖肉成了所有新闻煤体的主要手段，“性解放”的魔影正笼罩在人欲横流的“礼仪之邦”。

　　章含冰小姐圆润浑厚、又極富磁性的歌声、还在穹顶中回荡，舞厅内一片掌声响起，可怜见的这群傢伙把“磁性”当做了“雌性”，这种文化梅毒流传到现在、己经异变成了艾滋，椐说也是一种流行于人类中的异变病毒。只是我们的社会病理学家们、还没有把它列入分类之中，当然更谈不上预防和治疗了。

　　掌响刚仃、文笑痴先生捧着一束白色的月季(现代人称为玫瑰)、穿过舞池送到章小姐面前，一束白色的光柱划开幽暗的舞池、从右边直射前台，章小姐身上那件“阴丹土林”兰布旗袍，好像洒上了一层白霜，兰旗袍幽幽的柔曼，恰好映衬出章小姐妙曼的身材和婀娜多姿的丰韵。章含冰接过文老板的花束、双手捧到脸跟前，鹅蛋般的脸庞埋在白色的月季花中、熱淚滴在花辨上，感激之情从抬起的眼中滚滚落下。文笑痴赶忙伸手托住章小姐的右手，将她从光柱中引了出来，慢慢朝舞池中走去。王丽萍从舞池边的小圆桌边起身、快步走到章含冰身侧，伸手接过那束白色的月季，又回到小圆桌旁、坐回到椅子上。

　　此时乐队奏响了“花好月圆”，一支很有古典意味的狐步，章含冰将左手轻轻搭在文笑痴的右肩上，文先生将右手轻轻护住章小姐的细腰，两隻潮湿的手贴在一起，文笑痴的左脚向后滑动、身体在滑动中随着左脚稍稍向左旋转，带着章小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进入了舞池。在抒情轻柔的旋律中、两人的身体和灵魂溶合成一体，在节奏的浪花上穿越，在旋律中滑入梦幻，在最后几个音符的回旋中，像一对蜻蜓、仃在晚风中嫩荷的尖尖上。

　　舞池周围的园桌上已渐渐坐满了人，舞小姐们的座位在乐队左边，现在只剩下王丽萍和齐小佩两位小姐在等客，其他八位小姐已经被客人们请到茶座上去了。胜利的喜悦和对胜利的憧憬、将人们的口袋拉开了一条小缝，今天舞厅的好生意、得益人们对胜利过高的期望，也得益于“中央日报”不着边际的许诺。

　　此时灯红酒绿衣光鬓影、交织成一幅似梦非梦的幻境，醉人的旋律和疯狂的节奏、将舞厅整个送入高潮，章含冰在台上唱着一支湖南风味的民歌“桃花江”，正唱到；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

　　比不过美人多

　　一个穿套黑色香芸纱《5》的壮实汉子、直穿舞池走到章含冰面前，伸手把她从歌檀上拉了下来，搂抱着就往舞池中横过去，此时歌声嘎然而止，全场的人都向台上望去，见此情形没人敢吱声，都认识他，此人是横霸长沙的一付闹药(毒药)。沦陷时他垄断了大西门的粮食市场，独家供给日本人粮食，他还是青帮的“红旗五爷”《6》名叫胡先成、是枊松年的徒弟，功夫了得，又仗着师父的势力，故横行长沙无人敢惹。(枊松年是前湖南省长何健的私人保镖，湖南国术馆的馆长，声震一方。)

　　 乐队还在继续演奏，“桃花江”，湖南韵味的旋律、飘荡在舞厅的每个角落，文笑痴快步走向胡先成，右手插在西服上衣的内袋、握住“勃朗宁”的枪柄，左手重重拍在胡先成的右肩上，顺手往后一带，胡先成迅捷的转过身来，想看看那个有咯大的胆子、敢管我胡五爷的闲事。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白玖瑰”的文老板，便轻蔑的问道；

　　“文老板啊！你那根肠子快活，跑到咯里管我的闲事，今天晚上呷饱哒。”

　　文笑痴並不答话，掄开左手一个耳光直扑胡先成的右脸，胡先成抬起右手轻轻一隔、左脚跟进一步、双手发力一个推窗望月、将文笑痴推得连退几步、险些跌倒，胡先成随着一个箭步直逼到文笑痴身边，此时只见舞厅全场灯光一黑，文笑痴握枪的右手被人握住，耳边有人轻声说；

　　“文老板快跟我走”

　　文笑痴听出是自己餐厅门童牛自力的声声，便跟随其后快步出了舞厅。

　　瞬间舞厅的灯又全亮了，只见胡先成右手捂着后腰、一屁股坐在舞池中间，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插在后面右腰上。

　　注；《5》黑色芸纱；芸纱又名香芸纱、已有近800年历史，是真丝中的极品，素有黑珍珠美誉，产于广东。芸纱是真丝面料、用野生山薯莨手工染色而成，工序繁琐、外表呈黑色、里层棕红。用于夏季衣裳，不沾汗且易洗，流行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下层人士中。

　　《6》“红旗五爷”；青红帮中的头目之一，排行老五、故称五爷，实为帮中行动组长，敲诈、勒索、杀人、清理门户、复仇等均由他执行，故人人怇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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