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非常缓慢,令人感到时间似乎静止下来了。阿乐精神非常好,满脸兴奋,还吹着口哨,手上玩弄着那只老式佐伦枪。我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刚刚杀了十几个人,我只感到难受和恶心,强压着往上涌的吐意。
忽然他转身用枪指着我,嘿嘿笑:“帅不帅?喂,别老是一张臭脸好不好?吃点儿罐头?”我懒得理他,只是看着船下平静的水面。他撑了个懒腰,说:“就快到香港了,那儿才是我们的天下。”我说:“这船已经没油了,划过去吗?你猪脑啊?”他说:“你放心,现在先把船划到树下藏好,等到晚上,我出去搞点儿油。”
落日西沉,我们找一个树多船多的地方把船停好。阿乐潜下水,游到较远的岸上。我想起他临走时我连提醒他小心都没有说,是不是有点儿过份。毕竟这一次他是为我才要偷渡香港的,原本是我和人打架错手用烟灰缸砸碎了对方的脑袋,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自己死定了,就算可以逃过公安的追捕,也逃不了对方的追杀,阿乐却一力撑劲,和我两个人带了两把刀,冲进他们聚居的乡下草屋里,见面就放倒了两个,我抢了一把枪,指着让他们不要动,阿乐一刀一个,一共十一个人。我拿枪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他却一点儿不手软,还从死人身上拿走钱,我们两人满身都是血,索性把外套长裤都脱了。找到散船准备逃到香港,船老板居然就地起价,阿乐根本不和他多说,三发子弹解决了他们三个人,将他们扔到水里。我想我一点也不感激阿乐,他绝不是为了我,只是我的事引发了他潜藏已久的杀性。
我从船板上找到了一盒三五,点燃一根,烟被水气熏得充满霉气,我连连咳嗽,觉得郁闷稍微好了一点。奇怪的是头脑里一点儿害怕都没有,大不了被拉去抢毙,死不了就是赚的。
我听到水声,警惕起来,拿出枪来对着海水,只有一发子弹了。阿乐从水里露出头来,我松了一口气,问:“搞到了没有?”阿乐挥挥手,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上来,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油桶,说:“成了。”伸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我点燃一根烟,放在他嘴里,问:“又杀了人?”他不答,用力吸了一口烟,将烟扔到水里,骂了一声:“他妈的,跟屎一样。”径直将油桶拎到船头,加进船上的油箱里,发动马达,船像水箭一样劈开江水,向前驶去。
我们运气还好,一路上甩了三艘巡逻警,平安到达香江岸边,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我建议先找一处工矿栖身,等大陆那边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搞港民居住证。他大骂:“你猪脑啊,我们到香港来是干大事的,打工?还有两年香港就回归了,现在香港正在巴结大陆,要么就马上偷渡到国外,要么就把事情闹大了再走。你他妈怕死就别杀人!”我想他说的不错,便说:“可是干什么大事呢?我可一点儿主见都没有了。”他微笑:“先得搞到几把F14,再到银行金店抢他妈的几票。华哥,跟着我没错的。”
在九龙城里走了几圈,他负责看形势,我负责防备警察,直到两人身上衣服都换了一套名牌,才觉得形势大好,晚上在九龙塘一间小旅社住下,看老板不像善男信女,阿乐顺口向他问起这地方有没有大陆人好做的生意,老板四十来岁,一脸横肉,闻言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们是大圈仔,你们广东话说得不错嘛。我也是老上海。”我们倍感亲切,和他套了一大堆交情,他警惕地说:“你们避难吗?”我伸手从口袋里握住了枪把,阿乐说:“是啊。能弄到枪吗?”老板笑了:“这你们就找对人了,我在港九一带人称‘军火公司’,不过生人价钱要不便宜。”阿乐拍拍西装:“我们有钱,就想弄两把枪防身。”老板说:“普通型警用五四式手枪三千块一把,介绍费两千,你们有港币吗?”见我们摇头,说:“人民币四千一把,介绍费三千。”我怒道:“你怎么不去抢钱?……”阿乐摇手说:“没关系,钱不是问题,你现在可以带我们去拿吗?”老板看了我一眼,说:“都是道上混的,先交钱,嘿嘿……”阿乐掏出一叠人民币,点出六千块,一分为二,递给老板三千,说:“我们要两把,先给你一半介绍费,余数等见到货再给你。”老板接钱后眉开眼笑,说:“两位兄弟先慢坐,马上给你们送酒菜来,要小姐吗?放心,不要钱,这是送的。”我们心里松了一口气,开始有点儿相信他了。
天色微明,我就醒了,身旁那小姐还睡得跟猪一样。昨晚心绪繁乱,似乎有点儿早泄。我摸出一根烟来,望着窗外渐渐升起红日,好像一切都很顺利,说不定我们真有可能成大事,不见得做张家强,要弄一笔钱,料想不是难事。我开始感到了雪白耀眼的阳光。
坐了半个小时船,上了一艘大船,我心情开始紧张起来,阿乐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船舱里或坐或站着十来个人,有几个在打牌,见了我们,都和旅社老板招呼,又问我们是什么人,老板笑说:“都是板儿爷。”大概说我们是买枪的。忽然一个声音在我们头顶响起:“周老板,你怎么带两个条子来了?”
我们都抬头望去,只见楼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长发年轻男人正向下走来,周老板连忙解释,简单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那年轻上下打量我们,神色很嚣张。忽然说:“你们带了多少钱来?”我说:“我们只要两把五四式,钱绝对够了。”他冷笑道:“五万块港币一把,两把十万,先付钱后看货。”我们一齐转头看周老板,阿乐怒叫:“你他妈耍我们!”我一把拉住他,对那长发年轻人说:“我们身上只有六七万,周老板和我们说好只要三千块一把的,否则我们钱不够也不会来了。真的对不起。”周老板说:“龙哥,都是老乡,别耍他们了。”龙哥走过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笑道:“你们两个雌儿也敢到香港混!好吧,把钱都拿出来吧。”我伸手掏钱,又从阿乐身上掏钱,一齐交到龙哥手里,龙哥心不在焉的把钱丢在一个红头发小伙子手上说:“给点一点。”又对我说:“老子今天心情好,你们可以滚了。”
阿乐一脸愤怒,我怕立即翻脸,连忙凑近龙哥说:“枪呢?给我们一把好不好?”见他脸上现出怒色,我立即拔出枪来,指着他的头叫道:“你他妈很嚣张唉,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船上众人都一齐拔出枪来对着我们三个人。我又叫:“都给我把枪放下!我数一二三。”
阿乐也知机,走近几步,从龙哥的夹克里掏出枪来。我忽然觉得胸口被重重捣了一下,眼前一黑,阿乐拿枪指着龙哥,喝道:“别耍花样。”龙哥登时住手,嘴硬道:“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要胁我?兄弟们不要管我,开枪打死他们!我看你们敢不敢杀我!”我二话不说,佐伦枪略斜下指,对着他的腿扣动扳机,他惨叫一声,蹲了下来。我数“一,二……”,那一群小伙子对望了望,都把枪扔在船板上,阿乐上前一把一把捡起来,挥手说:“周老板,给我拿一个包来。”周老板这时面无人色,只说:“有话好好说,你们先放了龙哥好吗?”阿乐转头看着他,眼中杀机一闪而逝,说:“给我拿一个包来,老子今天买枪来的。”周老板找来一个牛仔包,阿乐把枪都装进去。
我拉着龙哥的衣领,说:“龙哥,麻烦你送我们一程。”他已经站不起来,我扶着他走到小艇上,阿乐把我们的钱拿走,跳上小艇,周老板也要上小艇,阿乐用枪指着他,发动马达,登时将大船丢出老远。在路上,我准备用船上的粗绳将龙哥捆起来,阿乐抢去绳子,对着龙哥脑门开了一枪,将他一脚踢下快艇。
我们在远离城市的一个村头泊岸,打开包,取出两把手枪,把其它十几把枪里的子弹都取出来,这些枪型号一致,再把空枪装进包里,一齐扔进水中。晚上不敢进城,就在荒草里睡了一觉,天还没亮,我们潜进城内,找了一家高档夜总会,开了一个套房,这时才开始商量下一步计划。我建议先找一个金店下手,赚一票后马上偷渡去外国,阿乐却说现在我们在香港名声大响,应该找几个合伙人一起干。可是怎么找呢?总不能遇人就说我们昨天杀了贩军火的阿龙,我想不出办法,阿乐是居安思安,既没有办法,也不去多想,只是叫我看他像不像电影上的小马哥,我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便打电话叫经理给我们找两个妞来。
我刚点了一根烟,敲门声就响了,我俩对看一眼,都觉得没可能这么快小姐就来了。两人都把枪拔出来,指着慢慢转动的门锁。门开了,原来是侍应生,手中托着盘子,看到两把枪对着他,吓得不住发抖。我们急忙把枪收起来,那侍应生一转身,六把冷森森的枪口对着我们。这刹那间我不能思考,阿乐也显得目瞪口呆的样子。
这六人都全黑西装,戴着墨镜,加上手里的枪,似乎挂着“我是黑社会”的牌子,当先一人除下墨镜,眉清目秀,竟是一个短发年轻女人,她指指我们身上,我们自觉得把枪掏出来,扔在地毯上。初时的害怕过后,我恢复冷静,猜测他们的身份,估计是龙哥的手下。那女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指指我们两人,又拍拍自己屁股下面的长条沙发,我们在她身旁坐下来。她吐出一个烟圈,淡淡说:“你们厉害得很啊,钟叔想见你们。”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一座名叫“恒星金行”的豪华大厦里面,坐电梯到顶层,随那女人来到最内一间办公室里,一个身材瘦长的人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他听到推门声,说:“雪怡留下,其他人都出去。”那五个男人离开办公室,把门带上。
事到如今,我觉得一切好像拍电影一样,只是估料不到下一步我和阿乐会扮演什么角色。那叫雪怡的女人让我们坐下,这瘦长男人转向面对我们,他戴着一副眼镜,额头平滑,显然生活优越,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他先向雪怡点了点头,然后说:“听说你们一来香港,就干掉了阿龙,凭你们两个人,居然这么有干劲,真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啊,哈哈!”我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阿乐说:“钟叔叫我们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脸上笑容渐渐敛去,说:“你们知不知道阿龙是跟我的?”我说:“不知道,我们昨天刚到香港,根本不知道这边形势。”龙叔点头说:“照说你们杀了阿龙,我应该给他报仇才对,可是阿龙自从被警方通缉之后,反而名声大噪,居然单独和泰国那边交易,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再说人都死了,我杀你们也无补于事,今天我叫你们来,只想和你们合作做一笔交易。”阿乐脸上显出兴奋,说:“龙叔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们两兄弟只是烂命一条,没什么事是我们不敢做的。”龙叔脸上笑意浓了:“你这句话说的很好,烂命一条!我当年不是把自己放在这个烂命位置上,今天也不可能住高楼,开名车,很好,很好!”他脸上笑容忽然一收,慢慢说:“我就请你们来抢我的金行。”
我两人都吃了一惊,我随即想到他是骗保险公司的索赔,便说:“没问题,我们可以干。”他笑着看了阿乐一眼,阿乐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对我说:“你很聪明。我要怎么称呼你们?”我们说了自己名字,他说:“我手下不是没有人能干,但你们是生面孔,又在杀阿龙的事情上表现了出色的智慧和手段。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人干,干成了我绝不会亏待你们。别怪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们被保安打死打伤,我非但概不负责,还会装作不认识你们。”我们都点头表示知道,雪怡说:“下个星期三晚上金行展出,到时候各种金银玉器价值联城,你们在观众走后,金行内部人员收拾的时候动手,这个时间是保安最松懈的时候。成功了,大家发财,失败了,你们就算不死,我也会派人杀死你们为止。现在还有四天时间,你们可以尽情享受。不过今天见面后到展览那天前不要跟我们接触。现在你们可以走了,我提二十万块给你们这四天的花费,并且还有两把轻机枪。”我们又惊又喜。脚步轻飘飘地离开了恒星金行。
这四天里,我们整天住在夜总会里,疯嫖狂赌,对于抢劫金行这件事,既然心里没底,索性不去想,只当自己在阿龙船上就死了,现在是多活一天赚一天,连可能被警察查看身份证的事都不计较,还好没有这么不走运。
星期三在客房里睡了一天,夜幕降临时两人洗了个澡,带好藏在地毯下临时做的暗格里的机枪,向未知的前途出发了。
我们蜇伏在暗处,看着恒星金行里灯红酒绿,映出各式珠宝的光辉,心里暗暗捏了把汗。在这片刻,我知道自己很害怕,因为一直都很顺利,似乎以前做过的事都没人追究,我也认为我没必要也没可能这么快死。
三个多小时过去,展览会谢幕,观众鱼贯而出,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出现了。阿乐提着机枪,向观众狂扫,一时尖啸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我一时呆住,不知怎么办才好。阿乐叫:“快!”我才醒悟过来,立时和他冲进展厅,我趁乱抓起那些金银珠宝往身上塞,阿乐则不断扣动板机。
从金行出来,我们身上的几个袋子里都鼓鼓的了。立时劫住一辆雪佛来,飞驰而去,后面警车鸣响声催人而来。我想阿乐并不害怕,他手中握着方向盘,表情冷静,似乎命运完全操纵在自己手里。我也不害怕,不过浑身每块肌肉都绷紧,每一根神经都提到了生态的极限,我喜欢这种感觉,刺激而充满惊奇,完全不知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我相信自己,包括相信阿乐。
忽然整个车子轰得一声,后车箱盖被一发重性子弹打得横飞出去,接着密集的子弹穿过车窗玻璃,直向我们射来,我下意识地伏低。
完全好像做梦一样,阿乐已甩开了条子,破烂的雪佛来缓行在乡村的土路上,在一片茂密的树众前,我让阿乐停车,我率先下了车,抖一抖身上的碎玻璃屑,点燃一根烟,想让自己冷静一下,可是心脏高速跳动,完全无法控制。我叫:“阿乐,下车呀。”他不回答,我爬上车去,见他伏在方向盘上,血从肩膀上一直流下来,我一惊道:“阿乐,我们安全了。你怎么样?”他摇摇手,虚弱得笑:“发财了,这么多东西至少够我们花天酒地用十年的。”我将他扶下车,把车子熄了火。两人蹒跚着来到密林中草地上坐下,我把嘴里含的烟塞在他嘴里,我用刀子割下他衣服,就着月光见他右肩膀上被弹片擦伤,我用刀割开他的皮肉,取出弹片,阿乐咬着牙,大概是痛得很,我想起在部队里学到的应急消毒方法,取出一颗子弹,用刀撬开弹壳,将弹药倒到他伤口处,点燃弹药,尖锐的一声“哧”,阿乐惨叫一下,右肩伤口处约莫五寸见方的地方都被烧焦了。我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是男人的给我别鬼叫!”又撕一截他衣服上比较干净的布块给他包扎起来,这一下想必更疼,他只哼了一声,闭上眼睛,用力吸烟。一切停当后,阿乐在草地上睡着了,我把车快速开到山崖边,紧急刹车,距离山崖边缘一两米处停住,我下来用力将车推下山崖。拍了拍手上身上的灰尘,看一眼地上接近四米的刹车印,非常满意后,回到阿乐睡觉的草地上睡下。
天色渐明,我们醒了过来,阿乐望着我,满脸兴奋。我右手拿烟指着他说:“你别想和我拿了东西就跑路,钟叔在香港势力很大,一定可以找到我们。再说我们答应过他的。”阿乐不屑地说:“势力再大,还能大得过共产党吗,我就不怕。我们答应他更加不用提,他在利用我们,我们同时也在利用他,就看谁的头脑转得快。我们现在只要找到地头,逃往台湾或者美国,这些东西一变成钱,谁还能管得到我们?”我摇头:“再怎么说,我们也不能失信。”阿乐怒道:“你他妈猪脑啊?!有没有听过鸟尽弓藏,现在回去找他,他一定杀我们灭口。”我说:“这是不错,但只要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他不会轻易动手的。”阿乐冷笑:“利用价值!我们今天还能活着坐在这里,不是靠别人可怜,是靠自己。”我说:“对,我们是要靠自己……”
我话还没说完,听到有脚步踩在草地上的声音传过来,我们急忙伏下,都把枪掏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不少人,雪怡的声音说:“这地方有血迹,他们应该就在这附近。”接着钟叔的声音传过来:“阿华、阿乐,我知道你们在这里,你们不用躲起来,我钟炳辉向来言出必践,答应你们的事绝对不会食言。”我们不动,只是握枪的手微微用了点儿力,钟叔又大声说:“昨晚展览厅死了不少人,现在全香港警察都在找你们,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帮你们。你们离我远点儿。”最后这一句话似乎是对他手下人说的。我们隔着长草,看见他果然和后面四五个人离得远了点,却和我们蹲伏处近了许多。他说:“你们看到我吗,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们出来,绝对不会有人对你们放冷枪的。”
阿乐一跃而起,离钟叔有十来步就用枪指着他,钟叔身穿短袖衬衫,下身贴身牛仔裤,高举双手,向后面挥了挥,示意他的人再退几步,说:“阿乐,我没恶意。阿华呢?”阿乐走到他身前一米停下,说:“我凭什么相信你?”钟叔说:“我无法证明我自己,如果阿华在这儿,他会相信我。”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我看着钟叔的眼睛,上前一步,挡住阿乐的手枪,说:“我相信你。因为你要杀我们两个,只是减少两个人的饭钱,放过我们,我们可以为你做许多事。”我伸出右手,说:“钟叔,我们想跟你。”钟叔哈哈大笑,光滑白净的脸上现出许多皱纹,伸手和我用力握了一下:“没问题,今后大家都是兄弟。”
钟叔在我们身上算是花了大本钱,将我们两人整容,又给我们动手术换指纹,办理了两张菲律宾华侨的移民证,身份是钟叔的远房表侄。
我们每天西装革服,环游于这自由岛之上。这一段时间弄清楚了钟炳辉许多事,钟叔原是菲律宾华侨,七七年毕业于香港大学,毕业后在香港投资办实业,因为香港人际复杂,和黑社会渐渐拉上关系,香港军火大王吴永刚死后,丢下一班兄弟和一个烂摊子给他收拾,才硬着头皮做上军火买卖,但在明里,钟炳辉是香港恒星实业集团副总裁,占股百分之七十三,在八一年香港富豪排行榜上名列第九,说得上是幕后玩家,从事军火是幕后的幕后了。钟炳辉其人性格沉稳,做事冷静,还带一种书生的清气。雪怡姓名章雪怡,本是铜锣湾的古惑妹,现在身兼他的保镖和情人,我们都要叫她嫂子,她总是板着张脸,很酷的样子。
我们在他公司里暂时做保安,钟叔手下人都知道我们不太好惹,不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平时闲着没事时,就和公司里的女职员闲扯一通,我还真搭上了一个,好得如胶似漆。阿乐说这样下去兄弟都要翻脸,有天下午,将那女职员带到他房间里,我气得差点掐死阿乐,想想觉得自己真傻,女人世上还不是多的是吗?日子过得倒也自在,不需要考虑太多。钟炳辉手下有两员大将,能耐很大,一个叫牛仔,一个叫天生。牛仔长相粗壮,和他相处长了,感到这人很难接近,城府很深。天生眉清目秀,遇人未语先笑,很好相处,我和他关系不错,他也带我出席了几个大的场面,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在这之间,我和天生一个手下叫阿亮的小伙子很谈得来,他对我很尊敬,似乎认为我是和天生一个级别的大人物。
有一天,钟叔叫我带天生到他办公室里,他先递给我们雪茄,天生伸手接过,我没接,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根香烟。钟叔在那只老板椅上舒服地转动,好一会儿才说:“牛仔要反我。”我一时难以明白他的话,天生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怪不得他这些天跟福生的人来往很密切呢。钟叔你放心,这种事我可以处理。”钟叔含笑点头,吐了一口浓烟,说:“不要动他家人,手脚干净点,除你们两个人外,谁也不能知道。”又说:“天生先出去,做了牛仔后,他的地盘你可以接收。好好干,我很信任你。”天生眼中闪过喜悦,弯腰走了出去。我看着他出门,心里有点儿疑惑,这一段时间我明明觉得天生和福生的人来往很多,怎么会……
钟叔让我坐下,亲自给我泡了一杯茶,说:“你给我打个电话叫牛仔来。”我拿出手机,找到牛仔的号码,拨通后叫他马上来钟叔办公室。牛仔是九龙塘一带的古惑仔老大。半个小时后,牛仔来了,穿着西装,对钟叔显得很恭敬,一点儿没有平时的嚣张和脏乱。
钟叔一见他进来,好像很谨慎的样子,把窗帘拉起,又检查一下门锁,才拍着牛仔的肩膀说:“牛仔,现在形势很不妙,天生这反骨仔要杀我。”牛仔脸色一变,大声说:“他有这个胆子?!……”钟叔连忙伸指撮唇“嘘”了一声,皱眉小声说:“你真是太带不住事了,用得着这么大声吗?”我这时候开始有点儿明白了,不明白的是钟叔为什么要我在旁看他表演。
这时牛仔拍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钟叔你放心,我保证天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钟叔皱眉说:“我就不明白,我有哪一点对不起天生,他竟要联合外人来反我?我一向很信任他的,当然,我更信任你牛仔,你性子直,我很放心你。去吧,明天我在这里给你准备香槟庆祝。”牛仔昂首去了。
钟叔含笑看着我,并不说话。我又点了一根烟,心脏跳动不能控制地快起来。这是人生的一个转折,除非钟炳辉要杀我,否则他没必要演这一出老狐狸的戏给我看。是的,他要升我,但我有哪一点让他看中呢,那次抢劫之后,我并没有立什么功劳啊。
忽然钟叔问:“你明白了吗?”我见他脸上带笑,心里却感到这一句话很难回答,如果回答明白很明显是胡扯,如果说自己不明白好像会令他失望。我脑筋急转,猛然明白他这句话后面隐含的意思,他已经决定升我,但现在出这一个题目测试我的智力,如果我答得不好,他立即就会毁了我这个窝囊废。这些念头在我脑中掠过,只有两三秒的时间,我答道:“钟叔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不明白钟叔为什么会选我,我没什么能力。”
“你有。在十几个枪手包围下杀死他们的龙头老大,抢劫展览会珠宝后从容逃脱警方的追捕,两件都是震动省港的大事。而且我对你的底细非常清楚,你本名郑华彪,原籍深圳市区,今年二十六岁,八七年从海南岛退伍回来,在部队立了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是抢险,救过一个连队的人,一次是救火,从火海里救出两个妇子一个小孩,退伍回家,无所事事,两个月前和阿乐杀死十一名贩毒组织人员而被大陆公安通缉。你每每能从非常凶险处冷静下来,找出解决或逃脱险境的方法。”他边说边翻一本小册子,“比如杀阿龙。”
我手里的烟吸到底了,我再用力吸了一下,将它在烟灰缸里捺灭,说:“阿乐比我有能耐得多,你可以把这个机会给他。”龙叔说:“阿乐确实有干劲,胆子很大,但做事一味莽撞,往往出了事后,不知道怎么解决,老天爷不可能永远罩着他。再有,他性格绝不驯服,没有人可以令他害怕,像他自己说的,不过烂命一条。这种人非常危险,你以后若有机会坐我的位子,一定要提防他。”见我脸色有点儿变,又说:“我绝不是离间你们兄弟关系,只是要你做事留点儿心眼。明年我准备移民瑞士,香港这边的军火生意我不愿再理,可是一定要交给一个能令我信任的人,也算是对刚哥有一个交代。”他说的刚哥应该就是前任香港军火大王吴永刚。我已经冷静下来,说:“我试试,但是牛仔和天生……”龙叔打断我的话:“这两个反骨仔!想坐我的位子也没什么不对,居然跟外人勾结,想摆我一道,也不量量自己多长多粗,明天日出之前他们将在帮会除名。”
我告辞准备出去时,龙叔叫住我,说:“雪怡好像对你有意思,你如果也喜欢她,可以……哈哈。不用顾虑我,她和我并没有外面传的那一层关系。”我微笑说:“我虽然喜欢抱着女人睡觉,但什么样的女人能抱,什么样的女人碰都不能碰,我还是分得很清楚的。”龙叔哈哈大笑:“晚上七点到风云酒楼开会,不要迟到,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我走出办公室时,想到钟炳辉说话毕竟不可尽信,最后还要试我一下,有这个必要吗?
我做了钟叔的军火买卖代言人后,事务繁忙,阿乐和我确实是梦幻组合,任何棘手的问题到我们手里,立时迎刃而解。这期间,我中过两次枪伤,第二次子弹打在胸口,缺两寸就到左心室,子弹取出后,我落下了咳嗽的毛病,医生让我戒烟,我毫不理会,照抽不误。
有一次我和阿乐到新界一家高级夜总会玩,一人带了一个小姐出台。我带的那个长发披肩,身材挺秀,她说自己是大学生,还在香港大学念书,我有点相信。她气质确实与别的小姐不同,做爱时的感觉好像也纯纯的。第二天清晨,我们做了一次,她很疲倦的样子躺在我怀里,忽然问我:“华哥,你信不信爱情?”我从来没有和人谈过这种问题,不过她的样子确实很可爱,便说:“信啊。像我们俩这样。”她说:“我知道你不信的。不过我真想有一天遇到一个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他的人,我们共同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再生几个小孩……”她眼中出现迷朦朦的烟雾,我笑着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说:“起床了,生小孩的问题很复杂的。”
我刚穿好衣服,猛然轰的一声巨响,房间门整个倒下来,我还没来得及看,密集的子弹已扫进房里,我一把抱住镜子前的她,滚到床下面,从怀里掏出手枪,对着房门口开了几枪,趁着对方火力稍停,又将她推向窗口,搂着她的腰,跳了下去,幸亏我昨晚只是在住进九龙塘的小旅社,这是二楼,两个人在地上滚了一下,她惨叫一声,大概是腿摔断了。我拉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事情很快查出来,果然是福生的人干的,福生的组织公然挂着黑社会的招牌,不时和我们有点儿小磨擦,这一次竟然准备大干了。钟叔吩咐我们不要心急报仇,说这两天河南人要一大批军火,等这一单做好后再找福生算帐。
这一次钟叔说要亲自出面,一来是因为生意大,一方面介绍我给河南人认识,方便以后交往。老规矩,是从水路接洽。交易比较顺利,回来的路上,见到一艘挂着玫瑰花小旗的破旧渔船,钟叔说这就是福生贩卖毒品时和人交易的货船,阿乐说:“我们给他福生一个下马威怎么样?”钟叔摇头说:“他福生买凶杀阿华,只属私仇,如果我们动了他们交易的货船,就理亏了。这是江湖规矩,除非双方仇深似海,非要叫对方灭亡不可。”阿乐说:“什么他妈的江湖规矩,今天我非抢了他们的货不可。没货就抢钱!”我早知道钟叔自恃千金之体,不可能为我冒险。便也劝阻阿乐,阿乐不语,却跑到后舱解下小艇,飞速驶向毒品船,我大叫:“阿乐,你疯了。”
阿乐开着小艇迅速到达毒品船前,他抓住船舷,一番身跃上去,接着便听到遥遥的几声枪响,钟叔看我一眼,说:“好吧,我们过去看看。我早说过,阿乐这家伙太莽撞……”我无暇和他多说,指挥水手,将方向扳向福生的货船,距离两百多米时,那边子弹已射过来,我心里一沉:阿乐完了。钟叔早已躲进船舱,我倚在船舱旁,发射子弹向他们还击。双方距离拉到五十米左右,我们这边武器精良,早打得对方没有还手之力,到两船相靠时,我提着轻机枪,带一群手下一跃上了福生的船,他们四处找寻敌人,船上十几具尸体,这时我看到阿乐,躺在船舷上,脸上身上满是鲜血,腿上和胸口有七八个枪眼,我扑近他,叫:“阿乐!”他睁开眼,眼神很涣散,嘴里模模糊糊在说话,我将耳朵贴在他嘴上,听到他断断续续说:“兄……兄……兄弟……”我抬头望着他,点点头说:“兄弟!”他又说:“……兄弟……兄……弟……”吃力地指指自己的头,“兄弟。”我拔出手枪,指着他的头,说:“兄弟。”他点头,闭上眼睛。我转头,也闭上眼睛,扣动板机,枪声被消音器灭掉,只发出“唧”一声,阿乐身子软软的从船舷上滑下来。这时我听到钟叔冷冷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人不死也是浪费!”我想着阿乐死前说的“兄弟”,我说:“没人会不死的,分别只在于什么时候死和怎么死而已。”说完转身眼神挑衅地望着钟叔,钟叔迎着我的眼光,说:“没人会不死的。你和我总有一天也会死。”
我在一次火拼时朝钟叔背后放了冷枪,钟叔死后,因为他没有子女,我名正言顺地以亲侄的身份继承了他名下的财产,并且因为我一直从事他的军火生意,东南亚各地的军火商家只有和我交易。我以恒星集团副总裁的身份间接帮印尼与意大利黑手党洗黑钱。九六年时,我的个人资产已经超过百亿港币,照说应该急流勇退了,可是我不知道除了做非法交易外,我还可以干什么。九六年年底,香港的回归热潮已升至顶峰,我和那个曾因为我而断腿的妓女大学生结了婚,事实上这几年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的腿也已恢复得和正常人一样。婚后我们移民到了钟炳辉生前最向往的瑞士,人虽然离开香港,但和世界各地的黑社会组织仍然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是断不掉,只是我不想彻底斩断关系,和他们的交往可以让我充满归宿感,这种感觉是家庭不能给我的。
九七年七月一日,我在这个远离中国的自由国度收看香港回归场景。七月二日,和老婆说好要到美国玩一趟,天气却阴了。保镖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不宜出门,有人要杀我。我笑了一会,决定下雨也要到美国,老婆没有异议。
在上飞机的一刹那,我想起我说不定正是期待有人来暗杀我。我回头环顾一下机场,笑着说:“我怎么感觉自己挺安全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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