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书信体情爱小说《蓝颜,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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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安宁(其他常用笔名吉安、艾美丽),本名王苹。女,生于泰山脚下。外语学士,文学硕士。《读者》、《思维与智慧》等多家期刊签约作家。80后知名青春小说、散文随笔及专栏作家。1999年至今在《读者》《青年文摘》《散文》《儿童文学》《天涯》《中国新闻周刊》等上千家期刊发表、翻译及被文章2000余篇,合600余万字。文字被选入《2007中国散文年选》《2008中国年度小小说》等上百种知名书系、文摘期刊,有多篇文章入选中学语文阅读教程,并被央视子午书简栏目播读。2006年出版《寂寞时,我们远离爱情》,2009年出版《此后,不再爱你》《花儿来得及》《少年伤》《慢慢走,慢慢品》《谁的青春仓惶结》等多部作品。另有长篇小说《试婚》《唐豆的烦恼》写作中。曾任中学外语老师,出版社编辑。现居北京,自由写作。

    《蓝颜,红颜》自序

    作者:安宁

      这是一部纠缠不休的小说。

      关于忘记与回忆,离开与回归,撕裂与弥合,清醒与幻觉,身体与灵魂,背叛与忠贞,欲望与爱恨厮缠。我用最热烈奔放又最无情残忍的描述,让它们嵌入彼此。犹如沙粒嵌入贝壳的身体。尽管疼痛无比,但当它们彼此进入,终会有一粒珍珠,璀璨而生。

      我用一封又一封的情书,串联起整个的故事。你在其内,不止可以读到爱情,还有少女与女人的撕扯,小镇与城市的冲突,男人与女人的战争,金钱与爱情的背离,父辈与子女的纠葛。

长篇书信体情爱小说《蓝颜,红颜》

      我书写它们,是因为我熟知它们,热爱它们,并曾历经过它们。当我从小镇走入城市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为我生活的小城,为我想要逃走却又始终无法出逃的城市,寂寞书写。

      你无疑,会与我一样,沉浸在这个一面背叛一面忠贞的故事之中,无法自拔。

      会与我一样,爱上它,并无法将它抛弃在中途。

      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忘记一个人,却需要耗尽漫漫一生。

      我们究竟需要走上多久,才能最终洗尽,时光烙在灵魂上的印记?

      以此记下。为我们曾经一路奔逃,寻不到出路的爱与生活。

      是为序。

      第一章

      亲爱的锦,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24封信,我想或许你已经忘记,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地记得。

      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你。爱你到可以将我的一切从这个世界上粉碎掉,如果,你能够懂得。

      锦,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魂吗,或者,有灵魂也可以。我相信,真的,我不是在说胡话,我知道你看了这些一定又会用你果敢的语言教训我,说我是个傻瓜,你比我大15岁,你走过了很多的地方,你听到过许多奇异的事情,但你从来不相信鬼魂。哪怕,是你第一个孩子去世的时候,你都不相信。

      可是,锦,我相信。而且,我感觉到过灵魂的存在。我甚至已经跟它有过交流。

      是的,有过交流。就在昨天夜里。

      我又发起了高烧,我的身体用医生的话说,如果再不知道好好爱惜,就不会是我的了。我从诊所回来,就感觉躯体变得很轻,我勉强吃了药,就任由自己像块破败的抹布一样,随意地丢到床上。

      你送我的毛毯,我一直舍不得盖,每一次都只整齐地叠好,搭在小腹上。这样我会觉得温暖,就像你的大手,粗砺抚摸过一样。

      我就这样迷糊地进入梦境,并看到那个落魄的灵魂。它果真是从我的身体里飞升出来的吧,否则怎么会与我有一样杂乱的头发,瘦得让人心疼的肩膀?但它的眼睛,却是明亮的,我看到里面有闪烁的光泽,是蓝绿色的,犹如夜间的鬼火。

      我知道这样的描述会吓住你,但我不害怕。我记得小时候一个人在野地里跑,想要逃避父亲的打骂,就常会看到这样的光亮,它们在坟茔上空飘浮,看我跑过,会亦步亦趋地跟着。如果我停下,它们也懒懒地停下,还会散开一点,似乎,怕将我吓哭。喔,它们不知道,其实这个恐惧父亲责打的孩子,又是多么地大胆与放肆,大胆到可以在野外的坟堆上哭着睡过去,一直睡到太阳升起,那些蓝荧荧的火,也隐入坟墓里去;放肆到裙子后面的拉链坏了,露出背上洁白的肌肤,有男人不怀好意地看她,她都旁若无人,理都不理男人的搭讪。

      锦,你猜我问了那个灵魂什么问题?你肯定猜不出来,或者,你根本没有功夫去猜。你总是那样地忙,忙到连下楼梯,都恨不能一步跨下去就是十个阶梯。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问它,我会有一个你的孩子吗?在我们已经分手两个月之后?

      锦,这个问题,其实我很多次地问过你,在我们依然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傻傻的丫头,22岁,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悠闲地读着艺术,你叫我“丫头”,“傻瓜”,“小妖精”,或者“小妓女”,“小荡妇”。我在北京,谁都不认识,但我却拥有了整个世界。因为,我爱上了你。而你,也那样地爱我。

      每一次与你见面,与你疯狂地拥吻在一起,我都要对你说,锦,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我要一个人养着他。你总是将我吻得喘不过气来,说,好,我给你,给你我们的孩子。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想狠狠地咬你,在你身上留下我深深的齿痕。我知道这是你最害怕的举动,每一次都在大叫之后,陌生人似的看我。我喜欢你这样仓惶的注视,如此你就会发现隐藏在我身体里的疯狂与激情。你会在走之前,一遍遍地用热水冲洗我咬过的齿印,试图将它们洗得了无痕迹。可是每一次你都发现这是徒劳,并对我发脾气。我抱着你,抬头嘻嘻笑看着你,像看一个我所敬仰的兄长,或者父亲。到最后,你说累了,便叹口气,捏一下我的脸蛋,说,你真坏,下次我注射狂犬疫苗,就再不怕你这个小狗子咬我了。

      锦,我说的是真的,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哦,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话,在我与你做爱做到疯狂的时候说出来,你会将之当成我呓语似的胡话,转身忘记的吧。所以我曾经努力地寻找机会,想要与你认真地谈论这个问题,但你总是忙得没有时间,你要挣钱,要在北京供一座150多万的房子,要养活你没有工作的老婆,刚刚三岁多的女儿,还有4个没有退休金又总是进出医院的老人。除了好好地爱你,疼你,对你好,我不忍心用其他的事情来打搅你。所以每次打电话给你,听到你说在忙,我总是说,傻瓜,你忙,我不打扰你。

      所以我现在要对这个通灵的魂魄说,我要问它,求它一定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在千里之外的上海,在我27岁且与你分手60天零3个小时15分钟后,可以有一个代替你来让我去爱的孩子?

      你一定和我一样想知道裹着一袭黑色风衣的魂魄,究竟给出了怎样的答案吧。锦,我想知道,你希望是什么样的答案呢?模糊不清,还是一语中的?或者,你根本不希望我问出这样的问题?

      锦,我要告诉你,我在迷糊中,感觉自己像在一艘波浪中行驶的小船里,外面有一阵大风横吹过来,那样强烈的一股风,几乎要将小船掀翻到海里去。我紧紧地抓住那块天蓝色的毛毯,像抓住一块救命的浮冰。锦,我很冷,我觉得我好像要死了。可是我还是努力地等着那个同样孤单的魂魄开口告诉我答案。

      然后我便看见它伸出枯枝一样毫无血肉的手,它冰冷的掌心里,放着一张薄薄的纸。它面无表情地说,拿去吧,答案就写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欠起身去取,可是偏偏就在这时,狂放吹破了船上的帘子,我刚刚接触到的那张纸,啪地一下便被风卷到半空去里,我想要跳起来去抓,纸却轻飘飘地落入了水中,而后不过是几个浪打过来,便远到我再也无力去追。

      锦,那张纸片在海水里,像一朵凋零残破的花,随了一个接一个打过来的大浪,伶仃无依地飘着,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将抵达哪一个地方。就像现在没有工作、回不去故乡、也寻不到爱人的我。

      我终于还是哭醒了,并发现自己的手脚快要成冰,而额头却是烫得几乎放上一杯冷水就可以沸腾。此时的你,在北京是奔波在夜间行驶的地铁里,还是已经回到有暖气的房子,喝一杯驱寒的姜水,写日间采访的稿子?你会不会看到这 ,或者想起我们的约定,每天都去只有我们两个人交流的信箱里看看?我不会给你在QQ或者MSN上留言,我也知道你早已经将我删掉,永不再加。我答应过你,离开了北京,就不再有以前那样疯狂的举止,动不动就打车过去找你,而且,是站在你采访的车旁固执地等着,不管你的身边有没有熟悉的人在。

      如果你依然爱我,就像我现在加倍地爱你一样,你一定会看到这 ,包括以前给你写过的每一个字,寄过的每一张照片,留过的每一句问候,震过的每一声铃响。

      锦,我要睡了。入冬以来,我总是得病,感冒,发烧,胃痛,头疼。每个月经期的疼痛,也一如往昔地折磨着我。我不想遵照医嘱持续不断地吃药,我要用我瘦弱的身体,抵抗这些病菌的侵蚀,就如抵抗无孔不入的爱情的疼痛。

      锦,我多想蜷缩在你的怀里,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

      答应我早点休息,尽管你一直失眠,早睡也不能与我一样,没心没肺地抵达梦乡。

      安。

      你的小小妖精,

      龙小白。

    第二章

    亲爱的锦,

    今天我收到了一万块钱,是给一个广告公司做的四份设计的报酬。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从那间又冷又潮湿的小房子里搬出去,租了一室能看得到阳光的小阁楼。我还买了一个电暖气,这样晚上熬夜做广告设计的时候,就可以不用缩在被子里了。但我更喜欢裹着你送我的毛毯,再将月经疼痛的时候你买给我的灯芯绒的暖手宝,放在小腹上,这样我便不会觉得上海湿冷阴郁的冬天如此难以捱过。

    那些尾巴一样一直湿嗒嗒地跟着我的病痛,被这样的兴奋驱逐着,竟是奇迹般地被我甩掉了!啦啦啦,我在新租的阁楼里伴着电脑里的音乐,乱七八糟地跳了一阵子舞之后,决定立刻去会见我的死党黎落落。

    锦,你一定又会笑话我这样毫无计划的生活,你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让我要对自己的人生有一定的规划,要把握好前行的航线,不要想起什么就丢下原来的事情冲过去做。尽管不能指望我像40岁的你一样,始终如一地为自己的目标奋进,至少,应该将自己的房间整理地干干净净、有条有理的吧。哈,这时候的你,真是啰嗦,有点像一个老去的父亲,喋喋不休,一边看我将鞋子咚一声踢到对面的墙上去,一边叹口气,将滚落到地上的小熊维尼捡起来,安放到我的床头。

    不过锦你尽管嘲笑我好啦,趁我第一道皱纹还隐在干净的皮肤里,先让我乱糟糟地玩一阵子吧。

    我很快拨通了黎落落的电话。我毫不客气地让她给我一个抵达她住处的公交路线图,然后我收拾一下自己便飞过去见她。黎落落“啊”一声尖叫,我听见那边还传来一个男人轻微的呵斥声,声音有一点点老,我猜测是一个秃头的老男人,所以便直截了当地审问她:喂,落落,你身边有个老男人么?赶紧赶他走,让他知趣点,让贤,也别忘了把“遗留产物”收拾干净点,否则我去了没他好脸色看!

    黎落落妖精似的咯咯笑起来,然后便冲我嚷,龙小白,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来上海也不告诉我一声!知道北京人民都很牛,再牛也不至于到了灯红酒绿的上海,还板着一副“新闻联播”的僵硬面孔吧!

    我压低了声音,说:黎小姐,本姑娘刚刚挣了一笔外快,牛气得很,如果你不讨好讨好我,我可是一支冰激凌都不舍得请你吃,如果你甜言蜜语一点呢……

    黎落落即刻抢过话头去,亲爱的龙小白,我想死你这北京丫头片子了,你赶快乘宇宙飞船二号飞过来,让我抱抱你亲亲你嗅嗅你吧,求你啦!

    我一下子笑倒在床上,胳膊随便一扫,几乎将我的笔记本横扫下床去。

    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黎落落这样一个可爱的丫头?我曾经带她去见过你,是在北京西单附近的一个咖啡屋里,她当时一见你,即刻弯腰,脆生生地叫你“叔叔好”。你也幽她一默,说:可惜今天大叔没带压岁钱,否则铁定发你一份。我坐在你的旁边,看她叽叽喳喳地朝你问东问西,而你则有问必答,感觉像是在开新闻发布会,你成了被发难的对象,而黎落落倒是成了伶牙俐齿的新闻记者。

    喔,我记得黎落落喝掉了4杯咖啡,而你则只淡淡品了一下,便放下了,最后是我帮你喝掉的。黎落落还诧异,小声说:咦,文化名人还不喜欢附庸风雅喝咖啡呢。我掐她手臂,说:锦胃不好,是我不让他喝这类有伤脾胃的东西的。黎落落即刻恍然大悟:呀,妻管严啊。我记得你在这句话后,宽容地笑一笑,又帮我将翘起的衣领折好,而我,则在黎落落的聒噪里,将头微微地靠向你结实宽厚的臂膀。

    你看,我又跑题了,几乎忘了向你讲述我们见面后的事情。

    我照例是走哪儿都不认路,拿着黎落落告诉我的路线图每坐上几站便谦卑地到处问人,在快要将全上海挤公交的大妈大叔们烦死了之后,终于成功到达南京路一家麦当劳快餐店。

    刚刚走进去,黎落落便不管不顾地啊啊大叫着朝我拼命地挥手。其实我早就在窗户外面看到她了,黎落落走哪儿都有一股子媚气,她曾自己将自己比喻成玫瑰,有一点人人想要的艳俗,但也并非是谁都要得起的,不肯花重金却又想要白白采摘的那些男人,除了被她的刺恶狠狠扎出血来,沾不到她什么便宜。这样的女人坐在人群里,同类并不喜欢靠近,似乎是怕被她的妖媚给折了阳寿的意思。所以我透过热气腾腾带着一股子奶油味的窗户,可以一眼便从拥挤的人堆里,认出笑意盈盈给某男打电话的黎落落。

    黎落落起身啊啊叫着过来拥抱我的时候,几乎将一个男人手里的一杯热饮碰翻在地,她连道歉都没有,也不管那男人的恶语,向我直冲过来,犹如一个爱吃的孩子冲向一堆爆米花,或者炸薯条。

    锦,我的眼泪就在黎落落这样纯净原始的热情里流了下来,这个陪我度过了中学六年孤单青春期的姑娘,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我那么爱她,依恋她,喜欢她的吵嚷和世俗,还有被她引以为傲的烟火气。我记得我们当初报考大学时,曾经因为一个选择了上海,一个奔去了北京,而大吵过一次。锦,我将我22岁到27岁最美的年华全给了你,但我寂寞脆弱的少年时光,却只有这个丫头温暖地陪我走过,并像一块橡皮糖一样,结实地与我的青春,黏附在一起,再不分离。

    我不再指望上海的冬天会有北京那样温暖的阳光,就像我与黎落落吃麦当劳快餐如涮火锅一样热气腾腾的下午,上海的天空却是阴沉着脸一样。可是这丝毫不妨碍我与这个亲爱的姑娘吃到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喔,应该是聊天聊出了兴奋的汗珠才对。

    期间有个男人,给黎落落孜孜不倦地打了7个电话,但都被她给挂断了。最后一次,我宽恕她,说:落落,看在麦当劳大叔的份上,接他一次吧。黎落落很不耐烦地接起来便朝那可怜的男人吼:你这人有毛病啊?!挂一挂二不挂三,我挂你六次你还打,不知道本小姐现在有重要事情,不能接你这客吗?!

    那人似乎在苦苦哀求,让黎落落给他一个请客吃饭的机会,又多插了一句:你在陪谁?黎落落即刻看着我笑嘻嘻道:陪我老婆啊,哦,先生,我忘了给你介绍我老婆啦,我们在一起好了快半辈子了,先生你想插足除非有数不清的蜈蚣腿哦。

    那边听起来很慌张,黎落落朝我挤挤眼得意道:我不同性恋我要老婆干吗?

    我和黎落落很没修养地哈哈大笑,而那边则啪地一下挂了电话,像一个仓惶逃命的士兵。

    呵呵,锦,你瞧,时光过去了那么多年,想想真不可思议,一转眼就是15年,几乎是小半生了,而我和这个丫头,竟然还是那样好到没有忘记少女时彼此称呼老公老婆的亲密。

    呀,刚刚无意中瞥到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却啰哩啰嗦地连我和黎落落在一起谈论的重点话题还没有告诉你。

    想想你一定会看烦的,所以我还是乖乖地听话,不写那么多,下次再详细给你讲,好不好?

    晚安。吻你暖暖的唇。

    你的小坏蛋。

    小小白。

    第三章

    亲爱的锦,

    今天我去见了一个人,顶讨厌的一个人,46岁,秃顶,男人,已婚,有钱但没文化,却也不乏暧昧女人苍蝇一样盯他这个有缝的蛋。

    你千万别误会,以为我是其中的一只苍蝇。当然,你肯定也不会那样想,因为我说过他是一个顶讨厌的人了。你瞧我真笨,说过的话总是转头就忘。

    他不知是从网络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得到的我的联系方式,先发短信给我,说他是北京某个公司的经理,现在到上海开拓新的业务,急需一个高手,为他们一款新推出的女式跑鞋设计用于平面和电视的推广广告。

    我简洁回他:您哪位?

    他很快发过来:陈仓,湖北人,曾在广东和山东泰山脚下做过几年服装批发生意,后发了家,又转战去了北京。

    只这一句话,锦,我就当即决定和他见面谈谈。具体谈什么,报酬还是设计方案,我都没有去想。我只知道,这个男人他去过泰山,也到过北京,而这两个地方,一个是你出生且生活了30多年的城市,另一个,则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或者,终将陪你老去的地方。

    我要见这个男人,尽管他在之后打电话时,满嘴的恶俗气,问完了年龄又问收入,还暧昧地打探我有没有男朋友或者结婚,在上海一个人寂不寂寞,如果寂寞,记得出来找他喝杯咖啡聊一聊。

    锦,你告诉过我,不要随便去见不靠谱的男人,在我还没有寻找到终生的归宿以前。但是锦,你也忘了告诉我,如果是与你有关的人呢,或者,与你身上曾经留下的岁月的痕迹有关的人,我该不该去见,该不该听他们说一说,那些你所走过的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或者正在发生着的事?

    你忘了告诉我,那就让我自己决定吧。而且毫不犹豫地决定,去见,立刻去见,像每次疯跑着去乘地铁见你一样地去见他。

    我是打车飞奔去见这个叫陈仓的男人的。是在徐家汇的一家上岛咖啡店,他早就在店门口候着了,从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样商业性的男人,大多长着千篇一律的胖圆脸,打千篇一律的鲜艳领带,眼睛老鼠一样滴溜溜转,见了谁都龇牙咧嘴地一笑,又打着哈哈说今天某个朋友酒宴,又喝高了,抱歉抱歉。

    这样的判断,锦,是你教给我的,我跟你采访过许多自诩有文化的商人,每次见过一个人,你总是用你形象又幽默的语言,将他们身上种种我很难概括的细小裂纹,简洁地说给我听。所以你看,现在我也和你一样,有了如此刻薄又清晰精准的眼光。

    这陈仓不知是为了显示自己实力雄厚,还是怕我骗了他的钱财,还带了一个秘书过去。我估计他那个秘书是他的某个乡下来的亲戚,一脸的卑躬,点头哈腰时的度数,比陈仓还甚。喔,我猜他们是叔侄关系,否则那个秘书在我面前,不会怯生生里又带着一股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骄傲劲。呵呵,锦,我姑且叫这个秘书“暗渡”吧,你知道我向来记不住人的名字,这样倒是可以恶狠狠地将他们叔侄两个记住,省的将来万一讨要另一半报酬时,在手机里找不到哪个名字是他们俩。

    我还没有等一杯咖啡端上来,便迫不及待地用你教我的循循善诱式采访法,将我的问题连环套似的甩出来。

    我先问陈仓:请问你在泰山脚下做了几年的服装批发?

    陈仓一脸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3年呐。

    我又紧跟:你具体在哪个区哪条街道开的店?

    陈仓故作优雅地抿一口咖啡,又因咖啡的苦味蹙了蹙眉,这才回味我刚才的问题:哦,泰山区吧,又好像是岱岳区,哎呀,年代久远,实在记不清了啊,也主要是那时我前妻主管,我两地跑,只记得数钱,却不记得数门牌号了。

    他又警觉地一怔,问:怎么,龙小姐是泰山脚下的人吗?

    我即刻转移话题:听说泰山脚下的小城很美,是吗,那里还有桃花谷,桃花盛开的时候,谷里溪水潺潺,香气缭绕,宛如仙境呢。陈经理去过桃花谷,爬过泰山,走遍过山脚下的大街小巷吗?

    哦,这个,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我天天来去匆匆,实在是没有功夫逛什么劳什子泰山,倒是家里供着关老爷,没保佑我升官,但至少显灵保佑我发财了。说完了陈仓便得意地笑起来,嘴里的一两滴唾液,笑喷出来,复又落入他的杯子。

    我几乎快要放弃了,觉得这个“嫌疑犯”实在是撬不出几个枣来,而陈仓旁边的年轻侄子“暗渡”则探寻地看一眼他的叔叔,兴奋又小心翼翼道:我们陈经理当年在泰山脚下很出名呢,还被区政府评为过优秀服装商,当地电视台和报纸都曾采访过他呢。

    我即刻觉得我和这个暗渡之间擦出了奇妙的小火花,我紧抓不放:采访具体是哪一年,采访的记者是谁?有没有一个长得很帅文笔很好声音很酷的姓苏名锦安的男人?

    我的无休止的发问终于让这叔侄两个生了疑惑,陈仓先自打断我的话题:龙小姐,我不认识叫苏锦安的记者,我对泰山脚下的城市也没有什么记忆,你要是想要寻人,我找电视台朋友帮你发个寻人启示好不好,咱今天是来谈生意的,行就签合同,不行我就找新的设计师,我忙,时间就是金钱,你看……

    我很有涵养地朝这叔侄俩笑一下,便起身,说:抱歉,我先去楼下打个电话好吗?

    呵呵,锦,我就这样无功而逃。当我关了手机,沿街边走边逛小店的时候,我猜想那叔侄两个,一定在骂骂咧咧地诅咒我这个浪费了他们银子又中途下车的小妖精。

    不过,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收获啦,至少我知道泰山脚下,养育了我爱的锦的城市,绝对不会让这样世俗的男人,长久地行走下去。他觉得是自己远走高飞,抛弃了这个山城,殊不知,对于这片如你一样,静默沉稳的土地,他不过是被山风净化扫荡出去的一粒微尘。只有你这样胸襟开阔大气的男人,才是一座山依存守护的草木。

    我发誓,锦,我再也不见这样恶俗到五个手指戴了4个钻戒的男人。除非,他与你的生命,有蛛丝马迹的关联。

    我在一个拐角处的小店里,看中一款束发的简单的头饰,说不上好看,是柠檬黄的一个竖夹,但我还是一下子买了两个,其中一个当然是送给黎落落的。我买什么东西,最先想到分享的,除了你,便是她。

    买下来的原因,是因为标签上写着“锦年”两个字。

    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这是三年前,我为我们未来的孩子起过的名字。那时我躺在你的怀里,你环拥着我,我们闲闲地说着话,我的手指抚过你的每一寸肌肤,在滑过你眼角的皱纹时,我突然便想到了这个名字。我轻声告诉你说,锦,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叫她锦年,如果是男孩,我叫他锦上。

    锦,你大约是忘记了吧。你忘记了很多的事情,而我,需要用这样一封一封长长的信,提醒你,记住我们曾有过的5年的锦色时光。

    可是,我怕,锦,我怕我还没有写完这些信,或者是你,或者是我,便将彼此彻底地忘记。

    锦,我们会吗?

    我害怕那样残酷拆散了我们的时光。

    睡吧,锦。我有些疲惫。很累。

    或许是因为想你,又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

    爱你的小白。

    第四章

    亲爱的锦,

    没有了我的陪伴,你这几个月,会不会觉得孤单?或许你不会,你说过你每日都在匆忙行走,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想我。哦,这是你说过的话,你一定忘了,但我记得。你总是说一些让我伤心的话,在我厚着脸皮去“纠缠”你的时候。

    我猜想在这5年中,你有时候一定讨厌过我。讨厌我的执拗,讨厌我的疯狂,讨厌我像个尾巴似的跟在你的身后,让你一次次在熟人面前难堪。你经常问我,龙小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我怎么就会碰到了你?你又是怎样钻进我的心里,拼命地将根强劲地扎下去,连我的五脏六腑都给一起穿越?

    是的,锦,我也想知道,我们在5年前,我22岁的时候,究竟是怎样开始了我们这一程纠扯不清的爱情的旅程?

    那是丁香花开得最盛烈也最芬芳的五月。锦,你记得吧,那时候的北京,正是气温最舒适的时候,算不上太热,人挤在公交地铁里,不会被其他人的汗水,弄湿了衣服。人与人之间,因为习习吹来的凉风,而变得彼此友善,可以互相接纳宽容。而不是像冬天,身体间存有的那一点距离,被厚厚的棉衣给塞住了。更不像夏天,整个城市如一个巨大的蒸笼,地铁,公交,私家车,飞机,一起向天空喷着无边的热浪,人在其中,变得暴躁易怒。

    所以轻易不喜欢与陌生人见面的我,才会在这样适于出去进行日光浴的天气里,因为闲极无聊,帮一个在报社上班但分身无术的朋友艾琪去采访某位京城名人。而之所以愿意在那个周末出行,实在是因为我偶然翻了一眼巨蟹座的五月星运,说这个月对于我来说,情感上很容易会有突变,我将会遇到一个新的人,并生出一段纠葛刻骨之爱。

    我对于这样总是在结尾注明“纯属娱乐”的星座运程,基本抱着一笑而过的态度,不像许多同龄的女孩子,将星座奉为出行之圭臬,小心翼翼地去遵守奉行。我还打电话给朋友艾琪,调笑说:若我今日真有了艳遇,爱上一个有钱王子,可别怪我抢你没提前声明哦。

    艾琪当时正在地铁里赶去参加另外一个采访,她的大嗓门因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你……就是……被一百个……有钱青蛙看中了……我也不……抢你的,所以放心……艳遇去吧……就像我也在……赶去艳遇的……路上一样,只是别让……你的现任男友……捉到……就行。

    于是我便拿了自己的傻瓜相机,又操起一个小本,一支蓝色中性笔,对着镜子简单收拾一下,便背了斜肩的淑女包包准备关门。

    但我欲要锁门的手,却是犹豫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打开门,对着镜子照了一秒钟,即刻决定换掉身上这件战地记者的牛仔装备,改穿一件优雅恬淡的白色连衣裙。我也没有忘了戴上一串玉石的手链,一顶风情万种的遮阳帽,又在臂上贴了一朵羞涩绽放的玫瑰。这才又重新站到镜子前,满意地从上至下审视一遍,而后哼着自编的曲子,飞快地出了宿舍门,旋转下楼去乘地铁。

    采访定在一家雕刻时光咖啡馆里。喔,锦,我记得后来我们还嘲笑过那个所谓的名人,说他抠门,明明之前问了你喜欢喝茶还是喝咖啡,最后还是将地点定在了咖啡馆,结果是你只要了一杯免费的白水。不过我看出来这个名人是个花钱心疼的主儿,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要了一杯蓝山咖啡,而且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只喝到那个名人心疼得几乎要“哎呦呦”地痛叫起来。

    是你先到的咖啡馆,我路盲,打电话问名人,咖啡馆究竟在哪个地方,周围有没有什么鲜明的建筑物或者标志。名人还算幽默,说:我给你一株挺拔法桐的手机号码,他早就到了,你出了地铁A口,沿路向东走100米,到了那株法桐自会站在路口候着你,你一看那个肩宽臂壮的男人,就知道地方了。哦,对了,法桐名叫苏锦安,是北京F报社的资深编辑记者,人称京城一支笔。

    我这才知道名人一石二鸟,一块应下两家媒体的“专访”,再多两个,就成小型发布会了。

    按照名人的指示,我在出了地铁走到70米的时候,便看到一个三十七八岁左右的男人,正站在路旁一株繁茂的法桐下,向我所走的路上注视着什么,边看边拨打着手机,不过是片刻,我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但我却没有接,而是一路快走过去,在距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将铃声依然畅响的手机啪一下亮到他的面前,而后歪头,看着他的眼睛,说:嗨,法桐先生,这是你的号码吧。

    锦,你的视线,这才从我一路走来的路上,转移到我的手机上,而后又从手机上,微笑着落在我的脸上。

    我继续歪头毫无怯意地看着你,直到你竟是有些羞涩地将视线移开,说道:嗯,我是,不过你好像不是H报社的记者吧。

    我逗你:你又没带验钞机,怎么就知道我是假冒伪劣的?

    你竟是很爽朗地大声笑起来,那样旁若无人的笑声,一下子便将我吸引住。喔,锦,不知你有没有注意,我无意识地便朝你又近了一步,直到像一株小草,或者野花,抬头仰望它身旁高大的一株法桐。

    喔,锦,那名人说得真是不错,你就是一株鲜明到一眼便可以辨认出来的阔大的法桐。而且隔着森林般重重的人群,我能够清晰地嗅到你的味道,一种有烈马奔驰的辽阔草原上的味道,随猎猎大风注入我的每一个嗅觉灵敏、欲望勃发的细胞。

    你没有再问我记者的身份是真是假,我也没有继续跟你说笑,我只是像个被人认领的小兽一样,跟随着你进了咖啡馆,并在二楼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显然是正在写一篇社论,但在拿起笔记本继续敲字之前,你还是很体贴地帮我叫了一杯牛奶,和一碟甜点。你在牛奶端上来后,很温和地冲我笑笑,说:女孩子喝咖啡多了不好,不如用牛奶代替。

    而我,锦,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像个傻瓜一样地笑看着你,不喝奶,也不吃甜点,只看你啪啪啪地敲打着电脑,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手指飞扬。我还偷偷掏出了采访本,假装在上面写什么东西,其实,是在给你画漫画。

    我刚刚给你勾勒出一个基本轮廓,名人便大老远地打着哈哈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朝我们挥手,说:哎呀呀,劳驾两位等我多时,失敬失敬。

    我本来想要坐在沙发上继续画下去,不给这位长得肥头大耳的名人面子,但看你起身微笑相迎,我还是站了起来,只不过,用你事后的话说,有点像只乖巧的小猫小狗,偎在你的身后,但又不是一般的宠物猫狗,而是带着一股子蓬勃的野性,准备随时代替你征南战北。

    锦,你的眼睛真是如扫描仪一样精准,很少有人能够透过我温顺柔弱的外表,看到其内隐藏的一颗根茎强劲阔大的心。

    名人说话的时候,我学了你,一脸虔诚地记录着什么。但事实上,我依然在画画,只不过,这次的对象,变成了名人。

    我的采访本上,出现了这样滑稽的图文并茂的记录。

    达旺房地产公司老总,陈建国,早年经历寒微,曾经做过街头炸油条工。

    这句话后,是两幅小漫画:路边一个围着围裙的小青年,边大汗淋漓地炸着油条,边用手将脸上油腥腥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揩下来,并贼头贼脑地顺手甩到油锅里去。漫画的名字,叫揩油。

    接下来又是一句:靠推销马桶起家,赚到第一桶金,之后开店经营5年家用产品。

    我在这句后的注释图上,画了一个蹲在马桶上,心花怒放数钱的矮胖男人,他头顶的天花板上,电线在嗤嗤地冒着火花,而那劣质的暖气管道,和水管笼头,则吁吁地喷着水汽。

    然后名人又有了大手笔:投资房地产和股市,赚到盆满钵满。

    我在漫画里,画了一座帝王大厦,名人着了牛气冲冲的红色唐装,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俯视着那些举着钞票疯狂涌入抢购的京城男女。

    不过我将那大厦画成了一个盒子,中间的混凝土和钢筋全部被抽离掉。我看着那说得激情飞扬、唾液四溅的名人,还有一脸意味深长微笑的你,便想,如果房地产此后一蹶不振,那我的下一幅漫画,就该是这帝王大厦轰然倒塌,名人也被坠落其中,尸骨无处可寻吧。

    锦,我是真的忘记了名人陈建国究竟在那个最适宜出外郊游的初夏,说了些什么,我只是坐在你的斜对面,又与他保持着45度角的距离,看他肥厚的双唇上下翻飞,像两片夹了葱段的烤鸭肉,一口咬下去,唾液混合着油腥气溅脏了别人的脸。

    所以等到他的“发布会”开到中间的时候,我便走了神,开始给你安心地画那幅没有完成的画像。锦,我此后许多次地用手抚过你硬朗的轮廓,你坚毅的额头,你下巴上的一颗淡若无痕的小痣,甚至你身上一丛丛森林一样茂盛生长的毛发,但是我却依然无法忘记这第一次心中的悸动。

    我记得我偷偷给你画那一双湖水一样幽深见不到底的眼睛的时候,几乎有眩晕的感觉,似乎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湖边,只看了一眼,便要掉入那湖绿色的水中去了。

    锦,我始终没有给你看过我为你绘的这第一幅画像,我不能让你知道,是我先爱上了你,那样会让你骄傲吧,尽管在我们相爱的5年中,我其实一直都像一只小狗,飞快地跟着你,缠着你,怕一不小心,就将你给走丢了。

    我很庆幸名人陈建国是一个吝啬的暴发户,所以只请你喝了几杯免费的白水,又被我强行要了几杯蓝山的咖啡,便再也不敢提中午一起吃饭的事。所以将他送走之后,我经过咖啡馆旁边的一家茶花妹子过桥米线店,看到门口贴的宣传图片上,那诱人的鸡汤,筋斗的米线,色泽清亮的凉拌折耳根和薄荷叶,我空空的肚子,即刻条件反射,咕咕唱了起来,双腿随之也挪不动了。

    你很爽朗地大笑,说:丫头,大叔今天请你去吃米线,将陈建国老总舍不得请吃的午饭补回来。

    我即刻高叫,呀:还是没钱的大叔好!

    你在我的高叫之后,又是一阵让我听了心内明亮的大笑。

    那顿午饭,我像只小馋猫,吃到肚子微微地隆起,如待产的孕妇,几乎有些不好意思站起来见人。你也吃到头发上浸出了汗水,鼻尖如一枚红色的山枣。但我们爱吃的理由则不一样,我是生在荒郊野外的一株木槿,或者山茶花,我习惯了这样山野的口味,所以才会见到即刻与之水乳交融。而你,持一支笔走遍天南海北,定是见惯了山珍海味,这样生长在街巷之中、与一段素朴爱恋有关的家常米线,当是你人生这碗粥饭里,其上新鲜点缀的香菜,或者小葱。你喜欢它们,犹如我在你心里,哐一下轻轻投入的第一颗石子。

    饭毕后我们去乘地铁,明明是你南我北,相背而驰,但你却找了借口,说要去上班的大厦拿一些材料,然后顺理成章地与我坐上同一列地铁,而且,一直到我学校旁边的那一站。

    锦,我记得车停下来,我随了人流即将走出去,你突然拍拍我的肩膀,说,龙小白,我工作的旁边也有一家过桥米线店,有时间我带你去吃吧。

    我竟是有些慌乱,不知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便匆匆走出了门。锦,我没有回头看你,因为我害怕我一看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我早已经回不去了。

    我那样爱你。锦。

    爱到我写信的这一刻,我们再也没有了未来,我依然无法将你舍弃。

    锦,我恨你。

    也请允许我继续爱你。在你不再爱我又将我厌弃的时候。

    晚安。

    你的坏丫头。

    第五章

    亲爱的锦,

    这几天上海阴雨绵绵,我也懒惰出门,一直憋在阁楼里,拉了窗帘,打开我从北京带回来的橘黄色配有金银丝流苏的台灯,做刚从网上接到的关于女式内衣的广告设计。

    黎落落几次打电话来,吵嚷着说要我跟她去吃麻辣火锅,但每次看到外面湿漉漉的天,和法桐上残留的几片叶子,还有楼下那条湿滑寂寞的石板路,我便总是没了去吃的心情。

    黎落落便骂我,说好歹也是一80年代出生的先锋艺术女青年,何必这样跟一段感情过不去,说白了不就是多了一个男人曾经爱过你么,算起来咱还是赚了,一点都不亏,所以还是趁现在还有一小把好时光攥在手心里,赶紧好吃好喝好玩去,再不济,也就是重新谈一个嘛!上次咱找一大叔,这次咱专捡一掐就出水的嫩的挑,我就不信,咱这么有才华有魅力的秦皇岛姑娘,还找不到一个比苏锦安更好的?!如果你真找不到,我黎落落说什么也要跳北戴河自杀去!

    黎落落真是有一张厉害嘴巴,说什么都专找那软肋,一针扎下去,让你疼得要命,但也大呼过瘾。就这样一通骂,果真让我心底淤积的伤痛,一下子见了阳光。

    于是便收起电脑,跳下床去,又将不知何时钻到床底下的一只波西米亚绒毛靴,和憋屈在垃圾桶旁的另一只,重新在我左右脚上胜利会师。我差点就忘了涂滋润唇膏和护手霜,但还好并没有忘记将上次买的柠檬黄的竖夹,从首饰盒里拿出来,带给黎落落。

    锦,我在一路赶往黎落落约会的火锅店的时候,又想起这个丫头风风火火的一场又一场的爱情。她在读中学的时候,就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半月谈”,几乎是隔三岔五地就见她换了男友。有时候她带一个新的男生面孔与我一起逛街,我几乎都没有兴趣问他究竟是叫什么名字,读哪个年级,或者来自附近哪所学校,因为我从黎落落燃烧的激情里,知道这一程爱恋,也不会长久。他们不过是她行走直线上的一个又一个点,连接起来,便成了她毫不畏惧、百战百胜的爱情史。

    锦,或许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你永远都无法理解黎落落一往无前的恋爱精神,就像很多时候,你也无法理解我一样。你以为我是一只温顺的小猫或者小狗,可是你却发现我原来是一只爱疯狂撕咬一切的小野兽,高兴的时候可以牵着你的手,旁若无人地走在北京的街道上,发怒的时候则成了一只你无法掌控的小豹子,将你一下撞倒在地,而后连道歉也没有,就兀自冲出了肇事现场。

    所以我要一封封地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爱你的这一程里,有怎样你没有看到的刻骨铭心的疼痛与伤痕。不管,你何时才会有时间,想起我离开北京时,你为我建立的这个专门的电子信箱,并看到这一封又一封完整地记录了我们相爱时种种快乐、忧伤、痛苦、误会、隔阂、厌恶、遗弃的信件。

    锦,我也曾经爱过不同的男人,哦,准确地说,是男孩吧,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称得上是完整的男人。他们大多青涩,稚嫩,拿不起,放不下,遇事总是畏缩不前,所以我很快便可以像黎落落一样,毫不留情地将他们抛弃,并迅速地忘记。唯独你,隔着十几年的光阴,让我仰视,并晕眩到像个傻瓜一样,将自己强大的的根系,拼命地植入到你的身体之中。

    锦,对于你,我或许只是一段路过的绿洲,或者山泉吧,曾经慰藉过你在北京打拼的孤单的旅程,但是,时光的列车轰隆隆驶过,我也便滑了过去。你参予了我的一段生命,但对于我的过去,你只是偶尔耳闻,甚至,一无所知。

    就像,你永远也不可能想象到,我和黎落落,曾经一心一意地爱过同一个男人。

    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和黎落落正读高二,还是花朵一样诱人芬芳的小女生,不像是现在,我从自己的身上,已经闻得到衰颓的味道。那个男人是我们学校旁边书店里的老板,30岁,有一张淡然寂寞的面孔,棱角分明,平头,视线总是有落在别处的惆怅。

    但他又是温和的,看我和黎落落无事乱翻书,而且,只翻,很少买,并不生气,反而会与我们闲聊几句,问我们喜欢看什么书,下次他打电话订购。痴迷读书的我,却总是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倒是黎落落,冲锋在前,帮我扫荡一切杂草荆棘。她似乎在他的面前,从来都不懂得约束自己,如果我是个举止羞涩的旧时深闺中的小姐,那么她一定是那个陪在小姐左右的利嘴丫鬟。

    黎落落总是将自己刚刚听说来的书名,一口气倒给他,也不管自己喜不喜欢,或者,他进来了会不会卖不出去。她只知道有人在看,她也恰好记住了这个名字,并能够在他面前显摆一下。我记得黎落落说过的书名有《长腿叔叔》、《呼啸山庄》、《少年维特的烦恼》、《简爱》、《汤姆叔叔的小屋》、《飘》、《金银岛》、《百年孤独》。

    难为只喜欢唱歌跳舞对文学不通几窍的黎落落,能够记住如此多名著的名字,而且,还全是外国名著。有那么一两部,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

    黎落落每次像背诵课文一样背完了她最新搜刮来的书名,便会像只听话的吉娃娃,傻乎乎地趴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主人——费云川。

    喔,锦,我忘了向你介绍书店老板的名字了,他叫费云川,与琼瑶小说里的费云帆只一字之差。当然,这是我和黎落落私下里给他取的名字。至于他真实姓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名字,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带上了我们的味道,那种如成熟的木瓜一样的味道,淡淡的甜,但并不腻,清爽,又温和妥帖。我们可以夜晚在宿舍里小声又安全地谈论起他,就像谈论某个电影里的明星,但别人却并不知晓。我们也可以走在人群里大声地提及他,而不必担心有女生因为嫉妒抢了去。甚至我们在费云川的面前,都可以大胆地说出来,就像在说一个掌心里的暗语。

    我始终不知道费云川究竟有没有看出我和黎落落的小伎俩,他是个30岁的男人,有家,但还没有孩子,喜欢书与音乐,所做的工作与这样浪漫的爱好恰好完美地结合起来,看上去他应该没有什么忧愁,所以,他也应该很少会关注我与黎落落这样小女生的爱恋吧。

    或者,他根本就不屑与17岁的我们,谈论爱情。

    总之,当有一天,我和黎落落鼓足了勇气,问他,他的妻子是他的初恋情人吗,他略略诧异一下,便笑着摇摇头,便再也不肯回答一个字。

    于是我便利用我出色的虚构小说的能力,向黎落落虚拟了一段费云川的前世今生。

    在我的虚构中,有一半上海血统的费云川,在三岁的时候,跟随下乡做知青的母亲,从十里洋场一路坐火车向北,一直抵达位处秦皇岛的这个无名的小城。而他的父亲,则因为得罪了某个领导,被发配到新疆或者云南。费云川曾经是富家小姐的母亲,在生活的困苦面前,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带着他下嫁给了当地一个制作家具的艺人。费云川长大之后,为了圆母亲回上海的梦,曾经去上海读了4年的书,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纯美的女孩,他们深深地相爱,并很快地打算告诉彼此的父母。但就在这时,费云川发现,这个女孩竟是当年将亲生父亲贬往边疆的那个领导的女儿!在双方父母的阻挠之下,两个人不得不含泪分手,费云川再也不想待在上海,而是辗转几个城市之后,又回到了这个小城,并开了这家书店,而后又听从母亲的建议,和一个相亲认识的在塑料厂上班的女人结了婚。

    黎落落用热情的尖叫与拥抱,回应了我虚构的这个故事。我还特意用十几幅漫画,连贯起了费云川的整个传奇身世。那些漫画是我一口气挥洒而成,我将它们订在一起,又用漂亮的封皮包好,喔,看起来这本图文并茂的小画册,几乎像是儿时看到的连环画,或者那些吸引我差一点去偷了来读的画本。

    而这本小画册,当然是被黎落落用巧克力加奶油蛋糕的强大攻势,给诱骗掠夺了去。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一个人跑到书店里,漫不经心地向费云帆炫耀了一番,并试图看到画册里的故事与费云川的真实经历重合后,所带来的奇异的尖叫效果。

    但结果是费云川只淡淡翻了一下,说声画得不错。后来看到黎落落脸上鲜明的失落,又随口加上一句,是你画的吧?女孩子的虚荣心终于让黎落落背着我撒了谎,她几乎是争抢着向费云川表白,当然是我画的!但据她后来老实交代,说完后她还是红了脸。但好在费云川没有注意,而是很有礼貌地赞道,你是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子呢。

    就这样的一句夸赞,让黎落落此后在费云川面前,一下子优雅起来。她甚至开始刻苦练习一向让她头疼的芭蕾舞。她说,芭蕾舞是天鹅的优雅舞蹈,我要从一只丑小鸭,一举变成白天鹅,让费云川在几年后再见到我,即刻会离了婚来娶我。

    锦,你瞧,黎落落她书读得不多,但她却自有一套独一无二的奋斗观。而且她还毫不吃醋地拉我一起跟她奋斗。她说,将来我们一起嫁给费云川,按照年龄,我做他的小老婆,而且,绝对不会与你争风吃醋。

    锦,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黎落落执意要报考上海的大学,并在得知我选择了北京之后,与我大吵了一架,甚至还说了要绝交之类的伤心的话。

    费云川,这是我和黎落落共同爱过的男人,我们曾经在读大学的第一年暑假,还想着结伴去看望他,并向他袒露少女时的秘密,但却不知道,费云川就在我们进入大学的那个秋天,离开小城,去了另外的地方。至于是什么地方,我们则费劲了心思,也没有打听到。

    锦,我记得那个离开小城一年后的暑假,我和黎落落站在已经改头换面,成为状元饭馆的书店门口,心里的感伤与失落,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向来自称不为男人所动的黎落落,甚至还趴在我的肩头,哭了。

    后来我们还是走进那家饭馆,去吃了水饺。哦,那是我们吃过的最难吃的水饺,一点都没有当了状元的感觉,反倒有秀才落榜后的失意与怅惘。那似乎没有去干净皮的鲅鱼水饺的腥味,从我们的胃里,一路攀岩弯曲而上,穿越渗透了我们在苦痛中沉浮挣扎的五脏六腑,以及每一个微小的细胞。

    我以为此后我们再也不能够见到这个在我们的青春期里,旷日持久般地驻扎的男人,黎落落也说,爱情可以有许多次,初恋却只有一次,所以当她历经了费云川,她便可以放心地卷入一次又一次爱情的漩涡,并在其中,执迷不悟。

    可是,锦,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小,8年之后,费云川竟然辗转来到了上海!竟然在福州路上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竟然,他还离婚了!

    黎落落这次真不够义气,是我蔫蔫地吃了一半火锅的时候,她才装作一脸平静地将这个天大的秘密透露给我,而且还害我因为巨大的震惊,一下子呛了喉咙,直咳得花容失色,引来周围人与服务生的侧目。

    但黎落落显然是被这个好消息快要憋疯了,刚刚说出这个秘密,就再也刹不住口,喋喋不休地将如何在网上校友录里无意中碰到有人写回忆录,提及当年长相酷似周润发的书店老板费云川,说他在我们走后的那一年,在婚姻与事业上,皆经历了重大的打击。他的书店被同行找了借口封掉,而他的妻子,则出了轨,爱上一个有钱的男人,并毫不留情地将肚中三个月大的孩子打掉,跟那男人私奔去了省城。据说,临走的时候,还将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也一分不剩地全都给取走了。之后费云川便携带仅剩的一点钱,去了很多个城市,根据黎落落带着微微醋意的猜测,或许也曾谈过许多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但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父母生长的城市——上海。

    费云川,他现在又属于我了!黎落落将几片煮得冒着幸福小泡泡的菠菜叶放进口中时,这样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道。但不过是片刻,她又更正道:不,是属于我们俩!

    我看到黎落落的脸微微地红了,像是又回到那段羞涩又大胆的少女时代。

    锦,我没有告诉黎落落,我永远都不会再跟她争抢费云川,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你。

    锦,你何时会看到这一封又一封的信呢?

    我并不指望你能够给我回复,我在离开北京的时候,你就已经无情地告诉过我,不要让我再奢望什么,你换掉了手机,删除了我的Q,又断掉其他的联系方式,只留这样一个狭小的通道给我。你说,龙小白,你不要再有希望。

    哦,锦,那么,我不要希望,只求你,在信箱里,设一个自动回复,好不好?哪怕,这个回复里,只有毫无表情的4个字:信已收到。

    我只想知道,这些记录了我不熄的燃烧激情的文字,可以安全地抵达你的身边。不管,你将它们删掉,还是从来都不去看。

    锦,你曾无数次地求我做过许多的事情,而我,却对你没有奢求过什么。

    所以,答应我的这个请求。

    好不好?

    你的总爱哼哼唧唧的小鹿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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